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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1: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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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绪伟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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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医肖老爷

草医肖老爷试读:

自 序

首先,让我向拿到这本小说集的读者,致以崇高的敬礼!

因为,无论您对这本书看多看少,或者草草一瞥,都要耽误您宝贵的时间,耗去您珍贵的视力,占有您睿智的思考。所以,我要感谢您,向您致敬!

小说集《草医肖老爷》,以此为集子的书名是有深刻含义的,也是我一生不能忘怀的记忆。正如我在小说开篇所言:“乡间药草,是过去乡下人贱命的守护神,等闲识得,用心去做,便是此生莫大的造化。“住在山里边的人,得了病,没得地方看,也没钱看,就扯些草药熬成汤来喝,还算管用。秦巴腹地的凤凰山间,到处都是树木野草,于是在一条河、一道沟、一坡梁里,就有一些懂得草木药用道理的人,常给人看病祛痛,山里的人们就把他们叫作草医生。”

这就是我内心真真切切的感受,也是乡村真真实实的写照。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随父母下放到凤凰山南麓半山腰的渭溪公社金鱼四队,山大人稀,穷乡僻壤,饥寒交迫,缺医少药。小队里男女老少,夏长疱疖冬长疮,春发流感秋劳伤,就靠无证无名、无店无拒、一望一问的草药先生来治病。

第一个印象深刻的,是上坎屋谭克俭。人长得确实不咋样,个头矮不说,还挤眉眯眼的,但嚼得一口疱疖药。是疱是疖还是疮,凡经过他看的,几口青草药一嚼,往疱疖疮口上一抹一贴一洗,几天就好了。但是,要问他扯的啥草、嚼的几种啥药,他嘿嘿一笑,祖传秘方不可外传。找他看疱疖疮疤的,有钱就多给点儿,他不嫌多;没钱就少给点儿,他不嫌少;实在没钱的,他也不见怪。是药三分毒,青草药在嘴里嚼,溢出的药毒更多,所以他四十大点,满口牙齿就掉光。没见他得啥病,四十九岁那年中秋,他一觉睡过去就不见天亮了。

第二个印象深刻的,是公社卫生院的丁维康老医生。五十多岁,个头高身体瘦,戴副眼镜,本地中渭村二组人。望、闻、问、切是他的拿手戏,常给病人开中草药,很少开西药。这样花钱少,一是那时西药少,二是相比较草药便宜。要是当地能找到这些草药,他干脆把草药名说给病人或家属,不花钱就治病了。无论天晴下雨,刮风飘雪,只要有病人请他出诊,他不分白天黑夜,随时叫随时去,不收出诊费,有时还代为穷困病人付药费,人称“丁善人”。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当然是川道乡村民间中传说的大善人又是神草医的“唐老爷”。每逢初一、十五或三十,包括唐老爷的生日,他那坟头前放炮、点香、烧纸、摆祭物、上供品、磕头许愿的络绎不绝,足可以凸显他的医德医术,及在百姓心中的位置。

这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民间草医,与当时我相处的那些乡下人,以及社会变化的历史痕迹,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真情,在那个时代所表现的生理现象、心理特征、性格特点、精神面貌等,无不时刻打动我的心,也纠结着我的心。用小说来记录表现那段历史,似乎成了我自担的责任。而写不出、写不真、写不活那个年代我的所见所闻所思,就成了我沉重的精神压力。

但是,我还是写了。好在《延河》月刊2011年第8期选用刊载,2011年1月被《安徽文学》评为2010年度“十佳”小说作品奖,所以,我才敢于结集公开出版。

以此为序。

中篇小说

草医肖老爷

乡间药草,是过去乡下人贱命的守护神,等闲识得,用心去做,便是此生莫大的造化。

住在山里边的人,得了病,既没得地方看,也没得钱看,就扯些草药熬成汤来喝,还算管用。秦巴腹地的风凰山间,到处都是树木野草,于是在一条河、一道沟、一坡梁里,就有一些懂得草木药用道理的人,常给人看病祛痛,山里的人就把他们叫作草医生。一

南山人,吃五谷杂粮,住茅草矮屋,做蛮力苦活,就爱得些疑难杂症,

尤其是长疱疖痯痈的多。过去这南山的响洞子沟原有一位草医生,名叫肖德愁,最善于治疱疖这些杂症,大家都叫他肖疱疖,可惜死得早。那年他才三十多岁,一人上山采草药,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他儿子肖成武才十四五岁。

这年正月刚过,任家院子的任友贵,脸上危险三角部位的鼻孔两边长了疖子,急坏了响洞子沟里的一群人。他母亲在这南山坡和汉江两岸找遍了医生,就是治不了,眼看疖子越长越大,而且是钻心地疼,已经影响到脑壳有些发闷了。山里人晓得,如果造成脑壳窜脓,那就没得命了。任家院子的人,就把任友贵背到西家背东家,走过小河渡汉江,敷的药不少,吃的药能装满一间屋,就是不消肿,不拔脓,肿得鼻子还越肿越大。医生说,怕是没得治了,于是干脆就叫乡卫生院的老医生一天给拣一服药。他妹子就每天下山取一次药,好叫他的痛苦减轻些。亲戚朋友也开始到处凑钱,准备后事了。

任家坎下的肖家院子,住的还有董家人。董新来比肖成武小半月也算老,就都常凑到一起玩,这时也经常去看任友贵,说一些散心的话。任友贵肿起的鼻子,不说话见人都是泪,他母亲逢人就说,要是成武的爹不那么早去世,友贵的疖子恐怕早就治好了,这一阵就只有等死。

这话反倒提醒了董新来,他于是笑笑说,伯母,我们三个都还没接媳妇呢,谁敢死?再说,友贵看了那么多的医生,不如就叫肖哥看一看,反正是等死嘛!

莫劝了,肖哥看不了,我还是死了痛快!不说话的任友贵拢着鼻子说话了。

我也不敢看,这疖子长到这个程度,兄弟的命是做不得耍玩意儿的,

你来老弟莫害我草菅人命。肖成武赶紧打岔。

就叫成武哥看看嘛,去年我耳鸣了半年,不是也看了好多医生,就是不见好,还不是你说的试试看,他六服草药就把我治好了哇!在一旁的任友贵的妹子也劝道。

肖成武赶紧插话,艳妹子你那是耳鸣,我父亲曾说过年轻人耳鸣多是肝胆风火上逆造成的,当然好治啊。可你哥这疖子是病毒引起的,是人命关天的事,那可不敢试!再说,要看也要知道现在老医师用的啥药啊,这样又会破坏这山里草药看病的规矩,这不讲医德的事我哪能做呢!

哎呀,你倒成了牛身子长了个鸡肝子,那么胆小了呢。艳妹子说得有些急。

在这山里头,就我们几个好兄妹,看了就看了,还有啥说的,这救人要紧嘛,有啥我来担。董新来本来就着急,看艳妹子也给他帮腔,一边说一边就把友贵脸上蒙的布带揭开了。

黑色的草药砸碎得像泥一样稀烂,看不出是由哪些药配成的。成武一边看一边说,疖头白了,爹说过这叫“白头痨”,再不拔毒消脓,不仅有生命危险,而且要是时间长了,这毒素就从鼻腔血脉进入了脑壳里的血脉窦了,即使治好了人也成了白痴了。

你晓得病因,就有办法,还不快整点儿啥药救救急!董新来真的急了。

求你了,成武哥,快拿主意,你要看好我哥的病,我就愿意嫁给你!艳妹子心更急,突然冒出这一句,把大家都给惊傻眼了。

其实董新来喜欢艳妹子,这谁都知道。而艳妹子对成武和新来都有好感,但还没做出选择,这大家也都明白。但友贵还是偏向新来,因为他豪气些,不像成武书生气太浓。友贵喜欢新来的妹子,也是有说法的。去年他和她上山掰竹笋就有人传出风来了。而成武的妹子比较内秀,很少与人接触,还没有啥风吹草动。这时新来的脸有些苍白,成武的脸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成武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对艳妹子说,看你哥的病,跟你嫁谁不牵扯,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各行归各行。既然你们都这样说,我就嚼几服草药试试看,你们还是照常下山去取老医师的药,他的不用,把我的敷三天看有没有效果。

这时的友贵也只好点点头,心想:兄妹都这样劝,为我好还有啥不相信的,说不定他成武瞎猫逮上死老鼠,我这不就有救了?!

新来见友贵同意了,就叫艳妹子照看他哥,拉着成武,掂起锄子,背起背笼就上山去了。二

南山墎拉子里响洞子沟的人,都知道肖成武有两个爹,而且两个爹都不在了。

成武的亲爹原来在汉江边上给人拉船,下过金州,上过汉中,后来还当过船老大,挣了一些钱,家也安在了江边镇,就是既爱喝酒又爱耍赌。

他妈生下他的第三年,他爹在金州和汉中都欠下了一屁股赌债,金州的人把他爹的船收了,街上的房子也封了,听说汉中的人要来,不给钱就要剁脱他爹几件子,还要把他爹的女人捆到汉中卖给窑子里去抵债,于是帮他爹拉过纤的现在的董新来的父亲就把他们引进了山,躲过了追债的人。进山不久,他亲爹因积劳成疾,又消沉郁闷就气绝身亡了,母子相依为命。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还小的成武脖颈上背腰上又都长了毒疮,全身发热,舌红苔黄,看了好多草医,总是不见好。一天他母亲在带他下山看病的半路上,见到一个陌生中年人躺在路边,像是被人打伤了,她就放下孩子,扶起那人问从哪里来?那人说,他是富水河上边的人,给一个江姓大族家的娃子看鼻梁上的疖子,本来就要看好了,还一再嘱咐不要用手摸,更不敢挤,可是那娃子怕痒怕痛,趁人不在跟前时,就又捏又挤,毒血窜进了脑壳,没得救了。江姓族人暴打了他一顿不说,还硬叫他赔人,他就猛跑到这里来了。成武的娘心肠好,就叫这中年人先到家躲躲再看,就把这中年人带回家。到家后,中年人一眼就见孩子长有痈疽,还说这病好治,就给治好了。因为这中年人还没娶媳妇,也算山里人的一见钟情吧,他就成了成武的第二个爹。

为感激好心的人,这中年人就干脆把原来的王德愁改成了肖德愁,也是为了避免富水河的人再来找麻烦。时隔不到一年,新中国成立了,以往的事也就没人再提了,响洞子沟里的人对成武的新爹可是看得起,治疱疖是他的拿手活,花钱少又方便还热情,所以就叫他“肖疱疖”。“肖疱疖”虽然跟成武他娘又生了一女,但对成武那可是比亲儿子还亲,到哪家看病总是带着成武当下手,上山采药也总是要带着成武。为这事成武的娘还与他翻了一次脸,可成武也偏是要跟着去。成武虽然跟他爹帮前帮后,可从来也没有正经地拣一服、凑一服治病的药方,为这事他娘也跟他爹吵过几架,说他带成武不实心,可成武心里明白这是靠眼色和记性。不管成武他娘怎么吵,反正“肖疱疖”不发气,也不搭腔,他说自己心中有数,有没有看病的手艺,要看他成武的造化,看他用不用心。他还说自己也是这样学来的,只有这样学才会记在心里,变化在看病的症结上,下药才准,误看才会少些,病人也好得快些。

人民公社化那年,住在上一个院子的任友贵的父亲挑水粪下坡,踩了脚下石头,绊了个仰八叉,中风了。成武的爹赶紧给他扎了银针,止住了发抖,可是他却成了半身不遂,只有躺在床上。要治好得用秘传的药酒治,其中一味大叶龙胆草药(学名秦艽)只有在高山沟谷里才能挖得到。因为是秘传,所以他谁也没带,就独自一人去山上采药,去了后再也没回来,就那样地去了,而且啥也没留下就那样地去了。“肖疱疖”一过世,任友贵的父亲也因病情加重,不到一年半,就跟随他也去了。

从这以后,成武就再也没有提过草药的事,他娘只是晚上听他嘴里在嘀嘀咕咕什么!白天,成武照样在生产队里种地下田,没出过门,直到修全社的大坝水库,才走出过响洞子沟里几次。他从不出山,因为他的生命里就只有娘和妹子,他的心里就只有他后爹做人的品行。

成武敢给友贵治病,而且是给鼻窦都肿了、脑壳都发闷的人治?

谁都没说,不知为啥响洞子沟里人都知道了,知道的好多人也不信山下的乡里也有些人晓得了,传说成武在给友贵嚼草药膏子。三

响洞子沟这年下了一场绵绵春雨,满目的清新,溪水哗哗地唱着欢乐的歌向山下的远方奔去。

响洞子沟这年的野樱桃花、鸡骨头花、芍药花、山茶花、水仙花开得又早又旺盛,格外惹眼。

成武的娘很后悔不该答应他去给人看病。开始心里是冲着艳妹子愿意嫁给成武才松口的,因为住在这山上的僻石洼①里,穷得要命的响洞子沟里是很难找到媳妇的。所以成武的娘害怕成武走上他爹“肖疱疖”上山挖药的那条不归的老路,又害怕成武把人治坏了,更害怕这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儿媳妇到不了门还会搭上一辈子冤枉债。所以她没去看友贵现在的病情,也没敢问成武到底治得了还是治不了。

成武在队上整天下地劳动,从不误工。他采药、嚼药都是一大清早,在响洞子沟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中时,他啥都弄熨帖了,因为这些药沟边树畔到处都有。他不好给娘说治得行不行,因为娘不问,他怕说了反倒叫娘操心。

山下的老医师有一天慢慢上进了沟来,看见友贵的鼻梁肿消了些,疖子周围的红肿也退了些,很是满意。摸摸友贵的头说,一个多月没来,说的是熬病,现在是强多了,看你原来那样,我是土地老爷吃糨粑,将就年成地治,这下好些了,我就再给你拣几服猛的敷敷,可能会好。在场的成武怕别人说漏了嘴会得罪老医师,赶紧抢接话头,是的,是的,我们这响洞子沟里的俗话说,要得事情好,除非问三老嘛。您老的药是门板上放磁铁甩钉子,一钉一个准嘞。

成武一句话把在场人的口都封住了,不好再说啥。友贵的娘着急地忙着弄顿啥饭吃,老医师来了,不管咋样也得像个样子。等饭的时候,老医师又不放心地揭开了友贵脸上敷药的布带,一看大吃一惊,这药的颜色不对窍,他拣的药是用药碾子碾碎的要黑些,这疖子上敷的药是鲜草药用嘴嚼的带绿色。老医师感到这简直是六月上山遇大雪,全身的热乎劲一下凉到了底,两手就开始发抖,提上褡裢子起身就往门外走。艳妹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老医师说,吃了饭再走嘛,大老远的上山来,我哥的病还得叫您老再看看呢!不看了,不看了,你们已经有高人看了,我不该来就该走,这听风还真是有雨。老医师眼瞪瞪地望着成武说。成武这时真是抱着大树打转转没得主意了,说不出话还搭不上腔。老医师又执意要走,艳妹子和新来就只好把他送下山。

一路上,老医师是擀面棍吹火,反过来倒过去都整不通,在这南山方圆百十里自己是有点儿名气的,人老几辈也是祖传的老草医,咋就连一个啥都不是的响洞子沟里的毛娃子都不如了啊?这难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

老医师您莫怄气,这不怪成武,是我们非叫他试试的,是我们没得啥哈数②得罪您老的!新来这样说,还扶着他下了几道陡坎。

你们真是老鼠趴在猫背上,胆大得不知姓啥了,要是整反了,出了人命谁担承系③?好在他娃子有运气,脑壳上包棉絮,冒碰还碰上了。老医师语气有些让了劲,就又走过了一道梁。

我们也不敢太冒失,当时只想到成武他爹原来是有点儿名气的“肖疱疖”,还带成武看过几年病的,就硬逼他试试的。再说看到我哥要死不得活的样子,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艳妹子也讲些缘由,好叫老医师消消气。又拉着他过了三道沟。

把病看好,把人看好,这也是我们祖传的医训。只是你们这样做,太有点儿遗老欺翁了!老医师从心里和情理中发泄怨气。这时已经走到山下的田坎上,快到乡里了。

我哥这病还是您老的药给稳住的嘛,成武哥只不过是加了些药力,那药方应该还是您的嘛!老医师您说我说的是不是呢?艳妹子打圆场地说,不知不觉就到了乡里的卫生院门口了。

此时,艳妹子顺势就把一把毛毛钱塞进了老医师的褡裢子口袋里,转身拉着新来就往回跑了。四

钥匙头的任家院子,东方的太阳出来,斜射下熠熠的阳光,白花花地铺在院坝上,茅草屋檐遮不住的天是那样瓦蓝瓦蓝的,与门前两边的翠竹林很相称。

友贵两个疖子的“白头痨”,拔出来的白筋筋跟打鞋底麻绳一样粗,一寸多长,涌出来的脓水是麻黑麻黑的,怪臭怪臭的,艳妹子他们几个在场都哇天哇地地吐了。成武连忙叫新来端出一碗苞谷烤的头道酒,让友贵整个鼻脸都泡在酒里,然后再把开水煮过的又用酒泡过的白布把脸擦干。这时友贵一下子感觉轻松多了,脑壳顿时也不闷了,兴奋地说,要死了,恐怕就这样一辈子算了,哪晓得你成武老兄还真有那个本事,硬把我从阎王爷那里给拽回来了。

新来的妹子枫叶,拍了一下友贵的肩头说,你没看见成武哥在给你做啥,说得成吗?这时成武嘴里正嚼着一味草药,苦得直皱眉头。

友贵兄弟的鼻子好了,艳妹子你真的要嫁给成武庚老兄啊,那我不是成了老河口的白菜,没得筋了?新来一边洗着草药,神情喜怨交加,仿佛这草药是观音娘娘的救命草,又是化缘无分的隔割草。

不爱说话的成武的妹子竹香插了一句,那是艳姐说的急话又是玩笑话,我哥不会当真,你也莫当真啰!成武向着竹香妹子点点头,新来强装地笑了,艳妹子扯着枫叶对着脸也哧哧地笑了。

友贵躺在木靠椅上,看着自己这两个兄弟和三个妹子也微微地笑了。

友贵,你莫笑,莫笑哦,刚用酒洗过,药还没敷上,小心笑出生血来,那可是痛得很啰!成武吐出嘴里的草药,赶忙劝道。

响洞子沟里的人都很穷,生产队里做一天活,挣十分工才值八分钱。

友贵的爹去世得早,母亲拖着他们兄妹三个,饥一顿饱一顿地将就着过。成武和新来过得就更差些。成武家里兄弟姐妹多,野菜、山果之类,

如果自己不去找着吃,早就饿死了。新来家境稍好一点,可他爹娶了后娘后,把他撵了出去,住在生产队的杂屋里,房小还低,伸手就可以抓到屋顶上的茅草。他除了睡觉回他的屋之外,其他时间都像野鬼,谁家的门他都登过,唯有成武家和友贵家没有给过他脸色。尤其是成武,把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已经托了几拨媒人,帮新来物色一个女人。媒人没意见,可女的都有意见。见他那么寒酸,姑娘没进村就跑了。

友贵安慰他说,成武也是瞎操心,找外头的姑娘干啥?等我鼻子好熨帖了,不管艳妹子说啥,我做主就把妹子嫁给你。这话说得新来心头甜丝丝的,嘿嘿、嘿嘿地傻笑一阵后说,你不怕成武多心啊,你的鼻子……

我早说过,他的鼻子与艳妹子无关,这要看你新来的表现呵!成武又嚼来一服草药,给友贵敷上。

就这样,艳妹子真的嫁给了新来。一天,成武因帮母亲做事,就叫竹香代他给友贵洗鼻敷药,友贵就忍不住摸了竹香的胸部和大腿。不久,竹香就嫁给了友贵。再后来,枫叶就嫁给了成武。

响洞子沟里,他们三个兄弟真的成了一家亲了。

响洞子沟里也有人说,他们三个找不到女人,穷得接不起媳妇,就整了个窝里转地交换亲。五

友贵鼻子上的疱疖好了。

成武也由此有了名声了。

这在响洞子沟里,可真是观音老母送亲子,叫个了不得的大好事。山里怪病多,疱疖更多,又穷得叮当响!这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身边有一个草医生,一个熟悉的脸,一个请字的笑,随便一顿饭就行了,省了药钱还治了病。

成武能给人治病了,他的母亲很高兴,她想她对得起他死去的两个爹。成武虽然消除了十五口吊桶打水的心思,也找到了麻布片子顺风飘的畅快感,可他说种田种地才是庄稼人的正业,帮人找药看病,只不过是自己的一项爱好,能帮上乡里乡亲的一点儿忙,那是积德行善的安慰,给不给钱没得啥。

响洞子沟里的肖成武能治疑难杂症?山下的人听到这个传言,说那是在吹牛皮,是骗钱的把戏。

秦巴山中的响洞子沟,偏僻又重山,镇上的人说那里是土匪和躲债人藏身的地方,鸟都不敢从那里飞过去。山旮旯子里的人说,新中国成立前,响洞子沟里出过一个船老大,好打抱不平,更爱赌钱,输得连婆娘都快卖了,

就跑到沟里去了;另外一个把人治死了的草医,怕偿命也跑到这沟里去了。

传言归传言,不信归不信,可是这穷山沟里,尤其是长了疱疖得了杂症,在乡上街上久治不愈,又没得钱到县上,就不管他看得了还是看不了,

反正是没钱,就到响洞子沟里找那个叫成武的草医给试试看。

山下的水娃子,双脚踝外侧剧烈地瘙痒,他抓过后,两侧对称起了很大的硬肿包。傍晚,水娃子悄悄拐上沟里,他知道成武的家,因为他陪过一次老医师给友贵看疱疖的,就向成武求诊。成武只看了一侧,就说另一侧也有一个肿包,这是“毒”。水娃子当时就很奇怪,他怎么知道另一侧也有的?另外还让水娃子奇怪的是他没开药,告诉自己叫父母用黄豆就能治好。接下来的几天,水娃子的父亲就开始了嚼黄豆的事。先把干黄豆用水泡涨,然后用嘴把黄豆嚼成泥状,外敷在肿包上,一天两次。五天后,水娃子脚踝部的肿块就消了。水娃子一家非常惊奇,对成武就格外崇敬,见人就传他草医的德行。

一个深夜,鸡都叫了头遍,对面鸡肠沟里的队长急促敲门,把成武从梦中惊醒。原来是队长的儿子夜里偷队里的东西被蛇咬伤了,怕被人知道,不敢吭声,侥幸以为蛇不是毒蛇。待毒气攻上来,阴囊肿大如碗,心慌、心跳得厉害时,才知是毒蛇咬的,这才紧张害怕起来。成武二话没说,从床上爬起来,打着马灯,去了队长的家里。先处理伤口,吸出毒血,然后急匆匆地到附近的田埂上树畔里摸草药。处理完毕,已是太阳东升。

事隔不到三天,沟里来了四五个背着土枪的民兵,说成武悄悄给“贼娃子”治病,还隐瞒不报,是通贼犯,是变了质的坏分子,正是乡里要找的“社教”整治对象。成武被捆绑押下了沟,关进了乡上的黑屋。

民兵小分队的人连夜对成武进行审问。问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知道不知道?成武说不知道,在响洞子沟里没听说过。问他啥叫挖社会主义墙脚晓得吧?他说不晓得,从没挖过啥墙脚。民兵说偷队里的东西就是挖墙脚,问他清不清楚?他回答说不清楚,自己从来没偷过东西。这时审问的民兵眼看没得啥问的了,生气地把桌子一拍,大声吼:你偷偷地给偷队里东西的贼娃子看病还不报告,就是同贼娃子一起挖社会主义墙脚,你懂不懂?成武还是低声回答:真的不懂,我只晓得这僻石洼里有病人请我看我就看……

一连三晚上,民兵就这样审问,成武就这样回答。

听说响洞子沟里的肖成武草医被民兵抓了,消息一传开,就有他治过病的胆大的人前来保他,说这样的好心人还受整,真没良心。沟里同院子的董新来下过几次沟,到乡上找民兵队长说好话求情都不行。其间也有几个二昏汤④的人跟着瞎起哄,说给贼娃子看病还包庇就是坏人。

一天,一个民兵装火枪不小心叫火药把手烧了,还很惨,没办法就试着叫成武治治看。成武在另外的民兵“陪同”下采药,嚼了三服草药就治好了,这位民兵就求队长把成武放了,队长硬是不行。

后来,区上下派的社教工作组组长,下队在路上吃了毛毛虫爬过的马桑泡,晕倒了,嘴巴冒白沫,眼睛直翻白。陪同的乡干部吓得连忙就近抬进农户家,赶紧把成武押去看。成武说,这是吃了有毒的马桑泡,中毒了。就立即在粪池里打起一桶水粪,捞去粪渣,就往组长的嘴里灌。陪同的乡干部坚决不准灌,民兵队长还用火枪顶着成武的胸口说,你敢胡来!成武说,叫我治,现在只能用这办法,这是救命,晚了,你担沉系?治不好,我抵命!说着就掰开嘴,灌得他“哇哇”大吐一阵;又灌,又吐;再灌,再吐;直灌到组长的眼睛定神不再翻白。然后用淡盐凉开水填胃漱口,又叫弄来绿豆煮成汤喝,组长清醒多了。成武说,没得危险了,我再给他熬服败毒散汤药,就没得事了。

那位民兵说,这该放了成武医师吧!民兵队长“哼”了一声说,他给组长灌粪汤汤,这是报复侮辱,还能放?

放,放,这样的人就不该抓,早就该放!工作组组长紧紧抓住成武的手,感激的泪滴在他俩手上。六

响洞子沟的山山梁梁,在这初冬的季节,栋树黄了,枫叶红了,蜡梅开了。

七彩的山梁,在小雨夹着雪花中更为美丽。

雨雪中,一个中年人背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急急忙忙、趔趔趄趄地向响洞子沟里走来。

响洞子沟好找,可是这“沟路”才叫真的难走,何况有雨雪。

路在水沟上,沟陡路窄还七弯八拐,跌进水沟里是常事。看这个中年人,那两只穿成了窟窿的解放鞋,走一步就直往外飙浑水,大概跌进水沟里好多次了。快到沟上了,见有人下来,就打听:成武家在哪儿?

这时就下来一个高个、身瘦、眼眯缝、唇厚,戴着垮里垮势(乱糟糟的样子)草帽的人。见中年人反背着一个娃子,娃子胸口好像有一个大包就说,你放下来,我帮你背一肩吧。中年人等不及就把孩子放地上,不推辞地接过下来人手里的竹篮,就让他背到了一家门口。就问:这是成武的家?这就是我家呵,背人的人说。哎呀,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大师傅你就是这身穿戴啊,没认出来还叫你背娃子,我真的做得要不得哟!中年人又叹气又跺脚。嘿嘿,没啥,没啥,不知者不为怪嘛,我额头上又没有写名字,你咋认得出来呢!成武放下娃子笑着说。

中年人扒开娃子的衣领,露出一个大肉包,说县医院诊断是毒瘤,疼了几个月了,去过好几个医院,都说要手术,可是医生又说不敢手术,包长在心脏的位置,怕有意外。还一再地说,有诊断的单子呢。成武看来人与自己一样是个乡下人,衣服好像补了好几层,流着清鼻涕,也是个穷人家。娃子倒还眉清目秀,屁股顶着墙,仰着可怜巴巴的头看着成武。

这是你的大娃子?成武问那中年人。不是,是独苗侄儿。中年人用袖口抹去了快流到嘴边的鼻涕回话。把诊断书拿来看看,成武摸着娃子的肉包说道。中年人赶紧全身搜,没有。说走得急,怕是忘了拿。那你快回去拿,娃子放我家。中年人看看娃子,又直睖着对成武说,这钱得多少?别先说钱!先看娃子到底是啥瘤。要是看好了,这钱我给不起咋办?哎呀,你硬是一根筋,治病救人是我的医规,叫你回去拿单子,我好看病,紧说钱做啥?

中年人不好再说啥,就把娃子睖了几眼,然后出门朝沟下走了。

响洞子沟里成武家来了个娃子病人,院子的几个崽娃子也撵过来看稀奇。

董新来刚好从外边回山里,听说后也连忙跑过来帮忙。

成武问新来,友贵带你出去做些小生意挣到钱没有?画虎画皮难画骨,有的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气死我也会怄死我。新来没直接答话。这时成武就想,这妹夫跟舅老馆一路做事还能耍个啥心眼?但从新来的话里听得出来,好像对友贵有一肚子怨气。这就让成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听你这话里有话嘛,你们出去到底是哪么个筋嘛!成武用热毛巾擦着娃子的胸口说。

个个都像你,响洞子沟早就成了观音菩萨的积善堂了。你不知道,说了还会把你怄死!新来越说越有气。

于是新来就偏起过程来:我们从乡下走时背了几只野兔和山鸡,提了一篮子鸡蛋,天不亮赶到城里,就被戴红袖章的抓住了。说我们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野兔、山鸡和蛋都没收了不说,人都关进黑屋里,还要找出谁是打野兔、山鸡的坏分子。分头审问,竹香说是自己用筐套的,艳妹子说是自己家的狗抓的,我也说是狗抓的,友贵说是守株待兔的。那审问的人“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就是他友贵打的。我赶紧连连说是我用火枪打的,还叫他们一路下城来卖的,绑了我还戴尖尖帽游了三天街。城里的把我们送到区上后,晚上有一个叫什么副区长的,指着竹香和艳妹子说,只要今晚有人来陪他一晚上,他明天就放人。当下我就答应叫竹香去,可竹香就是没去……后来就把我们都弄到大黄沟修水库去了……

新来说,你说怄人不怄人。然后又问成武,给友贵治疱疖向他要了些啥子没有?

给他治病我都麻起个胆子,治好了算是运气,还能要啥呀!再说你天天都在场,也就是我们一起吃过他家几次饭嘛。成武感到新来的问话有些莫名其妙。

那为啥在修水库时,我听到有人说你给友贵治疱疖,他家还给你塞了背手⑤,另外说你还要了一只羊。哈哈,除非你家养了羊,这响洞子沟里我就没见过羊,你养了就送给你妹夫,我才会有吧!成武坦然地对着新来笑了。妹夫你也莫多心,钱不钱的说不清,要说给你一只羊那真是大白天说瞎话。哎!没看出我那个舅老倌还是个“咬姜喝醋”⑥的人。我这人做事梆硬⑦的,你妹子就是念亏欠,说我是二尺五⑧,看病不仅不收钱,有时还贴钱。连你都不晓得我,那我真是坟塬包里的影子,鬼都没得人晓得我了。

这时躺在床上的娃子,直翻两个大眼睛,愣愣地听他们两个大人说话,心想这响洞子沟里有名气的草医咋样给他治病,该不会受疼吧。

成武这时也看到了娃子头上在冒汗,可能有些紧张,于是就问他大名叫啥?

娃子朝门口望了望说,没大名,都喊他“胜娃子”。

姓啥呢?董新来见成武转向娃子,他也面向娃子问起话来。

姓——程。胜娃子吞吞吐吐地说。

你爹、你妈呢,怎么没来?成武要治病当然要问清楚。

父亲早年春荒就得病死了,听二大说——我妈生下我——半岁就跟人跑了——胜娃子结里结巴,好像不敢多说的样子。

成武见娃子有些不高兴,就换个话题问:你这包长了多久了?

娃子睁大眼又朝门前看看,然后半眯着眼几久才说,你要问我二大,二大晓得。

嗨,怪事了,你胸口的包你不知道,要问你二大?新来觉得很好笑也很稀奇。成武从娃子的眼神、表情看出来这娃子心里有啥不好说的,也看出来这娃子比一般的娃子要成熟得多。再一想娃子刚来,不便多问,就叫新来也来看看长包的颜色,又叫枫叶来照看娃子。自己就背起背笼,新来也扛了锄头,上山挖药去了。七

上山的路上,成武一直在想:娃子一定有啥委屈,说话总先要朝门前瞅一瞅才说,肯定怕他二大,所以有话不敢说。可是这肿包不说出原因来,就治不好病,他二大怪不怪自己就都有麻戏⑨。有麻戏倒也不要紧,可是眼看鹅卵石大的肿包在娃子的胸口,这多难受熬煎哦。再说去大医院动手术,钱从哪儿来不说,医生不敢开刀怎么办?

想着想着,成武的脑海里就快速地翻动着他继父“肖疱疖”带他看病的一幕一幕场景,挖药时对他说的一味一味草药的药性,还有各种各样的疮、癣、疱疖、抽风治疗时草药计量的要诀,以便来寻找娃子该用啥草药和喝啥药汤。

胜娃子的二大气喘吁吁地赶上沟里,拿来了县上几家医院的一沓一沓的单单片片。成武接过手翻过来折过去,看了一些用药,但没看出啥结果,就跟胜娃子的二大说,你奔我来,是看得起我。娃子的包,我先消肿,要是三服药还不见肿消,那你就另找高人治,一分钱都不要。

胜娃子二大在口袋里摸了摸,没拿出啥。搓了一下手说,只要你肖师傅尽了心,还治不好,那就是他命中的劫难,谁也怪不了。

不要那么丧气,这娃子的病还不是要命的病,你看几个月了,他还不是好好的嘛!我看这娃子还精蹦⑩,要是平常的人长在胸口的疱疖熬几个月,怕早就没命了,你看他就是福大命大的人。

坐在靠椅上的胜娃子,眼望着肖成武,是那样的高大慈祥,好像比自己的亲爹还亲近的长辈一样。

胜娃子的二大也缓了口气说,这侄子也确实可怜,不到半岁他妈跟人跑了,不到两岁,他爹就病死了,我跟他婆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他拉扯到现在。还为了他上学,至今我都还没能成家,好多姑娘到门上来一看,拖着一老一小还穷得叮当响,跑都跑不赢,谁还愿意跟呢?

成武听他二大这样一讲,也有些同情地说,你当二大的就得多担待些,等娃子长大了,学业有成了,会知恩图报的。

正说着,沟下又抬来了一个遍体生毒疮的人,一进门那女人就跪在地上说,救救她男人,救救她男人。枫叶赶紧扶起她,成武就连忙叫把生病的人放在大方桌上,他撩开衣服一看满身疮脓血溃。帮忙的人说病人在乡卫生院治了十几天不行,又到县上的医院住了几天,吃了好多的药,打了好多的针,还抹了好多的啥子水,也没见好转。他们把家里的几只鸡卖了,又把一头猪卖了,连借的钱已经花了七百多块了,还欠医院的六十多块钱,没得办法,趁半夜才偷偷逃出医院的。

站在一边的胜娃子的二大,一看此情况,心里很是不自在,看样子又来了个没钱治病的。董新来一见这情形,连忙提起草药就下河沟去了,说洗净草药好让成武即时用。成武此时看到新来的举动,心里也很感激,这响洞子沟里心软善良的人还是多,于是就叫抬人的人先回去,说这病不要紧,生疮的夫妻留下,有人照看就行了。

于是,成武就把一些草药熬成一盆药汤水,先让生疮的人洗了一个药水澡,再用自己琢磨而创制的独门膏药——蟾蜍膏药外敷。头一天就止住了血水渗出,第二天就慢干了余脓,七天后疮疤疤壳壳就全掉了。夫妻临走时跪着给成武和枫叶说,劳慰11恩人肖师傅,回去一定好好做活,一定会早来报答他们。

胜娃子二大亲眼看到这么难治的病就治好了,想到这娃子的包也该会八九不离十吧。可为啥都七天了,还没见啥好转呢?

快到年关了,胜娃子二大说屋里还有个老娘,该回去看看,再穷也要送点儿粮食啥子来才要得,不然这心里过意不去,还说过年总要置办点儿年货才像个样子。成武想也是,乡下这人穷志不能短,好面子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还有老娘在家呢。于是,就让胜娃子的二大回去了。

成武把生疮的病人治好后,心里很是畅快。可是这娃子的包一点儿也没有消肿,很是闹心又奇怪。而且在胜娃子与他二大相处的几天里,胜娃子总是埋着头,吃饭的时候,他总说胸口有些疼,趴在桌上刨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坐在一边烤火去了,看来不像是他二大说的那样的情况。

晚上,成武和枫叶招呼胜娃子睡了后,就回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成武对枫叶说,胜娃子和他二大,还有胜娃子长的那个包里面一定有啥筋问12。

正说着,忽然听到里屋有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听到胜娃子大声喊:快来哟,抓贼娃子哦!成武和枫叶赶紧爬起床,还没开睡房门,又听到胜娃子“哎哟!”一声大叫。等到成武跑过来,胜娃子趴在地上,说贼娃子跳窗户跑了,还在他背上踢了一脚。成武赶紧抱起胜娃子一看,背上起了一个小包。他没顾上去追贼娃子,他也知道人往这山里树畔一钻就找不见了,何况这漆麻黑13的半夜呢!枫叶看了看柜子里的啥药都没拿,只是有些草药被贼娃子翻倒在地上了。再拉开抽屉一看,胜娃子他二大留下的十几块钱没见了。

成武连忙找来兔虎萧(一种草)拌烧酒,轻揉胜娃子背上的小包,当晚成武就跟胜娃子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娃子前后都是包,他要扶着娃子侧身睡觉。他一边揉着,一边问:想妈妈吗?好想好想。娃子说。晓得妈妈走到哪里去了吗?成武又问。不晓得,听二大说我两岁半的那年夏天妈来看过一回,就不知影形了。娃子说着眼眶都湿了。看你爹妈都不在了,你二大和你婆带你也不容易,在他们跟前你要放勤快填还14些,你才会招人心疼是吧!成武开导地说。胜娃子边听边点头,默默地记着什么。

两天后瘀血散去,胜娃子不感觉疼了。

四天后,背上小包消失了。八

响洞子沟里的月亮总爱挂在树梢上,风吹着树梢就摇动着月亮。

响洞子沟里的溪水,也总是哗啦啦地朝沟下淌去,像一首清唱的歌谣。

又一个晚上,皎洁的月光穿过木窗,直扑在那间小屋里。胜娃子把成武的手拉到他胸口的包上说,肖伯,你能不能用揉我背上的草药来揉我胸口的包呢?

那不行,你背上是踢的,是瘀血起的包,好治;你胸口的包是毒瘤,又好久了,不好治!这是两回事,你说对不对?成武既讲缘由又安慰。

肖伯,你试试嘛,试试嘛。胜娃子有些苦苦哀求的情绪。

胜娃子的哀求,就表明他胸口长的包一定有啥筋问。成武这样想。

肖伯,你试试、试试嘛。胜娃子又哀求道。

成武就摸摸他的头说,那你要给我说实话,你胸口的包到底是为啥起的。不然的话,我不能试。不说你二大和你婆怪不怪,可你才十几岁,你的命比我命要紧,这药下反了可是要人命的,何况你的包又恰巧长在胸口,连县上医院的医生都不敢治呢!成武也有些哀求的意思。

胜娃子翻了翻眼睛,又瞅了瞅成武,才开口说,肖伯,我说了你能不叫我二大晓得吗?

我给你治病又不是你二大给你治病,叫你二大晓得做啥呢?保准不晓得,你信得过肖伯吧!成武轻声细语地劝说道。

这时胜娃子才哽哽咽咽地说他这个包不是啥子毒瘤,也是人踢的。是那天放学回家吃完饭后,他二大叫他洗碗,他不小心把一摞几个碗全掉在地上打了,他二大骂他长那么大了用都没得,连几个碗都拿不起。恰好那天也是他二大托人说个二房媳妇,进门饭一吃媒人和那女人啥话没说成就爬起跑了,正发屎股子气15,看他又把碗打了,伸起腿就朝他胸口一脚,踢了几米远还绊了个背仰。胸口就起了一个包,他二大也没管他,他一直疼也不敢说,直到他疼得上不了学,包又鼓大了些,躺着就起不来床了,他二大才带他去找人看的,还不许他说是脚踢的。

成武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心想这大人再有气,也不能发在娃子身上嘛,还拖到现在才找医生看,还不许说缘由,这心也太狠了吧!就在心里骂了句“叫驴子16变的”,然后大叹一口气说,胜娃子,你这肿包找到了起包的根由,我就有办法治,你今晚先安安心心睡瞌睡,要是我治不好,就带你翻秦岭到长安治,非把你的肿包治好不可。

肖伯,我听你的。胜娃子这时猛然觉得胸口轻松得多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成武这时全身也感觉清爽得多了,该如何治病,心中已有底拿目17了。九

一晃四年多了,枫叶给成武怀了个龙风胎,一胎生了一儿一女。“啪啪,啪啪……”这沟里就响了好几十天的贺喜炮声。艳妹子命苦难产大出血走了,没能给新来留下后代,竹香也没有给友贵添进一口人。友贵看到成武家油煎火熬18的,就觉得很不舒服,说成武为了出名气,硬拿自己做试验当替死鬼,还把不生蛋的妹子嫁给他。

其实,成武是不是拿他友贵做替死鬼,他友贵自己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他就是见不得穷人喝米汤。竹香能不能生,友贵自己也明白,他找老医生看过,几个老医师都说不是竹香的问题,他硬是不服气。成武把妹子嫁给友贵,那确实是刮大风吃炒面——难以启齿。竹香在这山里,在他们三兄弟之间,与友贵成婚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是就提出与友贵离婚。成武这当哥的为了妹子不再受气,就依了友贵的条件倒赔了六百块钱,才算门槛上剁狗尾巴——一刀两断。友贵就离开了响洞子沟,在外面找了有一个女儿的寡妇结了婚。两年多了,那寡妇也没生下个蛋蛋来,他这才彻底明白是他自己不行。

现在的响洞子沟里,来求医的人不少,请成武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好像大家都欠他的一样。

是啊,响洞子沟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欠成武的。

头疼脑热的找成武拿点儿草药,他从不收钱,给都不要。

长疱疖得杂症的要是耽误了队里的活路,若是给,就收点儿工钱;要是没给的,也就不要。

因此,成武添了一对龙凤儿女后,就对枫叶说,你看我积德你积善,我们的儿女才填还。山里人都穷,给人看病,他们时不时地来给点儿啥,我们比他们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如今胜娃子看病来了,成武就和枫叶商量,说他二大的家又是那样的,应该把胜娃子留下,供他上学,让他有出息,也好让他二大成个家,赡养他六十多岁的婆。枫叶说当家的男人说了算,再说胜娃子很乖顺、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却又担心胜娃子不愿意,他二大不愿意怎么办。

成武两口子的对话,胜娃子在隔屋听得清清楚楚,每一句都像热乎的蜜糖一样缓缓人口而流进心田,这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不是亲人超于亲人,涌动的泪花直在眼圈里回旋。

胜娃子他二大来了,背一小口袋大米和几升苞谷。枫叶接过口袋,让他坐下,就倒了一碗大脚片子茶递去。成武说,你来得正好,胜娃子这毒瘤要开刀,要不就治不了。

他二大看了看成武,又看了看自己的侄子,身子突然一颤,张开的嘴好一阵没合拢,然后才拌了拌嘴皮说,能开刀?不要命?得多少钱?

成武说,能开刀,不要命,钱你窥摸着19给。

胜娃子他二大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突然想到侄子开刀要人陪,这老娘一人在家咋得了,就试探着说,那不是我也得在你家陪着侄子讨麻烦?三天两头我还要回家看看老娘。

说啥讨麻烦,你在这陪着也行,不陪呢就还有我,放心去照看你老娘,

也撮合撮合你自己的事!枫叶也赶紧来打圆场。

这咋要得,这咋要得,你这看病、贴钱、担沉系20,还劳驾师娘你照看侄子,你还有两个小娃子哪领得过来哟!胜娃子二大边说,边麻利抱起成武的女娃子,还逗着说,你看这长得多喜拉(漂亮)哦。

听说成武要给胜娃子开刀,响洞子沟里就来了一大串子人想看看稀奇。

大家正说着话,成武就转身回屋,手里捏了一把银刀出来,笑着说,这是“疱疖爹”留下的,今天该派上用场了。就倒了一大碗酒,点了火,在绿影火苗上烧了一阵,就把银刀插进了胜娃子胸口上的肿块,一股乌脓从刀眼里飙出来,庞臭(很臭)的,在场的人都“啊、哇”地发出一大片惊叫和呕吐声。

乌脓出来了,成武叫枫叶拿来火罐,在胜娃子的伤口上连拔了几罐,每罐的脓拔出来全是乌黑的。直到把生血拔了出来,成武才用酒擦干净,再撒上药末,敷好,缠上胸布。

成武做的这一切,胜娃子头上虽然冒着大汗,牙关把嘴唇都咬破了,就是没有喊叫一声。

他二大也冒出一头冷汗,魂都散了,是被这银刀、乌脓、拔火罐吓出来的。直到成武说三天之后就会好熨帖,他才把魂从天上捡回来,才张了嘴说,好吓人,好手艺,好医师啊!我以后会报答的,侄子长大了也会报答的!

满屋的人正兴高采烈地庆幸娃子有救了,赞叹成武真有本事,真神奇!这时又听到“请让开,请让开”的喊声,外面就抬进来了一个腿受伤的小伙子。

成武一看,说这不是鸡肠沟队长的娃子吗?那位队长赶紧把成武拉到一边,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成武就叫大家散了,回家吃饭去。来的人知道,为这娃子上次治病,成武还受了大吃亏的,就阴一个阳一个地走了。十

成武家有些安静了,枫叶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故意整得“嘣嘣”响。成武晓得这是她在发闷气,是发那队长和那儿子的气。

胜娃子他二大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觉得再留下不大好,就说,娘在家里等着我做饭吃呢,我就下沟去了。临走时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塞进枫叶的手里,就快步出门了。

满屋的人一走,队长就“扑通”一下跪在成武面前,眼圈含着泪地说,

成武老弟,向你赔罪!日的娃子真是个孽障(胡来乱整)东西,你为他治病,你为他受过,他还来偷你家的东西,就遭了报应,躲进树畔里,叫野猪咬了一口。不好意思再找你,就悄悄躲到他姑家,找了好几个医生看,就是看不好,没办法厚着脸皮也得再请你给看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给这个孽障娃子看看吧!

小伙子眼里也是愧泪涌动,泣声凄厉地说,肖叔,我会改,再也不做亏心事了。只怪我红眼病,见来你家看病的人多,就想会有很多钱,结果只有胜娃子他二大给的十几块钱。我不是人,你对我那样好,上次救了我的命,我还恩将仇报,我不是……

别再糟践自己,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那晚我就猜到是你,所以没追下去。俗话说这浪子回头金不换,凭你的聪明,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成武一边说,一边就用烧酒擦去他腿上那溃烂的腐肉黄水。

小伙子又看到胜娃子,顾不上痛连忙赔罪地说,那天也伤了你,莫见怪、莫见怪啊!

肖师傅都不见怪,我见啥怪!胜娃子也一本正经地说。

过了三天,胜娃子的包消了,用手捶捶胸口,都不疼了。

又过了几天,小伙子的腿伤好了,挑上百十斤的担子,也没事了。

响洞子沟的水又响了几年,高考恢复了,胜娃子考上了大学。一到假期他都先回到响洞子沟,见了救他养他供他上学的肖成武一家之后,才下沟去看他那走不动了的婆婆和成了家的二大。

山外的人,几乎都认为成武家有钱。究竟有多少钱,响洞子沟里的人知道,胜娃子更清楚。只要有人问起这个事,成武只是笑笑。

成武还不到知天命的岁数,满嘴的牙都掉光了。枫叶说那是给病人嚼草药,整成那样的。非要说钱,成武就讲:我是有钱,就是不能现用,因为这钱比金子还宝贵。十一

响洞子沟里,风响、水响,又响了好多年。

一年清明,市上的领导来检查通乡通村的公路,就在响洞子沟停了车,指着这七弯八拐的沟路说,这都几年了,响洞子沟里还没有把公路修通?三四百人在这沟里爬坡下梁,肩挑背扛,你们看得惯?

程副市长,这条路的项目已经批了,本月就招标动工,年底请你来剪彩。接受并陪同检查的杨县长连忙解释道。

在一边围着看热闹的几个老人,叽叽咕咕,说他们喊的程啥子副市长,好像是那年的胜娃子吧。

这时,响洞子沟里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砰——嘣”的火炮声。接着,响洞子沟又来了一拨人马,抬了一块大青石碑,停在沟口。见他们一大堆人就问,你们也是到“肖老爷”坟上去的?“肖老爷!”从此,就这样喊出去了,从响洞子沟里喊出山外。“肖老爷!”如今,坟上的香火更旺,还成了旅游景点,火了这一片土地。“肖老爷!”就这样,永远是人们心目中的呵护神。

注:①僻石洼:偏僻之地。②哈数:规矩。③承系:干系、责任。④二昏汤:头脑简单,分不清是非的人。⑤塞背手:私下给钱给物,现在叫行贿。⑥咬姜喝醋:编造事实诬陷别人。⑦梆硬:清白坚硬。⑧二尺五:讽刺的谑语。⑨麻戏:有麻烦。⑩精蹦:有精神。11劳慰:谢谢的意思。12筋问:缘故、蹊跷。13漆麻黑:很黑。14填还:随心顺意。15屎股子气:怄人的脾气。16叫驴子:不通情理的犟驴。17底拿目:心中有数。18油煎火熬:比喻日子红火。19窥摸着:考虑合适地。20沉系:过失、责任。荣获2010年度《安徽文学》“十佳”作品奖2011年8月发表于《延河》杂志第8期

近水楼台

一位医生说,有了妇科病,不要紧,切忌乱投医。不然代价大,病还难治。

又一位医生说,有了妇科病,很正常,保持好心态,积极配合病就能治愈。

再有一位医生说,有了妇科病,是好事,督促讲卫生,消除自身病机就健康。

民间的说话,借事喻理。一

雨后的夏天,晴空万里,晨风凉爽。缪得友一清早就来到局里,刚检查了机关上班的情况,行政股长许昔就通知他,说芶局长叫他去一下。缪得友是芶局长五年前从乡下的副镇长力举要到教育局当管机关的副局长的,可以说是有知遇之恩。一进局长办,不等芶局长开口,缪得友就麻利地给他泡上一杯“银针”茶,再把窗户打开,这才在沙发上坐下。

芶局长摇一摇茶杯,咂一小口,吐去嘴里的茶叶,再看看杯面漂浮的,不紧不慢地问:“这一向外面有什么说话没有?”

缪得友轻轻地摇一摇头:“没听到有啥新闻啊。”芶局长指的是人事问题,他的确不知道这方面的信息。

芶局长再咂一口,茶叶已全落下杯底,没再吐下什么,只是“哦”了一声,对自己亲点的副手这样迟钝有些不满。“看你在县里的大局机关,连这样敏感的事都不知道,可一些人早已开始走动了,而你……”说着,芶局长挥起他那扁胖的手掌,“组织原则,正职五十二,副职四十八,退二线一刀切。”说着就在缪得友的眼前重重地、以掌代刀地划下去。“你今年四十几了?”“四十五了,属猪的。”“猪脑筋,猪脑筋,真是猪脑筋!”芶局长连咂几口茶,口气和动作都在替缪得友着急。缪得友已起身想去续水,芶局长指着他坐下,“别着急,按年龄是一刀切,可副职还可以升正职,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再干几年嘛。我前两年就到龄了,已是心满意足了,可你我放心不下呵。我是一百个推荐你,成不成功,全在你自己的运作,这既是机遇又是劫坎啰!”

缪得友边点头边起身,靠近芶局长问:“那您说,我都该找哪些人去运作?”他相信芶局长是真心实意想把位子传给他,以后也会有好日子。“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副职任免,每个常委都能举荐;正职的任免,离不开常委,但县长、书记说了算,人大常委会主任硬犟着也能整成。这三巨头你要真的能放倒一个,保准八九不离十。”“芶局长啊,这有张发票要请您签一下。”缪得友还想问下去,被这一声门响、一声细柔亲昵的问话打断了,一看是财务股副股长何巧巧碎步扭腰地进来了。“放这,放这。”芶局长借机摸了一摸何巧巧柔软的手,缪得友低下头假装没看见。随后何巧巧端起芶局长的茶杯去续水,又顺便给缪得友接了一杯。茉莉香味,随着咯噔咯噔的鞋声,渗进缪得友的鼻腔。“缪局长,有人找你。”行政股长许昔喊了一声,缪得友随势出了芶局长办公室。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言意,用在缪得友转变身份的仕途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他是由政法委抽调后开始从政生涯的。“啥叫抽调?”缪得友的未婚妻单姗这样问。他说:“抽调就是我本来与你同在一所学校,教书育人,天天如此,追求学子就读高校。现在我要与你分开,从学校抽出来在政法委帮忙,专门从事社会治安工作。懂不懂?”她未婚妻似懂非懂,只知道她要与他在工作上分开了。“抽调”在党委行政部门是常事,特定的工作特定的时候,还有“抽硬人,硬抽人”的办法。比如,上边或县上的阶段性任务,成立什么“平安创建办公室”“双创指挥部”等等,就要从很多单位或乡镇抽人帮忙。特定“抽调”的人选,特别是党委、政府抽调的,那是“矮子里面挑将军,韭菜地里拔萝卜”。

缪得友的“抽调”,得益于全县的“师德演讲”大会。那次教育局长请来了政法委书记澹台莉,被她一眼就看中了,并当作人才抽调到政法委帮忙的。那时的缪得友在市县报刊上发表过好几篇散文诗歌,当班主任,深受学生爱戴;教语文课,学生爱听。这样的品行进了县委大院,倾倒了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干部,还包括一些大龄的女人。暗地里有些女孩子开始跟男朋友提出分手,马上要结婚的也提出延缓婚期。缪得友的英俊才气真的咄咄逼人,让出进大院的女孩子见了腿就打跪跪。

说是说,缪得友要是真的找到她们其中的一个做老婆,从政的仕途就会水到渠成,哪还用得着自己操心。教语文的缪得友,不这样想,他讲苏轼的情诗,钟情生死是他对高中学生要求做到的“爱情”座右铭,何况他已跟单姗海誓山盟过了,哪能随意动心。

热恋中的单姗,在课余时间总也要来政法委看看他。单姗的苗条身材、亮爽的喉音,在这座楼上走过的身影,留下的清脆声响,令满楼的窗户和满楼窗户中探出的眼神向她的背影射过来,对她充满了心中说不出的一种妒忌和不满。可惜单姗是看不见那些眼睛的,她也不知道会有这些怪异的眼神盯着她。

一晃两年过去了,创建“平安县”已达标验收,平安创建办公室该撤了,缪得友和几个抽调的干部是留是回也就该定夺了。缪得友当然就是被关注的人物了,政法委书记澹台莉,首先关注的就是他了。澹台莉是一个重视人才的领导干部,她虽人到中年,但非常注重仪表,冬春俨然的女式西装革履,夏秋更是落落大方的西装套裙,经常是发髻高绾,走路如行云流水,既有领导风采,又有女人韵味。她的气质非凡来源于内在的修养和学识的渊博,在乡镇当书记时就考取了经济管理硕士学位,在政法委又考取了政法大学的法律硕士学位。澹台莉的工作风格彰显大度气势,县长、书记都敬畏她。当然,澹台莉找缪得友谈话,那是器重缪得友,而且是以一个长者和母亲的口气谈:“我女儿是政府办综合科副科长,自你抽调到政法委后,每一周都要给你写信,这一提包我都带来了。难得这痴情的女儿。”澹台莉把一提包信放在缪得友面前,还说,“你看咋办。”

望着慈母般的领导,又是器重自己的恩人,缪得友实难回话。缪得友明白,与单姗相爱是缘分,在学校那三年的日子,虽然平淡却有激情,生活工作都那样互帮互学互励,真是情投意合,比翼双飞,老师学生都夸他们是天生一对,都说是才貌双全。若是这时与单姗分手,不仅自己会悔恨一生,还会逼死感情专一的单姗。他一向口齿流利,这时,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已有女友了,正准备结婚。愿好领导的女儿另选佳婿,一生幸福。”

澹台莉还是带着淡淡的笑脸,收起了包中的一大沓信。当缪得友起身快要走出门的时候,叫住了他:“你可以再想想。一周后回话。”

缪得友听出了话外之音,虽然有点儿震动心弦,然而脚步没有停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自从走出政法委澹台莉书记办公室后,缪得友再也没有去过县委大院,过了两个周也没有给领导回话。

第三个周,谁留谁走已有消息了,原与缪得友对面坐的小朱,是从档案局抽调的已经开始办理调动手续了。缪得友知道后,第二天天不见亮就到了政法委,留下公物,装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把地拖得干干净净,桌子也擦得明明亮亮。这时还不到土班时间,他就把钥匙交给门房,请他转给管机关的副书记,还说谢谢代劳。就这样走出了县委大院。

单姗听说缪得友还会回学校教书,简直高兴得像三岁小孩那样又蹦又跳:“你去了,我望眼欲穿;你回来了,我热泪盈眶。你是我的,回来了,

就不能再走……”单姗就在这天早上写下了这首爱情诗。她知道缪得友是为爱自己而放弃从政的,心中有伊人,于是速速结婚,就拼命奉献自己。

缪得友回学校后,学校没给他分课,是因为没接到叫他回校的通知,而是等抽调的组织部领导谈话,因为这是规矩。

又过了几天,政法委副书记何驹来到学校找缪得友,还很神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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