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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0: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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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蒙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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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精选集:惶惑

王蒙精选集:惶惑试读:

冬雨

今年冬天的天气真见鬼,前天下了第一场雪,今天又下起雨来了。密密麻麻的毛毛雨,似乎想骗人相信现在是春天,可天气明明比下雪那天还冷。我在电车站等电车,没带雨具,淋湿了头发、脖子和衣服,眼镜沾满了水,连对面的百货店都看不清。右腿的关节也隐隐作痛起来。

下午有几个学生在我的课堂上传纸条,使我生了一顿气。说也怪,当了二十年小学教员了,却总是不喜欢小孩子,孩子们也不怎么喜欢我,校长常批评我对学生的态度不好。细雨不住地下,电车老不见来,想想这些事,心里怪郁闷。

当当当,车来了,许多人拥上去,我也扯紧了大衣往上走,在慌忙中,一只脚踩在别人的鞋上,听见一个小伙子叫了一声。

我上了车,赶忙摘下了沾满了水的眼镜,那年轻人也上了车,说:“怎么往人脚上走呀!”我道了声对不起,掏出手帕擦眼镜,又听见那人说,“真是的,戴着眼镜眼也不管事,新皮鞋……”

我戴上眼镜,果然看见他那新鞋上有泥印子。他是一个头发梳向一边的青年,宽宽的额头下边是两道挑起来的眉毛,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大而尖,嘴里还在嘟哝着,我觉得这小伙子很“刺儿”,对成年人太不礼貌,于是还他一句说:“踩着您的新鞋了,我很抱歉。不过年轻人说话还是谦和一点好!”“什么?”他窘住了,脸红了,两道眉毛连起来。我知道他火了,故意轻轻地、倚老卖老地咳嗽了几下。

就在纠纷马上要爆发的时候,忽然电车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掌声。

怪事,电车上该不会有人表演杂技吧?我们俩回过头,只见那边一部分人离开了座位,一部分人探着身子,注视着车窗,议论着、笑着。

我不由得走过去。原来大家是围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梳着小辫子,围着大花围脖,跪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对着玻璃。再走向前一步看,才知道她是在玻璃上画画。乘客呼出的气沾在密闭的窗玻璃上,形成一层均匀的薄雾,正好做画板。那小姑娘伸出自己圆圆的小指头,在画一座房屋。她旁边座位上跪着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出主意说:“画一棵树,对了,小树,还有花,花……”小姑娘把头发上的卡子取下来画花,这样线条更细。我略略转动一下目光,哎呀,左边的几个窗玻璃上已经都有了她的画稿了。一块玻璃上画着大脑袋的小鸭子,下面有三条曲线表示水波,另一块玻璃上画着一艘轮船,船上还飘扬着旗帜,旗上仿佛还有五颗星。哈哈,这一块玻璃上是一个胖娃娃,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咧得从一只耳朵梢到另一只耳朵梢……回过头来看,她的风景画刚刚完成,作为房屋、花、树木的背景的,是连绵的山峰,两峰之间露出了太阳,光芒万丈。“这个更好!”一个穿黑大衣的、胖胖的中年女人说。“好孩子,手真利落!”一个老太太说。“真棒,真叫棒!”售票员笑嘻嘻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又恢复了那种机械的声调,“买票来,买票来,下站是缸瓦市!”

车停了,下车的人在下车前纷纷留下了夸赞小画家的话。那女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些议论,只是向身旁的男孩说:“弟弟,再画一个好不好?”男孩连连说:“好,好,再画一架大飞机!”两个人就从座位上下来,向右边没有画过的窗玻璃走去。车上的人本来不少,又聚在一端,就显得很挤,但大家自动给他们让了路和座位。隔着许多人,我只看见那小画家的侧面,她的额上、鬓上的头发弯曲而细碎,她的头微扬着,脸上显出幸福和沉醉的表情。她弟弟的样子却俨然是姐姐的崇拜者,听话地尾随在姐姐后面。

车到“平安里”了,小画家已经在所有的玻璃上留下了自己的作品。她拉着弟弟准备下车,别人问她在哪儿上学,叫什么名字,她只是嘻嘻地笑,没回答。我退到车门边,欣赏着她天真活泼而又大方的样子。她就要下车了,忽然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然后深深地给我鞠了一个躬:“赵老师!”她的弟弟也随着给我鞠了个躬。“这难道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大吃一惊,想看看她胸前戴着校徽没有,她已经下去了,在车外边一蹦一跳地走在细雨里,矮矮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一个老年人向我伸出大拇指:“这是您的学生啊?真不简单。”售票员一边给乘客找着零钱,一边质朴而滑稽地说:“唉,我要能当教员,有这么好的学生,一天少吃一顿饭都高兴!”所有的人都友善地、羡慕地、尊敬地看我,我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哼着、哈着往电车的另一端走,一转身,正好看见那个被我踩了新鞋的小伙子,才想起这儿还有一场未了的纠纷。那小伙子看见我,想躲开,又躲不开了,露出了一种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阴天,时间虽然不算晚,车里的光线却暗下来了,于是售票员打开了电灯。大家立刻都愣住了,因为那“玻璃画”在灯光下获得了新的色彩,栩栩如生,好像我们坐的不是环行电车,而是,而是什么……那车的窗户,全是雕了花的水晶做的!

电车上的乘客亲切地互望着,会心地微笑着,好像大家都是熟人、是朋友,我对面有一对年轻的恋人靠得更紧了……好像有什么奇妙的东西赋予了这平凡的旧车厢魅力,使陌生的乘客变得亲近,使恶劣的天气不再影响人的心绪了。

至于我呢,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细雨——雨点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霰粒。——1957年

队长、书记、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

应该怎样为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画像呢?是刻画他们在风吹日晒下黝黑而皴裂的皮肤吗?是描写他们沾满了尘土、芒刺、树叶、粪肥的长靴吗?是渲染他们的黑条绒上衣的后背上透出来的白花花的汗渍吗?是同情他们熬红了的眼睛和嘶哑的喉咙吗?是羡慕他们在本地的无上威权,走到哪里都被注视、被谛听、被请示和申诉包围起来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吗?还是为了他们往往处在矛盾的焦点,受到各方的夹击而不平呢?一

先说说队长铁木耳:他生活在新疆一个维吾尔族农民聚居的农村,四十三岁,大眼睛,紫黑的方脸上刻着几道稀疏的、深深的纹络。新中国成立前他在煤窑背煤,腰腿受损,至今微有驼背,即使空身行走也显得很用力——他不会那种轻松地疾行或者从容地漫步。

多年来,他担任社办煤矿的领导。一九七二年因病回到六生产队,一九七三年当选队长。两年时间,铁木耳队长怎么样呢?看一看六队新开垦的土地,整齐的庄稼,疏浚了的渠道,再看一看社员脸上的笑容和家里新添置的什物,就了然了。

但是他有一个不算美气的绰号:泰推尔,直译“反着”,意译可作“杠头”。就是说,他爱抬杠。例如,一九七四年夏收时节,仅仅因为还剩两亩小麦割倒了没捆起,他竟然把会计带领着的报喜队伍从半路上叫回来!

一九七五年初春,州上要开学大寨经验交流会,上级让六队报材料。十九岁的会计谢米什丁根据铁木耳的口述写了一份,送到了负责此事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谢力甫那里。

谢力甫三十挂零,白净脸,双眼皮,长眉上挑,动作带一点女性的味儿。他原来是自治区一个厅局的翻译,汉文和维文都学得不错。但是,他日益愤愤的是:译得再好也不过是翻译,而他当年的两个做一般行政工作的同学,却在近年提拔了。他的业务能力坠住了他的高飞入云的翅膀,他多次请调不成,决心离开乌鲁木齐,以照顾老母为由回到了故乡。他言称声带病变,拒绝再当翻译,选择了来这个公社担任秘书。他认为,秘书至少能掌管公章,而翻译连舌头都不归自己。

当了半年秘书之后,他就当了副主任。这职衔有一种奇妙的效应,他觉得自己身量变高了、体态丰满了、嗓音洪亮了、举止大方了。道路已经打通,光辉灿烂的前程才刚刚开始。

这天,谢力甫拿着六队的总结来找铁木耳,谢米什丁也在场。“铁木耳哥,”按照穆斯林尊重长者的习惯,谢力甫屈尊叫了一声,“州上要开会,我们打算让您去呢。”“也行。”铁木耳应道。“可这个材料不行。”谢力甫转头看了谢米什丁一眼,正在打算盘的小会计连忙点头,“高度不够,站得太低。是你们的指导思想有问题……”

谢力甫讲解了一些“精神”。他的话里充满了农村干部难以理解和记忆的那些新名词、新提法以及新流行的省略语。

铁木耳垂手呆坐,不吭声。“譬如说,‘评法批儒’你们队里是怎么搞的?”谢力甫提示。“没搞过。”铁木耳的回答简单、冰冷。“理论队伍是怎么建立的?”“……队伍?”铁木耳翻了翻眼,由于脸黑,他的泛着青光的眼白显得格外鲜明,然后,他垂下了眼帘,“没有。”“再譬如,你们是怎样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您至少传达过去年夏天我的讲话吧?”

谢力甫多么希望铁木耳回答一声“是”啊。只要他头一点,底下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铁木耳的回答仍然是一个词:“没有。”“您怎么……”谢力甫几乎咆哮起来。

其实,不只铁木耳,许多队长都没传达谢力甫的讲话。身处三大革命运动第一线的生产队长,哪有兴致去磨那个嘴皮子?当然,对待上级正确的指示,他们是认真贯彻的,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行动,用他们的全部心力和汗水,至于那些冒充上级精神的空话、废话、屁话,对不起,一般是边听边忘,在不得不照本宣科地说一说的场合,至多也不过是边说边忘罢了。

但是谢力甫不理解。他对报刊上的精神有多么理解,对队里的实际就有多么不理解。“您……”谢力甫气得腮帮子凸出来了。他多么想把这块铁疙瘩狠狠收拾一下啊,但是,不行,现在的任务是写材料。他知道材料写好了,对于自己有多重要。他咽了一口唾沫,强作笑容,开导说:“铁木耳队长!您别什么都‘没有’好不好?至少,您得说说您想了些啥嘛,难道您就知道抡砍土镘,却没有思想吗?”

铁木耳瞥了他一眼,问:“您知道咱们这个村庄早先的名称吗?”

这回轮到谢力甫摇头了。“我们这里原名阿克提干(白刺草)。一百年前,这里是长着没边的白刺草的荒地。有三个穷汉追逐一只狍子来到了这里,发现了一小块被山洪漫过的土地,哥儿仨用花帽翻过来盛上麦种,把金黄色的种子撒到这块土地上……后来,这儿能打粮食了,穷苦人的劳动就被地主霸占了。解放军到来的时候,这里是艾力伯克(伯克:维语,对于封建豪绅的通称)的庄园。我常想,如果一百年前的三个穷人能够在这里开垦,站住脚跟,那么,我们这些幸福的后辈、新社会的主人,怎么能够不彻底征服风沙,夺取更多的土地,创造史无前例的高产呢?”“您想的就是这个?”“嗯。”

谢力甫失望地嗫嚅着:“张口就是一百年以前……这算什么思想?”

于是铁木耳明白了,对于副主任,只有报上登的才是“思想”,而自己想的,根本不算思想!“譬如说,”谢力甫抓住铁木耳的衣袖,继续追问,“也许你们队有订报纸的吧?”“有。”铁木耳点点头,捏着手指计算着,“生产队订了两份,社员个人还有六户。”

亚夏(亚夏:维语,本意为生存,表示欢呼时通译万岁)!他总算说了个“有”字!“太好了,真好!这就对了!你们订的报不少!报上那些法家的文章大家总是看了嘛,这就推动了你们的工作!不学法家,你们能治沙、开荒吗?不管你们是否意识到,不管你们主观上怎样想,事实就是如此!”谢力甫狂喜地推演着,眼睛发亮。“法家?”铁木耳又说了,“我们看报的人不看这个。您说的那个法家文章,邮递员一送到,我们就把它裁成二指宽的小纸条。”“干什么?”“卷莫合烟。”

谢力甫走后,一直在场的小会计谢米什丁说:“队长哥,您为什么那样回答呢……他生气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事实当然是事实。可谢力甫哥是从自治区来的……他认识的人很多……上边来的人经常由他接待……您应该注意关系呵!”还是张孩子脸的谢米什丁,这样好意地提醒着。

铁木耳瞪大了眼睛,严肃地、有些悲哀地直视着他。这目光使小会计不自在起来。“哼!怪事也和鸟儿一样,往往成对成双。”“什么怪事?”谢米什丁没懂。“第一,一个共产党员向另一个共产党员说了实话,就能使那个党员肚子发胀。第二,一个十九岁的娃娃却比成年人还老于世故!”

谢米什丁唰地红了脸。二“谢力甫书记,谢力甫主任!”“谢力甫主任,谢力甫书记!”

谢力甫在铁木耳那儿碰了钉子,一脸晦气,心里骂着:“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泰推尔!”好半天也没听见这急切、亲热的叫喊声。等他止步的时候,一个砸蒜锤子似的圆柱形的头出现在面前,两眼紧挤着鼻梁,脸上堆着一弹就能掉下来的笑容,这是六队社员哈皮孜。他抚胸屈身,恭敬地行礼。“书记,请到寒舍一坐,请赏光,已是中午了,主任!”哈皮孜的声调曲回婉转,似是发自一张转速多变的唱片。

谢力甫党内没有职务,行政上只是副职。他明知哈皮孜在假意奉承。但是,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学的规律,那口口声声“书记”和“主任”的称唤,仍然是赏心悦目。就这样,谢力甫舒舒服服地坐到了哈皮孜的饭单近旁。

哈皮孜三十三岁,原本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因为贪污和陷害别人,在“四清运动”中被除名。他有五个孩子,生活相当紧。但他不好好劳动,差不多把全部精力用在寻找、制造和利用纠纷上。今天给这个干部递呈子,明天给那个领导送状子。他到处编造谣言,诽谤妨碍他的人,同时又到处讨好,赔笑献殷勤,设法靠近可能对他有助的人。遇到早衰的老婆恶言相骂的时候,他高声宣告:“我自来就不是农民!我生下不是为抡砍土镘。只要坚持,用筷子也可以挖口井!我名叫哈皮孜,你好好记住!”“我名叫……”云云,犹言“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咱们走着瞧!”

饭单旁,哈皮孜投其所好,严厉抨击了铁木耳。他指责铁木耳是一个没有政治头脑、保守僵硬、不能适应形势的落伍者,是糟朽如棉的木头,是一捅就破的熟过了劲的哈密瓜,是过期失效的电影票……

听到这一套妙喻,谢力甫像三伏天喝了一碗用坎儿井(坎儿井:吐鲁番盆地挖修地下渠道用的井,深者可达数十米,夏日其水甚凉)水搅拌的酸牛奶。

对哈皮孜,谢力甫早有所知。两年之内,他收到过他的七封控告信。最近,他又送来了一份长达十三页的题为“学习吕后先进事迹”的心得,只是因为他写的文字错误百出,一直没有细读。这次回去,他重新拾起,透过文理不通的尘沙,他发现了黄金!特别是这篇关于吕后的心得,虽然题名不伦不类,史料驴唇不对马嘴,仍然放射着勇敢和敏锐的光。难得有这样的有心人!三

谢力甫写材料,案头上摆满了梁效、罗思鼎、唐晓文、初澜之类的堂皇文章。而谢米什丁那几页揉皱了的工作总结,实在太寒碜了。其实在这几页纸中,他可摘取的不过是两三个数字。至于思想、格式到每个具体提法,全靠从这些来头很大的文章中引进。经他苦心操作,这份材料便成了不折不扣的翻案文章,六队的增产被说成是一些先进分子(指哈皮孜)对保守分子(指铁木耳)斗争的结果。材料提到了吕后对农民的启迪和鼓舞,列举了三个回合、五条体会。总之,材料写得很漂亮,对于“理论家”来说,写的是合乎规格的“实际”,对于实际工作者,写的是高、新、深的“理论”。

铁木耳断然拒绝承认和宣读这份材料。这才好呢,不顾公社党委书记反对,参加会议的代表被谢力甫指定为哈皮孜。为了使此人壮观一些,副主任指令谢米什丁支借给哈皮孜十五元钱,让他做了套新衣。

哈皮孜好美,他发了言,吃了包子抓饭,照了相,看了文工团演出,带着奖状回来了。

弄巧成拙。哈皮孜宣读的、出自谢力甫手笔的材料,由于太不凡,受到州委领导同志的注意。对于不喜欢读梁效长文的领导同志,这份材料新得出奇、高得可疑,他向有关部门提出了这个问题。

于是,农工部长带着一名干事来到六队。部长发现,六队社员既不知晓材料的内容,更不明白怎么是哈皮孜代表他们去开会。听了材料全文以后,一个个茫然莫解。“这是说的哪里的事?”一个老人问。“就说的咱们队呀!”一个青年答。“我的孩子,”老人生气了,胡子撅了起来,“对老头子是不兴这样寻开心的!”

有个年老的木匠,矮身量,圆眼睛炯炯有光,面色红润,银须飘拂,体态和举止十分洒脱。他用一种唱歌一样的、浑厚的嗓音向部长和干事问道:“请问,究竟是马匹拉犁耕地,还是马身上的虻蝇拉犁耕地?”“老人家,您的意思是……”“听了您的材料,我怀疑,是不是有一天会请虻蝇来拉犁,是不是毛驴子会长出犄角充当百兽之王,而我们的坎儿井会不会翻转过来,变成矗立七天(七天:伊斯兰教认为天有七重,犹汉语之九天)的宝塔?”“他是谁?”部长询问,知道了发问的这位老木匠便是鼎鼎大名的莱提甫科兹克戚(莱提甫科兹克戚:莱提甫是名字,科兹克戚是称号,含义为幽默、逗人笑的人)。与铁木耳及现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库德来提一样,他们三人在新中国成立前都是恶霸地主艾力的长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忘年之交。莱提甫因为善讲笑话而名扬四方,方圆百十千米,为了请到他光临某个喜庆聚会,需要事先“挂号”排队呢。

部长和干事在六队待了十天,参加劳动,广泛接触了社员和干部,回去以后,给州委常委写了一个报告。州委通报批评了那份材料歪曲事实,收回了哈皮孜的奖状,重新隆重地给六队发了奖。公社党委写了检查,并对谢力甫进行了严肃批评。

六队全体社员由铁木耳队长率领,敲着手鼓,吹着唢呐,载歌载舞,到公社去迎接那闪闪发光的、用汉文和维吾尔新文字写着“学大寨、迈大步”两行大字的奖状。州委农工部长与公社党委书记跟铁木耳热烈握手。铁木耳激动地向社员们说:“党了解我们,党关心和鼓舞我们,我们绝不辜负党的期望!”

是的,他们没有辜负党的期望。这年,他们的产量跨过了“黄河”。“向‘长江’(黄河、长江:《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规定的不同地区应达到的粮食亩产量)进军”的口号响彻六队的每一块田亩,每一间住宅。四

到了一九七六年,年初就刮起了一阵风。风是个厉害的东西,它可以吹干幼苗,摇落铃蕾,卷起黑沙,迷住许多人的眼睛。然而,也恰是在狂风里,我们看到了傲然屹立的苍松、挺拔俊秀的白杨和保护着我们的母亲——大地沃土的众多的、不知名的劲草……

前边已经提到,铁木耳的另一个战友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库德来提。库德来提年近五十,须发褐黄,腰板挺直,不论什么姿势,总像铜铸般稳定有力。大跃进的时候,他是有名的标兵,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自打解放军进疆,他一直担任基层干部。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风风雨雨,他更加成熟了。

但是,一九七六年初的风也时而使他透不过气。他一面深锁双眉看报、听广播,一面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动向。哈皮孜又闹腾上了,说什么一九七五年夏收回奖状一事是个“右倾回潮”的“反革命事件”。谢力甫也一股脑儿地推翻了公社党委对他的批评,在公社第一把手被调去学习之后,他成了临时负责人,采取了一系列找别扭的措施,其中一条就是直接任命哈皮孜为六队的副队长。

这一任命引起了强烈愤慨。库德来提受党支部委托去找谢力甫,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不同意这个任命。那是个品质恶劣的人……”

谢力甫剔剔指甲,抖抖衣角,莞尔一笑:“离开路线谈什么品质?”“请问,什么叫正确路线呢?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从最大多数的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出发……”“等等。”谢力甫打断了库德来提,从案头拿起一本刊物,边读边讲解,声调抑扬顿挫,模样活像一个给人间带来福音的天使。

他强调:“谁领会上面的意图快,”他五指并拢,将手掌向上一伸,“谁就走在了前面,谁就得胜。相反,只能靠边、挨打。你是老干部了,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看来,要虚心向哈皮孜同志学习噢!”“向哈皮孜学习?”库德来提差点没喊起来,“我要向您汇报,哈皮孜好逸恶劳,谎话满嘴,挑拨离间,邪门歪道,早在一九六五年……”

他说不下去了。谢力甫根本不听,转身拿起了一支红铅笔去圈点报刊文章,把脊背给了他。

谢力甫专心圈点。他拉开抽屉,拿出友人寄来的清华大字报汇编。在这个远乡僻壤,这乃是他独占的灵光。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机会提供在面前,他绝不能让已经栖落在额头上的幸福鸟展翅飞走。他笑了,抬起了头,才发现库德来提已经不在。他轻蔑地撇撇嘴,让这些农村干部领会精神就比在磨盘上钻孔还难!一种先知们特有的寂寞感轻搔着他的心。

哈皮孜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他把“汇编”拿给哈皮孜。“可我们这里还是一潭死水!”哈皮孜抱怨道。“所以需要你这条鱼儿,掀它几个浪花!”五

夜间,库德来提主持例行的碰头会。一阵狗叫,随着急促而凶猛的脚步声,哈皮孜进来了。他眼球外凸,一脸肃杀之气。“出事了!”他宣告,气喘吁吁。

大队干部们紧张起来。“今天开队委会,我才讲了半个钟头,铁木耳队长没等我说完抬腿就走了……”

原来如此。

第二天同样时间,哈皮孜又满头大汗,面红耳赤,闯入了大队。这天晚上,他给社员“辅导”,在被辅导的人们筋疲力尽,会场上传出了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鼾声之后,队长起立宣布了散会,社员一哄而散,谁也不理会哈皮孜“不要走!不要走”的叫喊。

为了表示公正,哈皮孜说:“只有莱提甫留在了会场,并向我提出了一些关于吕后的问题,要求我对他个别辅导,他这种热心学法家的精神,值得表扬。”

第三天……第四天……哈皮孜天天夜间来告铁木耳的状。鸡毛蒜皮,狗扯羊肠,没完没结而又危言耸听,好似出了人命案。他一再用威胁的口吻对库德来提说:“谢力甫主任指示,有事就来找您,您有支持我的工作的责任。”例行的碰头会无法进行,工作受到严重干扰。书记不发话,别人又不好把他撵出去。

第七天,哈皮孜又给全队社员辅导。莱提甫木匠抱着一只猫进了会场。这猫,个儿非常大,黄皮棕花,绿眼幽幽。它伏在木匠的膝头,一个女孩子伸过手来想要抱它,它弓腰伸爪,胡须奓开,“匹什——”发出一声强有力的、野性的、令人毛骨瘆瘆的“喷嚏”,那个女孩子惊叫了起来。

莱提甫周围开上了小会。老人介绍说,这只母猫靠喷气吓退“来犯者”。还说,这只猫肚量大,又善偷,左邻右舍的奶油、汤面,它经常吃剩碗底。燕子、黄鸟、蜜蜂、蟋蟀,那些会飞、会爬的活物也逃不出它的利爪。春天它下了一窝三只小猫,一小时后,它把自己的小崽咯吱咯吱地吃到了肚里。

莱提甫的叙述使听众倒吸冷气。一些女社员咧着嘴,打起寒战。还有几个娇气的姑娘捂上眼睛呻吟起来。“请猜猜看,”莱提甫问道,“我最近给它起了个什么时髦的名字?”

名字?时髦?“是不是老虎?”一个社员迟疑地说。“它算什么老虎!请想想,它的凶狠和残忍跟什么人相近?”“是不是艾力伯克?”又一个人问。“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母猫。而艾力伯克是公驴。”

社员们笑了起来。莱提甫用手势止住,示意大家用心去听辅导。

哈皮孜正在津津有味地讲着吕后杀人的“先进事迹”。

听完这一段,莱提甫问:“诸位,听明白了吗?”然后,他环视四周,庄严地宣布:“我给此猫正式命名为吕——后!”

他稍加解释:“因为它具有女法家的性格!”

莱提甫大叔有一只“法家”的猫!莱提甫木匠喂养了一只吕后!听众们稍一思量,立即交头接耳,前仰后合,笑成一团。

这么一来,哈皮孜的尊法辅导还如何进行得下去?“莱提甫是现行反革命,我要求,在全大队组织批斗!”哈皮孜踉踉跄跄来到大队,面色灰白,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听了猫的故事,大队干部们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哈皮孜怒目相视,使有些人闭上了嘴,但是欢乐的气浪仍然从鼻孔里冲了出来。

库德来提的眼睛亮了。亲爱的,莱提甫老大哥,您信手拈来,不露形迹,使装腔作势的鬼话现形。

然而,现在还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哈皮孜是什么人?是阶级敌人?不能简单地下结论。是不堪一击的小丑?但他背后有谢力甫,他们的背后有一股邪气恶风。甚至也不能把谢力甫简单地说成坏人,他俩各自存在着思想品质上的严重缺陷。本来,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这些缺陷是会受到约束、鞭挞,也有可能逐渐得到改造的。如今,在一股邪恶势力的助长下,这一切却恶性地膨胀了。他们反过来咄咄逼人,张开大口,要把铁木耳、莱提甫这些好干部、好社员一口吞掉。难道用正常的方法能够说服他们吗?不能的。大队书记必须极小心地与他们周旋,捕捉战机,后发制人,然后战而胜之。想到这儿,库德来提闪了一下发光的眼睛,又垂下了眼帘。“您怎么不说话呀?真成了哑巴书记!”哈皮孜恶狠狠地、粗鲁地说。

大队干部们竞相批驳他,但是库德来提止住了大家。“我们了解一下。”他说。然后任凭哈皮孜怨言倾泻,他动也不动,眼皮也不眨。

哈皮孜走后,大队干部再也压不住怒火,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书记:“您为什么不把他轰出去?”“您怕得罪他吗?我们不怕。下次干脆把他交给我们……”“您从来都讲原则,精明强干,可这回怎么了?”

库德来提微笑了。他说:“忙什么!”六“您能不能稍稍克制一点,方式上注意一点呢?”

正在专心致志地读着毛主席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的铁木耳,抬起了头。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他的面孔显得更加严峻。他说:“不,我受不了。”“您不要给他留下可乘之机!”库德来提警告说。“我不怕,我是党员队长。”铁木耳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不能眼看着全队三百二十六口人,两千多亩庄稼淹没在哈皮孜的屁话里。我一步不让!”“我是说,要讲究策略!”

听了他的上级和老战友的话,铁木耳半天没言语。最后,他说:“哈皮孜算什么东西?我真想一拳把他小时候从娘怀里吸吮的奶汁打得从他鼻孔里喷出来!还有谢力甫……他问我:‘难道您就没有思想吗?’呸!照他看,正确的思想不是从三大革命运动中来,倒是由他那个梁效发下来的!看,我的这顶帽子买自国营商店,价值三块五!(“帽子……”云云,是维吾尔人激愤时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段,可说是“赋、比、兴”中的“兴”的手法,通过强调自己的帽子的价值引出自己的头脑、人格和尊严来)帽子底下有头!我思前想后,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片刻的沉默后,铁木耳深沉地说,“库德来提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有毛主席,有党中央,我才四十多,一定会看见的!”

他们没有再深谈。可能,关于斗争策略并没有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不过,他们的心更近了。

库德来提也“告诫”着莱提甫:“莱提甫哥,您的玩笑莫要开得太过分了呵!”他拉住莱提甫的手。“是谁过分呢?”莱提甫反问,“旧社会,我是以笑当哭!我恨那些坏种,我只嬉笑怒骂地去讥讽他们。我的老伴被他们害死了,儿子被抓了当兵,我哭干了眼泪,还是到处说笑话……为了说笑话,我也曾挨过伯克的皮鞭……是毛主席拯救了我,我们才有了真正的欢笑……可如今,一些人是不是又想把我们拉回到那漆黑的深渊里?我就是要刺他们!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想下毒手就下吧,只是未必能够得逞!”

莱提甫双眼含着泪。库德来提低下头,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紧握了老大哥的手,默然离去。

书记走到开始返青的麦地里,春风拂面,繁星满天,夜班浇水的社员正在忙碌,水流潺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已经嗅到了杏花香。他想着这大地的辽阔、耕作的辛劳、生活的美好和丑类的可恶,他走近去给浇水人帮忙,高高举起了闪光的砍土镘。七

不过两星期,哈皮孜积累了绰绰有余的“子弹”。他找谢力甫,一口气汇报了七个小时。谢力甫予以夸奖,连夜起草了两份材料,一份题为《右倾复辟势力的代表——铁木耳的反动言行纪要》,一份题为《关于大造反革命舆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莱提甫的处理意见》,后一份材料送到公安局,要求对莱提甫实行专政。

写完材料,午夜已过,谢力甫紧张中感到一种淋漓尽致的满足,不可言喻的快感。材料里那些骇人听闻的帽子,像旋风一样地呼啸有声。铁木耳愈是复辟派,就愈证明他是革命派。莱提甫愈是现行反革命,就愈证明他是忠诚的左派。人间的逻辑就是这样无情、动人。谢力甫的思想,进入了新境界。

天色微明,他和衣趴到床上。恍恍惚惚,腾云驾雾。只见一座宏伟的殿堂,金碧辉煌,门前两排全副武装的卫队,变成且歌且舞的女子。他踩着红地毯,穿堂入室,不知走了多久,才进入了一间华灯耀目的大屋。迎面沙发上,坐着一个黑胡子微翘、衣服闪光、戴着宽边近视镜、腰里别着宝剑和毛瑟枪的人,正在奋笔疾书。不知来自哪儿的天启,他认出来了,不等介绍,便两手前伸,手心向上,颂道:“向您致敬了,梁效首长!”

梁效首长仰首大笑,笑声愈来愈尖细,谢力甫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古装女皇坐在宝座上。谢力甫一惊,怎么擅入女皇内室……赞美全能的真主!他自己立即改变了性别,耳环摇曳,长裙垂地。也就在这一瞬间,女皇不见了,只有一只似虎非狮的大猫,抬起前爪:“喵——呜!”

他睁开了眼,天已大亮。

两天后,县委退回了材料。县公安局的批语是:“就所述情况来看,莱提甫主要是言谈不够严肃,可予批评教育,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不能成立,逮捕法办,亦无根据。”

县委的批复是:“同意公安局意见。此件与另件混淆两类矛盾,无限上纲,是不好的。现退回,请公社党委讨论一次,引以为训。”

谢力甫气得两眼发直。走资派就是这样顽固,他们上下勾连,组成了一个强大的网,他们胆敢与上面的精神唱反调!我正好从六队突破缺口,扩展到全公社、全县,闹他个天翻地转!

谢力甫下令在大队及所属各生产队干部范围内对铁木耳进行批判。他亲自参加,发言定调。铁木耳拒不检讨,并正言反驳。与会的干部谁也不说话,启发诱导不应,施加压力不灵。主持会的“哑巴书记”更是泥塑木雕,推三动四才动一动。

材料与批判会的失败,十倍地增加了谢力甫对铁木耳的忌恨,他指示六队要改选队长。改选会上,他公布了铁木耳的十大罪状:破坏理论学习、打击新生力量、包庇现行反革命、反对政治挂帅……并提名哈皮孜为队长候选人。“赞成哈皮孜当队长的请举手!”奉命主持会议的库德来提,在谢力甫指点下宣布。

哈皮孜自己先举了手。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队长的权力已经像握在他手心的小鸟。人生一世,这样得意的时刻又能经历几遭?他一阵迷糊,好像看见了全队男女老幼,连同牛马、果树、粮油、肉菜,全都向他俯身:“哈皮孜兄!队长大哥!哈皮孜队长!队长老爷!”周围是一片令人眩晕的喧嚣……

这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宣告:“两票,减去一票,一票!”

除去哈皮孜本人,只有老于世故的年轻人谢米什丁举起了手,环视四座后,谢米什丁的手又放下了,声明自己撤销了这一票。哈皮孜所得票数便成了2-1=1。

哈皮孜的脸变绿了。谢力甫的脸变红了。“请问,怎么办?”库德来提请示谢力甫。“……”谢力甫瞠目结舌。“选举结果,哈皮孜同志获得一票,不过半数,未能当选。在选出新队长之前,铁木耳同志继续履行队长职责!”大队书记说。“不行!”谢力甫站了起来,“谁当队长都行,就是铁木耳不行。”“我当队长如何?”莱提甫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不,不,不,不要让他说话!让他走远一些!”哈皮孜摆着双手,像在抵御拳击,又像见到了多灾海(多灾海:伊斯兰教所说的地狱,内有烈火)的烈焰。

莱提甫仍然是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地、彬彬有礼而且举止优雅地走到了哈皮孜面前。他大声问道:“一票队长,您的筷子不够用了吧?”“什么筷子?”哈皮孜嘟囔着,他没有懂,别人也没听懂。

莱提甫从怀里掏出一根长长的筷子(是他这个木匠特制的吧),举起让大家一看,像魔术师给观众看道具。然后,“咔嚓”一声,筷子撅断,半截塞到哈皮孜手中,另半截他耍弄着,问谢力甫:“您也需要吗?”

全场一怔。几个社员笑了,笑声便是注解,全场大笑。哈皮孜明白了含意,脑袋嗡地一响,瘫倒在谢力甫身上。谢力甫不懂其中典故,却也觉出不妙。他问库德来提:“什么意思?”库德来提答道:“堂(堂:维语中表示“无可奉告”“谁知道呢”的语气词)!”

事后,书记给几个青年解释:“这是流传在维吾尔人中的一个笑语。我们的先人到胡大面前讨取生计。一个山里人去了,‘尔等伐木为生。’胡大降旨,并给他一把斧头。湖边的人去了,‘尔等驾船捕鱼。’给他一张渔网。一个壮汉去了,胡大给他一根长矛:‘尔等从军报国!’最后,去了两个二流子,这两个好逸恶劳、心术不端的人,争着要得到胡大的恩赐,竟在胡大面前吵闹厮打。胡大发怒了,随手拿起一根筷子,撅成两半,一人给了半截,降旨说:‘尔辈就靠在好人背后捣杆子(捣杆子:新疆汉民称在背后搞阴谋破坏为捣杆子,疑源出维语。维语称背后破坏为‘捅’‘捣’)度日可也!”

莱提甫会后也做了些说明:“哈皮孜十四天捣掉了咱们的队长,看来他的半截筷子来自胡大真传。但是,他要当正队长,仅仅捣掉一个铁木耳是不够的,非得把咱们每个社员都捣下去才行。我怕他筷子不够用,帮他半截。至于谢力甫副主任,也该用得着了吧?听说,咱们的公社党委书记快回来了。”

说着,他掏出了半截筷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端揉搓,筷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八“怎么搞的?只一票,简直不可思议!”谢力甫脸色阴沉地问哈皮孜。“请息怒,书记!我事先是做了工作的,有几个已经答应选我,加上您亲自提名,本以为……谁想到……”“等等!”谢力甫抬起了手,半闭上眼,沉浸在紧张的思索中。然后,突然一睁眼,“事情清楚了!你说,事先应允过的人也没举手,是吗?显然,这是屈服于压力!是由于泰推尔和科兹克戚在场!你去找库德来提,就说我讲了,把铁木耳调到湖边的牧业队,把莱提甫调到山中的林业队……”“那……当然好……不过,最好是您亲自去宣布……”

这句话惹恼了谢力甫,他要抓大事,掀高潮,运筹帷幄,岂能让哈皮孜牵着鼻子去冲锋,拿自己的威信去和一群愚蠢的泰推尔硬碰?“找大队去!难道拉屎尿尿也要我搀扶!”谢力甫不耐烦地将手一挥。“书记,主任,这里的农民太落后了,和他们在一起,好比是鱼儿和石头在一起。把我调到公社吧!搞宣传、文教、采买、结婚登记,再不然回门市部卖货,都行!”“你……这么没出息!”谢力甫眼里放出了凶光。哈皮孜打了一个寒噤。

需要打气!谢力甫努力缓和了面部表情,含笑道:“要看大局,增强信心!须知,这次选举你没有失败,你胜利了!事情发展是曲折的,得票少怕什么,它不说明我们弱,更不说明我们错,相反,证明了我们的强大!”“……”哈皮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请看,他们竟不敢选你!他们害怕你!这说明,你干得好,打中了旧秩序的要害!我们是新生的苗儿,未来属于我们,世界属于我们!”

惯于在牛奶里掺水的妇人,最忌讳旁人在向自己出售牛奶的时候兑水。她们判断牛奶成色的眼光也分外锐利、严格。善说空话的哈皮孜,对于施之于他的空话分外敏感、反感。他悻悻地走了。

只有再去大队。想来想去,剩下“哑巴书记”还好对付一点,改选大会上,唯独书记没笑。

库德来提用爽朗得多的神情迎接了哈皮孜:“是的是的,谢力甫副主任已经来过电话。调吗?还有什么人阻碍您,请开出一个名单。什么?我去谈?不必不必。您现在实际上是队里的负责人,这些小事您自己就可以办。六队的工作看您的了,大队和公社,也靠您出经验了。有了您,谢力甫同志要求的经验,将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九

库德来提书记紧张地进行了多方面的工作,像一个打鱼人,准备收网。

把两个人调走的事受到强硬抵抗。铁木耳声明:“我不走!我是这个队的社员,我有在本队劳动的权利!”

哈皮孜威胁:“从明天,您再去六队干活就不记工分。”

铁木耳笑道:“去年您锄玉米不干净,给您少记了一分。您不是大骂过那是搞‘法权’吗?怎么现在又搬出了不记工分的法宝?不给工分我也照样干社会主义。”“不发口粮!”“难道我会挨饿?买买塔洪!”铁木耳随口向一个社员叫道,“下月我到您家吃饭。”

不仅买买塔洪,所有的“阿洪”和“汗”(阿洪、汗:分别为男人和女人名字后面表示亲近的附加称谓。买买塔洪,即买买提阿洪的连称)都回答:“请来吧!欢迎您!”

更不要说莱提甫。他编了一个新故事:有个癞蛤蟆想当歌唱家,它却找不到听众。它找出了缘故:因为世界上有夜莺。于是它下令把所有的夜莺都消灭或者赶走。它跳到了玫瑰花上准备取代夜莺的位置。但是,随着夜莺的消失,玫瑰也凋谢了,蛤蟆仍然落在了沼泽里。

该死的木匠!哈皮孜已经受了刺激,一见他就气短、心跳、肩背呈放射性疼痛……

社员们出他的洋相,而在生产队长当中,他更是真正的孤儿。连给他投过1-1=0票的谢米什丁也不再买账。选举以后,库德来提和小会计好好地谈了一次心。当哈皮孜自己给自己“批了”五十块钱的补助之后,谢米什丁拒绝付款,并把事情捅给了群众,引起了一阵急风暴雨式攻击。

尤其令人痛苦的是,每晚去大队告状,这项最能发挥他的特长的活动,难以进行下去了。见到大队书记,他刚一发牢骚,书记就说:“您成了实际上的第一把手,还有什么难办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怎么办呢?十

终于,库德来提书记等待的时刻到来了。

这天夜晚,哈皮孜很迟很迟来到大队。等到其他大队干部离去,他关紧门,说道:“书记,现在僵着,这样下去不行。我提个方案吧:让铁木耳照旧担任生产队长,我担任政治队长,我……”他想说“我监督他的工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一个条件,请他们停止对我的嘲弄,我也不再抓他们的辫子……”

他注意地观察书记的反应,库德来提仍是一副呆板迟钝的样子。“那合适吗?十条罪状……”库德来提似乎在自言自语。“书记,”哈皮孜判定初步反应良好,换了一种极亲昵的口气,“您不知道,其实,我对铁木耳也没什么,他并没有往我的饭碗里扔过沙子。都是谢力甫搞的,他要概括十大罪状,我拦也拦不住。那天他还说您是他们的后台,我为您辩护了老半天。”他降低了声音,凑近库德来提,热气呼到书记的脸上,说,“谢力甫,一个耍奸弄滑的官僚主义者,一个靠舌头攻占城堡的汉子,他懂什么农村工作?只会用一支钢笔……”

库德来提一阵恶心,又觉得好笑,不愧是持有半截筷子的勇士,捣杆子捣到了他的靠山身上!书记好似迷惑不解地问:“谢力甫同志不是一直很支持您的吗?”“算了吧,他的支持!他的支持既没有使我的母山羊多产奶,也没有使我的妻子变得温柔。昨天,公社党委书记已经回来了,谁知道他今后还到不到咱们大队来,水流易逝而石头长存。我在咱们大队还能不指靠您?初识为朋友,再逢即亲属。您就是我的兄长,不,我的父亲……”

库德来提向公社党委书记作了详细汇报。党委书记原是州上的一个领导干部,“文化大革命”后,主动要求到基层做一些脚踏实地的工作,可以想象,一九七六年上半年他的处境是严峻的。以前还是满头青丝,学了四个月新发明的“党内有一个资产阶级”的理论后,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在回到公社的庄稼地以后,他的呼吸畅快多了。听了库德来提的汇报,他更是又受鼓舞又感慨。他问:“库德来提同志!您说说,毛主席对我们共产党人的教导之中,最根本的一条是什么呢?”

库德来提毫不犹疑地回答:“依靠群众,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对了!”公社党委书记欣慰地点着头。他用拳头敲打着库德来提健壮的胸脯,“就按您想的办吧!”十一

库德来提主持一个小会,参加者有铁木耳、莱提甫、会计、两名队委委员和哈皮孜。

库德来提说:“为了解决六队的问题,哈皮孜副队长提出了一个方案。我已经分别转达给有关同志了。大家认为,这个建议很有意思。现在,请哈皮孜自己讲讲。”

哈皮孜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好马到了岔口,自然知道拐弯。前些日子,我与铁木耳哥有些对立,其实全是误会,这有什么必要呢?不,这是不必要的……今后,铁木耳哥自去抓他的生产,我呢,进行我的法家理论辅导。让田里的禾苗穿上法家的盛装,岂不更好?”

大家没有说话。

哈皮孜进一步说道:“我知道,你们顾虑谢力甫副主任不同意。他算老几?他与我们队有什么相干?”

莱提甫连连点头道:“实话。”

哈皮孜得意起来。突然,门开了,社员们纷纷拥了进来。跟着走进的还有公社党委书记、谢力甫副主任和大队所属的各生产队队长。“你们来干什么?”哈皮孜惊问。“听说您提出了解决六队问题的新方案,我们要听一听。”一个社员回答。“这是怎么回事?”哈皮孜问库德来提。“您的方案受到了群众的关心,这是很自然的。”库德来提说,“好吧!把您刚才讲过的话,再给全体社员讲一遍吧!”“您骗人!”哈皮孜的脸变了颜色,“我说过,咱们先初步酝酿,保密……”“你们要干什么?”谢力甫插嘴问。“别忙。”库德来提向副主任一摆手,转身对哈皮孜说,“骗人的话是见不得阳光的,让我们把情况介绍给大家,让社员同志判断是谁在骗人吧。”“我……没有什么方案。”哈皮孜结结巴巴。“我替您说,”库德来提把一个月来哈皮孜的全部活动介绍给大家,当谈到哈皮孜如何企图靠大骂谢力甫来骗取人们的好感的时候,谢力甫呆了。哈皮孜绝望地喊道:“没有的话,他说谎!我没有这样说!”“我做证!”谢米什丁举起了手。“我做证!”“我做证!”

三只手,五只手,更多的手举了起来。会议开得很激烈,人们愤怒了。哈皮孜垂头丧气,如同一只落水的老鼠。谢力甫坐立不安,如同一只烫了脚的鸡。“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有看到?”谢力甫自语道。“您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还自称‘先进’,您看得见什么呢?您看见的东西全是颠倒的!还是先看看您自己吧!”公社党委书记说。

谢力甫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同志们,同志们,我是错了!错就错在没有看出哈皮孜是戴着小花帽的宋江,他受了招安!他错了,并不能证明铁木耳对了。今天谈的只不过是他个人的问题,我们绝不允许抓住这些个别的、偶然的现象,来否定前一段我们在六队的斗争。最近,梁效的文章的精神是……”“让您的‘精神’喂狗去吧!它给我们带来了十足的灾难!”铁木耳站了起来,指着谢力甫斥道,“我们不需要您的‘精神’!”许多社员也纷纷站了起来。“留着您的‘精神’吧,到时候好给哈皮孜和您自己搽粉!”莱提甫也站了起来。“你们胆敢……别忘了……我要控告!”谢力甫声嘶力竭地喊。

没有人再理睬他。库德来提宣布,恢复铁木耳的工作。“亚夏!”所有的手同时举了起来。

雷鸣般的掌声中,铁木耳微弓着背,迈着沉重、坚实的步子走到了前面。他没有牢骚,没有怨言,也没有显得激动。也许,他脸上的那几道深深的纹络更深了些?谁知道呢。

他说:“地里的白刺草长得和庄稼一般高了。他们就是想把我们的人民公社再变成狍子出没的阿克提干呢。”

他大声宣布:“一组明天上山伐木,二、三、四组全体,和我一起去大田锄草。”——1978年

歌神

除了我正在恼怒,这初秋黄昏的田野上的一切,是多么美妙而且和谐!

落日给道路两侧优雅地摆动着的杨树林的顶端镀上了一层金辉,又透过竞相伸展的茂密的枝条,婆娑摇曳地飘洒到汩汩流淌着的、正在为播种冬麦而备墒的大渠的水面上,于是渠水变得明亮而且活泼了。渠边路旁,郁郁的秋草之中,时而抬起个把山羊或者毛驴的头颈,饱食和休闲使得它们的神态也变得雍容和高贵起来。公路上,不时有一辆辆载重汽车驶过,挡风玻璃上滑动着橙色的、愈来愈清晰可触的落日。林带的另一面的土路上,歪戴着硬壳帽子的牧童驱赶着代牧的社员们的自养乳牛回村。靠近“家”了,乳牛们撒开了欢,哞哞地叫着,笨拙而又起劲地摇摆着它们的肚腹和肥臀,蹚起了团团尘雾。

路和林带的另一面是广阔和娴静的田野。玉米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姑娘,手挽着手站在一起,在干爽的秋风中散发着一种潮湿、芳馨甚至有点刺人鼻子、新鲜得使人沉醉的气味儿。

与玉米地相邻,是一大片谦逊地仰着脸、深绿中染上了片片暗红和紫黄的苜蓿。已经开始第三茬收割了,芟镰扫过的地面上是一堆一堆的牧草,发出的气味温厚、甘甜,有一种暖烘烘的劲儿。

大地无言而变化有定。正是昼和夜、夏和秋、燥和湿、暑和寒更迭交替的时刻,空气、温度、微尘、田野上的一切都在升腾和下降,旋转和安歇……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田头林边,处在浓密的秋草的掩护之下,坐在安谧的金色的暮霭之中。

在我们当中的空地上,放着一瓶精装的“伊犁大曲”。一块手帕上放着一个葱头和几块糖球——这就是下酒菜,还有一个仔细擦拭过的自行车铃的铃盖——这便是酒杯。

弟弟沉浸在一种不寻常的兴奋里。开始,我的追踪而来使他手足无措,他畏怯地、请求地看着我。但就是在这时,他也没有忘记用他的眼睛、用他的姿势和神情表达他对坐在我对面的陌生人的崇拜和倾心。

这个膝头上横放着一把有点破旧的热瓦甫的小伙子我似曾相识。高身量,略显瘦削,骨架有力,鬈曲的头发,高高凸出的眉骨和鼻梁,浓而长的眉毛,扁而长的、上挑的眼睛,淡褐色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沉思的色彩的眸子,英勇而又和善的、似乎凝神看着远方的目光。本来,我找到弟弟的时候想倾泻出一大串抱怨和责备,像一个涨满了水的涝坝,眼看就要决口。但是这目光使我闸住了,而且不管有多么勉强,我也应他们的礼让而坐了下来。

弟弟拿起酒瓶,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封口的薄膜,燃起了淡蓝色的火焰。烧净以后,他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用自行车铃碗先给自己斟了一点,偷看了一下我呆板的面孔,慌乱地呷了下去,然后,咕嘟咕嘟,往铃盖里倒了大半“碗”,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陌生的小伙子。

陌生的小伙子从弟弟手里接过了酒,高高举起,按照礼仪,询问着:“我喝吗?”“请饮酒。请尽管饮。”我摊开右手,伸向他,按照礼仪回答。答话的时候,我做出一副眼睛看着别处的样子。

其实我当然在注意着他。他并不像一般的年轻人那样,一仰脖,酒杯一折,了事。他把“酒杯”放在唇边,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他闻一闻酒,似乎有点抱歉,有点下不了决心,最后,他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把酒咽了下去。

他把空铃碗放到腿边,而没有按照规矩把酒杯送还给主人——弟弟。他拿起膝头的热瓦甫,弦也不调,信手拨弄起来,叮叮咚咚,像夏日的一阵急雨。

在他拨弄琴弦的时候,弟弟悄声对我说:“艾克兰穆,大河里放木排的人。原先在特克斯林场,后来被选拔到天山乐团去了。去了一两个月,他想念家乡,又跑回来了。现在又到察布查尔林场去了……”“他是个开小差的?”我不满地问,皱起了眉头。

我的不礼貌的说法使弟弟变了颜色。幸好,艾克兰穆没有注意到。他半闭着眼睛,手指轻松地、敏捷地拂动着,从琴上吹起了一股清风,吹过了草原,追上了奔马,绕过了山泉,又赶上了两只像箭一样奔跑着的金色的小鹿……

弟弟悄声为他的朋友辩护着:“伊犁人哪一个能过得惯外地的生活呢?他离不开这里的天空、草原、大河里的浪花……”

我没言语,不管愿意不愿意,艾克兰穆的热瓦甫琴声开始吸引着我。好像在一个闷热的夏季,树叶颤动了,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舒一口气。好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梦中听到了慈祥的召唤,他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的光和影,看到了俯身向他微笑的美丽的母亲。

路边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头戴艳丽的花绸巾,身穿褪了色的、显小了的连衣裙,赤着脚来牵她的山羊。她握着拴羊的绳子立在了那里,显然,琴声也打动了她。

艾克兰穆想起了什么,他睁开眼,停住手,把铃碗——酒杯递给了弟弟。

下一“杯”轮到我了,我抿了抿,又敬给了艾克兰穆,其实是为了表达我对这强加于我的“饮宴”的冷淡。

艾克兰穆把酒喝下去了,又喝了一次。三杯已过,他眯上眼睛,再一睁,就唱起来了。说是唱,又像是在说话,在自语,似乎没有旋律,懒洋洋地哼着的调子里包含着一种温暖,一种希望。好像青草在欣悦地生长,好像蓓蕾在无言地开放,好像是一匹被主人上了绊子的马自顾自地低头觅食,好像是船舶靠岸过夜的时候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渐渐地,草原开遍了鲜花,骏马风驰电掣,木排在激流里起伏,四面是光明的白昼。我呆住了,耀眼的亮光使我晕眩,使我忘记了一切。我像一个正在负气的粗野的孩子,扭动身躯要躲避母亲的爱抚,但是母亲的硕大的手掌理顺了我的挓挲的头发,抚摸着我的额头、脸蛋和脖颈,我驯服了,我终于躺在了母亲的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声高亢的呼唤,中断了连续的歌吟,艾克兰穆蓦地把头一甩,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放下了热瓦甫,面对着苍茫的天上升起的第一颗星,用一种全然不同的、天外飞来般的响亮的嗓音高唱起来。像洪水冲破了闸门,像春花在一个早上漫山红遍,像一千个盛装的维吾尔少女同时起舞,像扬场的时候无数金色的麦粒从天空撒落。艾克兰穆的歌儿从他的嗓子,从他的胸膛里迸放出来,升腾为奇异的精灵,在天空、在原野、在高山与流水之上回旋。我呢,也随着这歌声升起,再升起,飞翔,我看到了故乡大地是这样辽阔而自由,伊犁河奔腾叫啸,天山云杉肃穆苍劲,地面上繁花似锦……

我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颗又一颗蓝色的和橘色的星星竞相来到我们的头顶,它们在俯视,在谛听,在激动得发抖。庄稼和树木惊愕地呆在了黑影里,风儿也在围绕着我们回转,不忍离去。

直到歌声停止,我才透过了一口气。弟弟趴在地上,哭起来了。来牵山羊的小姑娘搂着她的山羊,忘记了回家。我也想起了许多亲切的事,我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想起了小时候偷偷爱过的姑娘,想起苹果开花和蚕豆结荚,想起了那一去不复返的、少年人的梦一样的日子。我想说一些话,然而,艾克兰穆已经走了……“他为什么唱得这样好?”“他本来唱得就好……而且,他在恋爱……”说到“恋爱”这个词儿,十六岁的堂弟先红了脸。见我无意责备或者禁止,他继续说,“艾克兰穆爱上了哈萨克姑娘阿依达娜柯。”

阿依达娜柯,多么好听的名字!它的意思是“像月光一样洁白”,而洁白,在我们的语言里代表着美、纯真和善良。哈萨克人善于起各种各样的名字。虽然在叔叔这里只待了一个暑假,但我已经知道了在伊犁河边放牧的那个年轻的姑娘。她长着乌黑浓密的头发,圆圆的、红润的面孔,天真无邪而又生动的、有时甚至是略带哀怨神采的眼睛。我曾经信步走进过她的帐篷,她叫住了狺狺怒吠的护羊犬,默然给我煮茶、端奶,温顺而又从容地招待我,却并不看我一眼。

我还听说过她父母双亡,跟着她的异母哥哥过日子,而她的这个哥哥,是个不可救药的窃贼、赌棍和醉鬼。这使我一时觉得有些郁闷。

然而,他们会幸福的。艾克兰穆的青春、欢乐和爱情是不可战胜的。

那时我这样想。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九月,之后,我很快就返回乌鲁木齐医科大学了。二

下一个暑假我没有机会再去看望那位远房叔叔和胆怯的弟弟,没能再去造访那里的杨树林和苜蓿地。一九六二年夏,我作为实习生参加了农村医疗队,去到南疆叶尔羌河的东南岸的偏僻的麦盖提县。七月下旬,我被医疗队委派去喀什市购买一批药品和器械。正赶上野性的叶尔羌河涨水,摆渡不能正常行驶,我和旅伴们在河边耽误了七个小时,到达喀什的时候,天已大黑了。

盛夏时节,沿着荒凉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西北边沿旅行是什么滋味,外地人是无法体会的。宇宙变成了一个烤馕的大土炉,石头晒得能烫坏任何触摸它的手,到处飞扬的烟尘就像刚从火里搂出来的热灰,连苍蝇都不敢在这样的空气中振翅。饿、渴、热,我们一个个筋疲力尽,汗水和着灰尘为我们全身敷了一层肮脏的软膏。就这样到了喀什市,我一口气喝了六碗茶,吃了三盘抓饭,一头倒在交际处客房的钢丝床上。

然而我没有睡多久,就被唤醒了,醒来却不见人,原来,呼唤我的是——歌声,喀什噶尔的歌声!喀什的夏夜总是在歌声中度过的,从黄昏到黎明,城乡的歌声不断。走路的,骑驴的,赶车和坐车的,夜间浇水和扬场的,休闲和乘凉的,喝醉了的和清醒着的男和女、老和少,一切没有睡下的人都在高歌,一切睡下的人都在歌声中寻找自己的梦。这样的歌声,其实从我们乘坐的大轿车驶过跨越喀什噶尔河的木桥的时候起,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耳鼓。但是,现在,当夜深人静,当月光隔着窗子把胡桃叶的影子洒在我的脸上的时候,这南部新疆特有的,充满了焦渴和热情、苦恼和执着,像呼喊一样全无矫饰、像火焰一样跳跃急促的民歌旋律,变得怎样清晰而且强大啊!

我如醉如痴,悄悄地披上了衣衫,趿上了鞋子,顺着歌声的指引,穿过浓密如发的渠边的柳丛,跨过银波闪烁的河道,绕过醇厚如酒的、香气袭人的沙枣林,沿着宽阔的石子路和大大小小的木桥,寻找着,寻找着,来到了人民公园门前的广场。

广场上围着好多圈子,每一个圈子里都有一个歌者在弹弄热瓦甫或者都塔尔,拉响萨塔尔或者艾杰克(热瓦甫、都塔尔:弹拨乐器;萨塔尔、艾杰克:类似二胡和低音胡的弦乐器)。歌者各唱各的,唱的多是关于战争和爱情的万古长青的叙事诗,混乱的声调汇在一处,共同诉说着维吾尔人的悠久的,充满悲欢离合、爱爱仇仇的历史。喀什噶尔不愧是我们民族的摇篮,无怪乎中亚细亚的人常常把维吾尔人称作喀什噶尔人。这过去只在人们的谈叙中听到过的夏夜的说唱,身临其境以后才知道它具有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的力量。连对面举世闻名的艾提尕尔清真大寺的绿塔和巨大的浑圆的穹顶也显得更加庄严雄伟了。

忽然,歌声和琴声似乎一下子都停止了。一个苍凉而又委婉的男中音,轻轻地飘了过来。抖颤和缠绵的歌声里包含着一种剑一样锋利的撕裂人胸膛的痛苦,一种蓄积深重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忧患。你迷茫了,你垂下了头,你眼花了,你好像看见大队的送葬的行列,腰身上系着白带子的人哭喊着:“啊,我的友人!啊,我的友人!啊……”

忧郁的歌声中渐渐出现了一种狂暴的激越的呼喊,似是塔克拉玛干腹地上突起的黑色的旋风。强劲的、威严的旋风把整座整座的沙山连底拔起,高举在上空,遮天蔽日,无情地摧毁着一切纤小的生命。野草闲花枯萎了,鱼虾蛙虫被埋在河床,土层被掀掉了,旷野上矗立着耸入云天的尘柱,大地龟裂,现出可怖的风蚀纹……

这是谁在唱?新鲜的、石破天惊的歌声中又回响着深沉、亲切、故旧情深的调子……当然,这不是喀什的民歌旋律,也不是喀什的唱法,这歌声只能来自我的家乡,来自绿草如茵的伊犁河谷,来自白杨深处……当歌声终于停息下来以后,我迈着迟疑的步子前去探求。我看到了歌者,看到了坐在广场的一角他的弯曲的背颈、浓黑杂乱的胡须,看到了他高眉骨、长眉毛之下的深陷的、似乎凝神望着远方的悲哀的眼睛。

还能是谁呢?虽然他胡须满面,虽然他陡然苍老如许!“艾克兰穆哥!”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是您吗?我的艾克兰穆哥!”

他打量着我,惊喜地叫道:“您好啊!我的大学生!我的毛拉(毛拉:伊斯兰教里负责诵读和解释《古兰经》的教士,戏称时犹如汉语中的‘秀才’)老弟!”

他站起来,夹起都塔尔,拉住我便向外走。他的听众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竟有幸与这样的歌手相识。

并肩向桑树林走去的时候,我问道:“真想不到在这里能遇见您!可您的歌声为什么这样悲哀?您的样子也显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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