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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19: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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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松本清张(著),赵德远(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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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禁恋

富士山禁恋试读:

01

2-08-01ISBN:9787539949994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01

第一天投宿名古屋,次日晚下榻木曾的福岛,最后住在上诹访。在上诹访落脚的旅馆,从窗子望出去,越过喜马拉雅杉树林可以看到诹访湖。

沿中央铁路线作一次轻松的单独旅行,是田泽轮香子的愿望。从女子大学毕业后,曾想立即就作这次旅行,但因爸爸和妈妈都不答应,再加上连续举行的毕业同学聚会,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以偿。“一个人去?”爸爸刚开始听到这件事时,脸上现出不高兴的神情,“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可不大好呢!”

爸爸是某政府部门的局长,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所以这件事只能在早晨商量。而且这段时间也很紧张,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汽车常常一大早就等在外面。“妈妈怎么说?”

其实爸爸早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却总爱这样讲。由于每天都在外面耽搁得很晚,家中的一应物事都尊重母亲的意见。“妈妈说,只要爸爸同意。”轮香子答道。“是吗?我考虑一下。”爸爸这样说。他“考虑一下”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

四月过去,进到五月,才好不容易同意了。“轮香子很向往木曾路吧?”爸爸问道。“老早就想去了。若是一个人自由行动的话,我就选定那条路线。”“太自由行动了可不好办,要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呀?”

看来爸爸已经答应了,轮香子准备什么条件都接受。“四天三宿,再多了不成。”“好。”

时间是短了点,但只好如此了。“下宿的旅馆,由我来指定,怎么样?”

爸爸很胖,当上局长以后,白头发也多起来了。两颊下垂,厚厚的嘴唇显得窄小。在轮香子看来,已经很有些派头。“简直像命令你们机关的人去出差!”

轮香子本来的打算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投宿。她心中悄悄地幻想着这样一幅情景:像过去的旅行者那样,日暮而宿,住进随处碰到的旅店。狭窄的房间,裱糊在粗梁上的棚顶被烟熏得漆黑,地上铺的草席子已经陈旧发红。店主夫妇坐在炉边招待轮香子,从可伸缩的吊钩上摘下铁壶,沏上味道发涩的茶水。闲话的时候,后门被风拍得阵阵作响。“一个人随便住进什么旅馆,那可不行!”听到轮香子很不满意,妈妈插嘴说,“就照你爸爸说的那样吧!若不然,就不准你去啦!”

在这种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有权威。爸爸把指定的投宿地点写到便条上:名古屋、木曾福岛、上诹访。从东京直抵名古屋,回来时走中央线,恰恰在轮香子原来预定的这条路线上,没有发生抵触。

而轮香子真正明白爸爸的用心,则是在到达名古屋以后。

在特别快车二等车厢停靠的月台上,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下车的旅客。一看到轮香子,就谦恭地靠近前来。【1】“对不起,您是R省田泽局长的千金吗?”

两个男子嘴角挂着和蔼的微笑。“是的,我是田泽。”轮香子稍微有些惊慌地答道。其中一个男子立即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旅行皮箱,双手抱在怀里。

他们讲了各自的姓名,但轮香子没有记住。在长长的站台里,其中一个在前面引路,径直走了出去。车站外面,有辆汽车正等在那里,仪表不俗的司机打开车门,向她鞠了一躬。

旅馆是一流的,安排给她的房间也很漂亮。一路陪伴的两个男子送上名片,看到官衔才知道是县政府的人。其中一个的头发已经稀疏。“平素承蒙田泽局长关照。”他们讲着致谢的话,仿佛把轮香子当成了局长夫人,“已经对旅馆的人吩咐好了,请您放心休息吧。另外,听说您已预定明天去木曾的福岛,什么时候启程呢?”

从旅馆楼上的窗户望去,名古屋的灯火好像低处海洋的波光般展现在眼前。轮香子没有感到自由旅行的乐趣。回忆起来,曾经引起兴致的,只有来此之前在东海道线上的那段旅途生活了。

旅馆服务员抱来一个垂着红色缎带的大大的水果筐。名片上印着轮香子闻所未闻的公司名字。

在木曾福岛的歇宿也是这样安排的。

这次,在能够看到木曾川由低处流过的车站月台上,并排站着三个堆满谦恭笑容的中年绅士。“接到田泽局长的联络,您下榻的旅馆已经订好了。”

他们请轮香子舒适地坐在正中,车子向沿着河岸的道路滑去。刚下火车的人流让开了一条路,人们抬头看着车子。轮香子在心中喊着:哎呀!我真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轮香子早就听人说过,爸爸在R省中是声望很高的一位局长。应该不会是爸爸存心向轮香子显露其在地方的权势吧!那么,便一定是出于关怀女儿旅途住宿的爱护之情了。不过这样一来,轮香子在行程中各个重要地点行动的自由,倒好像被爸爸一只无形的手给控制了。

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叫三留野的火车站,轮香子曾在那里下车,乘站前陈旧的出租车去了一趟马笼。这可以说是一次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因为并没有“通知”该地,就连爸爸的措施也出现了漏洞。

旧中仙道那段穿过山口的杉树路,马笼村那房顶铺着石板的驿【2】站,岛崎藤村的旧居,还有从妻笼通往饭田的大平山口途中的茶馆,以及在茶馆里眺望到的景象,这一路上饱览的风光,总算使轮香子充分理解了岛崎藤村作品里描写的这样一个场面:“木曾路整条都在山里。有的地方是一路峭壁的悬崖,有的地方是临着几十公尺深的木曾川的河岸,有的地方则是盘过山尾的峡谷入口。一条公路横贯这片茂密的森林地带。”

时令正值五月开初,略呈黑色的杉木森林里透出了鲜嫩的新绿。在大平山口的茶馆,轮香子观赏了木曾峡谷和在初夏阳光下闪亮奔腾的木曾川。

鲜亮耀眼的白云下面,笼罩在淡蓝色之中的御岳山的轮廓隐约可见。轮香子则是孤影只身。

只有这一点是她得到的自由,晚上便情景迥异了。在崭新漂亮、与东京毫无二致的旅馆房间里,照例是满面谦恭笑容的人跪坐在对面。“今天晚上,我们中的一个会留在楼下房间里,请您放心安歇。”

轮香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哎呀,那可太过意不去了!”“不,”对方是一副认真的面孔,“因为受到局长的委托。万一小姐遇到什么不便,我们就无法交代了。”

爸爸是不至于拜托到这种程度的。轮香子无论怎样请求,对方都执意不肯听从。

熄灯以后的深夜中,木曾川的河水声犹如大雨倾盆一般响在枕边。轮香子想到楼下躺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在关照着自己,心里顿时就感到很不是滋味,简直难以入睡。

什么地方好像正在举行宴会,弹着民谣《木曾节》曲调的三味线【3】的声音不时地传到耳际。悬着粗梁的黑色天棚,陈旧得发红的草席子,炉中的火苗,这一切压根儿就没有见到……

抵达上诹访以后也不例外,照样有嘴角挂着安详笑容的人前来迎接。尽管还是红日当空,轮香子却被立即带到了诹访湖边的旅馆。

这是一座西方格调的旅馆,四周是整洁的草坪,草坪上长着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杉。除去略显陈旧之外,确是高雅的建筑式样。听说这座建筑物是有来历的,二次大战前皇族们每每都在这里下榻。

单看旅馆窗外的景致也很美。湖水碧波粼粼,湖心光影闪闪,湖面上游动着黑色的叶叶扁舟。湖对岸,房屋的尖顶疏落有致,依稀可辨;背景处山势缓慢,向两侧绵延伸展开去。“对面是冈谷镇,那一带是天龙川的汇合处。这边是诹访神社的上社,隔岸那片树林是下社。一到冬天,湖水结冻,沿湖面的中心线就会出现著名的冰堤现象。不知尊意如何,我们陪您奔那边参观一下吧?”

轮香子早就厌腻了这种满面含笑提出的亲切建议,因此婉然拒绝了。

等到剩下轮香子自己时,她悄悄地向旅馆女服务员打听了一下。女服务员把有名的地方泛泛地作了介绍。当她问到附近有什么别具一格的名胜时,女服务员略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说:“在去下诹访的路上,有一座古代的小屋,若说别具一格,就是那儿了!”“古代的小屋?”“嗯。怎么说呢,就像一座乞丐临时搭的小窝棚。学校的学生常常因好奇而上那儿去。”“噢,是考古学上的遗迹呀!”轮香子明白了,“那一定是竖穴遗【4】迹了!要是建有小屋的话,是后来复原的吧?”“嗯,大概吧,好像是那么回事。”

轮香子产生了想去看看的念头。“离这儿不远吧?”“嗯,坐车大约要十分钟。”“那么,就请你给我租辆车吧!”

室内桌子上,照旧放着送礼的水果筐。红缎带上缀着名片,名片上都是轮香子没听说过的公司招待所或营业所所长的名字。和在名古屋时一样,轮香子准备把这些水果送给旅馆女服务员吃。“您要的车来了。”女服务员前来通知。

轮香子戴上镶有花边的手套,提起手提包,指着那个很大的水果筐说:“这个,请大家吃了吧!”“啊?”“没关系的。我不需要这些。”

车子沿着公路向北开去。公路上行驶的公共汽车上,挂着“开往茅野”“开往盐尻”之类的标志。轮香子喜欢在陌生的土地上观赏从未见过的地名。路面上不时掀起阵阵白色的尘埃。“小姐是第一次从东京来吧?”司机两眼注视着前方问道。“是呀!”轮香子望着两旁逐渐稀少的房屋答道。“您也是研究考古学的吗?”“不,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司机煞费苦心地从一辆牛拉的货车后面超了过去。向右转了个弯,爬上一条很陡的小路。

一个村落立即出现在眼前,汽车就在那儿停下了。“车子在这儿等您。从那条田间小路上去,小屋就在右边。”

司机打开车门,手里拿着帽子指点方向。“好。谢谢!”

那里是一片不太高的丘陵,两边坡上是农田。丘陵上有一片低矮的树林,枝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看上去好似梨花。

轮香子走近一看,与梨花虽相近似,花瓣却略带红色,叶子也呈细长形状。

而更美的是,树枝繁茂的地方,一片翠绿,鲜嫩欲滴,小白花挂满枝头叶隙,既似冬梅,又像白桃。田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到齐腰高了。

经过复原的竖穴遗迹,就点缀在这片葱绿的麦田之中。原始的人字形屋顶上面铺着茅草。

轮香子穿过田间小路走到跟前,这才发觉,展现在面前的诹访湖竟低得出人意料。上诹访镇、下诹访镇和冈谷镇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湖面波光闪闪,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白色的游览船在湖中荡漾,导游广播和音乐声随风飘来。

轮香子凝视着这座人字形屋顶的小房子,又读了竖立在一边的木牌说明。远处只有弯腰在麦田里干活的农夫,附近除轮香子外再无他人。

在这座上古时代小屋的旁边,也长着低矮的树木,满枝头的小白花仿佛就要挤落坠到地上。

小屋的入口敞开着,轮香子想查看一下内部。里面很暗,虽然心里感到有点紧张,她还是毅然迈步走了进去。屋内地面低于外部,这是竖穴的构造特征。

从明亮的外部突然走到小屋里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浑身骤然感到一阵凉气袭人。

里面好像也挂着一个什么东西,轮香子想等着眼睛习惯了,再看个究竟。这时,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在黑暗的角落里动了一下,轮香子吓了一大跳。

是只野兽躺在那里?轮香子禁不住就要大喊了。“对不起。”

已经坐起身来的对方先开了腔。轮香子以为是个乞丐或流浪汉,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想要逃出去。这时,好容易才习惯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黑影。原来刚才的黑影是他用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当作枕头睡在那里。“对不起。”对方又一次说道,“您是这里的管理员吗?”

对面站起来的男子,看样子有点惶恐,正急忙要把白色的帆布书包挎到肩上。

轮香子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我不是管理员。”她否认道,“只是进来参观的。”

轮香子看到,这个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动作。在小屋入口处射进来的一束光线的反射下,他的面庞已模糊可见,看起来和听到的声音一样年轻。“这我就放心了。”青年说,“以前曾被管理员狠狠地训过一顿呢!”“哎呀,这里面不许进吗?”

轮香子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不,不是在这儿。”青年轻轻地笑了,“由这里稍向南,有个叫茅野町的镇子,那儿有一处尖石遗迹的竖穴,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两个星期前,我曾钻进那座竖穴里躺着,被发现了。”“您有这样的兴趣……啊,您是从事考古的吧?”见到青年讲话开朗起来了,轮香子也不由得放开了胆量问道。“也并不是在学考古。与学问、兴趣毫不相干,我只是喜欢到这些地方走走。”

眼睛已经习惯了小屋里的昏暗,轮香子完全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头戴登山帽,身着工作服,下穿扎住口的西服裤,单手提着书包。书包的款式很像乡下小学生挎在肩上的那种。

喜欢像乞丐似的躺在这种地方,这究竟算一种什么样的情趣呢?轮香子心里琢磨着,默默地站在那里。“我躺在这里,让您受惊了吧?”青年问。“嗯。差点吓得跑出去。”“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轮香子点点头,表示回敬。“小姐是学习考古才到这里来参观的吗?”“不,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好奇。”“对不起,您是东京人吧?”“是的。到诹访来玩,别的没什么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这里来瞧瞧。”“啊,这太好啦。怎么样,觉得凉吗?”“嗯,已经习惯了。刚踏进来的时候,确实有点凉。”轮香子讲了切身感受。“与外面的气温差三度左右。不过若是冬天,却比外头暖和呢!”

青年用手指着地中央挖的坑,说:“这是炉灶的遗迹。那些上古时代的人们,就在这里面点上火,烤着用弓箭猎获的野兽或湖中的鱼,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欢快地说着话哩。”“您对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兴趣吗?”“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古代人的生活。若不像我这样睡上一夜,只凭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睡一夜?”轮香子提高了声音,“这么说,您是从昨晚就住在这儿的喽!”“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从东京到这里来的。”“啊,您是东京人?”

这次轮到轮香子来问这句话了。“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节日。”

原来如此。轮香子也意识到了,这两天是连休。从学校毕业后,对星期几的感觉已经迟钝了。

这么说,这位青年是学生?不,看起来不像学生,身上有一种更老练的稳重气派。多半是已经工作的人了,也许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您休假的时候,总是特意从东京到这种地方来躺躺吗?”轮香子以略带吃惊的口吻问道。“不,不一定只限于躺躺。”青年的声音里略含着笑,然后提议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刚到小屋外面,光线异常耀眼,蓝天和鲜绿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轮香子知道这是从温度略低的竖穴里才出来的缘故。

来到外面产生的新印象,并不仅仅局限于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学生,估计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虽然有帽檐遮着,仍能看出他的浓眉大眼,迎着阳光的皮肤倒并不很白。

青年以不无顾虑的目光凝视着轮香子。在她的经验中,这不是那种需要慌忙躲开的视线,而是一种悠闲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开视线,把身体转向复原的竖穴住宅。“我们接着往下讲。”他把手放到挂在肩上的很不讲究的帆布包带上,“躺在这个竖穴里,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呢!觉得自己好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别人都出去狩猎了,只有我留下来看家。”

轮香子笑了起来。“您是在做古代人的梦呢!”轮香子说。这是句应酬话,算不上优美或富有诗意。倘若想到那些半裸着上身、毛茸茸的原始人,正使用石镞工具来剥动物皮的样子,说他在做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礼貌了。“也许是那样。”对轮香子的这句客气话,青年作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喜欢他们那种单纯的生活,节假日里常常到这些地方来消磨时间。当然,也去过一些尚未复原的竖穴遗迹。”“在那种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吗?”“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过夜。只是坐下来仔细观赏观赏。”“仍然是抱着一种家庭成员的心理?”

听到轮香子这句略带玩笑的话,青年放声笑了起来。“并不总是那样。毕竟是相隔三千年的外来访问者了嘛。”“这位访问者,”轮香子稍微踌躇了一下,“厌倦了现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吧?”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本来以为青年会随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却蓦地消失了。帽檐遮挡的黑影下,眼里好像掠过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反应,轮香子有点后悔。“也许可以那么说,”青年好像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以格外爽快的声调说,“实际上或许就是吧。不过,我这样回答,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吧。”“不,我可没有感到。”轮香子脸上泛起了红晕。原本是想提出一个宽泛而又有机敏用心的问题,但一说出口却显得轻率而生硬了。轮香子真想骂自己一通。“这么大的规模,”为了赶快摆脱自己的这种心情,轮香子迅速转换了话题,“能住一家几口人呢?”“这个……大概五六口人吧!”青年的语调已经恢复了,“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这种竖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积高地上。后来逐渐伸入内地,仍旧建在这类高岗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聚集在一起。从这点来看,也许曾经组成过一个村落呢!”“村落?那么,该有过村长那样的人吧?”

轮香子问得愈发不对路了。一度受过挫伤的情绪,并不易马上恢复。“竖穴遗址中没有特别大的,从这点来看,大概还不曾出现过那样有权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青年说着,大约是发觉了这不是对年轻女性该讲的话吧,接着又说,“对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镇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却在征询轮香子的意见。

踏着青青麦田的小径,青年在前,轮香子随后。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脱去了浅色的工作服,裹在衬衣下的肩膀很宽阔。

挂在肩上的帆布书包里不知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脏得有点发黑,帆布盖上像中学生那样用墨水写着T・O两个大写的罗马字母。

T・O……轮香子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两个缩写字母对应的汉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轮香子脚下一滑,无意中缩短了同他的间隔。“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点缀在枝头的无数小白花。这种花类似梨花,轮香子还不知它叫什么名字。“在万物吐绿的现在,正是花梨花盛开的季节。见到这种花,立刻就会想到:这是到诹访啦!”“您说是花梨?”“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越过高高的麦苗传了过来。“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个头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涩又硬,不能生吃,在这一带都是用糖泡过以后再卖。并不是太好吃的东西。”

轮香子感到这位青年对此地很熟悉。这恐怕正说明他常到这里来。她想,也许他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事又不便发问。刚才的尴尬还留在记忆里。

假如能发问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位青年在什么公司工作呢?正像对于他名字的好奇心尚可凭那两个缩写的字母稍稍满足一样,对于他的职业也并非不想得到某种暗示。这是一位节假日里常常逍遥自在地出去访问古代人住居遗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话,轮香子真想知道这样一位男子究竟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湖面已经平静下来。透过村落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面,坡下面有一段路与湖面平行。下到这条路上以后,青年便把身子转向轮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状的帽檐上。“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馆吗?”他看着等候轮香子的汽车说,“再见吧,恕我失陪了。”“哎呀,”轮香子不由得说道,“您如果去上诹访的话,来搭一段车吧?”“谢谢。”青年微微低头表示谢意,“不过,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因为我这会儿要顺便到下诹访去。”“真遗憾。我还想听您再给讲讲哪!”轮香子看着青年洁白的牙齿说道。青年的脸上挂着稳重的笑容。“这么说,明天休息您也在这一带参观喽?”

青年摇了摇头。“明天要到富山县转转。”“富山县?”轮香子睁圆眼睛,吃惊地问。“那里有一处洞窟,在冰见那个地方。”“那也是古代人的……?”“对,住址。那里有点远,也许要请一天假。”

青年的声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轮香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机打开了车门。“再见!一路保重!”

轮香子从车窗里挥着手。在车子向下滑完那段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一直满面含笑地举着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书包,显得格外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轮香子又偶然见到了那位青年的白书包。

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当时,轮香子正坐在上诹访车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里等待发车。站台上,乘下行列车的旅客正涌向天桥的楼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发现了那只白书包。

青年还是昨天的装束,肩上挎着书包。然而,由侧面望过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却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甚至使轮香子觉得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青年的表情阴郁,没有一丝欢乐的形迹。他那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宽阔肩头,也显得格外寂寞。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轮香子还是忍不住从车窗探出了身子。

说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线,到富山县的洞窟去。“一路平安,‘古代人’!”

轮香子在心里默默祝福着。

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回到了东京。

傍晚才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阳还悬在空中。“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双腿:“一切都照着计划呢!”“哎呀,怎么啦?”妈妈没想到轮香子竟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微笑顷刻褪到了眼角,表情疑惑地问道。“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撅起了嘴巴。“什么事呀?”“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来迎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的送礼又多管闲事呀!”“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妈妈皱了皱眉头。

妈妈长着一张白白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很是叫人喜爱。“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迎接的,都是哪些人呀?”“当地的政府官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白色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插进了腰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迎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中央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满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骚。好不容易出去高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算啦,不要讲这些事了!”妈妈高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挺好吗?”“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激动了。“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好了好了,明白啦。”

妈妈好像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啊,妈妈。给您带了特产。”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谢谢。这是什么?”“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啊,花梨呀。”“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

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白花呢!整棵树上都开满了。”“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嗯。衬着嫩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那位青年的身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高高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白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高高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爽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水展现在眼前……“轮香子刚才还说没趣儿。可是,看来还蛮愉快的嘛!”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高兴得眯起了眼睛。“嗯,只有在看到花梨花和竖穴遗迹的时候。”“竖穴?”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像很不满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骚?”

发胖的爸爸勉勉强强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一把平时专供客人们坐的别致的椅子。“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乘坐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日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到,倒好像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色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抗议,“不过,毕竟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吸的烟灰长得快要落下,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接了下来,“不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高兴了。“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像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欢爸爸,但在听到这种口吻的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晚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嗯。”“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听着轮香子的不满,心里不是滋味,所以爸爸这会儿好像松了一口气,又费心地提起这件事。“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花梨特产品,实系出于对那小小白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水的小小白花,曾使一位青年伫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了。“郊外?哪儿呀?”“深大寺。知道吗?”“啊,只知道名字。”“去吧!刚好在武藏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好吗?去吧!一想到是和你一块去,就忍不住地期待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5】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16世纪桃山时代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顶端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色显得愈发庄重了。

寺院坐落在武藏野内,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6】种着《万叶集》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交织着浓密的枝叶。

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叮咚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挂瀑布是地下涌出的泉水形成的。“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真实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水里,嘴上嚷着水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嫩绿不同,这里的葱绿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吞没似的。“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两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填饱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藏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尝。“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交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身穿西装,身段苗条的女方则是一身合体的白色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是利用涌出的地下水镇着的汽水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满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老板只穿一件衬衣,正在等着她俩,他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腰,把胳膊伸到箱子里,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像用红铅笔划的线条。“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砧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不动了。“水质要中性,水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水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内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就是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砧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身旁那条溪水一直潺潺作响。水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了草丛和树枝,“西装”和“白色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儿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乱躺在诹访竖穴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

02

青年的脸俯向斜下方,边看着小小的溪流,边朝这边走来。浅灰色的西服,式样合身,穿戴得体。树丛的绿叶和杂草把他的身躯烘托得十分醒目。

若说醒目,走在后面的白衣女子更显得光彩夺目。洁白的衣服,迎着初夏的阳光,看上去好似把光线都凝聚其一身了。而且,原因还并不仅限于此,她的脸庞尤其显得光艳照人。

青年并没有发现轮香子站在这里,指着潺潺作响的清澈流水,正和身后的女子说着什么。那位女子不停地微微点头。虽然从青年的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但仍能看出她身段苗条,容貌端庄。

正在轮香子心跳加剧的时候,青年一面走一面把脸抬起来朝向这边。那张脸正和在诹访见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便是从那间竖穴小屋走到外面以后,轮香子才在耀眼的阳光下第一次看清他那张面孔的。

青年看到这边,眼里现出惊讶的神色。轮香子从正面迎着他的视线,看出了他那眼神的变化。胸中很不平静,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呀!”

青年先开了口。弄清站在那儿的年轻女性是谁,他那转瞬即逝的吃惊神色,立刻化成了开朗的笑容。

轮香子鞠了一躬。“是您呀?”

不消说,这声音和那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青年那时穿着不很干净的毛衣,拿着略脏的挎包,而现在却面目一新,完全是一副洗练的绅士派头。不知什么缘故,他那领带上的花纹首先映入了眼帘。“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您。”青年说。他那微笑之中还带着纯朴的惊讶。“我也觉得很意外,”轮香子说,“您在那儿走的时候,我差点喊出声来了。”“这么说,您刚才就发现我了?”“嗯。我正站在这儿感到吃惊呢。”“我还以为是哪里的两位小姐站在这里呢,正心不在焉地瞧着,却不知道就是您。对了,那一次是我失礼了!”

说到这里,青年才发出了笑声。“哪里,是我失礼了。多亏您,诹访成了我记忆中最有趣的地方了。”“是吗?”青年的脸上挂着笑容。【7】“越后,不,是越中吧,您去那里看洞穴了吗?”轮香子这样问道,脑子里浮现出走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的这位青年的身影。“嗯,去过了。相当痛快。在回来的夜车上,累得精疲力竭呢。”“真了不起!”

轮香子想到,对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到洞穴里去躺一躺,的确是够辛苦的。

在这两个人交谈时,青年身后那位女子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伫立着,视线投向细小的溪流,侧脸上微微浮现出彬彬有礼的笑容。她的态度显得十分友好,正在等待同伴谈话的结束,同时也在拘谨地旁听着年轻女性的爽朗话语。

轮香子感到,那位比自己大约年长五岁的女子身上,有着一种稳重而又聪慧的风度。这不知为什么给她造成了一种轻微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正是眼下青春妙龄期容易产生的、仅因年龄之差而出现的那种自卑感。“是加盐烤,还是油炸呀?”正躬身在砧板上操作的大师傅开了腔。“怎么做,小香子?”佐佐木和子似有顾虑地问。

轮香子扭过头看案板上的虹鳟鱼,共有四条,干干净净地摆在那里。“就是呢,你喜欢哪样?”“我喜欢加盐烤。”

佐佐木和子不时地把眸子转过去瞧着青年和那位女子。“那么,我也来那个好了。”

这时,从后面传来了青年的声音:“恕我失礼了。再见!”

荞面馆里屋是一间简朴的日式房间,可以在那里进餐。房子虽是陈年老屋,可只要想到这是一家山间小吃店,就会感到恰如其分了。

房间里有四张矮脚食桌。在这里坐下来,听着屋后传出的流水声,就好像下雨一般。“刚才那人是谁呀?”佐佐木和子把双肘支在靠壁龛的那张桌面上问道。一双大眼睛直视着轮香子的脸,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态。“古代人。”轮香子答道。她的眼里还留着青年和那位女子的身影。青年说了句“恕我失礼了”,便沿着长有许多树的斜坡缓步走了上去。那位女子向轮香子点头致意后,也跟在青年后面离开了。“古代人?怎么回事?”佐佐木和子困惑得睁圆了眼睛。“前些日子我到诹访去的时候,在那里遇见的。诹访湖附近有一处竖穴遗迹,我去那儿参观的时候,刚才那位青年,正在复原的竖穴小屋里躺着。我一问,他说这是一种爱好,休息的时候,常找那种地方去旅行。”“呵,真与众不同呢!‘古代人’,这是你给加的绰号吧?”“嗯。因为他自己也说,睡在那种地方,觉得好像身处原始社会,家里人都出去狩猎了,唯独自己留下来看家嘛。”“有趣!梦想回到原始社会,是个浪漫主义者哩。这是对繁杂的现代生活的反叛呀。”佐佐木和子拍手叫了起来,“他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不知是个从事什么职业的人。名字的缩写字母是T・O,像中学生似的用墨水写在很脏的旧挎包盖上。”“嗯,还真有点魅力呢!而且,今天出现在面前的,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年轻绅士派头,帅极了!正是原始的老古董和现代化合为一体嘛。”

佐佐木和子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颚。“还有,在现代化方面,则是带着漂亮的情人,在深大寺附近优哉游哉呢!”“哎呀,是情人吗?”轮香子抬起眼问道。“真糊涂!要不是情人,就不会两个人单独跑到这地方来了。你以为是什么关系?”“不清楚。”

其实,轮香子是有那种感觉的。不过,她不肯明确地断定为情人。“我观察过了,”佐佐木和子眼里闪着光,“那位女子,说不定是太太。”“太太?”“不,不是那位‘古代人’的太太。对,尽管年龄相仿,但不是他的。”

“……”“怎么,你不觉得她特别沉静吗?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与未婚【8】女性不同。你看那白地的料子上织着银色的竖纹,又用草绿、褐黄、玫瑰红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织成有凸纹的红白相间的印度式小碎花,典雅中透着高贵,淡泊而不流于俗气。”“观察得真仔细呢。”“那自然,绸缎商的女儿嘛!”

的确不假,佐佐木和子的家是京桥专门经销绸缎的老铺子。“她腰上系的带子,我看是叫做‘盐濑’的厚丝织品,但带子上印染的朱红色图案特别突出。我的感觉是,她是一位在服饰上特别讲究色彩搭配的人,而且是结了婚的。”

轮香子只好沉默不语了。“长得可真漂亮呢。”

佐佐木和子眯起一只眼睛瞧着轮香子。“嗯,是一位美人。”

对于轮香子来说,遮在那位女子细白脸庞上的影子,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看你很没有精神呢!”“可是,小和子。”轮香子脸红了,“你讲得不对头呀。那位‘古代人’,我想不会是那种人。”“你真傻!”佐佐木和子说,“如果是光明磊落的关系,就会大大方方地向轮香子和我都作介绍了。他不是没作介绍而悄然离去的吗?这一点,正是我进行推测的根据呀!”

烧好的虹鳟鱼盛在盘里端上来了,而轮香子却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小野木乔夫正在向结城赖子介绍在诹访竖穴遗迹见到的田泽轮香子。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位年轻女性的名字,可是却赞不绝口地说,那位小姐似乎出身很好,性格也很开朗。“真是意外,没想到马上又在这个地方碰到了她。”

脚下的路从寺院前面通过,一直伸到树林之中。结城赖子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但当她的目光落到茶馆橱窗里陈列的稻草编成的马时,却立即停住了脚步,说:“真好玩。买一个吧?”“买它做什么?”小野木的言外之意是,连孩子都没有,买它给谁玩呢?

结城赖子以微笑的目光看着小野木的脸:“做个纪念嘛!和您到这儿来过一趟……”

说着,她那修长的身影便凑到了茶馆跟前。

小野木点起一支烟,在原地等着赖子。不一会工夫,赖子选中了一匹稻草编制的马,然后又向茶馆的老大娘问了几句什么。“您看,可爱吧?”

赖子走出来,手心上托着马。纤细的手指向上拢起,那匹小马蹬开四条长腿,跃然掌上。“为什么这儿卖稻草马,您知道吗?”“不知道。”

小野木朝前走去。路旁的泉水在涓涓流动。

只听结城赖子以悦耳的声音背诵道:

赤驹山野容易放,

待寻归厩难收缰;

多摩群岭走夫君,

妾身不欲意彷徨。“这首诗出自《万叶集》呀!”说着,她悄声笑了。“真知道得不少呢!”“哪有,我也是从入门书上照抄照搬的。”“在茶馆还问了些什么?”“有紫丁香的地方。”“问到了吗?”

赖子轻轻摇了摇头。“说是乐于此道的花迷们正在栽培,但现在正忙,所以还看不到。听说寺里盆栽的已经枯萎了。这是一种野生植物,栽在花盆里活不成。真想看看呀,据说现在正是开花季节。”“比起紫丁香的花朵来,”小野木略带揶揄地说,“难道您不想看看它的根部吗?因为您很喜欢和服,总该想看看那种江户紫的原料吧?”“还没喜欢到那种入迷的程度。”赖子笑了,边走边说,“不过,我很佩服,这些事您都知道呢!”“请别小看人。尽管当检察官还是初出茅庐,可这点事还是知道的。”“比起根部来,”赖子说,“我还是想看看因《万叶集》而出名的开花部分。”

在道路快进入树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地下水蓄积成的池塘。池中有一座七福神之一的弁财天神的小庙,水面上开着白色的睡莲,池边有红色的杜鹃。

一对老夫妇拉着孩子的手,正站在那里望着池水。

长有榉树、枫树、橡树的树林,遮天蔽日,把地面的野草都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路两旁的落叶重重叠叠,在这层厚厚的朽叶下面,清澈的水流潜行而过。款冬在茂密的草丛里已经开始枯萎。

深大寺附近,到处都是涌出的泉水。这些地下水从泥土和落叶中渗透出来,在草丛间流动。流到狭窄斜坡处的,成了小小的瀑布;流到住户旁边的,或被引进流水管,或被引进池内存积起来,或者从粗糙石头叠起的水闸中流走。

走在路上,不断从林中的什么地方传来泉水咕嘟咕嘟涌出的声响。有一棵树被砍掉了下边的枝杈,高高的顶梢挂着一只养鸟的木箱子。树林下面很暗,朝上望去,阳光透过稠密鲜绿的嫩叶,像彩绘玻璃一样,发出翡翠般透明的光亮。

树林里十分幽静,杳无人迹。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红白两色的公共汽车,正透过树木的空隙朝前驶去。

小野木乔夫停住脚步,朝后转过身去。结城赖子正从斜后方向走过来,所以便很自然地成了拥抱的姿势。“有人来啦。”赖子低声说了一句,闭上双眼。由于树叶的缘故,脸色显得很苍白。

小野木吸到了平时香水气味中夹杂着的女人嘴唇的淡淡香味。鸟儿搅动着上面的树叶飞走了,此外再没有一点动静。

赖子从袖筒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小野木的嘴唇。洁白的手帕沾上了淡淡的红颜色。然后又盯着小野木的脸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前边去了。

路已到了崖壁中间,两侧都是塌方后露出的红土。崖上垂着无数条光秃秃的树根。

坡路的两旁,长着一丛丛叶边泛白的山白竹。来这段路之前光线很暗,而坡上却是阳光普照。“小野木先生,”赖子一面上坡一面说,“您与那样一位小姐结婚正合适呢。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吗?”

听到这句话,小野木知道赖子心里还一直在想着那个年轻的姑娘。

走上崖壁塌陷而形成的坡道,一直遮在头顶的树木突然闪开,又可以直接看到太阳和蔚蓝的天空了。

道路很平坦,一片片剪得很低的草坪,像公园一样。实际上,既有亭榭,又开设着茶馆。似乎是幼儿园出来郊游的儿童们,正在揪着小草嬉戏。“怎么办?”小野木问道,他想征询是否要折回寺院方向。“一直往前走吧!”

结城赖子仍旧朝前迈动着双腿。在大多数情况下,发问一方总是小野木,而作答的是赖子,并且回答的方式总是以行动来表示。

两个人默默地逛着。小野木看了看赖子,只见她的半边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穿过公园走到街道上去,这中间有相当一段距离。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赖子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神态。

这条街道,是由三鹰通往调布方向的,公共汽车和各种机动车辆川流不息。眼前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牌子,一位老人正蹲在那里不耐烦地等车。“乘公共汽车吗?”

小野木这样问了一句,但赖子却摇摇头。“再走走吧。”她的脚步仍没有放慢,“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只想走走呢。”

小野木又看了看赖子的表情。

街道的一侧已经没有房屋,是一片低矮的树林。从路面向里有一条小路。赖子独自走上了那条小路。“往那边走,通到什么地方?”小野木略带责怪地问道,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总会通到一个去处的吧!只要有路。”

这条小路的一边,原以为是低矮的树林,其实却是专门培植盆栽花木的花匠的院子。自然,虽看不出那是一个院落,里边却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名目繁多的各种树木。而且,那些树木都经过精心剪修,任意取过一棵来,都是可供观赏的艺术品。

小路的另一边是田地,麦子已经发黄。栽种树林的面积很大,种植庄稼的农田也很开阔。从那片树林的深处,不时传来剪枝的声音。

这条路上绝少碰到行人,只偶尔有农夫拉着架子车走过。路的尽头,西斜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真滑头呀,小野木先生。”赖子说。“您指的什么?”“前面我说的话,您避而不答呗!”

太阳的光线,这时正直射在赖子的脸上。“啊,那件事呀!”

小野木轻松地应了一句。实际上,赖子自呓般说的那句话,“您与那样一位小姐结婚正合适呢”,从先前就一直闷在他的胸中。“并不是耍滑头。因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路拐了个弯,可以望见田野里有一座新建的孤零零的公寓。左侧低矮的树林在这里到了尽头,代之出现的是苗圃。视野更加开阔,甚至能够望到远处的山峦。“那位也和小野木先生的兴趣相同吗?”

不用说,赖子指的还是在寺院旁见到的那位年轻姑娘。“那倒不是。大约只是出于好奇才来参观竖穴遗址的吧。”小野木对并排走在身边的赖子说。

赖子不出声地笑了。“看来像是身份高贵的小姐吧?”“也可能。我连名字什么的都没有问过。恐怕还只是个少女呢。”

小野木回想起向那位年轻姑娘介绍花梨花的情景。连当时的湖光山色也蓦地出现在眼前了,还仿佛看到了开满白花的树下正在劳作着的农夫的身影。“看上去是位纯洁的好姑娘呀。”

赖子又说了一句。但是,小野木再没有吭声。

经过公寓前面的时候,透过窗子瞥见一位主妇正在准备晚饭。与房间相连的厨房,看得一清二楚。

在两人穿过公寓之前,待在院子里的人一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们。

这条路从一片高地上通过。所以,房屋一消失,左右便是清一色的农田。再往前是杂树林,沿着斜坡伸展到谷底。这一带照样是人迹罕至,万籁无声。“腿累了吧?”小野木说,“走得够远的了。”

使小野木略感吃惊的是,赖子徒步而行,竟能一直保持原来的姿态。任何时候赖子都有这样一种本领。“小野木先生怎么样?”赖子微笑着反问道。“有点累了。还是您能走啊!”“您大概在考虑我以前是个做什么的女人吧?”

赖子这次低低地笑出了声。

路到了下坡,树林又遮住天空,挡住了阳光。小鸟搅动着树叶飞来飞去。“对于了解您的情况,”小野木用皮鞋踏着树叶,说道,“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远处响起了枪声。附近的飞鸟一哄而散。“哦,好像不是那样吧?”“不,是真的。”“过不了几天,又会问起什么来的。”

小野木没有回答。事实上很可能会那样的。

路到了一个陡坡,脚下有些发滑。夹杂红土的路面,车辙隆起。背着阳光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

赖子盯着脚下怯步不前,于是小野木伸出手去帮她一把。她紧张得手掌都发白了。

从斜坡路往下走五六步,就没有滑倒的危险了。但小野木并没有松开手,却摆开姿势要用双手把她走下来的身体接住。“不!”

赖子虽然反对,小野木还是捧住了她的脸。她的头便不再摆动了。

因为传来了别人说话的声音,小野木才放开她的脸。但那声音并没有朝这边来,而是从谷底繁枝密叶的另一侧飘了过去。“这下边有路呀。”赖子一面把沾上口红的手帕叠好放进衣袖里,一面这样说道。“您不是说,有路就会通到一个去处吗?”

小野木这话一出口,赖子立即答道:“嗯,我是说过。”“所以,现在就到了一个去处。”

又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二人来到一条白色的马路上。虽然好像还在树林里,却是一条清洁整齐的柏油路。路的一侧是低矮古老的石墙,石墙往上是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树木。不消说,这里的树林也是一片葱绿。“那是什么呀?”

赖子仰头看着石墙上方,不知那是什么建筑。“三鹰天文台嘛!”小野木说。“哎呀,这就是三鹰天文台呀?”

赖子睁大了眼睛。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眼睛总是非常动人。“您不常到这一带来吧?”小野木问。“从没来过。”赖子摇了摇头,“真是带我来了个好地方呢!”

这样说,也是包括参观古老的深大寺在内的。

来到这里,太阳的阴影清晰可辨。天文台的树林遮住了阳光,方使路面显得很暗。另一侧是一条小小的峡谷,对面的地势逐渐上升,形成一面高高的斜坡。微弱的阳光只能照到谷底树木的尖顶和斜坡上的树叶。

身后传来鸣笛声,回头看去,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指示牌上写着“开往调布”。公共汽车过去以后,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扭过头从车窗看着他们二人。看来是赖子的姿容太引人注目了。“到那边等公共汽车吧?”小野木说。但赖子却回答“再往前走走”。两旁垂到头顶的绿叶赏心悦目,附近见不到一户住人的房屋。“很久以前,”赖子开口说道,“我曾去过乡间。第一次到那个地方,却没有搭上公共汽车。在生疏的土地上,眼瞧着自己没有赶上的公共汽车在远处逐渐消逝,当时的心情真是寂寞难耐呀!”

小野木很想问问那处乡间的地名,却没有开口。他知道赖子肯定不会讲的。

说来真稀奇,后面竟开过来一辆放空的出租车。

小野木扬了扬手。“到哪儿?”关上门以后,司机从座位上扭过头来问。“一直往前,会到什么地方?”赖子问。“调布。到京王线的调布车站。”“从那里再一直往前走呢?”“一直往前吗?”司机考虑了一会儿,“对啦,从狛江可以到多摩川。”“多摩川……”赖子的声音有些激动,“那就请开到多摩川去吧。”

车窗两侧,有一会儿工夫掠过的全是树林。“去多摩川,有什么事吗?”小野木问道。“想看看大河,好久没去了。”

赖子握住小野木的手,放到膝盖上,用袖子遮了起来。乘车的时候,赖子总是这个习惯。

车子一度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上,越过调布的铁路道口以后,从那一带开始,便蹒跚地行进在一条异常狭窄的小路上了。两旁挤满了普通的住房,在刚刚看过树林之后,这般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住房里已经点起电灯,澄明的光芒投射在空中。“从明天起,又要忙了吧。”赖子不无寂寞地说,“还是对各式各样的人进行审问吗?”“嗯。”“你们也有专门分工吧?什么民事、刑事啦,我都不大清楚。”“那还早着呢!”小野木以淡漠的声调答道,“现在是什么都干。由前辈进行指导。大概不久就会各有分工了。”“您喜欢什么?”“这个……”

小野木笑了,没有回答。他不太愿意谈这方面的事情,眼睛看着窗外说:“已经相当黑了呢。”

车子又开到了近似郊区的偏僻地方。附近好像有工厂,路上跑着好几辆后架上绑着饭盒的自行车。

汽车足足跑了四十分钟,前面才出现了一条河流。在这段时间里,小野木一直抚摩着赖子的手指。尖尖的指甲,不时轻轻扎到他的指头上。“开到多摩川的什么地方?”司机放慢车速问道。

车子驶上坡路,开到桥上。桥的前方,有一座魆黑的丘陵,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微弱的灯光。“这座桥叫什么?”赖子问。“登户大桥。”

桥上装有发黑的栏杆。对岸挂满了显示饭店名称的霓虹灯。“它的下游也有桥吗?”赖子从车窗向外张望着问道。“有。”司机停下车答道,“叫二子玉川桥。”“噢。沿着这条河堤,能开到那儿去吗?”“我想是能的。”司机探头望了望,“以前没有来过。不过,既然有路,大概就能到吧!”

确实不假,堤上是有一条发白的路,能并排开过两辆汽车。河堤两面都是斜坡,坡上杂草丛生。堤外一侧,远处是疏落的人家;堤内是河床,到中间流水的地方,还有相当的距离。河水不多,闪着暗淡的光。河床里遍布杂草,只有靠近河堤的地方在暮色中还依稀可辨。

汽车打开前灯,在河堤上跑了起来。虽不是柏油路,却很平坦。路两旁的野草,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很白。

对岸正为夜幕所掩没,几乎看不到灯火。河堤下边,有的地方是农田,有的地方砌着石块。河堤的外侧,远远地能够看到幢幢黑影,那是正在施工中的楼房。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完全是一派日暮时分的萧条景象。

车子跑了一公里多,司机突然说了一声:“哎呀!”

前方路面的正中央,屹立着两根门柱似的木桩。“糟糕!这条路到头啦。”

木桩前面,堤防像刀削一样地低了下去。

司机咂着响舌,挂上倒挡。因为闯进了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后退的路程也不短。

赖子把小野木的手握得更紧了。小野木扭头一看,赖子正在黑暗中发笑。“我以为只要有路,就肯定会通到一个去处。可是,真有走投无路的路呢!”赖子悄声说道。“走投无路的路……”小野木口里喃喃自语地重复着。

坐在小野木乔夫桌子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多日没有刮过的胡须,由下颚长到两腮。

这不是一张普通苍白的脸。皮肤的毛孔里沾满了泥垢,苍白之中显得脏而发青。小野木对这种脸色好不容易才适应了。

小野木身后便是玻璃窗,阳光射到他的背上,再往前刚好照到嫌疑犯的鼻子以下那半张脸。

小野木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文件。其中有解送书、陈述书、现场检验书、物品没收书、现场示意图、抢劫案件侦查报告书、犯罪搜查报告书、审讯记录等,简直像一座小山。

这座小山,全部是坐在对面这个垂着眼皮、面色苍白的嫌疑犯的有关文件。

桌子不只一张,宽敞的房间里摆了整整一排。连小野木在内的七名新任检察官坐在一边,七个嫌疑犯分别坐在正对面。检察官的椅子是宽大的转椅,而嫌疑犯坐的却是又小又硬的木椅。

不过,两种椅子都已陈旧,在这一点上倒有相同之处。

七名年轻的检察官和七个嫌疑犯正在一问一答。一位上了年岁的检察官,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缓步踱来踱去。他不时地停下脚步,听听某一对的问答,然后又微笑着踱起步来。

坐在小野木面前的这个男人,名字叫柴木一郎。他的全部情况都记载在桌上的文件里。其中的经历调查书最为详细。

该犯原籍是岐阜县R郡R村。无业游民。到东京的第二个星期,犯下了需要来此受审的罪行。罪名是抢劫致伤罪,具体情况在所辖警察署送来的陈述书、搜查报告书等文件里已经详细记录在案。

这些文件,小野木事前都反复读过多次,对案情十分熟悉。

嫌疑犯身穿皱皱巴巴的衬衫,沾满污垢的衣领又黑又脏。“你的经历?”

小野木开始审问了。既然看过文件,这些本是不消提问的,但作为检察官的审问步骤,仍是必不可少的。

柴木一郎低声作了回答。他原先在滋贺县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因裁员而失业,于是和当时房东家的一个名叫下田美代的女人一块儿来到东京,投奔她住在龟户的娘家,叨扰了大约有两个星期左右。

柴木一郎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讲得很干脆:“来东京以后,就到处设法找工作。但因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只好整天闲逛。因此,钱包就紧张了,终于走上了干坏事的道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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