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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1: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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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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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上)

中国文学史(上)试读:

第一编 绪论

第一章 文学

治文学史,不可不知何谓文学,而欲知何谓文学,不可不先知何谓文。请先述文之涵义。

文之含义有三:(甲)复杂非单调之谓复杂。《易·击辞传》曰:“文相杂,帮曰文。”《说文·文部》:“文错画;象交文。”是也。(乙)组织有条理之谓组织。《周礼·天官·典丝》:“供其丝纩组文之物。”注:“绘画之事,青与赤谓之文。”《礼·乐记》:“五色成文而不乱。”是也。(丙)美丽适娱悦之谓美丽。《释名·释言语》:“文者,会集众采以成绵繡;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繡然。”是也。综合而言,所谓文者,盖复杂而有组织,美丽而适娱悦者也。复杂乃言之有物。组织,斯言之有序。然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美丽为文之止境焉。

文之涵义既明,乃可与论文学。

文学之下义亦不一:(甲)狭义的文学,专指“美的文学”而言。所谓美的文学者,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或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于整比,可以初弦诵,可以动欣赏。梁昭明太子萧统序《文选》:“譬诸陶匏为入耳之娱,黼黻为悦目之玩”者也。“若天姬公之籍,孔你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卻军,食其之下齐国,留候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名曰《文选》云耳。”所谓“篇什”者《诗》雅颂十篇为一什,后世因称诗卷曰篇什。由萧序上文观之,则赋耳,诗耳,骚耳,颂钻耳,箴铭耳,哀诔耳,皆韵文也。然则经姬公之籍,孔父之书。非文也,子老庄之作,管孟之流。非文学也,史记事之文,击年之书。非文学也;惟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沉思”,“义归翰藻”,与夫诗赋骚颂之成篇什者,方得与于斯文之选耳。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以“扬榷前言,抵掌多识者谓之笔;咏叹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云:“至如文者,惟须绮纷披,宫徵靡曼,吻遒会,情灵摇荡。”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这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果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持萧统之说以衡,虽唐宋韩、柳、欧、苏、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以厕文学之林;以事虽出于沉思,而义不归乎翰藻,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颜延之以文限于韵文,此论最狭,萧统《文选》,文与笔皆称为文,所选已不限于韵文。

刘勰著《文心雕龙》,则经子史皆称为文,山同于六朝以前,所谓“文学”者,“著述之总称”。然吾人傥必持颜延之之说以绳文学,则所谓文学者,殆韵文之专利品耳。与萧统之说即相背。(乙)六朝以前的文学。“文学”二字,始见《论语》。子曰:“博学于文”。“文”指《诗》《书》六艺而言,不限于韵文也。孔门四科,“文学子游子夏”;不闻游夏能韵文也。《韩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学,而指斥及藏管、商、孙、吴子书者;管商之书,法家言也;孙吴之书,兵家言也;而亦谓之文学。汉司马迁《史记·自序》曰:“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义,则文学彬彬稍进。”举凡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皆归于文学。班固撰《汉书·艺文志》,凡六略;六艺百三家,诸子百八十九家,诗赋百六家,兵书五十三家,数术百九十家,方技三十六家,皆入焉。傥以狭义的文学绳之,六略之中,堪入艺文者,惟诗赋百六家耳。其六艺百三家,则萧序所谓“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也。至《国语》、《国策》与夫《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之并录入《春秋》家者,则萧序所谓“记事之史,击年之书”也。诸子、兵书、方技、术数之属,则萧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宪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则“文学”者,述作之总称耳。今之所谓文学者,既不同于述作之总称,亦异于以韵文为文。所谓文学者,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兼发智情;其中有重于发智者如论辨、序跋、传记等是也,而智中含情;有重于抒情者,如诗歌、戏曲、小说等是也。大抵智在启悟,情主感兴。《易》、《老》阐道而文间韵语,《左》、《史》记事而辞多诡诞,此发智之文而智中含情以感兴之体为之者也。后世诗人好质言道德,明议是非,作俑于唐之昌黎,极盛于宋之江西,忘比兴之指,失讽谕之义,则又以主情之文而为发智之用,亦不背于智中含情之意。譬如舟焉,智是其舵,情为帆棹;智禁理悟,情通和乐;得乎人心之同然者也。是文学者兼发情智而以情为归者也。又近世之谕文学,兼及形象,是经子史中之文,凡寓情而有形象者,皆可归于文学,则今之所谓文学,兼包经子史中寓情而有形象者,又广于萧统之所谓文矣。

文学与哲学科学不同:

哲学解释自然 乃从自然之全体观察,复努力以求解释之。

科学实验自然 乃为自然之部分观察,以求实验而证明之。

文学描写自然科学家实验自然之时,必离我于自然,即以我为实验者之谓也。文学家描写自然之时,必融我入自然,即我与自然为一之谓也。

第二章 文学史

文学之义既明,请论史之为物。《说文·史部》:“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正也。”然则史之云者,又《说文》:“又,手也。”持中以记事也。中者,不偏之谓。夫史以传信。所贵于史者,贵能为忠实之记载,而非贵其有丰厚之情绪也,夫然后不偏不党而能持以中正。推而论之:文学史非文学。何也?盖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文学之职志,在抒情达意;而文学史之职志,则在纪实传信。文学史之异于文学者,文学史乃纪述之事,论证之事,而非描写创作之事;以文学为记载之对象,如动物学家之记载动物,植物学家之记载植物,理化学家之纪载理化自然现象,诉诸智力而为客观之学,科学之范畴也。不如文学抒写情志之动于主观也。更推是论之:太史公《史记》不纯为史。何也?盖发愤之所为作,工于抒慨而疏于记事。其文则史,其情则骚也。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不纯为文学史。何也?盖褒弹古今,好为议论,大致主于扬白话而贬文言,成见太深而记载欠翔实也。夫记实者,史之所为贵;而成见者,史之所大忌也。于戏,是则偏之为害,而史之所以不传信也!史之云者,又持中以记事也。《周书·周祝》、《荀子·性恶》注:“事,业也”又《荀子·非十二子》注:“事业,谓作业也。”然则记事云者,记作业也。史之云者,持中正之道,记人之作业也。文学史云者,记吾人之文学作业者也。然则所谓中国文学史者,记中国人之文学作业云尔。

第三章 中国文学史

中国无文学史之目。而“文史”之名,始著于唐吴克《西齐书目》,宋欧阳修《唐书·艺文志》因之:凡《文心雕龙》、《诗品》又属,皆入焉。后世史家乃以诗话文评,别于总集后也一文史类。《中兴书目》曰:“文史者,所以讥评文人之得失。”盖重文学作品之讥评,而不重文学作业之记载者也,有史之名而亡其实矣。

自范晔《后汉书》创《文苑传》之例,后世诸史因焉;此可谓之文学史乎?然以余所睹记,一代文宗,往往不厕于文苑之列:如班固、蔡邕、孔融,不入《后汉书·文苑传》。潘岳、陆云、陈寿、孙楚、干宝、习凿齿、王羲之,不入《晋书·文苑传》。王融、谢朓、孔稚珪,不入《南齐书·文学传》。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王融、谢朓、江淹、任昉、王僧孺、沈约、徐陵,不入《南史·文学传》。元结、韩愈、张籍、李翱、柳宗元、刘禹锡、杜牧,不入《旧唐书·文苑传》。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陈亮、叶适,不入《宋史·文苑传》。宋濂、刘基、方孝孺、杨士奇、李东阳,不入《明史·文苑传》。然则入文苑传者,皆不过第二流以下之文学家尔。且作传之旨,在于铺叙履历,其简略者仅以记姓名而已,于文章这兴废得失不赞一辞焉。呜呼,此所以谓文苑传,而不得谓之文学史也。盖文学史者,文学作业之记载也;所重者,在综贯百家,博通古今文学之嬗变,洞流索源,而不在姝姝一先生之说;在记载文学作业,而不在铺叙文学家之履历。文学家之履历,虽或可藉为考证之资。欧西批评文学家尝言:“人物,环境,时代,三者构成艺术之三要素也。欲研究一种著作,不可不先考作者之人物,环境及时代。”质而言之,即不可不先考证文学家之履历也。然而所以考证文学家之履历者,其主旨在说明文学著作。舍文学著作而言文学史,几于卖椟还珠矣。

文学著作之日多,散无统记,于是总集作焉。一则纲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昔挚虞始作二书: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文章志》四卷,《文章流别集》三十卷,见《晋书》本传。今其书佚不见,而体裁犹可悬揣而知。盖志如今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以人为纲;而流别疑如姚鼐《古文辞类纂》,以文体为纲者也。尔后作者,代不乏人:梁昭明太子之《文选》,姚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宋文鑑》,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元苏天爵之《元文类》,明唐顺之之《文编》,黄宗义之《明文海》,清严可均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姚鼐之《古文辞类纂》,姚椿之《国朝文录》,李兆洛之《骈体文钞》,曾国藩之《经史百家杂钞》,王先谦黎庶昌之《续古文辞类纂》,王闓运之《八代文选》,其差著者也。然有文学著作而无记载,以体裁分而鲜以时代断,于文章嬗变之迹,终莫得而窥见焉。则是文学作品之集,而非文学作业之史也。独严氏书仿明梅鼎祚《文纪》,起皇古,迄隋,博搜毕载,是为总集家变例,然而与史有别者;以所孜矻者,不在文学作业之纪载,而在文学作品之集录也。此只以与文史、文苑传,供文学史编纂之材料焉尔。

昔刘知几谓作史有三难:曰才,曰学,曰识。而余则谓作史有三要:曰事、曰文,曰义;孟子谓:“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者也。夫文学史之事,捃采诸史;文学史之文,滂沛寸心;而义则或于文史之属有取焉。然设以人体为喻:事,譬则史之躯壳耳,必敷之以文而后史有神彩焉,树之以义而后史有灵魂焉。余以为作中国文学史者,莫如义折衷于《周易》,文裁则于马、班。《易·击辞传》曰:“圣人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又曰:“《易》有圣人之道,……以动者尚其变;……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而文学史者,则所以见历代文学之动而通其变,观其会通者也。此文学史之所为取义也。至司马迁作《史记》,于六艺而后,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贾生、虞卿、吕不韦诸人,情辞有连,则裁篇同传;知人论世,详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其后班书合传,体仍司马,而参以变化;一卷之中,人分首尾;两传之合,辞有断续;传名既定,规制綦密;然逸民、四皓之属,王贡之附庸也;王吉、韦贤诸人,儒林之别族也;附庸如臾之寄鲁,署目无闻;别族如田陈之居齐,重开标额;徵文则相如侈陈词赋;辩俗则东方不讳谐言;盖卓识鸿裁,犹未可量以一辙矣。人分首尾,斯义分主从;传详著述,则文有徵信;倘可取裁而以为文学史之文者也。然而世之能读马班书而通其例者鲜,诸《周易》而发其义于史者尤鲜。太史公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可谓观其会通者矣。所惜者,观会通于帝王卿相之事为者多,观会通于天下之动者少,不知以动者尚其变耳。

试翻十九朝唐、虞、夏、商、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

之史,每一鼎革,政治、学术、文艺,亦若同时告一起讫而自为段落。然事以久而后变,道以窜而始通。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其所损益者微也。秦燔诗书,汉汲汲修补,惟恐不逮,其所创犹者浅也。六代骈俪,沿东京之流。北朝浑朴,启古文之渐。唐之律诗,远因陈、隋。宋之诗馀,又朔唐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欲私淑孟、庄、荀、韩以复先秦之旧也。元之姚、虞,明之归、唐,清之方、姚,又祖述韩、柳、欧、苏以追唐宋之遗也。是则代变之中,亦有其不变者好。然事异世变,文学随之,积久而著,迹以不掩;而衡其大较,可得而论。兹以便宜,分为四期:第一期自唐虞以于战国,名曰上古;骈散未分,而文章孕育以渐成长之时期也。第二期自两京以于南北朝,名曰中古;衡较上古,文质殊尚。上古之文,理胜于词。中古之文,渐趋词胜而辞赋昌,以次变排偶,驯至俪体盛之一时期也。第三期自唐以于元,谓之近古;中古之世,文伤于华;而近古矫枉,则过其正,又失之野。律绝之盛而辞曲兴,骈文之敝而古文兴,于是俪体衰而诗文日趋于疏纵之又一时期也。第四期明清两朝以于清,谓之近代;唐之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宋之言文章者宗之,于是“唐宋八大家”之名以起。而始以唐宋为不足学者,则明之何景明、李萝阳也。尔后治文章者,或宗秦汉,或持唐宋,门户各张;迄于清季,辞融今古,理通欧亚,集旧文学之大成而要其归。蜕新文学之化机而开其先。虽然,中国文学史之时代观,有不可与学术史相提并论者。试以学术言:唐之经学,承汉魏之训诂而为正义,佛学袭魏晋之翻译而加以华妙,似不宜与宋之理学比,而附于陈隋之后为宜。而自文学史论:沈宋出而创律诗,韩柳出而振古文,温韦出而有倚声,则开宋元文学之先河,而以居宋元之首为宜。故谓学术史之第二期,始两汉而终五代,与文学史同其始,而不同其终。而第三期则始于宋而终于明,与文学史殊其终,并不同其始。盖明之学术,实袭宋朱、陆之成规而阐明之;不如文学之有何、李、王、李复古运动。轩波大起也。

民国肇造,国体更新,而文学亦言革命,与之俱新。尚有老成人,湛深古学,亦既如荼如火,尽罗吾国三四千年变动不居之文学,以缩演诸民国之二三十年间,而欧洲思朝又适以时澎湃东渐,入主出奴,聚讼盈庭,一哄之市,莫衷其是。榷而为论,其蔽有二:一曰执古。二曰執外。何谓騖外?欧化之东,浅识或自菲薄,衡政论学,必准诸欧;文学有作,势亦从同,以为:“欧美文学不异话言,家喻户晓,故平民化。太炎、畏庐,今之作者;然文必典则,出于尔雅;若衡诸欧,嫌非平民。”又谓:“西洋文学,诗歌、小说、戏剧而已。唐宋八家,自古称文宗为,倘准则于欧美,当摈不与期文。”如斯之类,今之所以谓美谈,它无谬巧,不过轻其家丘,震驚欧化,降服焉耳。不知川谷异制,民生异俗。文学之作,根于民性;欧亚别俗,宁可强同。李戴张冠,世俗知笑;国文准欧,视此何异。必以欧衡,比诸削足,履则适矣,足削为病;兹之为蔽,谥曰執外。然而茹古深者又乖今宜;崇归、方以不祧,鄙剧曲为下里,徒示不广,无当大雅;兹之为蔽,谥曰执古。知能藏往,神未知来,终于食古不化,博学无成而已。余耽嗜文学,行年六十,诵记所及,辄有撰论;不苟同于时贤,亦无矜其立异;树义必衷诸古,取材务考其信;约为是编,观其会通。治国闻者,倘有取焉。

第二编 上古文学

第一章 先秦

第一节 文章 原始

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窜造字源流。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凡字义皆起于右旁之声,任举一字,闻其声,即知其义。凡同声之字,但举右旁之声,不必举左旁之迹,皆可通用。且字义既起于声,并有不举右旁为声之本字;任举同声之字,即可用为同义。故一义仅有一字。其有一义数字,一物数名者,半由方言不同。由语言而造文字,而同义之字,声必相符。文字者,基于声音者也。上古未造字形,先有字音,以言语流传,难期久远,乃结绳为号,以辅言语之窜。相传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用易结绳为书契,而文字之用以兴。字训为饰《广雅》《玉篇》并云:“字,饰也。”《广韵》注引《春秋纬说题词》亦云:“字,饰也。”与文之为繡训同。足证上古之初,言与字分:宣之在口曰言,饰之以文为字。然文字初兴,勒书简毕,有漆书刀削之劳,抄写匪易,传播维艰;故学术授受,胥藉口耳相传。又虑其艰于记忆也,原本歌谣,杂以韵偶,寡其辞,协其音,以文其言,以便记诵,而语言之中有文矣。

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谣谚二体,皆为韵语。谣训徒歌,《尔雅》:“徒歌谓之谣。”歌者,永言之谓也。谚训传言,《说文》:“谚,传言也。”言者,直言之谓也。

生民之初,文字未著,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和以土鼓苇龠,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W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及书契既兴,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乃有依声按韵,诵其言,咏其声,播之文字而为声诗者。然而文字之起,以代结绳,记事而已,不以抒情。故文字之用,记载最先,而声诗次之;载籍可考,厥有明徵。《史记》托始黄帝,而咏歌则徵虞舜;以歌咏出之天籁,无假文字;而记载尤切人事,必亟著录也。然则文章肇始,不出二体:大抵言志为诗,出之水言,婉转抑扬而托于文;记事者为史,杂以俪句,简劲奥质而略近语。其大较也。

第二节 六经

欲观二帝唐、虞三王夏、商、周之文,六经其灿然者已。独乐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敌无遗法。其可考论者,大抵《易》《书》二经,媲于《诗》而饰以文者也。《礼》及《春秋》托于史而略近语者也。试陈其略:(甲)《易》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子为之《彖》、《象》、《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明天之道,察民之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义出于沈思,辞归于翰藻;音韵克谐,奇偶相生。试诵《蒙》卦之辞曰: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韵,再三渎韵;渎则不告韵。

利贞。又《震》卦之辞曰:震,亨。震来虩虩韵,笑言哑哑韵。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此音韵克谐也。其在《击辞传》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下二句与上二句相为偶。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两句偶。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两偶句。变化见矣。此“在天成象”三句,与上“方以类聚”三句,料自为偶。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以下皆两句为偶。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韵。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韵。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韵。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通体俪偶,独首两句单领起,则是奇偶相生也。(乙)《书》《书》之所起远矣。黄帝首立史官,以仓颉为左史,沮诵为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动。惟至唐虞,益臻明备。尧、舜二典,备载一君终始,是纪传体之权兴也。而《禹贡》推表出川以叙九州,为地理志之滥觞。《甘誓》详叙事由以起誓辞,为记事本末之滥觞。周室微而《书》缺有间。至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上断于尧,下讫秦谬,凡百篇。而为文章,奇偶相生,音韵克谐,亦无不与《易》同。其在《尧典》曰: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动韵,钦明韵,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韵。九族既睦韵,平章百姓韵。百姓昭明韵。此“平章百姓,百姓昭明”两句,与上“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两句相为偶。协和万邦韵。黎民于变,时雍韵。(丙)《诗》舜之使夔曰:“诗言志,歌永言。”是诗教之始也,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周尚文,妇人女子,亦解歌讴,动中律吕;于是太史采于十国者谓之《风》,出自王朝者谓之《雅》《颂》;其文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凡三百五篇,其体为风、雅、颂,其辞有赋、比、兴。赋者,直陈其事者也。如《出其东门》之诗曰: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此夫告其妻以矢无他,言有女虽则云,与娱自有我思也。又如《无衣》之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作。

此君不恤民以怨其上,言平日不恤饥寒,有急则厉兵役也。比者,以物取譬者也。如《蝃蝀》之诗曰: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乃如之人兮,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此以蝃蝀之人莫敢指,喻女子有遗行之必为父母兄弟所远也。又如《相鼠》之诗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此以鼠之有皮有体,喻人之不可无礼无仪也。兴者,感物抒兴者也。如《淇奥》之诗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磋。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此睹绿竹之猗青,而兴怀君子之有匪也。又如《蒹葭》之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阴且长。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睎。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阴且跻。溯游从之,宛大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己。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阴且右。溯游从之,宛大水中沚。

此睹蒹葭之苍,白露之霜,而兴怀伊人之不见也。赋易知而比兴难别。比切事而兴觸绪。不惟《诗》三百篇有之,其它《易》、《书》、《礼》、《春秋》亦有之。《书》之记言,《春秋》之记事,《礼》之记礼,直书所记;此辞之媲于赋者也。然《易》之《击辞》,《乾》象云龙,《坤》利牝马,语多取譬;有比有兴,与三百篇同矣。

而音韵相和,三百篇于不规律中渐有规律,尤为后世一切诗体之宗。而其叶韵之法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而自第三句以下,隔句用韵者,如《蒹葭》及《关雎》之一章曰:关关雎鸠韵,在河之洲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隔句为韵者,如《蝃蝀》之一章二章,及《卷耳》之一章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韵。嗟我怀人,寞彼周行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这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如《出其东门》、《相鼠》,及《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曰:陟彼崔嵬韵,我马虺虺韵。我姑酌彼金疊韵,维以下永伤韵。

陟彼高冈韵。我为玄黄韵。我姑酌彼儿觥韵,维以不永伤韵。此章与上章为偶。陟彼砠韵矣,我马瘏韵矣两句为偶。我仆痡韵矣。云何吁韵矣。

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燕歌行》之类句句用韵源于此。自此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者,如《采薇》之一章四章曰:采薇采薇,薇亦作韵止。曰归曰归,岁亦莫韵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韵。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韵。彼尔维何?维常之华韵。彼路斯何?君子这车韵。四句两两作偶。戌车既驾,四牡业业韵。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韵。

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者,如《车攻》之五章曰:决拾既佽,韵。与末句柴为韵。弓矢既调韵。调读如同。射夫既同韵,助我举柴韵。柴音恣。

有隔半章自为韵者,如《生民》之卒章曰:卬成于豆,于豆于登韵。其香始升韵,上帝居歆韵。胡臭亶时韵?后稷肇祀韵。庶无罪悔,以迄于今韵。

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者,如《有瞽》之诗曰:有瞽有瞽,韵。与下虚、羽、鼓、围、举诸句为韵。在周之庭。韵。与下声、鸣、听、成诸句为韵。设业设虡韵,崇牙树羽韵。应田县鼓韵,鞉磬柷围韵。既备乃奏,箫管备举韵。喤喤厥声韵,肃雍和鸣韵。先祖是听韵。我客戾止,永观厥成韵。

此皆诗之变格。惟是声律之用,本于性初,发这天籁。故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韵之文,而往往有韵,《易》《书》是也。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如《诗》是也。《诗》为有韵之文,而三百篇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有全章不用韵者,有全章不用韵者,亦有全篇无韵者,虽更以仆数。而文则四言单行,时出俪偶,体格略与《书》同。然则后世有作,韵文多为偶。而散文多用奇。而在三代以上,韵文不尽偶,而散文不必奇。观《易》《书》《诗》三经,文章之美,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已。(丁)《礼》殷因夏礼,损益可知。周因殷礼,损益可知。武王崩,成王少,周分乃摄行政当国,兴正礼乐,制度于是改,而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监于二代,郁郁乎文,详六官之官属职掌,而作《周礼》。损益前代之冠、昏、丧、祭、朝、聘、射、乡之礼而记之,名之曰《仪礼》。一天大法,一朝掌故,洪纤毕举,条理井然。凡后世史、志、通典、通考等之作,皆此为其权舆与也。惟其辞简,不杂偶语韵文,与《易》《书》《诗》不同;则以昭书简册,悬布国门,犹后世律例公文,义取通俗,故不为文。(戊)《春秋》《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击日,以日击月,以月击时,以时击年,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断自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此如后世会典之有事例,律之有例案,直书其事,记载有定式,而无取偶语韵文以厕其间,故亦与《易》《书》《诗》不同。

大抵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无,六则文丽而不淫。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旨;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体;书志六典,则《礼》总其端;纪传编年,则《春秋》为根;并窜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然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逢孔子时而不具。于是七十二弟子之徒,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俱以所见,各记旧闻,错综鸠聚,《礼记》之目,于是乎在。虽标题记礼,而义贯六经,其间众家纷纭,反覆申论;惟以单行之语,述经叙理,动辄千言,纚纚不休;此则论难之语,又于《礼》及《春秋》之外,别出一格,而以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者已。

佛书三科曰经、论、律。而籀我古籍,亦不越此三者:一曰文,藻绘成文,杂以韵偶,垂之不刊,以资讽诵,如《易》《书》《诗》是也,是即佛书这经科。一曰语,辞有论难,义贵畅发,多用单行之语,如《礼记》之属,是即佛书之论科也。一曰例,明法布令,语简事赅,义取共晓,以便遵行,如《周礼》《仪礼》及《春秋》,是即佛书这律科也。后世以降,排偶之文,皆经科也。单行之文,皆论科也。典制之文,皆律科也。故经、律、论三者,可以赅古今文体之全焉。

第三节 孔子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亦三代之礼,叙《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虽百世可知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史:“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召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馀篇,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彖》《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颜渊喟然欢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反袂试面,涕沾袍,曰:“孰为来哉!”“吾道窜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据行事而作《春秋》,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孝者也。孔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接于夫子之语,为《论语》二十篇。盖继往开来,而集二帝三王文学之大成者也。而孔子之所以有造于中国文学者又有五焉。(甲)正文字仓颉之初作书,美国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及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体尤众。孔子之至是邦也,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书,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择其文之近雅驯者用之,而书以古文。以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其从太史公书屡称也氏古文,以虽出仓史文字,而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氏古文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六经不经孔子删定,其文不雅驯也。意孔子当日必有专论文字之书,其见引于许慎《说文》书者,如“一贯三为王”;“推十合一为士”;“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儿,仁人也,在人下故诘屈”;“鸟,眃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鸟呼”;“牛羊之字,以形举也”;“狗,叩也,叩气吠以守”;“视犬之字如画狗也”;“貉之为言恶也”;“粟之为言续也”;如此之类,其说皆引出孔子,此孔子正文字之正证。(乙)订诗韵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以协律,诗以持志。而《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韵》《武》《雅》《颂》之音;是所以订《诗》之韵谱也。以三百五篇之《诗》,地涉江汉,时亘殷周,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殊时异俗,其韵安能尽合?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而于韵之未安者,则正之使合于《雅》《颂》,故曰:“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正《雅》《颂》者,乐以《雅》《颂》为正也,即所谓“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也。《雅》《颂》之音,宗周之正韵也,故以为正。然则孔子未正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正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用韵与《诗》三百合,皆以孔子为准矣。(丙)用虚字上古文运初开,虚字未兴,罕用语助之辞,故《书》典、谟、誓、诰,无抑扬顿挫之文,木强寡神。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赞《易》《彖》《繫辞》,用“者”“也”二字特多;而《论语》二十篇,其中“之”“乎”“也”“者”“矣”“与”“哉”无不具备。浑噩之语,易为流利之词,作者神态態出,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丁)作《文言》《文言》者,孔子之所作也。孔子以前,有言有文。直言者谓之言,修辞者谓之文。而孔子则以直言之语助,错综于用韵比偶之文,奇偶相生,亦时化偶为排,特创文言一体,以赞《易》《乾》《坤》二卦;堆垛之迹,尽化烟云,晓畅流利,自成一格。其在《乾·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以上八句,四句一组,化偶为排。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初九曰:潜龙勿用“,保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韵。两句偶,遁世无闷韵;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达之两句偶。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保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韵,庸行之谨韵。两句偶,闲邪存其诚韵;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两句偶。《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韵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韵也。两句为偶。知至至之,可与几韵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韵也。四句两两为偶。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两句为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保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四句两两为偶。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保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句偶。水流湿,火就燥。两句偶。云从龙,风从虎。韵。两句偶。圣人作而万物覩。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韵。两句偶。则各从其类也。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三句排。是以动而有悔也。潜龙勿用,下韵也。见龙在田,时舍韵也。终日乾乾,行事韵也。或跃在渊,自试韵也。飞龙在天,上治韵也。亢龙有悔,穷之灾韵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韵。终日乾乾,与时偕行韵。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韵。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韵。亢龙有悔,与时偕极韵。乾元用九,乃见天则韵。乾元者,始而亨韵者也。利贞韵者,性情韵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韵也;六爻发挥,旁通情韵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韵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韵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两句偶。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排句。《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两句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三句排。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四句排。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两句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两句偶。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韵,知得而不知丧韵。三句排。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自孔子作《文言》以昭模式,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子夏序《诗》以明六义,文言也;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礼记》有《檀弓》《礼运》两篇,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时春秋百二十国,孔门第子三千,所占国籍不少,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徵之载记,齐语鲁语,已形捍格,更何论南蛮鴃舌,如所称吴楚诸国。故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而昭弟子式者欤。盖自孔子作《文言》,而后中国文章之规模具也。文言者,折衷于文与言之间。在语言,则去其方音俚俗,而力求简洁,而于文,则取其韵语偶俪,而不为典重。音韵铿锵以为节,语助吟欢抒情,流利散朗,蕲于辞达而已。后世议论叙述之文,胥仍其体。自文言而益藻密,则为齐梁之骈体。自文言而益疏纵,则为唐宋之古文。此其大较也。(戊)编总集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关雎》以为《风》始,《鹿鸣》,《小雅》始,《文王》,《大雅》始;《清庙》,《颂》始。三百五篇,厥为诗之第一部总集。又删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为《尚书》百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厥为文之第一部总集。则是总集之编,导源《诗》《书》,而出于孔子者也。惟《诗》者,风、雅、颂以类分;而《书》则虞、夏、商、周以代次。则是《诗》者,开后世总集类编之先河;而《书》则为后世总集代次之权舆焉。

子以四教,而文居首,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开汉代经学之祖。懿欤休哉,此所以为六艺之宗,称百世之师欤!

第四节 左丘明

孔子明王道,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约其辞文。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议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春秋》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左丘明能窥其秘,故其为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至文章之雄丽,从容委曲,词不迫切,而意独深至,反复低昂,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兴趣悠长,以采自列国史书,故其文有方言,又喜引《诗》《书》之辞,其文整齐,故多偶句;薄物细故,无不穷态尽妍;浮夸,尤喜说鬼,怪怪奇奇。而叙战事,纷纷错综,能令百世之下,颇见本末。试举数事以见例。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公子突曰:“使勇而无刚者,嘗寇而速去之。君为三覆以待之。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乃可以逞。”从之。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聃逐之,衷戎师,前后击之,尽殪。戎师大奔。十一月甲寅,郑人大败戎师。隐九年传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止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弑其君。经书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会于稷,以成宋乱。为赂故,立华氏也。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马则然。”桓二年传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晋侯欲麥,使甸人献麥,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成十年传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而告曰:“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也。”子罕寘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当而后使复其所。襄十五年传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弄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閈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间,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资寇,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资贼公行,而夭疠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薦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巳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襄三十一年传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墠听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犂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静巳,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撼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许之。正月,乙未,入逆而出,遂会于虢。昭元年传郑余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与。”犯请于二字,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晰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晰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子晰怒;既而櫜甲以见子南,欲杀之而娶其妻。子南知之,执戈逐之,乃冲,击之以戈。子晰伤而归,告大夫曰:“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大夫皆谋之。子产曰:“直钧。幼贱有罪,罪在楚也。”乃执子南而数之曰:国之大节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听其政,尊其贵,事其长,养其亲,五者所以为国也。今君在国,女用兵焉,不畏威也。奸国之纪,不听政也。子晰,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贵也。幼而不忌,不事长也。兵其从兄,不养亲也。君曰:“余不女忍杀,宥女以远。”勉速行乎,无重而罪!五月,庚辰,郑放游楚于吴。

昭元年传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左兵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即《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事以方内传,或重出而小异。而其体则《左传》以经编年,《国语》以国分部,体制不同。《国语》以国为分,盖本《诗》之十五《国风》;然《罗风》为有韵之诗,而《国语》则无韵之文也。大抵周鲁多掌故,齐多制,晋越多谋;文之佳者,深闳杰异;不同《左传》之从容委曲,而《越语》尤奇峻。然亦有委靡繁絮,不能振起者,不如《左传》之婉而成章,熔铸如出一手;其辞多枝叶,盖由当时列国之史,材有厚薄,学有浅深,故不能醇一耳。或说:“兵明之传《春秋》也,盖先采集列国之史,国别为语;旋獵其英华,作《春秋传》。而先所采集之语,草稿具存,时人共传习之,号曰《国语》;殆非之所欲出也。”

第五节 诸子

三代之文奥,六经是也。春秋之辞缓,《论语》《左氏传》是也。战国之气激,诸子、《国策》、《楚辞》是也。独《老子》冠时独出,为诸子之祖;薄仁义,贵道德,与孔子异趣;而文章安雅,语约而有馀于意,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排偶之辞,而出于俯爷揖让,不为刻斩绝之言,与《论语》同。其文不以放纵为高,则以时代相同也。试互勘以为况: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以上《老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上《论语》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以上《老子》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以上《论语》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以上《老子》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以上《论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上《老子》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以上《论语》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上以《老子》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以上《论语》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以上《老子》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以上《论语》

如此之类,未可以更仆终。老子,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尝问礼焉。而或者好为奇论,乃谓《老子》书疑出战国,而与《论语》《左氏传》辞气不伦。《老子》书与《论语》之非辞气不伦,则既然矣;而所为不同于《左氏传》者;辞以简隽称美,不如《左氏传》之以曲畅为肆;意以微妙见深,不如《左氏传》之以净夸为奇。若其文缓而旨远,馀味曲包,则固与《左氏传》如出一辙者也。《左氏传》耐人诵,《老子书》耐人思。

老子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春秋之末,齐人有孙子武者能阐其义以著十三篇,而为兵家之祖,极奇正之变,而归之于道;深切喜往复,其旨不乖于孔子。子路问于孔子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孙子论兵,则先计而后战,而开宗明义以发之于《计》篇曰: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署,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执行?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见负矣。”

孙子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或以其人不见《春秋左氏传》,而疑十三篇后人伪托。然余诵其文,抑扬爽朗,而参排句以利机势,用语助以尽顿挫,首尾秩然,有伦有脊,遣言措意,似《大学》《中庸》;抑亦衍孔子《文言》之体,而与七十二第子之徒相类,切近的当而不为滥漫恣肆,则固断乎其为春秋之作者,而不同于国之诸子也。

战国诸子,当以庄子为首出。

庄子名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其在《逍遥游》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怀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未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其著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其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辞虽参差而俶诡可观。

孟子,邹人也;名轲,鲁公族孟孙之后也。生有淑质,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天下方务于合从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以浩然之气,发仁义之言;无心于文,而开辟抑扬,高谈雄辩,曲尽其妙;终而又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一纵一横,论者莫当。尝应彭更以自明志曰: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即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畫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儒者之文,至《孟子》而极跌宕顿挫之妙。道家之文,至《庄子》而尽荡逸飞扬之致。盖庄子之学,出于老子,而解散辞体,出以疏纵;犹孟子之学,出于孔子,而解散辞体,发为雄肆;其揆一也。辞气激宕,消息世运;文章之变,盖至此极。孔老之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而孟庄则神锋四出,如千金骏足,飞腾飘瞥,蓦涧跃波,虽皆极天下之选,而以德以力,则略有间矣。然孟与庄又自不同。盖孟文开阖变化,庄更益以缥渺;孟文光辉发越,庄又出以诙诡。庄生玄而入幻,孟子正而不谲。其大较也。

荀乡,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荀卿后孟子百馀年,荀卿以为人性恶,故非孟子以作《性恶》一篇。荀卿善为《诗》《礼》《易》《春秋》,尤精言礼;行应绳墨,安贫贱。荀卿卒不用于世,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三十二篇。其《劝学》篇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蹞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雨君者不容。止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其为文章灵警不如庄生,雄肆亦逊孟子;而体裁绮密,出之以铿锵鼓舞,又是一格。然气亦激矣。敷陈往古,掎挈当时,又托于《成相》以喻意曰: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罢?国多私,比周还主党与施。远贤近谗,忠臣蔽塞主势移。曷谓贤?明君臣,上能尊主爱下民。主诚听之,天下为一海内宾。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噘。愚以重愚,暗以重暗成为桀。

词赋亦自名家,立言指事,根极理要。然体物写志有馀,铺采擒文不足,此所以为儒也。特其一以隐语,一以意答,五赋一格,殊少变化。录《赋篇》之卒章曰:天下不治,请陈佹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陨坠,旦暮晦盲。幽晦登昭,日月下藏。公正无私,反见从横。志爱公利,重楼疏堂。无私罪人,憼革贰兵。道德纯备,谗口将将。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拂乎其欲礼义之大行也,暗乎天下之晦盲也。皓天不复,忧无疆也。千岁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学,天不忘也。圣人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服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闾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维其同!

至诚惇恪,颇有恻隐古诗之意。而促节急弦,慨当以慷,以视三百篇之温柔敦厚者殊矣。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馀万言。其《五蠹篇》曰: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主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镒。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

生平恶文学之士而贵耕战,然其著书,则文理整赡,而曲折顿挫,百态千状,博辩明透,少伤惨礉;其为《内、外储说》,古以为连珠之体所肇;迨汉《淮南·说山》,实首模效之,扬雄班固乃约其体而为《连珠》矣。

大抵儒家重实际,其文多平实。道家主想像,其文多超逸。法家尚深刻,其文多峭峻。此外如墨杂家之文质,名家小说之文琐,农家之文鄙,杂家之文驳,譬之自郐,弗欲观已。然兵家如《吴子》之平实,杂家如《吕氏春秋》之博丽,略其大体,举其一鳞一爪,亦往往非后世所可及。

诸子文章之不同于六经者辞气,而不能脱其窠臼者,则文、语、例三者之体制。大抵韵偶者谓之文,论难者者谓之语,发心者谓之例。《老子》及《荀子·成相》篇、《赋》篇,皆属于文者也。孙、庄、孟、荀、韩,皆属于语者也。《墨子·经上、下篇》,《韩非·内、外储说》皆属于例者也。

第六节 屈原宋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性也;博闻强志,娴于辞令,遭怀王,忧谗畏讥,乃幽思冥索,作《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二十五篇,道源古诗,另辟门径,中曰《楚辞》。平既遭际困穷,故多侘傺噫郁之音。然托陈引喻,点染幽芬,于烦乱瞀扰之中,具悃款排恻之旨,得《三百篇》之遗音,为辞赋之鼻祖,惟扩展诗体,特出以激楚。《诗》三百篇,四言为多,节短而势不险。而《离骚》则长言永欢,辞繁而调益促,此其不同也。又体物写志,语多比兴,读者睹其丽辞,罕会英旨。其《山鬼》篇《九歌》之一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貍,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书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间。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又假主客之辞,托为《卜居》以见意曰: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蔽鄣于讒,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抗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讒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嘿嘿兮,谁知吾之廉贞!”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尽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文境之缥渺諔诡。就《离骚》而论,屈原略与庄生相似;惟原以激楚之韵文,而庄以隽逸之散文耳。不善读者疑为于此于彼,恍惚无定;不知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然缥渺虽同,而意趣不一。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如屈子所谓:“登高吾不说,入下吾不能”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生所谓:“今子有五石之瓠,保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书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

屈原既死,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之从容辞令,而宋玉为著。其为《登徒子好色赋》曰: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王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几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试为寡人说之。”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鶬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困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爷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悟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按登徒,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战国策》曰:“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意楚王之侍从,而赋假以为辞,讽于淫也。辞意胎自《诗》三百,而采之《郑风》者为多,以托谕于溱洧之间也。溱、洧,郑二水名。《郑风·溱洧》之诗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大序》曰:“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赋之所为取意也。故卒之曰:“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恁。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以明作者之旨,崇精神之契合,葆女贞之洁清,与所作《神女赋》末归重“自持不可犯干”者,同一用意;比于《国风》好色而不淫者也。至“遵大路兮揽子祛”,既明袭郑诗遵大路之辞《郑风·遵大路》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而“赠以芳华辞甚妙”,尤暗偷溱洧赠芍之意。“鶬鶊喈喈”,取语《小雅》《小雅·出车》。“群女出桑”,亦采《豳风》。斯尤鑿鑿有据。惟风人发以永言之歌诗,而玉则托之主客之酬对耳。玉赋好色而归之扬诗守礼,而《钓赋》则称尧、舜、禹、汤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至于《九辩》,乃曰:“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予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观其游文六艺,留意仁义,盖同于荀卿之儒;而骨气奇高,辞采花茂,新鹿顿挫,自胜荀卿之平典。盖荀卿完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宋玉腾茂以蜚英,斯卓荦而为杰矣!所作《登徒子好色赋》及《风赋》《高唐赋》《神女赋》《九辩》《招魂》,其殊胜者。香草美人,朗丽以哀志,其原在国文学史盖出屈原;而变化以促节激弦,错综震荡,不如屈原之哀怨缠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後人乃裒屈原宋玉、景差之作,以为《楚辞》。《楚辞》者,上承三百篇之《诗》,下开汉人之赋体纵於三代,而风雅於战国,乃纵横之别子,而诗教之支流也。屈原、宋玉以赋见称,而娴于辞令。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环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铺张扬厉,媲於纵横,体物写志,原本诗教;奇文郁起,莫与争能矣。

第七节 国策

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自春秋时,列国争衡,使者往来其间,尚辞令,崇舌辨,而纵横之端绪开。战国初,鬼谷子更发明揣摩捭阖纵横之说。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於俗;是以苏秦、代、厉、张仪、公孙衍之属,主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然孔子不云乎:“诵《诗》三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家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盖由诗教之比兴,解散辞体而为韵文,则为楚《骚》之扬厉;由诗教之比兴,解散辞体而为语言,则为《国策》之纵横;虽语文攸异,而为比兴一也。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秦兼天下而辑其辞说以著《战国策》,其篇有东西二周、秦、齐、燕、楚、三晋、宋、卫、中山、合十二国,分为三十三卷。夫谓之“策”者;盖录而不序,故即简以为名。或云:汉代刘向以战国游士为之策谋,因谓之《战国策》。录一二以见例: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於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鬬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且夫围韩魏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至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後。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于闱阳晋之道,径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後也。是故恫疑虚喝,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今臣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固愿大王之少留计!”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诏告之,敬奉社稷以从。”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馀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柱颐。攻狄不能下,垒枯丘。”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问其说。”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於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厉气循城,立於矢石之所及,援枹鼓之。狄人乃下。

学者惟拘声损韵为之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於诗教,观《战国策》可知也。夫难显之情,他人所不能达者,战国策士因事设譬,意趣横生,盖诗人兴之教也。如:苏厉谓周君曰:“败韩魏,杀犀武,攻赵,取蔺、离石、祁者,皆白起,是攻用兵又有天命也。今攻梁,梁必破,破则周危。君不苦止之。”谓白起曰: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左右皆曰:善。有一人过曰:善射,可教射也矣。养由基曰:人皆善,子乃曰可教射。子何不代我射之也?客曰: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以善息;少焉,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今公破韩魏,杀犀武,而北攻赵,取蔺、离石、祁者,公也。公之功甚多。今公又以秦兵出塞,过两周,践韩而以攻梁。一攻而不得,前功尽灭。公不若称病不出也。齐欲伐魏。淳于髠谓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於前,犬废於後;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敝其人,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

皆巧於构思,罕譬而喻,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然而其气疏宕,其文散朗,跌岩昭彰,盖太史公文之所自昉焉。《国语》与《国策》,记言体同,又皆国别史,而文章攸殊。《国语》寓偶於散以植其骨,《左傅》之支流也。《国策》解偶为散以振其气,迁史之前茅也。《国策》之文粗,《国语》之文细。《国语》之气萎,《国策》之气雄。《国语》,左氏末弩乎;《国策》,司马氏先鞭乎。虽《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苏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则贫贱而託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孟子》书,梁惠、齐宣诸王及门弟子问,而孟子答之,意以往复而始发,理以诘难而有明,亦客主之辞,乃战国文体尔。

第二章 秦

第一节 李斯

秦始皇并天下,虽召文学,置博士,然焚烧诗书,蔑弃古典。史载始皇除谥法制,报李斯议封建,及二世诏李斯、冯去疾诸制诏,铺张事业,著墨不多,而吐属峻重,天威大声,词不敷腴,而其文峻简,其旨刻峭,不同成周之温厚,亦异汉帝制诏之雄赡也。其丞相李斯,与韩非同事荀卿,不师儒者之道,而以法术为治。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是时秦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趋约易,而学法令以吏为师。民间所存,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而已。然李斯颇有文采,而所为文章,深於诗教。上书论逐客,多方设譬,得《诗》比兴之意。而为泰山、琅琊诸刻石文,敷政诵德,亦《诗·雅·颂》之体。或嫌法家辞气,体乏弘润。而不知《雅》以为後世法,《颂》诵德广以美之,天心布声,讽切治体,本自与十五《国风》之体物言志,优游涵泳者不同。特以斯之笔情轻侠,秋声朝气,揄扬未能雍容,气韵自欠深远,未能如《雅》《颂》之天心布声,优游涵泳,达其深旨也。至於上书谏逐客,辞特弘赡,而用笔急转直驶,终是削刻本色。大抵秦法峻急,秦文刻核,骨多少肉,气峻无韵,比周文意欠温醇,视汉代气不宏远;峭削崚嶒,覘其祚促。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然如斯之疏而能壮,亦一代之绝采已!

斯初入秦,以楚人拜客卿,会韩国人郑国来间秦,已而觉,秦宗室大臣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东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孙支於晋。此五子者,不产於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纵,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蠶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西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於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後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後官,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後官,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於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仍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於秦,可宾者多;士不产於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者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王为皇帝,以斯为丞相,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於是始皇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并渤海以东,穷成山,登之罘;南登琅琊,作琅琊台;北之碣石,东南上会稽,望於南海,所至立石,刻颂秦德,以明得意,其文多出李斯手。其《会稽石刻》文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齐庄。群臣颂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闲使,以事合纵,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泽被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连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溢,男女吉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轨度,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三句为韵,泰山、之罘、碣石诸刻石皆然,惟《琅琊台刻石》二句取韵,略与三百篇同耳。

第三编 中古文学

第一章 发凡

由汉至隋,文章迁变,昭然可徵者,约有四焉。

西汉代兴,文区二体:赋、颂、箴、铭,源出於文者也;论、辩、书、疏,源出於语者也。观邹邹阳枚枚乘枚皋扬扬雄马司马相如之流,咸工作赋,沈思翰藻,不歌而诵,旁及箴、铭、骚、七,咸属有韵之文。若贾生作论,史迁报书,刘向、匡衡之献疏,虽记事记言,昭书简册,不欲操觚率尔,或加润色之功;然大抵皆单行之语,不杂骈俪之辞;或出语雄奇,或行文平实,咸能抑扬顿挫,以期主意之爽朗。东京以降,论、辩、书、疏诸作,亦杂用排体,往往以单行之语,连排偶之辞,而奇偶相生,致文体迥殊于西汉。建安之世,七子继兴,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单行。即非有韵之文,亦用偶文之体,而华靡之作,遂开四六之先,而文体一归于骈俪。由歧趋一,其迁变者一也。西汉攸作,纵笔所至,故句法长短错综,不拘一格;或以数十字成一句,或以二三字成一句,而形容事物,神理毕出,如贾谊论奏,《史记》纪傅是也。东汉之文,句法渐有定式,研炼而出以简化;往往以四字成一语。而魏代之文,则合二语成一意。或上句用四字,下句用六字;或上句用六字,下句用四字;或上句下句皆用四字,而上联咸与下联成对偶,诚以非此不能尽其意也。由复趋简,其迁变者二也。

西汉之时,虽骚赋之韵文,而对偶之法未严。其为文章,或此段与彼段互为对偶之词,以成排比之体;或一句之中,以上半句对下半句,皆得谓之偶文,非拘於用同一之句法也,亦非拘拘於用一定之声律也。东汉则字句之间,渐互对偶。若魏代之体,则又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虽多华靡,尚有清气。至晋宋以降,靡曼纤冶,则又偏重辞华矣。由散趋整,其迁变者三也。

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类皆湛深小学,故相如作《凡将篇》,而子云亦作《方言》;故选辞遣字,亦能古是式,沈博典丽,注之者既备述典章,笺之者复详徵诂故。非明六书假借之用者,不能通其辞。东汉文苑,既儒林分列,故文辞古奥,远逊西京。魏代之文,则奇字古文,用著甚少,语意易明,而无俟後儒之解诂。由奥趋显,其迁变者四也。

又不仅是。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六经者,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於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傅後世也。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不胜份纭,识者已病大道之裂矣。然而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又苟足显其业而可以傅授於其徒,则其说亦遂止於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相如辞赋,但记目录。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不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次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迄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晔《後汉书》、陈寿《三国志》所次文士诸傅,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晋挚虞创为《文章流别集》,学者便之。於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於晋代。然挚虞《文章流别集》,乃是後人集前人。人自为集,自齐之王文宪俭集始。而集之为言,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龙蛇之菹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碑傅。诸子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辩。由专而杂,由公而私,亦文章得失之林也。具以冠於篇。

第二章 西汉

第一节 发凡

汉兴,去古未远,其文章盖战国之馀波也。大要不出三派:其一,高帝之世,有蒯通、郦生、娄敬;迄於汉武,主父偃、徐乐、严安之伦,因势合变,抵掌而谈,以干时主,《国策》之尾闾也。其二,陆贾说高祖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著秦所以失,汉所以得。文帝时有颍川贾山、洛阳贾谊、颍川错,达於奏议,而根切理要,语有据依。至武帝兴贤良,董仲舒对策言天人相与之际,弥纶群言,诸子之遗意也。

其三,高祖好楚声,当世多化之。武帝尤喜《楚辞》,使淮南王为《离骚》作傅。《七发》造於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如朱买臣等,多以能为《楚辞》进。相如独变其体,益为恢诡广博无涯涘。掞藻扬葩,篇章不匮,《楚骚》之遗音也。三者之为文不同,而尚气善辩,辞意铿訇,要得战国纵横之意,则无乎不同。然则《国策》者,尤西汉文章之根极乎。及司马迁厥协六经异傅,整齐百家杂语,为《太史公书》百三十篇,盖尝见意于《屈原列傅》,隐以自喻,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嚳,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及至自序其著书之意,亦自以遭李陵之祸,意有所郁结不得通,故述往事,思来者,於是卒述陶唐以来,至於麟止;则亦依仿《离骚》而作,特得其意而不必袭其辞。若论其辞,则犹《国策》纵横之体耳!是以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变化捭阖,不可方物;第论其惨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和於《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而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相如;史公善用奇,而衍上古之语,以开唐宋八家之古文;相如媲於偶,而衍上古之文,以成汉魏六朝之骈文,标然特出,号两司马,并驾齐足,模楷百代,盖後世韵散文大宗也。而辞赋得楚《骚》之怨悱,议论如战国之纵横,先两司马而驰誉,冠东西京而首出,兼能并美,迭用奇偶者,莫如贾谊。

第二节 贾谊附贾山 错 董仲舒

贾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河南守吴公召置门下。文帝初立,闻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徵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文帝悦之,一岁之中,超迁至大中大夫。既而为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嫉毁,出为长沙王太傅。谊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弔屈原,盖以自谕也。谊之文,不为雕饰,而疏俊瑰伟,仍战国之逸响。观其《陈政事疏》《上疏请封建子弟》及《过秦论》得《国策》之雄肆,而出以明允笃诚,不斆苏张之侈诞诙戏。《鵩鸟赋》《惜誓》及《弔屈原文》,有楚《骚》之哀激,而抒为绚明切当,微逊屈宋之瑰丽缠绵。昔人称《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谊之学《骚》,哀志则然矣,盖有其朗而无其丽者乎。谊以汉兴至文帝二十馀年,仍袭秦故,而未能明仁义,乃作《过秦论》以见意。《过秦论》上: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群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百鬬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马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於是六国之士,有甯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關而攻秦。秦人开關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於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彎弓而报怨。於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後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馀威震於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於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非锬於钩戟长鎩也;谪戍之众,非抗於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吉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後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过秦论》中: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後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併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後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百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幣,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後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於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壁於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於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过秦论》下: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馀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於鸿门,曾无藩篱之限。於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於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於此矣。子婴立,遂不寤。籍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馀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於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扼,荷戟而守之。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秦王足已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为戮殁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王序得其道,而千馀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谊《陈政事疏》,开首自陈:“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而《过秦论》入後亦云:“观之上古,验之当世。”陈古以刺今,亦谊之所以学屈原。《史记·屈原列傅》历叙《离骚》:“上称帝嚳,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是即谊所谓“观之上古,验之当世”也。不过屈原文繁而辞微,而在贾生,事核而义明,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世傅有贾谊《新书》。

同时有贾山者,颍川人也,议论激切,善指事意。上书文帝,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借秦为谕,亦贾生《过秦》之指。其文去战国未远,疏荡有奇气,而不用绳墨。然语极醇实,不同苏、张之浮夸;气又宏肆,亦异秦文之瘦硬;敷陈往古,掎挈当时,根极理要,而出以博辩,略似《荀子》而跌宕昭彰过之。

错,亦颍川人,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生所,为人峭址刻深。文帝时,拜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是时匈奴强,数寇边,文帝发兵以御之。而错上书言兵事;言宗边备塞,务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复言募民徙塞下,重农贵粟。大抵酌古御今,指事类情,辨析疏通;然瘦硬而未雄,裁核而不肆,未能如贾山、贾谊之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盖於法家为近,而贾山、贾谊则博辩似纵横家。盖贾山、贾谊以儒者而兼纵横,急言竭论,略近孟荀。而错则以法家而兼兵农,开塞耕战,一同商韩。其《重农贵粟书》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能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蓄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蓄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於衣,不待轻暖;饥之於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於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周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得轻赍也。粟料布帛,生於地,长於时,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来,弔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贼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於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貯倍息,小者坐列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於贵粟。贵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县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於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於民心,所捕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家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迺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於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商君书·农战》曰:“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又《算地》曰:“故民生则计利,死则虑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利出於地,则民尽力;名出於战,则民致死。入使民尽力,则草不荒;出使民致死,则胜敌。胜敌而草不荒,则富强之功可立而致也。”韩非子曰:“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盖亦推本《商君书》,而为错之学所自出焉。对贤良策,始於错,其文不傅,而广川董仲舒独以《贤良对策》擅名於千古!

仲舒少治春秋,为博士,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而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及武帝即位,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策问之。仲舒为对,推颂孔子,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此对发之。其辞曰: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懈。”《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道者,所徭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巳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且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藏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瑶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历,非道亡也,幽历不瑶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与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与,诗人美之而作。上天佑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与在于已,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臣谨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

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住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臣谨按《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壳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馀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世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瑶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考问,将欲与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尔。若乃谕政事之得先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亡贼盗,图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凰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于天,傥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寝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维石严严。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见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民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大抵祖述《春秋》观天人相与之际,以明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其文雄骏不如买生,辩挈亦逊晃错,而纵笔之所之,气流墨中,不可以绳墨拘,划然轩昂,自仍战国纵横之体。然气象光昌,不同策士之支离构辞,诡激会巧。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于时,贾谊、晃错、董仲舒以议著。枚乘、司马相如以辞赋显。

第三节 枚乘附李陵 苏武 司马相如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怨望,谋为逆,乘上书谏,吴王不用,卒见擒灭,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慰。乘久为大国上实,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去游梁。梁孝王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乃以安车蒲输徵乘。其文有《七发》,遂创七体之格,而实赋之别子为祖也。辞曰: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轖;纷屯澹淡,歔欷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耀,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闰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醴肥厚;衣裳则杂还曼暖,燂烁热署。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与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m,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情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闻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杂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炙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鵾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野獸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了曰:“仆病未能也!”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搏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态蹯之臑,勺药之医。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当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称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雀鶤鹄,;鹓歍鵁鶄,翠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荨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栏,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孍、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塵,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軷之与,乘杜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鸟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卸之智巧;恐虎豹,慑惊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客见太子有悦色也,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萧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望之有圻,纯粹牺牲,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愎闻之!”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杀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磑磑,予战交错。收穫掌功,赏赐金帛。掩苹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卸实客。涌触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浔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浔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汨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汨汨兮,忽兮恍兮,倜兮傥兮,浩瀇溢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澒洞兮苍天,极虑乎涯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傴起伛,发督披聋而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m病酒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浔何气哉?”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浔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洛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胜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纵太白。纯驰浩蜺,前后络绎。顒顒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陷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旁,而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硉,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窬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转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历胥之场,陵赤岸,彗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庢沓,清升窬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战战,崩坏陂池,决胜乃罢。瀄汨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薄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徒,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等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借吴楚以为客主,分条侈说,其中以最后观涛一段为穷态极研,惊心动魄;次游宴、校猎二段,亦绚发新丽,有声有色;起音乐一段,尚著意写;次滋味、车马二段,则平平;以后则一段浓似一段,到观涛而极;浓淡相间,节节顿挫;前后相映,弥臻瑰丽;而涤畅以任气,盖原本楚骚之丽,而旁参国策之纵横者。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论之义,其大指在声色游观之娱视听,不如要言妙道之厌心志,而入后要言妙道一段,只寥寥数语,不如前七段声色游观之铺张扬历者。盖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间漫织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关于含蓄。譬如渴虹饮水,霜准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读枚乘《七发》而可参悟者也。自乘作《七发》,而后汉属文之士,若傅毅、张衡、崔駰、崔瑗、马融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有《七激》、《七辩》、《七依》、《七苏》、《七广》之篇,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托讽咏,皆依仿于乘也。

诗之五言,亦始自乘,世傅《古诗十九首》,《玉台新咏》以为出于乘者八篇,姑系于此。其辞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忽复道,努力加餐饭!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蛾蛾红粉妆,织织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顾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织织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东城高且长,透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沈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幛。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其体原出于《国风》,盖比与意多而出以柔厚,柔则意婉而不为倾泻,厚则味永而不同寒瘦。不能不言,而又不欲竟言,托物寓意,于是乎有比与。特《国风》多四言之结体,而此为五言之开山。又《国风》语短而调缓,此则句长而弦促,凄激有馀响,操调略似《楚骚》,或逊《国风》之雅意深笃。风会变迁,非缘人力也。《古诗十九首》,自乘八篇外,其《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龙·明诗》以为东汉傅毅之作。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明月皎夜光》《回车驾言邁》《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纵远方来》十篇,则不知作者姓名,或以为桓帝时作。其辞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回车驾言邁,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实。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填。古墓犁赞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閭,欲归道无因。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书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富及时,何能带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历,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原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睞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徒倚情感伤,垂涕沾双扉。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云万馀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虽此!

低徊细诵,气调实与枚乘不同。盖乘之八篇,宛转附物,多美人香草之思,文温以丽。而此十篇,则意悲而激,惊心动魄,其妙处似质而腴,骨最苍,气最遒。以枚乘为况:乘妍治饶姿态,此遒劲见骨力。乘所病儿女情多,此独臻风云气遒。大抵汉诗五言,杂有《国风》之温柔,楚《骚》之哀怨,而发之以边塞之凄历悲壮,考之以七雄之纵横家气调,故不同风人之和雅,而亦异《楚辞》之缠绵,观于古诗及乘而可知矣。至于结言端直,而发音遒激者,其体盖出《小雅》也。五言之作,枚乘而外,《文选》所引李陵诗尤著。陵与苏武友善。武使匈奴被系。而陵兵败,为匈奴执降。及武之归,陵以诗赠别,文多凄怨,自有清拔之气,激楚似《骚》,温厚如《诗》,与枚乘同一风格凡三章,绿其二章,辞曰:良时不再至,虽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跃躇。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窬。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篇无警句,句无切响,而自然高亮,如秋雁唳空;情韵不匮,音响有馀,意悲而远,惊心凄魄!任昉《文章缘起》、钟嵘《诗品》标李陵为五言宗,而不言苏武,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亦无苏武,而世傅古诗四章,出之苏武,录其三章,辞曰:黄鹄一远别,千里愿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历清声,慷慨有馀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烛烛晨明月,馥馥我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侍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玩其词旨,亦系送别,非答李陵,而语多相袭。李陵第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苏武第三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四句,即从之化出。特李用赋,苏比与;李激切,苏婉深。李第一首“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苏第四首“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辞意雷同,尤属显然。而苏第二首“黄鹄一远别,千里愿徘”,纵李第一首“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脱胎,特李晨风,苏黄鹄。李以“努力崇明德”结三篇。苏以“愿君崇令德”结四篇。当是后人拟李作而托之苏乎?特李雕润恨少,无惭清劲,而苏才章富健,厥旨渊放。李则气过其文,而苏质有其文。以此而论,苏为长矣。拟古之作,得未曾有。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以赀为郎,事景帝为散骑常侍,非其好也。是时梁孝王来朝,纵辞赋之士邹阳、枚乘之徒,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武帝。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帝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鸟有先生者,鸟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藉此三人为辞,因以讽谏。其辞曰: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为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鸟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众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惊于监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嘗见其一,未睹其馀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岪纡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历,瑌石地砆。其东则有藼圃;衡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蘺蘼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苹;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音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楠豫章桂,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楂梨梬栗,桔柚芬芳。其上则有鵷雏孔鸞,胜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于是乎乃使转是这和格此兽。楚王乃驾驯之驷,乘雕玉之与,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战,左鸟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卸。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慙陶駼,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飆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郄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紵缟,杂织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裴裴;扬衪戌削,蜚襳垂髾;扶与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于是乃相与獠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堤;掩翡翠,射骏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鸡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鷁,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钩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聞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憺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与,脟割轮淬,自以为娱。臣穷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鸟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战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穷为足下不敢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琊,观乎成山,射乎之众,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鄰,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蜗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鸟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凡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滻,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展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狭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彭湃,滭弗宓汩,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盭;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严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霬坠;沈沈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濦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于乎蛟龙赤螭,漸渐离,鰅鰫鯱魠,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严。鱼鳖欢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的乐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浩汗,藂积乎其中。鸿鷫鹄鸨,驾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鶖庸渠,箴疵鵁卢,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唼菁藻,咀嚼菱藕。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嶄严参差。九嵕嶻嶭,南山峨峨,严陁甗錡,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溝溝,歙呀豁閕,阜陵别隖,崴磈嵔廆;丘虚崛礨,隐辚郁埊,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绿蕙。被以江蘺。糅以蘼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橐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苧青薠,布蒞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披风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蠻布写,晻薆茀。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茐,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躍波。其兽则ǘ旄貘犛,沈牛麝麋;赤芍园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駨駼槖驼,蛩蛩弹騱,駃騠驴赢。于是乎离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璫,辇道纚属;步栏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頫查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捫天,奔星于闺闥,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厢,象与婉僤西清。灵圄燕于间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体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嶔岩倚倾;嵯峨嵲嶫,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业生。瑉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駮牵,杂臿其间。晃采琬琰,和氏出焉。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隠夫薁棣,答还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ǐ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耀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音,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楙,欑立业倚,连卷欐佹,崔错发骫,坑衡间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箾蔘,猗狔从风,藰莅奔欢,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偨池茈虎,旋还乎后宫,杂袭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于是乎玄猿素雌,蜼蠼飞蠝,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漫远还,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廚不徒,后宫不移,百官备具。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象,六玉虬;拖霓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纵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櫓,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态罗,足野羊;蒙鶍苏,絝白虎;被斑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磧历这坻,径峻赴险,越壑历水,椎蜚廉,弄獬豸;格暇蛤,鋋猛氏,罗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乘与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师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修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梟,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殆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飆,乘虚无,与神俱;躪玄鹤,乱昆雞,遒孔鸞,促鵕ǔ;拂翳鸟,捎凤皇;捷鵷鶵,掩无明。道尽途殚,回车而还,消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晻乎反乡。蹶石阙,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濯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街车之所畔轹,步骑之所跋若,人臣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郄,惊惮摄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藉藉,填坑满谷,掩平弥泽。于是乎戏懈怠,置酒乎顥夭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寓;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鼓,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喻宋蔡,淮南干遮,交成颠歌,族居送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蒞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孅弱;曳独繭之褕紲,眇閻易以恤削;便姗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神与,心愉于侧。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馀间,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墾闢,悉为农郊,以赡萌隸。聩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廩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型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于是历吉日以齐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鸞,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K,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於斯之时,天下大悦;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於三王,而功羡於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罷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袁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闢,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於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日:“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主客问难,辞意铿訇,丽而不靡,壮而能遒,此正行以战国纵横之辞也。赋者,古诗之流,而为纵横之继别;比兴讽谕,本於《诗》教;铺张扬厉,又出纵横。故日:“赋者,铺也;铺张扬厉,体物写志也。”体物写志,故日“古诗之流”;铺张扬厉,乃见纵横之意;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相如《子虚》《上林》,与宋玉《登徒》,枚乘《七发》,一脉相傅。妙在疏古之气,腴而奥,圆而劲,有纵横之意,无排比之迹。宋玉以女色为主,相如以游畋为主,而枚乘则更遍及於音乐、滋味、驰骋、游讌、校猎、观涛,恣意佚乐,所以讽也;而见用意处,不在铺张扬厉,而在间间一二冷语,此文章之体要,而辞赋之写志,然使一直说出,有何意味?从人无铺张之才,纯以议论见意;写志有之,体物则未也。独相如与枚乘,以体物为写志,极铺张扬厉之能,此所以为辞赋之宗也。赋奏,天子大悦,以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徵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卒万馀人,用军与法诛其渠率。巴、蜀人大惊恐。上闻之,乃遣相如责唐蒙等,因喻告巴、蜀人以非上之意也。乃著书假蜀父老为辞,而已以语难之,以讽天子,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意焉。其辞日: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沾濡,洋溢乎方外。於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罢,定笮,存邛,略斯偷,举苞蒲,结轨还辕,东乡将报,至於蜀都。耆老大夫绅先生之徙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辞毕,进日:“盖闻天子之牧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於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笮西夷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敝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使者日:鸟谓此乎!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常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覯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日: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昔者洪水沸出,汜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塞源,决江疏河,灑沈澹災,东归之於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惟民哉?心烦於虑而身亲其劳,躬腠胝无胈,鬳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於兹。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喔嚙,拘文牵俗,修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鹜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率士之浜,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於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異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踪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时犯义侵礼於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老不幸,幼孤为奴虜,系缧号泣,内响而怨,日:“盖闰中国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已!”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戾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焉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意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牱,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曶爽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讨找於彼。遐迩一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天子之亟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乎哉?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於忧勤,而终於逸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於此。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减五,下登三。观者未覩旨,听者未闻音;犹鹪已翔乎寥廓之宇,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於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日: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迁延而辞避!

关譬切至,盖辞命而非辞赋。然於严辞诘数之中,有雍容揄扬之意。大抵相如之辞赋,侈丽而有《国策》纵横之意;相如之辞命,辩肆而得楚《骚》缠绵之味。绮而能遒,丽而不靡,婀娜刚健,所以为难。若以与司马迁相提并论,大抵司马迁得楚《骚》之情,而抒以纵横之辞。相如得楚《骚》之辞,而运以纵横之气。司马迁叙事浩落,於权奇中饶妩媚。相如属辞绵丽,於婀娜中见刚健。其大较也。相如为《子虚》、《上林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

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牂牱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日:“合綦组以成文,列锦肃而为質,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於内,不可得而傅。”览乃作《合组歌》、《列锦赋》而退,终身不敢言作赋之心矣。

第四节 司马迁

司马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於是父谈为太史公,而迁世其官,细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会李陵兵败降匈奴,而迁白其无罪,遂遭腐刑;既而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乃与书,责以进贤之义。而迁自以著书未成,故忍辱被刑而不死,乃发愤报书,其辞日: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垦垦;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鬱悒而谁与语。颜日:“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已者用,女为说已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隋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適足以见笑而自黠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译,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託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醜於辱先,诟莫大於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適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於宦坚,莫不伤气,而况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佘何令刀锯之馀,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劳,取尊官厚录,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於此矣。响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谕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宝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懽,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髓而媒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意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斗当。虜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鬬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作如積。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拳,冒白刃,北响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愴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於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適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二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蠶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戲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与能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足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辭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膚、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傅日:“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於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圆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積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阴,王也,受械於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於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鄰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达,至於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於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史弟之亲,独身立,少卿视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於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世也。古者富贵而名磨滅,不可胜记。惟倜儻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臏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傅《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结,不得通道,故述住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遜,近自託於无能之乱,纲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壤之纪,上计轩辕,下至於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傅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朴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傅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赏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迴,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沈,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乱以自饰,无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文字贵炼贵淨,而迁此书全不炼不净,粗枝大叶,任意写去,而矫健磊落,笔力真如走蛟龙,挟风雨,而且峭句险字,往往不乏,读之但见其奇肆而不得其结构。《中庸》称“有馀不敢尽”,此则既无馀矣,犹哓哓不已,於文字宜不为佳。然风神横溢,笔情恣肆,读者多服其跌宕不群,翻觉炼淨者之为琐小,不如迁之意態豪纵不羁,其所为尽而有馀,此所由笔力卓越。惟贾谊《过秦论》同此奇矫雄肆。自来文章惟《国策》善用其尽,跌宕昭彰,尽而不为声嘶气竭,祇见恣肆横溢,仪態万方,於粗豪出妩媚,以雄快为洄澜。汉文得《国策》之尽,而夭矫馀怒,力沈气猛者,惟贾谊与司马迁。然贾谊明办,尽以雉快。马迁悲愤,尽而沉鬱。既以身遭腐刑,而恨文采不表於后世。罔罗天下放失旧闻,上起黄帝,下穷汉武,十二本纪以包举大端,七十列傅以委曲细事;十表以谱列年爵,八书以总括政典;逮於天文地理,国制朝章,显隐必该,洪织靡失,合百三十篇,因鲁史旧名,目之日《太史公书》,后称《史记》。其意则楚《骚》之情兼雅怨,其体则史记之事该本末,而其文则《国策》之辞极纵横,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其为《秦楚之际月表序》日: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日:初作难,发於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於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兴,積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馀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示可;其后乃放弒。秦起襄公,章於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国,百有馀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於是无尺寸之封,墮壤名城,销锋镝,鉏豪傑,维万世之安。然王踪之兴,起於闾巷,合从讨伐,轶於三代。乡秦之禁,適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傅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春秋》文见於此,起义在彼;而《太史公书》亦妙得此意。即如《项羽本纪》,叙其战胜攻取;《高祖本纪》叙其屡为项王所败,而首详其符命,诸父老皆日“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项羽本纪》末叙垓下之败,借羽口中喝出“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一语;而《高祖本纪》叙高祖监崩,亦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岂非天命乎。”两相照映,言下见得高祖并无功德,所以得天下,不过命当贵,得天独厚耳。

此序《秦楚之际月表》,历称虞、夏之兴,汤、武之王,及秦起襄公,云“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而高祖则德力两无可称,乃起闾巷,而合从讨伐轶三代,不得已归之於天;极意颂扬之中,辞带讽刺,与《本纪》羽口中“非战之罪”,高祖自去“岂非天命”,语气熔成一片。及序《六国表》,又称:“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然卒并天下,盖若天所助。”以天所助归之於秦,而以德义与兵两層“不如”夹出,正与《秦楚之际月表序》“以德若彼,用力如此”两语对照,为汉作影子。而卒之日;“战国之权变,亦颇有可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近已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意尤跃然,见秦取天下多暴,而为汉所取法;汉之治天下,不过承战国之权变,袭秦之故耳。叙事不合参人断语,而太史公寓主意於客位,允称微妙!《太史公书》与《左傅》一揆。左氏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辩理,错经以合异;而太史公善叙事理,或由本以之末,或操末以续颠,或繁条而约言,或一傅而数事,夹叙夹议,於左氏法已不移而具。

文章之道,时为大。即以《左傅》、《史记》而论:强左为马,则噍杀;强马为左,则嘽缓;惟与时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若逸气纵横,则左谢为马。若晋裾礼乐,则马不继左。马迁文字,一二百言作一句下,更点不断;惟长句中转得意出,所以为豪。而“学无所不窥”,“善指事类情”,太史公以是傅《庄子》,亦自况也。文如云龙务豹,出没隐现,变化无方,此庄、骚、太史所同。

第五节 王褒

西京文章,雄矫遒变。宣元之间,风骨渐隤。经生则为匡刘之诵数,承贾董之流波,开东京许慎、郑玄一派,记诵博而论议疏。词人则为王褒之铺排,袭枚马之馀韻,开东京崔駰、蔡邕一派,骨力衰而风华靡矣。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藝群书;微能为《楚辞》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化等,待诏金马门。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於是益州剌史王襄欲宣风化於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好事者习而歌之,转而上闻,因薦褒有轶材。上乃微褒,至则诏为《圣主得贤臣颂》,其辞日: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羹藜唅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今臣僻在西蜀,生於穷巷之中,长於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旨。虽然,敢不略陈愚心而抒情素。记日:“恭维《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已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故工人之用钝器也,劳筋苦骨,终日矻矻。及至巧冶铸干将之璞,清水淬其锋,越砥敛其锷,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忽若篲汜画涂。如此,则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五層,延袤百尺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惊马,亦伤吻弊筴而不进於行,胸喘膚汗,人极马倦。及至驾齧膝,驂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骋驰騖,忽如影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何其遼哉?人马相得也。故服絺綌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鬱燠。袭貂狐之暖者,不忧至寒之凄愴。何则?有其具者易其备。贤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内也,是以呕喻受之,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之英俊也。夫竭智附贤者,必建仁策。索人求仁者,必树伯迹。昔周公躬吐握之劳,故有圄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观之:君人者勤於求贤,而逸於得人。人臣亦然。草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期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信;进仁不得施效,斥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於鼎俎,太公困於鼓刀,百里自鬻,甯戚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则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去卑辱奥渫而升本朝,离蔬释跃而享膏梁,剖符赐壤而光祖考,傅之子孙以资说士。故世必有圣智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谷风冽,龙兴而致云气,蟋蟀俟秋吟,蜉蝣出以阴。《易》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日:“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乂将自至。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皐陶、伊尹、吕望之臣,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彰。虽伯牙操遞钟,蓬门子彎鸟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千载一会,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若巨鱼纵大壑。其得意如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必臻。是以圣主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歼倾耳而听已听,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太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微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仰诎信若彭祖,煦嘘呼吸如乔松,眇然绝俗离世哉?《诗》日:“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以宁也。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极力铺排,而振采失鲜,负声无力;然舒徐自在,亦正於不用力处见雅润。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日:“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皆以此娱悦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讽论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於倡优博弈远矣。”顷之,擢褒为谏大夫。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萧赋》,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其《洞萧赋》,著意扬诩,大约本枚乘《七发》之龙门之桐一发,而推衍之,然徒为繁縟而孙其遒健,风骨隤矣。其它诸文,如《九怀》託众芳之零落,悲贤人之放逐,亦是屈子遗意,而敲金击石,特为急节,则又不如屈子之缠绵情深。《仲约》铺排而出以疏野,特诙诡有奇趣。

第六节 刘氏向歆附匡衡谷永

西汉奏议,自宣帝而后,风气亦一变:由排宕而温醇,由纵横而儒雅,刘氏向、歆、匡衡、谷永其选也。其为文章,引经据典,好以诵数为功,而傅会时事,裁以已意。刘氏向、歆、父子世学,尤一代之傑焉。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任为郎,既冠,以行修饬,擢谏大夫。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才,置左右。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献颂凡数十篇。会初立《穀梁春秋》,更生受《穀梁》,讲论《五经》於石渠。元帝时,石显等用事,数上书言事,遂废不用十馀年。成帝即位,显等伏辜,更生乃复进用,更名向,累官光录大夫。成帝以书颇散亡,使竭者陈农求遗书,诏向校。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及为文章,词赋摹楚《骚》而稍嫌平钝,疏议本经术而务为驯雅。言有据依,属辞比事,不以驰骋见长,而辞意肫垦,素所蓄积然也。其《理甘延寿陈汤疏》日: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损重,众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慴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宝,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众臣之动莫大焉。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玁狁而百蠻从,其《诗》日:“燀燀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蠻荆赤威”,《易》日:“有嘉折首,获匪其醜”;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日:“军赏不踰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日:“吉甫宴喜,凡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损五万之师,靡億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厪获骏马三十四,虽斩宛王母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馀人。今康居国强於大宛,郅支之号重於宛王,杀使者罪甚於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於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鸟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士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於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於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於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西汉文章,马迁、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於阳与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於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刘向、匡衡文皆本经术。然向倾吐肝胆,诚垦恻悱,说经却转有大意处;而衡则说经较细,然觉志不逮辞矣。西汉奏议,贾、董、匡、刘皆名儒者。然贾董气激,笔阵雄快而失之矝。匡刘气平,辞意笃雅而不免弱。贾董主於议论,而援引亦出以议论,所以化堆垜为烟云。匡刘好为援引,而议论即託於援引,斯其不徒託於空言。是则贾董与匡刘之异也。特是匡衡引经据曲,语无归宿。刘向歼见洽闻,笔有裁制。匡衡不免膚泛,刘则语必切覈,斯刘之所为胜於匡也。刘向奏议,以《谏营昌陵疏》浑融遒逸,当为第一。次则《谏用外戚封事》,忠厚悱恻,若有所甚不得已於中者,足以贯三光而通神明。是故识精而不炫,气盛而不矝;料王氏之必篡,思有以早为之所,而又无诛灭王氏之意,宅心平实,指示确鑿,皆本忠爱二字弥纶周淶而出。

匡衡上疏言政治得失,上疏言治性正家,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则古称先,缘饰经术,而语不切覈,意未肫摯。

谷永建始三年举方正对策,复对,陈善责难,以经术为缘饰,同於刘向、匡衡;特明白切覈,不同匡衡之浮泛无指实,而过为讦直,则孙刘向之忠厚悱恻。故当雄於匡衡,浅於刘向。独其上疏讼陈汤,密而能疏,雄而不快,足与刘向《理甘延寿陈汤疏》相匹。

向子歆,字子骏。成帝初,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亦港请有谋,累官侍中奉车都尉光录大夫。歆好《左氏春秋》,欲立於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深切。然峻而不迫,安而能劲,其文章最为人所称道。后改名秀,字颖叔。王莽篡汉。歆博见强志,能以经术缘饰其事。莽之居摄三年,莽母功显君死,意不在哀。太后诏义其服。歆为少义和,乃献议日:居摄之义,所以统立天功,兴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辑海内也。昔殷成汤既殁,而太子早夭,其子太甲幼少不明,伊尹放诸桐城而居摄,以兴殷道。周武王既殁,周道未成,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摄,以成周道。是以殷有翼翼之化,周有刑错之功。今太皇太后比遭家之不造,委任安汉公宰尹群僚,衡平天下,遭孺子幼少,未能共上下;皇天降瑞,出丹石之符,是以太皇太后则天明命,诏安汉公居摄践祚,将以成圣汉之业,与唐、虞、三代比隆重也。摄皇帝遂开秘府,会群儒府,制礼作乐,卒定庶官,茂成天功。圣心周悉,卓尔独见,发得周礼,以明因监,则天稽古而损益焉;犹仲尼之闻诏,日月之不可阶;非圣哲之至,孰能若兹。纲纪咸张,成在一篑,此其所以保佑圣汉,元靖元之效也。今功显君薨。礼,庶子为后,为其母缌。傅日:“与尊者为体,不敢服其私亲也。”摄皇帝以圣德承皇天之命,受太后之诏,居摄践祚,奉汉大宗之后;上有天地社稷之重,下有元元万机之忧,不得顾其私亲。故太皇太后建厥元孙,俾侯新都,为哀侯后;明摄皇帝与尊者为体,承宗庙之祭奉,共养太皇太后,不得顾其私亲也。周礼日:“王为诸侯缌縗,弁而加环絰,同姓则麻,异姓则葛。”摄皇帝当为功显缌縗,弁而加麻环絰。如天子弔诸侯服,以应圣制。

其为文章,俯仰揖让,动引经典,而不为浑浩流转之句,铿锵鼓舞之音,大率皆此类也。然不能仗气爱奇,以视马迁、相如之行神如空,控物自富,吞吐万有,浩气苍莽,固自有间,虽淹雅无惭於古,而风骨少隤矣。

第七节 王莽扬雄

刘氏向、歆湛深经术,熔裁自我,其节安,其气舒。王莽、扬雄诵法三代,依仿为古,其辞矜,其格靈,而好称引奇诞,文字烂然,浮於质矣。

王莽,字巨君。父曼,孝元皇后弟,蚤死,不侯。莽孤贫,勤身博学,收赡名士,虚譽隆洽,遂为大司马,辅政;迎立平帝,拜太傅,封安汉公,进号宰衡,加九锡;平帝崩,迎立宣帝玄孙广戚侯子婴为皇六子,年二岁,谓之孺子,自称摄皇帝;文章尔雅,典诰是则。东郡太守翟义起兵讨之,莽惶惧,仿周公作《大诰》,班於天下,论以摄位当反政孺子之意。义灭、寻即真,定有天下之号日新。莽乃策命孺子日:咨尔婴!昔皇天右乃太祖,历世十二,享国二百一十载,历数在於予躬。《诗》不云乎,“侯服於周,天命靡常。”封尔为定安公,永为新室宝。於戲,敬天之休,往践乃位,毋废予命!

读策毕,莽亲执孺子手,流涕歔欷日:“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余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哀欢良久。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置司恭,司徙,司明,司聪,司中大夫。策日:予闻上圣欲昭厥德,罔不慎修厥身,用绥于远,是用建尔,司於五事。毋隐尤;毋将虚;好恶不愆,立於厥中。鸣呼勖哉!

盖色取仁而行违,诵六藝以文奸言,大率仿此。莽稽古有作,好为依仿,布政本《周官》,行文学《尚书》,虽非其诚,而简质烟悫,其气峻,其辞奥。今观其文,如上书辞赏新野田,小心寅畏,不啻若自口出。《大诰》诘屈嗸牙而气流墨中。诏去刚卯,出力钱,以峻重出流利。诏限田,禁奴婢,从辨要得奥简。自说德祥事,总说符命,矫诬神人,妙在居之不疑。下书责七公,策命统睦侯陈崇,申诰卿士,儼若临之在上。要之文章之道,本於性情。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此其气之所以能峻。言伪而辩,顺非以泽,此其文之所以追古。茂丽宏肆,不如扬雄;从容游衍,亦逊刘歆;而特以方重奥峭,别出一格;奸人之雄,曹操、司马懿之师,岂得以末路不振而轻之。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博览无所不见,顾尝好辞赋。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宏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擬之以为式。又以赋莫深於楚《骚》,反而广之,又效《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日《畔牢愁》,成帝时,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召雄待诏,岁馀,奏《羽猎赋》,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既而贤用事,诸附丽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效柬方朔《答客难》文,号日《解嘲》。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於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於是辍不复为,非圣哲之书不好也。以为:经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傅莫大於《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於《仓颉》,作《训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皆斟酌其本,相与仿依而驰骋云。特仿相如,能得其茂丽,而逊其纵横。《反离骚》,则袭其奇辞,而无其高气。斆《虞箴》,又有其精微,而失其洁净。徙以无所不学,无所不似,泽古者深,遂臻化境。虽较相如为缓懦,而视王褒则雄丽。王褒气缓而不遒,乱缛而不丽:而扬雄则丽辞瑰气,张皇周流,句法历落,不人排偶。烟云并称,王故不及扬也。大抵武帝以前,铺张扬厉,调依屈赋,而出之激楚;跌宕昭彰,词出纵横,而杂以譬况,战国之馀响也,而贾谊实为前茅。昭宣而后,则古称先,缘饰经术,而出於诵数;雍容揄扬,渐为排偶,而不免阐缓,东京之权舆也,而扬雄则其例外。雄用心於内,不求於外,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及王莽篡汉,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以往时司马相如作《封禅》一篇,以彰汉氏之休;诚乐昭新德,光之罔极;依仿献《剧秦美新》一篇,然相如《封禅》,以“兴必虑衰,安必思危”作收,犹有颂不忘规之意;而《剧秦美新》,则一味颂谀矣。特浓腴而饶古色,沈鬱而有婉致;奥词宏澜,出以炼劲;意常语新,不害其为傑作。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宝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於后世;既博诵古籍,无所不仿效,辄复无所不似。自雄之殁,其《法言》大行。录《吾子》篇日:降周迄孔,成于王道。然后诞章乖离,诸子图徽。撰《吾子》。或问吾子而好赋。日:“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日:“壮夫不为也。”或日:“赋可以讽乎?”日:“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劝也。”或日:“务彀之组丽。”日:“女工之蠹矣。”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日:“必也淫。”“淫则奈何?”日:“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或问:“屈原智乎?”日:“如玉如莹,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或日:“君子尚辞乎?”日:“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乱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或问:“公孙龙诡辞数万以为法;法歟?”日:“断木为棋,棕革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观书者,譬诸观山及水。升东岳而知众山之峛崺也。况介丘乎?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也,况枯泽乎?捨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捨《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覩其识味也!山径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日:“恶由入?”日:“孔氏。孔氏者户也。”日:“子户乎?”日:“户哉户哉,吾独有不户者矣!”

为文章多方仿依。其初摹长卿以追楚《骚》,纵横铿訇;继而诵仲尼以袭经言,简古奥峭。王莽仿《尚书》,仿《礼》;而雄交《易》,仿《论语》,心摹口追,何所不似。然从来足於道者,文心自然流出;《太玄》、《法言》,抑何气尽力竭耶!

第三章 东汉

第一节 发凡

王莽诛灭,光武中兴,虽承炎统,而文章风轨,与前不同。前汉恢张扬厉,袭战国纵横捭阖之遗,而自出变化。东汉春容整赡,得儒者俯仰揖让之态,而好为依仿。前汉张而不驰,东汉驰而不张。前汉为周秦纵横之馀,东汉开齐梁骈偶之风。由疏而密,由朴而丽,文章之变,此其转关。

东汉文章,前有班固,后有蔡邕,后先辉映,最为特称,号曰班蔡。而排衍阐缓,冯衍开其前路。

冯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也。天下兵起,尚书仆射鲍永行大将军事,安集北方。衍说以纵横之计,与上黨太守田邑等缮甲养士,捍卫并土。既而光武即位,获邑母弟妻子,邑乃遣使献璧马,即拜为上黨太守,因遣招永、衍。永、衍忿邑背前约,乃遣邑书曰:盖闻晋文出奔,而子犯宣其忠。赵武逢难,而程婴明其贤。二子之义当矣。今三王背叛,赤眉危国,天下蚁动,社稷颠陨,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驰马之秋也。伯玉擢选剖符,专宰大郡。夫上螘之地,有四塞之固;东带三关,西为国蔽。奈何举之以资强敌,开天下之匈,假仇之刃,岂不哀哉!衍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是以晏婴临盟,拟以曲戟,不易其辞。谢息守郕,胁以晋鲁,不丧其邑。由是言之:内无钩颈之祸,外无桃莱之利,而被叛人之声,蒙降城之耻,窃为左右羞之。且邾庶其窃邑叛君以要大利,曰贱而必书。莒牟夷以土地求食,而名不灭。是以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为伯玉深计,莫若与鲍尚书同情戮力,显忠贞之节,立超世之功。如以尊亲系累之故,能捐位投命,归之尚书,大义既全,敌人纾怨,上不损剖符之质,下足救老幼之命,申眉高谈,无愧天下。若乃贪上黨之权,惜全邦之实,恐伯玉必怀周赵之忧,上黨复有前年之祸。昔晏平仲纳延陵之诲,终免乐高之难。孙林父达穆子之戒,故陷终身之恶。以为伯玉闻此至言,必若刺心;自非婴城而坚守,则策马而不顾也。圣人转祸而为福。智士因败以成胜。愿自强于时,无与俗同。

虽有纵横捭阖之意,而开阐缓比偶之体。既降光武,遂见摈弃,乃作赋自厉,命其篇曰《显志》。体仿《离骚》,辞尚排比,而音采不赡丽,气亦少靡矣!其乡人有杜笃者,字秀雅,博学不修小节;居美阳,美阳令与游。数从请托不谐,遂相恨,令击送京师。会大司马吴汉薨,光武诏诸儒诔之。笃于狱中为诔辞最高;赐笃免刑。笃以关中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诚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乃上奏《论都赋》一篇,其体沿《子虚》、《上林》,辞不甚壮丽,而特和雅可诵,体密思靡,盖班固《两都》之所由昉云。特班固恢张洛邑,而笃则盛称长安耳。

第二节 班固附崔駰 张衡附传毅

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人也。父彪,字叔皮。王莽败,三辅大乱。时隗嚣拥众天水,彪乃避难从之,以嚣有叛汉之志,乃著《王命论》以感之。而嚣终不寤,遂改事河西大将军窦融,为从事,画策事汉,草章奏。及融徵还京师,光武问知为彪所为,雅闻其才,因召见,举司隶茂才,拜徐令;以病免。后数应三公之命,辄去。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其略论曰:“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义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论者以为得实。

固承其学,遂博贯载籍。父彪卒,固居乡里,而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告固私改作国史者,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固弟超乃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郎,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固乃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为十二纪,十志,八表,七十列传,勒成一史,目为《汉书》,盖仿《虞书》、《夏书》、《商书》、《周书》之名。其文体异于《尚书》,全仿司马迁例也,但不为世家,改书曰志而已。惟迁文直而气肆,固辞赡而裁密;迁寄微情妙旨于文辞蹊径之外,而固则情旨尽露于文辞蹊径之中。然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馀年,廑乃成书,学者莫不讽诵焉。录《公孙弘传赞》曰:公孙弘、卜式、倪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馀载,海内乂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薄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士慕响,异人并出:卜式拔于刍牧,弘羊擢于贾竖,卫青奋于奴仆,日殚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已。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倪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皐,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騫、苏武,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馀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世安、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召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严延年、张敞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后世,参其名臣,亦其次也。

借公孙弘以综叙一代人物,虽不如司马迁之卓犖为杰,而和雅春容,不大声色而意度宏远,亦非司马迁之好奇负气所有;特意尽于辞,无迁之微情妙旨!为郎后,遂见亲近,会京师修起宫室,浚缮城隍,而关中耆老,犹望朝廷西顾。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侈之论,而序其意曰: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庆断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薦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皐、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明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论,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且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皐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而起宛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眷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

其赋分两篇,盖因杜笃《论都赋》而作;《西都》极其眩曜,主于讽刺,所谓抒下情而通讽谕也;《东都》折以法度,主于揄扬,所谓宣上德而尽忠孝也。主客对扬,依仿《子虚》《上林》。然相如体隽而气骏,楮墨殆不任轶荡;固则采富而骨重,藻丽祗尽于扬诩;而序特和雅,但即眼前铺叙,更不钩深,却自无不尽;节奏最浑妙,舒徐典润,有自然之顿挫,盖蕴藉深,故气度闲,春容大雅,无意与相如争能;而志节和平,东京本色,乃转以掩相如之铿訇,而别出一格。盖相如恢张,气溢于彩;而固序澹雅,辞有馀妍也。固又撰《典引》,述叙汉德,以为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不实,盖自谓得其致焉。相如骨气奇高,辞笔生动,有飞舞之势。雄则辞采丽茂,好用奇字,然运而无所积。班固体平词茂,结言端直,气少于长卿,文薄于子云,在扬马间别构一体;尚规矩,不贵绮错。其它词赋多可观。

涿郡崔駰,字亭伯,博学,善属文。少游太学,与班固齐名。顾以典籍为业,未遑仁进。时人或讥其太玄静。駰拟扬雄《解嘲》,作《达旨》以答焉。肃宗巡狩方岳,駰上《四巡颂》,辞甚典美。帝嗟叹之,谓侍中窦宪曰:“公爱班固而忽崔駰,此叶公之好龙也。”然寻駰所作,旨浮而力缓,气益靡矣,不如固之闳丽也。

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也。东京之有班固、张衡,犹西汉之有司马相如、扬雄、萧规曹随,有意相犯。然扬雄不如司马之雄骏,而辞益瑰丽;张衡不如班固之茂密,而气特恢宏;善用其长而自出变化,后先辉映,尽有独至。班固作《两都》,衡赋《两京》。班固作《幽通》,衡赋《思玄》。班固有《答宾戏》,衡作《应间》。衡少善属文,从容淡静。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赋》,作《二京赋》,因以讽谏;《西京》全袭班固《西都赋》而语加恢张,参差历落,其文法之变化,亦撷《左氏》之雅,于整齐中见错落,自成一格,不作排比;比实衡刻意求工,不欲效颦《西都》也。《东京赋》则历数大典,安详整暇,气肃而度舒,几欲掩过其上。盖班固于《东都》,以不写为写;而衡赋《东京》,则以写为写,而详固之所略也。然才欲窥深,词务索广,故思能人巧而不制繁,便觉神气不贯,虑详而力缓;此衡所为不如也。及为侍中,上疏请得专事东观,收检遗文,毕力补缀;又条上司马迁、班固所叙,与典籍不合者十馀事;又以为王莽本传,但应载篡事而已;至于编年月,纪灾详,宜为元后本纪。又更始居位,人无异望;光武初为其将,然后即真;宜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议论文章,盖欲驾固而出其上焉。

固自以志郁道滞,仿《离骚》,作《幽通赋》以自畅;而衡亦为《思玄赋》。《幽通赋》意祖《离骚》,而辞多诘屈,似有意学扬雄;然辞奇而气不疏,遂不能运;又平典似道德论;赋家以体物为铺排,而《幽通赋》独以议论引古为结构,正言未能若反,转以正襟未能高谈,不耐寻味。然《幽通》写意以直赋;而《思玄》则叙事为比兴,仿屈原《远游》之意而推广之,布局尽宏,而用意甚紧,以视《幽通》之艰涩平板者,何啻后贤之畏。但仿古太似则不新,立局太宽则不紧,此所以不如前人也。扬雄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东京词赋,大抵则而不丽;而丽者又或欠骏逸,茂于辞而不疏于气,班固、张衡,其焯焯也。独马融作《广成颂》,典丽矞皇,波澜壮阔;王延寿作《鲁灵光殿赋》,藻采焕发,气机流动,苍劲古逸,胥有西京之遗云。然东京文章阐缓,而诗特警遒;文章绮茂,而诗特疏朗;所以逸响高调,挺拔而为俊矣。

傅毅,字武仲,扶风茂陵人也。少博学;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又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称传毅为《冉冉孤生竹》一诗,亦此意也。其辞曰: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妆亦何为。

雅得风人比兴之意,辞不华藻,而特高亮凄激。建初中,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而固讥“武仲下笔不能自休”;今观毅所作,虽不如固之云兴车屯,辞笔奔会,而凝厚之中,饶有流动。堆垛尽化烟云。著诗、赋、诔、颂、祝文、七激、连珠凡二十八篇;造怀指事,诗最清崚。至张衡为《四愁诗》,则益原本屈宋,依仿楚声,七言腾踊而为新体。其辞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欢,何为怀忧心烦惋!

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乃仿屈原,以美人为君子,珍宝为仁义,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自抒其郁陶云尔。衡所作诗,如《怨篇》四言和雅,得三百篇之敦厚;《同声歌》五言婉笃,异《十九首》之哀思。而《怨篇》托兴于秋兰,《同声歌》取譬于淑女,香草美人以喻君子,则又出于楚《骚》也;然取《骚》之意而不为其体。《四愁诗》朗丽以哀志,则又袭《骚》体而异其调;楚《骚》缠绵,而此则哀激也。

第三节 蔡邕

司马迁、相如,才骏而气逸。班固、张衡,辞丽而体闳。而蔡邕,则不能骏逸而为冲和者也,不能闳丽而为雅澹者也。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也。少博学,好辞章;献帝时,累拜左中郎将;封高阳乡侯。董卓为司空,重邕才学,厚相遇待。及卓诛,并被收付廷尉。邕前在东观,与庐植、韩说等撰补《后汉记》,会遭事流离,不及得成。至是乃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卒被杀。其撰集汉事,未见录,以继后史,敌作《灵纪》及《十意》,又补别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乱,湮没多不存。所著诗、赋、碑、诔、铭、赞、连珠、箴,吊、论议、《独断》、《劝学》、《释诲》、《叙乐》、《女训》、《篆势》、祝文、章表、书记,凡百四篇,今存九十篇,而墓碑居其半,曰碑、曰铭、曰神诰、曰哀赞,其实一也。处士郭泰有高名,及死,邕为作碑曰:“吾为人作碑,未赏不有惭容;惟为郭有道颂,无愧色耳!”其辞曰:先生,讳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其先出自有周,王季之穆,有虢叔者,实有懿德;文王咨焉,建国命氏,或谓之郭;即其后也。先生诞膺天衷,聪壑明哲,孝友温恭,仁笃慈惠。夫其器量宏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若乃砥节砺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遂考览六经,探综图纬,周流华夏,随集帝学,收文武之将坠,拯微言之未绝。于时,缨緌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尔乃潜隐衡门,收朋勤诲,童蒙赖焉,用祛其蔽。州郡闻德,虚已备礼,莫之能致。群公休之,遂辟司徒掾,又举有道,皆以疾辞;将蹈鸿涯之遐迹,绍巢许之绝轨,翔区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禀命不融,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宁二年正月乙亥卒。凡其四方同好之人,永怀哀悼,靡所置念,乃相与惟先生之德,以谋不朽之事;佥以为先民既没,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见述也;今其如何而阙斯礼?于是树碑表墓,昭铭景行,俾芳烈奋于百世,令闻显于无穷。其辞曰:于休先生,明德通玄;钝懿淑灵,受之自天。崇壮幽浚,如山如渊。礼乐是悦,诗书是敦;匪惟摭华,乃寻厥根。宫墙重仞,允得其门。懿乎其纯,确乎其操。洋洋W绅,言观其高;栖迟泌丘,善诱能教。赫赫三事,岁行其招。委辞召贡,保此清妙。降年不永,民斯悲悼。爰勒兹铭,摛其光耀。嗟尔来世,是则是效。

邕之文,泽古者深;其辞坦迤如不经意,而暗与之合。大抵以《书》之端凝植其骨,以《诗》之安和植其节,以《左氏》之整暇调其机。其文以意度胜人,不以骨力见高;舒详安雅,而气如莹,渢渢乎三代之遗音也。然有馀于安和,不足于警切;叙事不具本末,议论亦欠分晓。集中《郭有道》、《陈太丘》两碑,最为名篇;而浮辞满纸,绝不见其人性情。词赋依效《离骚》,亦无跌宕伟丽之观;平流徐行,盖其素性然云。东京作者,骈称班蔡;然邕虑详而力缓,温雅以循规;不如固之雅壮而多风,情高以会采也。世传有《蔡中郎集》六卷,或十卷。

第四节 孔融附祢衡

遒文壮节,足以振靡起懦者,于汉季得一人焉,曰孔融。融,字文举,鲁国人,孔子二十世孙。性好学,博涉多该览。建安中,献帝都许,累拜将作大匠。既见曹操雄诈渐著,数不能堪,故发辞偏宕。操惮融名重天下而建正议,虑鲠大业。山阳郗虑承望风旨,以微法奏免融官;操遂构成其罪,令路粹枉状奏融:前与白衣祢衡跌宕放言,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竟坐诛。所著诗、颂、碑文、论议、六言、策文、表、檄、教令、书记,凡二十五篇。虽体属骈丽,然卓犖遒亮,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而与曹公《论盛孝章书》,纵笔无结构,然雄迈之气,弥以不掩。其辞曰: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惟会嵇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能复永年矣。《春秋传》曰:“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今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而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是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而朱穆所以绝交也。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宏矣。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九牧之人,所共称欢!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当正之;正之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故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邹衍自齐往。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溺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凡所称引,自公所知;而复有云者,欲公崇笃斯义;因表不悉。

不甚斫削,然疏俊可诵!又《荐祢衡表》,则于典丽之中,能为疏宕;虽野于班固,而茂于蔡邕。建安文章,雅壮多风,结两汉之局,而开魏晋之派者,盖融有以先之也。融所为五言杂诗“严严钟山首”一首,气郁勃而辞道壮:“远送新行客”一首,意凄惋而笔曲达;骨气奇高,不假藻饰。融与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璃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公干,并称建安七子。六子皆与操子丕植友善,各被操辟为掾属;独融为汉尽命。

平原祢衡,字正平,亦有文采,而不在七人之列。自以有才辩,而气尚刚傲,好矫时慢物,惟善于融,融亦深爱其才。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与为交友;既为疏荐之,数称述于曹操。操欲见之,而衡素相轻疾。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于是遣人骑送之荆州刘表,复侮慢于表。表耻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故送衡与之,卒以见害,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独传《鹦鹉赋》,未极铺采摛文之能。其他文章,俪体行文,亦伤平典;雅而不壮,未及孔融之逸气贯注,淋漓行墨间也。盖融气盛于为笔,衡则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

第四章 三国

第一节 发凡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江左擅绮丽纤靡之文,自古然矣;顾有不可论于三国者。魏武帝崛起称霸,开基青豫,以文武姿,掞藻扬葩,把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子桓、子建,兄弟竞爽,亦擅词采;然华而不实,上有好者,下必殆甚。陈琳、阮璃以符檄擅声,王粲、徐干以辞赋标美,刘桢情高以全彩,应瑒学优以得文,皆一时之秀。而何晏、王弼妙善玄言,嵇康、阮籍轻世肆志,已萌晋世清谈之习,而开江左六朝绮丽之风矣,夫江左六朝,建国金陵,阻长江为天堑,与北方抗衡;其端实自孙氏启之。孙权称制江东,号吴大帝;然文笔雅健,不为绮丽;《与诸将令》、《责诸葛瑾诏》,卓犖有西京之风焉。虞翻《谏猎》之书,简而能要。骆统《理张温表》,语亦详畅。而诸葛恪《救国》之论,慨当以慷,尤吴人文之可诵者。吴之末造,韦曜《博弈论》,渐近偶俪,然质而不靡,以视魏武父子之风情隽上,辞彩秀拔,固有间矣。谁则谓南朝文士尽华靡者乎?至蜀为司马相如、扬雄辞赋家产地,而诸葛亮文彩不艳,陈寿亦不与相如竞艳,而质直过之。是南人之文质直,转不如北人之藻逸工言情矣。岂非古今一变例也哉!

第二节 魏武帝 文帝 曹植附王粲 徐干 陈琳 阮璃 应瑒 刘桢 杨修

三国之文,莫盛于魏。西汉之文骏朗,东京之文丽则;而魏则总两汉之菁英,导六朝之先路,丽而能朗,疏以不野,藻密于西汉,气疏于东京;此所以独出冠时,而擅一代之胜也。方汉建安之世,魏武帝实秉国钧,推奖文学,俊彦蔚集。文帝为五官将,及弟平原侯植,皆好文章,王粲、徐干、陈琳、阮璃、应瑒、刘桢并见友善;而“七子”之目,实自文帝;其为《典论·论文》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璃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巵》、《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璃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文帝缛采有馀,而《典论》独为澹雅,出以散朗。其它诸作如《与钟大理书》,以君子比德于玉,铺采摛文,赋心书体,若嫌浓至;《与朝歌令吴质书》,追想南皮之游,触绪感慨,情文并茂,缛不害骨,致为隽篇。而《与吴质第二书》,则意与《典论·论文》相发,以徐、陈、应、刘一时俱逝作骨,俯仰绵邈,不以缛采见才藻,而于粗朴觇情深,疏疏落落,为第一。

徐干于七子中最为清玄体道,著《中论》二十篇,其大指原本经训,指陈人事,而归于圣贤之道;《大臣篇》极推荀卿而不取游说之士;《考伪篇》以求名为圣人之至禁;辞意典雅,而无奇矫之致,可谓彬彬君子矣,不复以华采为工也。

王粲溢才,捷而能密;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文帝称其长于辞赋;然辞有馀惬,气无激韵;而《登楼》一赋,盖依荆州刘表,意有所郁结不得通,蕲于发愤一吐;然低徊俯仰,曲涧沦漪,无长江大河波涛汹湧之观。而《为刘荆州与袁谭、袁尚》两书,亦同《左氏》之优游缓节,而异战国之卓犖为杰;文帝所为惜其体弱,不起其文者也。其《登楼赋》曰: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字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臯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窬纪以迄今。情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恁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欢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思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闃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朗丽哀志,楚《骚》遗调,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

陈琳、阮瑀,则文帝所云章表书记之隽;武帝并以为司空军谋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而琳尤健爽。帝平张鲁,曹洪以都督随征,琳乃为洪与文帝书曰:前初破贼,情侈意奢,说事颇过其实。得九月二十书,读之喜笑,把玩无厌。亦欲令陈琳作报,琳顷多事,不能得为。念欲远以为欢。故自竭老夫之思;辞多不可一二,粗举大纲,以当谈笑。汉中地形,实自险固;四岳三涂,皆不及也。彼有精甲数万,临高守要,一夫挥戟,万人不得进;而我军过之,若骇鲸之决细纲,奔兕之触鲁缟,未足以喻其易。虽云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不义而强,古今常有。故唐虞之世;蛮夷猾夏;周宣之盛,亦仇大邦;《诗》、《书》欢载,言其难也。斯皆恁阻恃远,故使其然。是以察兹地势,谓为中材处之,殆难仓卒。来命陈彼妖惑之罪,叙王师旷荡之德,岂不信然。是夏殷所以丧,苗扈所以毙;我之所以克,彼之所以败也。不然,商周何以不敌哉?昔鬼方聋昧,崇虎谗凶,殷辛暴虐,三者,皆下科也。然高宗有三年之征,文王有退修之军。孟津有再驾之役,然后殪戒胜殷,有此武功;未有星流景集,飚奋霆击,长驱山河,朝至暮捷若今者也。由此观之,彼固不惮下愚;则中才之守,不然明矣。在中才则谓不然,而来示乃以为彼之恶稔,虽有孙田墨厘,犹无所救。窃又疑焉。何者?古之用兵,敌国虽乱,尚有贤人,则不伐也;是故三仁未去,武王还师。宫奇在虞,晋不加戒。季梁犹在,强楚挫谋。暨至众贤奔绌,三国为墟,明其无道有人,犹可救也。且夫墨子之守,縈带为垣,高不可登,折箸为械,坚不可入;若乃距阳平,据石门,摅八阵之列,骋奔牛之权;焉步土崩鱼烂哉?设令守无巧拙,皆可攀附;则公输已陵宋城,乐毅已拔即墨矣;墨翟之术何称?田单之智何贵?老夫不敏,未之前闻。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游睢涣者学藻缋之采。间自入益部,仰司马、扬、王遗风,有子胜斐然之志;故颇奋文辞,异于他日。怪乃轻其家丘,谓为“倩人”,是何言欤?夫骥垂耳于坰牧,鸿雀戢翼于污池,亵之者,固以为园圃之凡鸟,外廐之下乘也。及其整兰筋,挥劲翮,陵厉清浮,顾盼千里;岂可谓其借翰于晨风,假足于六驳哉?恐犹未信丘言,必大噱也。洪白。

腴而得峭,骏而为婉,词气纷纭,远胜王粲之文秀而质赢也。王粲属文,举笔便成,篇中无幽奥之辞,雕镂之字;低徊往复,蕲于自抒胸臆。而琳则著力锻语,以细为弘,以琢为肆,遂觉色浓而味腴矣。

阮瑀书记,亦称翩翩。武帝既丧师赤壁,吴绝不通,瑀乃为作书与孙权曰: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每览古今所由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衅,心忿意危,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彭宠积望于无异,庐绾嫌畏于己隙,英布忧迫于情漏,此事之缘也。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岂若淮阴捐旧之恨?抑遏刘馥,相厚益隆,宁放朱浮显露之奏?无匿张胜贷故之变,非有阴构贲赫之告,固非燕王淮南之衅也。而忍绝王命,明弃硕交,实为衅人所构会也。夫似是之言,莫不动听;因形设象,易为变观。示之以祸难,激之以耻辱;大丈夫雄心,能无愤发?昔苏秦说韩,羞以牛后;韩王按剑,作色而怒;虽兵折地割,犹不为悔,人之情也。仁君年壮气盛,绪信所嬖;既惧患至,兼怀忿恨,不能复远度孤心,近虑事势;遂齐见薄之决计,秉翻然之成议;加刘备相扇诱,事结衅连,推而行之。想畅本心,不愿于此也。孤以德薄,位高任重,幸蒙国朝将泰之运,荡平天下,怀集异类,喜得全功,长享其福,而姻亲坐离,厚援生隙;常恐海内多以相责,以为老夫包藏祸心,阴有郑武取胡之诈,乃使仁君翻然见绝。以是忿忿,怀惭反侧。常思除弃少事,更申前好,二族俱荣,流祚后嗣,以明雅素。中诚之效,抱怀数年,未得散意。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穀殚,无所复据,徙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己分,我尽与君,冀取其馀;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高帝设爵以延田横,光武指河而誓朱鲔,君之负累,岂如二子?是以至情,愿闻德音。往年在谯,新造舟船,取足自载,以至九江,贵欲观湖漅之形,定江滨之民耳;非有深入攻战之计。将恐议者大为已荣,自谓策得,长无西患;重以此故,未肯回情。然智者之虑,虑于未形;达者所规,规于未兆。是故子胥知姑苏之有麋鹿;辅果识智伯之为赵禽;穆生谢病,以免楚难;邹阳北游,不同吴祸:此四士者,岂圣人哉?徒通变思深,以微知著耳。以君之明,观孤术数;量君所据,相计土地;岂势少力乏,不能远举,割江之表,晏安而已哉?甚未然也。若恃水战,临江塞要,欲令王师终不得渡,亦未必也。夫水战千里,情巧万端。越为三军,吴曾不御。汉潜夏阳,魏豹不意。江河虽广,其长难恃也。凡事有宜,不得尽言;将修前好而张形势,更无以威协重敌人;然有所恐,恐书无益。何则?往者军逼而自引还;今日在远而兴慰纳,辞逊意狭,谓其力尽;适以增骄,不足相动;但明效古人,当自图之耳。昔淮南信左吴之策,隗嚣纳王元之言,彭宠受亲吏之计;三夫不寤,终为世笑。梁王不受诡胜,窦融斥逐张元;二贤既觉,福亦随之。愿君少留意焉。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若忽至诚,以处侥幸,婉彼二人,不忍加罪;所谓小人之仁,大仁之贼;大雅之人,不肯为此也。若怜子布,愿言俱存;亦能倾心去恨,顺君之情,更与从事,取其后善;但禽刘备,亦足为效;开设二者,审处一焉。闻荆扬诸将,并得降者,皆言交州为君所执,豫章距命不承执事,疫旱并行,人兵损减,各求进军;其言云云。孤闻此言,未以为悦。然道路既远,降者难信。幸人之灾,君子不为。且又百姓,国家之有;加怀区区,乐欲崇和。庶几明德,来见昭副。不劳而定,于孤益贵。是故按兵守次,遣书致意。古者兵交,使在其中。愿仁君及孤,虚心回意,以应诗人补应诗人补袞之欢,而慎《周易》牵复之义。濯鳞清流,飞翼天衢,良时在兹,勖之而已。

条畅任气,优柔怿怀,虽不及陈琳之铦劲,然俊而能婉,所以难能。陈琳之为袁绍《檄豫州》,为魏武《檄吴将校部曲》,乘势恐喝。而瑀此书,当败军之后,固不能以形势自夸,有倍难于措辞者。情讽理喻,人后馀波漓,是尺牍佳境,正于率处见风度;与陈琳著力锻语,于锻处见遒健者,故不同也。建安七子,王粲徐干,文秀而质赢;孔融陈琳,气骏而笔遒;而瑀翩翩书记,介于其间,故当雄于王徐,靡于孔陈。琳瑀书记,得苏张纵横之辩,而无其雄直骏快。王粲词赋,有屈宋朗丽之风,而逊其瑰诡惠巧。追风以入丽,沿波而得奇,虽阐缓于七雄,而疏俊于东汉也!应瑒汝颍之士,流离世故,意气渐平,以故其文和而不壮。刘桢采缛而辞窳,碌碌丽辞,斯为下矣!

曹植为临菑侯,秉意投杨修;以修与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瑒并论,而不数阮瑀。弘农杨修,字德祖,太尉彪子也;文博而才捷,不在七人之列。曹植与以书曰: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鷹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遗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衣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纲以该之,顿八紘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未成,反为狗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欢者,畏后世之嗤余也。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色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欢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剑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促连,求之不难;可无难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经》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载之臣;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

其文体貌英逸,梗概而多气,然亦有平有激;激者,露才扬已,仿佛孔融,而健笔有纵横之意;平者,敛才就范,差似蔡邕,而缓轡有蹀之致;佳处在作得有肉,高处在骨力驱遣,而要之有华有锋。魏文之才,洋洋清绮;而伏气爱奇,则不如植。然植思捷而才后,诗丽而表逸;文帝虑详而力缓,故不兢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达用短长,亦无懵马。世传《曹子建集》十卷。

植既以才捷为文帝所嫉,及帝即位,迭,财富遭贬斥;帝以太后故,仍改进封王;因以峻法龟植及诸王。黄初四年,诸王朝京师。任城王彰暴薨,诸王既怀友于之痛;植及白马王彪还国,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植发愤告离而作诗曰: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和。雇赡戀城关,引领情内伤。太俗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途绝无轨,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鬱以纡。鬱纡将难进,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豹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讒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轡止踟蹰。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塞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希。年在桑榆间,影乡不能追。自雇非金石,咄唶令心悲。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粼。恩爱苟不虧,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尤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植诗多比兴,独《赠白马王彪》六章,据事直书,发愤一道,更不雕琢;只莽莽苍苍,以气驱遣,而情景两融,意以态绝浓,于激昂中出缠绵,于宽譬中见哀愤,跌宕昭彰,《小雅》之嗣音也。直书见事,直书目前,直书胸臆,淋漓悲壮,与他篇空论泛永者不同;遂开盛唐之杜甫一脈为。然植有尤生之嗟,辞采华茂,情兼雅怨。或蓄愤斥言,如《赠白马王彪》此诗是也。束环譬托讽,如《箜篌引》、《美女》、《白马》、《名都》诸篇乐府是也。以情纬文,以文被质,骨气奇高。录辞如下:签篌引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廚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击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影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亦何尤。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弃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颻,轻裾随风还。固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何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欢。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遊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苦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固陵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固,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固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关难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馀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洒斗十千,脍鲤臇胎觮,炮氅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延。连扁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骨劲而气完,态浓而致远,粲溢今古矣。植之为诗,骨气奇高,禀之乃父,而辞采华茂则远过之,然苍坚不如。

魏武帝曹操诗风古直,甚有悲凉之句;仗气爱奇,动多振绝,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其乐府《苦寒行》曰: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孤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罗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奚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欢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鬱,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道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楼。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其辞清拔,其音妻怆,其原出李陵乎?大抵武帝诗苍茫雄直,气直而逐层顿断,不一顺平放,时时换气换势;寻其意绪,无不明白;玩其笔势,凝重屈蟠;而粗朴不为雕镂,自是开国气象。

文帝曹丕之才,洋洋清绮,兴托不奇;苍古不如乃父,华彩亦逊哲弟;勉作壮语,终非沈雄;独《燕歌行》绍张衡《四愁》而开七言,善为妻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其辞曰: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燕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尤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玄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我牀。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文帝诗美瞻可玩,而不足于高亮;独《燕歌行》为变体。大抵以诗而论:魏武父子,文多凄怆,犯者之流,而有不同。魏武感时伤乱,其辞悲凉。文帝伤逝嗟生,其气消沈。植则尤讒畏议,其意鬱结;而植以风人之比兴,发《小雅》之怨悱,体被文质,独得诗教温柔敦厚之旨。魏武气过其文,雕润恨少;文帝力缓于辞,风骨不飞;而植则气禀之魏武,茂彩过于难兄,兼擅父兄之美,独出冠时,足以上继古诗枚李,下开盛唐李杜。然古诗枚李,不假思索;而植则起调轶荡,喷薄以出。古诗枚李,不假烹铸;而植则使字尖颖,时时琢炼。古诗枚李,不调平仄;而植则宫羽克谐,渐露唐律。此汉魏之所以判也;然结体行气,尚不失西汉之旧。七子诗以陈琳徐翰为最,而琳则骨劲而辞少雕润,翰则辞婉而气不遒爽。然如琳《饮马长城窟行》,古直悲凉,仿佛魏武;翰之《情诗》、《室思》缠绵凄恻,略似枚乘,各得植之一体。

而钟嵘《诗品》,乃以植而下,刘桢独步,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陵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今观桢所作,乃知誉过其实。如桢《公燕诗》《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语颇而意不深,何嘗雕润恨少。《赠徐斡》一首,气较爽而语多率,岂遽气过其文。《赠从弟》,稍紧健而气则促,亦不见所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陵霜,高风跨俗”也。乃云“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其然,岩其然乎!以桢之视阵思,何啻跛氅之与骐骥。王粲《永史》、《七哀》诸诗,直道所见,更不著一绮靡语,苍劲有骨力,不为文秀,特微气劲。《从军》诗铺张排比,气骨少怒。《杂诗》“联翻飞惊鸟”、“惊鸟化为鸠”两首,意在比兴,而辞特紧健;就枯处练出腴采,色古力遒,用真所谓“真骨陵霜,高风跨欲,仗气爱奇,雕润恨少”者而《诗品》谓其“文秀质赢”,想见胸中全无泾渭。应易《侍五官中郎将建章蠹集》诗,不为颂谀,别起一波,脱公燕恒径,而以旅雁为比兴,音调切而浏亮。《别诗》两首,亦妻悲遒激。其源出于李陵,于七子中与王粲为近,惟粲泽以文秀,而易得其古直。应璩,应易之弟,所为《百一诗》、《杂诗》,得讽谕之皆,不如乃兄之鲜明紧健,亦异魏文之洋洋清绮,特为殷勤婉笃。而《诗品》谓其祖袭魏文,亦所不解也。

应璩,字休琏,明帝世,历官散骑常侍,稍迁侍中大将军长史;博学好属文,尤善书记;《与满公琰书》曰:璩白:昨者不遗,猬见照临;虽昔侯生纳固于夷门,毛公受眷于逆旅,无以过也。

外嘉郎君谦下之德,内幸顽才见诚知己,欢欣踊躍,情有无量。是以奔骋御仆,宣命周求。阳书喻于詹何,杨倩说于范武,故使鲜鱼出于潜渊,芳旨发自子幽巷。敏俎绮错,羽爵飞腾。牙曠高徽,义渠哀激。当此之时,仲孺不辞同产之服,孟公不固尚书之期。徒恨宴乐始酣,白日倾夕,骊驹就驾,意不宣殿;追惟耿介,迄于明发。滴欲遣书,会承来命,知诸君子复有漳渠之会。夫漳渠,西有伯阳之馆,北有旷野之望;高树翳朝云,文禽蔽绿水;沙场夷敝,清风萧穆,是京臺之乐也,得无流而不反乎?滴有事务,须自经营,不获侍坐,良增邑邑。因白不悉。璩白。

为文章多所称引,义托比兴,辞必偶儷;有馀于翰藻,不足于风致。魏文帝谓“应易和而不壮”;吾则谓应璩整而未暇;祗以徵事为腴,琢句为工;文体相辉,而风骨少聩矣;畜任昉之所祖欤。

第三节 嵇康 阮籍

魏室既建,经籍道息。文明继代,父藻文章,未遑则古;而丧乱弘多,音节哀变;乃有不肖肖于翰落,而轻世肆志,以畅玄风者;俶落于何晏、王弼,而文明于稽康、阮籍,不事修饰,自然艷绝,亦文章之奇也。

何晏,字平叔,汉大将军何进孙也。母尹氏,为武帝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几数十篇;好壮老玄胜之谈,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其称丽则者,惟有《影福殿赋》。魏明帝将东巡,恐夏热,故许昌作殿,名曰景福;既成,命人赋之。晏遂有作,其体制依仿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而文势俊逸,于琢炼中出娟便;苍坚稍逊《灵光》,而畅肆过之;主文而谲谏,正言若反;其兴建也,因财因力,不至筑怨筑愁;其临蒞也,兴让兴仁,而非为游为豫,是以规为颂也。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为不复应物,失之多矣。”晏不能难也。弼,字转嗣,好论儒道,辞才逸辩。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欢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弼注《易》及《老子》,甚有奇丽之言;然坦迤其辞,而气不遒壮;有清识而无茂裁,建安风力尽矣。独嵇康用旷迈之才,变创文体;阮籍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发奇趣明,振起玄风,一雋一遒,挺拔而为后疑。

嵇康,谯国銍人,字叔夜;家世儒学。少有才后,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壮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要采御上药。善屡文论。弹琴永诗,目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论》。知自厚者,所以丧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塵埃之表。司马昭为大将军,嘗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易武。《与山巨世源绝交书》曰: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嘗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迁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羶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壮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堯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楼,子房之佐汉,接与之行哥,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谕。且延陵高子藏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臺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克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嫩,节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痕,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嫩与慢相成;而为儕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壮》、《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固顿缨,赴蹈湯火;虽馀以金镳,乡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惟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关;又不识人情,关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釁日兴;虽俗无患,其可得乎。又人偷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蜑,把搔无已;而当里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嘉弔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贵,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座,鸣声聒耳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易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耶?又闻道士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畜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输,曲者必不可以桷;畜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惟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雛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固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必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涂举,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妻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固此恨恨,如何可言。今但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阵说平生,濁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曅矣。足下若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懽益;一旦迫之,和发其狂疾;而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对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康正名辩物,颇覈持论,而气不奇,采不遒,意思安閒,祗是以质率妙造自然;而不同阮籍之仗气爱奇,动多振绝;亦异曹植之丽辞踊,采翔藻逸。而《三国志》本传谓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壮,而尚奇任侠”好言老壮,则有之矣;壮丽尚奇,穷未见然。独此《与山巨源绝交书》,于坦迤中出激宕,气度俊伟,别是一格。其他如所为《琴赋》脱胎王褒《洞萧赋》马融《长笛赋》而倜儻不如王,腴炼亦逊马。又依仿屈原《卜居》而为《卜疑篇》,有意振奇,而票姚之势,铿訇之致,终远逊之。性识所无,不可强也。传有《嵇中散集》十七卷。世云壮丽,又曰华妙。嵇康妙而不华,阮籍壮而未丽;而脱尽畦径,要皆一代之秀。

阮籍,字嗣示,阮禹子也。旷远不羁,不拘礼俗。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检,而毁几至灭性。兗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欢赏之,自以不能测也。太尉蒋济闻而辟之,遂奏记《诣蒋公》曰:籍死罪死罪。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臺之位;群英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掾属。辟书始下,下走为首。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文侯拥篲。鄒子居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穷居韦带之士,王公大人所以屈体而下之者,为道存也。籍无鄒卜之德,而有其陋;猥见采擢,何以当之。方将耕于东臯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日,而所克堪。迄迦廖恩,以光清举。

济既辟籍,恐不至;得记欣然,遣卒迎籍,已去。济大怒,与籍书,劝说之。于是乡亲共喻籍,乃就吏。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馀,爽诛,司马懿父子乃以为从事中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显崇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闻步兵校尉缺,廚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既以逼于司马氏,意有鬱结不得摅,故游心于物外以为轻世肆志,所为《东平赋》、《亢父赋》,气激而辞遒:《达壮论》、《大人先生论》,旨放而韻逸;错综震盪,气过其文,颇得孔融之一体;孔融辞丽而气卓,籍则有其逸气而逊其华采;独此奏记《诣蒋公》,及《为郑冲劝晋王箋,风流调达,别是一格。

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亦多浮浅;惟嵇康清峻,而籍旨遥深。康过为峻切,许直露才,而诗多危苦之言;至籍《永怀》之什,微文见意,多悲魏氏,愤司马之词凡八十二首,其尤激切者七首,辞曰;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尤思独伤心。嘉树下成蹊,东图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敏华有惟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为常保。清露被臯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多暮成醜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欢咨嗟!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轸距阡陌,子母相拘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今自蚩。灼灼西聩日,馀光照我衣。迦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罄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惟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虽事在刺议,而文多诡隐,徒以气褊而心危,故意隐而情迫;语与兴驱,势逐情起,全不雕琢,苍茫直吐。骨气高奇似陈王,而辞采不华茂;宗旨玄默同嵇康,而辞气加锋烈;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洎淵放,归趣难求;令言之者无罪,会之者得意。大抵嵇康安间以得趣,而激扬于当众;而籍则和同以谐俗,而悲愤以陷心;此其所以全身于篡盗,而不遘于祛也。传有《阮嗣宗集》二卷。三国诗人,集于曹魏。魏武以下,文多妻怆,气则遒宕,其源实出李陵;而传以老壮之玄言,则陵之所未晓。魏武、陈琳、应易,苍茫难直;于陵尤近。陈王、王粲,泽以华采,才高而辞丽。嵇康与籍,传以仙心,虑澹而气激。籍与山涛、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人,互相标题,号竹林七贤;兢慕老壮,乃之酣饮。

刘令,字伯伦,遂为《酒德颂》以见意曰: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日月为扃,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巵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为知其馀。有贵介公子,W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衿,怒目切齿;阵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器承柄,銜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都泰山之形;不觉寒署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为如江汉之战浮萍。二豪侍侧为,如蜾蠃之与螟蛉。

撮壮生之旨,为颂歌之文,极真率,极豪迈,潇酒自得,浩浩落落,亦逸才也。其他山涛唯以启事著称;向秀《思旧赋》,寂寥失采;王戎阮咸,罕传篇什;虽其玄谈肆志,结契同符;而文章之美,自推嵇康阮籍矣。而籍承建安之风格,含《易》《老》之名理,畅宣玄风,尤为振奇。清谈以盛,遂習成俗。王戎从弟衍,有重名,与南阳乐广,并称王乐。衍总角嘗造山涛,涛嗟欢良久,既去,目送之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卫瓘逮与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乐广,奇之曰: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然此后竞以析理为务,文采顿减。乐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襄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语句,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然谭玄进不必擅文藻,而工文者无不溺玄风;入晋以还,逐流不返,则魏有以启之也。综观魏文,可分四派:如魏文帝、曹植、王粲、阵琳、阮禹、应易、应璩、杨修、吴质、敏钦、李康之伦,辞彩斐茂,固盼清扬,上希枚马之迹,近接孔融之武。畜以辞赋家之茂美,并迹横家之疏快,而融裁为一手者,此正统也。亦有不事修饰,自然雋逸,如何晏、嵇康、阮籍等,发挥名理。以畅玄风者,此新派也。其它如曹冏、王肃、高堂隆、传嘏、张茂、杜恕等,抑扬爽朗,疏岩入古,汲西京贾董之流者也。又邯郸淳、钟会、卫覬等,温醇尔雅,婉笃有度,袭东汉崔信蔡之体者也。虽亡成人,尚有典型,亦不可谓非一代之矫矫也。未能备举,而著姓氏以待考论为。

第四节 蜀诸葛亮 秦宓 谯周 李密 陈寿

蜀汉昭烈帝,当汉祚渐移,不得聘志中原;而拥梁益一隅,称尊号;规模未备,文物无足称;而后世史氏每尊蜀汉为正统者,则因诸葛亭《出师表》而重也。亮,字孔明,为琅邪阳都人;遭汉末扰乱,避难荆州,躬耕于野。时昭烈帝以左将军屯新野,乃三固亮于草庐。亮遂解带写诚,规取荆益,与魏吴鼎立,以定天下三分局,帝以这为军师将军;及称尊号,拜亮丞相录尚书事。帝既殂落,后主幼弱,事无巨细,亮皆专之;于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自以无身之日,则未有抗衡魏朝者,而欲及身定之;北征则虑后主富于春秋,朱紫难别;临发,上《出师表》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亡身于外者;蓄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藏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志虑忠纯,其以先帝简拔以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关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有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紧紧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与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党员不欢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史,参。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驰驱。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风夜尤勤,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与复汉室,还于畜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书忠言,则攸之、褘、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与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褘、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谘取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还,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绝去雕饰。沛然如肝中流出;而风神高远,自然朗雋;盱衡当世,足以配之者,唯魏武帝一人而已。魏武帝文出掇拾,完篇者少;然就余所睹,质悫明白,若与其生平不类;开心沥胆,蔑权奇之气,饶肫诚之意;意密而体疏,气后而辞质;及功名既盛,遂有逼主之嫌,而下令《辞爵土以见本志》曰: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稿,故以病还。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始举者等耳;故以其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兵多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开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后领兗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即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欲,以观世事,据有荆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亡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谕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妨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帝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嘗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植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嘗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禞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孙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赏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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