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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5:2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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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新城

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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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子前传

位子前传试读:

楔子

有意提前上班,心情郁闷的柳枫交还了办公室的钥匙,最后仰望了一眼这座耸入云天的省委办公大楼,在灿烂的朝霞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把悲愤、冤屈、无奈深深地压在心底,转身上了桑塔纳2000,狠狠地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出城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起来,随着两边的树木像被大风刮得折倒一样向后退去,过省绕市跨县,将近傍晚的时候,来到了北京南城的六里桥。进京了,北京那以皇权为中心,体现儒家的哲学理念,天子、王公、贵族、达贵官人、平民排列有序的建筑所展示出的皇皇大气让他镇静下来,还有那密密的灯、稠稠的人,由无数各种各样的车组成的发光的长长的龙使他把速度降了下来。顺着西二环跑了一段,前面,天宁寺桥上似乎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叹了一口气,只得从桥下穿过,顺着宣武门大街一直往东,过了前门楼子左拐,经过百年老店“东来顺”总部直接向北。广场上,华灯璀璨,长安街上,人流如织,车流平缓。又是红灯,他摇开右侧的挡风玻璃,看着雄伟的天安门,望着后面那一大片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的皇宫建筑,想着白天从高大宽阔的城门洞里进进出出的游人,又叹了一口气,随口吟出了一句“世人皆醉我独醒啊”。

绿灯亮了,他随着大流向西再向北走了一段,方向盘向右一打,在月坛街一家咖啡厅前停下来。走进大门,一股浓浓的咖啡香味扑面而来。古色古香的装饰,柔和的灯光,轻柔的音乐,绿色的盆景,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温馨,心情他逐渐舒缓下来。

靠在舒适宽大的座位上,他喝了一口用正宗的巴西咖啡豆研磨出的滚烫咖啡,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说“萍姐,我不行了”,对方说“男人永远不要说自己不行”,柳枫咬了咬嘴唇说“女人永远不要说自己没时间”,便收了线。他一边品着咖啡,一边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像鹰一样看着自己刚刚经过的两扇无框玻璃门。一以曲求全以屈求伸,退一步进两步

门开了,一袭既有厚重感又不事张扬的铁锈红的风衣裹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走了进来。随着风衣滑落到侍应生手中,她瀑布一样墨玉般的长发在灯光下闪着绸缎质感的光,随着不经意地、习惯地掠动秀发的动作,她不时露出细腻洁白的脖颈。全身经典的黑白色——纯黑的紧身羊绒衫,雪白的长裤,黑白结合处那自然的曲线美得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顺着那鬼斧神工的山腰游滑一番。她坐到柳枫对面,用一双优雅、高贵、富有韵味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在一层雾中时而哀婉温柔、时而精明而又满含笑意。

看着沮丧的柳枫,杭维萍,这位中央水利委的助理巡视员,京城某高官的儿媳,吐气如兰:“‘我的心,你不要忧悒,把你的命运担起。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有多少事物为你留存,这世界还是多么美丽!凡是你所喜爱的,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我的大才子,还记得这首诗吗?”“快别提海涅了,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才子呢,我都江郎才尽了,不,是山穷水尽了。”柳枫猛吸了一口杭维萍带来的软中华,恨恨地说,“我服务的那个老头子简直昏了头,和管政法的那位常委争副书记。都是常委,本无可厚非,但敏感时期,应该把老毛病暂时改一改啊,他可好,依然走马章台,被人家抓了个现行,闹得沸沸扬扬,把请他娱乐的老板也揭出来了。后来又传他在海港深水码头建设中给工程发包单位打过招呼,大概是那个工程太大,牵涉的人和事太多,谁也不愿去趟那片满是水雷的深水,只得让他提前退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这个秘书也被流放了。”“山重水复也意味着柳暗花明啊。”杭维萍收起了笑容,正色说道,“你们省的情况,周末家庭聚餐时老爷子已经说了。让你去哪里?”“嘉谷县,县委副书记。”“嘉谷,”杭维萍玩味着这两个字,慢慢说道,“似乎应该是个林茂粮丰、盛产粮棉的地方。当然,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当地老百姓多年的祈盼,就好像农民盼儿子把生的姑娘叫引弟、招弟,结果还是一堆丫头。”

杭维萍又说:“我没去过;这几年老头子一直管工业,跑的都是城市与海边,那里属平原地区以农业为主的河海市。”

柳枫继续大口大口地抽烟,整张愁苦的脸被淡淡的烟雾所笼罩,杭维萍的心“咯噔”痛了一下。这张类似西欧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尤其是那双海蓝色的大眼睛,尽管现在多了一些沧桑,可不经意间,还能看出如高山湖水般清澈的透明。就是这双眼睛当年对她那不经意的回眸一瞥,如春天里山谷的风,吹开了姑娘的情怀;如朝霞里清脆的钟,叩开了她20年前少女的心扉。

有位哲学家说,生与死、贫与富、爱与恨是世界的三大主题。尤其是爱,无论是多么荒诞的年代、多么艰苦的岁月、多么寂寞的环境,只要有男有女,爱情,这个古老而又永远新鲜的东西,就像一年四季中的春天一样不可避免地要到来,总是充满了勃勃生机。

在荒凉的山脚下一个简易的篮球场上,红卫战备机械厂下了班的男女青工们读完了毛主席语录和两报一刊社论后无事可干,就聚集在初冬晚霞夕照的白杨林旁,看铸工车间与机加工车间的篮球比赛。机加工车间连连败北,急得大胡子主任抓耳挠腮。忽然,他向远处喊道:“快,柳枫,上,教训教训这帮子翻砂匠!”只见一个体态匀称、身材颀长的文静男青年跑过来,两道浓眉微微皱着,眉尖上跳动着自信与傲气,有神的双眸明亮、机敏,海蓝色的睿智光波在眸珠上闪烁,高而直的鼻梁恰到好处地耸立在两颊之间,整张脸轮廓分明,立体感很强,整个人透射着让同龄姑娘愿意多看一眼的神韵。他扫了一眼场上,微微抿了抿嘴角,解下身上电工佩带的四大件,麻利地脱掉宽大的蓝工装,露出一身红色球衣。他脚穿白色回力球鞋,脖子围着条海蓝色的围巾,替下伙伴上场,正赶上对方投篮未中,他动若脱兔,一个起跳抢夺篮板球,运球如风,接连闪过好几个对手,刚过中线就起三步,似乎脚未沾地就跨出了十来米,双手平举投篮,人未落地,球如平沙落雁,“沙”,球已进篮。大家都看呆了,“乌拉,好!”和小姐妹们站在一起的杭维萍首先忘情地喊了出来,接着大家也大呼小叫,但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她。大家做梦也没想到,这位从小生长在中央某部驻省研究所大院,满脸书卷气、心高气傲,平时说话不超过音符“4”的娇小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这么强的女高音。杭维萍大喊之后,立刻害羞地躲在女伴之间,但还是从人缝里看到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向她看了一眼,她如同遭到电击一样萎蹲到了地上。

她自幼酷爱蓝色,深蓝、浅蓝、淡蓝,只要她的目光一接触,她心里就高兴,心跳就加速。她认为,蓝色表现出的是一种纯净,一种真诚,一种执着。那是她出生后的第100天的早晨,正是暮春四月,遵照乡下来的奶奶的讲究,母亲抱着她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去“走百日”,据说满100天的婴儿见见天光可以消灾辟邪。那天母亲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旗袍,朝霞很亮,也很美。她突然在妈妈的臂弯里挣扎着低下头去看花园一角刚刚开了的几丛蓝色的蝴蝶花,呵呵地笑得很欢,然后又用小舌头去舔母亲天蓝色的旗袍。等妈妈把她抱回屋里去时,她竟哇啦哇啦大哭起来。好多年以后,母亲给她讲当时的情景,她似乎依稀记得,觉得那一片蓝色非常温柔,非常富丽;而今天这双海蓝色的眼睛似乎是当时的重逢,但更具活力,更具诱惑,使她的心跳得更急。

从那以后,她一直在厂区里暗暗追寻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打听到叫柳枫的那个人是从一个小城市调来的电工。当时,全国正在热播一部反法西斯的电影,里面有一个打入敌军内部的党卫军军官,英俊潇洒,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和一个挺拔的鼻梁,柳枫很像他,于是姑娘们都暗地里称柳枫为“德国上校”。当时要“天天读”革命理论,上班前下班后都要读半个小时的毛主席著作。电工班直属厂生产科,干活分散,就赶在哪个车间干活在哪儿读。篮球赛过后的第一个春天的早晨,柳枫到杭维萍所在的机加工车间附近架线,顺势和他们坐在了车间门口刚刚抽出鹅黄色枝条在春风中荡漾的几棵柳树下。车间主任说自己要去开会,让大家自学,工友们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便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进了车间。杭维萍操作使用的C-30车床因电线短路,就出来找柳枫,见他还在树下认真读着,《毛泽东选集》鲜红的封面在朝阳的映照下红彤彤的,而那双海蓝色的大眼睛目不转睛不时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像在思索什么,青春俊秀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嫩嫩的绒毛依稀可见。杭维萍偷偷笑了,猜他肯定读的不是毛选。这种把杂书包在革命领袖书皮里读的把戏,在有文化的青工里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她自己就曾经用此法读了《红楼梦》《儒林外史》《青春之歌》《静静的顿河》《红与黑》等许多中外名著。

她悄悄地走过去,一把把书夺过来说:“哎,看的什么书啊?”“你,你……”柳枫惊慌失措,欲往回夺,但又不敢,随即站起来垂下双臂,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有罪,我有罪。”

杭维萍捂着嘴笑弯了腰,把他拉到一旁,告诉他自己也用这方法读了许多书,是同道中人,让他不必介意,自己更不会去告密,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这本书先上缴给她看,二是星期天傍晚到厂后的小杨河河畔他们交换书看。

第三天黄昏后,春天的山麓旁,溪水潺潺,浅吟低唱;河水欢笑,高声喧哗。小杨河河畔,新月如钩,清风流畅,大地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附近村庄庄稼院里的窗口摇曳着点点灯火,两岸的钻天杨在阵阵晚风中发出浪卷沙滩般的响声,与春夜昆虫的鸣叫组成了一曲悠扬的低声部合唱。两个年轻人会合了。杭维萍带来了家藏的自以为很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巴黎圣母院》《静静的顿河》以及男孩子爱看的《三国演义》《西游记》《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等书,柳枫只带来了两本书:《传习录》和《太上感应篇》。“你这人很怪,你的这些书我没见过,也不怎么能看懂。”杭维萍那双水葡萄似的眼睛闪射出真诚求知的光芒,随手把上次缴获的《醉古堂剑扫》拿了出来。“哦,”柳枫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一下,把那些书利索地整理成排装在电工工具袋里,然后站起来指着一棵梢上挂着月牙的参天大树,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说,“你说的那些书都很好,动人,我以前都读过。但只是写人在世间的文化形态与生活方式,没有写出他们为什么选择此道,为什么来到世界上要做那些事,用哪种方式去生活。就好像这棵大树一样,人们只看到了它的枝条、绿叶和花果在自然界里四季的表现,没有看到它的根。中国人生存的根,在我们自己的古典哲学里和古人的人生感悟里。”

杭维萍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爸爸妈妈书房里那高到房顶的书橱是她的骄傲。晚上,爸爸在书房里研究微积分,有时也读文学作品,妈妈在卧室里轻弹钢琴,看五线谱,梳着两条小辫的她在两个房间来回蹦跳,做完作业后也挑书看。她是有些自傲但又诚实、渴求。此刻的她觉得柳枫不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倒像刚从古书堆里爬出来的小秀才,尽管刚才从柳枫嘴角上翘的动作里看到他的一丝丝轻蔑,但她还是从绣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绿色军挎包里掏出了当时饮料中的奢侈品——一小瓶橘子汁递过去。

柳枫润了一下嗓子,继续侃侃而谈:“比如这本《醉古堂剑扫》,辑录前人成说,寄予作者人生感慨,书中包括醒、情、峭、灵、素、景、韵、奇、绮、豪、法、倩等12卷。每一卷都代表一种态度、一种感受。比如说‘醒’,基本上是说在人生旅途上,怎么让自己比较清醒,不要迷惑于外在的繁华富贵、名利,让人可以用一种比较清醒的态度面对人生;‘情’的部分,告诉人们怎么在人生中变成有情的生命;在“豪”这方面,告诉人如何在平凡的生活中展现豪气。“这本书认为,一个人在人生过程中,和四季对应的方式很多,譬如说从宇宙开辟以来有‘治世’,像尧、舜、禹、汤,他们能治理这个世界。另外是‘傲世’,像许由这些人,不要做官,不要名利,可以傲对这个社会。另外是‘出世’,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根本不理世事,隐居起来,跟外界不相往来。再有一种是‘垂世’,像孔子一样,有所著述,名声流传到后世,对后代有所影响。“以上我所说的都是这些人面对社会的不同方式。人要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让自己生活得更愉快,社会也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帮助。例如出世和傲世,表面上看对社会没有贡献,但未尝不是在提供一些典范,因为社会上有出世、傲世的人,能让人们晓得许多事情其实不那么天经地义,不一定有很大价值。我读书基本上就是这样,常常思索的是书中这些人物为什么这样做,作者为什么这样写他们,那些人到底在追求什么。”

杭维萍茅塞顿开,但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姑娘,不愿显示出自己太无知,就抓紧追问了一句:“那你呢,准备用哪种方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还有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常地说,我们现在这个年龄是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想,社会不会总是这样的。至于我嘛,将来,治世与垂世相结合吧。”柳枫望着渐渐消逝的月牙沉思着说。“那我也这样。”“不,”柳枫微微皱着眉头,“你和我不一样。我出身低微,注定一生中要和别人一样前进一步,就要多付出几十倍上百倍的努力。何况你还是女人……”“女人怎么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杭维萍一急,上去推了他一把,不自觉地喊出了那个时代最时髦的伟大领袖的语言。

柳枫心里一惊,脚下不稳,半倒在河坡上,赶紧往上爬。杭维萍拉了他一把,柳枫的头轻轻地撞触到她丰满的胸,因刚才思考发涨的头顿时轻松下来。

再以后的日子,厂里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们都被抽调上来。杭维萍发现:那双投篮准确的手还能画出逼真的宣传画,写出漂亮的艺术字;那颗触过她姑娘乳房的脑袋能编写出形象、朗朗上口的对口词,小快板,小剧本;那两片平时总是紧闭的嘴唇张开后能引吭高歌,音域宽,音质纯,宽广、悠扬,就连小时候受大学音乐讲师妈妈的熏陶,练过发声的她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声乐天赋。在一次庆祝毛主席某个最新指示发表的演唱会上,二人合作模仿张振富、耿莲凤的二重唱《祖国一片新面貌》和《毛主席派人来》震动了全场,来观摩的上级领导直拍手,因而被派去一路参加调演,斩关夺隘,竟然到了省城,受到了当时省军区政委、省革委会主任的接见并握手。命运之神向他们露出了笑脸,红领章一句话,二人同时成为上大学的推荐人选。政审时杭维萍因父亲仅仅是“反动技术权威”,未被查出其他问题,再加上西北的导弹发射基地有一技术项目急需其父去主持研究攻关而被解除关押,她便顺利地进了北京某大学艺术系。毕业后分配到了国家水利部门的文工团,后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又进入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读了两年研究生,还到关外的一个市挂职两年副市长,彻底转了行。而柳枫的命运就不同了,当时政工人员翻开他的档案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

柳枫的爷爷是华北平原一个小县城的清末秀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百日维新”断了他想“打马御街前”的科考仕途梦,只得从到财主家做东席开始,设馆授徒,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些许散碎银两,就把自家的南房打开,冲街开了一家叫“翰墨香”的文具店,兼收购外卖书画。北洋军阀混战,来自山东蓬莱的秀才将军吴佩孚不敌啸聚山林起家的奉天督军张作霖,顺着平汉铁道一路南撤,关外张作霖的土匪胡子兵扇打着狗皮帽子扬风乍毛,呼啸着打过了保定,也占了小县城。天麻黑的时候,“翰墨香”的门被擂得震天响,柳枫的爷爷战战兢兢开了门,见一个胡子兵掂着一个蓝布包说:“你这里不是收字画嘛,俺在东头杨举人家那疙瘩抢了一卷,看能不能换瓶酒喝。”老秀才拿过来一看,是郑板桥的真迹,不由心中狂喜,满脸堆笑给了对方十块银元,外带一坛家藏的“刘伶醉”烧锅,那厮欢天喜地走了。老秀才忙让伙计立刻套车,带着金银细软星夜出城,全家转移到了乡下表姑家,告诉家人说等胡子兵走了后再回来,自己却悄悄去了趟天津卫。兵患过后,老秀才旱路雇车,水路买舟,一路风尘回到县城,悄悄地扩大了门脸,并在城边的乡下买了上百亩水浇园子地,做起了城乡两栖人,还经常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什么“朝闻翰墨香,带月荷锄归”。“带月荷锄归”的上一句原本是“晨兴理荒秽”,他这一改,足见其人浪漫、其心闲适。志得意满的老秀才解放后定成分时被定为小资本家与小地主,双料的反动,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就凭这,得,柳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杭维萍进了京。临走的时候,二人见了一次面,她问他将来的打算时,柳枫说:“还是那句话,在同样的水平线上,我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另外还得看机遇和运气。我不自傲,因为没有家庭背景和政治资本,但也不自卑,我相信一般人有的天赋我也具备,可能还更多一些。萍姐,你放心走吧,我不会放弃希望的。”这番话,姑娘为他流出了心头的泪,青春的脸庞上挂上了泪花。一段青涩甜蜜说不清是爱情还是友谊的交往结束了。柳枫白天还是挂着电工的四大件登高架电线,弯腰拧开关,晚上等同屋的工友睡着了之后,在自制的小铁台灯下读书写作。再以后就是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柳枫以一个初中生的学历,凭着天赋、悟性和刻苦的自学,一举考入了北师大哲学系,二人在京城再度相逢。

杭维萍正沉思着,无框玻璃门悄悄地开了,一个竹竿一样瘦,长条脸上长着一双细长眼,还总是眯着的男人,猫似的走到柳枫身后,向杭维萍摆摆手,迅疾地捂住了柳的双眼。柳枫一惊,半截烟落到了地毯上。他一摸蒙在自己眼上那几根细长的手指,恼怒地说道:“李一道,你搞什么鬼?”

中新社记者李一道呵呵笑着,松开手道:“到底是从一品大员的南书房文案,记性就是好;到底是多年的老战友,一摸就知道。”他随手从满是口袋的上衣里甩出了一条精装长嘴熊猫,“中南海开会顺的。给你吧,大烟鬼。”

柳枫心里很感激,爱不释手地欣赏着,嘴里却啐道:“你那双爪子还用记,要不是我,早沤成大粪了,那几根细骨头说不定也让野狗嚼碎了。”“是,是,兄弟没齿不忘啊。可是萍姐呢,要不是你,处女之身岂不……”李一道又呵呵地坏笑起来。“去,乌鸦嘴。”杭维萍白皙的脸上飞起一朵红霞,一改少妇的矜持,像小姑娘一样跳起来要捶李一道。

一句戏言将三人拉回了那个时代。

当年的红卫战备机械厂,实际上是建在省城边上的一家设备落后的企业,主要生产农用三相异步电机,因有一个生产半自动步枪零件的车间,所以叫战备机械厂,人员有从省城招的,也有从各地调来的,地方偏僻。这个厂原来在市里,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有一天,一位造反起家的省革委副主任去外地开会经过此处时内急,命令司机停车,在当时还是一片荒滩的野地上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浇灌了一丛碱蓬棵,淹死了一窝蚂蚁。他一边抖动一边提溜裤子,看了看这里三面环山,一条小河蜿蜒外流,只有一条窄窄的三级小柏油公路通向城里的地形,当过几天兵的他灵感大发,说把那个战备机械厂挪到这里来吧,打起仗来往山里撤方便。“造电机是傻大笨粗的活,咱们工农子弟不能干,把全省的黑七类子弟都集中到这里来,也好管理,省得这帮狗崽子,尤其是走资派的小猢狲们动不动就去找他们爹娘的老战友。”这里缺电工,那时在河海市电力部门学徒的柳枫就是被那位副主任一声令下,劳动部门“按图索骥”搜罗来的。当地的老百姓听拾柴禾的说:副主任一泡尿冲出来一个机械厂,老少爷们有了捡煤核的地。

战备机械厂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杭维萍因有一副金嗓子,颇具组织能力,老子又被解除关押,因而担任了队长;李一道因那双细长的眼睛从小对什么乐谱一看就懂,那双细长的手什么乐器一动就会;柳枫因有写作特长都被招了进来。三人因一个是反动技术权威的女儿,一个是走资派的儿子,一个是小地主的后代,成分上彼此彼此,感情比较接近,在队里很快成了铁三角。他们当时的位置是队长、乐队指挥、编剧。使铁三角更加牢固的还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有关杭维萍的清白。当时为了显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诚,讲究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往往是下午6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宣传队就连夜编词、配曲,第二天演出。有一天毛主席老人家说了一句工业支援农业的话,柳枫在嘈杂的食堂里听着大喇叭的广播,边等着买饭,边琢磨出了一个机械工人下乡支援农民兄弟抗旱的小歌剧。他和李一道、杭维萍简单地碰了一下头,三人便来到了他们的创作室——柳枫所在的电工班的配电室。

配电室在厂区的最北头,孤零零的,紧挨着被附近农民来厂里捡煤核扒得满是豁口的围墙,四周是长满红荆、碱蓬棵、荒草的野地和锅炉房倒出的煤灰。在自制的铁台灯下,柳枫写词,李一道拿着一把小提琴配曲,杭维萍哼唱。三星正南的时候,杭维萍内急出去小解,柳枫已把词写完,看着李一道还拨拉着那把小提琴哼哼唧唧,头有些发涨,便走了出去。他望着满天星斗,吸了一口拂晓清凉的空气,拿出烟来正要点燃,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叫和哼哧哼哧的打斗声,弯腰一瞧,见两个黑影夹着一个白白的东西正往远处拖,立刻感到不妙,拿出三步上篮的功夫嗖嗖跑了过去,一脚踢倒了前面的黑影,后背上也同时挨了一棍子,他向前一扑,倒在了蠕动着的白东西旁边的地上,手摸到了一个湿润带柔软绒毛的地方。他像触电一样,她战栗。

原来,杭维萍出来小解,看到外面黑乎乎的,不敢到远处的厕所,就想在一个煤堆旁解决,刚褪下裤子,就被附近村庄里翻过围墙豁口来偷煤的两个小混混发现了。看到城市姑娘白嫩的胴体,再想想自家炕上老婆黑黄粗糙的皮肤,两个家伙欲火中烧,互相使了一下眼神,掂着偷煤的小耙子扑了过去,一个抓住她捂嘴抱头,一个往下拽裤子,两个人抬腿扛脚,把杭维萍往几丛红荆后面拖。

小混混跑了,杭维萍傻了,半天才哭出声。柳枫“嘘”了一声,指了指电工房的灯光,聪明的姑娘立即明白了,柳枫又指了指她还光着的下体,背过了身。

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创作室,李一道还在哼哼唧唧呢。这件事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地保密了许多年,直到都结婚后有了孩子,在一次聚会上柳枫喝醉了酒讲出来,惊得李一道惋惜地拍着屁股转圈直跺脚,大骂自己愚蠢、痴呆,当年生不逢时,错过了最佳时机,一副悔青了肠子、痛不欲生的模样,同时这件事也成了戏谑他们的话把儿。

第二件事关于李一道。李一道当时是冲床工,干活吊儿郎当,自进了宣传队有几个节目被调演后,一心想着当音乐家,整天琢磨作曲找主旋律。那年夏天,柳枫上夜班,到冲压车间检查线路,几十台四五米高的冲床在明亮水银灯的照耀下你上我下,煞是热闹。忽然看见李一道站在冲床边上,五个细长的手指在冲床头升上去的平台上敲敲打打,另一只手还打着拍子,他知道这小子又在找旋律,而那100多吨的冲头马上就要下来,顷刻间就要机损手亡,柳枫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李一道,并敏捷地把一块木板垫在了平台上,“砰”,木板屑沫四散,李一道抖手惊愕。事后,李一道要请柳枫吃饭,柳枫说不用,说我救了你的手,把你手上手艺传给我一些就可以了。“什么,手艺?你小子真是个土鳖,那叫艺术,要有境界,有乐感,是用心,用感情弹拨出来的,甚至是用整个生命的灵动,那是用灵魂的飞舞、跳跃、融合与升华感悟出来的艺术。”李一道细长的眼睛里射出雪亮的光惊叫着,但还是毫无保留地教了柳枫。于是,柳枫学会了弦乐,除了写词、唱歌,还加入了乐队,而且不像李一道那样拉弦时随着节拍摇头晃脑,而是坐如钟、站如松,琴体横平竖直,马尾弓抖起来如行云流水,全靠腕力。“别闹了,柳枫被发配到嘉谷县了,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你是记者,跑的地方多。”杭维萍幽幽地说,把大家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知道,”李一道略微想了想,细长的眼睛睁开了,射出两道要杀人的寒光,“去年搞农村产业结构调整调查,我跟农业部的一个头头去过,住了几天。那里的文化氛围是典型的农耕文化,地理特征是有一条河,叫土龙河,常年干枯,据说皇帝老儿还在那里治过水呢。农业五谷杂粮长得不错,没工业,空气很纯净。最有意思的是那里的人名。有一次开座谈会,他们的县委书记在那里说空话、套话,我实在无聊,研究了半天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发现嘉谷县人的名字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常用的农具,二是常见的动物,三是历次政治运动的时髦词。比如常木梨、刘辘轳、张碾盘、周石磨,王三牛、郑二狗,张合作、李跃进、赵四清、崔文革、赵为党等等。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叫什么方囊,大概是他老子在三年困难时期闯关东,扒错了火车去了新疆,不知哪个维吾尔老汉可怜他,带回了一口袋烤馕,正赶上他娘生下他没奶水,他爹把馕泡了一碗糊糊给他吃了吧。哈哈。”“别嘻嘻哈哈了。”杭维萍正色道,“你看柳枫去那儿怎样?”“按他们省目前的情况,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但如果萍姐你求求……”“求老头子,绝不可能。”杭维萍目光凌厉地看着李一道,瞥了一下柳枫眼神里的期盼,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们家老爷子和他们省的封疆大吏没有历史渊源,也不是一条线上的,说话未必管用,再者,不是一个派别他也不会去说。”“哦,”李一道只得顺着她说,“我们当代大学生前几年不是被称为天之骄子吗?”看到柳枫嘴角又微微上翘,他连忙改口,“不,是你们这样的大学生。你是恢复高考上的,我和萍姐是推荐的工农兵学员。你现在也是香饽饽嘛。前几天我们社的内参上发了你们那个省一个地区选拔干部的经验内参,叫《运动场上选冠军——基层建设的主战场上找千里马》,反响不错,中央一个管干部的大佬还批示了。我想,他写的那几行字很快就会成为那些基层马屁精的金科玉律,尤其是会成为你们省一个阶段选拔干部的主旋律。你老兄下去当一副七品,找个角度干出点儿事来,到时我再叫上我们的一帮老记哥们忽悠忽悠,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我看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杭维萍赞许地点头,柳枫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看着大家来了兴致,李一道潇洒地吹了一声口哨,招来了服务生,喊着上德国黑啤,嚷嚷着要用萍姐的钱买今宵一醉,杭维萍制止了他,跟他们每个人碰了一杯后深情地对柳枫说:“姐这次实在无法帮你,理解我吧,在高官家里做儿媳也并不比官场上轻松,也是如履薄冰。像我们家老爷子这些人,虽然做了那么大的官,进城那么多年,但骨子里还是农民。不说这个了,社会毕竟是进步了,下去后好自为之吧。我在他家耳濡目染,也悟出了一点儿规律,现代的干部要想在内平衡,在外站得住脚,能往上提升,必须有三方面的条件:首先,现在毕竟是知识经济年代,要有形象,说话办事要让人看出有文化、有知识、有品位。其次,要有政绩,有让人们看得见,说得出口,记在心里的成绩。第三是要让上边认可,从心里欣赏你,感到你可用、可提拔。”“第三条是最难的。”柳枫机敏地做出了反应。“萍姐说得有道理,但不深刻,”李一道说,“我看升迁有七种类型:一是干出来的,或闯荡疆场,用生命拼出来的,或殚精竭虑用血汗泡出来的。二是考出来的,十年寒窗,挑灯夜读,博览群书,书本搭就青云路。三是熬出来的,卧薪尝胆,藏敛锋芒,俯首帖耳,亦步亦趋,最终多年媳妇熬成婆。四是吹出来的,官出数字,数字出官,政绩变成了敲门砖。五是跑出来的,或巴结谄媚跑个官位,或攀龙附凤谋个门子,或花钱行贿买一顶乌纱。六是沾光沾出来的,一人做高官,皇亲国戚,姨姑甥舅,都可鸡犬升天。七是玩出来的,善于揣摩领导,照着软肋下家伙,顺着领导的爱好玩成了精,把玩麻将请自摸、洗浴送按摩等一类把戏玩得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又风生水起,自然可以玩出个官来。当然,后几种是长久不了的。”

李一道说得手舞足蹈,杭维萍沉默不语。柳枫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想不到当年浪荡在野的业余作曲人,混了几年也悟出了自己心中常想但还不太明确的道,一丝悲哀悄然而至,不禁皱紧了眉头思索起来。“我看老兄就把这七种各摘取精华,结合用之,不愁骏马得骑,高官得做,美女入怀。”李一道刚哈哈说完,他的手机就响起了《西班牙斗牛士》,跑到一旁接完说,“二位,失陪了啊,中南海又一大佬突然视察了国家气象局,气象局的人汇报说今年因全球气候变暖,北方多雨,大佬发指示说要各地做好防涝准备。我得赶紧回去发稿子。”“我有些头疼。”柳枫掐着脑袋说。“呵呵,”刚要飘然而去的李一道又坏笑起来,“萍姐,快,安泰又要寻找大地了。”竹竿一晃没了踪影。

这又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柳枫有偏头疼的毛病,尤其是读书和思考过度后更甚。

他们在战备机械厂后换书的第一个夏夜,闷热、潮湿,三人在电工房里挥汗如雨地编写节目,柳枫的头疼病犯了,吃了三片止疼药也不管事。第二天又要演出,还有一段词没编完,他只得脑袋顶着配电盘的铁箱子,手里拿着笔在纸上画,两眼冒着泪,李一道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杭维萍慢慢地走过去,给他揉,最后把他的头抱在了胸前。也奇怪,柳枫的脑袋一接触到姑娘的乳房,就如同海绵吸走了病灶,奇迹般地不疼了,而且神清气爽,灵感如电石击火迸发,文如泉涌,不仅顺利地写完了最后一段词,而且诗兴大发,以杭维萍白天代替电焊工上高炉装避雷针为题写道:

焊枪,喷出一片彩霞;焊花,溅落满天星光。

飒爽英姿女焊工,日夜战斗在高炉上;胸有北斗朝阳,看世界五洲红旗扬。

……

诗歌发表在了当时全国发行的《革命工人报》上,正赶上“五一”国际劳动节,许多工厂的黑板报都转载了。省工业和交通系统一个有点墨水的头头到企业慰问发现后,让秘书打听了一下,拿过报纸玩味了一番,说:“有形象,有立意,有意境,有高度。”当秘书告诉他柳枫的出身后他又说:“关键不是作者写得好,而是我们工人阶级做得好。”并在一次大会上表扬了杭维萍,为杭维萍后来被推荐上大学多了一个理由。

在他们合作编写节目的日子,三人在场,只要柳枫一头疼,杭维萍略带羞怯地走上前,狠狠地盯李一道一眼,然后大大方方地把柳枫的脑袋抱在胸前轻轻按摩,就被李一道戏称为“西方神话里的安泰没有力量了,需要到大地母亲那里补充能量”。

咖啡厅里静悄悄的,侍应生不知躲到了哪里,只有轻柔的西方田园音乐在空气中似有似无地环绕着飘响。杭维萍抱着胸前柳枫的头轻轻地揉着,发现这熟悉的长发不如当年那么浓密了,头顶、鬓角开始变稀,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白发,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柔地拔除了两根白发。两颗泪珠在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滚动了好几圈,但始终没有掉下来。柳枫的头依偎在杭维萍的乳房上,感到脑神经早年熟悉的这对温柔的山丘虽然不如以前那么挺拔富有弹了,但更加暄软圆润,是那么的富有温情,那么的富有诱惑。

无框玻璃门自动开了一下,早春二月一丝料峭的寒风吹了进来,二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杭维萍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该走了。”柳枫神清气爽地站起来,帮她穿上风衣,出门晃着手里的车钥匙说:“萍姐,我送你。”杭维萍摇了摇头,这时,一团巨大的阴影逼过来,一辆大坦克一样的美国悍马吉普无声地滑到了跟前,一个留平头,穿一身查尔斯王子名牌西装的北方车轴汉子敏捷地跳下来,拉开后面的车门,用手护着车顶框,弯腰恭敬地说:“杭总,请。”杭维萍对柳枫淡淡地介绍:“这是刘先生,你们以后可能会见面的。”丰满而又富于弹性的腰肢一扭上了车。大坦克低吼了一声,风驰而去,柳枫怔怔地望了半天。二越偏远的地方传说越多

在华北南部平原的腹地,有一条大河常年裸露着,从东到西,一字横卧,胸膛宽阔,南堤到北堤,相隔十余里,阡陌连绵。春天,一河湿润柔软的细沙地上芳草萋萋;夏天,河滩上野草疯长,偶尔有一棵只有少许的叶子,还没有抽出枝条的小树在草丛中挺拔而出;秋天,河滩里的草旺旺的,庄稼绿绿的,结满籽的部位鼓鼓的,众人嘻哈一片,血气精旺的还拿出年轻时的欢气和功夫,连续翻几个跟斗或倒立行走一段;冬天,猫冬的老汉们穿着大棉袄,腰里扎根布带或草绳,成群结伙坐在斑驳陆离的北墙根下,晒着暖暖的日头,看着河滩上被霜雪浸染的花白衰草和在寒风吹动下光秃秃耷拉着的小树。

此时正是春天,嘉谷县委副书记柳枫正在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的陪同下走在土龙河大堤上。柳枫记不清是哪位作家说过,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没有打开的一本书,里面不知会藏着什么秘密,所以,从前天报到后,他一直在注意观察思考着在这里碰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前天,在例行的县四套班子宣布他任命的会议结束后,在例行的欢迎午宴结束后,在送走了省委办公厅的干部处长与河海市委的组织部副部长后,柳枫去拜访了县委书记于茂盛。茂盛的头上并不于茂盛,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四周的长发尽管都在发胶的导引下向上抿着,但还是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壳。

柳枫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下午4点多了,于书记正歪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读书,看到柳枫,热情地沏茶倒水递烟,但在点烟的时候,于茂盛书记的动作明显慢下来了,一直等到柳枫掏出了打火机给他点着,让柳枫明显地感到了正副职的区别和一把手的威严。“好啊,你来了,我们热情欢迎。30多岁,正宗名牌大学生,又在领导机关工作过,给我们县委增添了新生力量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哈。”“于书记,我没在基层工作过,您多指教,您看我的分工……”柳枫想尽快进入工作,尽快忘掉省城的烦恼。“分工嘛,”于茂盛慢慢吞吞地说,“你来之前我和其他常委议了一下,就按你的特长,县委这边分管办公室、宣传部,政府那边的事和两个副县长共同管县直工业、对外开放和文教卫生吧。你看怎样?”柳枫知道,最后那句话是客气,实际上是不能改变了,便客气了几句想离开。哪知于茂盛书记一把拉住了他,问起了省委领导、各部门以及河海市的头头脑脑在省城的人脉关系、个人的爱好、家庭子女佚事,而且非要柳枫详细讲讲某副省长与一位女歌星的风流韵事,弄得柳枫很不耐烦,随便敷衍着,并立刻想起了一句古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告别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于茂盛读得津津有味的书,什么《登极权术》《帝王的谋略》等等,很想告诉这位书记说,写教人如何升官的人一辈子也没做成官,教人赚钱的人一辈子都是穷光蛋,整天讲如何做学问的人可能是最没学问的,但终因头次见面没说,只说自己想下去熟悉熟悉情况,接触一下嘉谷的人文地理文化,于茂盛当即指示让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陪同。

高高的白杨树,长长的千里堤,再加上初春的阳光,河坡上嫩嫩的草芽发出的淡淡清香,让柳枫昨日的不快一扫而光,并有些心旷神怡,他看了一眼在旁边迈着正宗官人步伐的方囊,沿着光洁平整的土路跑了几步,一个起跳,摘下了离地两米多高一棵杨树枝上的两片嫩芽。“好啊,助跑有力,起跳迅速,爆发力强,标准的三步上篮。”方囊赞叹。

这个方囊,绝对不是李一道戏谑的什么吃新疆烤馕长大的。柳枫曾经从远近两个距离观察过他,如果此人在一帮北方县乡干部群里,此人绝对没什么特色,但如果近距离坐在一起开会,那双眼睛就显得不平常了。方囊那双眼睛不是相面师说的那种大而圆或细而长的清秀上品,但上下眼皮完美,瞳孔里的虹彩位于中央,并且清晰稳定,然而,那双眼睛又是闪烁的,闪烁反映内在的生命力,并富有远大理想。在闪烁的同时,又是稳定的。他发现方囊在看人时是稳定的,是受到充分管制的,是凝视的,而且只看对方上衣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之间,像是要开枪击毙前找准心脏的位置,那种凝视是锐利的、权威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方主任,说说这条河吧。”柳枫厌倦了他介绍的全县土地、人口、产量、人均收入等数字,想从这里找到一些遐想的空间。

方囊仍然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说这条土龙河发源于西边的太行山,从这里流过直通东海,爷爷以至于父亲小的时候常年有水,宽阔的河面上也是帆影桨声、渔舟唱晚,当然,也给这块土地带来了灾难。每逢汛期,两岸百姓都要上堤防汛抗洪,稍有不慎或钱粮出了问题,这条土龙就要出来肆虐,淹没周围十八县的上百万亩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庄稼,所以,从前来这里做县官的人都是治县先治河,从顺治年间到民国,有五任县太爷因决口发洪水被摘去顶戴花翎,砍掉了脑袋。到自己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也是半槽子水哗哗地流着,装着柴油机的铁壳子船突突地冒着黑烟拉着队队驳船来回奔忙着。不过近年来不行了,已经有20多年没见过水了,即使有,也是上游的化工企业排下来的污水。“那为什么还修这样好的堤呢?”柳枫看着河外显得很低矮的民房问。“哦,我们现在是走在北大堤上,再往北是油田,还有两个大城市,保卫那里的安全是战略和政治任务,每逢防汛,北堤的第一责任人是县委的一把手,南堤就差点儿。”方囊答非所问,又像是提示着什么。“看,水,一大片水,还有山。”二人转过一个弯,看到了奇迹,柳枫惊奇地叫了起来。

这里确实是个奇迹。在多年干枯的河床上,在通向北堤的两个支水坝中间,有一个水塘,周围芦苇丛生,水是碧绿的,似乎深不见底,在芦苇阴影遮不到的地方,还有鱼儿在悠然地游。在水塘的正北,顺着大堤的北坡,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山,而且全是青色的石头,石头的夹缝里长着几棵小树和不知名的野草,面积也就三四百平方米,高度也就十来层楼高,要是在山区,只能算是个小山包子,但在这千里大平原,已经是傲然挺立、雄视四野了。不仅有山,还有山上几间类似庙的尖顶起脊的破房子。柳枫还看见一个穿一身土灰色衣服的老人拎着已多年不见的木水桶沿着通向山顶的台阶颤颤巍巍地往水塘方向走着。

方囊告诉他,这片水,老河工们说是海眼,是通着东海的,当地老百姓说是龙潭,里面住着一条蛟龙,经常在阴云密布的夜里从天上往里吸水。不管哪种传说,确实多年没干过。有一年大旱,附近几个村庄的民兵集中了几十台抽水机抽了三天三夜,水愣是没见少,第四天拂晓时潭里响起了隆隆声,几股水柱冲天而起,哗地又落下来,把周围抽水的40多个小伙子全砸在了地上,喊爹叫娘争先恐后地逃回了自己的村庄,在炕上趴了半个月,从此,谁也不敢来了。“那这山呢?”柳枫几乎被他讲的传说迷住了,急忙问道。

方囊的眼睛又开始闪烁了,闪烁过后是凝视,但不是凝视柳枫的胸膛,而是看那个打水的老人,随后给柳枫讲了个故事。

这座山有多少年了,谁也说不清。有的说是一个神仙从这里的天空路过想下来歇歇脚,按下云头一看,地上正发大水,平地汪洋,连个干坷垃也找不着,就顺脚踹下了天上一块石头,在此小憩并抽了一袋烟。也有的说,清朝雍正年间朝廷派一大臣治河,拉来的石头多了,碰巧那年没发水,就堆在了那儿。还有的说,离此地百里是明朝在皇帝面前很吃香的一个大太监的故乡,他发迹后在家乡修宅院、建花园,从南方征用了几十条船走京杭大运河转土龙河往家乡运石头,上天震怒,是夜,雷雨交加,船在风浪中全翻到了河里,后来,河水改道才露了出来。不管怎么说,这里多年就有了这座山。当然,在建材奇缺的平原上,也有人打过这堆石头的主意,曾经有人来挖过石头,但不是大锤砸了手,就是放炮崩死了人。老人们说,这石头是神仙、皇帝、贵人用的东西,凡夫俗子强占是要犯天条,遭报应的,以后也就没人敢动它了。

有山就有庙。据说,解放前这里的庙叫送子娘娘庙,供奉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庙里住着几个尼姑,每日洒扫厅堂,收收香火钱,清修度日,倒也安宁,没发生过地道里钻出和尚,在禅房里与野汉子交合的事,在方圆几十里名声甚佳。来求子的小媳妇、老婆婆虔诚有加,烧香磕头送上供钱后,还能得到老尼姑住持给的一包药,大包里面套着两个小包,用一黄一绿的纸包着,黄的女的吃,绿的男的吃,还挺灵验,基本上是一年之内大部分能怀上孕。“文革”来了,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首先上了山,先砸坏了娘娘的泥胎像,后把尼姑赶出了门。上山的红卫兵中有一个是回乡探亲的南方医科大学的学生,也在这次革命行动中被师弟师妹们拽上了山,他把搜出的草药拿回大学实验室做了化验,发现里面有枸杞子、淫羊霍等催情药成分。宣布后炸了窝,尼姑们不仅传播迷信,还加之破坏计划生育的罪恶,于是,都被造反派揪回县城大会小会批斗,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揪出了一大串走资派,总斗尼姑一是厌烦,二是显得档次低,都忙着去斗书记、县长或白坐火车、白吃饭到外地串联游山逛景去了。红卫兵司令部就勒令这五个尼姑在新改名的“反修路”上扫街,并由一个原来在早市上卖鱼的叫张五代的汉子看管。

在他们那一股姓张的家谱里,并没有“五”字辈,“五代”是别称,说他们家历代当河工,到他这儿已是第五代。原籍是哪里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祖爷爷是康熙年间跟着一个治河的官员坐着插着黄龙旗的官船从遥远的上游巡河过来的,据说,水性极好,能在水下憋气两个时辰,是扛着沙袋堵浪窝的好手,官员离不了他,就在官船的后尾上搭了一个席棚跟着,一天供两斤小米外带两块老咸菜自己做饭,以便随时招用。康熙八年嘉谷土龙河发大水,他被官员带到这里,但因前期大旱,鼠害严重,大堤上老鼠钻的洞太多太大,张河工能耐再大也堵不住了,终于酿成了大祸。水漫北大堤,威胁京城,震动了天子。一天,从京城方向驶来一条挂有“奉旨出巡”杏黄旗的大船,靠在山边,一吏部侍郎坐定娘娘泥胎前,两边站满了刀枪雪亮、盔甲鲜明的锦衣卫,一声“威武”过后,对跪在泥地上的治河官宣读了皇帝龙颜大怒下的圣旨,当场摘掉其顶戴花翎,押入了天牢。张河工没了去处,只能在此落脚,在岸边结一草庐,每日里打鱼为生。鉴于他往日的名声,汛期里本地县衙也雇他为专堵浪窝的河工,待遇也比较优厚,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些钱粮。张河工春天脱光了膀子挑河泥脱坯,秋天砍了几棵次生柳,临河堤盖起了三间土房,有好事的老婆婆给他说了一个当地女子为妻,算是成了家。据当地女子的嫂子说,张河工因常年在水里泡着,那个东西特小,不仅每每不能让她妹子尽兴,还难以怀孕,所以,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儿子,以后还是代代单传,一直到了张五代这一辈,上代品种不行,新苗更差,生得水蛇细腰,脊背上和肚子上还长满胎记。五代在传宗接代上更不争气,28岁上娶了媳妇,夜夜耕耘,中午加班,但直到40多岁上也没见到一男半女,于是,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无代”,意思是说从此无后代,绝户了。街上挺着大乳房奶着孩子的女人看见张无代的媳妇就指指点点地议论:“你看那娘们走路两腿夹得紧紧的,又黄又瘦,像旱地里一棵长不大、结不了籽的老玉米,哪像受过男人精血补养过的,她男人一定是根三把揉不起来的软面条。”传得多了、久了,连县里的官们也相信了,所以,觉得让张无代去看管小尼姑是非常恰当的。

无代家传不会种地,挣的是治河的钱,吃的是水里的营生。土龙河几十年没水,但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雀,虽然河断了流,但庙前还有一方不干的水,无代凭着水里的功夫,在此抓鱼,平时也从外地弄些鱼苗放在里面养着,又在河滩上开了几亩地,和堤外的老百姓一样,春种玉米,夏收小麦,秋收杂粮,还在龙潭边上扎起了一圈篱笆,圈起了一个小菜园,种些时蔬瓜果,抓来的鱼换油盐酱醋,吃着自己用力气换来的粮菜,日子倒也过得惬意,只是夏夜提几桶潭水,浇完自己的小菜园,洗净了身子,点着熏蚊子的艾蒿,坐在一个干枯的柳树墩子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和地上的绿草发呆,想着当年祖辈那一河的滔天大水。县临时革命委员会通知他去看管尼姑,说是政治任务,不去就要游街、批斗、戴高帽子,他害怕了,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潭赖以生存的清水,到了“反修路”。

给尼姑住的是原来县曲艺团的一个小院,曲艺团因宣传封资修早被解散了,这是一个靠近南河堤,紧挨县城的精致民居,是慈禧老太后掌权时本县太爷给公子修的书房带花园,环境清净,风景优美,推窗能看见堤上的翠柳与河上的白帆。一排正房,共四间,前出一步廊,三间通着,一间独立,中间用多年的老松木板壁隔着,大的是公子的书房,小的是卧室,还有两间厦房是做饭和伺候公子的下人们住的,院里还有几棵老树和几张被红卫兵推得七仰八翻的石桌石凳。

张无代来到这里,自然是三大通间住尼姑,单独那一间归他。那时的县城是土街,尘土飞扬,尼姑们扫一天街,蓬头垢面,庙堂清修的人素爱干净,收工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洗涮涮。那个时期造反派忙着抓县里的当权派,十天半月也不来这儿一回,看管小尼姑的任务完全交给了这个世代贫农的张无代。无代白天除了和她们上街转悠转悠外,回来就坐在自己的屋里发呆,想老婆和自己门前的那潭水,自己的小菜园。尼姑们可不管他想什么,每天扔掉扫帚就到伙房里烧一大锅水,抬到屋里脱光了就洗。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不管受到多大屈辱,多累,只要洗净了自己的身体心里就高兴。张无代被她们的声音弄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贴着板壁听,谁知道脑袋一碰板壁,有几块朽木竟然松动了,他忍住狂喜,小心翼翼地扒开了一个小洞。

大约过了半个月的样子,有一个在皈依佛门前结过婚,却因丈夫意外亡故,受不了婆婆虐待而出家的年纪较大的尼姑最先发现了那个洞眼,以后便总找理由蹭在板壁前偷看,后来秘密暴露,成了大家的专利。每逢无代洗澡,大家便轮流观看,开始有些害羞,免不了脸红心跳,再后来心里就蠢蠢欲动。

板壁不隔音,睡不着的张无代也听到了。第二天洗澡的时候他故意慢了半拍,等那边的尼姑洗完了光着身子晾干头发的时候自己才脱光,还故意把脸盆弄得叽哩咣当的乱响,告诉那边自己开始了。

这天暮色四合的时候,年纪较大的尼姑忍不住进了张无代的房。再以后,这事就在这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之间就公开了。众尼姑轮流战无代,男人的精力有限,开始还行,慢慢力气就不济了,往往使某个尼姑不能尽兴,于是有的尼姑就把红卫兵砸庙时残存的送子药偷偷地放在无代的茶碗里,以求自己欢娱。

县太爷公子的书院紧靠河堤,墙高林密,大门一关,很严实,自成天地。春去夏来,张无代与众尼姑渐渐没了忌讳。他把石桌石凳摆得整整齐齐,用现成的自来水浇灌在院子一角开的一小块菜地,还栽了几棵美人蕉和几墩牵牛花,菜绿花红,小院里满是生机。玉兔东升的夜晚,几个人关紧了大门,洗涮过后,就坐在石凳上享受月光天体浴,兴趣来了就在石桌上戏耍玩闹一回。张无代觉得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逐渐忘记了自家那个病秧子妻。花开花落,在金黄与翠绿相衔接的日子里,街上的人们发现,扫街的这几个尼姑不像以前那样灰头土脸了,年轻的还在脖子里围上了花围巾,两眼也活泛了,开始拄着扫帚顾影流眸了。倒是整天在阴凉里坐着看管她们的张无代更加委靡了。当秋风把第一片绿叶吹黄的时候,有两个尼姑的腰身粗了起来,怀孕了。这下引起了公愤,人们骂小尼姑淫荡,骂张无代色情,更骂县里那帮子造反派缺德带冒烟。老人们找到原来的在街上经常打架斗殴后来接了父亲的班在县中学敲钟巡夜,现在为县革委文教系统负责人的高钩子,骂他让尼姑扫街,让张无代看管是混蛋加三级,尼姑有孩子是伤风败俗,并威胁他说,他那病着的爹死了以后没人抬。高钩子害怕了,一边大骂张无代,想着这根正苗红的贫农也不可靠,白白让他享了艳福,一边依从老人们的主意,找了人说和,把几个尼姑远嫁给了离城较远的农村的几个老光棍,回头把张无代叫来骂道:“让你去代表无产阶级去对她们实行专政,你倒当起皇帝,有了三宫六院了!”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他几巴掌,让他滚蛋。无代的老婆听说此事后决然回了娘家,一番哭诉。娘家的几个亲兄弟义愤填膺,挽胳膊,攥拳头,带上铁锹、镐头,拉着小板车,找到张无代将他痛打了一顿,还顺便拆走了他的三间小土房。

睡了尼姑,坏了名声,挨了两顿臭揍,跑了老婆,也没有了房子的张无代无处安身,只得回到龙潭旁,住到破庙里。有一天他正坐在大堤上发呆,读过半本《卦经》,在河滩上放羊的叫张三木的老汉对他说:“你的前世是条花斑水蛇,与尼姑私通是犯了天条,命中该有一劫,要拜佛赎罪。”张无代看看自己,深信不疑,发誓要重塑此庙的娘娘金身,早晚三叩首,初一十五上鲜鱼供。从此他还真勤快起来,摸了鱼先给娘娘看,砍了青草晒干编成草苫子到集市上卖,挖了野菜腌成咸菜送到城里的小饭馆换成零钱存起来,省吃俭用攒了钱秘密请人塑像,时间长了,他还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只可惜除了自己外,没人来给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磕头。

方囊讲得活灵活现,柳枫也听得很入神,刚要说些什么,他的手机响了。是政府那边和他对口的张二牛副县长说下午要开文化会,布置二月二龙抬头庙会演出的事,他们各自就招来了自己的车,柳回县城了。

这天夜里,被他们念叨的张无代做了一个梦,他把早春的大鲤鱼做好放在了娘娘跟前的供桌上,磕了三个头后长跪不起,嘟嘟囔囔地忏悔着自己的罪恶,以至睡着了。梦中看见娘娘走下了莲花座,轻轻地对他说:“放羊老汉说得是对的,你命中犯桃花霉运,这一劫快过去了。看在你给我重塑金身虔诚行好的分上,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今年8月要发大水,土龙河的一雄一雌两条龙要见面。你现在旁边的潭是雌潭,上游30里有一个雄潭要现形,地点是以北堤的一丛老红荆树为坐标,往正南400步,那里有乾隆爷下江南时走到这里,当地的一个州官趁着夜色送上的一箱珠宝。那时皇上和苏州带来的一个绣女正在欢娱,谁也不敢去打扰,龙船上给皇上守夜的太监要独吞,侍卫不干,两边打架争抢,珠宝便掉落水下。人间的宝贝天上都知道,都是要派猛兽看守的。龙到水里去会合,那时虾兵蟹将也被带走,趁没有看守的时候,你赶紧去,不要管堵浪窝的事。凭你的水性一定能捞上来。拿到了往南走3000里,过好日子去吧。记住,可不能看见女人用的脏物件。”三会议有表扬就要有批评,布置工作宜短不宜长

二月二,龙抬头,这个节也算在春闲的日子里。在这一天北方别的农村也就是全家吃顿好的,晚上耍个龙灯热闹一会儿,但嘉谷县靠近土龙河,对龙崇拜的图腾意识更强一些,再加上这几年发展经济,提倡“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所以,这里每年二月二的庙会办得很隆重,按于书记的话说是要办成展示县域民族文化的大会、商贸交流的大会、招商引资的大会、改革开放的大会。

书记有指示,而且调子很高,当然要专门开会布置。张二牛副县长主抓农业,因为文化这块在县里不重要。在他看来,文人们多是半瓶子醋,平日里酸文假醋地装斯文,到了个人利益上尤其是分房子、评职称发论文、得奖什么的,都急赤白脸,什么难听的话也说得出来,什么阴损的手段也使得出来,特难缠。而文化又要花钱,谁也不愿管,于是分工的时候文化这块硬塞给了敢打敢冲,碰见难事从不皱眉头,而是攥拳头,说话满不在乎的他。他对别人说,他管文化是庄稼人没事搂草打兔子,后面带着几只细毛羊,碰见嫩草就让它们吃点儿,没有了就凑合着啃柴禾棒,不愿吃就滚蛋。

张二牛的“粗”和开短会是出了名的。10年前他在东里屯当乡党委书记,那时县里评先进的主要条件是征收提留,谁缴公粮早就扛红旗,就受表扬。夏收季节,麦子一上场,张二牛就让乡秘书把12个村的支部书记11点半叫来,在乡伙房的大案板四周坐一圈,每人面前一个大海碗,8两老白干,一个大盘子,一只烧鸡,中间两箩筐大葱,一大盆黄酱,没筷子。他大大咧咧地蹲在板凳上宣布“开会,吃葱”,大家在他的带领下,大绺子小葱沾着滴滴答答的黄酱吃得满眼冒生泪,他又说,“吃鸡。”每人掰下一块鸡肉大嚼,吃得满口流汁、流香。最后端起大海碗,众人站起来一碰,他大喝一声“干”,一仰脖咕嘟几口,把海碗往案板上啪的一摔,擦着嘴上的酒星子说:“明天下午6点以前都把公粮给我交上来,谁完不成操他娘。散会。”第二天太阳没落山,新麦子就堆满了粮站,他抹着嘴笑呵呵,红旗稳稳当当拿到了手。

此刻,五大三粗的他正给一帮文人和各乡的宣传文化委员开会,先介绍了柳枫,然后把县文化局局长集中了一帮秀才写的讲话稿往一旁一扔,亮开大嗓门讲了起来:“哎,又要过二月二了,这是咱县里的大节。咱们的老大,也就是于书记,有重要指示,电视台上整天嚷嚷,我也不说了,大家都知道,反正是要热闹起来,又用着你们这帮酸秀才、臭文人了。从今天开始,都给我精神起来,别像睡了一冬天女人的你下面的那个……”他看着下面有女同志,其中还有一个是本村当家的侄媳妇,才强忍着没把脏话说出来,“总之,不能蔫了吧唧的,早晨多用凉水冲冲头,把你们的心眼活泛起来。对了,按你们的话叫灵感。县直单位的,无论是局里的,还是文化馆的,或是剧团的,别再斗鸡眼,互相掐,谁也瞧不起谁了。我给你们批点儿钱,文化局的请个客,都归拢在一块儿,好好合计合计,把咱们的戏台彩门搭成周围三县蝎子粑粑独一份,叫他们看了瞪牛眼,不是,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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