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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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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汤达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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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博集典藏馆)

红与黑(博集典藏馆)试读:

译本序

《红与黑》自一八三〇年问世以来,经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考验,已被世界各国视为经典文学名著,同样也受到中国文学创作界、评论界和广大读者的极大关注和热情欢迎,成为令人爱不释手的一本文学读物。

一、《红与黑》的创作过程

人们或许很难相信,他们如此喜爱的这部小说竟是作者在当时发生的一桩刑事案件的基础上加工创作出来的。但这确是事实。

司汤达曾在其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吕西安·娄万》手稿的空白处写道:“只要我还需要对作品内容费心思索,我就无法赋予人物对话以个性和深刻含义。因此,以于连·索雷尔这样的现成故事为素材进行创作,就显示出了它的优越性。”

司汤达是十八世纪启蒙思想的信徒,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拥护者,拿破仑的忠实崇拜者。一七九七年中学毕业后,他离开家乡格勒诺布尔,来到巴黎,追随拿破仑转战欧洲,去过意大利的米兰、德国的柏林、俄国的莫斯科,参加过拿破仑对欧洲君主国第六次反法联盟的抗击,直至拿破仑垮台。他把拿破仑的失败视为最大的历史悲剧,借于连之口表达了他的失望心情:“拿破仑真是上帝给法国青年送来的人!谁能取代他?没有他,不幸的人能做什么呢?”

正因为如此,司汤达对波旁复辟王朝怀有深刻仇恨,他曾说过:“像我这样一个到过莫斯科的人,在波旁王朝的法国除了受屈辱外,不会有别的。”于是他前往意大利的米兰,在那里旅居了七年,这期间他称波旁王朝是“发臭的烂泥”,发誓说“不再见被波旁王朝玷污的法国和巴黎”。一八二一年意大利烧炭党人发动的起义惨遭镇压后,他被警察当局视为“不信宗教、反对正统和一切合法政府”的“极端危险”的人,被迫返回巴黎。

从这时起,司汤达更注意用其敏锐的目光观察复辟王朝统治下的种种社会现象和矛盾斗争,以数学家般的冷静头脑分析和概括时代的本质特征,试图揭示出复辟王朝必然灭亡的命运。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反动统治和种种倒行逆施,迅速激化了当时社会的各种尖锐矛盾,革命到了一触即发的成熟阶段。这时,一八二七年十二月《法院公报》报道的一桩刑事案件引起了司汤达的密切注意,他从中看出许多具有代表性的时代特征,从而涌动出强烈的创作激情。随后,他利用多年练就的成熟艺术技巧(司汤达创作《红与黑》时已四十七岁,此前发表了不少文学评论、艺术传记和中篇小说《阿尔芒斯》),对这一素材进行大量的艺术加工和形象塑造,创作出了《红与黑》这部批判现实主义杰作。

这里有必要对上述案件做一概要介绍,以便使读者看出案件主人公安托万·贝尔德和小说主人公于连·索雷尔的相似之处。

安托万·贝尔德时年二十五岁,出生在布朗格村一个穷苦的马掌匠家庭。他身体孱弱,不宜从事笨重劳动;但他天资聪颖,很小就对高深的学习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当地几个有身份的人,出于强烈但缺乏明智的同情心,想帮他步入教会,以使他摆脱命运为他安排的卑微处境。当地的本堂神甫收养了他,传授他一些基本的文化知识,并帮助他于一八一八年进入格勒诺布尔小修道院。一八二二年,他因重病被迫中断学业。后来本堂神甫又介绍他去米肖先生家任家庭教师。米肖夫人三十六岁,她贞洁端庄,心地善良,对体弱的家庭教师非常关心,丝毫没有考虑这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不到一年时间,米肖先生不得不把他辞退,因为传说他与女主人发生了恋情。贝尔德孜孜以求的目标是担任圣职,于是想重入教会,他向里昂和格勒诺布尔等地修道院提出申请,但均遭拒绝。他把失败归罪于米肖夫妇,在给米肖夫人的信中扬言要杀了她。七月十五日,他去里昂买了手枪,于二十二日(星期天)一大早带着装有两发子弹的手枪进入布朗格村教堂,趁米肖夫人虔诚祈祷之机向她和自己各开了一枪,两人均重伤倒地。

司汤达还注意到当时发生的另一桩类似的刑事案件:青年细木工拉法格杀死了他那位出身高贵的情妇。他把这个青年的某些相貌特征赋予了于连。

司汤达将贝尔德和拉法格的命运作了比较,进而就“人的性格力量和毅力”进行了深入认真的思考。他一直在寻找像中世纪骑士那样激情澎湃、骁勇无畏的英雄,他现在在下层百姓中找到了他们。他在《罗马漫步》中清楚无误地写道:“在巴黎上层社会似乎已丧失强烈而持久的感受力的时候,热情却在小资产阶级中间,在像拉法格这样的青年中间,激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这些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但由于缺乏财富,他们不得不工作,同其真正的需要搏斗……他们保留着意志力,因为他们有很强的感受力。伟人今后很可能出自拉法格所处的那个阶级。拿破仑从前也曾处于同样的境况:良好的教育、丰富的想象和极端的贫困。”《红与黑》的创作始于一八二八年年底,完成于一八三〇年。对司汤达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创作时期,他本人就曾说过:“在我一八三〇年写作《红与黑》的时候,说我已变得非常幸福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但可以说我那时颇为幸福。”他之所以幸福,可能是因为革命推翻了他切齿痛恨的复辟王朝,建立了代表金融大资产阶级利益的“七月王朝”。

二、《红与黑》的艺术特色《红与黑》不仅通过对于连从天真盲目到幻灭清醒的全过程描写,塑造出一个为体现自身价值、追求个人幸福、维护自己尊严和荣誊而冲锋陷阵的小资产阶级青年的生动形象,而且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真实是文学作品的生命,也是吸引读者的首要因素。司汤达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一贯主张文学应当表现时代,反映社会现实。所以,他十分重视把他对社会的准确观察通过运用大量“真实的细节”艺术地再现时代风貌。他把自己对大革命的热爱和对拿破仑皇帝的崇拜,对资产阶级人生观、道德观、价值观和幸福观的理解,全都赋予了主人公于连,而他本人又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人,这就使于连的形象给人第一层真实的印象。其实,司汤达固然想把于连塑造成他心目中的一个理想的英雄,但他丝毫无意以牺牲真实为代价而去掩饰于连思想和性格上的缺点,把他描绘成一个尽善尽美的完人。既有理想抱负,敢于向社会和传统道德挑战,又有个人所难免的某些不足之处,这样的文学形象才真实可信。最后,正如我们在本文开头所言,小说的故事框架和人物雏形均来自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刑事案件,虽然经过了作者的艺术加工,于连已不完全是其原型贝尔德,但于连的艺术真实不仅无损于生活真实,而且远要高于生活真实。司汤达之所以在小说卷首引用丹东的名言“真实,无情的真实”,看来不是没有特殊意义的。

以刻画内心世界作为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是《红与黑》另一重要的艺术特色。用司汤达自己的话说,他所看重和潜心研究的是人的“性格力量和毅力”,换言之,他要着重表现的是“性格力量和毅力”在人的社会表现中所起的主导作用。只要留心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于连、德·雷纳尔夫人和玛蒂尔德等主要人物,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的话语、内心独白或作者的分析无不把他们当时的内心活动勾画得清清楚楚,使读者不仅能看到他们的行动,而且能看到他们何以那样行动。正因为作者的眼睛凝视着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才很少在他们的外貌特征上浪费笔墨,而是只作极简要的、最不可或缺的说明,以至人们通读小说之后甚至不知道于连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知德·雷纳尔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穿的是什么衣服。这种忽略人物外貌特征、精心刻画其内心世界的手法,在十九世纪初期文学中如果不能说绝无仅有,至少也十分罕见。但也恰恰因为作者细致描绘了于连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才使他在文学形象的画廊里格外光彩夺目,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运用伏笔或暗示这一文学表现手法,是《红与黑》的另一艺术特色。于连在去德·雷纳尔先生家之前先去了教堂,在那里发现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路易·让雷尔在贝桑松伏法,死刑执行及临刑前的详情……”奇怪的是,此人姓氏的后两个字竟跟于连的姓氏“索雷尔”后两个字完全相同;玛蒂尔德跟于连谈到过她的一个前辈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王后的私情,以及玛格丽特捧着其情夫被砍下的头竟毫无惧色。这几段描述就为后文于连被砍头、玛蒂尔德捧着他的头将他安葬的情节埋下了伏笔,使人预感到于连的悲惨结局,不由得为之心跳。此外,于连那天还在教堂的祭台前发现,一片洒落在地上的圣水经红色帷幔反光照射,看上去像血,这片像血的圣水就是对后文于连在此刺杀德·雷纳尔夫人这一情节的暗示。另一伏笔是于连发现的那个山洞,他曾说那是个连圣贤都向往的永久安息之地,这就暗示了他本人随后被葬在那里。司汤达运用这一手法,或许是想让其主人公于连始终处于悲剧氛围之中,即使这有悖于他的初衷,但它起到的这种作用却是肯定无疑的。《红与黑》整部小说只围绕于连一人展开,作者精心选择外省小城维里耶尔、省城贝桑松和京城巴黎作为他的活动天地,让于连带着读者去一步步、一层层地认识社会。有了他,某个天地才出现在读者面前;没有了他,这个天地及其中活动的人物也随之消失。比如,于连一旦离开维里耶尔,德·雷纳尔先生和他的小城就极少再被提及;于连一旦停止给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写假情书,这位贵妇也就从书中消失了。作品这种严谨的结构、分明的层次和主题的突出,无疑也是其一大艺术特色。

至于语言,由于司汤达崇尚朴实无华、毫无装饰的美,厌恶浮华艳丽或过于夸张的修饰,因而他的语言朴实自然,如日常口语一般,读来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总之,司汤达以他对时代的深刻认识和精辟分析,运用他成熟的艺术技巧为我们留下了《红与黑》这部传世之作,塑造出于连这样一个独具魅力的艺术形象。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于连不应当也不可能被视为可以效仿的楷模,但他毕竟可以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形象铭记在人们心中。为此,我们将永远感谢和敬仰他的塑造者——一代文学巨匠司汤达。刘志威一九九五年五月于西安

出版者告读者

本书即将问世,正值七月的那些重大事件发生,把人们的想象力引向一个不利于发挥的方向。我们有理由认为,下面这些篇章写于一八二七年。

上卷

真实,无情的真实。——丹东第一章小城

把千万个放在一起,事情并不太坏,可笼子里就不大高兴了。——霍布斯

维里耶尔可以算是弗朗什-孔泰省最美丽小城中的一座。它的白色房屋上面覆着用红瓦铺成的尖形屋顶,在一块高地的斜坡上伸延;在斜坡每一细小的蜿蜒曲折处,耸立着枝叶繁茂的橡树。杜河在距它几百步之遥的堡寨下面奔流而过;这些昔日由西班牙人建造的堡寨,现在只剩下些断壁残垣了。

维里耶尔的北面被一座高山掩蔽着,那是汝拉山脉的一个分支。每年十月,天气刚转冷,维拉山嶙峋的顶峰便披上了银装。山间奔腾而下的一道激流穿过小城,注入杜河,一大批锯木厂便应运而生。锯木虽是一种异常简单的工业,却给城里大多数居民带来一种欢快的生活趣味;这些人与其说是市民,不如说是农民更合适。

不过,让这座小城富裕起来的并非这些锯木厂,而是被称做“牟罗兹印花布”的生产。自拿破仑倒台以后,这种生产带来的财富几乎使全城所有房屋的面貌为之一新。

人们刚走进这座小城,就会被一种巨大的噪声震得头脑发木,那是由一架喧嚣的、看上去可怕的机器发出的响声。二十个沉重的铁锤被由激流驱动下的一个轮子高高托起,落下时发出的洪大响声使街道都震动起来。每个铁锤每天不知要生产出多少千枚铁钉。随着大铁锤的起落,鲜嫩而漂亮的年轻姑娘们把铁片放在锤下,铁片转眼间就变成了钉子。这工作看上去很粗笨,但是对于头一回来到法国和瑞士交界处这一山区的游客来说,却是最令他们震惊的景象之一。他若在进城时,打听这家令走在大街上的人耳鸣的大制钉厂是谁的,人们就会用慢吞吞的口气回答他说:“噢!是市长大人的。”

城里的这条大街起自杜河河岸,一直延伸到山坡坡顶。游客只要在这条街上稍停片刻,他百分之九十九都会看到一个神色匆忙、不可一世的大人物。

只要看见他,所有人都赶忙脱帽向他致意。他头发花白,身着灰装,荣获过多种勋章;天庭开阔,鼻子像鹰钩,面孔总体上不乏某种端正,甚至乍一看去,那上面既印有乡村镇长的尊贵,又流露出在四五十岁人当中还可以见到的某种和悦。但不需多久,来自巴黎的游客就会对他产生反感:他在显得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同时,又让人隐约感到他思想狭隘,缺乏创新精神。游客最终会感觉到这个人的能耐仅仅在于:收人家的欠债极为准时,还自己的欠债则越迟越好。

这人就是维里耶尔的市长德·雷纳尔先生。他迈着严肃的步伐穿过街道,走进市府,在游客眼前消失了。

不过,假如这位游客继续漫步,再往高处走一百步,就会看见一座外表相当漂亮的住宅;透过毗邻房子的一道铁栅栏,还可以望见一个华美的花园。再往远看,便是由勃艮第的山丘构成的一道天际线,它美妙无比,它的存在像是专门为了让人一饱眼福。这一美景会使游客忘记已开始令他窒息的、散发着蝇头小利铜臭味的周边氛围。

人们告诉他,这幢房子是德·雷纳尔先生的。华美的石质住宅刚刚落成,市长为之所用的款项来自他那座大型制钉厂赢得的利润。据说他祖上是西班牙人,又有人说他的先辈早在路易十四征服这块土地前就已经在此安家立业了。

一八一五年以来,他羞于做一个工业家,因为从这一年起他当上了维里耶尔的市长。那个迷人的花园一层一层地渐次向下铺展,直伸展到杜河河岸;错落有致的围墙支撑着花园的各个部位,它们同样是对德·雷纳尔先生经营铁制品有方的报偿。

在法国,您不要期望能像在德国的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工业城四周那样,可以看到这类景色宜人的花园。在弗朗什-孔泰省,谁家筑的墙越多,用一块块石料将花园住宅的围墙砌得越高,谁就越有权享受左邻右舍的敬重。

德·雷纳尔先生这座墙垣众多的花园之所以现在还备受青睐,是因为他用昂贵的价格买下了园子里的一些小块土地。譬如那家锯木厂,它坐落在杜河的优越位置,在您进入维里耶尔时曾给您留下深刻印象,您也曾看到房顶上方的木牌上硕大无朋的“索雷尔”几个字;在六年前还是锯木厂地盘的土地上,如今正在为德·雷纳尔先生花园的第四层平台砌墙呢。

尽管市长先生非常傲慢,当初他却不得不在强硬而固执的老农索雷尔面前费尽周折,并数给他一些漂亮的金路易,才说服他将工厂迁往别处。至于那条给锯木厂提供动力的公共河流,德·雷纳尔先生则利用他在巴黎的声望获准将其改道。这一恩惠是在一八二*年选举以后才降临到他头上的。

他在低处距离杜河岸边五百步的地方,用四阿尔邦地换了索雷尔的一阿尔邦地。尽管新地址对枞木板买卖有利得多,索雷尔大伯(自从他富起来之后,人们都这样称呼他)还是利用其邻居的急躁和地产癖暗中诈取到一笔六千法郎的进项。

的确,这桩交易受到当地有头脑的人的批评。四年前的一个星期天,身穿市长制服的德·雷纳尔先生从教堂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被三个儿子围着的老索雷尔微笑地望着他。这笑容使市长先生的心灵不幸地醒悟过来。自那天起他总在想,他原本可以用较低的代价做成那桩交易的。

在维里耶尔,要想获得公众的敬重,最重要的是在砌许多围墙的时候,不要采用在春天穿过汝拉山脉的峡谷去巴黎的泥瓦工从意大利带来的设计方案。这种创新会给轻率的建筑者带来永世无法消除的“刚愎自用”的坏名声,并且在那些明智、稳重的人心目中彻底完蛋;而在弗朗什-孔泰,能左右舆论、毁誉他人的恰恰正是这些人。

事实上,这些明智的人在这里实行的是最令人厌恶的专制政治;正是因为这个可恶的词儿,对那些在被称为伟大的共和国的巴黎生活过的人来说,旅居这些小城才让人无法忍受。舆论(而且那是多么可怕的舆论啊)的专横,在法国的小城里如同在美国一样愚蠢。第二章市长

权势!先生,难道这不算什么?愚者的敬重,孩子的惊异,富人的羡慕,贤者的蔑视。——巴纳夫

为了作为行政长官的德·雷纳尔先生的声誉,有必要为城里那条公共散步大道筑一堵高大的堤墙。这条大道沿山丘伸展,距杜河河面约有十丈高。它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从那里可以观赏到法国最美的一处景象。但是每年春天,雨水四处流淌,在散步大道上冲出许多深沟,使人无法通行。这一人人都感觉到的不便,却给德·雷纳尔先生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筑一堵两丈高、三四十图瓦兹长的堤墙,借以使他的政绩流芳百世。

为了这堤墙的胸墙,德·雷纳尔先生不得不往巴黎跑了三趟,因为倒数第二位前任内务部长公开表示,他坚决反对在维里耶尔修建这条散步大道。堤墙的胸墙现在高出地面四尺。仿佛是有意向现今和前任部长们挑战似的,眼下人们正用方块石板对墙加以装饰。

想着不久前放弃的在巴黎的舞会,将胸口贴在泛着淡蓝色的大块灰色石头上,我的目光曾多少次投向杜河河谷啊!河另一边的左岸上,有五六道蜿蜒曲折的山谷,谷底流淌的溪水清晰可见,形成一道道瀑布,倾泻下来,注入杜河。在这些山区里,烈日中悬,阳光灼人时,游客可以站在台地上,借着法桐茂密枝叶的荫蔽陷入遐想。法桐生长迅速,有绿得泛蓝的美丽枝叶,这还多亏市长先生让人运来泥土,添加在高大的堤墙后面,因为他不顾市议会的反对,将散步大道拓宽了六尺多(虽然他是极端保王党人,而我是自由党人,我仍然要对他的这个行动表示赞赏);也正因为如此,在他和维里耶尔贫民收容所走运的所长瓦尔诺看来,这片台地足以跟圣日耳曼·昂·莱的台地媲美。

散步大道的正式名字是忠诚大道,这从路上十五到二十个大理石牌子上就可以看到,这又使德·雷纳尔先生赢得一枚十字勋章。我对忠诚大道只有一点要批评,就是市府当局让人修剪那里的茁壮法桐直至弄得它们枝叶残缺的野蛮方式。它们巴不得能有可以在英国看到的壮观外形,不愿因其低矮的、圆圆的、扁扁的树冠而让人看上去像是最粗俗的蔬菜。但市长大人的意志不可违抗,市府管辖的所有树木每年都要遭受两场无情的劫难。当地自由党人声称(可他们有些言过其实):自从副本堂神甫玛斯隆先生养成将剪下的枝条据为己有的习惯后,官方园丁的手变得更加无情了。

年轻的玛斯隆神甫是几年前由贝桑松调来的,任务是监视谢朗神甫和附近地区的几名本堂神甫。有一个年迈的外科军医曾在进驻意大利的法军军队里服役,后来在维里耶尔隐居。依据市长先生的看法,此人既是雅各宾派人,又是波拿巴分子。有一天,他竟敢在市长面前抱怨对这些美丽树木进行的定期摧残。“我喜爱树荫,”德·雷纳尔先生回答,口气中露出少许对一位外科军医、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说话时显得合宜的傲慢,“我喜爱树荫,我让人修剪我的树,为的是能有树荫。如果一棵树不能像栗树那样给人带来收入的话,我想象不出它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带来收入”,这便是在维里耶尔能决定一切的名言。单是这句话,就代表了这里四分之三以上的人的习惯看法。

在这个让您感到美丽迷人的小城里,一切都取决于能否给人带来收入。受着小城四周清新深邃的山谷美景的吸引,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首先会想象的是,这里的居民一定对美非常敏感;他们的话题离不开家乡的美。不能否认他们非常看重它,但那是因为它能引来异乡游客,他们的钱能使客店店主富起来,从而通过征收入城税也给城市带来收入。

在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里,德·雷纳尔先生挽着妻子的胳膊在忠诚大道上散步。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听着神情严肃的丈夫说话,一边不安地望着三个小男孩的举动。大的约有十一岁,他一次次走近堤墙,并且像是要爬上去。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唤起“阿道夫”这个名字,孩子随即打消了他的大胆念头。德·雷纳尔夫人虽然已经三十岁,但依然楚楚动人。“那位漂亮的巴黎先生肯定会后悔的,”德·雷纳尔先生说,他面带愠色,面颊比往日更加苍白,“我在城堡里不是没有几个朋友……”

尽管我想用两百页篇幅向您介绍外省的状况,我却不会那样残忍地让您去听一次冗长的、分寸合宜的外省人对话。

这位在维里耶尔市长眼里极端可憎的漂亮的巴黎先生不是别人,就是阿佩尔先生,他于两天前不仅设法混进了市监狱和市贫民收容所,还进了由市长和当地主要产业主义务管理的医院。“可是,”德·雷纳尔夫人怯生生地说,“既然您廉洁奉公,兢兢业业地为穷人做事,这位巴黎先生又怎么能伤害到您呢?”“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散布流言飞语,然后在自由党的报纸上发表文章。”“亲爱的,您是从来就不看这些报纸的嘛。”“可人家要跟我谈起这些雅各宾派的文章的。这一切会让我们分心,妨碍我们做好事。我呀,永远不会原谅那个本堂神甫。”第三章穷人的财产

一位正直而又不搞阴谋诡计的本堂神甫,就是上天赐予村民的洪福。——弗勒里

维里耶尔的本堂神甫虽然已是八十高龄的老人,可是由于山区空气清新,他的身体和性格依然像铁打的一样硬朗。应当说明一下,他有权随时视察监狱、医院,甚至贫民收容所。阿佩尔先生带着写给本堂神甫的介绍信离开巴黎,他把到达居民颇具好奇心的这座小城的时间巧妙地安排在清晨六点钟,并立刻去了本堂神甫家里。

看过法国贵族院议员、本省最富有的地主德·拉莫尔侯爵写给他的介绍信,谢朗神甫陷入了沉思。“我老了,在这里受人爱戴,”他终于低声自言自语道,“他们不敢!”他即刻朝巴黎来的先生转过身子,虽然年迈,眼睛依然闪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表明他乐于从事一个略带风险的高尚行动。他说:“跟我来,先生,在监狱看守,尤其在贫民收容所的监察员面前,请您不要对我们会看到的现象发表任何意见。”

阿佩尔先生看出,他与之打交道的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跟随令人敬重的本堂神甫参观了监狱、医院和贫民收容所,提了许多问题,尽管得到的回答很奇怪,他却始终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参观持续了好几小时。然后,本堂神甫邀请阿佩尔先生共进午餐。阿佩尔先生推托说有几封信要写,其实他是不想进一步劳烦他这位善良的伙伴。三点钟左右,两人视察完贫民收容所,随后又去了监狱。他们在门口遇见了监狱看守。这是个六尺高的巨人,罗圈腿,由于恐惧,原本难看的面孔变得令人憎恶。“啊!”他一看见神甫就连忙说,“我看见跟您一块儿来的这位先生,他不就是阿佩尔先生吗?”“这有什么要紧?”神甫说。“因为我昨天收到了明确指令,是省长大人派来的一个宪兵想必骑马奔跑一夜才送到的,不准阿佩尔先生走进监狱。”“我要向您宣布,努瓦鲁先生,”神甫说,“跟我一起来的这位客人正是阿佩尔先生。我有权在白天和夜间的任何时候进入监狱,由谁陪同都可以,这一点您承认不承认?”“是的,本堂神甫大人,”监狱看守低声道,并且像一条害怕挨棍子而不得不驯服的獒狗似的低下了头,“不过,大人,我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要是我被人揭发,我的差使就保不住了。我全靠这差使过活呀。”“我要是丢了差使也会很生气的。”善良的神甫说,声音越来越激动。“那区别可就大了!”看守急忙说,“神甫大人,大家知道您每年有八百里弗尔的收入,绝好的不动产……”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两天来引起纷纷议论,被以种种方式加以夸大,在维里耶尔小城里诱发各种各样充满仇恨的激情。眼下德·雷纳尔先生和妻子间小小的争论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这天早上,他由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陪同去过本堂神甫家里,向他表示最强烈的不满。谢朗先生没有任何靠山,他感受到了他们的话的分量。“好吧,先生们!我已经八十岁了,将是这一带第三个被免职的本堂神甫。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五十六年,城里的居民几乎全都是由我给他们行的洗礼;我来时这个城市还不过是个镇子而已。我每天为年轻人主持婚礼,从前他们祖父的婚礼也是由我主持的。维里耶尔就是我的家。可是在我看见这个异乡人时,我心里对自己说:从巴黎来的这个人或许真的是自由党人,现在自由党人多不胜数。可是,对我们这里的穷人和犯人来说,他能带来什么伤害呢?”

德·雷纳尔先生的指责,尤其是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的指责,变得越来越激烈。“那好,先生们,让人免我的职好啦,”年迈的神甫用颤抖的声音嚷起来,“可我还要住在这里。人们知道,我四十八年前继承了一份田产,它每年可带来八百里弗尔的收入。我将靠这笔收入生活。我的职位没能使我有多少积蓄,先生们,或许正因为如此,当有人扬言要让我丢掉它时,我并不感到多么害怕。”

德·雷纳尔先生和妻子的关系一向非常融洽,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战战兢兢反复向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这位巴黎先生能对犯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正想发火时,却听见她喊了一声。原来是她的第二个儿子刚刚爬上了台地上堤墙的胸墙,并且不顾它比另一边的葡萄园高出两丈,竟在上面跑起来。德·雷纳尔夫人担心吓着孩子,害怕他掉下来,不敢跟他说话。最后,为自己的勇敢而接连发笑的孩子看了看母亲,见她脸色苍白,于是跳到散步大道上,朝她跑了过去。他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这件小事改变了夫妻俩的话题。“我一定要把木匠的儿子索雷尔雇到家里来,”德·雷纳尔先生说,“要他看管孩子。他们现在太淘气,我们管不过来了。他是个年轻教士,可以说是位拉丁语专家,这会使孩子们有所长进。据本堂神甫先生说,他性格很坚强。我付他三百法郎,并供给伙食。过去我对他的品德有所怀疑,因为他深受那个获得荣誉勋位勋章的老外科军医的宠爱;这医生借口是表亲,来到索雷尔家寄宿搭伙。其实,他极有可能是自由党人的一个奸细。他说咱们山区的空气于他的哮喘病有益,可是这一点并没得到证实。他参加过布奥拿巴特在意大利进行的所有战役,据说他从前甚至签名反对帝国。这个自由党分子教小索雷尔拉丁语,并把自己带来的大量书籍留给了他。因此,我压根儿没想过让这个木匠的儿子和咱们的孩子在一起。可恰恰就在让我们彻底翻脸的那次争吵的前一天,本堂神甫对我说,这个索雷尔研究神学已有两年,打算以后进神学院,所以他不是自由党,而是个拉丁语学者。”“这样安排,换个角度来说也很合适,”德·雷纳尔先生一边继续说,一边用圆滑的神情望着妻子,“瓦尔诺那家伙刚刚给他的敞篷四轮马车买了两匹健壮的诺曼底马,现在得意得很哪。可他没有给他的孩子们请家庭教师。”“他很可能把我们要请的这个给抢走。”“这么说,你同意我的计划啦?”德·雷纳尔先生说,并用微笑对她刚才的绝妙想法表示感谢,“得啦,就这么定了。”“噢!仁慈的上帝!我亲爱的,你做决定快得出奇呀!”“因为我很有个性,本堂神甫已经领教过了。我们什么都不必隐瞒,我们在这儿是处于自由党的包围之中。那些布商全都羡慕我,这一点我敢肯定;他们中有两三个已成了财主。好吧!我倒喜欢让他们看看,德·雷纳尔先生的孩子怎样在他们的家庭教师带领下去散步。这能树立威望。我祖父时常对我们说,他小时候就有过家庭教师。我为此要花掉一百个埃居,但这应该算做维持我们身份必不可少的开销。”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使德·雷纳尔夫人陷入沉思。她身材高挑,体型匀称,如这个山区的人公认的那样,是当地最标致的美人儿。她有着某种淳朴自然的表情,举止里透着青春活力;在一个巴黎人眼里,她那充满纯真和生机的天真无邪的美甚至会激起人们享受愉快的肉体欢乐的欲望。德·雷纳尔夫人若知道自己能取得这种成功,一定会感到羞愧难当。她心中从来没有过卖弄风情和装腔作势的念头。据说贫民收容所的阔所长瓦尔诺先生追求过她,但没有成功。这越发显示出她的无比贞洁,因为瓦尔诺先生年轻,高大,体格健壮,面色红润,颊髯又浓又黑,是在外省被称做美男子的那种举止粗俗、厚颜无耻、粗喉咙大嗓门儿的人。

德·雷纳尔夫人生性腼腆,表面上情绪多变;瓦尔诺先生最让她讨厌的,是他不停地动和他的粗大嗓门儿。她厌恶维里耶尔人所谓的快乐,这给她带来了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自豪的名声。她不把这名声放在心上,但是看见来她家的本城男人越来越少,她心里十分高兴。我们不想隐瞒,她在那些男人的太太们眼里是个傻瓜,因为她不懂得对丈夫用任何心计,错过了许多好机会,没有让他给她从巴黎或贝桑松买些漂亮的帽子回来。只要能让她在她迷那座人的花园里漫步,她就从来不会抱怨什么。

她心地单纯,从不曾想过要对丈夫评头论足,不曾在内心承认他让她感到讨厌。她设想(不过没有暗自想过)夫妻之间不存在什么更亲密的关系。德·雷纳尔先生跟她谈起有关孩子们的计划时,她特别爱他:他准备让大儿子参军,二儿子当法官,三儿子当教士。总之,她感到同她认识的所有男人相比,德·雷纳尔先生远不像他们那样让人厌恶。

妻子对丈夫的这个评价是理智的。靠着从一个叔父那儿学来的五六个笑话,维里耶尔的市长赢得了一个好名声:风趣,尤其是十分高雅。他这位叔父革命前在德·奥尔良公爵大人的步兵团里服役,去巴黎时可以进公爵的客厅。他在那里见过德·蒙德松夫人、鼎鼎大名的德·让利斯夫人、王宫里的发明家迪克雷斯特先生。这些人物反复不断地出现在德·雷纳尔先生讲述的逸事里。但是回忆这些难以叙述的往事渐渐变成了他的一个负担,一段时间以来,有关奥尔良家族的逸事,他只在重要场合才再叙述。此外,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说起金钱时例外),便被公正地视为维里耶尔最富贵族风度的人。第四章父与子

假如真是这样,难道是我的过错?

——马基雅维里“我妻子的确很有头脑!”次日清晨六点钟,维里耶尔市长先生一边这样寻思,一边下坡朝索雷尔大伯的锯木厂走去,“我虽然跟她提到这件事,借以保持我们的优越地位,可我就没有想过,如果我不雇用这个据说天使般精通拉丁语的小教士索雷尔,那个脑袋瓜从不休息的贫民收容所所长可能会跟我想到一块儿去,先于我把他抢走。那样,说起他孩子的家庭教师,他会怎样自鸣得意啊!……这个家庭教师一旦属于我,他还要穿黑道袍吗?”

德·雷纳尔先生正一心一意地思索着这个疑虑,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农民。那人身高将近六尺,天刚蒙蒙亮,似乎就在忙着丈量堆放在杜河河边纤道上的木材。他看见市长先生走过来,似乎不太高兴,他的木材堵塞道路,堆在那里是违章的。

索雷尔大伯——因为那个人就是他——听完德·雷纳尔先生提出的有关他儿子于连的奇特建议后,感到十分意外,但更感到高兴。可是在听的时候,他却故意装出忧悒不快和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一带山区的居民极善于用这种表现来掩饰他们头脑的精明。他们曾是西班牙统治时代的奴隶,至今仍保留着埃及农民的相貌特征。

索雷尔大伯的回答,起初不过是一连串他背得烂熟的表示尊敬的客套话。笨拙的微笑越发显露出他相貌上天生的虚伪和近乎无赖的神情。这个头脑精明的老农一边重复着他那套空话,一边转动着脑瓜,试图看出是什么理由促使一个如此显赫的人物想雇用他那个无赖儿子。他对于连非常不满,可偏偏是于连,德·雷纳尔先生愿意用出乎意料的三百法郎高年薪聘用,并供给伙食,甚至提供衣裳。最后这个要求是索雷尔大伯灵机一动突然提出来的,德·雷纳尔先生也灵机一动,欣然应允。

这个要求让市长惊愕不已。“索雷尔大伯对我的建议本应高兴和满意,可他并不是这样。既然如此,很显然,”他寻思道,“一定是另外有人向他提过建议。如果不是瓦尔诺那家伙,还会是谁呢?”德·雷纳尔先生催着索雷尔当场把事情说定,可他失败了。狡猾的老农顽固地加以拒绝;他声称想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好像在外省,一个腰缠万贯的父亲不是为了走走形式,而是真的需要征求不名分文的儿子的意见一样。

水力锯木厂由河边的一座木棚构成,架在四根粗壮木柱上的屋架支撑着棚顶。棚子中央八至十尺高的地方,一个锯子在升升降降;一个异常简单的机械装置把木料推靠在锯上。两个机械装置的动力都来自由河水推动的一个轮子:一个是升升降降的锯子;一个是将木材轻轻推向锯子的简单机械,锯子再把木材锯成木板。

索雷尔大伯一边走近工厂,一边用粗壮的嗓门呼叫于连,没有人回答。他只看见他的两个巨人般的儿子正在用重斧将枞木段劈成方正,然后再送到锯子那儿去。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木材上画着的黑线,每一斧下去都带出些大块的木屑。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喊声。他朝棚子走去,一进棚子就急忙去锯子旁于连应该待的地方找他。他在五六尺高的空中看见于连骑坐在棚顶的一根木梁上。儿子不是在精心照看整个机械的运转,而是在看书。没有什么比读书更让老索雷尔大伯反感的了。他或许可以原谅于连身材单薄,不适合干力气活儿,跟两个哥哥在体格上差别太大,但这个读书癖实在可恶至极,他本人就目不识丁。

他叫了于连两三遍。年轻人在全神贯注地读书,这同锯子的噪声相比,更让他无法听见父亲可怕的喊声。最后,年迈的父亲居然敏捷地跳上正锯着的一段树干,又从那里跳上支撑棚顶的横梁。他猛地一拳打去,于连的书掉进了河里;接着又是同样重的一个巴掌,打在于连头上,使他失去平衡。他眼看就要从十二到十五尺的高空摔下来,掉在运转的横梁中被碾得粉身碎骨。就在他要跌下去的时候,父亲用左手抓住了他。“怎么,懒蛋!你值班看锯的时候总在看你那些闲谈书呀?反正你晚上要去本堂神甫那里浪费时间,还是那阵儿再看书吧!”

于连虽然被打得晕头转向,满脸是血,还是来到锯子旁他的正式岗位上。他眼里噙着泪花,与其说是因为肉体疼痛,不如说是因为丢了那本心爱的书而痛。“下来,畜生,我有话跟你说。”

机器声音太大,于连又没听见父亲的命令。老头儿已经下来,不想再爬上机械装置,于是走去拿了一根打核桃用的长杆子,抽在于连的肩上。儿子刚一下地,父亲就粗暴地把他从面前推过去,赶他回家。“天知道他要把我怎么样!”年轻人心里想。路过河边时,他伤心地望望落在里面的书。那是《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他最心爱的一本。

他双颊通红,眼睛低垂。这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个头不高,看上去身体孱弱,鹰钩鼻子,相貌虽不端正,但很清秀。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平静时闪烁着沉思和热情,这时里边透出的却是最深刻的仇恨。深褐色头发长得盖住了一部分额头,使额头显得窄小,愤怒时透出凶相。在人类数不胜数的相貌中,比他这种相貌更具惊人特征的恐怕只是凤毛麟角。他身材修长,匀称,表明他灵活,但是乏力。他幼年时极为沉思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色,使父亲以为他活不了多久,即使勉强活下来,也会成为家中的一个负担。家里人全都鄙视他,所以他恨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星期天在广场玩耍时,他总要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俊秀的面孔开始使他在年轻姑娘中赢得几声友好的话语。他像弱者一样备受所有人歧视,因此他崇拜那天竟敢跟市长大人谈起法桐问题的老外科军医。

外科军医有时也付钱给索雷尔大伯,因为他占了他儿子的白天时间;他教于连拉丁语和历史,就是说他所熟悉的一段历史: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战役。临终前,他给于连留下了他的荣誉勋位勋章、半饷的拖欠未付款和三四十本书,最珍贵的那一本刚刚掉进了市长大人凭权势令其改道的公共小溪里。

于连刚进家,就感到肩膀被父亲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身体瑟瑟发抖,预感到又要挨打。“回答我,不准撒谎。”老农在他耳边喊叫道,同时又像孩子转动铅质玩具兵那样把他的身子转过来。于连满含泪水的黑色眼睛望着老木匠那双灰色的闪着凶光的小眼;后者似乎是想看透他心中的秘密。第五章谈判

他拖延时间,以挽回局势。——爱尼乌斯“可以的话,你老实回答我,你这个书蛀虫!你跟德·雷纳尔夫人说过话。你是怎样认识她的?”“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于连回答,“也只在教堂里见到过她。”“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你一定瞧过她啦?”“从来没有。您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上帝。”于连补充道,面带一丝虚伪的表情,以为这样可以避免再挨打。“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蹊跷,”狡黠的老农反驳道,随后沉默了片刻,“我对你永远一无所知,该死的伪君子!其实,你马上就要滚蛋了,我的锯木厂只会经营得更好。你讨得了本堂神甫或别的一个什么人的欢心,给你弄到了一个美差。去收拾一下行李,我领你去市长先生家,你要给他的孩子当家庭教师了。”“这差使能给我带来些什么?”“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年薪。”“我不想去给人家当仆人。”“畜生!谁跟你说去当仆人?难道我想让我的儿子去当仆人?”“可是,我跟谁在一起吃饭?”

这个问题很让老索雷尔为难。他感到若是说起这件事,自己可能会不慎说错话。于是他对于连大动肝火,骂不绝口,说他贪吃,末了去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了。

于连不大一会儿就见到了他们。他们每个人都靠着自己的斧头,正在商议。他望了他们很久,知道什么也猜不出来,就躲在锯子另一边,以免被他们发现。他要想一想那个将改变他命运的意外消息,可又感到自己不可能保持谨慎。他整个脑袋都转动起来,努力想象他在德·雷纳尔先生漂亮的府邸里可以看到的东西。“与其下贱地跟仆人一块儿吃饭,”他暗自寻思,“还不如放弃这一切。父亲想逼迫我就范,我死也不从。我有点积蓄,十五法郎八个苏。今夜逃出去,走近路,不会碰见宪兵,两天就能到贝桑松。在那儿参军,必要的话去瑞士。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了晋升机会,没有了雄心大志,再不能进入无所不能的教会了。”

厌恶跟仆人同桌吃饭,并非出于于连的本能,为了出人头地,再困难的事情他也乐意去做。这种厌恶来自卢梭的《忏悔录》,他就是借助这本书去想象世界的。大军战报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是对他的古兰经的补充。为了这三本书,他死也在所不惜。他从未相信过别的什么书。他依据老军医的一句话把世间其他所有的书统统视为骗人的鬼话,出自那些追逐荣誉和地位的骗子之手。

于连有一颗火热的心,他惊人的记忆力又常常和愚蠢混在一起。他清楚地知道,他未来的命运握在谢朗神甫的手里。为取得这位老神甫的信任,他将拉丁语的《新约全书》倒背如流。他也熟悉德·梅斯特先生的《论教皇》一书。可他对它们同样不相信。

仿佛是双方达成了默契,这一天索雷尔大伯和他儿子于连都避免跟对方说话。傍晚,于连去本堂神甫那里上神学课,但他认为还是谨慎些为好,绝口不提别人向他父亲提的建议。他心想那或许只是个陷阱,应当装做已把它忘掉了的样子。

次日一大早,德·雷纳尔先生就派人来请老索雷尔。老索雷尔让人等了一两个小时后才姗姗来到,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并忙不迭地行礼致意。他一再提出各式各样的反对意见,最后终于弄明白:他儿子将和主人同桌用饭,家中来客人时,他单独在一个房间跟孩子们一起吃。发现市长先生真的急于想将事情谈妥,老索雷尔越发挑剔起来,加之心里怀有戒备,又很惊异,于是又提出要去看看儿子的住房。这是一间带家具的大房子,收拾得十分干净,不过已有人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床搬进去。这个情况使老农民灵机一动,又即刻信心十足地提出,要看看他儿子将得到的衣服。德·雷纳尔先生打开书桌,取出一百法郎。“您儿子可以用这笔钱去杜朗先生的呢绒店,在那儿定做一套黑礼服。”“以后我要是从您这儿领回孩子,”老农说,忽然把恭敬的客套话忘在了脑后,“这套黑礼服他可以留着吗?”“没问题。”“那好吧!”索雷尔拖着声音说,“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大家谈妥了:您付他多少钱?”“什么!”德·雷纳尔先生怒冲冲地嚷道,“我们昨天就谈妥了:我出三百法郎。我觉得这很高了,或许太高了点。”“这是您出的价,我不否认,”老索雷尔说,语速越来越慢,随后用只有不了解弗朗什-孔泰农民的人才会感到震惊的机灵眼睛盯着德·雷纳尔先生,补充说,“我们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家。”

听了这句话,市长脸色都变了。不过他还是恢复了平静。在长达两小时的谈话里,两人都绞尽脑汁,每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农民的精明战胜了富人的精明,富人的生活不需要精明。所有关于于连新生活的条款一一定了下来,不仅他的薪水提高到四百法郎,而且在每月的第一天提前支付。“好吧!我会付给他三十五法郎。”德·雷纳尔先生说。“还是凑个双数吧。像市长大人这样一个富裕而又慷慨的人,完全可以付三十六法郎嘛。”“行!”德·雷纳尔先生说,“可我们要到此为止。”

这一回,他的口气因愤怒而变得十分坚定。老农看出自己应该适可而止。这时轮到德·雷纳尔先生发动攻势了。他无论如何不想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交到急于替儿子代领的老索雷尔手里。德·雷纳尔先生忽然想到,他将不得不把自己在这场谈判中扮演的角色告诉妻子。“把我给您的那一百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杜朗先生欠我债。我跟您儿子一块儿去定做黑礼服。”

见市长的态度如此强硬,老索雷尔又小心翼翼地说起恭敬的客套话来,足足说了一刻钟。他最后谦恭地说:“我很快就把儿子送到城堡来。”

市长先生管辖的百姓想讨好他的时候,就用“城堡”二字称呼他的府邸。

老索雷尔回到工厂,没有找见儿子于连。年轻人担心大祸临头,半夜里出去了,想把他的书和那枚荣誉勋位勋章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把这一切带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家里,此人叫富凯,是他的朋友,住在俯瞰维里耶尔的高山里。

他重又露面时,父亲对他说:“该死的懒虫,我把你养活了这么多年,天知道你以后是不是讲脸面报答我。拿上你那些破衣服,滚到市长先生家去吧!”

于连没想到没有挨打,急急忙忙地走了。可是刚在他可怕的父亲的视野中消失,他立刻放慢了脚步。他认为到教堂去待一会儿,或许对他的伪善面目有益。“伪善”这个词儿让您惊异吗?在变得与这个可怕词儿相符以前,这个青年农民的心灵走过一段漫长的道路。

在孩提时代,于连曾见过第六团的一些龙骑兵,他们身穿白色长大衣,头戴饰有黑色长鬃毛的盔帽,从意大利回来,将战马拴在他父亲家房子的窗栏上。这景象使他疯狂地爱上了军人职业。后来,老外科军医给他讲述洛迪战役、阿尔科战役和里沃利战役,他听得如醉如痴。他发现老人望着自己获得的十字勋章时眼睛里闪着亮光。

但是在于连十四岁那年,人们着手在维里耶尔建造一座教堂。对于这么小的一个城市来说,那教堂可谓雄伟壮丽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它的四根大理石柱子,它们后来在当地变得非常有名,因为它们让治安法官和从贝桑松派来的副本堂神甫结下了深仇大恨,年轻神甫被视为圣会的密探。治安法官几乎丢了他的职位,至少公众舆论这么认为。他不是竟敢跟这位神甫争执吗?据说,神甫每半个月就去贝桑松见一次主教大人。

就在这时候,有许多子女的治安法官判了好几桩案子,判决似乎很不公正,而且全是对付看《立宪新闻》的居民。正确的一方得胜了。不错,那不过是三五个法郎的罚款而已,可是受这小小惩罚的人当中,有一个是于连的教父。此人是个制钉子的,他盛怒之下喊道:“多大的变化呀!可人们却说,二十年来,治安法官是正直的人呢!”于连的朋友——外科军医已经去世了。

于连忽然不再提拿破仑。他宣布准备步入教门,人们经常见他在父亲的锯木厂里背诵本堂神甫借给他的拉丁语《圣经》。善良的老神甫对他的进步惊叹不已,常常彻夜不眠地给他传授神学知识。于连在他面前表现得极为虔诚。谁又能够猜想到,在这个面色苍白、相貌温柔,像姑娘一样的年轻人心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心:倘若不能飞黄腾达,他宁愿死上一千回。

在于连看来,飞黄腾达的第一步就是要离开维里耶尔,他憎恶他的家乡。他在那里目睹的一切都使他的想象力衰退。

自幼年起,他就有过无比兴奋的时刻。他曾甜蜜地想象着有朝一日会被介绍给巴黎的漂亮女人,他将以非凡的行动引起她们的注目。当年波拿巴还是个穷汉子时,就受到光艳照人的德·博阿内夫人的青睐,自己为什么不能赢得一位巴黎美人儿的芳心呢?多年来,于连可能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对自己说,默默无闻的穷光蛋波拿巴中尉靠利剑称雄世界。这想法给自认为非常不幸的他带来安慰,在他快乐时令他加倍快乐。

教堂的修建和治安法官的判决让他猛然清醒过来,脑海里闪现的一个念头使他几个星期里像疯了一样,最后以不可抵御的力量制伏了他。一个激情澎湃的人自以为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念头,往往具有这种无坚不摧的力量。“波拿巴名震天下时,法国惧怕遭受侵略。那时,军功是必要的,且很时髦。如今我们却可以看到,一些四十岁左右的教士能有十万法郎年俸,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手下著名将领的三倍。准是有人支持他们。看看那个治安法官吧,以前那么聪明,那么正直,又上了年纪,现在却因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神甫而不惜自损名声。应该当神甫。”

于连研究神学两年后,一次,他正满怀着新的虔诚,心头突然腾起的一股烈火却暴露了他的马脚。那是在谢朗先生家一次教士聚会的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甫把他介绍给教士们,称他是个神童,可他却热烈地赞美起拿破仑来。事后,他把右臂吊在胸前,声称在翻动一段枞树时脱了臼,并将这难受的姿势保持了两个月之久。这次体罚后,他才原谅了自己。现在,这个十八岁,看上去身体孱弱,别人以为最多十七岁的年轻人,胳膊下夹着一个小包,走进维里耶尔的宏伟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昏暗不明,没有人。适逢节日,教堂的所有窗子都挂着深红色帷幔。日光透过帷幔,产生一种最庄严、最具宗教色彩的光线效果,令人目眩。于连轻轻战栗起来。这里没有别人,他就在看上去最漂亮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椅上饰有德·雷纳尔先生家的纹章。

于连发现跪凳上有张印着字的纸片,摊在那儿像是要给人看的。他将目光投过去,看到:

路易·让雷尔在贝桑松伏法,死刑执行及临刑前的详情……

纸片已被撕破。反面可看到一行字的前三个字:“第一步”。“是谁把纸片放在这儿的呢?”于连说。“可怜的家伙,”他叹口气补充道,“他姓氏的结尾跟我的一样……”他把纸揉成一团。

从教堂出来时,于连仿佛望见圣水缸附近有血。其实,那是洒出的圣水,只是因红窗帘反射的光线,看上去才像是血。“难道我是个懦夫?”他想,“拿起武器!”

这句话经常出现在老外科军医讲述的战争故事里,于连认为它颇富英勇气概。他站起身,疾步朝德·雷纳尔先生家走去。

尽管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当他望见二十步开外的那座房子时心里却涌起无法抑制的胆怯。铁栅栏门开着,看上去很漂亮,他必须进去。

他来到这座房子时,心慌意乱的并不只是他一人。德·雷纳尔夫人极端胆小,想起这个外人将因工作关系经常出现在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心里很是困惑不安。她习惯让孩子们睡在她房里。这天早晨,看见他们的小床被搬进家庭教师的套房,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她请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塔尼斯拉斯·克扎维埃的床搬回她房里,可是遭到了拒绝。

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女性的敏感达到了极端的程度。她给自己想象出一个最叫人讨厌的人:他言谈举止粗俗,头发蓬乱,就因为懂拉丁语便被雇来训斥她的孩子;为了这野蛮的语言,说不定他会鞭打他们呢。第六章烦恼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了。——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

远离男人的目光时,德·雷纳尔夫人有着天生的活力和优雅。她以这样的姿态从面对花园的客厅的落地长窗里走出来,瞥见大门附近有一张青年农民的面孔。那人几乎还是个孩子,面色异常苍白,还刚刚哭过。他身穿洁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件一尘不染的紫色平纹结子花呢上衣。

这青年农民肤色那么白皙,目光那么温柔,致使头脑有点浪漫色彩的德·雷纳尔夫人起初以为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有事来求市长先生。她很同情这个可怜的人儿,他站在门前,显然不敢伸手去拉门铃。德·雷纳尔夫人走上前去,暂时忘却了家庭教师的到来给她平添的苦恼。于连面对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耳畔传来的一个温柔声音使他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颤。“孩子,您来这儿有什么事?”

于连猛地转过身子。他被德·雷纳尔夫人充满魅力的目光所打动,不再显得那么胆怯了。很快,他对她的美貌惊讶不已,随即忘记了一切,甚至不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德·雷纳尔夫人把问话重复了一遍。“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夫人。”他末了说道,对自己的眼泪深感羞愧,尽力把它们擦干净。

德·雷纳尔夫人伫立不动。两人距离很近,相互注视着。于连从未见过一个衣着如此讲究的人,尤其是一个容貌如此姣美的女人,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望着青年农民脸上的大颗泪珠,那面孔起初苍白,现在变得红润了。她很快笑了起来,快活得宛如一个发狂的小女孩。她暗自嘲笑自己,想象不出心里有多么高兴。怎么!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衣衫不整来训斥和鞭打她孩子的肮脏教士!“怎么,先生,”她临了说道,“您懂拉丁语?”

于连对“先生”这称谓备感意外,不由得考虑了片刻。“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说。

德·雷纳尔夫人喜出望外,壮着胆子问于连:“您不会训斥那些可怜的孩子吧?”“我!训斥他们?”于连大惑不解,“为什么?”“不是吗,先生?”她沉默片刻后说,声音越来越激动,“您会好好待他们,可以答应我吗?”

听人庄重地称自己“先生”,而且那是出自一个衣着如此讲究的夫人之口,这是于连始料未及的。在他少年时代想象的空中楼阁里,他常对自己说,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只有当他穿一身漂亮的军服时,才肯赏脸跟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则完全错了,她看到的只是于连鲜嫩的肌肤、又大又黑的眼睛,以及他漂亮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平时更卷曲,他为了让头脑清醒,刚才把头在公共水池里浸泡过。她欣喜不已,她曾为她的孩子们担心,害怕这个家庭教师冷酷无情,面目可憎,不承想他竟腼腆得像个女孩。对德·雷纳尔夫人这个性情温柔的人来说,她先前的忧虑和眼前事实的差别可谓太大。最后,她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看见自己在家门前和一个几乎只穿着衬衫的青年在一起且近在咫尺,她不免又吃了一惊。“咱们进去吧,先生。”她说,显得很难为情。

在德·雷纳尔夫人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一种单纯的愉快感觉如此深刻地激动她的心,也未曾经历过在令人不安的担心后突然出现如此令人喜悦的现实。她走进过厅,立刻将身子转向战战兢兢跟在身后的于连。在德·雷纳尔夫人眼里,于连看见一个这样漂亮的家时流露出的惊讶神情使他显得更加可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她觉得这位家庭教师本应穿一身“噢,先生,”她再次停下来对他说,她怕得要死,唯恐弄错了,因为她相信的事实太让她高兴了,“您真懂拉丁语吗?”

这些话伤害了于连的自尊,一刻钟以来他感受到的欢乐也随即烟消云散。“是真的,夫人,”他说,试图露出冷淡神情,“我的拉丁语水平跟本堂神甫先生一样高,有时他甚至还客气地说比他高呢。”

德·雷纳尔夫人发现于连的表情很凶,他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走近他,低声说:“头几天里,即使孩子们功课学得不好,您也不会鞭打他们的,是不是?”

一位如此俊美的夫人用那么温柔而且近乎祈求的口气跟自己说话,这使于连忘记了应该维持他拉丁语学者的名声。德·雷纳尔夫人的面孔近在咫尺,他闻到了一个女人夏装上散发出的馨香,对一个可怜巴巴的农民来说,这可是件异乎寻常的事。

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您什么也不用怕,夫人,我事事听您的吩咐。”

德·雷纳尔夫人的担心烟消云散了。只是在这时,她才惊异地发现,于连竟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他的近乎女性的容貌,他那困窘的神情,在一个本来也十分羞怯的女人眼里一点也不显得可笑。通常被认为男性美必不可少的那种男人气概,反倒会令她害怕。“您今年多大了,先生?”她对于连说。“快十九岁了。”“我的大儿子今年十一岁,”德·雷纳尔夫人又说,她现在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当您的朋友,您要给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想打他,他就病了整整一星期,其实那一下打得很轻。”“跟我有天壤之别呀!”于连想,“父亲昨天还揍我呢。这些有钱人多幸福呀!”

德·雷纳尔夫人现在已经能看出家庭教师心里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他的悲伤情绪误认为是胆怯,于是想鼓励他一番。“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于连可以感觉到她那声调和亲切口气的魅力,但是无法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大家叫我于连·索雷尔,夫人。我生来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人家里,浑身发抖,需要您的保护,开头几天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请您原谅。我从来没进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获得过荣誉勋位勋章的外科军医和本堂神甫谢朗先生外,我从没跟别的男人说过话。谢朗先生完全可以告诉您关于我的情况。我的两个哥哥总打我,要是他们跟您说我的坏话,不要相信他们。原谅我做错的地方,夫人,我决不会起什么坏心的。”

说这一长串话时,于连慢慢放下心来。他仔细打量着德·雷纳尔夫人。这便是完美的妩媚所产生的效果,当这种妩媚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具有它的人没想到自己具有它的时候,它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于连极善于评价女性美,他现在兴许在心里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即刻想斗胆去吻她的手,但很快又对这想法感到害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自己说:“要是不采取一个对我有益的行动,减轻一个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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