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3 18:46:42

点击下载

作者:冯唐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北京,北京

北京,北京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北京,北京作者:冯唐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郑郝郝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7533948665本书由杭州果麦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写给二十年之后的我/代总序/六十六岁的我:

你好啊。

我有个大我九岁的哥哥,昨天开车离开北京,去海边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一样宅在北京的暖气里,暖气一停,海棠花一开,他就逃离北京,去山东的海边杀掉一年里的其他时间。

就像他习惯性地恨北京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打压我,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总强调我不如这个人、不如那个人。当我在世俗的标准里似乎比这些人牛逼了之后,他又会强调一切到最后都是无意义的,无论从宇宙还是佛法的角度看,我们都如恒河沙一样平淡无奇。昨天,我给他饯行,他没喝酒,平生第一次没打压我,说了如下的话:“老弟啊,我不是打击你啊,其实人和人都差不多,谁能比谁强多少啊?但是,极其个别的人,后天遭遇了绝大多数人没遭遇的事儿,还万幸地活了下来,就成了所谓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后天的偶然。比如我一个同学,失手把三岁的儿子从三楼摔了出去,儿子竟然没死没伤,之后看什么事物都是0和1的组合。后来他儿子就成了顶尖的电脑黑客。我回想你的成长,你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甲肝、高烧、胆道蛔虫剧痛,差点儿没死掉,活过来之后,你脑子坏掉了。还有啊,十岁那年夏天,下雨,你不赶着回家,在槐树下坐着,看中学的女生放学往家赶。雷劈下来,槐树死了,你没死,你脑子进一步坏掉了。所以,从今天起,我承认你与众不同,是个后天形成的天才。”

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岁了。被我哥哥的话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我如果在二十六岁时遥想四十六岁,会如何勾勒这二十年的日子?

我很有可能会留在协和医院妇产科,每天六点起床,七点查房,九点上手术或者出门诊,中午或许能睡一下下,下午再上手术或者泡图书馆,晚饭或许能喝一点儿酒,酒后想想某个美丽的护士或者某个美丽的病人,某些局部的细节或者整体的感觉,多数时候也就是想想,少数时候想得难受了,就写写。我手臂小肌肉群能力出众,这二十年里应该做了不少台很好的手术,让不少妇女延长了生命,但是这些人中的小一半会在手术后的五年内死去,战胜不了卵巢癌的大数规律。我比较鸡贼,这二十年里应该能选好合适的科研角度,在《中华医学》《中华妇产科学》等“中华”系列杂志发表二十篇以上的文章,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有一两篇发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在二十六岁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应该可以升教授,但是协和医院妇产科有六十个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所以我没有一丝可能做妇科主任或者副主任。

实际发生的是,我二十七岁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马上就去美国念商学院了。毕业进了麦肯锡,靠着说清楚商业上的复杂问题挣钱吃饭,一干小十年;后来去了一家央企,先负责战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再后来创建了亚洲最大的医疗集团。四十三岁后辞职,全职做医疗投资,至今。

这二十年里,每周八十小时的工作并没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达欲,我压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写杂文,春节年假写小说,大酒吐完写诗歌,大概两年成一本书。至今为止,出了六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三本杂文集、一本创作诗集、一本翻译诗集。

我哥哥有一次喝多了说:“其实啊,你在文学上的运气超级好。你看啊,你写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半自传‘北京三部曲’,拍成了电影电视剧,很多青春期的学生会读、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会读。你酒后乱写的‘怪力乱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卖得最好的繁体中文小说,你还没被佛教徒打死,你真鸡贼。过去十年,你的短篇小说也卖了好几个电影改编权,杂文集就在你一直瞧不起的机场书店里卖着。你还创立了超简诗派,每到三月,有自来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风十里不如你’,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一个字儿也留不下来啊。你还重译《飞鸟集》,创造了在21世纪诗集被下架的历史。其实,你想想,你还想干吗?多寿招辱,你现在死掉,相当完美。”我想了一下,我哥哥说得对,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数没活到我现在这个岁数。卡夫卡,四十一岁死了;劳伦斯,四十四岁;王小波,四十五岁;凯鲁亚克,四十七岁;卡佛,五十岁。

一个日本朋友送了我一张巨大的纸,纸的大标题是“二十一世纪”,下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从2001年到2100年的每一天。他想用这张纸劝我,珍惜光阴,努力奋进。我在这张纸的面前站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事实,在这密密麻麻的日期里面,必然有一天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想到的是:

第一,绝不在无聊的人和事儿上浪费时间,哪怕一天。

第二,继续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推进医疗的进步,缓解人类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写作不止,老老实实地放开写,能写多少算多少,看看还能写出多少人性的黑暗与光明,缓解自己和他人内心的苦。

第四,少见些人,多读些书。见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猪,在书里和写作里,我游得像一条鱼。

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就挂了。

天亮了,睁开眼,又赚了,希望二十年后能看到你。不一。冯唐2017年4月 于北京 不二堂|01|北京燕雀楼大酒

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个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呵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我肚子里的啤酒顶到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摩搓会厌软骨。它们带着胃酸的味道,它们大声叫嚷着: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们他妈的就都喷出来了。在啤酒造成的腹压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据今晚的酒局规则,我有权选择不喝酒,选择说一句真心话,一句和老妈都不会轻易说的真心话,代替一杯啤酒。

手腕用力一扭动,放倒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样旋转,和路上的小石子摩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啤酒被死死冻过,刚穿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冰碴,轻轻划过食管。喝的过程中,酒瓶子外面挂了细密的水珠,纸质商标泡软了,粘贴不牢的边角翻卷起来,随着酒瓶的旋转,摩擦地面,变得面目不清。十几圈之后,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着我。妈的,又是我输了。开始的时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还有多漫长,说句真话吧,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坐公共汽车北上四站到北新桥。那儿有些破旧热闹的小馆子,燕京啤酒一块三,可是菜实在太差,厕所就在隔壁,京酱肉丝和屎尿的味道一起呛腌鼻毛。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清爽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酽,门口附近的小姐们,细白大腿穿了黑色尼龙网眼丝袜,发出闪亮的鳞光,在昏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罩纱灯笼,细白大腿就是摇曳的蜡烛。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雀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小黄笑话辛夷,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时令新收,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我的手就禁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剥来吃,勉强分出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和不能吃的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像湖水波纹一样荡漾。黏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黏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黏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又没人收拾,将方桌四边藏着的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夷说:“厚朴所有的浅色裤子,靠近裤裆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带着洗不掉的印子,日本地图似的,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抽搐的时候手脚笨拙,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辛夷,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看的还是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给后背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射针剂治疗尿道炎阴道炎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中。纸质轻薄,半透明红黑两色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穿着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一两个厘米长短,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夷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像茉莉,有点像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夷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堆高了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黄笑话辛夷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像刚走出迎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人工雪花的新郎。

我靠的槐树干上,用红粉笔写了两竖排十二个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笔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划了第一个“王”字的三横,妄图刻进树皮,估计刻了一阵,膀子累了,罢手。王小燕是燕雀楼老板娘的大女儿,王小雀是燕雀楼老板娘的小女儿,眼睛同样都是大大的,双眼皮,腰肌发达,小腿腓肠肌茁壮,一副有担当的样子。

我想象中,看见从红星胡同、外交部街、东堂子胡同,或是新开胡同,晚上十一二点钟,飞快跑出来三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一边想着两个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衣服里面的样子,一边在树干上描画两个小王姑娘的名字。为了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的立场,名字下面又充满热情地描画辱骂的字眼。在尝试用刀子刻第一个字之后,感到既费力又不能彰显事功,于是罢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朗读数遍,觉得形式整齐,韵律优美,进而想象两个小王姑娘看到这些字迹时因愤怒而瞪圆的眼睛以及衣服里上下起伏的胸脯,心中欢喜不尽,作鸟兽散,回家睡觉。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们玩“棒子、老虎、鸡、虫子”,两个人两根筷子敲两下碗,喊两声“棒子,棒子”,然后第三声喊出自己的选择:棒子、老虎、鸡,或是虫子。规则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啄虫子,虫子啃棒子,一个克一个,形成循环。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六杯,输了的人喝一杯,转而继续和第三个人斗酒,赢了的人轮空观战,指导原则是痛打落水狗,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酒之后,老板娘肥腰一转,我们还没看明白,就把粗质青花瓷碗和结实的硬木黑漆筷子从我们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伤着你们小哥儿仨。即使你们是学医的,仁和医院就在旁边,也不能随便见血啊,您说是吧?”换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两半的一次性软木筷子,敲不出声响。“您有没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黄笑话辛夷看着老板娘光洁的大脑门,一丝不乱梳向脑后的头发以及脑后油黑的头发纂儿,眼睛直直硬硬地问。我看见老板娘脑门上面的头发结成了绺儿,十几丝头发粘拢成一条,在路灯下油乎乎发亮,头发顶上一个小光圈,然后暗一圈,然后在耳朵附近的发际边缘又出现一个大些的光圈。我闻见老板娘油黑的头发纂儿发出沉腻的头发味儿,带着土腥。好几天没洗了吧,我想。“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布,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内裤,我们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来一次。”小白痴顾明还在学习汉语,遇上一个新词儿,不自觉地重复好些次,喝酒之后更是如此。小白痴顾明最喜欢中文里的排比句,他说英文无论如何做不到那种形式美。

十二瓶酒之后,我们不能发出敲碗的声音,我们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改玩“傻逼、牛逼,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后,玩的两个人从“傻逼、牛逼,你是、我是”中挑一个词儿喊出来。如果凑成“你是傻逼”“你是牛逼”,或是“我是傻逼”“我是牛逼”,傻逼就喝酒,牛逼的就让对方喝酒。

酒过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树花的味道闻不到了,小白痴顾明眼睛里细细的血丝,从瞳孔铺向内侧的眼角。他直直地看着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标,说:“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广州啤酒武汉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尔滨啤酒乌鲁木齐啤酒旧金山啤酒亚特兰大啤酒纽约啤酒波士顿啤酒,我妈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顿,我原来也住波士顿。”

小黄笑话辛夷先恼了王小燕。王小燕给辛夷拿餐巾纸的时候,小黄笑话辛夷说:“老板娘,谢谢你,我还要牙签。”王小燕恶狠狠看了辛夷一眼,厌恶地拧身进屋。辛夷后来又恼了老板娘,老板娘给他牙签的时候,辛夷拉着老板娘的手说:“小燕,谢谢你,牙签好啊,牙签有用,能剔牙,也能挑出田螺的胴体。”顾明明确指出来,辛夷认错人了。辛夷思考了一下,说:“我总结出一条人生的道理,以后我见到所有女的,都叫小燕,我就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小黄笑话辛夷在之后的岁月里,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惊诧于他头脑的剽悍,在任何时候,都不停止思考,包括大酒之后、点炮之后、死了爹之后。他严格按照爱因斯坦的“科学思考方法论”,收集信息、总结、比较、权衡、分析、归纳、提升,思考之后,不断告诉我各种人生的道理。我没买过任何励志书籍,辛夷睡在我下铺,他总结的人生道理比那些书本更加真切,比《论语》还实际,比《曾文正公嘉言钞》还唠叨,比《致加西亚的信》还朴实。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径,我懒惰,嗜赌,永远喜欢这些捷径。我想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吃喝嫖赌,心中的邪念像雍和宫檀木大佛前的香火一样常年缭绕,做恶事的时候,良心的湖水从来波澜不惊。我当时想,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脑积水什么的,我继续走捷径,我先听录音机,自学《英语九百句》。然后,我把小黄笑话辛夷请来,关掉录音机,打开辛夷,教我人生的道理。会了《英语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了也不怕了,我可以去外企当白领。我问辛夷:“我傻了之后,能不能来教我人生的道理,就像我脑子硬盘坏了,帮我重新格式化脑子,重装操作系统。”辛夷说:“当然,你傻了是报应啊,我一定来,我立马儿来。我大拇指六厘米,我食指七厘米,我手掌八厘米,我一掌撑开二十厘米,我量量你的鼻涕有多长,我带着二百五十毫升的烧杯来,我量量你的口水有多丰沛。”

在宿舍里,我和小黄笑话辛夷多少次一起面朝窗外长谈,辛夷抽金桥香烟,我用五百毫升的大搪瓷缸子喝京华牌的劣质茉莉花茶。我们一起深沉地望着窗外,窗子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另外一间宿舍,西边落日下,紫禁城太和殿的金琉璃顶在尘土笼罩下发出橙色的虚幻的光芒。辛夷每和我长谈一次,心理上,我就老了一岁,心脏的负担多了十斤,江湖更加复杂和险恶了,自己肩上的任务更重了。我看到金琉璃顶的四周鬼火闪动,如螭龙缭绕,我隐约中同意辛夷的说法,认为这金琉璃顶下发生的故事,或许和我们有关,我们志存高远,也能插上一腿。

辛夷唯一的一次反叛是在考完“神经内科学”之后,他告诉我他要颠倒乾坤,停止思考。如同老头老太太为了身体健康,偶尔用屁眼看路,用肚脐眼看姑娘,脚跟当脚趾,倒着走路一样,他为了大脑的长久健康,他要颠倒指挥和被指挥的关系:“我主张脚丫子指挥大脑,我主张屁股指挥大脑。答不出来考卷,就宣布出题的老师是傻逼,考试作废,这样我就牛逼了,我就混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会暂时忘掉交了六年的剽悍女朋友,怀揣前两个礼拜当家教挣来的六十块人民币,马上跑下五楼,敲五一三房间的门,约他惦记了很久的小师妹赵小春上街去吃冰激凌。东单往北,过了灯市口,街东,有家店卖水果味儿的冰激凌,不含奶油,不肥人,自己说来自意大利,原料天天空运。

五一三房的那个小师妹赵小春黑色短发,在杭州出生和发育,笑起来香白如和路雪,话不多如晏殊小词。会照顾自己,每天五点去七楼上晚自习,拎一大壶开水泡枸杞西洋参喝,每月倒霉的时候到红星胡同的自由市场买走地吃小虫长大的乌鸡,和巨大的红枣以及长得像发育期阴茎形状的党参一起慢火炖了,快开锅的时候加冰糖。

最后,那一晚我看到的,只有辛夷在屎尿盈体的时候,提着裤裆,脚丫子带领大脑,去了趟隔壁的厕所,任何暧昧出格的行为也没有。

我脚下的马路很滑腻,隔不远是个更加滑腻的下水道铁盖,天长日久,好些人喝多了,吐在这附近,比东单三条九号院的解剖室还滑腻。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来就是同一个酸味了。我赢了一把,我喊“牛逼”,辛夷喊“你是”。我听见我的肾尖声呼喊,我看着辛夷喝完一杯,说:“我去走肾,你们俩继续。小白,灌倒辛夷。”

经过一个临街的小卖部,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谢顶,大黑眼镜,眼睛不看大街,看店里的一个黑白电视。电视里在播一个台湾爱情连续剧,女孩梳了两个辫子,对一个白面黑分头说:“带我走吧,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天荒地老。没有你,没有你的爱,没有你在周围,我不能呼吸,不能活,不能够。” 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点也没笑,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出光芒,眼角有泪光闪烁。

胡同里的公共厕所距燕雀楼二十五步,东堂子胡同口南侧,过了小白痴顾明靠着的路灯的映照范围,还有十几步,我凭着我残存的嗅觉,不用灯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屎尿比槐花更真实,花瓣更多。槐花在大地上面,屎尿在大地下面。啤酒酿出屎尿,屎尿酿出槐花。

我想出一首诗,默念几遍,记住了,再往前走。地面变得非常柔软,好像积了一寸厚的槐花,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铺的槐花海绵一样陷下去,吱吱吱响,脚抬起来,地面再慢慢弹回来,仿佛走在月球上。这时候,我抬头透过槐树的枝叶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圆片是地球。

厕所里,一盏还没有月亮明亮的灯泡挺立中间,照耀男女两个部分,灯泡上满是尘土和细碎的蜘蛛网。

我的小便真雄壮啊,我哼了三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和一遍《我们走进新时代》,我完整地哼了几首当下流行的歌曲,尿柱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响,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向四周荡开,逐渐破裂,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进杯子,沫子忽地涌出来。小便池呈L形,趁着尿柱强劲,我用尿柱在面对的水泥墙上画了一个猫脸,开始有鼻子有眼儿有胡须,很像,构成线条的尿液下流,很快就没了样子。

我不是徐悲鸿,不会画美人,不会画奔马,我就会画猫脸。我曾经养过一只猫,公的,多年前五月闹猫的时候,被我爸从三楼窗户扔出去了。猫有九条命,它没死,但是瘸了,再拿耗子的时候,一足离地,其他三足狂奔,眼睛比原来四条腿都好的时候更大。我和我妈说,我将来有力气了,把我爸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我想象他飞出窗户的样子,他不会在空中翻跟头,手掌上和脚掌上也没有猫一样的肉垫子,手臂和身体之间也没有翅膀一样的肉膜,我看他有几条命。我跑到灯市口的中国书店,买了一本《怎样画猫》的旧书,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三毛八分钱,买了根小号狼毫和一瓶一得阁的墨汁,学了很久,什么飞白、皴染,都会了。

我发现,小便池里躺着一个挺长的烟屁,几乎是半支香烟,灯泡光下依稀辨认出是大前门,过滤嘴是深黄色,浸了尿液的烟卷是浅尿黄色,朝上的一面还没沾尿液的是白色。我用尿柱很轻松地把所有的白色都变成了尿黄色,然后着力于过滤嘴部位,推动整个烟屁,足足走了两尺,一直逼到L形小便池拐角的地漏处。我这时候感到尿柱的力量减弱,最后提起一口气,咬后槽牙,上半身一阵颤抖,尿柱瞬间变得粗壮,烟屁被彻底冲下了地漏,冲出我的视野。我喊了一声:“我牛逼!”

我收拾裤裆的时候,发现小便池墙头上一排大字:燕雀楼,干煸大肠,干她老娘,大声叫床。字体端庄,形式整齐,韵律优美,和槐树树干上骂小燕姑娘的文字笔迹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干的,我想。

我回来,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夷还没有分出胜负,他们脑子已经不转了,“傻逼、牛逼,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俩每次都同时叫喊,每次叫的都是一样的两个字:傻逼。在寂静的街道上,声音大得出奇,仿佛两帮小混混集体斗殴前的语言热身。即使警察自己不来,睡在临街的老头老太太也要打110报警了。新的一箱酒已经没了一半,辛夷提议转空酒瓶子,他挑了一个深褐色的空瓶子,“这是酒头,其他瓶子是绿的,酒头是褐色的”。

我负责转那个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转了五次,换了不同的姿势、角度、力量,没用,每次都是我输,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我几乎比他俩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决定招了,真情表白。

听完我的告白,辛夷放下酒瓶子,两眼放光:“你真想好了?做小说家比做医生更适合你吗?收入更多吗?我听说写小说投到《十月》和《收获》,稿费才一千字三十块,每天两千字,一天才挣六十块钱。你一年到头不可能都写吧,如果你的写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来,你一个月挣不到一千三百块,比当医生还差啊,比当医药代表差更多了。而且文学青年这么多,听说比医生还多,买得起圆珠笔和白纸的人,不安于现状,想出人头地,只能热爱数学和文学,但是傻逼总比聪明人多多了,所以文学青年比数学青年多多了。这么多人写,著名杂志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觉得你写得牛逼,能在校刊上发表,但是出了仁和医学院的院子,比你牛逼的应该有的是吧?是不是还有其他收入?你出名了,应该有人请你讲课,会给钱。还有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这个不知道会给小说原作者多少钱,可能挺多的吧。但是,只有名人名作才会被改编的。出名那么容易么?写小说比当医生名气更大吗?也没听说哪个写小说的,出门要戴墨镜。写小说比当医生能更长久吗?好些名作家,写到四十岁也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当医生,四十岁一枝花,正是管病房,吆喝医药代表,当业务骨干的时候。好多人请吃饭,忙的时候吃两顿中饭,晚饭吃完还有唱歌,唱完歌还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时间呢?写东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写熟了之后,两千字干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当医生苦啊,老教授还要早上七点来查房,手术一做一天。当小说家自由些吗?可能是,工作时间和工作地点自由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当医生也不一定自由,病人左肺长了瘤子,医生不能随便切右肺。不是大专家,也不能随便改化疗药的品种和用量啊。当小说家还有什么其他好处啊?你真想好了?就不能再想想别的?跳出医生和作家的考虑,跳出来想想。有志者,立长志,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以你我的资质,给我们二十年的时间,努努力,我们改变世界。做个大药厂,中国的默克,招好些大学刚毕业未婚好看能喝酒耍钱的女医药代表,拉仁和医院的教授去泰国看人妖表演。我们有戏,中国人口这么多,将来有那么多老人要养,对医药的需求肯定大。而且医药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种药,能治简单的感冒,我们就发了。要是能治直肠癌,那我们要多少钱,病人就会出多少钱,生命无价啊。而且,这是为国争光啊。中国有史以来,就做出过一个半新药,一个是治疟疾的青蒿素,半个是治牛皮癣的维甲酸,造不出来人家美国药厂的左旋药,变成右旋凑合,结果疗效比左旋还好。咱们俩要是造出来两个新药,牛逼就大了。这样,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X&Q,就像P&G一样,洋气,好记。X就是我,辛夷。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满,也可以叫Q&X,一样的,我没意见。”

小白痴顾明看着小黄笑话辛夷,基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辛夷停了嘴,顾明喝干了瓶子里的酒,说:“我也实在不能喝了。我要是输了,我也不喝了,我也说真心话: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知道,小红烧肉肖月奶大腰窄嘴小,我要拉着她的手,说话。”

小红烧肉肖月是我们共同的女神,大家的女神。

我们在北大上医学预科,跟着北大,军训一年,军装遮掩下,小红烧肉肖月仿佛被林木掩盖的火山,被玉璞遮挡的和氏璧原石,被冷库门封堵的肉林。回到北大,林木烧了,玉璞破了,冷库门被撬了,小红烧肉肖月穿一条没袖子低开胸的连衣裙,新学期报到的时候,在北大生物楼门口一站,仰头看新学期的课程安排,露出火色、肉色和玉色。骑车的小屁男生看呆了撞到生物楼口东边的七叶树上,小孩儿手掌大小的树叶和大烛台似的花束劈头盖脸砸下来。于是小红烧肉肖月被民意升级为班花,辛夷贴在宿舍墙上的影星也从张曼玉换成了关之琳。小红烧肉肖月和关之琳有点像,都有着一张大月亮脸,笑起来床前明月光。这件事情至今已经有五年多了,这五年多里,我和辛夷临睡前刷完牙,抬起手背擦干净嘴角的牙膏沫子,互相对望一眼,同时悠扬绵长地喊一声小红烧肉肖月的简称“小红”,好像两只狼在月圆时对着月亮嗥叫,然后相视一笑,意畅心爽,各自倒头睡去。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同睡觉前刷牙三分钟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样顽固。关之琳在墙上,墙在床的左边,辛夷每次入睡,都左侧身,脸冲着那张大月亮脸。厚朴说:“这样时间长了,压迫心脏,影响寿命。”辛夷说:“我不管,我的脸要冲着关之琳。”

我们四个人的简称都生动好听,小红,小白,小黄,小神,五颜六色。小白痴顾明的简称是小白,听上去像明清色情小说和近代手抄本里的潇洒小生、相公或是表哥,面白微有须,胯下有肉。小黄笑话辛夷的简称是小黄,他戴近视眼镜,裹白围脖,好像心地纯净心气高扬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经病,简称小神,辛夷、厚朴、黄芪和杜仲说我的脑子长着苍蝇的翅膀,一脑子飞扬着乱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说我双眼清澈见底,神采如鬼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燃不灭。

听小白真情告白之后,我看了眼辛夷,辛夷看了眼我,我们俩同时看了看小白通红的双眼,那双眼睛盯着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瞳孔周围的血丝更粗了,随着瞳孔的运动忽红忽白。不能再喝了,我们扔给王小燕一百块钱,结了酒账。“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燕。”辛夷关切地说。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样的螺壳、花生壳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无表情,白多青少。

我们一人一只胳膊,把小白架回北方饭店里的留学生宿舍。我们翻铁门进了东单三条五号院,铁门上的黑漆红缨枪头戳了我的尿道海绵体,刮破了辛夷的小腿。循环系统四分之三的管道都流动着啤酒,我们没感到疼痛。我们疾走上了六楼,没洗脸没刷牙没小便,黑着灯摸到自己床上,我上铺,辛夷下铺。

整个过程,辛夷和我彼此一句话没说,没习惯性地呼唤“小红”,我们头沾到枕头,身体飞快忘记了大脑,左侧身冲着墙,冲着关之琳和月亮,很快睡着了。|02|七年之后丹参

我、小白和辛夷在燕雀楼喝下两箱燕京啤酒的七年以后,我写完了我第一部长篇小说,破东芝黑白屏幕手提电脑的D键被敲坏了,我右手的腱鞘炎犯了,我又喝了一次大酒。

我躺在仁和医院的特需病房,一个人一个房间。脑子里澄清空蒙,只记得,酒喝得实在太大了。我想,天理昭昭,我坏事做尽,我终于成了一个傻子。

病床靠脚一侧,有个塑料袋子,里面一张硬纸卡,写着:秋水,男,三十岁。入院原因: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我想,纸卡上描写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吧,但是我反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无法了解“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的含义,记不起我这次是和谁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所处的地点和时间。

七年以前,我上医学院的时候,常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躺到这种特需病房啊,牛逼啊。这个病房在新住院大楼的南侧,四壁涂着让人萌生求生欲望的粉红色,而不是普通医院大楼里那种青苔一样闹鬼的惨绿色。住院楼入口特设下车位置,上面一个巨大的水泥转盘,遮住周围楼宇的视线。我曾经长久地从周围的护士楼、住院医生宿舍、医科院基础研究所的窗户里分别瞭望,我想象手中有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口伸出窗外,发现没有一个窗口可以射击到特需病房的下车位置。我对战争的经验来自电影《铁道游击队》、一年的正规军训和Westwood Studios出品的《命令与征服》。《命令与征服》里的狙击手,牛逼啊,石头一样铆进泥土,狗屎一样消失在建筑物中,等待下一个傻逼出现,“乓”的一枪,一枪毙命。

七年以后,我躺在特需病房,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使劲思考,这是哪里啊?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只想起来,这里很安全,下车的地方没有狙击手能够向我放黑枪。

房间里有一桌一椅一沙发,还有一个洗手间。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方盒子,里面总有五颜六色的骗子握手开会,五颜六色的疯子唱歌跳舞,五颜六色的傻子哭哭啼啼,五颜六色的妹子脑门儿上统一写着两个字“淫荡”,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有。我想不起来护士小姐管它叫什么了,反正是外国字母。洗手间里没有浴袍和浴盐,门不能完全合上,淋浴和盆浴没有分开,洗手池上没有一个小花瓶插一枝新鲜的康乃馨或是富贵竹。顶多是个三星饭店,我想。

我穿着蓝白竖条的衣裤,棉布的,宽大而舒适,独立床头,窗户洞开,气流在我裤裆来回穿梭。周围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白大褂,第一天醒来,我以为是个按摩院。

如果是按摩院,第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这里是一个正规的按摩院还是一个不正规的按摩院。我问了三个自称是护士的小姐:“有没有推油和特服?有冰火吗?”小姐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穿着粉色的衣裳,和墙的颜色一样,偶尔由一个年纪大的帽子上带两道杠的老护士长领头,一大队鱼贯而入。但是她们的衣服不透明,没有金属片片塑料缀珠不闪亮,身材也一般,没有在灰暗灯光下闪鳞光的细白长腿,没有被衣服勒出的幽深乳沟,没有“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金色年代”、“金碧辉煌”或者“金色时光”里那种大门洞开、列队而出,欢迎激素水平过高人群进妖精洞的阵势。

三个号称护士的小姐给我类似的回答:“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推油,什么是特服,什么是冰火。我们有静脉注射、肌肉注射、椎管注射,有的打麻药,有的不打,但是都要消毒,棉签沾络合碘。你说说看,什么是推油?什么是特服?什么是冰火啊?”这些护士是护士学校刚毕业的吧,腮帮子上细细的金黄的乳毛还没褪干净。老流氓孔建国在我上初中学“生理卫生”的时候,很权威地说过,这细黄的乳毛是处女的典型体征。我学了八年医,组织学生理学病理学皮肤科学都仔细研读,分数九十以上,还是无法判定孔建国的说法是科学还是迷信。我断定,这里不是不正规的按摩院,其实我也想不起来推油、特服和冰火是什么东西了。

如果这里是正规的按摩院,我就能确定我所在的城市,过去忙得时空错乱的时候,我都是通过机场和按摩院确定到了哪个城市。

我问护士小姐:“老白在吗?小颜在吗?”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我就可以断定是北京东大桥的宁康盲人按摩院。小颜认穴准,年轻,出手频率快,从来不偷懒,即使我在按摩过程中昏死过去,手也不停,力度不减。我判断好按摩师的标准,简单两条:第一,能不能迅速让我放屁打嗝;第二,让我昏死。小颜能在十按之内,让我放屁打嗝;能在十分钟之内,让我昏死过去。宁康盲人按摩院就两间房儿,一个房间三张按摩床,必须争取早放屁。晚放屁,你闻别人的屁,吃亏;早放屁,别人闻你的屁,赚了。屁气冲出,身体飘浮在半空,脑子一昏,眼屎流下来。老白一头白色头皮屑,独目,有气力,一双大肉手,一个大拇指就比我一个屁股大。我一米八的个头,在老白巨大的肉手下,飞快融化,像胶泥,像水晶软糖,像钢水一样流淌,迅速退回一点八厘米长短的胚胎状态,蜷缩着,安静着,耳朵一样娇小玲珑。护士小姐说:“老白教授退休了,早上在北海公园五龙亭附近打四十八式太极拳,跳南美交际舞,唱‘我们唱着东方红’。下午上老年大学,学颜真卿和工笔花鸟翎毛。小颜大夫出国了,美国,停薪留职,还是做心脏内科,导管介入,博士后,吃射线太多,流产三次了,最近生了一个傻子,也算美国公民,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回来或者什么时候回来。”一定不对,老白和小颜都是瞎子,都是保定盲人按摩学校毕业,学制三年,一年学习,两年实习。

我接着问:“三○一号在吗?或者三号在吗?”如果三○一号在,就是南京的首佳按摩;如果三号在,就是深圳的大西洋桑拿。南京的三○一号体重至多八十斤,多次想义务献血被婉言拒绝,但是手指上有千斤的力气。我喜欢力气大的,回国后两年的咨询生涯,一周九十个小时的工作,毁了我的一整条脊椎,颈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两边全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劳损和肌肉钙化,像是两串铁蚕豆,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硬痛酸胀。火化之后,我这两串铁蚕豆会变成一粒粒精光内敛的舍利子。三○一号按断过一个两百斤大胖子的腰椎。三○一号告诉我:“这不怪我,靠,得了十几年的椎骨结核,自己都不知道,椎骨都是酥的,豆腐渣。”深圳的三号是小说家的坯子,来自湘西,头发稀细,视角、用词和趣味都上路。第一次找三号,我面朝下平卧,过了半小时,三号说:“你有多高?到不到一米八?你的腿真好看,又细又长,是不是经常锻炼,出很多汗?汗出多了皮肤才能这么光滑和紧凑,比我的大腿还光滑,关了灯,闪亮。切下来给我就好了。”接着又说,“不行,毛太多了,长筒丝袜都遮不住,会溢出来。”最后想了想说,“也行,可以刮啊。要是长得快,就索性忍痛拔掉,毛囊没了,就再也不长了。”这三句话,没有一句我能接得了下茬儿,我假装睡死了,白日飞升。我房间里的护士小姐说:“三○一医院在五棵松,不在东单这里。三号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叫名字或者叫同志。”

我没招儿了。我不着急,我在哪个城市,我会慢慢搞清楚。

我仰面躺在床上,床单是白的,干净的消毒水味儿,我的脖子、肩、背、腰和尾椎一点也不痛了,连寰枢关节和腰三横突附近都不痛了。我躺了多久啊?平时,这些地方,手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剧痛。早我一年进入咨询公司的吴胖子,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厉害的时候,面朝上平躺在地板上,双手举着幻灯文件草稿看,看得欢喜,觉得逻辑通透,数据支持坚实,身体还扭动几下,仿佛举着的不是一份两百页的幻灯文件草稿而是一个十几岁百来斤的黄花姑娘。在腰痛不太厉害的时候,他忍痛和他老婆整出一个胖儿子。儿子出生就有十斤,吴胖子说,现在有几十斤了。回家和儿子玩儿,他面朝下平卧,儿子在他背上踩来踩去,整个小脚丫踩上去,大小和力度仿佛一个成年人的大拇指。想象着这个场景,我的口水流下来。我也去弄个姑娘,我也面朝上平躺,我也像举起幻灯文件草稿一样举起这个姑娘,也这样忍痛整个儿子出来,十一斤,比吴胖子的儿子多一斤,我想儿子给我踩背。

我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一圈轻钢轨道,挂输液瓶子用的。估计我已经很稳定地变成了傻子,昨天刚进医院的时候轻钢轨道上挂了一圈十几个瓶子,现在就剩一个了。瓶子里红色澄清液体,不知道是什么。

上“神经病学”的时候,一个成名很早的少壮女神经科教授当众问我:“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以用什么药?”“不知道。脑溢血恢复期又要防止再次出血,又要防止血栓,不好弄。”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看看这个病人在用什么药?想想祖国的伟大医学。”女神经科教授指了指病房里一个病人。那个病人仰面躺在床上,一脸的老年斑,绿豆大小或是蚕豆大小,一脸讨好的微笑,看完女神经科教授,看我。天花板上一圈轻钢轨道,轨道上挂着一个瓶子,红色澄清液体。“不知道,我没有学好。”“想一下,药是什么颜色的?”“红的。”“我国传统医学,最著名的药是什么?”“六味地黄丸,补肾,主治耳鸣、腿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吃,有百益而无一害。”“让我问得更具体一点,我国传统医学,最著名的药材是什么?”“人参。”“那你说,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以用什么药?”女神经科教授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芒。

这种绣球我总是接不住。小学的时候,我大声反复背诵一首叫“锄禾日当午”的唐诗,我爸问我唐朝之后是什么朝代,我答不出来。我妈一步蹿到门外,拿进一个大墩布,从门背后衣帽钩上拿了一个帽子,顶在墩布的木棍上。我妈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芒:“木头上戴个帽子,是什么字?”我不知道,我问:“晚上咱家吃菜肉包子有没有小米粥喝啊?”“红参。”我对神经科女教授说。“红在古代汉语里叫什么?”“也叫红啊。明朝就有红丸案。家里生了女儿,藏了一坛子酒,等她破身的时候喝,叫女儿红。”我说。“丹参,记住。同学们,记住,丹参,丹参。医大的同学们,少念些英文,少背些单词,什么新东方、托福、GRE,不会死人的,不会影响你们去美国的。多看看医书!即使去了美国,也要靠本事吃饭的。我们当初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什么书都没有,没有《新东方单词》,没有小说,没有《收获》杂志,屁也没有。我行李里只带了一本《神经病学》,我什么时候都看,想家的时候,想北京的时候,想哭的时候,都看。五年中,我看了十八遍,都背下来了,都神经了。不信你们可以考我,颅脑底部所有直径大于两毫米的孔儿,我都知道通过的是什么神经和血管。你们生在好时候,要学会下死工夫。聪明人加上死工夫,就是人上人了。不信,大内科的王教授,‘文革’的时候什么书都没有,插队只带了一本《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比王教授老的都动不了了,和他一拨儿的或者比他年轻一点的,都没他有学问,王教授顺理成章就是老大了,就是教授了。”女神经科教授说。

小红告诉过我,她也不会接绣球。别人眼睛瞟她再久,她也不明白别人是什么意思,是问路,是要钱,还是要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说,对于你,这个简单,以后别人再拿眼睛瞟你,如果是男的,眼睛里全是想摸你的小手和铺好白床单的床;如果是女的,眼睛里全是嫉妒。

我成了脑溢血恢复期吗?

没有什么医生来看我了,我头顶天花板上已经只剩下一个吊瓶。有个小女大夫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来到我的床前,她涂嘴唇,玫瑰红,和她的两坨腮红很配,估计还没有绝经,所以我认定她还不是女教授。她个子不高,她站着问我今天好不好。阳光从西面的窗户洒进来,再远处的西面是紫禁城太和殿的金顶琉璃瓦。“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小女大夫笑眯眯地问我,她每次都问我同样的问题。她笑的时候,眼睛变窄,鼻子皱起来,鼻子上方的皮肤挤出四五条细细的褶子。那张脸是她身上第三个像茄子的地方,比那两个像茄子的乳房还要小一些。

我不知道。她每天都问同样的问题,我还是不知道答案。我估计正确答案在一百左右,但是不确定。

我在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小红在那两个星期里总是说:“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小红平静的时候,我看她的眼睛,像是面对一面巨大而空洞的墙壁。她闭着眼睛胡乱摇头的时候,我看她的乳房,她乳头的轮廓,白大褂也遮不住,像是两只分得很开的大大的眼睛。

这样细的腰,这样巨大的乳房,我常替小红担心,会不会得乳腺囊肿、乳腺癌之类,或者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外科学》教过乳腺癌,得了很麻烦,如果是恶性的,不仅乳房,连附着的胸大肌都统统要切掉,还要做淋巴结清扫。胸大的,最严重的手术后遗症是走路不稳,后部太重,逛街经常一屁股坐在马路上。

小红反复强调,她几乎每三个月都去著名的乳腺外科大夫秦教授那里,被秦教授著名的肉掌摸三分钟,每次都没有问题。秦教授的肉掌能分辨出是肿瘤组织还是一般肿块,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准确率比最好的机器还高。自从加里·卡斯帕罗夫下棋输给深蓝之后,在我的认知范围内,秦教授定乳房肿瘤的肉掌和古玩城小崔断古玉年代的肉眼就是人类能蔑视机器捍卫人类尊严的仅有资本了。

我在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不吃饭的时候就想念小红的乳房。除了癌细胞,像小红乳房细胞这样的正常细胞也能如此迅速地不对称生长啊,癌细胞的生长基础在很大程度上一定和正常细胞的生长基础类似。那时我在研究卵巢癌发生理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思想,在当时,世界领先。以此为基础,我培养了很多细胞,杀了很多老鼠和兔子,做了一系列研究和论文,探讨卵巢癌的发生,生长信息的传递网络和异常,发现生生死死,永远纠缠,仿佛爱恨情仇。在思路上,这种对于纠缠的认识,又领先了这个世界好久。在成果上,要是有美国的实验设备和及时的试剂供应,也能领先这个世界好久。在《中华医学》上发表文章之前,我问小红,要不要也署上她的名字,她是这个伟大学术思想的起点,如果是在数学或是物理领域,就可以叫小红定律。小红说,她不是,她的乳房才是这个学术思想的起点,她的乳房没有思想,没有名字,它们是无辜的,叫乳房定律不雅,不用署了。“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小女大夫笑眯眯地问我。“大夫,您觉得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您问这个问题,是出自什么战略考虑?这样的战略考虑有组织结构的基础支持吗?您的管理团队里,有足够的负责具体运营的人才储备来完成您这种战略构想吗?”

我对自己挺满意,我要是真是个傻子,一定是个聪明的傻子。我在咨询公司的导师C.K.教导我,语缓言迟,多问问题,少硬装聪明抢答问题。“Asking questions is much more powerful than answering them.问问题比回答问题更能显示你的聪明伶俐。”亨利·米勒说,糊涂的时候,操。C.K.说,糊涂的时候,问。C.K.是个精瘦汉子,四十多岁,还没有一点小肚子,一身腱子肉,肚子上八块腹直肌的肌腹被横行的肌腱分得清清楚楚,高尔夫球稳定在八十杆以下。他有一整套没屁眼问题,是人就答不出来。比如,宇宙是怎么产生的?物质是如何产生的?由无机物和有机物,又是如何繁衍出生命的?从普通的生命,如何突变出人这样的怪物?人又是如何具有了思维?他还有不少通俗问题,好多顶尖的聪明人都回答不出来。比如他问香港某个十大杰出青年,香港街头的小姑娘和深圳街头的小姑娘比,有什么突出的特点?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答不出。“香港街头的小姑娘比深圳街头的小姑娘屁股大,平均大百分之十七。你知道为什么呢?”香港十大杰出青年还是答不出。“因为香港街头的小姑娘都是长期坐办公室的,深圳街头的小姑娘很多是在工厂站着做体力活的。”C.K.教给我很多类似这样行走江湖的秘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老妈和C.K.和辛夷和孔丘和庄周和曾国藩的教育构成了我百分之九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老妈和司马迁和刘义庆和毛姆构成了我百分之九十的文字师承。“秋先生,请您好好想想,回答我的问题,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

小女大夫的头发高高盘起来,中间插了一个中华牌2B铅笔,六棱形状,深绿色的底子,铅笔的一端削了,露出黄色的木头和银黑色的铅芯。她的头发很好看,又黑又多,尽管盘得很紧,发髻还是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显出下垂的姿势。她的头发是如何盘起来的啊?

我从来就没搞明白别的女人如何盘起头发,如何盘得一丝不乱,让男人的眼睛顺着看过去,从鬓角看到脑后,再从脑后看到鬓角,心就乱起来。小红的头发总是散下来,小红说,别问她,她也不知道如何盘起来,如果我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其他女的。高中的时候学立体几何,北大的时候学结构化学,仁和医学院学中耳室六个壁的结构,我晚上总做怪梦,梦里全是空间,早上睁开眼仿佛刚坐完过山车,晕。考试能通过,基本是靠背典型习题。所以,我变成傻子之前都想象不出,女人的头发是如何盘起来的,别说现在了。我放弃思考。“大夫,你给我签个名吧,我记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了。现在傻了,记不起来了。”签名要用笔,我想象着她抽出发髻里的中华2B铅笔,盘起来的头发在一瞬间散开,像兰花一样绽放,然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慢慢坠落,坠到尽头再在反作用力下悠然弹起,如落花一般。其他动物也有好看的毛发,不用香波,找个水塘,弯下腰伸出头,涮涮,就能光彩油亮。公狮子看见母狮子的毛发光彩油亮,会不会在不问姓名,不征得同意的情况下,伸出爪子,从上到下,摸摸母狮子的毛发?“回答我的问题,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夫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我说。女大夫在她的本本上记录了些什么,转身甩门出去了,头发还是盘着,她知道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没办法投诉她。

我想念小红。我傻了,她不会逼着我回答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她说过,可以为我做一切,就是不能嫁给我。但是,我要是有一天残了傻了,一定让她知道,她就会来陪我。那时候,不管谁已经握着我的手,不管谁已经握着她的手,她都不管,她要握着我的手。我当时非常感动,但是不明白。如果我当时是个有老婆的贪官,我会更加感动,而且懂得。我半躺在床上,小红烧肉如果握着我的手,我左侧身,我的头枕着小红烧肉的胸,两个乳房如同两堆炉火,方圆几米的范围内,暗无天日,温暖如花房。小红定律发生作用,脑神经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神经支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脑血管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我的脑袋一定会好的,几天之后就不傻了。

我想念小白,他后来水波不兴地娶了小红。小白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他的外号让给我,实至名归。到那时候,他就搬来SONY的PlayStation教我玩儿。“电脑太麻烦了,你要是真傻了,就不会用了,教也教不会。”小白还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小红让给我,只有小白痴才能霸占小红烧肉,万事儿都有个平衡,至道中庸,这是天理。到了中国两年之后,小白开始看《幼学琼林》。小白说,他会去做小红的父母和他自己父母四个人的游说工作。小红的思想工作就不用做了,她没大主意,你、我还有辛夷同意就好了。

我想念辛夷,他说,我要是傻了,他就重新教我人生的道理。辛夷说,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更理解人生了,教导我的东西,不带一点赘肉,录音整理之后,比《论语》更成体系。

还是傻了好,所有人都对你好。就像上小学的时候,得了病,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是你的,副食店里所有好吃的都是你的。

小红烧肉从来不盘头发,老是散开来垂到肩膀。她脑袋太大。“盘起头发来,一个辫子朝天,像李逵。你是不是喜欢脑袋小的姑娘,然后头发盘起来,显得脖子特别长?”她说。

数年前,我在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小红每天都给我类似的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我想起来了,我离开小红之前,对小红说的是:“你借我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马上就走。”|03|北方饭店菜刀

我第一眼见到小白痴顾明,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汉族语言里,男人之间不能用“爱”字,如果不顾这些规矩,我第一眼见到小白,就爱上了他。

小白个子不高,皮肤白,脸蛋最突出的地方,点点浅黄色的雀斑。方脑,平头,头发不多,体毛浓重。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最爱穿短裤。在北京,一条斜纹布大裤头,从三月初供暖刚停,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裤筒遮挡不住,袜子够不到,常年迎风挡雨,废退用进,体毛尤其浓重。从外面看,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小白浓眉细眼,眼神时常游离,看天,看地,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不看课堂里的老师,不看和他说话的人。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太阳照耀,人头攒动,火苗害怕,噗就灭了。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鬼火一团,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胆怯、懦弱、摇摆、无助、兴奋、超脱、困惑、放弃,简单地说,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半男不女的,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

后来,1999年的夏天,我开辆1988年产的2.8升六缸Buick Regal车,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暑期实习,上班下班。那个路段的高速路,草木浓密,山水清秀,路边竖着警示牌,说小心鹿出没。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 Lakes,大大小小的湖,好些是世家私有,外人的车开不进去。听说湖边长满水仙,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阳具粗壮的,自己把自己的膝盖打得红肿热痛。

在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鹿出没,但看见过鹿的尸体,撂在紧急停车带上,比狗大,比驴小,血干了,身上团团酱黑,毛皮枯黄。我常看见松鼠出没,停在路当中,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屈起,爪子至下腭水平,两腮的胡须炸开,全身静止不动。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没车,我快速向左打轮,车入超车道,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右轮子轻轻一颠,我甚至没有听见“吱”的一声,我知道,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1993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

我敲北方饭店二○四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哦。”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the-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词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词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哪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我说。小白也没有起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丁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夷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夷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佬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