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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02: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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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奇·阿尔博姆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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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守护者

时光守护者试读:

引子

1

一人独坐于洞穴中。

他蓄着长发。他的胡子垂到膝盖处。他双手托住下巴。

他闭着眼睛。

他在聆听。声音。无穷无尽的声音。它们来自洞穴角落的一个水潭。

那些声音是地球上的人类发出的。

他们都想要一样东西。

时间。

那声音中有萨拉·雷蒙的。

她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这个年轻的姑娘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研究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一个咖啡色头发的帅小伙。

今晚她和他有约。今晚八点半。她兴奋地重复着:“八点半,八点半!”她在琢磨该怎么穿。黑色牛仔?无袖衫?不。她痛恨自己的手臂。不能穿无袖衫。“我需要更多时间,”她说。

那声音中有维克多·迪拉蒙特的。

他八十出头,很有钱。他坐在医生办公室。坐在一旁的是他妻子。诊疗桌上盖着一张白纸。

医生语气温和。“我们能做的很有限,”他说。数月的治疗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肿瘤。肾脏。

维克多的妻子想开口,却哽咽了。维克多清了清喉咙,好像在替她说话。“格蕾丝想要问的是……我还剩多少时间?”

他的话音——萨拉的话音——都飘浮到了那个遥远的洞穴中,那个孤独的、留着长胡子的男人所坐的洞穴中。他是时间之父。

你会觉得他像个谜,像新年贺卡上所描绘的——一位古人,面容枯槁,手中抓着沙漏,比地球上所有人都年长。

他确实是时间之父。而且,他不会随岁月老去。在那象征着旺盛生命力的乱蓬蓬的胡子和瀑布般垂下的长发之下,他有着精干的身躯,光滑的皮肤。他所辖管的时间,对他并不起作用。

在还没有开罪上帝以前,他,曾经和我们一样,注定要面对死亡。

但他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他被放逐到了这个洞穴,听世界上每一个和时间有关的请求——再多给几分钟,几小时,几年。再多给一些时间。

他在洞里恒久居住。他已经放弃了希望。但在某个地方,时钟静静地为每个人计算着生命的长度。有一只时钟也在为他嘀嗒而响。

很快,时间之父将获得自由。

重返地球。

终结因他而起之事。

开篇

2

这个故事要讲述的是时间的意义。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源于人类历史之初。一个男孩赤着脚往山坡上跑。他前面有一个赤脚的女孩。他想要追上她。女孩和男孩之间的故事通常都这样。

他和她后来一直这样相处。

男孩叫多尔。女孩叫爱莉。

在他们这个年龄,两个人高矮差不多,都有着尖尖的童声,厚厚、黑黑的头发。他们的脸上都沾着泥巴。

爱莉一边跑,一边回头去看多尔,冲着他乐。那是爱的初体验。她抓起一块小石子,朝着他的方向,高高抛了出去。“多尔!”她喊着。

多尔一边跑,一边计算自己呼吸的次数。

他是地球上第一个试图——数数、计算的人。最初,他将两只手的每根手指一一对应,并为每对手指命名。很快,他开始数任何可以数的东西。

多尔是个温和、柔顺的孩子,但他的思想要比周围的人深沉。他与众不同。

在人类历史的开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足以改变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上帝会关注他。“多尔!”爱莉喊。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到爱莉他总是微笑——那块石头掉在他脚下。他昂起头,心里生出一个想法。“再扔一块!”

爱莉又抛了一块石头。多尔数着手指,发出了一个代表一的声音,一个代表二的声音……“哎哟喂!”

他被一个从后面袭击他的孩子给打断了。那个孩子叫尼姆,长得又高又壮。尼姆用膝盖抵住多尔的背,欢呼道:“我是国王!”

三个孩子都笑了。

他们继续往前跑。

想像一下没有时间的生活。

我们可能无法做这样的想像。因为我们有了年、月、日的概念。墙上挂的钟,车内的仪表盘。我们根据时间安排日程,约定晚饭,安排看电影。

但我们周遭,其他生物是没有时间概念的。鸟儿不会迟到。狗不会看手表。鹿不会因为错过生日而懊恼。

只有人类计算光阴。

只有人类丈量时间。

也正因为这样,只有人类才要承受其他生物无需面对的巨大恐惧。

恐惧时间不够用。

3

萨拉·雷蒙怕时间不够用。

她冲了个澡,计算着时间。吹干头发要二十分钟,穿衣打扮半个小时,路上十五分钟。

八点半,八点半!

卧室门开了。是她的妈妈,洛林。“亲爱的?”“妈妈,记得敲门!”“好吧,敲门敲门。”

洛林看到她的床上铺着备选衣服:两条牛仔裤、三件T恤、一件白色的外套。“你要去哪里?”“不去哪里。”“和谁碰头?”“没人。”“你穿白色的好看……”“妈妈!”

洛林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湿毛巾,走了出去。

萨拉重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着那个男孩。她掐着腰部的赘肉。嘿呀。

八点半,八点半!

她绝对不穿白衣服。

维克多·迪拉蒙特怕时间不够用。

他和格蕾丝从电梯里走出来,走进他们顶楼的复式公寓。“给我你的外套,”格蕾丝说。她把外套挂进衣橱里。

屋里很安静。维克多拄着拐杖穿过走廊。走廊里挂着某个法国油画大师的作品。他的腹部痛得阵阵抽搐,该吃药了。他走进书房。书房里有很多书、各种证书奖牌和一张巨大的桃花芯木书桌。

维克多想着那个医生的话。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这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几个星期?他就这样完蛋了吗?他不可能就这样完蛋了。

他听到格蕾丝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走来走去发出的声音。他听见她在拨电话。“露丝,是我,”她说。她在给她姐姐打电话。

格蕾丝的声音轻了下去。“我们刚从医生那里回来……”

独自坐在椅子里,维克多计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觉得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胸口,把一股气生生挤压出来。他的脸抽紧,眼睛湿润了。

4

孩子们长大了,被各自的命运裹挟。

山坡上的三个孩子,多尔、尼姆和爱莉也不例外。

尼姆长得很高,肩膀宽阔。

他的父亲是个造房子的,他为父亲搬泥运砖。他比其他男孩子都强壮,这让他很自豪。力量成为尼姆的痴迷之物。

爱莉长得更漂亮了。

母亲害怕她的美丽会招来男人的非分之想,告诫她要把头发编成辫子,要垂下眼睛。谦卑成为爱莉的束缚。

多尔?

他呢,他成了一个数数的人。他在石头上做标记,在棍子上刻痕。他摆弄小枝桠、小石子,任何一种可以帮助他计算的东西。他常常陷入一种梦幻的状态,想着那些数字。因此,他的兄长们外出打猎也不带上他。

所以他就在山坡上与爱莉一起奔跑,他的思想跑在他前面,呼唤着他去追逐。

一个炎热的早晨,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按照我们的年龄计算法则,多尔当时是个少年。他坐在泥土地上,把一根棍子戳进土里。阳光很强烈,他注意到了棍子的阴影。

他在阴影的末端放了一块石头,独自唱起歌,心里想到了爱莉。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他长高了,她则比以前更温柔,当她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碰到他的目光时,他觉得一阵晕眩,好像站立不稳,要跌倒。

一只苍蝇飞过,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嘘……嘘,”他拍打着苍蝇,将它赶走。他再注意到那根棍子的时候,发现棍子的阴影已经达不到那块石头了。

又等了一会儿,多尔发现阴影变得更短了,因为太阳升得更高了。他决定把棍子和石头留在原地不动,明天再来看看。明天,在太阳照射下,棍子留下的阴影正好触碰到石头的那一刻,就应该是……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时刻。

他继续推想到,那是不是每一天都有这样一个时刻呢?阴影、棍子和石头的位置关系完全一致?

他要把这个时刻称为“爱莉时刻”,他会在每一天的这个时刻想她。

他拍了拍额头,为自己感到骄傲。

人类就这样开始计时。

那只苍蝇又飞回来。

多尔试图再次赶走它。只是这一次它变成了一群苍蝇,长长、黑黑的一片,连接着一片黑暗。

黑暗中走出一个穿白色长袍的长者。

多尔因为害怕而瞪大了眼睛。他想要跑,想要叫,但是身体完全不听指挥。

那位长者手持一根金色的权杖。他戳了戳多尔用来查看太阳阴影的棍子。那木棍从泥土中升起,化作一群黄蜂。黄蜂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像帘子那样飞舞着向两边分开。

那长者从中穿过。

然后不见了。

多尔逃走了。

他没有把这次遭遇告诉任何人。

连爱莉也没有说。

直到最后。

5

萨拉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时间。

她打开抽屉找一条黑色牛仔裤,但在抽屉最下面发现了她的第一块手表——一块紫色塑料表带的斯沃琪。那是父母给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

两个月后,他们离婚了。“萨拉!”妈妈在楼下叫她。“干什么?”她喊道。

离婚后,萨拉跟着洛林过。他不再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但洛林依旧把生活中每件不如意的事都怪罪在前夫身上。出于同情,萨拉总是支持母亲的。但她们两个其实是用各自的方式,对那个男人怀有期待:洛林期待他认错,萨拉则期待着他来拯救她。这两个期望都落空了。“怎么了,妈妈?”萨拉又喊道。“你要用车吗?”“我不用车。”“什么?”“我不用车!”“你去哪里?”“哪里都不去!”

她看了看那枚紫色的手表,手表还在工作:此刻为六点五十九分。

八点半,八点半!

她关上抽屉,对自己喊:“抓紧时间!”

她的黑色牛仔裤放在哪里了?

维克多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时间。

他拿出记事本,查看自己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早上十点有董事会,下午两点要和分析师们开一个电话会议,晚上八点和一名来自巴西的首席执行官吃饭,维克多正在收购这家公司。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够完成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就算是幸运的了。

他吞下一片药。他听到门铃响起。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呢?他听到格蕾丝向门厅走去的脚步声。他看到了书桌上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两个人都非常年轻,健康,没有肿瘤,没有衰竭的肾脏。“维克多?”

她和一个陌生人站在书房门口,那人是家政公司的,手里推着一台大号的电动轮椅。“这是什么?”维克多问。

格蕾丝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决定了的,记得吗?”“我现在还不需要它。”“维克多。”“我不需要它!”

格蕾丝抬头看看天花板。“把它留在这里,”她对那个人说。“放在门厅里,”维克多下令道。“放在门厅里,”格蕾丝重复说。

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出去。

维克多合上本子,揉着肚子。他还在想医生的话。

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

他必须做些什么。

6

多尔和爱莉结婚了。

一个煦暖的秋夜,他们站到了神坛上,互相交换礼物。爱莉戴着面纱。多尔往她的头顶洒香水,并宣布:“她是我的妻子。我会在她的膝头放满金银财宝。”那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结婚宣言。

多尔说出“她是我的妻子”的时候,感到温暖而祥和,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她对于他而言就像天空,无所不在。只有爱莉才能让他忘却他所痴迷的数字。只有爱莉会为他从大河中取来水,坐在他身边,哼着甜美的歌曲,而他则喝着水,痴迷地看着她,记不得自己看了有多久。

现在他们结婚了。这让他很快乐。那个晚上他注意到云里穿行着四分之一个月亮。他以此来记录那个时刻,那是他们洞房之夜的月光。

多尔和爱莉生了三个孩子。

一个儿子,然后是一个女儿,然后又是一个儿子。他们和多尔一家住,在多尔父亲的房子里。附近还有三所同样用树枝和泥土建起的茅屋。在他们那个时候,一家人住一起——父母,子女,孙子孙女——都在同一屋檐下。子嗣只有获得了足够的财富才会迁居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多尔注定无法获得财富。

他永远无法在她的膝头放满金银财宝。所有的公羊、母羊、牛,都属于他的兄弟或父亲。他的父亲常因为他把时间浪费在愚蠢的计算上而打他。他的母亲看到他勾着头专注于计算的样子则忍不住要哭泣。她觉得神灵们抛弃了他,任由他成为一个柔弱的人。“为什么你就不能多像尼姆一点呢?”她问。

尼姆成为一个大权在握的国王。

他拥有很多财富,很多奴隶。他开始修建一座巨塔。很多个早晨,多尔、爱莉和他们的孩子们从巨塔边走过。“你小时候真的和他一起玩过?”他的一个儿子问。

多尔点点头。爱莉拉过丈夫的臂膀,说:“你们的爸爸跑得更快,爬得也更高。”

多尔笑了。“你们的妈妈才是我们这里跑得最快的。”

孩子们嬉闹着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在骗他们。“如果爸爸这样说,那肯定就是这样的,”她回答。

多尔去数有多少个奴隶在为尼姆造巨塔,但是他把发明的数字都用完了也没有数清楚。多尔心里想,他的生活和尼姆的生活是有多么的不同。

那天晚些时候,多尔在一块泥板上刻下印记,记录太阳的轨迹。当孩子们过来玩弄他的工具时,爱莉轻轻吻着他们的手指,把他们的手挪开。

历史没有这样记录,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多尔几乎涉猎了时间的每一种记录方法,虽然在科学史上这些发明最终都归功于别人。

在埃及人发明方尖碑很久之前,多尔已经在记录太阳投射下的阴影了。在希腊人发明滴漏计时器之前很久,多尔已经在测量水流的运动了。

他可能发明了人类的第一个日晷。他也可能发明了第一座台钟,甚至是第一部日历。“超越了他的时代。”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

多尔超越了任何人。

想一想“时间”这个词。

我们创造了那么多和时间有关的词汇。消磨时间。浪费时间。打发时间。失去时间。

过了很长时间。正是时间。没有时间。注意时间。准时。守时。节省时间。拖延时间。

和时间有关的表述是如此之多,多得就像一天里有多少分钟。

但是,人类的生活中曾经没有这个词。因为没有人计算时间。

但多尔这样做了。

然后,一切都被改变。

7

一天,他幼时的伙伴,尼姆国王来找他。那次访问发生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已经大到能够在山坡上奔跑玩耍了。“这是什么?”尼姆问。

他拿起一只碗。那只碗在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个洞。“用来测量的,”多尔回答。“不,多尔,”尼姆大笑道,“这是一个没用的碗。你看这里有个洞。倒进去的水会漏出来。”

多尔没有反驳他。他有什么资格呢?多尔在摆弄他的那些骨头和棍子的时候,尼姆则率领队伍攻打邻村,夺取财物,宣布大家必须服从他的指挥。

这次拜访不同寻常,月亮圆了缺,缺了圆,尼姆之前从来没有找过他。尼姆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显赫的羊毛袍子,袍子染成紫色,象征权力。“你知道我们在建造的塔吧?”尼姆问。“它无可匹敌,”多尔回答。“那还只是个开始,我的朋友。它会带我们进天堂的。”“为什么?”“有了它,我们可以打败众神。”“打败他们?”“是的。”“然后呢?”

尼姆骄傲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我将在天上统治一切。”

多尔把目光移向别处。“加入我吧,”尼姆说。“我?”“你很聪明。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疯狂。你的知识和那些……东西……”

他指指那些工具。“它们会让我的塔更厉害,对吗?”

多尔耸耸肩不置可否。“让我看看它们是如何工作的。”

那个下午,多尔解释了他的想法。

他向尼姆展示了太阳棒的阴影如何与他的标记重叠,棒上的指针又如何将一天划分成不同的部分。他摆出他的石头,演示月亮的变化。

多尔所说的,尼姆大部分都没有听懂。他摇着头,坚持说因为太阳神和月亮神不停地在打仗,所以它们会有升有降。问题的关键是谁拥有权力。一旦塔建造完成,那权力将为他所有。

多尔耐心地听着,但他无法相信尼姆能够横行云霄。他有多大的把握?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尼姆抓起一根太阳棒。“这个我要带走,”他说。“等等……”

尼姆把棒子抓紧了放在胸口。“再做一根。你到塔里来帮我的时候带上。”

多尔垂下眼睛。“我帮不了你。”

这个回答让尼姆勃然大怒。“为什么不?”“我有我的事情。”

尼姆放声大笑:“就是给那些碗钻洞?”“不单单是那样。”“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多尔不做声。“那随你便,”尼姆叹口气道。他走到房门口。“但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是的。”“去哪里?”“这我不关心。”尼姆一边看着太阳棒上的刻度,一边说,“走得远远的。如果你不走,我的人会强迫拉你入塔的——其他人也一样。”

他走过那些碗,举起那只有洞的,翻转过来放下,然后摇了摇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童年,”尼姆说,“但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8

萨拉·雷蒙没时间了。

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了,她的黑色牛仔裤——最终在洗衣机里找到的——此刻正在温度调到最高挡的烘干机里旋转,不听话的头发乱糟糟的,让她恨不得把它们全给剪了。她的母亲已经又到她的房间里转了两次,后面那次她端着一杯红酒,还评论了萨拉的妆容。(“好了,妈妈,我知道了,”她是这样打发她的。)她选择了一件绛红色的T恤,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如果能够及时干的话——和一双黑色带跟的靴子。带跟的靴子会让她看起来瘦一些。

她要和她的男孩在一家便利商店门口见面——八点半,八点半!——或许他们会一起吃点东西,或者去什么地方。一切听他安排。到目前为止,他们只在周六早晨两个人打工的一个收容站共处过。虽然萨拉暗示了好几次他们可以出去见面,但直到上个星期他才说,“啊,好吧,那就周五吧。”

现在是周五,她觉得她激动得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像这样的男孩——长得超帅,又受女生欢迎——过去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希望每一分钟都能过得很慢很慢,然而,直到她能够看到他时,时间才会飞逝如电。

她看着镜子。“唉,该死的头发!”

维克多·迪拉蒙特没时间了。

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了。东海岸的办公室马上要下班了,而西海岸的还在上班。

他拿起电话,给另一个时区的人打电话。他要求接线员帮他转研究室。等待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书,他在脑子里默默地想:读过,从没读过,从没读过……

如果他把医生告诉他的那些仅剩的时间都用来读书,还是没有办法读完这些书。这只是一个房间。在一套房子。无法接受。他有钱。他必须做些什么。“研究室,”一个女性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喂,我是维克多。”“迪拉蒙特先生?”她听起来有些紧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他想起了格蕾丝和她订的那台轮椅。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我要你马上去研究一件事。把任何你可以找到的相关信息都发给我。”“没有问题。”那个研究员敲了敲键盘。“是什么内容?”“永生。”

9

那晚,尼姆走了之后,多尔和爱莉爬上山坡去看日落。

他们几乎每晚都去,边爬边回忆童年时代的嬉戏追逐。但是这一天,多尔沉默着。他带了几只碗和一罐水。坐下后,他告诉爱莉尼姆来访的事。听完,她哭了。“那我们去哪里呢?”她问。“这里有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我们怎么活下去呢?”

多尔垂下眼睛。“你想让我去那座塔当奴隶吗?”“不。”“那我们就别无选择。”

他为她擦拭眼泪。

她用手臂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每天晚上她都会这样做。如此细小的爱的举动往往能够产生巨大的能量。每次,多尔都会感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人好像被毛毯包裹着,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爱他,理解他。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长长、黑黑的头发,他的鼻息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有那样的节奏。“我会保护你的,”他承诺说。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看,”爱莉小声说。她喜欢日落的颜色——各色的橙,各色的粉红,各色的绛红。

多尔站起来。“你去哪里?”爱莉问。“我得去试试。”“别离开我。”

但多尔还是兀自走到了一堆岩石边。他将水倒入一个小碗,把小碗盛在一个大碗里。然后,他把插在小碗的孔里的一块瓦片抽走——那个带孔的碗正是被尼姆嘲笑的——水滴出来,安静地落入大碗,一滴接一滴。“多尔?”爱莉小声呼唤他。

他没有抬头。“多尔?”

她将手臂绕住自己的膝盖。他们的将来会怎样呢?她在想。他们能够去哪里?她埋下头,使劲闭上眼睛。

如果有人记录下这段历史,那么这将是世界上第一个计时钟被发明出来的时刻:他的妻子孤独一人,柔声哭泣,而他则忘我地计算着那一滴一滴流出的水。

多尔和爱莉那晚留在山坡上过夜。

太阳升起时,她还在睡。他则强忍着倦意,看着黑色的天空变成深紫,然后又化成一片蓝。太阳好似金色的瞳孔,冉冉从地平线后面升起,它散发出的光芒似乎让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白花花的。

明智一点的话,他或许该专注于日出的壮观景象,并为能够观赏到这一幕而庆幸。但是,多尔不是为了壮观的景象而来的,他想要的是测算它的长度。太阳出现后,他将大碗从滴水的那只碗下挪开,然后拿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大碗的水平线上划下刻印。

这个刻印——他推测——这点量的水——可以衡量黑夜和白天之间的长短。从现在起,没有必要祈祷太阳神的回归了。他们可以用这个水钟,看着水位线的上升,推测黎明何时到来。尼姆错了。白天和黑夜的转换并不是因为天神们的战斗。多尔用一个碗就破解了这个问题。

他将剩余的水倒掉。

上帝看到了这一幕。

1

0

萨拉很焦虑。

穿着还带着烘干机余温的牛仔裤,她匆匆往外奔,心里带着些许恐惧。她还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仅有的几次和男孩约会的经历。那是一个冬季舞会。她的约会对象是数学班的一个同学。他的手黏糊糊的,呼吸里有股椒盐面包的味道。他没有送她回家,而是和朋友们离开了。她只能打电话让妈妈来接她。

这次情况不同,她对自己说。那是个古怪的男孩;而这次正儿八经是个年轻男人。他十八岁了,而且很受大家欢迎。学校里的女孩们都想和他约会。看看他的照片!他居然答应和她约会!“你什么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的洛林问。她手中的酒杯快空了。“今天是周五,妈妈。”“我只是问问。”“我不知道。行不行?”

洛林揉了揉太阳穴。“我不是你的敌人,宝贝。”“难道我这样说了么。”

她看了看手机。她可不能迟到。

八点半!八点半!

她从门口的衣柜里拉出自己的外套。

维克多很焦虑。

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等着研究部的人给他回电。格蕾丝的声音从室内对讲系统的麦克风里传来。“亲爱的?你饿吗?”“可能有一点。”“给你弄点汤怎么样?”

他看向窗外。这套纽约的顶楼复式公寓是他们所拥有的五套房产之一。另外四处房产分别在加利福尼亚、夏威夷、汉普顿和伦敦市中心。自从他被确诊得了癌症之后,他还没有去过那四个家。“那就来点汤吧。”“我拿进来。”“谢谢。”

自从他得病之后,她对他更温柔,更甜蜜,更耐心了。他们结婚有四十四年了。过去的十年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室友。

维克多拿起电话想打给研究部,问问进展。但格蕾丝端着汤走了进来,他放下电话。11

多尔和爱莉把他们少得可怜的家当装上一辆驴车,驶向高原。

他们决定把孩子留给多尔的父母,这样更安全些。爱莉的心都要碎了。她两次让多尔掉转车头,好让她再和他们拥抱一次。他们的大女儿问:“从现在开始我就变成妈妈了吗?”爱莉几乎崩溃,哭泣不止。

他们的新家很小,是用芦苇杆搭起来的,挡不了大风大雨。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家,夫妻两人相依为命。他们尽可能地去种一些作物,还养了几头绵羊和一头公羊,常常要跋山涉水地去大河里取水,然后省着用。

多尔还在计算,骨片,棍子,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他的计算工具。爱莉变得沉默寡言。一个夜晚,多尔看见她抱着曾是儿子襁褓的那条毯子,盯着天花板发呆。

多尔的父亲偶尔会来探访他们,给他们带些食物——那是在多尔的母亲的坚持下——每次来,他都会谈论起尼姆的塔:塔有多高!《

10

》¥

10

¥(10)!1!《

11

》¥11¥(11)!了,塔砖是杉木做的,黏土浆是用西奈的泉水调和的。

尼姆已经爬到过塔顶,并向天空射出了一支箭。他声称箭落下的时候顶端带着血。人们向他叩拜,相信他让天上的神灵们受了伤。很快他和他最好的勇士们将穿过云霄,打败可能遇见的任何东西,然后在天上统治世界。“他是一个伟大、强悍的国王,”多尔的父亲说。

多尔垂下眼睛。他们因尼姆而被放逐。他们因尼姆而不能每天早晨抱一抱他们的孩子。他想起孩童时代,他和尼姆、爱莉在山坡上追逐。对他而言,尼姆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只是一个男孩,一个总是想着要成为最厉害的人的男孩。“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食物,爸爸,”多尔是这样回应的。1

2

“多尔,有客人。”

爱莉站起来。一对老夫妻向他们的茅棚走来。他们被放逐后,月亮已经变换了很多回——如果按我们的日历来计算,三年多过去了——爱莉看到任何来客都非常欣喜。她招呼那对夫妻,给他们提供食物和水,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出来分享。

多尔对于妻子的慷慨很是自豪。但他对这两位访客却有些额外的担心,因为他们看起来很不好:眼睛红肿,流着眼泪,皮肤上有黑色的斑块。在只有他和爱莉两个人的时候,他警告她说,“不要碰他们。我害怕他们病了。”“他们又孤独、又可怜,”她抗议说。“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们。我们想要别人对我们仁慈,我们就应该对他们仁慈。”

爱莉为这两个访客端出大麦饼、大麦糊和仅存的一点羊奶。她听他们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原来,他们也是被驱逐出村庄的,因为村里人害怕他们身上的黑斑预示着一种诅咒。他们现在居无定所,靠一顶羊皮做的帐篷露宿。他们到处寻找吃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老妇人边哭边讲。爱莉同她一起哭了。她知道当这个世界容不下你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她为那个老妇人拿起杯子,喂她喝水。“谢谢你,”老妇人啜泣道。“喝吧,”爱莉说。“你太善良了……”

她伸出手拥抱爱莉,满是皱纹的手在颤抖。爱莉斜过身子,用自己的脸颊擦了擦老妇人的脸。她感觉到她的泪水中混进了老妇人的泪水。

他们走的时候,爱莉塞给那个老妇人一个皮包袱,里面装着他们仅存的一些大麦饼。多尔查看了一下他的水钟碗,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指甲的长度。1

3

人类在计算年之前,先学会计算天。

在天的概念出现之前,人类通过观测月亮的变化来计算时间。多尔在被放逐期间,一直追踪着月亮的变化——满月、半月、四分之一个月亮、没有月亮。和每天看起来都一样的太阳不同,变换的月亮让多尔有了可以观测、计算的依据,他在泥土板上凿洞,记录下这些变化,直到发现其中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后来希腊人所称的“月份”。

每个满月的日子,他都用一块石头来代表。而每块石头之间月亮盈缺的变化,他则在板上用凿刻的符号来记录。就这样,他发明了人类的第一部日历。

从此以后,他所过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有迹可查的。

在刻到第三块石头之后的第五个刻印时,他听到了爱莉的咳嗽声。

很快,她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嗽让她的身体像要被慢慢炸开。她常常咳得站不直身子。

一开始,她还努力正常过日子,在茅草棚里打理两个人的日常饮食起居。但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一天,在准备伙食的时候,她倒下了。在多尔的坚持下,她在一块毯子上躺下。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太阳穴里渗出来。她的眼睛又红又湿。多尔注意到她的脖子处出现了一块黑斑。“我们该怎么办呢?”爱莉问。

多尔用毯子擦拭她的额头。他知道他应该去找一位阿苏(即药师),他能给爱莉配些草根或药膏。但市镇离他们很远。他怎能抛下她独自一人呢?两人独自在这高原上,别无选择。“睡吧,”多尔向她耳语到,“你很快就会好的。”

爱莉点点头,闭上眼睛。她没有看到多尔强忍着没有滴下来的眼泪。1

4

萨拉对时间说:“走慢点。”

她快速走出家门,来到街头,脑海里想的全是那个一头棕发的男孩。她幻想着两人见了面,他出其不意地尽情拥吻她。

回头看看,她注意到母亲的卧室里亮起了灯。她加快脚步。妈妈完全有可能在此时打开窗户,冲着她大喊大叫,让整个街坊的人都听到。和很多同龄的女孩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妈妈非常让人尴尬。妈妈太啰嗦,化妆太浓,而且永远在批评她——不要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好好梳梳你的头发——如果不是在批判她,她就是在向自己的朋友抱怨萨拉的父亲,虽然父亲都已经不在这个州居住了。汤姆这样了,那样了。汤姆忘记那个了。汤姆又没有准时寄支票来。萨拉曾经和母亲关系很亲近,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却越来越疏离。她们各自都觉得对方难以理解。萨拉不愿和洛林谈男孩的事情;其实,到目前为止,能够谈的也不多。

八点半,八点半!

她听到了手机响。

她从外衣口袋掏出手机。

维克多对时间说:“走快点。”

已经一个小时了,他习惯于立马得到答案。对他而言,此刻正在发生的只剩下时间的流逝。他的书桌上有台座钟。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秒一秒的流逝。他的手机、固定电话、打印机和DVD放映机上都有时间显示。墙上有一个能同时显示三个时区时间的钟——纽约、伦敦和北京——他拥有的一家公司在这三个城市设有办公室。

统统加起来,他的书房里共有九个显示时间的设备。

电话响了。终于。他拿起电话。“喂?”“我现在发传真过来。”“好的。”

他挂上电话。格蕾丝走进来。“谁的电话?”

他撒了一个谎。“是明天会议的事情。”“你必须要去?”“为什么不呢?”“我只是觉得……”

她打住了,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碗向厨房走去。

传真机响了,维克多走过去,机器里慢慢地吐出一张张纸来。1

5

多尔躺在妻子身边的泥地上。天上繁星点点。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她浑身出汗,那沉重的呼吸让多尔心焦。

请不要离我而去,他想。他无法忍受没有爱莉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依赖她,从清晨到黑夜。和他讲话的人只有她,而他只会微笑。她为两个人准备食物,食物不多,她总让他先吃,而他则常常坚持让她先吃。日落的时候,他们倚靠在各自身上。睡觉的时候,他抱着她,他感觉那是他唯一活得像个人样子的地方。

他的生命中只有两样东西,计时和她。从他有记忆起,他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多尔和爱莉,从小就注定在一起。“我不想死,”她轻声说。“你不会死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在一起。”

她咳出一口血。他为她擦拭干净。“多尔?”“亲爱的?”“请众神帮帮我们吧。”

多尔按她的请求做了。他彻夜未眠。

他祈祷,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祈祷过。过去,他的信仰是测量和数字。但现在,他向最高的神灵们祈求——那些掌管太阳和月亮的神灵——让一切都停下来,让世界保持黑暗,让他的水钟溢出来。如果能够这样,多尔就有时间去找阿苏,治疗他最心爱的人。

他的身体前后摆动。他不停地反复呢喃:“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他使劲闭上眼睛,好像这能让他的祈祷更纯净。但是,只要他让他的眼皮稍有松动,就能看到他害怕的景象,那是地平线上色彩的变化。他看到他的计时碗里的水线快要触碰到代表日出的那根线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计量是完全正确的,他痛恨他的正确性,他痛恨他所掌握的知识,他痛恨让他失望的众神们。

他在妻子的身边跪下,此时她的头发和脸都浸湿在了汗水中。他俯下身,用自己的皮肤贴住她的皮肤,脸颊对着脸颊,两个人的眼泪流成了一股,他低声呼唤:“我不要你再受苦了。我要结束这一切。”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再也弄不醒她。

他揉搓着她的肩膀,拍打她的下巴。“爱莉,”他低低地呼唤她。“爱莉……我的妻子……张开你的眼睛吧。”

她一动不动,头耷拉在毯子上,呼吸极其微弱。多尔觉得一股怒气冲出身体,那原始的吼叫像是从脚底而起,涌向肺部,然后从喉咙里一下子释放出来。“啊,啊……”

他的嚎哭声在空荡荡的高原上空飘荡。

他站了起来,慢慢的,神志恍惚。

他跑了出去。

他跑了一整个早晨、一整个中午。他的肺像要炸开了,最后,他看见了它。

尼姆的塔。

它高高地屹立着;顶端已然高耸入云海。多尔朝着塔的方向冲去,心里存留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观察过时间,记录下时间,测量过时间,分析过时间,现在他一门心思想要去一个可以改变时间的地方。

天堂。

他要爬上塔,改变神灵们的规则。

他要让时间静止。

这是一个梯田式的金字塔形建筑,它向上的楼梯是为了尼姆的荣耀、尼姆的攀登而建造的。

所以没有人敢擅自踏上一步。有些人经过的时候甚至会低下头。

所以,当多尔接近塔底时,好几个守卫塔的奴隶朝他看了看,没有人想到他要做什么事。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多尔已经站在了国王专用的楼梯上,并且飞快地往上攀爬。那些人看着他,糊涂了。这个人是谁?他是属于谁的奴隶?他们开始互相叫喊着,寻找问题的答案。有好几个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砖块。

很快,有几个奴隶也开始爬梯子,他们以为登天堂的比赛开始了。守卫们也跟了上来。塔基附近的人们也跟了上来。对于权力的欲望是一件非常容易被点燃、传播的事情。没过多久,几千人环绕着塔的四周,奋力向上攀爬。你可以听到人们的吼叫声,那是暴民们的吼叫,他们要夺取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是一件尚存争议的事情。

根据历史记载,巴别塔要么被毁了,要么被遗弃了。但后来成为“时间之父”的人可以告诉我们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因为他的命运正是在那一天被改变的。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攀爬,整座塔开始晃动。砖块变得红通通的,像要被融化了。一声巨雷在空中炸响——塔的底部轰然倒塌,顶部着火,而中间部分则悬在半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景象。那些想要达到天堂的人们被甩了出去,好像雪花被风从树枝上吹落。

整个过程中,多尔依旧忘我地向上攀爬,直到他成为梯子上唯一一个还没有被甩出去的人。他爬过了晕眩,爬过了痛苦,他不再感觉腿疼,也不再感觉胸腔发紧。他一步一步往上爬,那些掉下去的身体在他四周打转。他的眼角瞥到了胳膊,胳膊肘,脚,头发。

那一天,成百上千的人从塔上掉下来,掉下去的人们开始使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尼姆还没来得及再向着天空射出一箭,他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只有一个人穿过了迷雾,好似有人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升腾而起,到了一个幽深黑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方。1

6

这很快就要发生了。

一个海浪扑过来,冲浪板上的男孩迎着浪头随海水在空中升起。他的脚趾紧贴着冲浪板,冲进了海浪的漩涡中。

海浪突然凝固不动了。那个男孩也是。

这很快就要发生了。

一个理发师拉起一束头发,张开剪刀,用力一剪。剪刀碰触发丝,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掉落的头发停在了半空。

这很快就要发生了。

在德国杜塞尔多夫,许腾斯特拉斯附近的一个博物馆里,一个警卫注意到一位外表古怪的游客。他很瘦,头发很长。他走进一个古钟展览会,打开一个玻璃柜。“不,请……”警卫摇着手,赶紧上前去警告那个游客,但他突然感觉自己进入一种放松状态,脑子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那个古怪的男人把所有的钟都从玻璃柜里拿出来,研究一番,拆开来,然后再原样装好,这样的过程恐怕得花好几周才能完成。

等他回过神,说完刚才说了一半的话:“不要动。”

访客已经不见了。

[1] 西奈:《圣经》中出现的一个地名,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洞穴1

7

多尔在一个洞穴中醒来。

虽然没有光亮,但他还能够勉强看清周围。他的脚下是高低不平的岩石,头顶上参差不齐的钟乳石倒挂下来。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和膝盖。他还活着吗?他是怎么到这个山洞里的?爬塔的时候,他浑身疼痛,但现在却全没有感觉。他的呼吸也不再急促。甚而,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几乎无法感觉自己的呼吸。

这个洞穴是不是众神们居住的地方,他想。他又想到了那些从塔上掉下去的人,想到了塔的垮塌,想到了他对爱莉许下的诺言——我再也不让你受罪了——他跪了下来。他失败了。他没能让时间倒转。为什么抛下她?为什么要跑开?

他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之间,哭了。他的眼泪从指缝间落下,染湿了脚下的岩石,让岩石发出一种阴森的蓝。

多尔不知道哭了有多久。

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人坐在他面前——那个他小时候见过的老人。他的下巴搁在一根金色的权杖上。他看多尔的神情,像一个父亲看睡梦中的儿子。“你追寻的是权力吗?”老人问。多尔从没有听过那样温和、轻柔、纯粹的声音。

多尔低声回说:“我要的,不过是让太阳和月亮停下来。”

老人回答:“那,难道不是一种权力吗?”

他戳了戳多尔的草鞋,草绳散开,多尔光着脚。“你是至上的神吗?”多尔问。“我不过是他的仆人罢了。”“这是死亡吗?”“你被免于一死。”“那在这里等死?”“不,在这个洞里,你一点都不会变老。”

多尔环顾四周,感到羞愧:“我不值得获得这样的奖赏。”“这不是奖赏,”老人说。

他站起来,握着他的权杖。“你在地球上的时候做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

多尔摇了摇头。“你搞错了。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小人物。”“人类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老人说。

他用权杖敲了敲地面。多尔眨了眨眼,他所有的那些仪器和工具:杯子,棍子,石块,石板,都出现在了他眼前。“你是不是送走了其中一样?”

多尔想到了那根太阳棒。“有一样被拿走了。”“现在很多人在用这样的棍子。一旦开了个头,这欲望就无休无止,成为一种你无法想像的力量。”“人类很快就要计算清楚每一天的长短了,然后是每一天的每个部分,然后是每个部分的每个部分——直到无法再分割,他们被赐予的神奇世界将不复存在。”

他又敲了敲权杖。多尔的那些工具尽数化为尘土。

老人眯缝起眼睛。“为什么你要去测量白天和黑夜呢?”

多尔把眼光从老人身上移开。“为了要知道,”他回答。“知道?”“是的。”“那你知道什么呢……”老人问,“关于时间?”“时间?”

多尔摇了摇头。在此之前,他连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所以这个问题让他无从回答。

老人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画了一个圈。多尔先前流出的那些眼泪在岩石上留下的泪痕聚集在一起,在石头地上形成了一个蓝色的小圆圈。

老人说:“那你就学习你想学习的知识吧。你会懂得时间的意义的。”“我该怎么做?”多尔问道。“听听由此而产生的痛苦吧。”

老人把手指放在那个蓝色小圆圈上。泪痕变成了一个小水池,发出幽暗的光芒。一小股烟雾从池面上升腾而起。

多尔看着这些变化,目瞪口呆。他只想要回爱莉,但爱莉走了。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求你了,让我去死吧。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老人站起来。“生命的长短你自己无法掌控。你很快会理解这一点。”

老人双手合十,缩成男孩般大小,继而变成婴儿般大小,随后像一只蜜蜂那样飞走了。“等等,”多尔叫了起来。“我会被关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

缩小了的老人飞到了洞顶,然后从岩石间的一个空隙飞了出去。一滴水从那个空隙里滴落下来。“当天堂和世界相遇的时候,”他回答。

然后,踪影皆无。1

8

萨拉·雷蒙确实擅长科学,

但这有什么用呢?她常常自问。在高中受人欢迎的关键——主要基于你的长相——而萨拉,虽然生物考试可以轻松拿下,但她并不喜欢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而且她觉得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棕褐色的眼睛,分得太开,头发干干、卷卷的,牙齿太过分开,父母离异后她胖了许多,之后一直肉乎乎的。她的胸脯发育得不错,但同时她的屁股也很大,她自己这么觉得。母亲的一个朋友曾说她“长大了会挺有吸引力的,”但她并没有把这话当成赞美来听。

萨拉·雷蒙十七岁了,这是她高中的最后一年,大多数同学们要么认为她很聪明,要么认为她很古怪,或者两者兼有。上课的内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挑战性。她常常选择坐在窗边,方便打发无聊的上课时间。上课时,她常常在笔记本上涂鸦,画着孩子气的自画像,同时用手肘挡住别人的目光。

她总是独自一人吃午饭,独自一人回家,晚上则基本和妈妈待在家里。如果妈妈和她那伙吵吵闹闹的女伴们,也就是她称之为的“离婚俱乐部”,有活动安排,她就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吃晚饭。

在班里她的学习成绩排名第三,她已经开始申请附近一所州立大学提前录取的名额,这所大学也是洛林唯一能够负担得起的大学。

就是因为这个申请,她结识了那个男孩。

他叫伊森,

高高瘦瘦的,有一头浓密的咖啡色头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也是高三学生,人缘不错,总是被很多男女同学包围。伊森是田径队跑步的。同时还是乐队成员。在高中生的圈子里,按说他们两个人的轨道永远不会相遇。

但每周六,伊森会去一个流浪人员收容站打工,帮忙给运送食品的货车卸货——萨拉正巧也在这家收容站当志愿者。她申请的大学要求交一篇文章,讲述“一次有意义的社区活动。”她没有参加过任何社区公益活动。为了诚实地完成这篇文章,她申请在这家收容站做义工。收容站爽快地接受了她的申请。做义工的时候,她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厨房里,帮忙往塑料碗里装燕麦粥,因为直接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相处让她感觉不舒服。(像她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生活在郊区的女孩,穿的是鸭绒外套,用的是苹果手机。除了说“对不起”,她完全无法和他们沟通。)

但是出现了伊森。第一天做义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站在卡车旁的他——伊森的叔叔拥有这家食品公司——他也注意到了她,因为她是那里唯一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他把食品搬到厨房的时候,和她打招呼:“嗨,怎么样?”

像对待一件宝贵的礼物,她把这句话在脑海里珍藏起来。“嗨,怎么样?”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现在,每个星期他们都能聊上几句。一次,她从橱里拿了一包花生饼干递给他,他回答:“我可不想抢这些人的食物。”她觉得他太可爱了,而且很高尚。

像许多怀春的女孩一样,萨拉开始觉得伊森就是她命里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在收容站里,学校里谁和谁能说话、谁和谁不说话的那些潜规则不再起作用,她更自信了,腰板也更直了。她不再喜欢那些松松垮垮、印着口号的T恤,而偏爱起那些领口开得低低的、更显身材的衣服。有几次伊森看到她,调侃说:“今天看起来不错啊,柠[1]檬……汁。”这让她脸红。

几周之后,她越来越认为他对她也有相同的感觉,

她开始相信,他们俩的相遇,不是一次偶然。她读过一些关于命[2][3]运的书籍,比如说伏尔泰的《查第格》,甚至是《炼金术士》这样的书。她开始认为她生活里发生这一切也都是命运的安排。上个星期,她鼓起勇气问伊森是不是可以一起出去玩,他回答说,“嗯,好吧,要么周五?”

现在就是周五。八点半,八点半!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她不应该为了一个男孩而神魂颠倒。但伊森除外。伊森打破了她的一切规则。

穿着绛红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和高跟鞋,在离他们约定的地点,那个对她来说即将发生重大人生转折事件的地点,还差两个街口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滴滴滴,有短信。

她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短信是他发的。1

9

据某财经杂志的排名,维克多·迪拉蒙特在世界富人排行榜上位列第十四。

那篇报道配有他的照片:手托下巴,脸颊微微抬起,红润的脸上挂着沉思中的微笑。文章说这个“眉毛浓密、行事低调的对冲基金大亨”出生在法国,是家中的独子,赤手空拳在美国闯出一番天下,谱写了一个移民从穷光蛋变身富豪的真实故事。

但因为他拒绝了杂志的采访(维克多对任何形式的曝光都避之不及),所以文章并没有提及他的童年往事,比如说:维克多九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个水管工,在海边小旅馆发生的打斗中被人捅死。几天后,他母亲穿着一件奶油色的睡衣,从一座桥上跳了下去。

一个星期不到,维克多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被送上了一艘驶往美国的船,去投靠他的叔叔。大家都觉得这安排不错,那个国家至少可以给他一个全新的开始。维克多后来把他的金融理念归功于那次海上航行。在旅程中,他带的那包食物——祖母为他准备的三个面包、四个苹果、六个土豆——被一群捣蛋的男孩们扔到了海里。他为这些食物的丢失哭了一整夜,这让他学到了珍贵的一课:执着于拥有某种事物,其结果“只会让你伤心”。

所以,他不眷恋所拥有的东西,这个理念让他的钱包越来越鼓。还在布鲁克林读高中生的时候,他就用暑期打工赚的钱买了两台弹球游戏机,放在酒吧里赚钱。八个月后,他把弹球机卖了,加上盈利,换来三台自动糖果贩售机。之后他又卖了糖果机,买进五台香烟贩售机。他不停地买进、卖出,再投资,等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一个贩售机公司。很快,他买了一个加油站,这门生意又把他带进了石油生意,在无数个恰当的时机收购了几个炼油厂,这让他的财富完全超出了他这辈子所需要的花费。

挣来的钱,十万美金给了抚养他长大的美国叔叔,其他的他都用来再投资。他收购了汽车行、房产公司,最后是银行:先是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小银行,然后扩展成几家。他的资产遍布各行各业,因此他成立了一个基金公司,吸引了众多看好他的商业帝国的投资客。不出几年的工夫,他的公司成了世界上最值钱的——也是最吸引投资者的——基金公司。

一九六五年,他在一部电梯里遇见了格蕾丝。

当时,维克多四十岁,格蕾丝三十一岁。她是他公司里的会计。那天她穿着一件低调的印花裙,白色的针织外套,颈上戴着珍珠项链,淡金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辫。很漂亮,也很实际。维克多喜欢这样的风格。电梯门关上时他朝她点头打招呼,她垂下眼睛,和老板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相遇让她感觉很窘迫。

他通过公司内部的邮件系统约她出去。他们去了一家私人俱乐部吃晚饭。两人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维克多得知格蕾丝高中一毕业就结婚了。但她的丈夫在越战中阵亡了。她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维克多完全能够理解那种感受。

然后,他们坐上了一辆加长豪华轿车。他们步行穿过桥洞。他们的第一个吻发生在河边的一个长椅上,对岸就是布鲁克林。

电梯相遇的十个月后,他们邀请了四百名宾客,举办了结婚典礼,宾客中二十六位是格蕾丝的亲朋好友,其他全都是维克多的生意伙伴。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打网球,去博物馆,去棕榈海滩、布宜诺斯艾利斯和罗马旅游。但随着维克多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他开始独自出行,在飞机上工作,到了目的地还是工作、工作。他们放弃了打网球。去博物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们没有孩子。格蕾丝对此很是遗憾。多年来她一直因此事而耿耿于怀。这也是两人之间话越来越少的缘故之一。

随着时间的流淌,他们的婚姻像是覆水难收,格蕾丝总是责备维克多脾气急躁,喜欢纠正别人,吃饭的时候自顾自看报读书,在任何场合下都会接和生意有关的电话。他则讨厌她总是在抱怨,去任何地方都要花很长时间准备,害得他不停地看手表。早上他们一起喝咖啡,晚上偶尔一起去某个餐厅,但是,一年一年过去,财富像骰子一样在他们周围越堆越高——多处房产,私人飞机——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更像是不得不尽的义务。妻子扮演妻子的角色,丈夫扮演丈夫的角色。直到最近,特别对维克多来说,所有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死亡。

如何去避免死亡。

八十六岁生日过后的第四天,在纽约一家医院的癌症专家办公室里,

维克多被确诊肝附近长有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肿瘤。

维克多研究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手段。因为担心健康影响他的成功,所以在治病这个问题上他完全不吝惜金钱。他乘飞机去看专家,雇用了各种各样的健康顾问。尽管如此,一年过去了,治疗效果却不怎么样。这天早上他和格蕾丝去见了一位最顶级的专家。格蕾丝想要问那个专家一个问题,却哽咽了。“格蕾丝想要问的是……我还剩下多少时间?”“乐观一点的估计,是几个月,”医生回答。

死亡离他越来越近。

但死亡最终还是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找到了他。20

第一个传来的声音说:“再多一点时间”。“是谁?”多尔叫着问。

老人离开后,他一直企图逃离洞穴。他搜寻可能的出口,不断敲打由喀斯特熔岩构成的四壁。他还试图跳到那个泪水池里,但一股气流阻挡着他掉进去,好像有无数人在下面向上吹气。

现在,池里传来一个声音。“再长一点,”那个声音说。

他看到池面上有一缕小小的白烟升起,水面上泛起蓝绿色的光芒。“你出来!”

没有任何动静。“回答我!”

然后,突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只是一个简单的词组。很软,很轻,几乎听不清楚,好像是从洞外飘进来的祈祷声。“再长一点。”“长什么呢?”多尔有些不明白。他蹲下来,注视着荧荧发光的水潭,感到绝望。陷入了孤独的他开始寻求和他人交流。

终于,第二个声音,一个女性的声音,出现了。那个声音说,“长一点。”

第三个声音是一个小男孩的,他说的是同样的话。第四个声音——声音和声音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提到了太阳。第五个提到了月亮。第六个声音是低低的耳语,不停地重复着“多一点,多一点,”第七个声音说的是“再多一天,”第八个声音则在恳求:“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多尔揉着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已经长得又长又乱了,头发也是如此。尽管被独自囚禁,他的身体状况却似乎没有问题:他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睡觉。他可以自由地在洞穴里走动,或者触摸通过岩石壁上的缝隙慢慢渗进来的水。

但是他无法逃离那个发光的水潭中发出的声音——索取,不停地索取,再多点白天、夜晚、太阳、月亮,再多点小时、月、年。就算用手把耳朵捂起来,他还是一样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声音。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多尔开始了他的刑期——

也就是听世界上每一颗心灵所发出的,和他首先发现的那个东西有关的愿望,那个让人类的简单生存不复存在,那个让人掉入万劫不复的欲望深渊的东西。

时间。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除了他,都觉得这样东西不够用。21

萨拉看到伊森发给她的短信。

她的心一沉。“能改下周见吗?今晚还有其他事。收容所见,OK?”

她的膝盖发软,像断了线的牵线木偶。她的内心在尖叫,“不!不能下个星期。现在就见面!答应好了的!我都化好了妆!”

她希望能让他改主意。但是,她必须回他短信,如果她迟迟没有反应,他可能会察觉出她生气了。

她没说不,而是说:“没问题。”

她还加了一句:“收容所见。”

结尾还写到:“玩得开心。”

她按下发送键,并注意到此时是八点二十二分。

她靠在路边一根交通信号杆上,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她的错,他临时改变主意不是因为她太古怪了,或是她太胖了,也不是因为她太啰嗦,这些都不是原因。他只是临时有事情。这种情况常常发生,不是吗?“现在该怎么办呢?”她思索着。这个夜晚成了一个空洞。她不能现在就回家。至少在妈妈睡着前不能回家。她无法向她解释为什么她穿着高跟鞋,盛装打扮,出去了五分钟就回家了。

她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给自己买了一杯巧克力玛奇朵咖啡,一个肉桂卷。她坐在黑暗中。“八点二十二分?算了吧!”她对自己说。

内心深处,她已经开始盼着下周的到来了。22

维克多总能看到问题所在,找出漏洞,解决问题。

公司业绩下降,市场放开,股市波动。所有这些问题后面都隐藏着关键所在。只是别人没有看到。

对于死亡,他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

首先,他用传统的手段去和癌症抗争——手术,放疗,以及导致他身体虚弱、呕吐不断的化疗。虽然这些治疗起到了抑制肿瘤的作用,但对肝脏本身也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使他一周必须接受三次透析治疗。他能把这个过程忍受下来,是因为他让首席助手罗杰全程跟着他,随时汇报、记录,使他依旧能够实时掌控公司业务。工作日的每一分钟,他都拒绝不工作。他不停地看手表——“我们走吧,我们走吧。”他嘴里总是这样嘟哝。他痛恨被牵制在医院里。身上插满了连着机器的管子,清除血液里的垃圾?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陷于这样的处境呢?

他忍着,直到忍无可忍。维克多善于看到问题的底线,经过一年的治疗之后,他知道了底线所在:

这样下去,他是赢不了的。

传统的治疗没有用。那么多人已经尝试过了。期待奇迹发生,这不是一个好赌注。

而维克多从来不下坏赌注。

所以,他将注意力从疾病转移到了时间上——所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之所在。

和其他拥有巨大权力的男人一样,维克多无法想像没有他的世界。他几乎感觉他有义务继续活下去。癌症不过是一块绊脚石,真正的阻碍在于人类必死的命运。

他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针对他所提出的“永生”的研究,一个西海岸办公室的研究员给他传来了一些关于人体冷冻法的资料,在这些资料中,他看到了一点希望。

人体冷冻法。

为了将来的复活而将人体冷冻起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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