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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0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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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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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

阳台上试读:

前言

每天清晨,我推开窗,苏州河从窗底流过。阴天里,它如一匹亚光重绉,时而烟灰,时而墨绿;多云时分,云影流离,倏落于河沿,骤停于桥头;到了大晴天,金色光点被风吹洒,在河面一行行移动。

这条河看起来,每天都是崭新的。可又如此陈旧,待在一个位置,流到一个方向,日复一日,长此久往。“老不死的地球你好”。我想起海子的诗,想起地球上其他的老不死,比如文学。

文学足够老了,人们一次次丧失耐心,对它宣判死刑。倘若问我:文学是否消亡?很难笼统作答。文学不是面目清晰的科学,也非统一标准的赛跑。作为独立审美的写作者或阅读者,必有异于公共文学知识的立场。冒充公共乃至权威,不免狂妄。所以,说说我的私人立场吧。一、文学精神是否消亡

精辟的冷笑话,优美的广告语,文采斐然的学术书,算不算文学?更有人说,文学精神只能在手机段子里延续香火。

何谓文学精神?在我看来,文学就是那条河:不同时段天气,呈现不同面貌;在这变化之下,却又隐含不变,使得时光更替,岁月流转,都不致于无序和幻灭。文学精神,就是这静止恒定之物。文学之为文学,不因其变化之形式,而在其不变之实质。

现在流行一句话:生活比小说精彩。似乎足将文学贴上“遗产”标签,送进历史陈列室。我想起《昨日的世界》,一位作家关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回忆。倘若读过《极端的年代》,仍可一阅《昨日的世界》。不同于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的系统严谨,作家茨威格的历史自传,对人性深刻洞察,对战争精妙还原。民族精神不再是抽象,体现为一个个人。历史事件不再是概念,体现为一个个细节。作家在数据和史实之外,记录时代的精神面貌——无论使用虚构,抑或非虚构。一位诚实的作家,可以补正学者的粗略乃至偏差。

除了补正历史的滞后作用,在纷乱复杂的当下,文学是否必要,是否可被深度报道、纪实文章、社会调查取代?

在我看来,文学精神之中,存在一种真实性,使文学免于沦为故事、段子、逸闻。文学凭借着什么,去建构另一世界?我认为是记忆。所有体验、感悟、表现、洞视,乃至想象力,都是记忆的衍生。文学与现实具备关联,并行同构。

伟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构建了最光怪陆离的文学世界之一,却始终自视是现实主义作家,认为“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绝理性主义者对待世界的方式,后者把“现实”加工删略、根据因果律重新排列组合。马尔克斯不将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用直觉感受,打消“我”和“我”之外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时也是内在的。

这种处理客观世界的方式,使得一切“揭露”、“批判”、“弘扬”……以及诸词之后的宾语,皆成文学的累赘。随手举例:《刽子手之歌》,写一名美国马加爵;《国王的人马》,写一名美国王益。这两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非为煽动仇恨,反腐倡廉,甚至不提供道德判断。无论罪犯,抑或贪官,在文学世界里,都只是具体情境之下,面目复杂的人类。

文学涉及道德悖论。不向读者说教:什么好,什么坏,什么腐败,什么进步。给世界一套明晰解释和一个答案,是黄仁宇、曹锦清们的任务。文学作为认知世界的一个维度,不依附意识形态、伦理准则。它与它们彼此补充,相互参映。文学还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只因人类理性尚存无解之困境——关乎道德,关乎死亡。如若一天,宗教之幕沉降于整个混沌领域,文学倒可以消亡了。然而没有。所以文学存在着,窥视我们的混沌,刺激我们不断省视道德和死亡。二、文学体制是否消亡

文学是一片自由驰骋之地。文学体制不是。文学有不同种类。纯文学、传统文学、通俗文学、畅销文学、网络文学……任何命名背后,都蕴藏一种权力。比如“纯文学”,细细想来,极为傲慢,因为在它指称之外,都是“不纯的文学”: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或被“纯文学”看来,根本不配叫“文学”的文字。“纯文学”貌似一张质量合格证,实指一种出身与血统:发表于专业文学期刊,被文学批评家关注,获得命名,结集成书。

以《我的名字叫红》获诺奖的帕慕克,是当今最畅销的严肃作家之一。正因流行,得诺奖的时间被推迟了。而像村上春树和斯蒂芬·金,更被瑞典老头们饱以偏见。斯蒂芬·金愤然批之曰:知识界的势利和文学批评的种姓制度。金是对的。文学只有一种精神,何来诸种分类。非得分类,只应分为:好的,不好的。

文学元老院恐惧商业,反感流行。真正的原因,是商业挑战了权威。商业发展,网络崛起,打破了单一文学势力。一位作家,哪怕不被学院趣味接受,也可在商业社会、网络时代出尖。

有人怕商业导致文学消亡。可我认为,损害文学的不是商业,是商业化得不够。在成熟的市场,不同文学品种,都能各得其所。细分小众市场,定位目标受众,而非在所谓大众的低水准上批量复制,后者才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真正原因。

我认为理想的文学生态,应呈三足鼎立:学院、商业、网络。学院独立于商业和政治;商业高度发达,门类齐全;网络赋予充分的发表自由和通畅的传播渠道。还有一种叫官方的东西,在我的文学理想国里不存在。

经历八十年代的人,感慨当下文学凋蔽。在我看来,不过是被小众化、边缘化的失落。虚假繁荣之后,文学回归本位。文学从不为所有人存在,只为需要它的人存在。

这也不代表我乐观。乐观无谓,悲观无用。对于写作者,文学史、文学生态、文学前景,乃至读者受众,都是伪命题。不服从政治,不趋从趣味。任尔洪水滔天,我自岿然不动。这是一种理想,也是一种偏执。然而,哪项伟大事业,不是偏执狂完成的呢?

宫崎峻有句话打动我:“我一点也不担心手绘动画的未来,因为,首先我,我就不会放弃它。”献给自己,献给珍爱此言的所有同道。写于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空气里有股烂纸头的味道。一只死老鼠,被车轮碾成一摊浅灰的皮,粘在路中央。雨水将垃圾从各个角落冲出,堆在下水道口的格挡上。塑料袋、包装纸、梧桐叶、一次性饭盒,湿淋淋反着晨光。

人字拖吱咯作响。张英雄每走一步,脚底和鞋面之间,都会微微打滑。他拐了个弯,一眼看到陆珊珊。她正靠着煎饼摊,捏着透明塑封袋,一角二角地数纸币。那股子神情,仿佛在数百元大钞。张英雄伸手进裤兜,摸到那把折叠刀。他走到陆珊珊身后半米处,假装看摊主洒芝麻。摊主高扬芝麻罐,抖骰子似地抖着。白芝麻洒向葱花半焦的饼面。

陆珊珊抻着脖子吃饼。饼屑窸窣掉落。她不停抹嘴巴、掸衣服。张英雄紧跟着她,穿过马路,在弄底铁门前停住。陆珊珊推推铁门,推不开,索性站定,一心一意吃饼。张英雄佯作拍苍蝇,左抓一下,右拂一下,看清四下无人。他按住兜内的折叠刀,比了比形状,隔着裤腿将它往上蹭。他向她走去。

人人都说,张英雄长得斯文。张肃清说:“斯文个屁,绣花枕头一包草。”他在门口搭起小方桌,一盆红烧肉,三瓶二锅头,命儿子坐陪。张英雄一浅底白酒下肚,脸就红了。“没用的东西,”张肃清捏紧拳头,横出手臂,“来,见识见识。”

张英雄伸一根指头,在那臂上戳点。“怎么样?”张肃清问。“硬得像石头。”张英雄答。“就凭这身肌肉,走遍天下无人欺。”

酒酣后,张肃清绕到张英雄背后,叉住他的胳肢窝,将整个人甩起来,仿佛他还是个儿童。有时喝着喝着,却不痛快了,提拎过张英雄,啪啪啪啪,一顿耳光,打得他眼镜飞落。张英雄跑得远远的,蹲地找眼镜,假装找不着。这时,张肃清忘记发火,举杯高喊:“儿子嗳,过来吃肉!”

封秀娟劝他少吃肉。张肃清说:“谁敢说吃肉不健康。老毛一辈子吃肉,活到八十多。我比不得,就活七十吧。”

肉要挑肥腻的,酱油调汁,熬到稠稠入味。再配一盆糖醋黄鱼。野猫闻了香,疯头疯脑叫唤,跳上窗槛,呲啦呲啦,抓扒窗栅栏。张肃清用筷子沾了鱼腥,逗引野猫,筷尖戳着猫眼睛:“没用的东西,不帮我抓老鼠。”那口气,像在教训另一个儿子。

张家老宅,曾爷爷辈就住上了。下水道钻老鼠,壮滚滚、懒洋洋,竟不怕人。刚出窝的小老鼠,沿着墙根,走走停停,乍看像一团团被风吹送的绒毛。蚂蚁成群,水泥地黏潮,家具背面爬满蓝霉。张英雄常被骤雨惊醒,雨水渗透天花板,滴在他脸上,也叮咚滴在桌上隔夜菜碗里。

张肃清说:“张英雄,没用的东西,也不帮老子买套新房子。”

邻里几十户双层老宅,像一片盆地,包围在高楼之间。张英雄常跑到高楼上,俯窥自己的家。蒙蒙一片瓦顶,电线上晾着蜡肉、短裤、抹布。墨绿PVC波浪瓦雨棚,风吹日晒成灰色,残着边角。棚底是空调外挂机和红油漆刷的办证小广告。一块白底黑字招牌,印着“老俞理发”,那是张家隔壁邻居。老俞理的发,鬓角毛剌剌,他将张英雄从方凳上推起,笑呵呵道:“小伙子,不收你钱了吧?”张英雄掏出一张十元。老俞略作推辞,收下。

老俞二女婿,区旅游局科长。张肃清道:“老俞,啥时让咱沾光,也去旅游旅游。我想去美国。”

老俞笑咪咪道:“他不管美国,只管我们区。”“我们区有啥可旅游的,来参观这堆破房子吗?”

老俞笑着,在腿上哗哗甩着毛巾。那是他的洗脚巾,给客人用作剃头布。

去年12月,忽闻风声,说要动迁。先是三五人议论,接着所有人议论。男的女的,拢着手,缩着脖,在檐下嘁嘁测测。有说香港大老板花三个亿买了这地,有说不是三亿,是十亿。

张肃清喉咙被风灌毛了,进屋躺到床上,和封秀娟扯闲话。张肃清想在宝山买新房,最好地铁沿线。封秀娟说:“你下岗,我退休,要地铁干吗。我做钟点工,骑骑自行车就行了。”

张肃清说:“儿子嗳,你想买啥样的房?”

连问两遍,张英雄慢吞吞道:“有抽水马桶就行。”

张肃清道:“没用的东西,就这点出息。”

又和老婆絮叨,越说越兴奋,给妹妹张肃洁打电话。张肃洁道:“还是先想法多搞动迁费。捏着现金,什么样房子不能买。”张肃清挂断电话,让妹妹打过来。又商量一个多小时。

张肃清睁眼到破晓,赶去派出所。八点半,户籍科姗姗来人,上过厕所、泡好茶叶、理完桌面,乜斜着眼问:“什么事?”一听想迁户口,道:“你们这片早冻结了。”“没办法了吗?真没办法了吗?”张肃清徒劳夹缠一会儿,踱到墙角,猛搔脑袋,搔到头皮微疼,出门找便利店。走了七八家,终于买到三包软中华。回派出所,户籍警吃饭去了,等到下午二点半才来。张肃清凑到窗口,递上香烟。“这是干吗!”户籍警望望左右同事,“收起来,收起来!”“帮帮忙吧,同志!”

户籍警将烟往外一推,盯着电脑屏幕,再不扭头看他。张肃清颓坐到门口长椅上,瞅着进出的人,最后盯住对墙锦旗,上面写着金字:“感谢张英雄同志为民除害。”张肃清心头一跳,定睛再望,是“张英豪”,不是“张英雄”,怅然靠回椅背,将烟放在大腿上,手指绞着白纱手套。

赖到下午三点,抵不住饿,出去吃了碗热汤面,慢慢踱回家。在弄口碰到张宝根,问:“你家迁户口了吗?”

张宝根道:“迁户来不及了,打算清空鸽子棚,放张床。”“这是违章搭建。”“关系搞好了,也算建筑面积的。我请你吃鸽子。”“不要。”“很补的,一大棚鸽子,吃不掉浪费。”“补个屁。”“嘁,跟我较什么劲。你晓得老俞迁进多少口人?八口。”

张肃清扭头冲到老俞家,咚咚敲门。

里头问:“谁呀?”“我。”“干吗呀?”“你他妈有了消息,也不告诉我。你算人吗?”“我有什么消息了?”“你迁进那么多户口,为啥不告诉我一声?”“我没迁户口。”“迁了八个,还说没有。为啥不告诉我?”“动迁是早晚的事,有消息才动手就晚了。自己不早做打算,还怪别人。”“我怪你了吗?我恨你不给消息。”“我说过了,我没消息。”“你没消息,怎么可能迁户口?”“这事得自己动脑筋判断。”“你没消息,怎么能判断?”

门内沉默了,拒绝这种纠缠。

张肃清又一通捶门:“你给我出来,外面说话。”“太冷了,我感冒了。”

张肃清将“老俞理发”招牌纸,愤然撕了一道口,回家去了。他吃不下饭,拆了中华烟,点上一根。“他妈的,便利店也卖假烟。”他一根一根抽起来。

封秀娟道:“假归假,也是人民币买的。这么贵也舍得抽?”

张肃清道:“一个户口几十万,能拉一卡车中华烟呢。”

封秀娟道:“那可怎么办?”

张肃清道:“什么怎么办,你就会问怎么办。”

抽完,闷闷上床躺着,后脑勺骤疼,一起身,手指也发麻。熬了熬,熬不住,到医院挂急诊,一查血压160。开了三百多元进口降压药。张肃清将处方单一揉:“我命贱,值不起这些钱。”

过完春节,拆迁小组派人挨户谈话。一个叫钱丽的女孩,头戴黑白夹花腈纶帽,露着半截僵红耳朵。她每晚七点来敲门。据说,这片房子拆后,将建公共绿地。“以你们的情况,”她哗哗翻资料,“可以拿三十五万!”“打发叫花子啊。”张肃清一拍桌子。钱丽下意识地胳膊一挡,身体后仰。封秀娟按下张肃清的手。“你们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

第二晚七点,她又来敲门。张肃清不许张英雄开门。钱丽脆生生地喊:“叔叔,开开门吧,求你了,帮帮我的工作。”封秀娟叹着气,站起身。张肃清道:“你想干什么?”封秀娟又坐下。须臾,门外没声了。张肃清道:“就得这么着。”

到了开春,陆续有人搬走,留下空屋子和一堆流言。有说老俞拿到八百万,在市中心买了三室二厅,过起上等人生活。有说张宝根塞给勘测员五千块钱,鸽子棚多算了三平米。“你吃过他的鸽子吗?”“谁要吃他鸽子。”“就是,蔫头蔫脑的,保不准生了瘟病。”“我有件新衬衫,头一回洗晾,就沾了鸽子屎。让他赔钱,还跟我吵。早知道告他去,养鸽子、乱搭棚,都是违法的。可怜最后倒霉的,却是我们遵纪守法的好人。”

张肃清不肯错过每条小道消息。可听完以后,又吃不下饭,拼命灌白酒。他给亲戚、朋友、老同事,逐个打电话。大家都说:“没路子,我们也是小老百姓,帮不了什么。”张肃清道:“他妈的,我也有科长女婿就好了。”有时拎起张英雄打一顿:“没用的东西,这么大年纪,还吃父母、用父母。要是有点出息,我们不至这么惨。”

一晚,张肃清醉卧着,被敲门声惊醒。“别开门。”他告诫妻儿。敲门声持续二十多分钟,时疾时缓,时轻时重,执着不渝。张肃清翻来覆去,哼地起身。

门外站着个矮瘦中年男人。“我是52-3号地块拆迁小组组长,姓陆。”他晃了一下证件。

张肃清双手一撑,占住整个门框:“干什么?”“找你谈谈。”“深更半夜,不让人睡觉啊?”“小钱每天来,你都不开门。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的。”“都出去了,家里没人。”“所以半夜来,半夜就有人了。”

他叫陆志强,张肃清仔细察看工作证,说了几遍:“我记住你了。”任凭张肃清怒吼,陆志强说话都轻轻慢慢。他将材料摊开,拿出计算器,滴答一通算:“四十五万封顶。”“这点钱能干什么?连个卫生间都买不到。”“我们按规章制度来。算出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凭啥隔壁姓俞的拿那么多钱。”“他拿多少,你怎么知道?不要道听途说。”

张肃清放低声音道:“再多给点,行吗?算我求你。这点钱没法活呀。”“什么叫没法活?你是上海户口,有房、有退休金、有老婆孩子,没事咪咪老酒。那些刚毕业的外地孩子,比如钱丽,父母乡下种着地,在上海举目无亲,拿着一千多块工资。你不知比她强多少。”“我有一家子人,总得有个房啊。没房我上访去,你小心着。”“全国十三亿人口,人人为着点小事找国家,国家哪管得了。我们有法律政策,得依法办事,这才是治国之本。”

陆志强拿出一叠“治国之本”——《拆迁补偿细则》,递给张肃清。张肃清翻了两页,随手一扔,继续厮缠,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递水递烟。陆志强重新拿起计算器,一边算,一边将算法报出来,最后的数字是:42.742。“钱丽说三十五万,是严格按照政策。我对得起你,把门口水斗都算进面积,还给你凑个整数。四十五万是小数目吗?你的退休工资才多少。”

张肃清拽起计算器,狠狠盯着。陆志强双手托在下方,以防他突然摔砸。张肃清放下计算器,转身躺回床上。封秀娟也躺回床上。张英雄从被窝里转过脑袋,觑着陆志强。从张英雄的角度看,他像一名阅卷老师,提笔锁眉,在考量是否要给不及格。终于,他在纸上划了一杠,收好东西走了。

翌日,张肃清早醒,在床边怔怔坐着,喊:“封秀娟,拿只热水袋,我胃疼。”“让你喝白酒,胃疼了吧,这可怎么办?”封秀娟冲了热水袋,给张肃清捂着。

俄顷,张肃清道:“难受,再睡会儿。”

一睡睡到傍晚五点。封秀娟在烧菜,忽听张肃清喊:“不行了,不行了!”丢了铲子,过去一瞧,张肃清扯着领口,大声喘气。封秀娟帮他捋胸,捋了几下,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封秀娟又是按摩,又是抚慰,最后搂住张肃清脑袋。她想起二十二年前,她羊水破了,在去医院的三轮车上,张肃清也这么搂着她。封秀娟摸摸丈夫的脸,他柔软的皮肉上,有硬碴碴的胡子。她又摸摸他头发,他花白的头发,像被风拂过的草,顺着她的手势低伏。张肃清在她怀里突然平静了。

张肃清心肌梗塞去世后,封秀娟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们暂住舅舅封宝钢家。她对张英雄说:“记住咱们的仇人,陆志强。”

张英雄睡不着,想起陆志强。陆志强眼睛一单一双。说话的时候,单眼皮那只不断跳动。他穿蓝灰菱形格羊毛衫。他从袖管伸出的手,白白小小,跟女人似的。

封秀娟让张英雄出去找工作。张英雄说:“妈,你不了解世道。大学生满地跑,名校毕业都找不到工作,何况我这种中专生。”

封秀娟道:“给你报过夜大学、英语班,读出来了吗?不是读书的料,更该吃苦耐劳。”“妈,现在不兴吃苦耐劳。再怎么苦,也买不起房,讨不到老婆。”“猪一样的混账话,故意让我伤心吗?”

张英雄受不了母亲泪光点点的样子,别过脑袋,“哦”了一声。翌日七点,他被封秀娟催醒,吃过泡饭,穿上白衬衫和人造革皮鞋,出门去找工作。透明的阳光,被晨风吹洒,落在行人身上。行人们拎着包,嚼着早饭,皱着眉头,往前冲赶。他们不知道自己金光闪闪地美丽。

张英雄在网吧厮混到中午,在小店吃过面,决定去老房子看看。临时搭在弄口的拆迁小组办公室已经撤走。红底白字的标语横幅,还残在电线杆之间,“以通情达理为荣,以胡搅蛮缠为耻。”周围的高楼,默默包围着一堆废墟。麻绳、布片、棉絮、碎砖、水泥残板、五星红旗……杂草从缝隙里钻出来,营养不良地枯黄着。有人支起竹竿,在砖瓦堆上晾衣服。一个长发男人,跪在一截破折的木窗框前,用镜头硕长的相机,搞着摄影艺术。

张英雄抹掉眼泪,去网吧打游戏。他玩《传奇》,不停打怪,却升级缓慢。一个没钱买聚灵珠、挂金刚石的人,在虚拟世界中,也注定是个小人物。张英雄又“死”了。他捏捏肩膀,转转脖子,出去找吃的。天已透黑。走着走着,又不觉饿,慢慢站住,不知该往哪里去。对街商场顶部,有块大广告牌,印着一家三口,互相挤挨着,嘴巴笑得大开,牙齿饱满得像玉米粒。年轻妈妈举着一支牙膏,旁边写着:爱家牙膏,全家都爱。

张英雄凝视那些巨齿,恍惚觉得不真实。一个疾走的胖子撞到他,骂道:“神经病啊,站在路当中!”一个女孩紧跟着擦了他一下。“马上到了,你们先吃,别等我。”她耳边悬着细细的手机耳线,乍看像在自言自语。

张英雄想到给封秀娟一个音讯,一摸口袋,忘带手机。他走进便利店,看见收银机边的公用电话,又不想打,要了一包双喜烟。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说:“一瓶酸奶,帮我结账。”张英雄心里一跳,靠到边上,低头假装掏钱。陆志强瞄了他一眼,拎起湿漉漉的酸奶,走了。“烟不要了。”张英雄跑出去,左右一张望,认准那个灰白格两用衫背影。穿过两条马路,左拐,再左拐。走进一幢老公房。张英雄盯着逐级而亮的过道窗口,膝盖窝里有根筋一抽一抽。一个腰系警棍的保安,不知从哪儿晃出来。张英雄和他对视一眼,离开了。

回到舅舅家,晚上十一点。表弟还在阳台里用功。舅妈从卫生间出来,搓着湿头发说:“等到你现在。”舅舅封宝钢说:“这么晚,有收获吗?”张英雄含混一声。封宝钢家一室一厅,表弟睡阳台,舅妈舅舅睡里间,封秀娟睡客厅沙发,张英雄在旁边打地铺。

大家都说外甥像舅舅。封宝钢细长脸,戴金丝边眼镜,他是中学政治老师。“不像,哪儿像啦。”起初,封宝钢听到说像,还这么应答。后来就当没听到,别过脸去,不看张英雄。

封秀娟压着嗓门道:“让人瞧不起了吧,到底上哪儿去了?”她掐张英雄胳膊,张英雄不觉得疼,但眼泪下来了。

封秀娟耳语道:“有点出息吧,你爸从来不哭的。到底上哪儿去了?”“找工作去了。”“撒谎,找到这么晚?”封秀娟举起巴掌,犹犹豫豫地,轻按在儿子脸上,“家政中介也没消息,这样下去,你舅这边房租都付不起了。”

张英雄睁大眼睛,嚅了嚅嘴。

封秀娟道:“亲兄弟,明算账,我是拎得清的人。”

里屋咳了一下,分不清是舅舅还是舅妈。封秀娟闭了口,搂过儿子,捋捋头发,捏捏耳朵,然后指着地铺。张英雄乖乖躺过去。

翌日一早,封秀娟叫醒张英雄。早饭是生煎包,封秀娟买了十二两。封宝钢说:“楼下那家买的吧?小摊小贩的,都用地沟油。你们看新闻吗,知道地沟油吗?”舅舅一家三口,吃袋装麦香小面包。他问封秀娟吃不吃,封秀娟说:“我们吃生煎。”

张英雄早饭罢,被赶出门,在街边茫然片刻,乘车去陆志强家。他坐最后一排,身体仰摊,双腿劈开,十指交叉在小腹上。车上未免太空了,是双休日吗?他想拿出手机,看看日期,却眼皮都懒得抬。公交车一颠一簸,生煎的滋味一次次返上舌根。油脂、葱花、肉汁。他心满意足,昏昏欲睡,一时竟忘了要去干吗。

到法镇路站,张英雄下车,半爿屁股和一条腿麻了。车站往北二十米,拐进一扇铁门,就是他的老家。铁门是拆迁前半月装的,一扇无法旋转的旋转门。张英雄曾见一个中年男人,连同他的自行车,卡在铁门里。等待通过的人们骂骂咧咧,争相帮抬自行车,结果使得龙头更深地扎进铁条之间。

张英雄在犹豫,是否再去看看那堆废墟。他到铁门前,停了一停,折身反向而去。走了十分钟,背上微汗,就看见陆志强的家。兵营式六层老公房,孤零零两排,插在抚安路和抚宁路之间,两条路斜斜交汇。从小到大,张英雄无数次经过这里。他记得自己满腔睡意,沿抚安路慢慢走。汽车喧着喇叭,甩着一屁股尾气,一辆一辆超过去。也许那种时候,他曾和陆志强打过照面。可谁会留意呢。再往前是菜场,封秀娟常让他捎点葱和草鸡蛋。有时记得,有时就忘了。边上一溜点心摊,热烘烘的油锅香,勾得人放慢脚步。张英雄喜欢米面饼和煎饼果子。他捧着早午饭,斜过马路,来到“奥特曼网吧”。傍晚时分,手机在腰间震动不绝。是封秀娟催他晚饭。他掐了手机,付了网费,上路回家。

只有一次,张英雄注意到这两排房子。脚手架搭得太密。它们沿街的外墙面,正被刷成粉红色。其他三面为什么不刷?张英雄有点奇怪,但很快懒得去想。

此刻,张英雄站在这儿。粉红有点脏了,变成粉灰色。楼腰悬着一条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楼旁新立着一只海宝,约两米高,举起的胳膊上,搭晾着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使它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店小二。

抚安路重铺了柏油和条石。一块黄黑条纹的施工路障斜出路边,逼得自行车绕道。没人想到挪开它。快车道隔离带新装了银色铁护栏。隔离带内的长春花、金边麦冬、大花萱草,枝叶沾染了银漆,在晨光中点点闪烁。

张英雄绕到楼房背面。每一栋都安了防盗门。昨晚,陆志强进的12号门。门牌下方,钉着两块铁牌:“禁止停车”、“小贩与拾荒者禁止入内”。张英雄后退两步,靠在一辆私家车上。是辆黑色雪铁龙,圆头圆脑的。张英雄想在车身划一刀,或者搞点别的破坏。他只是想了一想。一个穿翠绿冰丝练功服的大妈,腋下夹着艳红跳舞扇,从12号楼出来。张英雄窜上去,挡住打开的楼门。

楼里一梯二户,家家安了铁门。过道散置着扫帚、拖把、自行车、敞口垃圾袋。张英雄觉得,陆志强应该住在顶楼。这样猜测没什么理由。爬到五楼时,有些气喘。张英雄停靠在墙边。想到离陆志强如此之近,不知哪处骨骼“咔啦”一响。六楼两户同属一家,铁门封在楼梯口。两户之间的过道,铺着蜂窝状红白小格马塞克,装着顶天立地的胡桃木多门壁柜。一扇柜门镶有穿衣镜,张英雄照见愣头愣脑的自己。一个穿摇粒绒睡衣的女人,打开601室的门,去往602。她发现张英雄了,锥子似的下巴狠戳过来:“找谁?”“陆……志强,陆志强在吗?”“什么陆志强?”“他是你邻居吗?”“不知道什么陆志强。快滚,不然我喊人了。”女人“咣咣”摇着铁门。

张英雄飞速下楼,几次差点踩空。该死的陆志强,躲在哪个猫眼后面呢。张英雄冲出大楼,吐了口气。圆头圆脑的雪铁龙,用一侧车头灯觑着他。张英雄上前狠踢一脚,跑开了。

抚宁路上,新建了商业休闲街。街头一座塑料板搭制的凯旋门,缀满五彩小灯泡,一侧门柱镶着一杯霓虹咖啡,另一侧是霓虹高跟鞋。傍晚时分,杯口的轻烟和鞋帮的蝴蝶结,荧荧亮起来。部分店面还在装修,围板喷绘布上,印着“New World休闲街 Opening Soon”。

张英雄没搬走时,休闲街就动工了。封秀娟说,这种地方是骗钱的,巴掌面包卖十来块,还没一块五的馒头好吃。张英雄走进一家面包店,发现有种圆面包,只卖四块五。他买了一只,小口吃起来。他不饿,只是有些渴。

在这里,一楼卖服饰,二楼三楼搞餐饮。餐饮店门口,纷纷贴着招聘启示,招传菜的、洗碗的、做饭的、接待的……张英雄走进一家“好又快”中式快餐店。装修味太浓,他咳几下,适应了。他要了杯豆浆,临窗而坐,忽然意识到,对面是一栋老公房。他探出窗外,看底楼门牌,居然真是12号。张英雄倾出窗外,脑门嗡嗡发烫。楼距约十米,扔块石头过去,就能砸到玻璃,说不准还砸破谁的头。一个服务员过来,“喂”了一声。张英雄重新坐定,端起杯子,吹了吹气。豆浆半凉了,含在舌根有点涩。

晚间十点,张英雄从网吧出来,到12号楼,一户户按楼门锁。“陆志强在吗?”

有的问“谁?”,有的“喂喂”两声,有的说“按错了”,有的没人接,有的不声不响挂断。按到302室,静了几秒,一个女声细细喊道:“爸。”

12号楼302室。张英雄躺在床上,努力回想,却想不起那家特色。有的人家倒贴“福”字,有的挂着“文明家庭”,还有一家门板上,并排两只猫眼,敌视着张英雄。它们都不是302。张英雄决定不想这个,反正陆志强逃不掉。他要守在拐角,在姓陆的出楼时,给他致命一击。血柱溅出来,天都红了。张英雄站在瓢泼血雨里,壮烈而高大。不,这太痛快了,得先折磨他,像电影里折磨被捕的地下党员。你也知道哭?当初怎么求你的?你想过我们的难处吗?……张英雄辗转反侧,口干舌燥,忽听舅妈起床小便,才梦醒似的跌回现实。天迅速亮了。他被封秀娟叫起,吃过泡饭出门去。

张英雄坐在“好又快”。正对窗口那家,301还是302?他回想楼层结构,断定是陆志强家。阳台用水泥封起来,装了铝塑窗,悬着红黄彩条窗帘。一个女孩走进阳台,打开洗衣机,将衣物一件件叉晾到窗外。陆志强的灰白格两用衫,杂在裤衩和胸罩之间,摇摇晃晃。张英雄用目光射杀它。女孩关了窗,坐到桌前,绣起十字绣。她遗传了陆志强的国字脸,头发扭起在脑后,用塑料发抓夹住。

张英雄到办公室找经理,说想应聘服务生。

经理姓洛,他说:“我们不招上海人。”“我不要加三金。以前我做过便利店,也不交三金的。”“那得先写个条,说你自己不想加三金。”

洛经理盘问了身世、住址、学历,说:“试用期八百,正式录用一千。包吃住。你是上海人,包吃不包住。”

翌日下午四点,张英雄到店,填完个人信息,押好身份证,跟着一个叫沈重的。沈重是福建人,在上海三年了,头发染成金红,小指甲留了一厘米。他在“好又快”连锁餐饮公司一年整,月前调到这家新店。

沈重教推销超值套餐:“这个利润高,不推卖不掉。30%的人会听,10%会买……”有顾客进来,他就不再搭理张英雄。

张英雄看沈重收银,看女服务员配餐。女服务员姓严,手忙脚乱泼了汤,张英雄想帮忙,小严惊呼:“别乱动,我自己来。”

晚上八点就没顾客了。

沈重道:“姓张的,去拖地板。”

小严道:“长拖把短拖把,都洗一下。很久没洗了。”

沈重道:“少用点水。”

拖把头板结成块。男厕污水斗前的窗户,斜对12号楼。302室阳台里,国字脸女孩仍在十字绣。屋内家具皆八十年代式样。一个男人伏在书桌前,花白发旋秃了一片。张英雄剜着他,将拖把狠按到水斗底。木柄戳得他胸口疼痛。

九点多清洁完毕。小严闲闲倚着,摆弄指甲。沈重嘀嗒玩手机。张英雄照了照窗玻璃,吓一跳,他的腮帮凹陷如洞。

沈重道:“喂,有烟吗?”“没有。”“愣着干吗,买去。”

张英雄下去买了包双喜。沈重道:“靠,民工烟。”张英雄打开窗,十字绣女孩不见了。

十二点下班,末班车没了。张英雄呆在路边,过来一辆摩托。“住哪儿?”头盔里声音沉闷。是沈重。

沈重与人合租,上班步行二十分钟路程。他买了辆铃木太子摩托车,借用郊区农民户口,办了沪C黄牌照。这牌照市中心不能开,他就半夜偷开。“你真有钱,买得起摩托。”张英雄说。他从后座下来,膝盖都直不了了。“孬种,差点夹断我的腰。”沈重喉咙哑了。刚才飙车时,他脱了头盔,“嗷嗷”狼吼。他的头发在路灯光里,像一窝迎风乱舞的红蛇。“玩摩托就得晚上,哗哗哗,跟飞似的,”沈重爱抚车头,“每晚骑一会儿。人就活这点乐子。”“打游戏也很好玩,我喜欢打游戏。”“没毛的小屁孩才打游戏,”沈重做个夹烟的手势,“来一根?”

张英雄摇头。

沈重掏出烟,摸摸口袋:“妈的,没打火机,”他跨上车,“记住,我喜欢抽中南海。”

第三天,张英雄正式实习。配餐看似简单,名堂不少。堂食豆浆杯盖只压两边,外带的则要扣紧。错一次,沈重骂一次。洛经理皱着眉头,阴着一脸青春痘疤。

张英雄干完活,拿一本《射雕英雄传》,躲进“小包房”。他们管靠窗最里处叫“小包房”,一块银灰包边铝塑板,将这桌与其他桌隔开。“张英雄,死在里面干吗?”“看书。”“装你妈的知识分子。”沈重继续与小严打情骂俏。

这是本盗版书,小学生张英雄从街道图书馆偷的。书脊翻断了,封面上的黄蓉,惨遭圆珠笔涂抹,添了一口獠牙,一头波浪发,一对大乳房。张英雄摩挲着乳房,凝视对楼。

五点多,陆志强终于出现。一身灰底浅青条纹睡衣裤,站在厨房窗前切菜。细密的铁红色栅栏,衬得他像个囚徒。他和女儿默默吃饭。他吃得快,先洗掉自己的碗,坐在靠椅上看《新闻联播》。看完新闻,翻阅报纸。翻累了,起身给女儿削苹果。女儿愣愣盯着递来的苹果。他抓起她的手,将苹果塞给她。有时睡前,他躲在厨房抽烟,烟灰弹在水斗里。他的国字脸耷拉着,发际线向后荒芜,表情像个忧国忧民的领导。

早上六点,女儿出门买早点。八点,陆志强出门上班。女儿整天待在家,绣绣花,做做家务。有时不耐烦了,玩弄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亮闪闪、稠密密。她给自己扎辫子,扎麻花辫,扎马尾辫,又扎麻花辫。扎着扎着,伸手抚摸穿衣镜里的自己。张英雄微笑起来。他也喜欢照镜子,常对镜练习捋刘海,或将夹克衫哗地甩到肩上。他练不出那种潇洒,他是个走路东张西望的家伙。保安门卫总忍不住盯他几眼。

每逢双休日,有个年轻男人来做客。陆家女儿穿起连衣裙,头发光溜溜盘在脑后。她转动脖颈的样子,让张英雄想起天鹅。

年轻男人坐在阳台里,掏出手机和上网本,鼓囊囊的马夹袋扔在脚边。陆家女儿端来茶水、饼干、水果、瓜子。男人推开它们,仿佛被碍了手脚。陆家女儿捡起马夹袋,取出男人的内裤、衬衫、袜子。洗晾完毕,搓着湿手,走来走去,像要吸引注意。他岿然不动。她俯到电脑前。他挡开她。她凑到另一边。他阖上电脑,瞪她一眼。她坐到门边凳上。

一个月后,张英雄被正式录用。扣除三百元制服费,一百元培训费,到手实习报酬四百元。张英雄花二百五十元,买了个袖珍望远镜。镜头里的陆家女儿,脸颊多痣,鼻头小而尖。甚至书架上的书,也一清二楚。打头两本,是《民法原论》和《中国不高兴》。“在看什么?”沈重抢走望远镜,“有美女洗澡吗?”搜了一圈,索然道,“什么好事,居然瞒着我。”

下班时分,张英雄熬不住盘问,说了。

沈重兴奋道:“原来不是看美女,是看警察。”“不是警察,是搞拆迁的。”“反正一伙的,都不是好东西。我有次把警察打得半死,那家伙硬搜我身。想搜就搜了?不看我是谁。呸——”

张英雄擦掉脸上的唾沫粒。“你得学我,狠一点。”张英雄勾勾指头,摊开手掌。张英雄掏出香烟,一看是双喜,放回去,另掏出中南海,递一支给沈重。“那么,我该怎么办?”张英雄问。“揍他一顿。”“太便宜他了。我爸都被气死了。”“还想怎样?杀了他?”“不是不可以。”

沈重龇着牙,一口烟喷到张英雄脸上:“就凭你?小鸡似的胆量,口气这么大!”

张英雄面色凝重起来,迟疑着,将整包中南海塞到沈重手里。

沈重怂恿张英雄搬来同住。“二室一厅,朝南,有空调和淋浴器,还有DVD机。现在加上我,共住五个人。那几个都挺没劲,你也挺没劲,但人不坏。”

张英雄告诉封秀娟,他要节省路费,搬到单位附近住。房租三百,和舅舅收的一样。“那谁给你烧饭呢?”

张英雄盯着母亲下巴的肉痣,瓮声瓮气道:“你不用管。”

其余四个室友是白领,抗议张英雄入住。沈重说:“会叫的狗不咬人,甭理他们。”卧室挤有三张宿舍床,张英雄睡在沈重上铺。每天清晨,他被类似芥末的味道熏醒,那是白领合用的德国发蜡。听了张英雄的抱怨,沈重将发蜡往窗外一扔:“这不解决了?那些娘娘腔,用你们上海话讲,就是‘瘪三’。出门人模狗样,进门鞋子一脱,袜尖上七八个洞。”

沈重和张英雄在同一班头。一周早班,一周晚班。白领此起彼伏抱怨。“三更半夜回来,吵得人神经衰弱。”沈重道:“自己想女人睡不着,赖我身上!”他捶开卫生间的门,响亮地小便。

轮到上早班,清晨五六点,一屋人打仗似的抢卫生间。抢到的立即把门反锁。沈重骂骂咧咧,出去尿在过道里。白领们背后议论:“什么素质,养乖的狗,都不会随地大小便。”他们担心迟到时,也会跑去别的楼层,尿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沈重说:“‘英雄’是个好名字,被你糟蹋了,你该叫狗熊。”他让张英雄观赏纹身。上臂外侧纹个“拳”字,糊成青黑色,内侧纹了动物,从额头“王”字判断,是一只虎。张英雄戳戳“虎头”,皮肉松软。他想起张肃清硬朗的“栗子肌”。

沈重说,他有很多哥们,有的发了财,有的当了老大。哥们很多的沈重,成天腻着张英雄,下馆子、逛超市、上街看美女。沈重的皮夹时鼓时瘪,但总不缺钱。一次,张英雄撞见他摆弄Iphone,凑着看了会儿。手机里很多照片,全是一个童花头女孩。女孩鼓着腮帮,亮着V字手势。女孩和另一个女孩,靠着脑袋,像在比赛谁眼睛瞪得大。女孩拎LV包,站在恒隆广场门口。女孩盘腿坐在寿司店,微微鞠着上身。女孩平伸胳膊,仿佛等人亲吻手背,她的中指套着卡地亚戒指。

沈重快速翻动照片:“妈的,世上好东西真多。”“你女朋友?”“不认识,”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路上捡的。”

玩了几天,Iphone不见了,沈重请张英雄吃了顿寿司,看了场电影。

一般,他们只在家看碟。沈重让张英雄陪着,反复看古惑仔。那套VCD背面刮花了,不时出现马赛克,戏中人卡住不动,嘴唇撅停在一个发音上。沈重替他们背台词。他最喜欢的一句是:“告诉你要做成事情的三个条件,第一是钞票,第二是钞票,第三还是钞票!”“很多人说我像郑伊健,”沈重戴起地摊买的十元墨镜,T恤袖管捋上肩膀,“我以前的马子,比黎姿还靓。”“怎么不谈了?”“玩腻了,扔了呗,”他拍拍张英雄,“以后不扔,转给你。”

一天晚班,张英雄替沈重买烟,迟到五分钟,进门见收银台前堆着人。小严声传十米:“昨晚杀人啦。”整个楼面搅起来。顾客忘了买东西,挤着挨着,竖着耳朵,唯恐错过精彩。小严不停进出,收集情报:“咖啡店的Julia说,被杀的是个城管。”“美甲店阿芬说,被杀的是个搞拆迁的。”“小冰说,昨晚一群人打一个人,她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咯嚓——吓死人了。”“Kevin说,没死人,重伤,送医院了。他表哥在派出所。”

洛经理说:“好了好了,专心上班。”“啊呀呀,洛经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人呢。你见过吗?”“我也没见过,”洛经理唬着脸,唬不住,笑起来,“杀人有什么好看。”

沈重和张英雄溜出去。街尾书报亭边,果然有摊血迹,乍看像泔水渍。沈重蹲下,赶走苍蝇:“你闻闻,比狗血腥多了。”

张英雄后退半步,假装观赏过路女孩。

沈重道:“会不会是你仇家?”“没那么巧。”“是没那么巧,你还有机会。看了那么多古惑仔,胆量练出来没有?”

整整一天,张英雄想着那血,和粘在血上的苍蝇。他有点恶心,像被逼生吞了肥肉,卡在喉咙口,上下不得。他躲进“小包房”出神。

陆志强没有按时回家。女儿坐在阳台里,捧着饼干听,渐渐停住咀嚼,任由腮帮子鼓着。望远镜头中,她近在咫尺,仿佛张英雄一伸手,就能够到她。

八点多,陆志强回了。拿走饼干听,将一只肉松面包放到桌上,自己倚着阳台门,啃一只圆面包。女儿不看面包。陆志强又过来,将肉松面包搁在她手背。她仍不看。陆志强放下圆面包,捋抚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女儿依然注视前方,手却灵活地拿起肉松面包。她每咬一口,脑袋都借势后仰一下,仿佛费了很大劲。陆志强搂住她。他整个人是灰的,她却白里透红。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慢慢淌下眼泪。

张英雄收起望远镜。整个晚上,他不停思念她嚼着面包流着眼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这使他想起封秀娟。他给封秀娟打电话,始终关机。陆家阳台窗帘拉上了,灯还亮着。沈重使唤他洗抹布时,他恶声恶气道:“等等,没见我在拖地吗?”他吓了自己一跳。

沈重笑道:“算你有胆,敢顶撞我了。”

下班时,张英雄对沈重说:“你去玩车吧,我要去看妈妈。”“你脑子进屎啦,都快一点钟了。”“我要回去看妈妈。”

沈重盯着他。过了会儿,说:“好吧,上车。”

舅妈开的门,蓬着头,怒视张英雄,招呼也不打,扭头往里走。

俄顷,封秀娟出来,慌道:“出什么事啦?”“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啥时候不能看,深更半夜的。”封秀娟瞧着儿子,眼睛亮亮的。

张英雄拉起妈妈的手,放到自己脑袋上。封秀娟轻抚起来。屋里有脚步声,她缩回了手。“乖宝贝,今晚睡这儿吗?”“不了,朋友在楼下等。”“一个人住得惯吗?”“嗯。”“吃得好吗?”“嗯。”

舅舅过来了:“别站在门口,邻居以为什么事呢。”“我走了。”张英雄说。“真不睡这儿?好吧……跟舅舅说再见。”“舅舅再见。”

舅舅没有应声,一手扶着门,随时准备关上。张英雄挥挥手。封秀娟和封宝钢并排站着,他们一样的长脸,一样地皱着眉。封宝钢拨了一下门,封秀娟的脸消失在门后。

张英雄躲在楼梯上,等待哭泣停止。手机响了。他捂了捂眼睛,慢慢走出去。

沈重靠着摩托车,T恤撩到胸口,手里捏着手机,搁在松垮垮的肚子上。“这么长时间,死在里面啦?怎么哭成这样?”

张英雄吸了吸鼻子:“我妈……”“别妈妈长,妈妈短的,你要回去吃奶啊。”“你不想你妈吗?”“我妈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沈重恶声恶气道。“我爸也死了。”“笨蛋,我妈没死,我当她死了。”“为什么呀?”“那个臭婊子,要是有点当妈的样儿,我也不会这样。难道我天生想做坏蛋、废物、人渣?谁不想做好人啊?”

张英雄摸摸脸,眼泪止住了,泪痕崩得皮肤发紧。“我是个人渣,”沈重顿了顿,“我是个人渣,你承认吧。”

张英雄犹豫道:“哦。”又即刻摇摇头。

沈重挑挑眉毛,手机塞回兜里,手掌“啪啪”敲击摩托座。

张英雄赶紧说:“我的意思是,其实你人挺不错。”“哦,哪儿不错?”“大方,讲义气……还有……嗯……”“行了。”沈重挥挥手,做个夹烟姿势。

张英雄掏出一支中南海,一支双喜烟。

沈重道:“别装了,在乎这点吗?”

张英雄换了一支中南海,一人一支,和沈重抽起来。

月光下,烟雾丝缕交错。无风的一刻,它们似乎静止,既不上升,也不下降。沈重和张英雄,默默注视对方吐出的烟。“没事吧……大哥。”张英雄说。“能有什么事,”沈重扔了烟头,跨上摩托,“你今天看起来像个小傻逼。”

张英雄也扔掉烟头,默默坐到后座。半路,他摘了头盔。夜风刮着他的耳朵,封着他的鼻孔,还将他的睫毛吹立起来,贴住上眼睑。沈重在嗷嗷怪叫,像哭,又像唱歌。他们沿着空旷的马路,超过泔水车,超过泥头车,超过鬼鬼祟祟的夜行人。路灯光拉远了每样物体的距离。张英雄闭起眼。那一刻,他感觉灵魂出窍。“一定要报仇吗?”张英雄问沈重,“我爸已经死了,报仇又能怎样。”“就知道拖着拖着,你会打退堂鼓。别啰嗦了,休息天练手去。”

练手,指的偷东西。

张英雄问:“怎么练?开水里捞硬币吗?”

沈重道:“你电影看多了吧,哪用那么搞,上街实练就好。我还是无师自通的。”“先得学会看,谁有钱,谁没钱。钱放在什么部位,”沈重说,“第一次,别找有钱的。找普普通通、看起来迟钝的,最好是外地人。万一失手,不会有麻烦。”沈重不喜欢用刀片。“人多的地方,总有几个‘白给’的,咱们小打小闹,别太复杂了。”

沈重替张英雄选目标。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斜挎尼龙包,怀抱一个小男孩。男孩挂着鼻涕水,不断扭动身体,似被抱得不舒服。女人在橱窗前停下。塑脂模特儿浑身蕾丝,假发歪斜了,没有五官的面孔,微微侧向窗外。沈重搡着张英雄:“上。”

张英雄道:“你确定钱在她包里?”“笨蛋,你看她外衣哪有口袋。”

这时,女人走开,在另一橱窗前停住。她的鼻头扁扁贴住玻璃。男孩从母亲肩上瞅着张英雄,张英雄一眨不眨回视。小男孩转过脸去。沈重狠掐张英雄胳膊。张英雄靠到女人背后,闻到她铁锈般的汗味。他捏住尼龙包拉链头,抬脸假装看橱窗。拉链紧涩,尼龙包轻轻扯动。张英雄听到沈重在哼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歌声似乎越来越响,盖过其他喧哗,震得张英雄脑袋隆隆。女人掂了掂孩子,重心换个脚。沈重又掐张英雄。张英雄在裤管上擦擦手汗,屏住呼吸,将拉链一拉到底。

忽地,女人又走起来。张英雄褪出手,对沈重道:“要不算了吧。”沈重沉住脸。张英雄默默跟上。女人经过食品店,男孩嗯嗯哭起来。女人哄了哄,又假装生气。男孩软硬不吃。女人折回食品店,排到买鲜肉月饼的队伍里。男孩立即收住哭泣。张英雄和沈重挨到她身后。沈重使了个眼色。张英雄到女人包内掏摸。一瓶风油精、一块黏乎乎的手帕、一张叠成小块的报纸。有个巴掌大小、半软不硬的东西,应该就是钱包。张英雄的手被报纸硌到。女人蓦然回头,目光烫了张英雄一下。她想低头看自己的包,沈重突然往前挤,边挤边嚷:“慢死啦,还要排多久。”女人稀里糊涂地,被推压到前排身上。前排老太回过头,怒道:“干吗呀!有点素质好不好!外地人!”不停掸拍被女人碰到的衣服。沈重拉拉张英雄,快步离开。

他们在麦当劳要了两份套餐。张英雄一气吸掉大半杯可乐。方头方脑的塑料钱包里,一张身份证、一百五十四元八角钱、三张从上海到安徽安庆的火车票,发车时间是四小时以后。女人的身份证照片,比真人苍老,头发油油反光,伏软在头皮上。眼睛瞪得一大一小,像是刚发了个问,尚未得到答案。她的家庭地址是安徽岳西,她和封秀娟同名,叫王秀娟。“这票要是明后天的,还能放网上卖掉。”沈重将车票撕成一条条。

张英雄捡起一条,捻在指间。“我们为啥偷她?”“她适合用来练手呗。”“偷她的钱,和报复陆志强没关系……”“偷东西有胆了,打人就有胆了。做坏事是两只手,一条胆,”沈重笑起来,“教人学坏,真他妈有意思。”

张英雄将身份证正反地看:“我还是觉得,偷她不太好。”“靠,还没完了。钱是小钱,但也是钱。这顿麦当劳六十多块,你付啊!”

张英雄将吸管捣来捣去,冰块在纸杯底“咔咔”作响。沈重夺过身份证,塞进兜里:“把这卖了,还能吃几顿麦当劳。”

晚餐时分,座位满员。一个胖男人捧着托盘等在旁边。沈重故意细嚼慢咽。薯条冷却变软了。男人招呼女儿:“过来,这桌快结束了,”低头问沈重,“你们吃好了?”

沈重舔着指肚上的盐粒。张英雄继续吮吸管,发出空洞的“滋滋”声。男人打量形势,另找桌子去了。

这时,沈重笑起来:“张狗熊,你知道吗,我搞过小严了。”

小严身板窄小,脑袋圆润。下班时,她套上紧身T恤和牛仔裤,远看像一根棒棒糖。她管自己叫Lily,还让同事这么叫,甚至向洛经理建议:“我觉得每人都该取个英文名,我们企业文化就提升了。”洛经理冷冷驳回:“我们是卖豆浆的,不是卖咖啡的。”“Lily是百合的意思。”她的手机屏保,就是一朵百合花,手机壳上粘满大头贴和水钻,有几次掉了钻,让张英雄满地帮着找。“瞧那副假纯样儿,以为是个处呢,”沈重说,“这年头,破处得去幼儿园。”

小严喜欢从后面来,她的臀沟有粒痣,这种女人,骨子里骚得很。张英雄听着听着,停止捣弄吸管。

沈重观察他的表情,坏笑道:“你怎么了?”

张英雄平了平情绪,道:“没怎么。”“现在说说你。有天半夜睡着觉,突然叫唤起来,像女人那样叫唤。”“我吗?不可能。”“靠,怎么不可能。就一星期前。梦里爽过了,醒来不记得,不是白爽吗。”

张英雄摇头。“你搞过几个女人?”

张英雄继续摇头。“妈的,不会是个雏吧。”沈重戳张英雄胸脯,戳得他肋骨作痛。“趁年轻多搞搞,老了搞不动……对了,搞姓陆的女儿吧。打她老子,嫌拳头疼,搞他女儿,你还自己舒服了。”

张英雄见过陆家女儿裸体。那天的雨,下得黏乎乎。她脱去睡裙,走到床边,穿起外出衣物。这个过程极其漫长,张英雄脑袋“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仿佛雨下在他的身体里。她腰长,臀扁,三角裤卡在髋骨上。当他回忆到她的乳房,“滴答”声又出现了。那对乳房不同于色情图片。挺拔,却嫩小,伴随她的动作,矜持地微颤。换上衣服后,她才意识到下雨。站在阳台里,双手扒着玻璃。一刻,张英雄以为她发现自己了。她却转过脸,望着空气的某个点。她的身体藏在碎花连衣裙里,脖颈从花边累赘的领口伸出,悄无声息地转动。雨珠越来越大,扑向玻璃,一条条淌下。她显得隐隐绰绰,像个言情剧人物。

一个休息天,沈重不知去向。张英雄独逛New World商业休闲街。他买了双仿耐克运动袜。走进店时,只想随便看看。圆眼睛的推销员说:“这款式很运动的,你小腿这么好看,不买可惜了,”又说,“穿在脚上,谁看得出真假呢。”张英雄低头瞅瞅小腿,犹豫一下,就掏钱了。

他拆掉包装,将袜子塞进裤兜,打算去网吧,一眼撞见陆家女儿。她正迎面穿过一群花花绿绿的女孩。那可能是些模特,或者拉拉队员。其中几个回头看了看她。她穿土黄格纹老式衬衫,黑色直统裤,裤管长过鞋帮,使她走路一步一绊。她进入一家服装店。两个超短裙店员,在隔着衣架子说话。陆家女儿拎起一件T恤。店员过来道:“这件三百。”陆家女儿又拎起一件。大家不闲聊了,都盯住她。店员夺回T恤问:“买吗?”陆家女儿保持捏衣服的姿势。片刻,她垂下手,低着头,一步一绊走出去。“一看就是神经病,”店员回头问张英雄,“你买什么?”张英雄道:“你才神经病。”

陆家女儿走到下一家店,在门口犹豫一下。她一路犹豫着,走到街尾,进入便利店,买了一根棒棒糖。十块减去二块八,是八块二,还是七块二?收银老伯指着POS机顾客显示屏,让她看零额。她似懂非懂看着。她身上有股樟脑丸的味道。“没错,是七块二。”张英雄插嘴道。陆家女儿瞥他一眼,收起找零。张英雄要了一包烟,跟出去。“喂。”他喊。陆家女儿继续向前。张英雄拍她肩膀。她扭过头。“你……你爸叫陆志强?”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猛力点头。“我是陆志强的朋友。你叫什么?”“陆珊珊。”“那么……你男朋友叫什么?”

陆珊珊吮着棒棒糖,舌头一卷一伸。“男朋友,就是星期天来你家玩的。”

陆珊珊缩起脖颈,扑哧一笑,仿佛不好意思。

张英雄想说:跟我去玩吧,或者,我带你到个好地方。他说不出口。眼看陆珊珊转身而去。她衬衫末粒纽扣脱开了,下摆列列飘扬。

接着的一周,天气发了疯。绵雨,骤晴,又雨,阴霾。沈重说:“老天爷更年期了吗?姓洛的也跟着更年期。”洛经理锁着脸,背着手,在店里转悠,忽地发现死角,刮捻一番,就近逮个人,将手指戳到他面前:“看看,积了十年灰吧。”

员工排成一排,站到门口听他训话:“我说过多少遍了,工作要认真负责、重视细节。你们这帮懒骨头。”

沈重悄悄道:“客人这么少,干净给谁看啊。以为当家作主人了?其实也是个打工的。”

洛经理有点怵沈重,骂张英雄最多。骂到激动,手臂哗哗挥舞。沈重疏远了张英雄。一个清早,张英雄撞见他和小严,手拉手走出影院。小严戴好头盔,坐上摩托,牢牢附住沈重,仿佛她是从他背上长出来的。他们没有看见他。

张英雄合租的住处,对楼也是老公房。那儿的302室,住着一对小夫妻,他们在阳台里养了条灰毛土狗,狗脑袋挤在阳台围栏间,木呆呆往外瞅着。小夫妻居家,吃薯片、打游戏。张英雄很快感到无聊,收起望远镜,躲到上铺。他一遍一遍,回忆陆珊珊的身体。他仿佛熟悉她很久了。如果他吐露烦恼,她也许会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

一个星期六,才来了十几单午餐客。洛经理不停责骂张英雄。桌子没摆正,抹布太脏了。

沈重插嘴道:“抹布嘛,本来就是脏的。”

洛经理道:“脏抹布能把桌子擦干净吗?”“多擦擦就干净了。”“沈重啊沈重,瞧你流里流气的,总部怎会看中你。”

沈重正想顶嘴,那男人进来了,带着个雀斑脸女人。张英雄连看几眼,想起他是谁了。

这对男女走进“小包房”。女人拎包一摔,气鼓鼓坐下。“什么意思啊,宋放!”她说。“轻些。”宋放说。“我不怕,这里没人。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已经解释了……”

小严过来,菜单往桌上一扔,懒洋洋问:“吃什么?”

宋放点了一杯牛奶,女人点了柠檬茶和香草冰激淋。沈重坐到附近玩手机。张英雄注意到,他将手机按键调成了静音。“我就不明白了,”女人说,“非得跟那个弱智结婚。”“假结婚而已。”“假结婚也是结婚。”“陆老头买了两套老房子。他有内部消息,等着拆迁呢。拆了就是数钱了。”“数的也不是你的钱。”“都结婚了,还不是我的钱?那丫头很好搞定。”“这么说,你把自己卖了?”“卖给谁去呀。我一穷二白漂在上海,只有你要我。”“我比不上一个弱智。”“瑶瑶,你来真的吗?我没房没车,你肯嫁给我?”

女人不响了。“所以,”宋放哼了一声,“别说我不要你。你有大老板,给你买Gucci。”

女人将拎包放在腿上,双臂前倾护住:“这是我自己买的,超A货。”“别蒙了,你……”宋放嘎然打住,转而笑道,“我的意思是,不管真包假包,你背都好看。”

沈重突然咳了一声。“小包房”里的男女,停了一停。“这叫曲线救国,”宋放用自以为压低了的声音说,“以后有房子了,我们就真正在一起。”“可她是个弱智,弱智,弱智。”

张英雄用抹布擦擦手,拦住小严,五根手指撮起,依次浸到托盘的两份饮料里。小严和沈重不出声地坏笑。

这对男女喝着污染了的牛奶和柠檬茶,又聊片刻。女人问宋放回哪里。宋放说:“回弱智那里。”他们走出去。宋放拉女人的手。女人甩开。他又拉。她被他拉住了。

沈重道:“靠,一对傻逼,演电视剧啊。”

张英雄跑进“小包房”。对楼阳台空着。陆珊珊去哪了?不知怎的,他想起她吃东西的样子,虎牙小口啮啃着,像一只鼹鼠。

张英雄向洛经理请假,说身体不适,他确实有点胸闷。“又想偷懒?”洛经理观察他的面色,“好吧,不舒服就去躺着,多喝水。”

张英雄到便利店,买了折叠刀,蹲在12号楼门口。折叠刀二十公分长,暗红外壳。张英雄将刀尖扎在鞋面,脚趾隐隐作痛。他转了转刀尖,体会这疼痛。胃里搅作一团,仿佛吸入的香烟,在腹腔内缭绕不散。

八点多,宋放出楼了。衬衫、西裤、皮鞋,提着公文包,头发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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