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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06: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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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松本清张,邱振瑞(译)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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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之壁

眼之壁试读:

东京车站的候车室

过了傍晚六点,部长还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个小时之前,他去了专务办公室。这位专务还兼任营业部经理,与会计部不同,有独自的办公室。

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已经有些微弱,黄昏的天际却显得格外清澄。办公室内的光线开始暗淡下来。会计部里共有十名职员,办公桌上虽然摊着账簿,但他们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地坐着而已。五点的下班时间一过,其他部门只剩下两三名职员,唯独会计部亮着灯光,每个人却都神情懒散。

副部长萩崎龙雄心想,部长可能没那么快出来,便对其他职员说:“部长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你们先下班吧。”

这些职员仿佛在等候这句话似的,个个恢复生气,开始收拾东西。他们关掉桌上的台灯,说了声“先走一步”,便离去了,似乎恨不得早点走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萩崎先生,您还不走?”有人问道。“噢,我待会儿再走。”龙雄说道。

办公室里只剩一盏台灯兀自亮着。在灯光的照射下,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

龙雄想象着部长正面临的难题。明天有张巨额的支票到期,又碰上发薪水的日子,如果把目前的银行存款和明天的进账计算在内,尚差六千万日元。支票当然要兑现,可是薪资也绝不能迟发。这家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包括工厂和分公司,有将近五千名员工。工资哪怕迟发一天,工会也不会同意的。

昨天起,会计部部长关野德一郎就没能安坐在位子上。虽说月底还有进账,但想必他正为了筹措这些差额四处奔波。部长从来不在办公室里谈有关筹措资金的事情,因为若被其他部门听到,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他甚至对同部门的副部长龙雄也三缄其口。有关这方面的事务,他都是到专务办公室里借用电话进行处理,顺便与专务讨论。

这种情况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但这次似乎与银行交涉得不太顺利。因为这家公司尚欠往来银行一亿日元,银行方面不肯通融。所以部长从昨天起便寻求其他的资金渠道,没能安闲地坐在位子上。这一点龙雄也很清楚。

不过,像今天这么晚,部长还待在专务办公室里,显然是谈得不顺利。龙雄想象着,眼看明天就要到来,专务和部长一定心急如焚吧。(部长真是辛苦啊!)

萩崎龙雄一想到这位尽责的关野部长为了筹钱急得满头大汗,便不忍先行下班了。

天色已昏暗,窗外映着霓虹灯光。龙雄抬头看着墙上的电子钟,已经七点十分了。当他想再点一根烟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关野部长回来了。“噢,萩崎,你还没走?”部长看到龙雄孤零零地待在办公室,问道。接着,他一边收拾桌上的数据,一边说道:“不好意思,你该回去了。”“办妥了吗?”龙雄问道。

这句问话虽模糊,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嗯。”关野部长简短地点头应道,话语中却充满着活力。那时候龙雄心想,看来事情办妥了。

部长转过瘦削的身子,从屏风上取下外套穿好,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身问龙雄:“萩崎,你今晚有事吗?”“没什么事。”

萩崎话音刚落,部长又问:“你是住在阿佐谷吧?”“是的。”“你可以搭中央线电车,刚好顺路。我八点多跟人约在东京车站,在这之前你能陪我喝两杯吗?”

龙雄回答说没问题。反正时间不早了,况且他原本就想安慰部长连日来的辛劳。他们并肩走出黑漆漆的办公室,向警卫室的两名警卫道别。专务好像回去了,他的车不在门口。

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坐落在靠近土桥的银座后街,就在公司附近的巷子里,非常方便。

那间酒吧坪数不大,非常拥挤,香烟的烟雾弥漫着。老板娘笑脸迎人,连声对客人说抱歉,从角落里勉强挤出两个位子。

龙雄举着装有威士忌苏打的酒杯与部长碰杯,借此祝贺部长筹款成功。“太好啦。”龙雄低声说道。“嗯,差不多啦。”

部长眯着眼睛,额上堆着皱纹。不过,他的眼神很快又盯着手上那杯黄色酒液。龙雄看在眼里,觉得有些诧异。因为部长每次一紧张,就会出现那样的习惯性动作。

部长尚未完全放心,他似乎还在顾虑着什么。龙雄心想,刚才部长说,待会儿要去东京车站与人会面,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吧?不用说,肯定与筹款有关。从部长的眼神看来,他尚处在忐忑不安的状态中。

尽管这样,龙雄也不便问清楚。因为那是部长和专务的职责,用不着他这个副部长插手。其实,他也猜得出大概,只是部长没把详细情形告诉他,他不方便追问——这之间毕竟有身份、职位的关系。

龙雄对这些事情并没有感到不平。去年,他年仅二十九岁,就被提拔为副部长。他晋升的速度之快,令同事们羡慕不已,为了不招致反感,他行事极为低调。不过,仍有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在公司里,除了专务赏识他,他几乎没有任何靠山。

脸蛋圆润的老板娘有着双下巴,脸上堆满笑容,走到他们面前。“让两位坐得这么挤,真是不好意思。”

龙雄趁机跟老板娘攀谈了起来,试图拉部长加入话局。

部长偶尔说上几句,跟着笑了起来,但心情还是没有放松,依旧强忍着莫名的紧张,无意加入轻松的对谈。不仅如此,他还不停地看着手表。“我们走吧。”过了不一会儿,部长说道。

已接近晚间八点了。

春意渐浓,夜晚的银座后街人潮如织。“天气暖和了起来呀。”

龙雄为了让部长放松心情,故意这样攀谈。可是部长并没有回答,而是先坐上了出租车。

繁华热闹的街灯在车窗外快速掠过,把部长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看得出此刻的他内心惶惶不安。

到了明天,就得用到六千万日元现金,而部长正拼命筹措这笔巨款。他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驾驶座。丸之内附近的高楼大厦已经灯熄影暗,在车窗外飞掠而过。

龙雄心想,部长的工作还真不轻松哪!

他故意吸着烟。“今天晚上,要弄到很晚才能回家吗?”“也许吧。”部长只是低声应道。

不过,这句话却隐含着未确定的茫然。“我好久没造访府上了。”龙雄说。“过几天来我家坐坐吧,我内人也常叨念着你呢。”

从银座到东京车站的十分钟车程,他们之间只交谈了这几句话。尽管龙雄试图勾起话题,部长却始终没有兴致。

出租车来到了东京车站的入口。

部长先下车,朝车站走去。站内乘客们来去匆忙,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部长并没有直走,而是往左边走去。明亮的灯光从玻璃门内映射出来,那里是头等厢及二等厢的候车室。

部长打开门之后,回头对龙雄说:“我跟人约在这里……”“那么,我先失陪了?”龙雄说道。“好的。”部长环视了一下候车室,然后对龙雄说,“对方好像还没到,你进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候车室与外面的隔间很宽敞,偌大的桌子四周摆放着几张蓝色靠背椅,宽阔的墙面镶嵌着日本名胜古迹的浮雕,地名采用罗马拼音。与其说这是车站的候车室,倒更像是饭店大厅。

其实,候车室里有许多外国旅客——一群穿蓝色制服的军人围坐着闲聊,还有带着小孩的夫妇;正面窗口处有两三名男子正在倾听着什么,还有的人仰坐在椅子上看报。那些外国旅客的身旁都放着偌大的提包。

只有三名日本男子,坐在那里低声交谈。

部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龙雄坐在他身旁,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

龙雄心想,部长在等某位旅客吗?还是与从东京车站坐火车的旅客见面呢?“这间候车室真是豪华啊!”龙雄说。

他大概以为这里是外国人专用的候车室。

这时候,有两个日本人推门走了进来。部长没有起身,对方好像不是他正在等的人。

龙雄拿起桌上的美国画报,随意翻阅,才翻看了两三页,部长突然站了起来。

龙雄盯着部长瘦削的背影。他缓缓地踩着拼花图样的地板,走到镶有京都风景浮雕的墙面下,向对方点头致意。

龙雄有些诧异。对方不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两名男子吗?他们进来的时候,部长为什么没有发觉呢?难道部长不认识他们?

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背对这边坐着,另一人侧坐,他们离龙雄很远。但是龙雄从那人的侧脸看去,对方年约四十岁,留着短发,气色红润,体型圆胖,戴着一副金属框墨镜。

他们俩也从椅子上起身,向部长欠身致意。背对着龙雄的那名男子,态度显得谦恭许多。

男子随即对部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于是三人坐了下来。

龙雄看到这里站了起来,对着刚好回头的部长轻轻致意。部长点点头,那名红脸男子也转身看着龙雄,他的镜片闪着反光,而那名背对龙雄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

龙雄慢慢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候,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对方穿着当季的黑色洋装,一张白皙的脸庞像是快要贴在玻璃门上似的。由于灯光反射在玻璃上,龙雄看不清那女人的长相,但从她的动作来看,显然是在窥探候车室里的动静。

当龙雄凝目细看时,那女人突然闪身消失了。难不成是他上前探究时,倏然离开那里的?

龙雄迈开大步,推门而去。外面人潮拥挤,许多女人都穿着深色洋装,他分不清哪个才是刚才看到的女子。

龙雄思忖着,那女人只是好奇地探看候车室里的动静,还是在找什么人?如果在找人,那当然没什么,不过她好像在盯着谁似的。“真奇怪。”

龙雄带着诧异的心情,登上中央线二号站台的阶梯。二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会计部部长关野德一郎接到一通电话。“部长,有一位堀口先生找您。”公司的接线员说道。“您是关野先生吗?”电话彼端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的。是堀口先生吧,昨晚太冒昧了。”关野好像久等这通电话似的,语气中自然流露出这种情绪。“不客气。那件事已经跟对方谈妥,请您立刻过来一趟,我在T会馆等候大驾。现在我在西餐厅。”对方老练地说道。“在T会馆吗?”

关野追问了一句,对方答了声“是的”,便挂断电话。

关野放下话筒,看着副部长萩崎龙雄。这时候,龙雄刚好从账簿上抬起头,与部长的目光交会,龙雄的眼神已表明他了解电话的内容。“萩崎,你准备一下,待会儿去领现金。”关野的语气颇有终于筹到现金的踏实感,洋溢着几分活力,“三个大箱子应该装得下吧?”

部长指的是铝质硬壳箱。他们公司每次向银行提领现金时,都是使用这种大箱子。龙雄顿时在脑中计算,十万日元一捆的纸钞,将近三百捆要占多少地方。“哪家银行?”龙雄问道。“R信用合作社总行。”关野部长清楚地交代,“我若打电话,你马上开车带两三个人到R信用合作社。”“知道了。”

听到龙雄的回应,关野站了起来。他再次摸了摸上衣的内袋,里面有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三千万日元的支票。这是他今天早上准备的。关野拿起外套,朝专务办公室走去。

专务正在接待访客,看到关野进来,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专务个子矮小,身高只到又高又瘦的关野的肩头。他单手插在口袋里,低声问道:“谈妥了吗?”专务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也很担心。“我刚接到电话,现在就要赶过去。”关野低声向专务报告。“是吗?”专务这时才露出安心的表情,“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关野瞥见专务回到访客身旁,这才走出了办公室。

从公司到T会馆只需五分钟车程。温暖的阳光洒落在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上。在关野的车前,有一辆观光巴士行驶着,他从车窗茫然地望着乘客的背影,觉得春天好像来临了。

沿着T会馆的红毯往地下室的西餐厅走去,一名坐在椅子上看报的男子看到关野前来,随即折起报纸,急忙起身。

男子脸型略长,眼睛细小,鼻梁挺直,厚唇微启,面无表情。整体说来,给人印象不深。他就是关野昨晚在东京车站候车室会面的男子,自称堀口次郎。“昨晚真是感谢您。”堀口点头答谢道。

关野落座以后,堀口旋即递出香烟。这个动作与他的外表不符,倒是很机敏。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堀口吐了口青烟后说道:“我刚才打电话问银行,对方刚好外出还没回来,我们再等一下吧。”

关野暗自吃惊,旋即考虑到时间问题。他条件反射般开始思考收到现金以后,会计部所有职员把它装入薪水袋要花多少时间。他看了看手表,将近中午十二点了。如果对方又出去吃饭,可能会耽搁更久。“别急,他很快就会回来。”堀口似乎看出关野的焦虑,这么说道,“我已经跟他谈妥,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就会回来。我知道您急需用钱,请再稍等一下吧。”“谢谢!”关野露出苦笑,心情稍微释然了。“我说关野先生啊……”堀口探出身子,凑近关野低声说,“我要的金额不会错吧?”堀口说得小声,却语意清楚。“是二十万谢礼吗?我们会遵守约定照付给您的,请放心!”关野也低声说道。“贪财了。”堀口称谢道,“话说回来,光是说服大山先生,可费了我不少唇舌呢。毕竟这是一笔大数目,连大山先生都有点犹豫。”“您说的是。”关野点点头。他也认为堀口说得没错。他已事先查阅过名簿,待会儿要见面的大山利雄是R信用合作社的常务董事。“多亏您出言相助了。”“哪里!是因为贵公司信用可靠,事情才谈妥的。坦白说,就算日息再高,人家也不愿意把钱借给倒闭户。不过,对方还蛮讲信用的,只是金额实在太大了。”“是啊,正因为金额太大,其他地方才不愿意融资给我们。”

关野特别在“其他地方”加重了语气,意指那些与他们有往来的大型银行。“借款到下个月十号,只借二十天而已。我们预计有营业额进账,还会收到某大型煤矿的设备费。不瞒您说,目前我们尚欠六千万,已经向别处借到三千万,真的只是紧急周转,请对方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我知道啦。我已经再三向对方说明。况且,对方也想得到丰厚的利息,毕竟是交易嘛。只要是信用可靠的公司,人家当然愿意捧钱出来。”

堀口说完以后,又退回原来的姿势,开始改用平常的语气,闲话起家常。“听说最近煤矿的经营状况还不错呢。”“是啊。他们经常给我们生意做,付款也很快,我们公司……”

说到这里,服务生悄然地走了过来。“请问哪位是堀口先生……”“我是。”“您的电话。”

服务生拉开椅子,堀口站了起来,探出身子对关野说:“应该是大山先生打来的,他大概回来了。”

关野目送着堀口前去接电话的身影,自己又摸了摸上衣的口袋。

过了一会儿,堀口面露微笑地走了回来。

车子停在日本桥附近的R信用合作社总行大门前。这栋建筑物最近刚增建完毕,粗大的希腊风格圆柱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他们俩下车时,一名头发分梳整齐、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已等候着,看到堀口,随即走了过来。“是堀口先生吗?常务董事正在等您。”说完,他恭敬地欠身致意。

那名年轻男子装束整齐,很有银行职员的架势。“两位请跟我来。”

他一副干练的模样,率先领着他们走进总行。

总行的层高较高,整个办公楼层就像宽敞的广场,放眼望去,尽是排列整齐的办公桌和各司其职的银行职员。桌上的台灯仿佛经过设计似的整齐排列着,颇有银行的特殊气派,客户一进来便能感受到一股气势。

走到大理石地板的尽头,年轻职员将堀口和关野领进会客室。偌大的桌子旁,摆着四张罩着白色椅套的椅子,桌上的花瓶里插放着温室栽培的郁金香。“我立刻请常务董事过来。”

年轻职员恭敬地施礼,沿着原来的路急急离去。

他们坐了下来。堀口从待客用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兀自吸了起来。关野不知大山常务什么时候出现,拘谨地等候着。

这时候,通向内室那扇门的玻璃窗上闪过一条人影,传来轻轻敲门声,门打开了。堀口急忙把香烟丢入烟灰缸。

进来的是一个气色红润、身材高大的男子。银亮的头发梳整得十分光洁,一身苏格兰呢双排扣西装与他魁梧的身材相当相衬。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脸上挂着笑容。堀口和关野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大山常务董事首先对堀口说:“上次实在不好意思呀。”他的语音缓慢,颇为含蓄。“对不起!”

堀口双手伏在桌上,低头行礼。坐在一旁的关野大概猜得出他们寒暄的内容。

堀口朝关野瞥了一眼,对着常务说:“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会计部部长关野。”说完,对着关野介绍:“这位就是大山先生。”

关野一边递出名片,一边恭谨地致谢道:“敝姓关野,这次承蒙您大力相助。”“哪里,您太客气了。”常务红润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一边收下关野的名片,一边对堀口说:“我去吩咐承办人员。堀口,待会儿请你也过来一下。”

堀口随即低头致意,颇有“请多多关照”之意。体格魁梧的大山常务就这样转身推门而去。从出现到离去,前后不到五分钟。他们很有默契,一张连带高额日息的三千万日元支票,就这样轻易成交了。“常务真是大人物呀,好有威严。”堀口看着大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称赞道。“大山先生没给您名片,是有用意的。就银行的立场来说,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忌讳。总之,要尽量低调。常务身为银行高层,设想得真周到。”

关野点点头。他思忖着,堀口说得没错,说不定大山常务想趁机从这笔融资中捞点好处。尽管如此,只要能换成现款,怎么样他都无所谓。“那么,关野先生,”堀口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说道,“我就收下您的支票,送去大山先生那里啰。”

关野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用手指解开纽扣,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不过,他又说服自己,这是自寻烦恼,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这里可是有银行职员接待的银行会客室,而且自己也见过大山常务了。这一切都是由堀口居中安排的。他心想,绝不能让堀口察觉自己的不安,这样会惹得对方不悦。眼下,他就是需要这笔现款。万一出什么差池,他可担待不起。包括专务在内,公司五千名员工都在等着这笔钱。关野越发感受到自己身负使命的沉重压力。

他掏出一个白色信封,用微微颤抖的指头抽出里面的东西。“这就是。”说完便交给了堀口。那是一张由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开具的三千万日元支票。“噢,就这个。”

堀口眉毛动也没动一下,无动于衷地收下支票。他眯起眼睛,朝票面的金额瞥了一下,说了句“没错”,便站了起来。“那么,我去办理兑换现金的手续,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他拿着那张支票抖了抖,然后走向通往内室的门。关野看到堀口没有走到外面,而是和大山常务一样走进内室,这才感到安心。

关野想到现在得马上准备领取现款,于是拿起桌边的电话,打到公司去。话筒彼端传来了萩崎的声音。“是部长吗?”“嗯,待会儿就要领现款,你准备一下,立刻开车过来。”“知道了。”

关野放下话筒,回到椅子上坐好。他拿了一根烟,点着火,慢慢地吐着青烟,一派安然的表情。不过,他没亲眼看到成捆现款,终究觉得不安,于是烦闷地吸完一根烟。

堀口离去后,足足过了十分钟。(手续那么麻烦吗?)

关野又吸了一根烟。随着时间流逝,他也知道自己逐渐失去平静的心情,焦虑之火慢慢烧上了心头。他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略有油渍的米黄色地板上来回踱着步,根本没有心思吸第三根烟。他直盯着桌上的郁金香。那红色花瓣更让他焦躁不安。三十分钟倏忽已过。

关野终于奔出了会客室。

眼前又是宽敞气派的银行。每个职员都秩序井然地坐在自己的桌前工作着,有的面对着计算器,有的女职员坐在柜台前数着纸钞,客户们安静地等候着。

关野双手搁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柜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询问职员:“我要见常务大山先生!”

那个职员夹着圆珠笔,抬起头来,态度客气地回答:“大山常务五天前到北海道出差了,一个星期以后才会回来。”

关野听到这里,眼前突然一片昏黑,四周仿佛暗淡了下来。

他觉得周遭的景物都颠倒了,失控地发出凄厉的怪叫声,坐在附近的四五个职员无不惊跳了起来。三“这绝对是诈骗集团的勾当。他们佯称代客贴现,东西到手之后,便逃之夭夭。用他们的行话说,就是‘以钱诓票’。在外国,也经常传出这种诈骗案。”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快嘴说道。

当天晚上,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高层在办公室开会。职员们都已下班,只剩下这间办公室亮着灯。

所谓公司高层的首脑会议,其实只有社长、专务和常务董事三个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姓濑沼的法律顾问,以及会计部部长关野德一郎。

关野部长脸色煞白,低垂着头,他已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直到现在,他的嘴唇还微颤着,诉说着白天的事发经过,宛如在讲一件不曾发生的事情。一张三千万日元的支票,转眼间就从他的指间被人夺走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置信。这么重大的事居然这么轻易就发生了,真是有失均衡。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突然,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书中这样写道:“如果这是昨夜的噩梦,该有多好啊!”接着,他又茫然地追想起来。“濑沼先生。”专务对律师说道。这句话听在关野耳里却是无比遥远。“我已照会过银行,支票好像还没拿去贴现。”“那是当然的。他们才不会笨到跑去银行自投罗网。那张支票八成已经转到第三者手上了,到时候,第三者就可以正大光明拿它去兑现了。”

律师的讲话声几乎传不进关野的耳里。“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不能通过法律压下这件事吗?”专务再次问道,脸色也十分苍白。“压下这件事?”“就是不要让它兑现。因为这张支票显然是被他们骗走的。”“不行。”律师当下否决,“支票用法律用语来说就是无因证券,不受诈骗或失窃等因素影响,只要转到第三者手中,就有法律效用。这是没办法的事,日期一到开票人就必须付款。即便明知那张支票是被骗走的,若不兑现,就会吃上跳票的官司。”

听律师的口吻,总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几个公司高层都沉默了下来。确切地说,他们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濑沼先生,”专务又问,额头满是汗水,“我们可以在报上刊登支票遗失的信息吗?换句话说,因为支票失窃,所以无法兑现。就像是报上常登的那种支票遗失广告。”“这是白费工夫。”濑沼律师反驳道,“如果受让人说,他没看到广告,也拿他没辙。再说,若有这个举动,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我们公司被诈骗集团骗走了三千万吗?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件事要不要报警处理,还是为了公司声誉隐瞒不报。”

三位高层仿佛被高墙堵住似的,顿时露出困惑的表情。“关野!”这是社长初次叫他。

社长这一叫唤,使得关野德一郎不由得惊跳了起来。他连声说是,但几乎站不起来,只能转头看着社长。他双膝紧靠,没办法从椅子上起身。

公司发生支票被骗事件后,社长就从箱根的接待所被紧急召回。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平时性情温和,这时脸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你说的事发经过,我大概了解了。不过,我觉得R信用合作社也有疏忽之处。”社长试图压抑激动的情绪说,“你再描述一下到银行以后的情形。”“是的。”

关野回答道,但嘴唇干裂,喉咙疼痛,猛吞口水。“我跟一个名叫堀口次郎的男子走到R信用合作社总行前面时,有个二十四五岁、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正在等候,他带着我们走进总行。”

关野声音沙哑,回想当时的情景,银行前阳光耀眼,年轻人一身蓝,显得格外醒目。“你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但询问总行的职员,大家都不认识他吗?”“是的。”“看来他们是同伙。”始终不发一语的常务董事插嘴了。“嗯,后来呢?”社长没理会常务的插话,直盯着关野的眼睛,催促他往下讲。“我们走进会客室,那名年轻男子就出去了。接着,走进一个自称是大山常务的男子。他满头银发,体型肥胖,五十四五岁。他先向堀口打招呼,堀口把我介绍给他以后,他说要办理兑款手续便离开了。后来,堀口说要把我手上的支票拿给大山常务,我毫不怀疑就把支票交给他了。”

其实,关野并非毫不怀疑,他递出支票时,心头就掠过不安的预感。拿出信封时,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不过,他之所以克服了这种畏缩,是因为他背负着公司所有员工的期望——急需三千万现金。正因为这个沉重压力和焦虑感,他把支票递了出去——尽管有这些因素,关野还是难以说出口。“堀口拿着支票走出会客室,留下我在那里等着。我等了二十五六分钟。”

这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红色的郁金香。“我不放心,于是跑出会客室,焦急地询问职员,要求见大山常务,对方却说大山常务正在北海道出差。我问了一下大山常务的长相,职员回答说,他年约五十三岁,身材瘦小,一头黑发,前额微秃。我这才知道受骗了。我冲向总行营业部,请求警卫协助在银行内搜查,结果还是没找到堀口和自称是大山常务的那两人。我心急如焚,立刻询问汇兑部部长,他说不知道这件事。我向他描述大山常务的面貌,并质疑那人为什么可以使用总行的会客室,他也大为吃惊,做了询查,后来是在营业部经理那里弄清楚的。”

社长眉头紧蹙地听着。

关野会计部长继续说着。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简单陈述事发经过。“营业部经理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给我看。名片上写着岩尾辉辅,头衔为××党国会议员。”“他是长野县选出的议员,在××党内,不算是重要成员。”法律顾问像添加注释般补充道。

关野接着说:“营业部经理说,那个人拿着议员的名片过来,说要在总行与岩尾议员碰面,但是议员还没到,他便出言拜托可否暂借会客室使用。经理认识那名议员,而且将来《合作社银行法》要立法时,他会在议会里鼎力相助,于是爽快地同意了。看来那个肥胖男子的派头,把经理给唬住了。他就坐在经理旁边,没多久,便跟经理攀谈了起来,一副在等候议员到来的模样。这时候,那个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走过来,告诉肥胖男子,议员已经到了。”“那个年轻人就是在总行前面等你们的男子吗?”专务问道。“我想是的。经理认为那名年轻人可能是肥胖男子的秘书。后来,他们就走开了,经理以为他们去会客室,而且肥胖男子没有再折回来,经理便以为他们在里面谈话。”“他们三人合演了一出戏。”律师接着说,“冒充大山常务的肥胖男子、自称堀口的男子,以及负责带路的年轻人,这三人都是一伙的。他们利用信用合作社的会客室,来个金蝉脱壳之计。这是一桩设局精巧的支票诈骗案。”“所以您也调查过岩尾议员了?”社长对着濑沼律师问道。“我打电话询问,他的助理说,岩尾议员一个星期前已经回到长野的选区。所以,我想这件事应该跟岩尾议员无关,可能是他的名片被人冒用了。刚才,我已经寄出快件向他查询了。”“我也这样认为。”社长点点头,但随后难掩愤怒地说,“话说回来,信用合作社仅凭一张议员的名片,就把会客室借给陌生人,未免太草率了!正因为如此疏忽,光天化日之下才发生这种诈骗案。信用合作社也有责任!”

社长又抬眼盯着关野德一郎。“你把你跟那个堀口见面的经过,从头再说一次。”“好的。我是从麻布的山杉喜太郎那里得知堀口次郎这个人的。您也知道山杉这个人,在这之前,公司已经向他借过短期资金三次。”

关野这样说着,社长露出已知此事的眼神。

山杉喜太郎是“山杉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公司设在麻布,营业范围为金融放贷;也就是放高利贷。他可以提供庞大资金,在东京都内算是屈指可数的高利贷经营者。正如关野所说,之前,他们公司曾经向山杉借调资金三次,这件事社长当然知情。“其实,这次要借调资金,是否要找山杉帮忙,我是跟专务商量之后,才决定这样做的。”

专务表情僵硬,尴尬地望着关野。“我打电话给山杉喜太郎寻求援助,可是山杉听到这个金额,认为数目太庞大,也表示目前没有这么多资金,一度拒绝。”“这是什么意思?”社长问道。“事情是这样的,后来山杉跟我说,若急需用钱,他可以找其他人商量看看。如果我愿意的话,马上到他办公室一趟。所以四十分钟后,我便赶过去了。可是,当我到他公司时,一个女秘书却说他已经外出了。”“女秘书?”“是不是女秘书,我也不清楚。总之,负责这件事的是个年轻女子。她姓上崎。因为之前那三次,她都像个秘书似的替山杉联络、办事,所以我认得她。上崎一看到我,旋即说山杉董事长已交代借调资金的事情。”“所以,她就介绍堀口这个男人给你认识?”“也不能说是介绍。她说,那个姓堀口的男人,时常到他们公司串门,是个专为苦主找钱的掮客,他之前介绍过两三个人,后来都谈成了。所以她说我们若急需用钱,不妨找他谈谈。女秘书上崎就这样把山杉的留言转告给我。当我问起堀口这个人的来历时,上崎表示不是很清楚,只说之前他做中介的几件金额庞大的交易都没有出过状况。我立刻回公司向专务报告,专务也说,总之明天就要用钱,不妨找他谈谈,我当时也是那种想法。由于事情急迫,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次打电话到山杉贸易公司,是女秘书接的,她说要跟对方联络看看。五点多,堀口回复说,当晚八点十分左右,他想约我在东京车站的头等厢、二等厢候车室碰面,他会拿着一本商业杂志作为暗号。”“这话也是女秘书说的吗?”“是的。后来,我如实把这件事报告专务,商量了一下。专务表示可以跟他见面谈谈。当时,我满脑子只想早点筹到钱,所以就赶去东京车站了。”

关野德一郎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自己那时早已乱了方寸。他之所以要副部长萩崎龙雄陪他到东京车站,就是为了疏解内心的不安。不过,因为这事涉及公司机密,他只好半途先请萩崎回去。他茫然地想,那时候,若把萩崎留下来陪自己,也许这样的事件就能避免了。总之,那时候自己太焦躁了。“后来呢?”社长用锐利的眼神追问着。

自杀之旅

关野德一郎在社长的催促下,继续往下说。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时用舌头湿润发干的嘴唇,像在咬着嘴唇似的。“我在东京车站的候车室见到那名姓堀口的男子。我原本不认得他,是他在桌上放着一本商业杂志,我才认出来的。那时候,他正在跟另一名男子说话,我上前报上姓名以后,他连忙请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说了几句应酬话。另一个男人好像很机灵似的,立刻起身离去了。”“那个男人大概也是诈骗集团的同伙。”律师自言自语地说道。“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堀口开始切入正题。他说,大致情形已经听山杉谈过了,他刚好有认识的渠道可以解困。我听了很高兴,但并不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堀口在话里提到R信用合作社的大山常务,说他们以前就有特殊交情,可以找他通融。如果我们同意支付高额利息,他愿意代为接洽。我连说万事拜托了。后来,他说要抽二十万佣金,我也答应了。于是,他表示明天会尽快跟大山常务联络,再打电话告诉我结果,然后我们就各自离去了。”

后来的事情刚才已经讲过,大家都知道了,谁也没有出声。

对社长而言,他当然还要追问下去。“当你知道自己受骗以后,马上去找山杉了吗?”“是的,我立刻赶回公司,向专务报告,然后我们一起前往山杉的公司。”

这时候,专务对社长说:“是这样没错。我听完关野君的报告以后,简直不敢相信。有关筹措资金的经过,关野都跟我详细讨论过,所以我也有责任,于是跟他一起去找山杉。”“山杉怎么说?”社长的眼神没有朝向专务,而是盯着关野不放。“当时,山杉喜太郎在办公室。我跟专务向他详细说明事发经过,他只露出惊讶的表情说‘真是太令人同情了’。”“太令人同情了?”“他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与他没有关系。堀口这个人经常到他公司走动,而他只是随口提起,所以与他毫无瓜葛,他那个女秘书上崎也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们并未正式介绍堀口这个人,只是转告这个信息而已。后来,我问到堀口的住址和来历时,山杉只说不太清楚,还说像这种金融掮客到处都是。从头到尾推说堀口虽然常到他公司串门,但他从来没有跟对方交易过。”

社长陷入沉思。

山杉喜太郎向来作风强势,是个危险的高利贷者。他的措辞令人半信半疑,说不定他跟那个诈骗集团有某种瓜葛。

社长抱头苦思的模样,宛如掉进陷阱而奋力挣扎的野兽。“社长,”专务陡然从椅子上起身,弯下矮胖的身躯,对着社长深深鞠躬说,“这次惹出这么大的祸,实在深感抱歉。我诚心向您谢罪!”

专务双手紧贴两侧裤缝,恭敬弯腰致歉的姿态可说是标准的谢罪方式。然而,这个礼节终究是徒具形式,没什么意义。

关野德一郎依旧茫然地看着。他身为这起支票调包案的“被告”,根本没有谢罪的资格。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是毫不相关的旁观者。“疏忽的问题以后再说。”社长的手从头顶移到脸上,“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那张被骗走的三千万支票,我们得想个对策。”“对公司目前的财务状况而言,三千万的金额太大了。”专务说,“我们不能眼睁睁让歹徒把这笔钱轻易带走,要不要把那个诈骗集团告上法院?”“专务说得有道理。”律师濑沼表示赞成,接着斯文地点了一根烟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整件事就会传开,损害公司的信誉。这种诈骗案,对那些高智商犯罪的集团来说,只是略施小计而已。正因为这种手法看似简单,反而容易受骗。”

法律顾问的这句话,暗指如此简单的骗局,公司居然还上当,肯定会招来社会大众的讪笑。“可是,明知这是诈骗案,我们也要支付票款吗?”专务问律师。“众所周知,支票属于无因证券,只要有正当第三者的背书,就得支付。如果在这之前,我们要采取法律行动,势必得向警察局报案。不过,这样做也无济于事。那张支票恐怕已经辗转经手好多人了,我们若是坚持提起诉讼,到头来只会让公司的名誉扫地。我希望社长务必慎重考虑。”

问题的重点在于,要不提出诉讼损害公司的名誉和颜面,要不就自认倒霉,不让外界知道。“其他公司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吗?”专务问着,他刚才已经向社长鞠躬致歉,脸色多少恢复了些。“根据我私底下听到的消息,类似这种事件还蛮多的。”律师回答。“遇到这种事情,通常都怎么处理?”社长询问。“一流大公司绝对会把事情压下来。”濑沼律师说,“有家公司损失一亿多日元。他们担心事情张扬出去,始终不敢向警察局报案。”

律师说完后,居然没有人提问。整间办公室弥漫着凝重而沉默的气氛,好像只有专务心有不甘地嘟囔着。

社长再次抬手环抱着头,整个人靠在沙发的扶手上。那种姿势谁都不敢正视,除了关野德一郎,其余三人都各自盯着自己鞋尖。

只有关野依然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时候,社长突然放下手,抬起头来,脸色涨红。“好吧,既然报警也无济于事,那就内部保密吧。”

社长当下做此决定,他选择捍卫公司的声誉。在场的各位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得抬头看向社长。不过,社长气得脸色涨红,令人不敢直视,大家又别过脸去。“关野,”社长勃然怒斥道,“你让公司蒙受这么重大的损失,你要负全责!”

社长话毕,关野德一郎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瘫坐在油毡地板上,像爬伏似的,额头直磕着地板。

关野走到外面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银座街上人潮拥挤,正是热闹的时候。

路上有年轻情侣、三五成群的中年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幸福愉快,没有人注意到关野德一郎这个不幸的人也被卷进这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关野犹如走在墓地般,周遭的欢乐气氛与他无缘,他感到无比孤独。橱窗里的灯光把他瘦长的身影拉得迤长。

他在松坂屋前的小巷坐上了出租车。他是随意拦车的。“老板,您要坐到哪里?”双手握着方向盘的司机问。

不过,司机并没有马上听到回话。这时候,关野才察觉必须告知去处。“去麻布。”关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出租车往前驶去。关野坐在后座角落,抬头看向窗外。车子从新桥穿过御成门,正经过芝公园。公园里的树林在车灯的照射下,亮晃地一闪而过。司机原本亲切地搭话,见客人没有响应,便沉默了下来。

出了电车道,司机问客人要去麻布的哪个地方。关野这才醒过来似的说:“六本木。”

关野下车时,发现自己可能是下意识来找山杉喜太郎。不过,他记得自己几乎是神情茫然地来到这里。在他的意识底层有股莫名的冲动,很想再找山杉喜太郎,把事情彻底弄清楚。然而,这么做终究是徒然之举,因为像山杉那种狠角色根本不会理他。不过,对于被山杉逼到绝境的关野来说,他非得找山杉理论,否则绝不甘心。他已失去方寸,可说是本能驱使他来这里的。

山杉贸易公司的办公楼矗立在眼前,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每扇窗户都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不用说,楼下的大门也关着。

关野走进旁边的小巷,绕到建筑物后面。黑漆漆的建筑物散发出寒气。他按了按门铃。“哪一位?”值班人员问道。“敝姓关野,请问山杉先生在吗?”“有要事的话,请您明天再来。社长傍晚已去关西出差,如果是生意上的事,明天公司的承办人员会与您接洽。”

关野沉吟了一下,说道:“您方便把秘书上崎小姐的住址告诉我吗?我有急事,今晚无论如何想见她一面。”

值班人员探看着站在黑暗中的关野的表情。“您找上崎小姐也没用,她跟社长一起出差去了。我不知道您有什么事,总之,生意上的事,请您明天再来找承办人员。”

值班人员向他投以狐疑的目光,说完便关上了窗户。

关野站在香烟摊前,拿起公用电话的红色话筒。他对着电话彼端的男子说:“我是您的邻居关野,经常打扰您,可否劳烦您请我太太听电话?”

关野等了三分钟,话筒彼端流出收音机的音乐。一阵碰撞声传来,妻子千代子说:“喂喂……”“千代子,是我。”关野说。“什么事?”“最近因为工作关系,可能短期没办法回家,告诉你一下。”这是关野早已设想好的说辞。“喂……喂,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不知道,反正暂时没办法回去。”

话筒彼端直传来妻子“喂喂”的问话声,关野却不回话就挂断了,他的耳朵里还回响着妻子的声音。

走出公用电话亭,他在文具店买了信纸和信封。

他招了辆路过的出租车,朝品川车站而去。

在湘南线的站台上,一排灯敞亮着,开往热海的列车缓缓进站了。关野坐上那班列车,身子往后仰躺,闭上眼睛打起瞌睡。他的鼻梁渗出油脂,眼眶冒着冷汗。在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中,他几乎没有抬头看向窗外。

列车抵达汤河原站时,已经是晚间十一点半了。当他走出车站时,才注意到天上的繁星。

手持灯笼的旅馆员工成排站在路旁揽客。“奥汤河原有空房吗?”关野问道。

那名员工旋即把关野送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沿着河畔驶上山坡。每家旅馆灯火通明,关野想起以前和妻子来到这里的情景。

旅馆人员把他带到里面的客房。“不好意思,来得这么晚。”

关野这样向女服务生说着,还表示自己已吃过饭,无需送餐过来。其实,他从中午就没进食,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泡完澡以后,他坐在桌前,从包裹里拿出信纸。

女服务生拿来住宿登记簿,关野写上本名。“您明早不急着退房吧?”“不,我很早就要出门,我想现在就结清住宿费。”

接着,关野说待会儿要写封信,请她代为投寄。

关野花了很长的时间写信,总共写了四封,分别写给妻子千代子、社长、专务和副部长萩崎龙雄。

其中,写给萩崎的信最长,他把这次事件的经过详细地写了下来。除了萩崎之外,他没有可以倾吐心事的对象。

写完四封信,已将近凌晨四点。他把那几封信放在桌上,还加上邮资,然后又抽了两根烟,站起身穿上西装。

一离开旅馆,关野德一郎便沿着路往山里走去。夜色尚未褪去,四周漆黑一片,潺潺的溪流声格外喧响。他踩着春天的野草,摸索似的往黑暗的树林里走去。二

东京的天气异常干燥,连日来都是晴天,终于下起了蒙蒙细雨。

萩崎龙雄乘坐的出租车在麻布的山杉贸易公司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栋老旧的三层楼建筑,灰色外观,给人一种单调晦暗的感觉。挂在门旁的黄铜横式招牌,部分字体已脱落。这里就是号称动辄可借调几亿日元资金、在东京屈指可数的高利贷经营者——山杉喜太郎的大本营。

萩崎走进大门,坐在前台看报的少女听到有访客便抬起头来。“我是来申请贷款的。”

萩崎递出名片。这名片是昨天印好的,上面并没有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字样。

少女拿着那张名片,走去里面。不一会儿,她便把萩崎领到旁边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老旧又简陋,墙上挂着一幅金框装裱的书法匾额。龙雄认不出文字和落款者。西式房间里挂上这种摆饰,有些格格不入,但与高利贷公司十分相称。

一名四十几岁的职员拿着龙雄的名片走了进来,说道:“听说您是来办理贷款的,我是该业务的承办员,请您说明具体情况。”“两三天前,我在电话里已跟你们社长谈过,具体情况他应该知道吧?”龙雄反问道。“跟我们社长谈过?”

那名职员疑惑地打量着龙雄的名片,他察觉名片上并没有公司名称,只写着姓名,不由得露出纳闷的表情。“是谁介绍您来的?”“你们社长应该认识我的。总之,请向你们社长通报一声。”龙雄有点强人所难地说道。“很不巧,社长昨天去大阪了,我倒是没听他提起这件事。”

那名职员非常客气。事实上,龙雄今早已打过电话,得知社长外出。“这下子糟啦!”龙雄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有没有其他同事听到社长交办过这件事?”“请您稍等一下,我去问问秘书小姐。”

职员临走前,龙雄还强烈地表示:“请您务必帮忙啊!”当职员说要去问秘书小姐时,龙雄暗自高兴了起来。不过,他也担心来者另有其人,或是那名职员又折了回来。

等了大约五分钟,玻璃门另一边映出蓝色身影,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龙雄直觉秘书来了。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高个的年轻女子。她那黑亮的眼眸,一开始就吸引了龙雄。女子旋即打量起龙雄。那种公事公办的眼神,丝毫没有多余的情分。

她手上握着龙雄的名片。“我是社长的秘书。”坐下之前,她如此表示。“我刚才递过名片了……”龙雄说道。“已经收到了。”

女秘书把龙雄的名片放在铺有玻璃垫的圆桌上,龙雄见状问道:“对不起,请问贵姓?”“敝姓上崎。”

女秘书递出一张小巧的名片。龙雄瞥了一下,上面印着“上崎绘津子”。

她穿着裁剪合身的蓝色连身洋装,紧裹着曼妙身材。她坐定后,旋即盯着龙雄,仿佛在催促着有事快说。“我想向贵公司贷款三百万。”

龙雄仔细观察上崎绘津子的容貌——明眸大眼,秀气的鼻子,还有小巧的嘴。乍看之下,她的脸颊到下巴处还留有阅历未深的生涩,这与她好胜的眼神和口气显得很不协调。“您确定跟社长谈过了吗?”她问道。“谈过了。两三天前,在电话中谈过的,是他叫我过来一趟的。”“对不起,请问您从事什么生意?”“我是玻璃器具批发商,现在急需现款,要付给厂商。”“是哪位先生介绍您来的?”“没有。”“您有担保品什么的吗?”“有,我涩谷的店面和商品,以及我住在中野的那栋房子。”

龙雄这样胡扯着,在说话的同时,仍紧盯着女秘书脸上的表情。上崎绘津子双眼低垂,那睫毛的阴影,使得眼睛看起来更黑了。“我完全没听过社长提起这件事。”她马上抬眼,依旧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社长预定明晚回来,回来以后,我会向他转告这件事。社长外出期间,我们仍会恪守职责。容我再次确认,您要贷款三百万是吗?”“是的。”“您会再打电话来呢,还是亲自跑一趟?”“都可以。”

说到这里,隔着桌子的龙雄和女秘书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她的身姿优美,背后是泛旧的墙壁,使得她那身蓝色洋装显得更醒目。

龙雄走出室外时,还下着蒙蒙细雨。上崎绘津子的面貌,还在他脑海中萦绕着。他原本就是要来确认她的长相,他有必要认清上崎绘津子的长相,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成了。

他抬手看手表,临近下午三点。他发现对面有家小咖啡厅,于是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走了过去。

咖啡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里面。龙雄在靠马路的窗边坐了下来。窗户挂着白纱窗帘。不过,透过明亮的窗户,从窗帘的细缝中,可以清楚看到对街的光景。要关注山杉贸易公司大楼的动态,这里是最佳的位置。

龙雄决定尽量拖延时间,慢慢喝着端来的咖啡。现在才下午三点,离山杉贸易公司的下班时间五点,尚有两个小时。他打算在这里消磨时间,此时店内生意清淡,真是幸运。

女服务生播放黑胶唱片,乐声非常嘈杂。

那对男女凑得很近,低声交谈着,仿佛在讨论复杂的事情。男子讲了几句,女子不时用手帕擦拭眼角。

龙雄喝完咖啡以后,女服务生送来一份报纸,他故意装出看报的模样,但眼睛始终盯着窗外。他担心上崎绘津子在五点以前走出来,因此他的视线说什么也不能离开那栋灰暗的大楼。

店里那名女客人终于把手帕捂在脸上,同桌的男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咖啡厅的女服务生不时朝这里瞧看。

龙雄看到那女子哭泣的模样,不由得回想起关野部长的妻子趴在丈夫遗体旁痛哭的身影。

关野德一郎是在奥汤河原的山林里上吊自杀的,遗体被山里散步的温泉客发现。由于他的口袋里留有名片,警方很快就查出他的身份,并立刻把消息通知家属和公司。

消息传来后,社长惊讶得不敢置信。“这下子事情可闹大了,想不到他居然走上绝路!”

当初,社长厉声斥责“你要负起全责”这句话,竟然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然而,社长没察觉到,其实关野选择辞职或自杀,只是一步之遥。像关野那样性格怯懦的人,当然有可能走向这条不归路。

除了寄给家属的遗书之外,还有三封信,分别写给社长、专务和萩崎龙雄。每封信都是用邮寄的方式送来的,是关野德一郎自缢之前在旅馆客房写的。在给社长和专务的信里,他为自己造成公司莫大损失表示愧疚与抱歉。

在写给龙雄的信中,则详细写着事件的来龙去脉。他对信赖有加的龙雄这样写道:“我只期盼你能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因而写下这封信。”

在这之前,龙雄因为置身在风暴之外,只能猜测,但读过这封信以后,终于弄清楚事件的经过了。

这起受骗事件,在公司内部当然被视为机密,并没有传出去。但在龙雄看来,夺走关野德一郎生命的人,至今没受到任何制裁,照样在世上逍遥法外,简直没有天理!

他觉得,老天爷欠关野一个公道。平时他就颇受关野的信任。知恩图报这句话,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也许有点陈旧老套,但对这件有欠公理的事,他有满腔的愤怒无从发泄。既然这案件不能报警,他也无可奈何。他决定单枪匹马,把这起诈骗案查个水落石出。

问题是,他不可能一边去公司上班一边查案。

于是,他决定向公司请假两个月。依公司规定,员工每年有二十天的特别休假。由于工作忙碌,去年和前年,他都没有申请休假,所以向公司请假两个月,并没有违反公司规定,问题在于公司是否会准予他一次休完。龙雄已下定决心,如果请假不被批准,便要向专务递辞呈。“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专务问。

若是称病请假,得有医院的诊断证明。因此,他一开始便说是个人因素。“目前休假太久,公司也很为难。但是你既然这样说,那也没办法,只希望你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专务做出让步。

专务向来就很照顾龙雄,一方面也是因为关野部长居中提拔的关系。

龙雄从关野的遗书中摘录要点,加以反复推敲。在他看来,要查出那个自称堀口的骗徒的下落,就得刺探山杉喜太郎的口风。山杉虽然辩称没把堀口介绍给关野,但他们之间肯定有所牵连。

不久,公司得拿出三千万来兑现那张支票。不用说,那张支票早已转让给第三者。这确实是莫大的损失。目前的经济环境虽然不差,但昭和电器制造公司最近的营业状况却谈不上有好转,三千万的损失是极其惨重的。相较之下,区区一个部长自杀对整个公司的运作根本没有影响。从这个意义来说,关野德一郎的自缢,简直如死了一条狗般微不足道。

专务对会计部副部长萩崎龙雄表示,目前个人请长假,公司很为难,其实也是因为公司正值多事之秋。然而,龙雄无论如何都要查出逼关野部长走向绝路的男子。

山杉喜太郎是出了名的高利贷经营者。他专门融资给急需用钱的公司,听说跟政界也有往来。要从这个老江湖身上探查任何蛛丝马迹,恐非易事。

因此,萩崎龙雄打算从他的秘书——上崎绘津子身上着手,也许从她那里可以找出一些线索。今天,他总算看清她的真面目了。接下来,就要趁机接近她了。

龙雄自知只点一杯咖啡却坐了两个小时,未免说不过去,于是又点了一杯红茶。那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天空还飘着雨丝,只要下起雨来,就像梅雨般连绵。一辆汽车经过,溅起水花再疾驶而去。东京的路况很差,到处都是坑洞。

这时候,龙雄的眼睛突然一亮。

他看见一辆汽车缓缓地驶向对面那栋灰色大楼前。他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离上崎绘津子下班尚有一个多小时,因而他觉得事有蹊跷。他没来得及喝红茶,一并付了钱,旋即走出了咖啡厅。

他像行人般漫步着,不时盯着大楼方向,那辆车还停在大楼前面,车身擦得像镜子般晶亮,是一辆宽敞的白色钢板高级房车,车上只坐着一名司机,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似的。

虽说只过了五分钟,他却觉得无比漫长。一名身穿纯白风衣、似曾相识的女子,从老旧的大楼入口处走了出来,司机见状,准备下车打开车门。

龙雄环顾四周,刚好有辆出租车溅起水花,疾驶而来。由于天色暗淡,“空车”的红灯标志格外明显。龙雄朝出租车抬手招揽,它来得真是时候。“请问到哪里?”

他坐进车内的时候,刚好是那辆高级房车发动之际。“请跟着那辆车!”龙雄指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说道。

司机点点头,旋即踩紧油门。前面那辆车从青山一丁目往权田原的都营电车道疾驶而去,当左边可望见新宿御苑的外苑时,司机问道:“您是警察先生吗?”“嗯,算是这方面的人。”

要跟踪别人的车子,龙雄只能这样随机应付着。

前面那辆车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随即从新宿往青梅街道驶去。盯车不能跟得太近,必须保持适当距离,但是一不留神,卡车啦、出租车啦、自用轿车啦等等,便插了进来。“这辆车可是雷诺的呢。”

龙雄心想,如果这辆出租车是雷诺出产的,遇到紧急状况应该可以加速跟进。司机似乎看出龙雄的心情,悠然地说:“先生,您放心。从新宿到荻洼附近共有十二个红绿灯,即使稍微落后些,也能跟得上。”

其实,每逢红绿灯,前面车子停下来,他们都适时地跟在后面,可以望见车窗内那白色风衣的身影。“那还是个女人呢,先生。”司机兴冲冲地说。

前面那辆高级轿车来到荻洼,往南转进幽静的住宅区。龙雄从后车窗看到那女子的身影,蓦然想起他和关野部长在东京车站候车室的时候,映在玻璃窗上的那个女子的姿影。三

前面那辆车在住宅区行驶着。“那是五三年出厂的道奇。”司机回过头告诉龙雄。

这四五天的连绵细雨,把附近的树木洗涤得青翠欲滴,唯独八重樱花显出凋萎败落的模样。

车子行经卫公别墅荻外庄附近的时候,从两侧围墙探出来的树木更加浓密了,这里几乎看不到行人和车辆,雨水把街道清洗得发亮。“喂,停车!”

荻崎龙雄眼见前面的车子减速慢行,往右边拐进去后便消失不见了,于是赶紧喊停。因为转弯之后已经没有路了。“您要在这里停车吗?”司机一边看着计价器,一边说道,“那辆房车驶进大宅院了。”

看来出租车司机跟踪那辆道奇轿车跟出了兴趣,语气充满兴奋。“辛苦你了。”龙雄边付钱边说道。“加油啊,先生。”

司机说完,掉头离去了。龙雄在内心苦笑着。

天空依旧下着细雨,湿漉漉的马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从道路两侧修剪整齐的树木深处看去,隐约可见蓝色屋顶和白墙。

龙雄拿着雨伞缓步走着,他来到刚才那辆高级房车开进去的宅院前,若无其事地观察着。

两旁的石墙约有二十米长,微微隆起的地面种着草坪。草坪上等距而整齐地摆着盆栽杜鹃花。院内树木浓密,只能从林荫的缝隙中看见部分屋顶。

这座宅第可说是占地宽广,从敞开的冠木门前面望去,可以看见伸向深处的碎石路和庭院树木。

龙雄从门前经过,走了十几米再折返。宅第内的谈话声当然听不到。这时候,只听到悠扬的琴声,那是从对面民宅传来的。

门柱上挂着泛旧的门牌,写着“舟坂寓”三个字。字体雄健,很有特色,雨水也把这块门牌冲刷得发亮。

龙雄走到转角处再折回去。由于这时路上没有人,这样徘徊很容易惹人怀疑,他甚至觉得也许现在就有人在暗中窥视,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他前后观察了三次,都没有任何新发现,依旧是深深庭院、碎石路和被树荫掩映的屋顶,以及下个不停的细雨。

龙雄正在寻思,要不要继续等待上崎绘津子从宅第内出来。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现身,雨又下个不停,而且天色暗淡了下来,他已经失去继续苦等的耐心,况且这附近很难招到出租车。

那个姓舟坂的宅第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看那气派的建筑,对方绝对是颇有社会地位的富豪。上崎绘津子是为了什么事造访这宅第呢?是为了处理山杉的金融业务,还是因为私事拜访?

那辆高级轿车到底是山杉贸易公司所有呢,还是宅第主人的爱车?从车牌号说不定可以查出车主身份。不过,他太过粗心没把车牌号记下来,他埋怨起自己,每到关键时刻总会出错。

舟坂是何许人也?

在去荻洼车站的路上,龙雄满脑子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车站前的西药房前面有座公用电话亭。龙雄突然想到什么,便走进了西药房。“老板,电话簿借我一下!”

他翻开厚厚的电话簿,翻到“舟”字部。舟坂这个姓氏似乎很少,电话簿只收录了三户姓舟坂的资料。

舟坂英明,杉并区荻洼××号

龙雄心想,我就是要这个数据。他拿出记事本,连同地址和电话号码一并抄了下来。

舟坂英明。这是那宅第的主人吗?他到底从事什么职业?从电话簿上当然无从得知。

无奈之余,龙雄走进路旁的书店,佯装站着看书,其实是在查阅年鉴附录里的名人录。这年鉴是某报社出版的,于是他突然灵光一闪。

隔天下午,龙雄到报社拜访老同学田村满吉。田村接到前台转来的电话,一边穿上外套,一边从三楼下来,走到门口。“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田村满吉对龙雄说,“你们公司离这里很近,却难得看到你来呀。”“你现在很忙吗?”龙雄问道。

田村回答说:“三十分钟还腾得出来。”“这次是来向你打听消息的。”“是吗?那么我们到附近喝杯咖啡吧。”

他们俩走进报社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店内客人不多。

田村取下眼镜,用蒸热的手巾擦着脸说:“你要打听什么消息?”

田村跟以前一样,还是性情急躁。“嗯,我这样问也许有点怪,你知道舟坂英明这个人吗?”龙雄低声问道。“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写俳句的吗?”

田村下意识这样问着,因为他以前就知道龙雄喜欢写现代俳句。“不,我是问你,你们报社认识这个人吗?”“你再说一次,他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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