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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14:4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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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执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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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时间尽头等你

我在时间尽头等你试读: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

向来怕热的我,那天快融化在上海南京路上。

二〇一三年八月六日,我的上一本长篇小说上架不久,身边的她说:“再走一家,肯定会有的。”当时的我早泄了气,她已经牵着我走了四家书店,仍没有找到我的书。每家店员的问题都一样:“书名叫什么?作者叫什么?我们可以查一下库存,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帮你们订货。”结果当然是,书没有库存,作者也没听过。走到第五家,天已经黑了,我还记得书店叫“上海书城”,她进去后直奔前台,而我借口想吹冷气,远远站在书店门口的空调下,望着她跟店员交涉的背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从店员的神情跟口型能知道,结果还是一样。此时一个女中学生从我眼前的畅销书架上取下一本当时正火爆的小说,走去前台结账。看到那两个背影并排站着,我一瞬间流下眼泪来。当她转身朝我走回,我又偷偷抹去眼泪,但我的尴尬还是难掩,她调笑了句说:“我看这家书店也快倒闭了,竟然没有你的书。”

这件事连同那天的酷热跟冷气,一直在自己的记忆里抹不去。其实自己也不明白,那一瞬间到底为什么会流泪,绝不只是自尊心那么简单,也不只是对境遇的失望。直到今天要动笔给这本新书写序的一刻才想明白,那是感激——对另一个人信任你的感激。因为那本书,写得真的很不错(至今我也这样认为)。我想,她真的相信了我说的话。

但这就是人生,没有任何荣誉是应得的。

这本书出版后,再迎来一个春天,我就年满二十九周岁,写作也已十年。十九岁高考结束,我开始创作自己第一本小说,从投稿到出版都顺利得被很多同行眼红。说起来,从事写作至今,还没有被任何出版机构退过稿件的经历,的确走运。当年我以为自己要火了,而且是以少年作家的身份,可结果是卖得还凑合而已。但我清楚地知道写作是自己最热爱且擅长的事,并认定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两年后,经历了父亲过世与家庭变故,沉寂过一段时日后,我的第二本长篇小说出版,那是个题材很另类的故事,卖得自然还不及处女作。出版后有同行指点说,你这样不行,得炒作,还介绍了一家网络炒作公司给我。我抱着电视里买减肥药“试试看”的心态,交出去五万块钱(比我前两本小说的版税加在一起都多),然后呢,该公司在百度搜索里上传了一组我的丑照后,就不了了之了。

经历过这些,我开始更冷静地看待写作,以及自己的心态。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作家不想自己的作品畅销,哪怕伟大如卡夫卡和塞林格,也都是在被万众瞩目过后才选择把作品跟自己深埋。

十年来,最害怕却也最常被问到的问题就是:你是写哪种书的?这问题可怕,是因为不回答不礼貌,非要回答,却无从张口,好像自己笔下的故事假如无法被归为清晰的类型文学,就无处容身。早几年我会解释一大堆,常把随口一问的新朋友聊得昏昏欲睡,如今我只简单说一句,就是故事,写我认为好看的故事。写的是人生,过的也是人生,人生就是要走自己选择的路,心无旁骛,不去迎合所谓的市场,也不标榜严肃文学,只希望多年后,有人再读到这些故事,依旧读得进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被介绍给旁人说,这些就是这个人写的故事,属于他的故事。

写作走到第十个年头,这是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这十二个故事是我在近三年里陆陆续续写就的,因为题材都关于爱情,故而归为一本书。

我从不宣扬爱情多美好,但爱情一定是神奇的,恐怕是世上最微妙,也最缺乏定性的人际关系。侯孝贤曾经说过“你是怎样的人,就会拍出怎样的电影”,这句话换成爱情也一样,你是怎样的人,就会拥有怎样的爱情。这十二个故事,是我想要揭秘自己心中爱情的十二种可能性,有的炽热,有的残酷,有的扭曲,有的卑微……但无论是哪一种,讲故事的人该做的,都是揭示真相,而不是掩盖真相。这世上存在着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大多只是被刻意隐藏了真相,因为我们都怕失望,但失望本就是爱情乃至人生的一部分,只有经历过失望,才会对自己追逐的东西更坚定,就像那本书一直没被找到,但我仍在写书。

十二个故事里,自己最爱的四篇是:《我在时间尽头等你》《

被我弄丢两次的王斤斤

》《消失的海湾》《失恋者物语》。这四篇的爱情分别关于时间、现实、距离、物质。我从不喜欢过多地阐述自己的故事,那不是写作者该做的事。我在上一本书的签售时回应过读者一句话:“故事从我写完的一刻,就不再是我的了,而是你们的。”所有的好作品,都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因为彼此没有索取,也没有强塞,我写了我,你看到你。每位读者对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的解读,这就是我最大的荣幸。

写作不易,要把自己揉碎了榨成汁,浇灌入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以求滋养出更丰盛的灵魂,等待被有缘路过的人欣赏。真正热爱写作的人,正是因为这种因缘在坚持不懈。人生同样也不易,但大多数人仍在顽强地生活,留没留下脚印,也都在一步接一步地向前走。彷徨跟迷惘,固然时有,但每当此时,我都会对自己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往前迈一步,好像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远。

那本在书店没能找到的长篇小说,已经被某家影视公司购买,同名电视剧正在制作中;《我在时间尽头等你》这本书的同名电影也开机在即,由我亲自担任编剧。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会继续坚持做我热爱的文学跟电影。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日于台北

向你靠近的瞬间,我已经过完了我的一生。被我弄丢两次的王斤斤

王斤斤!

说好了这次旅行是为了缓和咱俩的关系,可你瞅瞅自己这张臭脸。要不是看你睡着了,真想掏镜子给你照照。捷运车厢里挤满了人,一半都是从北投泡完温泉回来的游客,有几个就是刚刚从同一个温泉池出来的,你也不说给我留点面子。一上车我拼命抢了个座位给你,自己把着扶手站在你面前,俯视着你的长睫毛。睫毛真是好东西,大概是人体唯一不会随衰老而变丑的部分了吧,只是八年前,你的长睫毛用在对我放电时是那么迷人,如今基本都用来跟我翻白眼了。

你的脸,确实不如当年我们恋爱时那般好看了,这句话,我憋好久了,可还是没说。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能说,这就叫夫妻。朋友之间在酒后不小心说了掰交的话,大不了再喝一顿酒认个错,最不济不处了,还能交新朋友。可夫妻不行啊!有些仇一旦结下,注定忘不掉了,甚至越记越清楚,往后每次吵架都提,没架吵的时候,只要提一句,包吵不误。难道还真离婚?王斤斤,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有些话我憋得住,你怎么就忍不了?你自己数数,咱俩今年吵过多少次架了?数不过来了吧?不对,吵架多的是去年,今年改冷战了,更恐怖。八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虽然爱笑,但你天生面相冷,不笑的时候拒人千里,以前你假装跟我生气板着一张脸,那算得上冷艳,如今,就只剩冷酷。我害怕啊!不是怕你,我一大男人,怕女人?我怕的是尴尬,如此亲密的一对男女,心交心肉贴肉的那种亲密,突然冷下来不说话,肉身还是形影不离,灵魂却要装作将彼此抛弃,飞升到千里之外去了,那感觉比失眠还折磨人,闭眼睡不着,可又不能睁眼起来。所以我才变得话越来越多啊,却被你嫌唠叨,说我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个沉稳劲儿。可是恋爱那些年,不是这样的啊,我们能聊的太多了,彼此都还不了解,光是你有几个表哥,分别是大姨还是小姨的孩子,我就听你讲了好几个月才记住,我也没嫌过你烦,你还让我把从幼儿园到大学暗恋过的女生都细数一遍,名字想不起来的就硬想,还得翻老照片给你看,你看过了就逼我删。就算你不逼我,我也不会留的啊,那些女孩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你好看啊。但我知道你根本没真吃醋,你就是觉着好玩儿,一般人哪配让你吃醋?可跟刚才一起泡温泉那三个小姑娘至于吗?仨人在池子里叽叽喳喳没个消停,非得让咱俩帮照合影,你脸一撇白眼儿一翻,我就明白透透的,你烦死她们了,难道我不烦?但我能假装没听到吗?那咱俩不成没礼貌中年二人组了?不就假装笑呵呵拍个照吗,我又没勾搭谁!行,你不高兴,我哄你呗,我看你往池子角落里一窝,凑上去捏你的小肚子说都快赶上我的了,什么时候有的第三个?你居然就跟我翻脸啦!还撩我一脸硫黄泉水!至于吗?这玩笑要搁前几年,你早笑趴下几个来回啦!犯得着吗?就你那自信劲儿,谁敢说比你好看?

不过,你是真的太好看了。曾经。

你最好看那年,你十八,我十九,我知道你叫王斤斤,这名字太奇怪了,我从你摆在桌角的准考证上瞄到的。高考那天,咱俩一个考场,你坐前我坐后,中间隔了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你们学校的。开考前你回头跟他们说话,我第一眼看到你的脸,感觉坏了,完蛋了,要考砸,你怎么就长得那么美?虽不至于倾国倾城,可就是我喜欢但别人谁都不可以喜欢的美。我确实考砸了啊,虽然我考不出一鸣惊人,但毕竟高考是我们每个人命运啊,在那么关键的命运点上,你都让我魂飞魄散了,难道还不能叫爱吗?下午考数学,两个小时里我跑了两趟厕所,考场的女监考老师都烦我了,不是我时间充裕,而是横竖我都不会,干坐在那儿也不可能有神灵指点,还不如用这有限的时间来接近你。第一次回来路过你的桌子,我故意放慢脚步,瞄了你的准考证,哦,王斤斤,真逗。女老师还以为我在偷看你的卷子,用高调门的咳嗽声敦促我快回到自己座位。第二次上厕所,女老师几乎认准我是想抄袭的坏学生要搞幺蛾子,就差跟进小便池盯着我尿了,回来的时候,她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没办法,你的脸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但你还没记住我啊,所以我故意撞了你的桌角,用急速前行的右胯,力度没掌握好,疼啊,你的桌子“刺”的一声被撞偏了至少二十五度角,你猛抬起头,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在我看来却是再温存不过。这下你应该记住我了,可我是心存愧疚的,这一下肯定打断了你冥想倒数第二道大题的思路,就这一下,你得恨我多少年啊!不过没关系,有生之年,咱俩肯定没完,我有直觉。我答题要是有这种直觉,铁定考上北大了。咱俩来日方长,往后的日子我慢慢还。后来我被女老师像押犯人似的赶回自己座位,就差连推带打了,我都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交卷铃声就响了。

第二天考试,我整天都心不在焉。大概你前一天考得不满意,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进考场差一点迟到,也没时间回头跟你身后的同学说话了,我只能一直盯着你的后脑勺看。我想着中午休息时去找你说话,后来一想不成:下午还有门英语呢,万一乱了你的心智咋办?再缺德我不至于干这事儿,后来我就回家吃午饭了,还睡了个踏实的午觉。下午写英语作文的时候,我满心欢喜,不是因为再有半小时就解放了,十二年寒窗半苦不苦的应试教育生涯就要结束了,而是等全考完了我终于可以跟你说话了。

交卷以后,你跟着那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朝外走,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当年我要是有如今这么不要脸,可能早就冲上去了,可我就那么跟着,伺机等没人时再拦住你,当然,我肯定管那叫邂逅。哪承想刚走出学校大门,你爸妈就在那儿迎你,这下完了,冲上去更不敢了。你们一家三口打车走的,我自己骑车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完了,我可能把你弄丢了,我只知道你叫王斤斤,女的,好看,连你是哪个中学的都不确定,那个考场里混着五个学校的学生呢。

你十八我十九那年,我第一次把你给弄丢了,一丢就是六年。

你醒了,眨巴了两下眼,睫毛还是忽闪忽闪的。车厢里的人渐渐下去了一半,你的身边终于腾出个空位,平时你肯定马上拿包先把位子霸占了,再催促我坐下,但你这会儿还跟我置气呢,偏不说话,晾着我,可站我旁边那大姐眼神里透露出想坐的意思,又被你给瞪跑了。我让让你又不会死,于是假装把头扭过去不看你,屁股慢慢坐下去。我偷瞄你的侧脸,轮廓还那么清晰,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错落有致,如果不细看,不会发现你皮肤不如往日紧实了,这张脸我摸了八年,这期间除了我,再就是两个孩子摸过,但孩子懂什么呢?所以没人比我更了解。打从清清跟楚楚能听懂话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给他们灌输,你们的妈妈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他们也是一直这么相信的。孩子们多天真美好啊!在他们心里,妈妈永远是大美人,爸爸永远是大力士,小房子也是大城堡,以为生活就会永远这么继续下去。可是他们哪会知道,爸爸妈妈在一起有多不容易,养活他们还要让他们快乐地长大有多辛苦,但我心甘情愿啊,他们是我跟你的孩子,长得都跟你一样好看。楚楚刚出生那半年,我经常半夜睡觉都笑醒,一想到将来我女儿长大了得有多好看,就既欣喜又惶恐。她将来要是能遇到一个像她爸爸这么死皮赖脸的男人还好,要是遇见坏男人,得受多少伤害啊!毕竟男人长大以后变坏的是多数,毕竟她会出落得比她妈妈还漂亮。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哭,你倒是没有产后抑郁,我有了。那段时光还是快乐啊,你在家休产假,我的工作渐入正轨,两家老人抢着帮带孩子,为咱俩腾出不少私人时间,居然享受到一段堪比刚恋爱时的甜蜜二人时光。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产后雌激素分泌旺盛,变得特别温柔,你掐着我的肉说,本来就温柔,这就是开玩笑。你脾气其实挺大的,别人可能不知道,冤了你爸妈跟我。微博上那些鸡汤说,很多在外人面前性格很好的人往往把脾气都留给了最亲近的人,嗯,说的不就是你嘛。可你甜起来真是腻死人啊,谁也不可能比我更深有体会,所以当你性情大变以后,最无法接受的人也是我。你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基本是从你生清清以后。就给清清起小名这事儿,你就开始跟我闹不痛快,我说“清清”跟“楚楚”刚好凑一对儿,寓意干净明朗,不好吗?你坚持说清清是弟弟,弟弟名字怎么能排在姐姐前边?你说得不是没道理,可是楚楚后面接什么啊?男孩子总不能叫“动人”吧?更不能叫“可怜”吧?然后你就开始怪我为什么不在生楚楚的时候就把两个名字都想好,姐姐叫楚楚都三年了,又不能因为配合弟弟再改名字,你就指责我没先见之明。确实啊,我哪想到咱俩会有第二个孩子?我们在一起发生的一切,我今生也都未曾预料到啊!

我突然想跟你说说话,可你又把眼睛闭上了,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寐。

这些年你总是不断追问我,大学那几年里我跟其他女朋友在一起,是不是心底一直忘不了你?我又不傻,女人问这种问题,当然是从一开始就想听男人撒谎,所以我确实撒谎了,我说我爱着她们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的是你。你此刻要是醒着的话,和和气气地跟我聊天,我可能真的会跟你说实话。实话就是那几年我确实没忘了你,但只是偶尔想起,尤其是在看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的时候,特别地想你,我感觉你就是我生命中那个被美化了的女主角,重点不在于你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几次,或者能否与你携手终老,而在于我曾经遇见你的时候,你美得不可方物,我爱得山崩地裂,就这点来说,其实我们的故事圆满了,在你十八我十九那年。我只恨身为男主角,你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至于那几位女朋友,我有没有真正爱过,谁也说不清,你以为人的一生能经历几次不可方物跟山崩地裂?起码在第一次把你弄丢后的那六年里,我再没见过,也没感受过。

当你第二次出现在我生命里,叫我如何再去质疑命中注定这回事?连我们周遭的人都信了。

大学毕业,我比别人多用了两年,所以当我去招聘会挤破头地挨家投简历时,你已经是穿着一身正装坐那儿收简历的人力资源部员工了。我一眼就认出你,你那张被喧闹嘈杂跟乌烟瘴气惹恼而比平时更冷艳的脸,一瞬间把我拉回到五年前的那个考场。你瞥了眼我的简历说,专业不对口啊。我说对,你们这小破公司我压根儿也没看上,我看上的是你。你抬头的那一刻,我从你眼神里看到了未来。我说你叫王斤斤,高考考数学那天,我撞了你的桌子,你不可能忘了我,想不起来你就再好好想想。你眼睛都不转一下地说,废话,数学倒数第二道大题我算错了,如果不差那八分,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破地方收你的破简历。

直到我们后来在一起,你也不承认你当时一眼就认出了我。招聘会结束后没几天你就辞职了,我早看出来你做得不开心,反正我也没找到工作,就陪你一起回了趟老家,当然我是谎称刚好回家办事。你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回家休养几天,我就是干赖在家里,天天被我妈数叨。我主动约你吃饭,饭前你提出要我带你回当年的考场走走。那天是周日,校园是空的,只有打瞌睡的门卫大爷。我俩翻墙进去的,就你那副伶俐过大部分男孩子的身手,看了怎能不让我更爱?黄昏下漫步操场,你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想谁呢,反正我是入戏了,仿佛我们从进中学校门那天起就认识了,我们是躲避着老师跟家长的隐秘校园情侣,只有我在脚下这条红色塑胶跑道上奔跑着冲向终点线时,你才敢光明正大地为我欢呼。那一刻,我真想牵你的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怕你以为我第一次约你出来就是要干坏事儿的,而且是蓄谋已久。那绝对不行,五年都错过去了,还差这一时一刻?那年我二十五,没钱,没社会地位,要啥啥没有,可我还想爱你,我只能花时间,我有的只是时间。

你知道最让人难过的是什么吗?爱你却还要假装漫不经心。

要不是那年你过生日要去台湾找朋友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忍到什么时候。你邀请我出去玩,而且是去那么远玩,说明心里当我不是一般的朋友,至于接下来该做什么,我要再不明白我就是白痴了。当时我刚找到工作,还在实习期,就豁出脸去跟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你邀请我时的口气是随意的,还叫我别勉强,我当然不能说我是费了多大劲儿才加急办下来入台证的,请个假差点跟公司撕破脸,到最后还是偷跑出来的,心想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可惜最后还是没赶上跟你坐同一班飞机,你先到我后到的,你说为了感谢我陪你,在台北的一晚你请我住。好在这句话你发的是短信,才不至于让你听到甚至见到惶恐万分的我。请我住——是什么意思?一间房还是两间房?要是一间房,是标间还是大床房?万一是大床房,我该怎么领会?王斤斤你不是说你几乎没恋爱经验吗,难道是我看错你了?我倒也不是什么卫道士,可我的的确确对你是认真的,认真的意思你懂吗?就是哪怕我在被窝里辗转难眠想念你的时候,出现的也只是你的面容,颈子以下的你,我从来不需要。纠结是真,惊喜也是真,起码比你戒备我讨厌我强不是吗!可你的这条短信还是发晚了,早在我订机票前就连同酒店也订好了,本想着万一你以为我去不了,最后直接在台北给你个惊喜,赖最后实在没板住,说漏嘴了。

那天的行程,同样是去北投泡温泉,也是为什么这一趟又选来这里,俗不俗的,毕竟有个好寓意: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恋爱三年,结婚五年,八年时间,究竟有多少能重新开始,有多少至死方休,咱俩谁都说不准,可咱俩都选择了再试一试,不是吗?

八年前的温泉之旅,我都不敢正眼看你的身体,即便你的泳衣款式已经算包裹极严实的了,我还是一直盯着水面说话。你一直在说你在台湾的朋友明天好像临时要出差,恐怕接待不了你了,我竟然还追问不是有两个朋友吗?一个出差那另一个呢?你愣了一下说,两个都出差,一个去南极,一个去北极,说完自己“扑哧”笑了。天啊!我之前才说自己不是白痴,竟然没理解你是想让我陪你走完整趟旅行!我心里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哦,那我把自己订的那家酒店退了,改订跟你同一家。从北投回台北市区的一路上,我的心一直怦怦跳,气都捯不顺。可你似乎又想起什么,反问我:“你确定吗?”

我确定吗?我怎么知道!我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车就过了我本该下去的那站。我们会心地一笑,谁也没再说话,一路安静地到了你住的酒店。我问前台,你们还有空余的房间吗?前台说:“没预订就真的没有了,抱歉。”你又追问是否还有标间可以调换,前台也说没有。没办法,天意。

那晚我们早早就睡了,空调开得很低,一张被子盖得很严。我不停地跟你说起高考那天自己的窘态,你竟被我逗得前滚后翻,被子踹到天上去。你说我简直是神经病,我夸你十八那年是美天仙,你突然就不说话了,你问我:“王斤斤今年二十四,是不是晚了?”我没说话,一只手给你掖被子,一只手拉起你的手,你用两个人仅余的最后一只手把空调温度调到了最低,化解了整个房间的尴尬,然后一点点蹭进我的怀里,再也没说话。

两个人就那样抱着睡到天明。三年后,咱俩在婚礼的酒桌上被最好的朋友逼问,讲出来谁都不信,说我耍流氓还不承认,非逼我干掉大半瓶红酒。酒我痛快喝了,反正我也爱喝酒,但屈打成招我是不肯的。他们不信归不信,可是他们谁又能懂,二十四岁时的你跟二十五岁时的我,触摸爱情的方式竟是那样单纯又默契。

你说,等清清跟楚楚长到二十四五岁了,讲给他们听,他们能相信爸爸妈妈吗?

你说,等到他们二十四五岁了,那时候的爱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咱俩结婚,多少人都没料到,第一个就是我妈,她以为我跟你早晚也得分呢。我妈你也知道,刀子嘴,豆不豆腐心的,分对谁。对我,那是水豆腐,戳一下就稀烂,毕竟我爸没得早,她依赖我惯了,但凡我领个女朋友回家,她都觉得是来跟她抢儿子的,所以对你们那就是冻豆腐心,确实硬了点儿。说错了,不是你“们”,我没有拿你跟前女友们比的意思。我妈也没看出来我对你比对之前的女朋友有多大差别,毕竟她岁数大了,她那个年代爱情不长这样儿,我的个性她也不全了解,我藏得深。以前有个女朋友,逢年过节都来家里,还跟我一起住,最后还是分手了,所以我妈才不明白了,怎么你一共才跟我回家三次,我就吵吵要结婚呢?一到这种时候,我妈就开始习惯性挑理,但你可把她难住了,论长相?漂亮;论家庭?书香门第。不好挑啊。最后她就咬住一样,太骄纵,被惯坏了。这我还真没法反驳,确实啊,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就是你。说来也怪我,回家里就那三次,我愣没板住自己,又不让你洗碗又不让你抹灰的,还给你喂饭擦嘴,现原形了,我妈能乐意吗?哦,我养一儿子,还没这么伺候过我呢,你一来倒好,直接窃取革命果实了,她心里能舒服吗?我得说实话,碰上你爸妈那么通情达理的,真是我这辈子走过最大的运。跟人生一样,不容易一会儿,又轻松一阵儿,给你时间喘口气,等下轮再来。好事多磨,只能这么想,我没少做我妈工作,真到结婚那天,两家不还是和和气气的,谁能真愿意看见自己孩子不开心?

要不说还是你聪明,你说赶紧要个孩子,孩子一有,我妈注意力就不在咱俩身上了,家庭关系也就维稳成功了。你怀楚楚,我妈看你肚形非说是男孩,其实我知道她是重男轻女。怕你有压力,我说我就喜欢女儿,你偏说我是为了安慰你。不,我是真的喜欢女儿。直到清清都一岁了,你见我还是对楚楚偏心太多,才相信我没撒谎。楚楚跟清清中间那三年,你确实受了些委屈,我都看在眼里。我妈对楚楚算得上溺爱了,但就因为生的是女孩,她总拿三七话敲你,想催你赶紧再生。那段时间你时不时闹点小情绪,我都理解,我打心底里不求儿子,楚楚那么懂事,我喜欢她一个还喜欢不过来,男孩多讨厌啊,天天惹祸,我自己怎么长大的我不知道吗?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么矫情的话,你知道女儿对爸爸来讲最甜蜜的是什么?那就是一个成熟男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一个女孩而且不求回报。世间能有多少爱是不求回报的呢?我曾经最爱你的时候,也还是希望你能反过来对我也好一点,情侣还是夫妻,十有八九跑不出这个怪圈。但事实证明,无私的爱当然还有,那就是妈妈对儿子,你对清清的爱,无时无刻不叫我忌妒。那是两个生命,两段人生,都要你我来负责,难怪说不养儿不知爹娘苦,做父母确实不易啊!清清是个意外,起码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本来商量好了,这辈子就要楚楚一个。所以我到现在都一直怀疑,清清是你的小小阴谋,你不服气,又爱要面子,清清就成了你的赌注。

有了清清以后,轮到我的脾气开始变不好了,这我承认。你也知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的工作。原先那份工资,养活两个孩子捉襟见肘了。在孩子教育这件事上,咱俩意见完全不合,我坚持养孩子就要给他们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好教育好资源从哪儿来?钱。三十二岁了,是得赚钱了。老人都是明眼人,看出我的窘境,你爸妈总是变相要资助我们。可我是三十二岁的男人了,不是十九岁那个敢砸高考赌爱情的男生了,我也爱面子啊。挤破头进了后来那家大公司,工资是高了,按工时均摊下来,时薪都不如上一个工作高。刚进去,肯定好好表现啊,想着早日升到管理层,应该会轻松多了吧。起早贪黑的,我内分泌失调,心火也大,有时候跟你说话就不太注意口气。你心疼我,我也知道,你甚至都开始跟朋友圈里那两个做代购的大学学妹取经了,我劝你你不听,那玩意儿赚多赚少都是吹出来的,更关键的是,我怎么能忍受我的女人,曾经美若天仙的你,天天在朋友圈刷屏,而且还是为赚钱?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放?对,你肯定又骂我大男子主义,死要面子,没错,要不是因为这两个优点,当初我还真没本事把你娶回家。就从那次吵架开始,咱俩好像突然就累了,默契地进入冷战模式,谁也不爱理谁。多少个深夜,我到家时你已经睡了,但我知道你没睡,我知道你想让我从背后抱住你,恋爱那几年里偶尔吵架,都是那样抱抱就好了,可我再次伸出手,你却躲开,一个人贴在床边生闷气。我也是真的累啊,不知不觉就会睡着啊,睡着以后你又会把我推醒,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尖锐地跟我对视,始终一言不发。那种时刻,我常常会出神,想着要是咱俩就那么一直对视下去,把彼此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两个人化作一个人,那该有多好。

其实你也累了,对不对?上班累,下班照顾孩子更累,到了周末想要跟闺密聚会又怕我挑理,最让你伤心的,是前一晚睡前就想好了出门要穿什么,结果打开衣柜试衣服才发现,曾经穿在自己身上最漂亮的那条连衣裙,拉链才拉到一半就快喘不上气了。你身材确实比生孩子以前胖了些,更别提跟你二十四岁甚至十八岁的时候比了。可是,王斤斤,你睫毛还是那么长,眼睛还是那么大,在你被我偷看却又没在看我的时刻里,你还是那个美若天仙的你。

再后来半年里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升职了,虽然只是小到基本可以忽略的微调,背后还是少不了一场接一场的应酬。咱俩之间的一切矛盾都是在那晚激化的,我单独跟单身女上司吃饭的那晚。我瞒着你不是为了骗你,那女上司对我什么意思,我并非不知道,吃饭也只是简单的吃饭而已,我以为只要不让你知道就平安无事,跟我为生活所做出的其他努力并没两样儿。我确实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总之那天吃完饭出来,你就在饭店门口等着我呢。可就算你不来,我也正是要回家的啊,但你来了,事情就完全不对劲儿了,我又没有任何理由跟底气怪你。我确实没想过,这种跟八点档电视剧一样狗血的情节,有一天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后来那一个月是怎么熬过去的,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虽然这么说你肯定认为我不要脸。从小到大,我就没失眠过,你在身边时我睡得更熟,但那些个夜里,我躺在你身边,如躺针毡,心里比身子更难受,只有半夜偷偷跑去沙发上才能短暂地睡一会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我瘦了,短短一个月,工作几年以来养出的啤酒肚都不见了。你不说,可是你也瘦了,比我更厉害,甚至瘦回了二十四岁和十八岁时的样子,只是,身体的姿态,完全不对了。一个月后,你又能穿上那条最美的连衣裙了,你穿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你已经好几年都没参加同学聚会了。于是我当晚早早请假,把清清跟楚楚送到了我妈那儿,然后回家煮了解酒汤,弄几道小菜等你回来饿了吃。参加同学聚会,只见过喝醉的,哪见过吃饱的?我想我应该去接你,我想你也许会喝很多酒。

然后我就在饭店门口看见了你跟一个男人拥抱告别,我知道你在那之前看到我了,你的眼睛在转动时,睫毛从来不撒谎。他开车来的,是好车。看得出他也喝了很多酒,在等代驾来。我们打车回家,我在路边拦了二十分钟才拦到,其间你一直摸索着你的裙摆,一身的酒气。我问你他是谁,你说,前男友。王斤斤,你骗谁呢?你说过自己大学时候没谈过恋爱。王斤斤,你知道我自尊心强,心眼儿就针鼻儿那么大。王斤斤,你是故意的。更可恶的是,你不喝我煮的汤,不吃我弄的小菜,到家发现孩子没在家,居然还大半夜跑去我妈家把孩子接回来。楚楚才几岁?你居然醉醺醺地坐在她床边,当着我的面问,更喜欢妈妈还是爸爸,更愿意跟谁一起生活。就算你是为了威吓我,也用不着这么过分吧!

王斤斤,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拿我自己没办法了。

王斤斤,我们被困在那节曾经载满甜蜜的车厢里了。

王斤斤,我是不是要再一次把你弄丢了?“我又睡着啦?”

你醒了,你不会撒谎的长睫毛告诉我,你刚才是真的睡着了。“嗯,睡了好久呢。”我看着捷运车厢里的电子报站牌说。“刚刚我不应该跟你闹情绪的,对不起。”“我都不记得了。”“你好像坐过站了。”“嗯?”“你订的那间酒店,不是应该在好几站前就下车吗?”“好像是哦。”“现在怎么办?”“我下一站下车,再坐回去。”“要不然…….”“我跟你去你订的那间酒店,问问有没有空房吧。”

你会心地笑了,我也跟着笑。

可是王斤斤你不知道,我刚刚多么希望自己在你熟睡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啊。

王斤斤,你今年二十四岁。

你美若天仙。

你美若天仙。

你美若天仙。

你不是爱情,你比爱情更珍贵,你是梦,你是永远不老、也不能触碰的梦。

不老的星星

吕星星第一次走入初(三)五班的教室,孙可的世界就被无情地点燃了,他在昏沉中熬过的那些漫长又灰暗的青春期岁月,终于亮起一丝微光。窗外的鸣蝉吵得孙可心神不宁,他瞟了一眼窗外那棵萎靡不振的柳树,又看回吕星星,吕星星穿了一件翡翠绿的坎袖连衣裙,孙可苦苦思索:究竟哪一种绿更能代表这个百无聊赖的夏天?吕星星走上讲台,踮脚抬手写下两行板书:

1.力可以改变物体的运动状态;

2.力可以改变物体的形状。

孙可看见吕星星腋下干干净净,跟手臂上的肌肤一样白皙,他终于敢肯定,吕星星不仅代表了他梦寐以求的今夏,更必将透支自己未来人生的无数个夏天。“你知道这个吕星星,是什么来历吗?”孙可的同桌唐雪一边从桌子下扯出一块地瓜干偷偷塞进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办公室的老师都在私底下议论她,听说她家是小地方的,以前是实验中学的老师,因为跟校长搞暧昧被校长老婆举报开除后,托关系来的咱们学校。我觉得她长得也不怎么漂亮啊,可是昨天你听到六班男生大呼小叫没有?疯了一样,就是她走进六班教室的时候。”

孙可完全没听见唐雪在说什么,唐雪用胳膊肘没轻没重地戳了一下孙可的胸口,重申:“你不会也觉得她漂亮吧?我可跟你说,你不许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孙可点点头。唐雪是自己的新晋女友,三天前刚在书桌底下牵过手,此刻是唐雪在宣誓主权的本能反应,孙可理解,但他仍控制不住自己一直盯着吕星星看: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白?这是孙可第一次在夏天看到“雪”。“她爸妈给她起名字的时候怎么不好好掂量一下?现在年轻漂亮,叫星星还可以,等到七老八十,跟人一报名字,老太太叫星星,不牙碜吗?”唐雪没有意识到悄悄话被她越讲越大声,一块地瓜干屑射到用来遮挡的物理课本里的牛顿脸上。“你刚刚还说她不漂亮呢。”孙可说。“我承认她漂亮了吗?”唐雪反问。

讲台上的吕星星突然转过身,扫视一圈,搜寻扰乱课堂纪律的声源,惊得唐雪半块地瓜干卡在喉咙里不敢下咽。吕星星叫前排一个男生站起来回答问题,男生没答对,吕星星面无表情,问男生名字,男生回答,蒋云龙。吕星星说,蒋云龙,我记住你了,下堂课还提问你,再回答不上来,就滚出去站着——她确实用了“滚”字。蒋云龙嬉皮笑脸地坐下,男生哄笑,女生窃笑。“很好笑吗?”吕星星从走进教室以来,就没笑过。她踱下讲台,高跟鞋从木条搭的讲台落到水泥地面时“叮叮”的两声清脆又刺耳,走到蒋云龙面前,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嘣”的一声比“叮叮”那两声还响,怔住了包括蒋云龙本人在内的全班同学。“再有半年多就中考了,这么简单的题都答不上来,还有脸笑?还考什么重点高中?领了初中毕业证直接去工地盖房子算了!”

孙可忌妒死了蒋云龙,因为他的脑门儿被吕星星,吕老师,那根软白如脂的手指弹了,能痛到哪里去呢?更何况吕星星老师还记住了他的名字,竟然是因为他的蠢!

吕星星几乎是踩着下课铃声的节拍走出教室的,留下身后炸成一锅粥的少男少女。“美女果然脾气都不好,太吓人啦!”“装得有点儿过了!一个实验中学的老师来育英撒野,这是想给下马威吗?就实验那帮学生,去工地搬砖都没人要呢!”“她穿的那条裙子是名牌,我表姐也买了一条,一千五百多!”

只有孙可跟唐雪两个人坐在原位没动,唐雪还要赶在下一节班主任的语文课前把剩下的大半包地瓜干解决掉。孙可的眼神死死跟着蒋云龙这个小矮子从东到西地在全班座位间乱窜,揉着脑门儿炫耀着吕星星老师钦赐的大金包。看来那一下弹得是够狠的,这叫孙可更加愤恨。“你都听见了吧?”唐雪捏出最后一根地瓜条,送到孙可嘴边,“语文作业借我抄一下。”

吕星星进入这个班级整整一个月了,孙可的名字还是没能被她记住。一开始孙可也学蒋云龙,但他是装蠢,故意把最弱智的问题也答错,可是吕星星居然没有问他的名字,也没弹他的脑门儿,直接叫他滚去门口罚站了。孙可从班级后窗窥视讲台上的吕星星,她今天穿的是白色吊带背心跟牛仔裤,小背心短得一抬手就能看到肚脐,可吕星星只有在背过身写板书时才会把手抬得足够高,因为她个子小,从孙可的角度费死劲也只能瞥见半个肚脐,孙可气不打一处来,更多是失落,失落的一瞬间,孙可残存的目光落到唐雪的背影上,她又在偷吃零食,今天改无花果干了。

不到十分钟,班级后门口已经有七个男生陪孙可一起站着了,最后一个出来的又是蒋云龙,他居然成了新的物理课代表,就因为吕星星第一个记住了他的名字。孙可站得腿发酸,倚在走廊的白墙上,他听不清教室里的吕星星在讲哪条牛顿定理,却听得清更远处窗外的蝉鸣。“蒋云龙,你叫门外那些人都给我进来!”

下课铃响前,吕星星在门内这一喊声唤醒了游离世外的孙可。吕星星罚他们八个男生把物理课本里学过的所有公式各抄十遍,第二天上课前交。“这个吕星星肯定有毛病,专跟男生过不去。”唐雪像是替他撒气似的摔着物理课本。“那她为什么只记住蒋云龙的名字?”孙可补充说,“都已经一个月了。”“你知道蒋云龙为什么能当课代表吗?”唐雪面带得意地说,“你知道他爸是干什么的吗?”“他爸是校长?”孙可有气无力地调侃。“比校长厉害多了!他爸是省教委的!你以为吕星星干吗那么照顾蒋云龙?就他那个白痴样儿!我妈说得没错,长得稍微好看点儿的女人,都是势利眼。不过,我可是个例外啊,哈哈。”

孙可扭头看着唐雪的脸,她长得的确不赖。“这个周末,你陪我去青年公园划船吧。”“你说吕星星老师到底多大年纪?”“二十三?二十五?肯定没到三十,看样子刚从师范毕业没两年吧。”“我猜她二十二。”“周末你到底跟不跟我划船?”“周日?”“周六吧,周日我要上补习班。”“我只有周六能出来。”“讨厌。补习费又白交了。”“那你还是去补课吧,别划船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家都是男生追女生,你倒好,像我倒追你似的。”

究竟是谁追求的谁,这桩悬案该怎么断,孙可也想不清楚。那天下午,阳光不那么明晃晃,连蝉也歇息了,教室的三面窗户都大敞着,午后的风被阳光加温过后吹进来,暧昧得从未如此恰当。孙可被自己的口水淹醒,刚睁开眼,就见到唐雪也趴在桌上以同样的角度直视自己。她当时的眼睛明亮,一定不是刚醒,而是盯着孙可看了有一阵儿。孙可的左手跟唐雪的右手刚好都自然地垂在桌子底下,不是谁的指尖先找了谁的指缝,一切都是风吹的,甚至比风吹更自然。

枯燥的校园,女生们的身体被肥大的运动校服包裹,千篇一律,唐雪在这群身体中间算是有看点的那一类。拥有这般身体的唐雪,并不乏追求者,光是班里就有不下五个男生给唐雪写过情书,其中两封孙可还曾过目,那是在他跟唐雪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但他并不想要公开,班级里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已经牵过手,虽然牵手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孙可听说隔壁六班有人早在初一时就亲过嘴了,像美国电影里那样,超过一分钟以上的舌吻,不是蜻蜓点水地碰一下而已。但孙可不懂那两个始作俑者为什么要大肆在班级里宣扬,最后落得被记过,自讨苦吃,因此孙可一早告诫唐雪不要跟别人讲他们的事,尤其是在女生寝室。一切发生在教室里的秘密,到了寝室全不是秘密。唐雪家离学校远,从初一就开始住校,一间寝室八个人,跟其他班级的女生混住,一则八卦在一间寝室里公开,第二天就是全校的新闻。孙可的青春期虽然够沉闷了,但他宁愿沉闷,也不愿意被嘈杂俘虏。十五岁的孙可,有资格享有一个十五岁的女朋友,谈一场十五岁的秘密恋爱,跟任何人无关。

十五岁的一切,都应该是一场秘密。

那个周六,孙可还是没跟唐雪去划船。两个人奋力蹬一只塑料鸭子造型的船,聊着在教室里早已都穷尽的天,这样的场景孙可只要稍微想想,就敢在湖中央睡着。孙可不明白,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暑假——他本该出没在台球厅,下午跟满嘴脏话的社会青年磕两杆儿;黄昏时分从儿时营业至今的小卖店喝一瓶八王寺汽水,一定要荔枝味的,看着夕阳下的自行车潮纷纷归家,再晃晃悠悠地骑回家吃晚饭;饭后假装看几页书,做做习题,都是做给母亲看,父亲不用看,他几乎每晚都在应酬,从不回家吃饭;熬过十点,母亲自会催儿子去睡觉,孙可就可以躺在床上,插上耳机,听朴树、周杰伦、OASIS,眼睛跟着自己养的一缸燕尾鱼毫无规则地游,最后昏昏睡去——曾经如此度过的十三跟十四岁的暑假,怎么到了十五岁这年竟成为奢侈的幻想?育英中学的教学步伐永远领先其他学校一步,初二就已经把初中三年的全部课程赶完,从初二结束的暑假开始,整个初三都用来复习,备战中考。每天上晚自习到夜里九点半,孙可回到家居然开始失眠,失眠的夜里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自己养的五条燕尾鱼,慢慢已能够辨别哪只是公哪只是母,哪只在追求哪只,后来发现,这五条鱼的性关系比古罗马宫廷戏还淫乱。失眠的夜,孙可一本接一本地看从地摊上买来的二手电影杂志,原是本周刊,但小贩积攒了几年的存货都以一块钱一本的价格被孙可尽数购回,变成自己的夜刊。这本杂志已经停刊,不知为何,但孙可喜欢,因为里面有一个专栏专门介绍古今中外的限制级情色电影,都很冷门,都很艺术,也许这就是为何。印象最深的一部,叫《不可撤销》,莫妮卡·贝鲁奇主演,意大利野玫瑰,孙可曾经看过她演的《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深深被这个外国女人迷住,他纳闷儿为什么在自己生活的世界中从未亲眼见过这样一副身体,哪怕是包裹在肥丑的运动校服里?那件校服遮蔽住的,不只是一副副年轻的身体,还有孙可想象力的尽头。

为什么本该属于自己的暑假,却凭空多出来一个女朋友,还有一个吕星星?

除了被抢走了暑假,连周末也无法闲着,孙可那么多问题也无人可以解答。当唐雪跟孙可说,全年级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在周末上补习班时,唐雪的神色,就像在告知一个天大的秘密,仿佛她在说的不是补习班,而是某种神秘的宗教集会,孙可明白,唐雪想拉他入会,当然是出于好意,孙可的成绩在班里中等还偏下,论补课,他比谁都更需要。“连吕星星这么年轻的老师,也敢在外面办补课班,一打上育英的标签,外校学生挤破脑袋往里钻,她一开始租来上课用的那间小民房都坐不下了,刚换了个大的。”唐雪说。“你也去了?”孙可问。“班长跟学委都去了。”唐雪说,“我建议你也去。我跟你说,上周联考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其实是超出考试范围的,但是为什么班里有一半人都答出来了?他们都上了吕星星的补课班,她在补课班里讲过原题,直接默写答案就行了。你说她心眼儿是不是太坏了?联考的卷子就这一道题是她出的,结果她中饱私囊,还彰显了自己的地位,非逼我们花钱去她的补课班不可。”“中饱私囊”这成语用得够蹊跷,但经唐雪之口这么一说,倒把孙可给逗乐了。

吕星星入校两个月来,第二次穿那条翡翠绿的连衣裙,但高跟鞋换成了平底凉鞋,也是孙可第一次目睹吕星星的脚趾,跟腿一样白,跟手臂一样白,跟脖颈一样白。顶着亮粉色指甲油的白脚趾整齐而匀称,让孙可想起美食节目里演过的南方人吃的那种用朱砂点了一点的小块糯米糕。孙可从来没吃过那种糯米糕,他总是想着,大学一定要考到南方去,他想知道那个粉红色的朱砂点,到底只是装饰,还是有味道的,是甜的还是咸的。“彭小芸、宋丹、李潇潇、王歌、张云慧、肖芳、李晟、周栋梁、张思南,”孙可像点名一样从后排到前排地说出一连串名字,“他们都在吕星星的补课班里,对不对?”

唐雪瞪大眼睛,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孙可若无其事地说:“刚才上课这些人的名字都被吕星星叫到了,她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周六晚上七点半,吕星星的补课班就离学校不远,我带你去好不好?这周末我打算留在宿舍看书不回家了,补课班结束你送我回宿舍,好不好?”

孙可回家跟母亲要补课费,母亲巴不得他上进,给三百的学费,又加两百的零花钱。孙可走进补课班那间民房,第一排头一个坐着的就是蒋云龙。孙可心想:个子矮也有好处啊,到哪儿都离吕星星最近,两个小时一直笼罩在吕老师的香水味里,不用挤在后排受男生们左汗臭右脚臭的夹攻。

吕星星已经坐在那儿了,低着头,一只手攥着半截粉笔,无意识地在黑板上戳白点儿。孙可直接掏出兜里的五百块钱,递到吕星星眼皮子底下,冷不防吓对方一哆嗦。吕星星抬起头,尴尬地笑着说,多了。孙可一看,慌张地揣回兜里两百,双手又递上去,手在空中停了几秒,吕星星也不接,却看他的眼睛,又笑了一次,冲门口努努嘴说:“给他。”孙可回过头,蒋云龙正舔着张脸冲他勾着手指,做“来来来”的手势,孙可刚要转身,突然又被叫住:“你是五班还是六班的?”孙可的头来回转得有些晕,回答:“五班。”孙可等着,等着,可还是没等到吕星星的下一句问话,最终自我补充道:“我叫孙可。孙悟空的孙,可以的可。”吕星星重新抬起头,松开粉笔,两手互搓着指尖的白印说:“哦,知道了。”说完又歪过头,看了一眼孙可说:“鬓角该剪了,周一升旗仪式教育处检查,你这肯定不过关。”吕星星站起身,没有喊上课,说的是:“差不多开始吧。”孙可还没找到座位,其实他看见了坐在中间排占好座的唐雪朝他招手,但假装没看见,随便蹭了个靠墙的前排位子坐下了。

这条翡翠色裙子,吕星星从开学到现在两个月只穿过两次,为什么昨晚没换衣服?对,鞋也没换!为什么?夏天穿过一天的衣服不是都该换下来吗?吕星星长得那么干净,人也肯定爱干净,她一周内从不穿重样的衣服,怎么可能连续两天穿同一件?答案只有一个:吕星星昨晚没回家。但想要证据确凿,只能靠更私密的衣物判定——孙可不敢再往下想,面对吕星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龌龊。

两个小时,吕星星讲了八十多道题目,蒋云龙上蹿下跳地擦了六次黑板。星星点点的粉笔灰落在翡翠绿裙子的肩头,像是从吕星星头上掉落的头屑,不像雪了。孙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课间休息时,唐雪上来质问孙可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坐,孙可找了什么借口搪塞过去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两个小时里,孙可的脑子一直很混乱,吕星星的脸跟声音同时变得模糊,孙可再一定睛,眼前的吕星星变成了莫妮卡·贝鲁奇,《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中那个贝鲁奇,染红发,踩高跟,出卖肉体。孙可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狭小拥挤的房间凝固了空气的流动,这里的大气压强是多少?也许吕星星下一个问题就会问这个,她讲课最大的特色,就是随时随地举生活中的例子来解释不太容易懂的物理概念,她那么聪明,聪明到辜负了她的容貌。

孙可亲眼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车接走了吕星星。他故意惹恼了唐雪,谎称没有骑车,赶她跟女同学一起步行回学校,自己守在补课班的小区门口,在暗中守候着吕星星出来。孙可的第一直觉,竟是担心还有没有别的同学看到吕星星被接走的那一幕,他担心吕星星,学校里不喜欢她的师生已经够多了,可自己又在担哪门子心呢?奔驰怎么了?奔驰不干净?奔驰有罪?没有。更何况也没人会像他孙可一样细心,看出吕星星从昨天到今晚没换过衣服和鞋。或许,吕星星今天有什么事就非得穿这条裙子,来不及换呢?什么事呢?孙可站在暗处,心里一直在找一个必要的吕星星不换裙子的理由。奔驰车已经开远了,车窗玻璃是全黑的,孙可没能看到开车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吕星星被大奔接走的事还是传开了,并非孙可未能替她保守“秘密”,而是那辆大奔放学后直接到学校门口等吕星星,很多初三的同学都看见了,只有初三上晚自习到九点半,吕星星每周三、周五监堂晚自习,大奔每周也只是这两晚的九点半才会出现在校门口。

唐雪不理孙可已经有一周了,她甚至当着孙可的面跟班长提出要换座,孙可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态,唯一一次心血来潮干的事是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顺手买了包杧果干,塞进唐雪书桌膛里,班主任的语文课上,被唐雪翻出来,什么都没说,一口接一口地吃光了,还被班主任发现,挨了骂。再后来唐雪也没提过换座了,但继续坚持不跟孙可说话,趴在桌上睡觉时把头扭向另一边。两个人这样靠近,却一个字都不说,当彼此是空气,有味道的空气,孙可竟觉得跟另一个人的相处方式从未如此舒服自在,甚至沉溺其中。直到某次英语课,老师要求同桌彼此角色扮演练习口语,唐雪不接招儿,被英语老师点名质问为什么嘴不动,唐雪就是不动,英语老师眼看要暴跳了,孙可趁机大声解围:“Hi,how are you?I'm fine,thank you,and you?My name is Sun Ke.I’m a student.What are you?”孙可故意歪着头说英文,像在演小品,逗乐了全班同学,女老师挥挥手,意思“你可别逗我了”,走去指导其他同学了。

“You know what?”唐雪突然发声了,“you are so stupid,Sun Ke,so so so so so stupid.”

孙可在桌子下牵起了唐雪的手。“我知道。”

吕星星的课,孙可终于能听得进去了,他的注意力从人身上转移到了黑板上,不再举手发言,物理作业跟考试都认真对待,靠考低分和扮蠢吸引一个对自己没兴趣的女人的注意,孙可不屑了,他的自尊心进化了,再过三个月,自己都十六了。唐雪说,她要考八中,全省第一的重点中学,她希望孙可努力,跟她一起去八中。但是不管孙可考上还是考不上,她唐雪都是要去八中的,劝孙可不要幻想女主角故意考砸迁就男主角一起去差学校的小清新电影情节,那绝不会发生。孙可明白,他也应该考八中,就算不为唐雪,他也必须有个目标,并为这个目标做点什么,否则自己的青春期将回归虚无。

孙可的五条燕尾鱼中的一条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仰面朝天,是只公的,其他四只游得照旧。孙可是在某个周一早上发现的,也许已经死了一整晚,总之,他预感当天可能要有坏事发生。上午第二节课就是物理课,居然没有一个男生被罚,因为吕星星整堂课都没有提问,说话也有气无力。下课铃响前,吕星星放下粉笔:“我要跟大家说一件事。”

孙可跟唐雪在桌子下偷偷牵着的手松开了。“老师家里有点急事儿,跟学校请假两周,所以接下来的两周物理课,三班的王老师会代课,大家一定要积极配合,不要趁我不在就松劲儿。”

教室内一片安静,坐在第一排的蒋云龙先假装哭起来,才陆续有人发出类似惋惜的哀叹,但是在孙可听来,很多人心底的声音是长吁了口气。吕星星谁都没理,继续说:“我对不起大家。”

紧接着,她稍稍鞠了个躬,挺直身后,腰板比平时更硬。她开始陆续点着学生的名字,嘱咐每个人要着重复习哪个单元的哪个概念,叫班长上课不要总照镜子,叫蒋云龙做习题时不要再抄答案,叫宋丹不要总睡觉,叫周栋梁不要玩手机,还有唐雪,上课别老偷吃零食,摸过书本的手很脏。就在下课铃声响起的一刻,孙可以为自己幻听了。“孙可。”

孙可居然站了起来,耳朵里完全听不见围绕四周的哄笑声。“我知道你好几次考试都是故意答错得低分,虽然不明白你什么目的,但老师想告诉你,你很聪明,千万不要浪费了自己,你现在就差把物理成绩提上来,想考哪儿都有希望。”

吕星星走出教室时,孙可还在站着,都没来得及记住吕星星今天穿的是哪件衣服。自己居然好久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了。

孙可从学校骑车回家的最快纪录是15分38秒,一年内都没有刷新过。但是这晚他创下了新的纪录,最慢纪录:36分30秒。路上他先后在三家小卖店停下来,喝了两瓶八王寺汽水跟一瓶酸奶,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路口,闯红灯时险些被撞飞,被司机大骂一句后,停在路边放空了几分钟。他想不出来回家后该干什么,夜宵在学校食堂吃了,唐雪请的,作业在晚自习第一节时就全抄完了答案,回家就睡的话,还太早,更何况他的电影杂志在两天前就全看完了,摆摊小贩已经没有更新的可以卖给他了。“你们教物理的那个年轻老师,长得挺白挺漂亮的那个,叫吕什么来着?”

孙可被母亲吓到,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更惊悚的是,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吃过的碗筷还在他搭在茶几上的脚边摆着。孙可回到自己房间,母亲追了进来。“星星。”“嗯?”“吕星星。”“上周开家长会,我跟她说了几句。她穿的裙子也太短了,不太像话,上课也穿成那样吗?”“你跟吕老师说人家裙子的事了?”“怎么可能?你当你妈脑子有毛病啊?我当然是跟她说多关照一下你,上次联考,你就物理考得最差,拉太多分了,我算了算,你物理要是能上去二十分,都能进全班前十五了,多可惜啊!我怕是她教得不好,结果一打听,你补课班上的老师也是这吕星星,那就没辙了,总得说点儿好话。”

母亲把一碗热牛奶端到孙可面前,孙可闻见就想吐,刚刚喝的酸奶还在胃里半截儿呢。“现在的年轻老师,教学经验本来就不足,心思还都用臭美上了,你们学校也真是的,怎么能给毕业班安排刚毕业的老师呢?你看人家王老师,全市优秀教师,人家三班四班就占便宜了,你们五班六班就吃哑巴亏,我跟你说,这种事都没那么简单,三四班的家长里肯定有硬人,对了,你班蒋云龙他爸不是省教委的吗?这一点光也没沾着他啊,干吗吃的!”“王老师明天就开始给我们代课。”“太好了!怎么就是代课呢?吕星星去哪儿了?”“家里有急事儿,请假回老家了。”“多长时间?”“两周。”“那就是半个月。”

孙可把牛奶推到一边说,太饱了,端给我爸喝吧。母亲出去后,孙可把藏在床下的两大摞电影杂志拖出来,准备打包好,是卖是丢再想,唯独把有贝鲁奇的那期抽出来了。捆到一半,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孙可藏匿不及,杂志被看见了,可母亲竟没过问。“吕星星结婚了吗?”“没吧。”“根本不是什么家里有急事儿。”“啥意思?”“小产。”“啊?”“做人流,懂吗?你这么大,也没啥不懂的了,电视里广告天天打。”“妈你说啥呢?!”“现在的年轻女孩,太随便了,关键她是老师,还带着要中考的孩子呢。”“你怎么能瞎说?”“你妈这个年纪了,什么不懂?半个月,正好就是坐小月子的时间,说错了我都负责任,不信你去问问你班同学的爸妈,看他们跟妈说得一样不?”

母亲出了孙可的房间,孙可也没关门,只是关了所有的灯。鱼缸里的淡蓝色灯管是唯一的光源,又一条鱼翻白了,漂在另三条鱼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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