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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1: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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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十月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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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物

活物试读:

《活物》

第01章【零壹】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白大迷糊的儿子白夜丢了。村长白大迷糊只是象征性地派了村民白富贵、白银花去找了三天。白富贵和白银花躲在村头的杨树林子里睡觉,开始是两人各睡各的,后来就睡到了一起。马角在杨树林子里小解,发现了抱在一起睡觉的白富贵和白银花,当时就说:好你们两个不要脸的,村长让你们去找白夜,还给你们记了工分,你们俩却躲在树林里睡觉,不行,我得去检举揭发你们。

   正在美梦蹁跹的白富贵和白银花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动着嘴皮子的是村子里的马角,于是不屑地说:你大可去检举,只是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个马角,你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马角想了想,如今在这白家沟村,是没有谁会相信他一个马角的话。可是马角不甘心总是这样下去,他想改变他在白家沟村的地位,或者他有别的考虑,总之这个立功的机会他不想放过。白富贵和白银花被告到了白家沟村的最高行政长官白大迷糊处。白大迷糊听完了马角的诉词,一脸迷糊地对白富贵和白银花说:你们两个有什么说法?

   白富贵一言不发。白银花却不害怕,白银花对村长白大迷糊笑了笑,说:村长大人,马角是想冤死我们,我和富贵抱在一起睡觉是不假,可是我们不是为了干那个羞死人的事而睡觉的,我们是为了做梦。白夜丢失了,到哪里去寻找?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于是我就和富贵睡觉了,希望能在梦里得到启示。

   白大迷糊说:这个很好。在梦里你们得到什么线索没有?

   白银花说:我们睡了三天,梦见了一只蜘蛛,本来就要得到启示了,可是,这个该死的可恶的让人恶心的马角,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把我们弄醒了。村长,您一定要严惩马角,在咱们白家沟村,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小的马角来对村民指手划脚、说三道四。

   村长说:嗯。好!

   村长转过身,板起脸来,颇有一些威严地对马角说:为了表示对你的惩罚,你,马角,从今天起,你的工作就是寻找白夜。不寻到白夜你永远也不许回到白家沟村。

   马角领到了村长的命令,背上他的道情渔鼓就离开了白家沟村,去寻找白夜去了。马角这一去就没有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村长的妻子,也就是白夜的母亲郑小茶,这个花一样的女人,村里最水色最风情的女子,据说她最少和村里的二十个男人有染。自从儿子丢了以后,就开始衣冠不整,不吃不喝,没有多久,就变得神一出鬼一出,白天的郑小茶还是好的,还是那样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可是一到晚上,就幽灵一样在村子里到处飘。到处飘也还罢了,她还唱,唱那首在白家沟广为流传的《十月怀胎》。唱得凄切得很。

   第二天人家对郑小茶说:郑小茶郑小茶,你晚上别唱了好不好,你这一唱让人怎么睡得着。

   郑小茶说:你们说什么呀?我唱什么了?莫明其妙!

   有人说郑小茶是疯了。可是也有一些人说郑小茶是进入了梦游状态。

   说郑小茶是疯了的人是村长这一派的老成派,而坚持说郑小茶进入了梦游状态的这一派是少壮派。郑小茶的变化很让村长忧郁,按照白家沟村的祖上留下的村规,村长的人选不是终身制的,他随时要接受后来者的挑战,而有资格取村长而代之的人,必需是村里最会做梦的人。也就是说,村长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两派人物之间的争斗也越来越激烈。最后大家一致通过了白家沟村村委的决议,申请由白家沟村的上级行政机关楚州委派一名医师来鉴定郑小茶到底是疯了还是进入了梦游状态。电话打到了上级机关,不多久,上级就给了一个准信,过几天就会派一名医师和两名助手组成一个三人工作组来到白家沟村处理这件事,在工作组到达之前,村长依旧由白大迷糊担任。上级在电话里充分肯定了白大迷糊的工作成绩,同时也对支持郑小茶的这一派表示了感谢。不过,上级很严厉地说了,在工作组到达白家沟村之前,任何人不准再闹派系之争。事情就这样安定了下来。白家沟村的人开始静静地等待着医师的到来。

   白家沟村的人等了将近一个月了,工作组的人还没有来。村长倒是一点也不急,工作组不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继续当他的村长,而工作组要是来了,他继续当村长的可能性就只有一半了。可是支持郑小茶的人却急得很,于是他们派人打电话到上级机关询问工作组什么时候上路,得到的答复是医师已带着他的助手上路三天了。

   医师上路三天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白家沟村。

   当天晚上,白家沟村有两场会议,一场在白家沟村的村总部召开,会议主持人自然是村长白大迷糊,与会者还有村里的现任官员以及白大迷糊的支持者。另一场会议在村民白折腾的家中召开,主持人名义上是郑小茶,可是郑小茶却迟迟没有到场,白折腾派了人去请郑小茶,不一会儿回来报告了,说没有找到郑小茶呢。白折腾说:没用的东西,我亲自去找。

   白折腾出门时,天就擦黑了,村子里亮着几点灯火,风吹在白折腾的脸上,这是个春天的夜晚,风有一些凉。白折腾踌躇满志,搞倒白大迷糊就在此一举了。一只狗子叫了起来,很快全村的狗子就叫了起来,有一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了。快要走到郑小茶的家,也就是白大迷糊的家时,白折腾看见了黑暗中有两条人影抱在一起。白折腾就悄悄靠过去,想看清是哪两个。无奈天这时已黑严实了,看不清。月亮也还没有上来,白折腾就猫在离黑影不到两米远的一株老槐树后听这两人说话。两人却不说话,只是抱在一起,连啃带摸。白折腾想,等一会儿月亮上来了,就能看清楚是哪两个了。抬头看了看东边,桔黄色的月亮从东边的青龙山背上冒出了一点点脸。月亮越升越高。白折腾很快就可以看清是哪两个了。却听见黑影其一说,月亮出来了,咱们走吧,等一会儿有人看见了。白折腾咳嗽了一声,两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白折腾接着看见了郑小茶,郑小茶像一具幽灵一样的滑行,这一回嘴里没有再唱十月怀胎,却叽叽咕咕地唱着: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白折腾说:郑小茶,你这是在干嘛呢?

   郑小茶说:你说什么?

   白折腾说:郑小茶,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大家都在等你开会呢。

   郑小茶说:等我开会?开什么会?

   白折腾说:开什么会,你真是太让我们失望了。上级派来的医师和助手出发三天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几天就会到白家沟了,我们今天要开个会商量一下大事,可是,你这个未来的村长却……

   白折腾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郑小茶说:我不当村长,我说过我要当村长吗?我当村长和我们家迷糊当村长不是一样的吗?

   白折腾很生气,气得捂住胸,过了足有两分钟才说: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你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不顾白家沟的前途。再说了,你不是想找到你的儿子白夜吗。可是你的男人白大迷糊会给你找儿子吗?

   郑小茶说:你这样说话我不喜欢听,白夜是我的儿子,也是白大迷糊的儿子,他怎么不找,他不是派马角去找了吗。

   白折腾冷笑了一声,说:别提那个马角了,那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白夜是谁的儿子?瞎子都可以看出来嘛,这是白家沟公开的秘密嘛。白大迷糊为什么不派别人,却单单派马角去寻找你的儿子?傻瓜都想得到原因!好啦郑小茶,不要自欺欺人了,和白大迷糊划清界线,然后和我们站在一起,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郑小茶跟着白折腾到了设在白折腾家的会场。进了会场,郑小茶就开始睡觉了。郑小茶开始睡觉就有可能做梦。在白家沟村,打扰别人做梦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何况是打扰可能是未来的村长做梦,更是不可容忍的。于是一干人悄悄地高抬脚低落步走出了房间,众人围成一个圈,盘腿坐在了院子里,开始交头接耳的密谈。谈到后来,有的打起了呼噜,有的磨起了牙。月亮升到了中天,没有一丝云。狗子也没有叫了。

   此刻,在村部,白大迷糊和他的手下们却正在群情激奋。白大迷糊先发了言。白大迷糊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白大迷糊何德何能,受到各位的拥护。郑小茶是我的老婆,却生了个一点也不像我的儿子。你们谁能说说,那个杂种白夜长得像谁?

   白富贵说:长得像白折腾。

   白银花说:放你娘的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白折腾那小子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白夜长得面如满月堂堂正正怎么会像白折腾?!

   长者站了起来,长者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白家沟村再没有人比他的辈份高了,长者有多大年龄了没有人能说清,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反正他的儿子早死了,儿子的儿子也死了,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也死了。就凭这一点,他在村里的权威就可以和村长相提并论了。长者站了起来,咳嗽了一下,腰弯成了一只虾。长者说:老夫做过的梦比你们过的日子还要长,关于白夜是谁的儿子,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可能是白折腾的,谁说了尖嘴猴腮的人就不能生一个体面的儿子呢?这话是谁说的?

   众人的目光都聚中在了白银花的脸上,白银花的脸就红了,白银花就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难当。长者说:我八岁那年,村里的一头母猪就生了一头象,这个,我是亲眼见到了的,我十岁那年,邻村有个女人,生了一脚盆青蛙。

   白富贵说:那请问长者,我们如何对付那个就要来到的医师和他的助手。他很可能做出郑小茶不是疯子而是进入了梦游状态的裁决。

   长者说:屁话,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没有梦游过,她就梦游了。

   有人说:我们应该抢在白折腾他们之前接到上级来的人。

   白大迷糊说:好,这个提议好。那么白银花,这个任务就由你来完成吧。

   白银花说:由我来完成?

   白大迷糊说:就由你来完成。白富贵,想来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白银花说:我完成任务,他有什么意见?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白富贵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白家沟村的人有谁不知道,你和我抱在一起做梦了,你就是我的人了,等到秋天一到,收割了田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猪也长肥了,你就是我的人了。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村长,您给评评理,我和白银花的事,您是知道的,您一定要给我做主。

   村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著名的迷糊劲上来了。村长的这个哈欠打了足有一分钟,哈欠感染了在会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感觉到了困乏。白富贵说:村长……

   村长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第02章【零贰】

  

白银花在村口等了三天,终于盼来了三个陌生人。

   对于白家沟来说,一下子来了三个陌生人,绝对是天大的新闻。这个地方,很少有外人来的。这么多年,往来于白家沟的外乡人只有一个货郎。货郎挑着货郎担子,一边一个玻璃柜子,柜子里也没有什么大的物件,只有一些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糖果玩具,香烟瓜子。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就是这个货郎担子,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住了白家沟村上到无名长者下到三岁娃娃的男男女女。货郎担子上有一串铃铛,走一路,铃铛就叮铃铃响一路。

   货郎的到来,改变了白家沟人的生活。货郎第一次来到白家沟村,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货郎当时还没有使用他那招牌的铃铛。货郎走进了村口,村里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可是这个怪物突然拉长了脖子喊了一嗓子:

   收鸡毛鸭毛鹅毛旧明钱烂铜烂铁烂胶布换洋火哎~~

   货郎的声音哑哑的,货郎喊了这一嗓子,吓得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几个小子转身就跑。有两个当时就吓得哭了起来。白折腾的弟弟白花脸,那时才十岁,吓得转身一头撞到了树上,当时就晕死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将他弄醒后,白花脸就不会说话了,成了一个哑巴。

   长者说:这是丢了魂!要喊魂!

   于是,每天晚上,白花脸的母亲和白折腾就开始给他喊魂。白花脸的母亲站在村口的那座小小的山包上喊:花脸哎,回来哟~~~~

   这时白花脸已睡了,白折腾就坐在白花脸的床边上答一声:

   回来了。

   白花脸的母亲就从荷包里抓出一些米,撒向了夜空。往回走一步,又喊一嗓子:

   花脸哎,回来哟~~~~

   白折腾再答一声:

   回来了。

   白花脸的母亲就再抓一把米撒向夜空,再往回走一步。就这样走一步喊一声撒一把米,一直走到家门口,这天的喊魂才算完事,这样喊了有七七四十九天,白花脸会说话了。白花脸说了一声娘,花脸母亲想说一声:唉!嘴张了一张,却没有声音出来。

   花脸是能说话了,花脸的母亲却成了一个哑巴。

   货郎被人绑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上,是用绳子将他吊死,还是捆起来扔到河里淹死,白折腾家提出了两种处理货郎的方法。可是货郎却对村长白大迷糊说:

   你们放我一马,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我的货郎挑子里有香烟,都是你们的了。

   村长这时却不迷糊了,说:我们把你处死,这些香烟还是我们的。

   货郎说:不一样,这些香烟总有抽完的时候,抽完了你们再想抽就抽不到了。可是我要是不死,我还可以给你们挑这些东西进来。当然了,如果村长大人喜欢这些香烟,从此以后,村长大人抽的香烟,就由我货郎包了,分文不取。

   村长白大迷糊说:好,这个主意很好。

   村长就下令放了货郎。为了这件事,村长家和白折腾家结下了仇。后来货郎还是经常来,带进来一些日用品,再挑走一些已无法使用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明钱,和一些鸡毛之类的东西。白折腾对村长白大迷糊说:村长大人,这样对我们家不公平。

   村长说:那你要怎么处理?我们白家沟的规矩,是从来不和脑子有毛病的人过不去。

   白折腾说:可是货郎的脑子没有毛病。

   村长说:这个货郎,脑子要是没有毛病,他会跑那么远的路,给我们挑来这么多的好东西,却只是换回一些一文不值的破烂?我说他脑子有毛病那就是有毛病。不过,为了对你们一家做出补偿,每次货郎来到白家沟,都要免费给你两包香烟,这事情就这样定了。

   白大迷糊那时说话,白折腾还没有质疑的勇气。后来货郎来白家沟的次数多了,大家就把他当成了白家沟村的一员了,大家的生活已越来越离不开这个货郎了。

   三个陌生人,同时走向了白家沟村。这自然让白银花想到了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一个医师,两个助手。可是他们三个人,却一个自称是木匠,能打制各种各样的家具。木匠背了一个帆布包,包里装着斧头、墨斗、钻子、凿子。帆布包的外面还挂着两把锯子;一个叫花子,他说他的名字叫花子,花子穿着很漂亮的衣服,身上交叉背着两个布袋子,肩上扛着一根棒子,棒子上挂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着的却是一只通身漆黑的猫;还有一个,自称是风水先生,专看阳宅阴宅的风水,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最先发现这三个人的是白银花和白花脸。白银花是奉了村长白大迷糊的指示,要想办法在村口挡住上面派来的医师。而白花脸,自从被货郎吓得丢了魂,虽说是被娘把丢了的魂给喊了回来,可是却落下了毛病,成了个傻子,一晃十年过去了,花脸都二十岁了,却只能做一些小孩子做的活。白折腾派了花脸到村口候着,说:花脸,你去村口,看见有不认识的人来了,你就赶快跑回来通知我,你知道了吗?

   花脸说:知道了。

   白折腾说:知道了那你把我说的话重复一遍,我让你去干啥了。

   花脸呵呵笑,说:我忘记了。

   白折腾说:你这个傻瓜,我再说一遍,你到村口去候着,看见不认识的人进村了,你就回来报告我,记住了没有。你说一遍。

   花脸说:让我到村口,看见不认识的人就报告。

   花脸走一路说一路,就到了村口,看见白银花穿得很漂亮,坐在村口的槐树下。花脸就朝槐树走过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白银花就逗花脸,说:花脸花脸,你在说什么呢?

   白花脸不理白银花,嘴里还在说:让我到村口,看见不认识的人就报告。

   白银花说:花脸,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花脸说:不能说,我哥不让我说。我一说话就把我哥对我说的话给忘记了。

   白银花笑着说:怎么会呢,你哥对你说什么啦。

   花脸说:我哥让我……我忘记了。

   木匠、花子、风水先生走到了槐树下。白花脸忘记了他哥哥交待给他的事。

   这时白银花就走了过来。白银花说,欢迎各位来到白家沟村。你们一定是上级派来的医师了。

   风水先生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医师,我是个看风水的,他们俩一个是花子,一个是木匠。我们都是走江湖的,没有医师。

   白银花说:医师先生,您就不要再演戏了。我们接到了上级的通知,知道您要来到白家沟村。我是村长白大迷糊派来迎接您的。

   白银花说着,眼睛盯着风水先生。

   我不是医师,我说过了,我是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

   白银花说:其实我们村里的事情很简单的,您完全没有必要装扮成风水先生来这里暗访。这两位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医师先生的两位助手吧。

   木匠阴着脸说:我就是一个木匠。

   花子也说:我就是一个花子。

   白银花说:这样说来,你们不是上级派来的医师,那对不起,白家沟村从来不欢迎陌生人进入。各位请回头吧。

   风水先生说:可惜啊可惜,这样好的风水宝地,却不能进去看个究竟。

   风水先生对木匠和花子说:两位,这里不欢迎咱们,那咱们走吧。

   木匠说:咱们走。

   可是花子却不肯走。花子从竹篓里捉出了他的猫,猫尖叫了一声,跳到花子的肩膀上,抻着脖子,冲关白银花发出尖利的叫。白银花早就吓得花容失色。花子说:别害怕,它是不会乱咬人的。花子吹了一声口哨,猫像听懂了花子的话一样,从他的肩膀上跳下,一路朝村里跑去。花子跟在黑猫的身后。木匠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花子进了村。风水先生对着惊魂未定的白银花眨眨眼,说:看来咱们是有缘分的。

 

第03章【零叁】

  

白折腾坐在家里等着医师到来的消息。弟弟花脸去了还没有回来,白折腾感觉到了一些不安,觉得派花脸去望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现在他无人可用,要想扳倒白大迷糊,在他这一方的力量还没有处于上风的迹向之前,人们可以偷偷聚会支持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

   郑小茶也让白折腾感到了不安,这个水性的女人,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这让白折腾很有一点怒其不争。不过白折腾更加明白,如果扶上一个热心政治的人当村长,那他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扶上了郑小茶,村长的大权实际上就可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想到有朝一日手握村长大权,白折腾的脸上就有几颗痘子在闪光,白折腾就感觉他年轻了十岁。

   白折腾感觉到了眼皮子在不停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跳的是右眼!白折腾再也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到村口去看看。走出家门,白折腾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再往前走,看见弟弟白花脸坐在路边玩泥巴,白折腾的头一下子就大了,白折腾上去朝白花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白花脸骂道:我日你妈。

   白花脸骂完回过头看见是白折腾,吓得将头缩在了肩膀里,拿眼偷偷朝上翻。

   白折腾气得发抖:让你在村口等人,你却跑到这里玩泥巴!

   白花脸抓抓头皮,呵呵笑。

   白折腾折下一根树枝,劈头盖脸朝白花脸打去。白花脸也不跑,事实上白折腾打他时他从来都不敢跑,白花脸只是用手捂着头,蹲在地上呵呵的叫。白花脸越是这样叫,白折腾心里的怒火就蹿得越高,手中的树枝急雨一样朝白花脸身上招呼过去。白花脸开始在地上打滚了,滚了一身一脸的灰。白花脸更加高声地嚎叫,白花脸的叫声传得老远,村里正是农闲时节,大家闲在家里没事,不一会儿就都围了上来看热闹,不过并没有人出来劝一下白折腾,大家都习惯了,在白家沟,谁都知道,白折腾心里只要有点不痛快,就会拿白花脸出气,劝是没有用的,你越劝他越人来疯,打得越狠。村长白大迷糊还是要管一管这事的,可是白折腾说这是他的家事,弟弟是他的弟弟,他想打就打,就像男人打老婆一样,天经地义,与村里无关,这样一说,白大迷糊也觉得有道理,就不再管这事了。

   看热闹的人越多,白折腾就打得越来劲,渐渐就进入表演的状态了,手中的树枝打出了花样,雪花盖顶,老树盘根,白蛇吐信,叶底偷桃,上打下打左打右打挽着花儿打,一根树枝打断了,有人抛过来了另外一根更粗的树枝,不过力道还是小了下来,有点点到即止的意思了。动作变得夸张了起来,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了,就像是村里老了人时跳丧鼓一样,作出老虎扑食的动作,嘴里哇呀呀呀叫着,我看你往哪里逃呀。白花脸见来的人多了,也开始人来疯,抱着头,东躲西藏,一声爹一声娘的叫得欢。打到后来,两人完全是在演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时爆出叫好声。有叫打得好的,有叫躲得妙的。也有人说,这弟兄俩真是一对活宝。两人正表演得起劲,白折腾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中的树枝也被人劈手夺了丢在一边。

   谁他妈的多管……白折腾后面的闲事二字还没有出口,就看见了面前站着的三个陌生人,也就是木匠、风水先生和花子,而夺了他手中树枝的正是风水先生: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这么狠心呢?

   风水先生一脸的愤怒。

   白折腾想要回两句嘴,可是他的脑子突然灵醒过来,三个陌生人,上级派来的医师和助手!白折腾马上堆起一脸的笑:不知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们这是在排戏呢。

   风水先生说:排戏,排戏有这样下死手打人的吗?

   白折腾的脸白了一白,说:是的是的,我们是太投入了,下次不敢了。

   白折腾这样说时将三个人飞快打量了一番,觉得风水先生看上去像是三人中的领头的,于是上前握了风水先生的手说:您一定就是上级派来的医师了,您终于来了,您来了就太好了,您来了就可以明察秋毫了,就可以救咱们白家沟村于水火之中了。乡亲们哪,乡亲们哪,这位,就是上级派来的医师,是来为我们做主的,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医师先生的到来。

   于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白家沟村的人还不太习惯于鼓掌。

   白折腾说:下面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医师讲几句。

   风水先生说:我不是医师,我是一个风水先生,我专看阴宅阳宅的风水。

   可是白折腾说:看看吧,我们上级派来的医师就是不一样,人家是什么人,是见过世面的啊,人家这叫什么,这叫微服私访啊。好,您不愿说就不说吧,那就请移驾到寒舍,我们已为医师先生和您的助手准备好了接风宴。郑小茶,郑小茶。郑小茶呢?这婆娘,怕是又做梦去了。

   就在白折腾要将三个人领走时,村长白大迷糊在白银花的带领下过来了。白银花喊了一嗓子,村长来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白大迷糊弯着腰,背着双手,围着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说:你们三个人,是上级派来的吗?

   三个人还没有回话,白折腾就开口了,白折腾说:白大迷糊,没错,他们就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

   狗屁,白大迷糊一瞪眼,说:我刚给上级打了电话,上级说派来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三个人,也就是说,他们三人是假冒的。说,是谁让你们混进白家沟村的,你们来这里有什么阴谋?想搞什么破坏?

   白大迷糊说着朝风水先生一伸手,说:拿来。

   风水先生说:什么?

   介绍信。你不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吗?那上级开给你的介绍信呢?

   风水先生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医师啊,是你们,莫明其妙,说我是医师。

   木匠说:我也不是他的助手,我是个木匠,木匠知道吗?木匠说着掏出了他的斧头亮了亮。

   花子说:我也不是什么助手,我是花子。

   花子说着打了一声口哨,黑猫就从草丛中蹿了出来,一下跳上了花子的肩头,冲着白大迷糊张牙舞爪。

   你,别以为用一个小小的畜牲就可以吓倒本村长,白大迷糊说,你们的阴谋,我清楚得很,说,你们是不是白折腾请来故意糊弄大家的。白折腾啊白折腾,你真是机关算尽丧心病狂,你想抢班夺权,告诉你,你别……啊……白大迷糊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我想说什么来着?算了,我困了。

   白大迷糊说完我困了三个字,就歪歪歪斜斜到了路边的一株槐树下,倒在地上就睡了,不一会,鼾声如雷。村民们都不敢说话,怕吵醒了白大迷糊做梦。一只狗却不害怕白大迷糊,跑了过去,在白大迷糊的头上嗅了嗅,然后翘起一条后腿,朝白大迷糊的头上撒了一泡尿,白大迷糊嘴里咕哝着什么,咂巴咂巴嘴,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花子,木匠和风水先生被白折腾请回了家,白折腾坚信他的判断,这三个人必是上级派来的,他在心里为白大迷糊的错误判断而冷笑不已。这个白大迷糊,看来是真的老糊涂了。晚上,白折腾在家里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他命人请来了郑小茶,让郑小茶亲自下灶台掌厨,白折腾还杀掉了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

   在吃饭喝酒时,风水先生已弄明白了医师到这个村里来的任务了。风水先生决定冒充医师。所以当白折腾说到,还请医师先生到时在做出决定时,为白家沟全村的村民着想时,风水先生嘴里大嚼着一块鸡肉,含混不清地应承了下来。

 

第04章〖一〗

  

天色微明时,白夜被娘的呻吟唤醒。娘的呻吟微弱,像风中的烛光。

   白夜从梦中醒来,点上一盏烛,将身子靠近了娘,娘的脸色在烛光的照映下,泛着菜绿色的光。白夜伸手握住了娘的手,娘的手僵直而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白夜说:“娘,您可好些了。”

   娘努力想摇摇头,但没有力气。

   白夜说:“娘,您想吃点什么。”

   娘说:“我的儿,娘想喝点凉水。你去井里给娘打点凉水上来。”

   白夜说:“娘,家里有水,我给您烧茶。”

   娘说:“娘的心里烧得厉害,想喝凉水。”

   白夜说:“那好,我去打水。”

   白夜就从厨房里拿了一只洋铁桶,朝村口的那眼井走去。

   白夜走出家门时,正是亮前黑。村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村路像是一条时隐时现的白光,白夜踏着白光,高一脚低一脚地朝井边走去。走在路上时,白夜还在想刚才做的一个梦。

   近来白夜总是做这样的一个梦,整夜、整夜做着相同的梦,可是从梦中一醒过来就忘记了,只是隐约记得一个黑衣人在他的梦中游荡。

   从家到水井不过三百米左右,白夜一路走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水井边,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娘还在家等着喝凉井水,白夜心里急。

   娘的病一日日沉了,吃了多少药也没有起色,看来是不成了。白夜想起来就有些心酸,步子越走越快。白夜走到水井边时,天就开始麻麻亮了。白夜隐约看见井边站着一个黑衣人。这让白夜的心一紧。这么早,就有人来打水了吗?白夜想到了鬼,出了一身冷汗,大吼了一声,给自己鼓起了一些勇气,看见那个黑衣人还站在井边。

   白夜犹豫了一下,想到了等着喝井水的娘,就大步走向了水井。白夜看见了一个小老头,小老头两腮干瘪,两眼却炯炯有神,背上背着一个长竹筒,正上下打量着白夜,小老头两道目光像两把刮刀,白夜觉得在他的目光下自己像一只被宰杀了的猪,被老头的目光刮得一根毛也不剩。

   白夜也用目光放肆地上下回刮着小老头。而他的手心里,却沁出了汗水。

   白夜回刮了一阵,将水桶系在辘轳上,一松手,辘轳吱吱地叫了起来,水桶落向了幽深的井里。过了很久,井里传来“嗡”地一声响。白夜不看老头,一下一下将水桶摇了起来。

   老头说话了。老头说:“能讨口水喝么?”

   白夜将水桶往老头的前面一提,示意老头可以喝水了。

   老头趴在水桶边,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又撩起桶里的水洗脸。洗完脸,老头发出了一声长叹。说:“谢谢你了小哥。”

   白夜也不说话,将水桶重又放到了井底。

   老头说:“小哥,向你打听一个人。”

   白夜说:“打听什么人。”

   老头说:“一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白夜说:“什么孩子?我娘还等着喝凉井水,我没时间和你说话了,你去问上了岁数的人吧,这样的事情一般是上了岁数的人才知道的。”白夜说着拎上桶就回了家。

   白夜从水缸上拿过瓜瓢舀了一瓢水,端给了娘。娘含了一口水到嘴里,却又吐掉了,娘说:“娘不想喝了。”

   白夜扶娘躺好了。娘说:“我的儿,怎么提一桶水去了这么久。”

   白夜说:“娘,儿在井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古怪的老头。”

   娘说:“哦,一个古怪的老头?”

   白夜说这个老头向他打听一个人。娘就问是打听什么人?白夜说打听一个孩子。娘重复了一句,说一个孩子?娘这样说时,一阵呕吐。白夜扶娘到床边,娘趴在床沿上,背向上弓起,呕出了一滩绿幽幽的胆汁。

   娘说:“十年了,终于来了。”

   白夜说:“娘,您在说什么呀。”

   娘说你去把那个小老头请过来。白夜犹豫地看了一眼娘,说:“娘,我看还是上医院去看看。”

   娘的脸上泛起了一个欣慰的笑。白夜在那一刻,觉得娘前所未有的美丽。

   “没事的我的儿,娘现在放心了。娘可以放心的走了。你去把那个小老头找回来吧。”

   “不用找了。”小老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外。

   白夜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老头说:“我一直跟在你的后面,你太专心了,你是个孝子,这很好。我没有白白地找你十年。”

   白夜横身挡在门外,没有让小老头进来的意思。白夜这时看清了,小老头其实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只是一脸的风尘,使他看上去颇为苍老。白夜不清楚小老头说的找了十年是什么意思,也不放心让这个小老头进来。这是一个老妖精。白夜想。可是娘又说话了,娘说你让他进来。白夜没办法,只有让小老头进了家门。

   小老头走到了白夜娘的床前,说:“老姐姐,您受苦了。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太像了,真是太像了。”老头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是现在,老姐姐这身体,我不会让这孩子现在就走的,我会让这孩子给你摔完孝子盆。”

   小老头不停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白夜看见娘脸上的光泽更加艳丽。

   娘说:“我的儿,娘想再喝点儿凉水。”

   白夜拿瓜瓢再舀了一瓢水,递给了娘。扶着娘将头抬了起来,在娘的背后垫了一个塞满了谷壳的枕头。娘喝了一口水,又不喝了。娘说这水太热。“这水还是热的。我的儿。”

   白夜说:“娘,什么事您说。”

   娘说:“你再到井里给我打一点凉水来,这水太热了。”

   白夜看着小老头,不放心。

   小老头说:“你去吧孩子,我不是坏人。”

   白夜握紧了拳头,冲着小老头晃了晃。说:“别小看我,我成人了,我有的是力,你要是感伤害了我娘,我就弄死你。”

   白夜拿了洋铁水桶一路飞跑的去了井边。拎着水回来时,白夜在门外听到了娘和小老头之间对话。

   白夜听见娘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是来找白夜的,你就是白夜的亲爹了。”

   小老头说:“老姐姐,您听我说,我不是白夜的亲爹,不过他小时在我的身上撒过尿。”

   娘说:“他还没有在我这个当娘的身上撒过尿呢。”

   小老头说:“这孩子心肠好,孝顺,这些年老姐姐拉扯他长大不容易。”

   娘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眼望着门外。

   门外,一缕清晨的阳光斜进了房间,在地上投下一块光影。空气中,一些细小的尘埃在晨光里飞舞。

   小老头说:“老姐姐,我是一个马角。马角是什么?也算是我的名字吧。村里人都这么叫我。其实我是有名字的,可是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都忘记了,您就叫我马角吧。我不是白夜的爹。您在听着我说话吗?我是奉白家沟村的村长白大迷糊、也就是白夜的亲爹之命,来寻找他儿子的。”

   白夜色听着马角的话,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梦中。白夜看见娘的表情很平静,还是那么微闭着眼,仿佛沉入了远古的回忆。

   马角说:“老姐姐,我一定要带走白夜,我离开白家沟村已有十年了,找不回他就永远也不能回家。您知道吗老姐姐,我找了他整整十年啦。”

   娘慢慢睁开了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说:“十年?!不容易啊。”

   马角说:“是的,是不容易。”

   娘说:“好吧马角,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你带上白夜走吧,不过你得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再受到伤害了。这孩子,打小受了伤害,每天晚上做噩梦,做了十年,夜夜如此。”白夜看见娘脸上的光彩开始黯淡了,就像太阳落下了西山,霞光灿烂的天空淡淡在转眼间就变得暮蔼沉沉。

   白夜想到了死亡。他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在天空中飘荡。

   娘在那天夜里撒手而去了。娘临走前拉着白夜的手,又拉着马角的手,将两只手拉在了一起,张了张嘴,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马角帮助白夜娘料理了后事,就带着白夜走上了回乡之路。

 

第05章〖二〗

  

南方。南方。

   火车一直朝南走。他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这是白夜第一次坐火车,对于将要去的地方,白夜的心中一片迷惘。

   白家沟,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火车咣当咣当,像一头老牛,走走停停,在平原上走了一天之后,窗外的山多了起来。白夜也没有见过山。他的记忆中,似乎是有山的,他对山并不陌生。火车走了没一会儿,又停下来了,一车的人都在骂娘。马角一直没有说话,脸色阴郁地盯着窗外。列车开始放气。“扑哧扑哧”,没完没了。车里的人开始安静了下来,白夜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幕很熟悉,他和一个陌生的人,坐在一列火车里,火车停在山谷间,“扑哧扑哧”在放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好像在梦里到过这里。”

   马角阴郁着脸,在想事情,仿佛并没有听见白夜在叫他。

   白夜大声说他来过这里,真的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这孩子,你在说什么?”

   白夜说:“我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来过这里?和谁一起?白夜说就是和你。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肯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马角说:“孩子,你不愧为白家沟村的孩子,你这是做梦了,你在梦中梦到过我们一起来这里是不是?”

   白夜盯着窗外,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咣当咣当响的火车扑哧扑哧地放气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人一起坐在车上。是的,是在梦中。也许是在梦中吧。白夜说:“马角叔叔,给我说说白家沟好吗?白家沟的人真的都爱做梦吗?”

   马角说:“那是当然的,白家沟的人以会做梦为荣,不过你马角叔叔我不做梦,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

   白夜说:“您为何叫马角?马会长角吗?”

   马角说:“不是马角,是马角,角色的角。”

   白夜还是没有弄明白。

   马角说:“我是一个神汉你懂吗?我能和死去的人说话。”

   白夜说你吹牛。马角笑了笑,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精光。

   马角说:“是的,我是在吹牛。”

   “你真的找了我十年?”

   白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他这个问题了。白夜每次这样问,马角都说,是的我找了你十年,找不到你我就不能回白家沟。白夜说为什么?马角说为了一个梦。孩子,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梦,是多么的可怕?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我的生活简直是生不如死,我情愿十年来在外面寻找你,孩子,其实我不单是为了找到你,让你们一家人团圆,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是为了我的梦,自打我从白大迷糊村长的手中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就开始有了梦,我会偶尔梦见我在什么地方突然见到你,然后我带你回到白家沟。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我越走越远,却没有一点你的消息,我真的很失望。但是这时我却开始有了很多的梦,真正的白日梦,我走路时在做梦,我说话时在做梦,但我只有一个梦,那就是找到你。孩子,你再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夜说:“不用掐的,马角叔叔,我们不是在做梦。”

   马角还是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时白夜发现了,马角胳膊上有一个地方,长着厚厚的老茧。

   马角苦涩地笑了笑:“十年来,我总是不住地掐这里,结果就掐出老茧来了。”

   白夜听了马角的这些话,头脑开始迷糊了起来,这一切真的像一个梦。

   ……火车终于又开始缓慢起动了,这一次没有再走走停停,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天黑,长鸣一声后缓缓地停了下来。马角突然睁开了眼,说:“咱们下车了。”

   火车将他们丢在了一个无名小站,又一头钻进了黑暗中。像一条巨蟒入山,转眼没有踪影。

   山间的夜,凉意袭人。

   白夜说这就到了吗?马角不说话,呆呆地站了足有一根烟的功夫,事实上马角就是点上了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抽完了,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白夜又说到了吗?咱们怎么走?马角说:“哪里那么快,还远着呢。”

   白夜说:“那我们为什么下车?”

   马角说:“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马角说完这句话,可能觉得他对白夜的态度有些不好了,马角于是说,“你饿了吗孩子?”

   白夜说他早饿了。

   马角说:“我记得小镇上有一家刘嫂子饭馆,那里的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满嘴跑油,我出来寻你的那一年,还在那里吃过十块臭豆腐的,刘嫂子是个寡妇,长得那个水嫩哟!比白银花要好看,简直可以和你的亲娘郑小茶相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的亲娘长得很好看吗?”

   马角说:“那当然了,你娘是白家沟最漂亮的女人。”

   白夜说:“那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了。”

   马角说:“那是当然。”

   白夜说:“你喜不喜欢她。”

   马角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全白家沟的男人都喜欢她,除了你爹白大迷糊。怎么,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白夜说没有了,白夜说他什么都记不清了,他的童年是一片空白。

   马角领着白夜在小镇上走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刘嫂子饭馆。

   “有十年没有到这里了,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马角实话实说。

   白夜说要不咱们问一问吧。于是马角就到一家小杂货店去问。

   杂货店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一个老头坐在灯影里,摇头晃脑在唱。唱的大概是这里的民歌。白夜却一句也听不懂。马角说老先生打扰您了问个事。老头站了起来,一脸的笑:

   “你要什么,香烟瓜子?”

   “我不要什么,我跟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

   “这镇上从前不是有一家刘嫂子饭馆么,那开店的刘嫂子是个寡妇,她做得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都冒油。”

   “你是说刘寡妇?你打听她干嘛?”

   “多年前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那都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了。”

   “是的老先生,我还是十年前路过这里,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十年前?她走了。走啦!”

   “走到哪里去了?”

   “走到哪里去了,谁知道呢?也许走到天上去了,也许,走到地下去了。她死了。”

   马角一惊:“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就会死了?”

   老头说:“死了有十年了吧,或者八年了吧。我老了,记不真切了,总之是死了,死了好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黄金万两带不去,高官厚禄享不了。死是最公平的。你是外地来的人吧。天黑了,夜沉了,小镇大街没人了,饭铺打烊了,客栈关门了。要是不嫌弃,两位就在老汉这里歇一宿吧。”

   马角说那敢情是太好了,我是遇上贵人了。

   老汉说我家的房子宽得很,你们一人一间。

   安排了两人的房间。房间里干干净净,但有一些阴森的感觉。马角说这房子多久没住人了,没有人气。老头叹一口气,说,“你们先歇歇,我去弄点吃的。”

   马角多安一个心眼,说:“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吧,我们叔侄俩在外日久,手中也没有什么钱了,吃不起好的饭食。”

   老头说:“这话怎么说的,来我这里就是客,我还收你的饭钱不成?再说了,就是冲着桐花,冲着十年了还有人记得她的臭豆腐,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老头说着拿手背去擦眼,眼角有老泪在晃动。

   马角说:“弄点胡豆、花生下酒就成了。”

   老头不再坚持,弄了点胡豆、花生,在院子里摆开了小几,招呼白夜、马角落坐。老头也坐下了,给马角倒了一杯酒。白夜年纪小,不喝酒,老头便没倒。说了一些闲话。

   马角说:“老先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头说:“婆娘儿子女儿是都有的,女儿去到很远的地方做工去了,十六岁那年出的门,”老头用筷子尖指着白夜,“出门时和这位小哥年纪差不多吧。”筷子在小几上磕一磕,夹粒花生放嘴里,就了一口酒,说,“儿子是上了大学的,分在楚州城工作。”

   马角说:“老先生怎么不同儿子去享福?”

   老头说:“儿子是让我去了,可是在楚州城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住不习惯,回来了。”

   马角表示理解。给老头倒了一杯酒。酒香在夜空中弥漫开来。

   小镇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马角说:“老先生,那开饭馆的刘嫂子,怎么就走了?”

   老头说,“是啊,怎么就走了,刘嫂子走了,小镇上就少了一道风景了,小镇上就再也吃不到臭豆腐了,那时节,在这样的夜晚,小镇上的男人们,是不会这么早就睡了的,都找了借口溜出家门,到刘嫂子那里要几块香喷喷的臭豆腐,打上二两烧酒,说一些荤话笑话混帐话,喝得有了三分醉七分醒,回到家里就着黑把婆娘折腾一番,怎么刘嫂子就没了?”老头自言自语着,语意间竟有无限的伤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眼盯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发呆。老头呆了许久,才说:

   “人啊,人心啊,是我们这个镇上的人杀死了她,我们都是有罪的。你知道的,刘嫂子很早就死了男人,开了这个小饭馆,卖点臭豆腐。生活也还过得去。多少光棍在打着她的主意啊,别说光棍,多少男人在黑夜里折腾婆娘时把婆娘假想成她。可总是这样守着寡不是过法,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于是有媒婆给说了个人家,是镇西头开油坊的李二,这李二人生得壮实,日得死母牛的角色,又老实本份,榨的香油那个纯哟,从不在香油里掺豆油青油。说了刘嫂子,虽说是个二婚,可李二还是高兴得不行,刘嫂子当然也没有二话,这眼看好事就要成了,李二却突然死了,死得莫明其妙。后来又说了张老汉的三小子,过完了礼,拿八字、定庚、求肯、过门、选期,只差结婚了,张家三小子也死了,死得莫明其妙。都说是刘嫂子克男人啊,后来就有混混朱四麻子,一定要娶了刘嫂子,还用上了强,半夜爬进了刘嫂子的家,将刘嫂子按倒在了床上,刘嫂子就喊救命,很多人都听到了,都跑了过来,可是朱四麻子放了话说,谁要是狗拿耗子和他朱四麻子过不去,他就让谁不得好死。没有人上去管闲事了,当时我也是去了的,可是我那婆娘死活拽着不让我进刘嫂子的屋,结果刘嫂子就让朱四麻子给糟蹋了。第二天,上级来人了,把朱四一绳子捆走了,一通审,朱四招了他杀死了李二和张家三小子的事,朱四麻子吃了一颗花生米,砰!子弹从后脑勺进去,从嘴里出来,就是在河滩上枪毙的,全镇人除了刘嫂子外都去看了。从那之后,刘嫂子对镇上人的脸色就再没有好过。也有热心人再要牵线,她都说再不嫁人了。从前镇上的男人们,想占她一点便宜,说点入肉的话,偷机摸她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她也不生气,打朱四那事之后,再也不成了。可是她对外乡人却是出奇地好,遇见不熟悉的说外乡话的人,她满身的风情。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怀上小孩了,也不知是怀了谁的孩子,那个缺德的东西,睡完了一拍屁股走人了,再也没有回来。”

   老头说到这里时,已连喝了六、七杯酒,说话舌头直打卷儿。

   马角的头上,却像下雨一样的在往下流汗。

   白夜说马角叔叔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后来呢,她怎么就死了。”

   “她不是怀上了吗,要生时却遇上了难产,叫得那个难受,可是镇上却没有人去帮她一下,哪怕有一个人去帮她一把,送她上医院,也不至于母子一个都没有留下。不怕你们见笑,我们这镇上的人都有罪啊,我也有罪。本来我是想离开这里到城里住下去的,可是我那死婆娘也住到了城里,我就住回来了。刘嫂子生孩子时我不知道,可是朱四那档子事时,死婆娘说要是我敢管她的事咱们就散伙,我没有敢去管,从那事之后,我和婆娘虽说是一口锅里吃饭,可从未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

   两人不知不觉干完了一瓶烧酒,老头已醉倒了。马角和白夜将老头扶到床上睡了,收拾了碗筷,两人都睡了。可白夜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美丽女人的身影。这样一直捱到下半夜了,却听见了开门声,是马角起来了,白夜听见马角走到了院子里,脚步声停了一下,又听见了开院门的声音。

   白夜悄悄地起了床,跟在马角的身后。

   夜太黑,白夜看不见马角。

   这么晚了,马角叔叔要干嘛去呢?

 

第06章〖三〗

  

白夜在黑夜里跟着马角却跟丢了,摸黑回到小店,却发现小店老头正倚在门口。

   白夜没提防门口站了人,与老头撞个满怀。

   老头说:“半夜三更您这是跑哪儿去了?”

   白夜撒了个谎说是出去尿泡尿。老头说您这泡尿可是真长啊,是尿长江么?白夜顾左右而言他,说您老的酒醒了?

   老头说:“什么醒不醒的,这一点酒就能喝醉?别东扯西拉了孩子,说,到底出去干什么去了?”

   白夜说:“我跟着马角叔叔的。”

   “马角呢?”

   “夜太黑,跟丢了。”

   老头说,“哦!”老头又说,“你去睡吧,小小年纪像个夜游神。”

   小店老头自己却没有去睡,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

   白夜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背上的汗毛日地竖了起来,无名冷风从脊梁上跑过,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夜回到房间,却还是睡不着,将头蒙在被单里,紧闭了眼,脑子里却灵醒如水。过了足有一个小时左右,白夜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支撑着,想等到马角回来。果然,白夜听见有轻轻地脚步声,像猫在瓦屋上行走,白夜听得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白夜却听见了两个人的叽叽私语,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模糊不清。走在前面的人将白夜头上蒙着的被单轻轻地拉了下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白夜吓得没敢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迷糊中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白夜没敢答应。小时候听娘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半夜里要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那是一些孤魂野鬼,死了却不能超生,于是要到阳间来做祟。娘还说过一个故事,娘说这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村里,村里有一个兽医,兽医那年才三十岁。三十岁,正是做事的年龄。娘这样说时就发出一声感叹。娘说,那天晚上,兽医正睡得迷糊,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就应了一声,问,什么事呀,窗外的声音说,我是东山二社李老根,我家的牛病了,麻烦您给瞧瞧去。兽医说,好的,知道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第二天天一亮,兽医就去了东山二社,一打听,才知道李老根去年就死了,不过,李老根家的牛是真的病了,李老根的媳妇说,兽医您是神仙呀,您来得正好,我还说吃过早饭就去请您的呢。兽医回到家当天晚上就死了。三十岁呀,正是做事的年龄。娘以她那一成不变的感叹结束了她的故事。

   ……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没敢答应。

   窗外的人叹息一声就走了,白夜却不自主的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白夜不由自主也跟着他走。

   黑衣人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白夜追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再走一步就可以追上了,可就是追不上。白夜快黑衣人就快,白夜慢黑衣人就慢。这样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空气越来越稀薄,白夜感觉到呼吸艰难,黑衣人却没事一样,轻盈如猫。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听见有人叫他,这一回听得真切,是马角在叫他。

   白夜猛地灵醒了过来,看见马角和小店老头站在床前。

   “我这是在哪里?”

   “孩子,你病了,病得不轻,做噩梦了吧,直说胡话,吓死我了。”老头说。

   白夜这才发现胳膊上正吊着盐水。

   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的累。

   白夜说:“我又做那个梦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后我跟着那人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的走,有时走着走着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安心睡一觉,如果一直走,越走越荒凉,醒来时必是大病一场。”

   吊完盐水,白夜感觉好多了,有了一些力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昨天晚上是到哪里去了。”

   马角说:“我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一直在床上睡着的吗?”

   白夜说您别骗我了,不信您问老爷爷。我跟着您跟了很远,后来跟丢了,我回来时老爷爷还站在门口等着呢,老爷爷还问我话来着。

   老头说:“这孩子,还在说胡话呢,我昨晚喝多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我的魂在门口站着呢?还和你说话来着?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老头呵呵笑着,拿粗糙的手摸着白夜的额头说,“还有点发烧。医生,要不再给他吊一瓶吧。”

   在一旁打盹的医生听老头叫他,说:“什么什么你嚷什么嚷嘛,多大一盘肉还没开始吃呢,你这一嚷,好啦,肉没了。”

   老头说“……这可怜的孩子,还没有退烧,还在说胡话呢,您看是不是再吊一瓶盐水。”

   医生伸了个懒腰,张大了嘴将拳头放在嘴边捣了几下,说:“怎么可能?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我的医术远近闻名,这点小病我还治不了?真是笑话。”

   老头说:“可是你摸摸,你再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医生说:“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给他吊一瓶,不过吊出问题来了你负责。”医生就给白夜又挂上了盐水。

   老头脸上露出了笑,将马角拉了出去。白夜听见两人嘀嘀咕咕在说着什么,那声音很遥远。白夜听不真切,将头扭向了窗外,才知道外面正在下着大雨。

   天阴沉得很。窗口挂着雨帘,没有风。

   树都在雨中垂头丧气。

   一株不知名的树,树上缀着一大朵一大朵鸽子一样的白花,白花吃足了雨水,从树上扑地掉下一朵,扑的又掉下一朵。

   一只全身漆黑的猫伏在窗台上,两只眼睛发着蓝幽幽的光。

   白夜从猫眼里得到了某种暗示,白夜闭上眼,仔细想着昨夜的事情。白夜坚信昨晚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做梦,那么就是小店老头和马角在说谎。他们为什么要说谎?白夜突然感觉到不知不觉中已陷入了一个泥沼一样无声的阴谋中。

   白夜看着窗外那一树白花,白花一朵一朵的坠落,像一只只中弹的白鸽。

   白鸽在雨中下坠时的扑扑声仿佛催眠的音乐。

   白夜这一次睡得很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好饿,第二句话是我可以吃得下一头牛。说完这两句,白夜才发现没有人回答。四周环顾,发现他又睡回了小店老头的房间,可是那只猫却从医院跟到了小店,猫伏在窗台上,深情地望着他,猫的眼里水汪汪的,猫的那种深情让白夜感动不已。

   白夜嘴里咪咪叫着,朝猫伸出了手,轻轻地朝那猫走了过去。

   窗台上一下子空空荡荡。

   白夜走出房间,想找马角和小店老头。小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也不见一个人影。白夜就开始找吃的,厨房里锅灶皆冷。好在小店里的货架上还有吃的,白夜也顾不了那么多,吃了两包已变味的蛋糕,又吃了几根麻花,吃得嗓子眼儿都粘在了一起,又喝了两瓢凉水,肚子里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白夜这才去开院门,却发现院门和店门都从外面锁上了。

   白夜像猫一样轻盈地翻过院子。

   雨已停。

   太阳晃眼,像玻璃。

   街上到处是稀泥。人们都赤着脚在泥里踩来踩去,像是进行一种很神圣的仪式。

   白夜就着没有稀泥的地方走上了小镇的正街,街心都铺着青石。

   雨过天晴,空气说不出的好。

   远处的山矮了一截,也近了几里,山上的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夜任着脚步向前走,小街很快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小巷,地上落满了被辗成了泥浆的大白花,那些鸽子的残骸。大白花在泥浆中成了一种难看的暗红色。空气中散发着花瓣尸体的味道。

   白夜穿过了小巷,前面没有了人家,只有一条小路,似乎通向山间。

   黑猫在前面出现了,一闪而过,白夜就继续朝前走,不觉走了数百米,一股香味飘来,这种气味白夜很熟悉,娘去世后,家里燃起的香就是这种味儿。白夜顺着香味走过去,前面是一片老坟,一个一个的圆土包,上面长满了青绿的狗尾草,狗尾草吃过一夜的雨水,在阳光下闪着碧玉一样的浮光。

   白夜看见小店老头和马角双双坐在一个坟堆前。两人开始像是在说话,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白夜躲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后,想看看这两个老头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马角和小店老头还在说,可说的是什么白夜并没听清。就看见小店老头站了起来,小店老头很激动,他一把抓住了马角的衣领,将马角拎了起来,像是拎着一只鸭。马角的手在舞动,想来是脖子被衣领勒住了难受。可是这并没有完,小店老头一拳打在了马角的鼻子上,白夜看见有两条暗红色的虫子从马角的鼻子里爬了出来。马角没有还手,这让白夜很是失望,马角比小店老头要年轻,如果还手,是决不至于吃亏的。可是马角却没有还手。小店老头似乎打上了瘾,又跟着来了一脚,这一脚踹在了马角的肚子上,马角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小店老头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又扑过去将马角的头摁在地上连磕了三下。小店老头似乎打累了,住了手。马角也站了起来,身上到处是泥,马角却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是凄厉。马角笑了几声又开始呵呵呵地放声大哭。小店老头站在一边,像是一截朽木。马角哭哭笑笑闹了一阵,两人就开始往回走,经过白夜藏身的地方时,小店老头抽了抽鼻子,左右张望了一阵。

   马角说:“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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