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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03: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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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丘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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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的故事

将军的故事试读:

多嘴的赛娥

赛娥出世的时候,那将一切陈旧的经验都神圣化了的催产婆,把耳朵里的痛苦的呻吟声搁在一边,冷静地吩咐着:“尾审仔,来啦!……”

同时,一条指头指着那土灶旁边的小铁铲,眼睛动了动,用一种特有的符号发着命令。

尾审仔拿着小铁铲到屋子背后去了。回来的时候,赛娥那不幸的婴孩带着巨深的忧郁怪声地啼哭着。

催产婆突然丑野地笑了。“菩萨保佑,这是个牛古儿呀!”

赛娥的母亲听了,几乎要跳将起来。伊用肮脏的指头拼命地揉着那泪水湿着的眼睛。“我喜欢了!真的呵,我这一次决不会受骗了,尾审仔!……”

接着是那催产婆的名字,还有其他(凡是伊所认识的人)的名字都给虔敬地、恳切地呼叫着。菩萨的名字倒给遗漏了。

但是赛娥的母亲不能不受骗。

赛娥是一个女的,这半点也没有变,和伊以前两位姊姊一样是女的。(注:《长夏城之战》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一般书店出版。)

伊的母亲把伊丢在村东的大路边的灌木丛下,让一个乞食的老太婆拾了去。

赛娥慢慢儿长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吧,但是谁也不知道伊的事。母亲负着重重的苦痛,有机会的时候就打听着。只有一点消息是一个小铜匠所带来的。

那小铜匠每天从梅冷城出发到乡下来,到处摆设着小小的修理摊。他耸着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拼命地卖气力,一把锉子像七月的龙眼鸡一样,加略加略的叫着。那转动着的石轮子在光线稍为平淡的地方发射着点点火星。

对于赛娥的母亲的探问,他向来没有回答什么,反而时时的盘诘着,而赛娥的母亲却只管对他点头称是。赛娥的消息几乎是从那小铜匠的盘诘中发出疑问,再从母亲那边得到回答,然后才一点一点地受到了证实的。

有一天,赛娥拿着小木桶走出门口,恰好有一队从甲场回来的保卫队在巷子里经过,有一个兵士抬着一条从尸体上割下来游行示众的大腿,伊清楚地瞧见着。

伊吓得跑了回来。有一个装麦糟料的小钵子放在门阈上,赛娥这下子变成了冒冒失失的样子,把那小钵子一脚绊倒了,麦糟料和碎瓷片一齐飞溅着。

中午的时候,谭广大伯伯从保卫队部那边回来了。有人告诉他关于赛娥的事。

谭广大伯伯把一顶保卫队的军帽子挂在壁钉上,然后,他卷着袖口叫赛娥来到面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顿,像在盆子里洗手一样。

经过了这件事,赛娥再又在什么地方瞧见了许多被杀的尸体。特别在市门口的石桥上,有一具尸体是给剖开了胸腔的,在桥头的石柱上高贴着的布告叱咤着说,什么人从这里经过,一定要用脚去踏一踏那尸体,赛娥也跟着用脚去踏过了。

但是一个晚上,正在用晚饭的时候,赛娥的筷子在菜汤里捞起了一片切得很薄的萝卜,心里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卫队部的门口经过,瞧见那檐角下悬挂着示众的两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咙里作怪了,哇的一声把刚才装在肚皮里的东西一齐呕吐出来,喷在桌子上。

赛娥的焦红色的头发给揪住了,……

这其间,小铜匠因为住在隔邻的关系,不时的听见赛娥在没命的哭喊着。

那小铜匠是奇异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点坏处。

他在巷子里瞧见了赛娥。“是呵,赛娥,你说什么人要打你,为什么?你一定多嘴,我顶怕小孩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呵,唉,我瞧见许多小孩子都是多嘴的,像木桂那样有缺点的小孩子几乎到处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爱说,而且不尊重年纪,是吗,赛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只管独自个喃喃的说着,仿佛在白天里见鬼。

赛娥停了哭,给小铜匠带到一个食物摊上去吃了一点东西。但是伊简直做了一回把自己出卖的勾当;小铜匠的慈蔼的态度叫伊深深地感动了,对于那随意加上的罪名决不会有所辨白。

那小铜匠依照着自己所断定的对赛娥的母亲说了。

赛娥的母亲虽然听到赛娥常常挨打,但是伊决不怜悯。因为赛娥多嘴呵!

赛娥终于从谭广大伯伯的家里给赶走了,逃回了母亲的家里。

母亲是决不怜悯这样没出息的孩子的。

况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须和别的人们一齐去干那许许多多的重要的事。晚上,村子里的人们有一个重要的集会。赛娥没有得到许可,偷偷地跟着母亲走到会场里去。

在一张高高的临时摆设的桌子上面,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起来了。“大家兄弟!”这声音很低,轻轻地把全场的群众扼制着,“今天我们的村里初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人,是来自梅冷的。现在要立即查出这个人,最好不要让他混进我们的会场里。”

在无数骚动起来的人头中有人高举了一只手。“同志,是赛娥!是赛娥!”

这是赛娥的母亲的声音,伊硬着舌头,像捉贼一样带着恐怖的痉挛在叫着。

赛娥颤抖了。接着给抓了出来。

母亲像野兽一样的暴乱地殴打伊。

当伊给赶出会场去的时候,母亲在背后怪声地号哭着,因为有着这样的女孩子的母亲应得羞辱。

赛娥的受检举是出于另外的一种意义,但是伊本身就有坏处。伊多嘴。虽然这只有伊的母亲自己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是小铜匠,小铜匠的脑子被赋予了特殊的感觉,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种坏处。“是呵,赛娥,你说什么人要打你,为什么?……像木桂那样有缺点的小孩子几乎到处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爱说,而且不尊重年纪,是吗,赛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呵,这是小铜匠自己造的谣!

赛娥在田径上走着,又悲哀、又恼怒。

伊在草丛里赶出了一只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残暴地切齿着,简直要吃掉了它一样。接着,有一群拖着沉重的屁股的天鹅给恶狠狠地赶到池塘那边去。

赛娥一面发泄着心里的愤恨,一面偷偷的哭着。

在那高高的石桥上,伊瞧见了小铜匠。

小铜匠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的搬运着他的活动的小摊子,劳顿地喘息着。

他歇了担子,在一束葫芦草的上面坐下来,那有着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铁钳儿一样钳着自己的两颊,两颊给钳得深深的凹陷着。

他对着赛娥招手,使唤伊帮着拔去了裤上的草虾。

赛娥跪在小铜匠的脚边拔草虾。小铜匠的眼睛对着远远的浅蓝色的山张望着,冷静,悠然,不被骚扰。小铜匠的灰黄色的难看的面孔引起赛娥一种有益于自己思索的感动。

一会儿,小铜匠搬运着小摊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对着赛娥招手。

当赛娥走来的时候,他的嘴里嚼着一条长长的红脚草似乎有助于他的思索什么的。但是他决定了。他把赛娥带到梭飞岩妇女部那边去。“这个女孩子是有缺点的,伊多嘴,但是你们好好的加以教练吧!”

小铜匠说着,又搬运着小摊子到别处去。

赛娥驯服,静默,没有反驳。直到伊干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赛娥在一个村子里见了总书记林江。

伊稍微的曲着背脊,嘴里呼着白色的气体,间或望着窗外的渺无边际的雪,静默地听着林江的吩咐。而林江这时正被一种不能渗透的迷惑所苦恼,他松弛下来,嘴里说着的话好比一张纸,上面写着的字一遇到错误就立即加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间或又短短地叹息着,把嘴里的白色气体喷在赛娥的脸上。赛娥更加静默了。伊凝视着林江的一点也不矜持、不矫装的奇异的长脸孔,像一只在马的面前静心地考察着而忘记了啄食的鸡一样。

赛娥出发了。伊的任务,要通过梅冷和海隆的交界处的敌军的哨线,到达龙津河的岸畔,去打听当地的×军怎样和从别方面运来的军火的输送者取得联络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戏子一样涂着奸狡的大白面。赛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几乎总是和那小村庄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过一霎眼的工夫,赛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线上远下去了,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雪地里蠕蠕地作着最困苦的移动,像一只误入了湿地的蚂蚁一样。下午,赛娥到达了另外的一个神秘的村子。梭飞岩的工作人员的活动,和从梅冷方面开出的保卫队的巡逻,这两种不同的势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爱用的由浅入深,或者由深出浅,那么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样,不鲜明,糊涂而且混蛋……这样的一个村子。但是从梅冷到海隆,或者从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样的通讯员们却把她当作谁都有份的婊子

样,深深地宠爱着,珍贵着,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个对手好好地打发走了之后,随即接上了这一个性质完全相反的对手,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热炽;对于战斗,伊是一块蓬松的棉花,这棉花的功能,要使从天空里掉下来的炸弹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证。

赛娥现在受着一位神经质的老太婆所招待。这老太婆正患着严重的失眠症。伊用水烟筒吃烟,教赛娥喝酒,又恬静地,柔和地,用着对每一个“过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并不如母性的洁净的情分,对赛娥的家境,赛娥的一切都加以询问。而当这询问还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伊就已经满足了,点点头,喷去了水烟筒上的火末,这当儿,伊的眼睛还有一点青春的火,是那么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药的炸裂一样,飘忽地闪一闪就失去了,于是学像悲观者的消沉的叹息,转变了语气,对赛娥作着更深刻的询问。

伊烧了一点茶给赛娥吃,又分给了赛娥两块麻饼。赛娥正式地受了爱抚,显得特别的美丽而且高大。伊说着一个少年战士如何倔强地战死的故事,怎样他的枪坏了,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枪,配着又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不合度数的子弹,怎样在同一个时候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故障,……“枪坏了,就该退下来才对,要把那坏的枪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闪耀着,驾御着伊的故事从一个高点驶进那悲惨的深谷里去,“他拿着一块石头,敲着枪杆上的螺丝钉,而他蹲着的那地方,正是敌人集中着火力冲锋的最要紧的第一线,有三个敌人同时扣着枪上的扳机对他瞄准,这却是他所不知道的……”

赛娥的声音有时很高,遇到窗外有什么人走过的时候就吐一下舌头,却不在意,接着飞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几转,像跳舞一样。

现在,那老太婆送赛娥出去了。

赛娥离开那温暖的村子,继续滚入那雪堆里去。

但是在赛娥的对面,有一队保卫队正沿着赛娥所走的路,对赛娥这边开来。老太婆要隔着那么远的地方叫伊,对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几个手势都预备好了,但是赛娥大胆得很,伊绝不回转头来望一望。保卫队和赛娥迎面相碰了,他们抓住了伊,检查伊的头发和口袋。最后是什么也没有的走了,临走的时候却又把赛娥一脚踢倒。赛娥滚进那路边的干涸了的泥沟里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边旁的竹林子下,眼看着赛娥从一个患难中跳过了第

个患难,那将各个手势都预备好的手没有动过一动,却痉挛地交绊在背后,嘴里喃喃的说着:“喂,赛娥,你怎么不爬起来呀!他们走得很远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知道你是替×军带消息的,因为你是一个谁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严重了,伊的背后有两个保卫队在站着,他们是刚刚从村子的背后绕过了来的,从伊的嘴里,他们把赛娥识破了。

赛娥,伊就是这样的被抓在保卫队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后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坚决地闭着嘴,直到被处决之后,还不会毁掉了伊身上所携带的秘密。

一个小孩的教养

永真的父亲都猴友,和马福兰全境所有的村民一样,一面种田,一面结草鞋。都猴友有着比其他的人熟练的手法,而又得到了永真的一些零件上的帮助,他一天至少能够出产二十双草鞋。马福兰地方出产的草鞋的坚实耐久,在某一个空间里代替了文明国土的工厂所制作的橡皮底,为军队所乐用。都猴友的草鞋,比马福兰全境所出产的更要坚实些。都猴友一生没有参加过战斗,却在战斗中存有着特殊的勋劳,因此,都猴友没有例外,他的积极的行动,终于不能逃出敌对者的精警的嗅觉和视听。

都猴友,马福兰地方的一个村民,用草鞋接济自卫军的叛逆分子。

在梅陇的保卫队方面的秘密通缉的名单上,都猴友的名字给开列着。

有一天,梅陇的保卫队开到马福兰地方来了。

马福兰的村民在一幅广阔的草地上剥麻皮,当着烈日,有许多剥好的麻皮刚刚晒干,就立刻给使用在结草鞋的粗劣的机械上,产生出新的富于麻皮的香味的草鞋。对于这种职务的操作,无论老、少、男、女,一致的参与着。

向马福兰方面进发的保卫队,在树林里隐没,在山岗上显现,终于惊动了那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

现在,保卫队已经对他们的目的物取得了极短的距离,而且开始跑步了。黄色的影子,夹带着杀人的利器的光焰,在烈日下闪耀着。最后是散兵式。

马福兰的村民舍弃了他们的工场,像可悲的羊群一样,负着巨深的灾祸逃命。

骚乱、颤栗、绝望的祈求,震动山谷的哭声。

保卫队对那

散飞奔的人群展着巨臂,按照着战斗的方式,确定了对他们的目的物的绝对的包围。作为这恐怖的展开的中止,保卫队的长官用着平和无事——惯于为人类所亲近的笑脸在人群中出现了。

——你们看,他说,保卫队一个个的枪都是背在肩上的,他们决不对你们开枪,你们的恐慌是毫无意义的,懂吗?

接着,他说明了保卫队的到来,只是为着调查户口的一件事。

有另一个背皮包的长官跳出来了,他拿下了军帽子,用手巾擦去了里面的水蒸汽;头是秃的,下巴却长满了胡子,显得又老实又奸狡,看来似乎是一个走红运的骄傲的小商人。他的嘴里哼出的声音常常是那第一个长官的声音的语尾,这声音的作用,要使村民了解那军事式的微笑的背面,正有着铁一样的严峻而无可违背的命令。“你的姓名?”“丘妈送。”

第一个被盘问的村民的名字给那背皮包的长官用铅笔记在本子上。“你呢?”“谭水。”

照样。“那末,你说吧!”“高君龙。”

照样。“靠左。隔着下一个。说,快说!”“法相卯。”

照样。

直到一百二十一个。

完了,剩下来的是一些小孩子和女人。

第一个长官开始用一种严峻的眼光查察着。“你们隐匿了,马福兰地方还有人,但是你们秘密着,……”

全部的村民互相地呆视着。

空气突然的紧张起来。

但是那第一个长官有着固定不变的笑脸,这笑脸正在不惮烦地指示着一种灾祸向何处预谋解救的途径。

这当儿,有一个小孩子从人群中出现了。

这小孩子头大,身长,背脊有点驼,脸上有着无数的赤斑,双眼像驴子一样对不可知的一切发问着。但是他是镇静的;他有着原始的、以毫无警觉的官能去亲近仇敌的、绝对的忠诚和善意。“还有一个,那便是我的爸爸都猴。”

都猴友的儿子永真说出了,有无数只睁得圆而且大的眼睛对他凝视着。

永真现在有一种神秘的、变态的、义勇的冲动,对于那长官的再次的盘问,他直言不讳的作着如次的回答:“都猴友今日运货物到黄沙方面去了,他很忙碌,并且爱用黄沙地方出产的烟草,还有,他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专门让行人歇息的茶亭,……”“那茶亭距离这里很远的吧?”“不,”永真欣喜自己所叙述的话有了着落,一只手向北指着,“这边,过了一条独板的石桥,有一个旱园子是种甘蔗的,再转一个弯,那里……”

两个长官的直竖着的耳朵正确可靠地在听取着,那微笑的面孔像复杂难懂的机械,尽着微妙的功能,把永真的供辞引向更重要的方面……

得了!

他们和永真分别的时候,远远地还扬着手,对永真嘉赞着。

永真胡乱地呆站着,有一个人用嘴巴附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你错了。你不能把你的父亲的行径那么愚蠢地就告诉了他们……”

现在要看永真如何挣扎他的痛苦的生命了。

永真像凶狠的猫头鹰般的蹲在一个

角石的上面,双眼向着天空里最远、最深的地方直射着。

永真的痛苦是无可比拟的,他忏悔的仪式履行在恰恰逼临着绝灭的一瞬间。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给与永真一点帮助,保卫队临走的时候曾经对全部的村民警告着:“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三个钟头的时间内,你们必须回家里去躲着,不能走出门口一步。”

永真的忿恨把这警告粉碎了。他熟悉着马福兰地方的最偏僻、最直捷的路径,他沿着一个干涸了的山溪的沙坝,利用着低凹的地形迅急飞跑,身边鼓起了云雾,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叫着,遇着高而显露的地方时,他卧倒了,作着蛇的样子前进,好几次他像田鼠一样躲在路边的乱草丛里,听着在附近经过的保卫队咳嗽,喷嚏,以及放小便等等的声音,终于他越过了保卫队的前头,到了比保卫队所到更远的地方,然后,他在那路边的旱园里蹲着,作着刈草的样子,一面用全身的力集中在眼睛上,对那路的两端警戒着。

保卫队必定是到那有着茶亭的地方就停止的,他放心了,只是远远地眺望着那路的前头。

太阳刚刚从天空的正中向西倾斜,空气热得沸起了白色的泡沫,蚱蜢到处的弹动着那怪异的大腿,发出爆炸的声音。永真的背脊给太阳烤炙得发疼,汗水淹没了他的头发,再又向颈下冲洗着,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是对着那路的前头眺望。路上的行人一来一往,那白色的沙土有如一条长长的蛇,它翻着肚皮,在行人的践踏下痛苦地蜷曲着,痉挛着。

时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过去了,永真那孩子背着巨深的灾难站在他的父亲的归路的前头,用发火的眼睛远远地指示着。他至少等过了三个钟头,太阳已经加强了倾斜的角度,光线渐渐的衰褪了,周遭的小树林里仿佛开始有了初夏的晚凉在流荡着。永真兴奋得有如一瓶丢了塞子的酒精,强烈地蒸发着,胸腔里开始不安地突跳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恐怕他的父亲的影子已经很早就从他的眼底里溜过去了。

他问了好几个从黄沙方面回来的行人,但是太生疏了,他们连永真的父亲的面孔的轮廓还不能回答出来。永真的心里焦灼地焚烧着。

他变得非常软弱,简直要掉下了眼泪。

这当儿,他仿佛望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在对他招手。他向着那对他招手的人走,……那是永真的父亲的朋友,一个忠实的邻人。

他告诉了永真:永真的父亲都猴友的可悲的凶讯。

都猴友,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在他的无教养的儿子永真的蠢笨中送了命。他躺在那茶亭的边旁,无可挽救地给保卫队杀害了。

然而,这就是无教养中的教养呵!

红花地之守御

我们的队伍有一个奇特的标帜,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底背上都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这箬帽,头是尖的,有着一条大而牢固的边,上面是一重薄而黄色的油纸,写着四个字,“银合金记”。我底朋友们也戴这样的箬帽,并且也在上面写着四个字,什么“浪合诸记”,“补合冻记”之类,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号,冠首的两个字还没有什么,所觉得珍贵的是那“合”和“记”两个字,几乎无论怎样都不能把它们抛掉。江平客籍的居民平常安的是短带子,短带子只适合于把箬帽戴在头上而已。我们把这短带子改造了一下,安成长带子,不戴的时候可以在背上背,这是从军队里传染到的气习。我们,几乎每一个都觉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头上呢,有日头的时候让日晒,下雨的时候让雨淋,都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们现在都自以为已经变成军队了的缘故吧。我们都很年轻,而且一大半脱离学校生活的日子还不久,大家都有点孩子气,爱学人家的一点皮毛上的东西,而况我们向来对于一切工作所取的态度正也是这样。虽然一面是严肃地并且几乎是机械地在功利上讲究效率,别一面,却像小孩子戏玩似的,样样都觉得很有趣,很生动。因为这战斗无论怎样野蛮,残酷,对于我们,却都有着更深一层的东西,我们竟能在这野蛮残酷的里面去寻出饶有趣味的消遣,从战斗的本身就感受到一种刚强的美,沉毅的美!……

杨望所带的箬帽是新的,安着绿色的长带子,那上面所写的四个字是“猫合狗记”。他的结实而坚硬的脚穿着“千里马”。“千里马”的带子也是鲜艳的绿色,就连系在墨水笔上的一条小绳子也是绿的。墨水笔上系着绳子,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时候不会把墨水笔丢掉。本来是为着实用,慢慢的也就成为一种时髦的习气了。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绿色,那可并不是他自己的嗜好。当然,绿色在鲜艳的一点上和杨望总指挥老大哥的粗野而壮健的体态就已经太不相称了。但是他管不了这些,他忙得很。在这些日子中,从他一身所发泄的精力是强劲而有近于暴戾的。虽然有时候,他的沉着和精细,可以使一件严重的事也化为一种轻快的美谈……并且,凭着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种异乎别人的嗜好。这不单指的是所用的带子一定要是绿色,就是别的也一样。例如尽管手紧握着枪杆子,而嘴里却还老哼着引逗田边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们所最易染到的习气,木棍般的黑色而粗糙的脚也穿起最漂亮的绯红色的袜子来了;诸如此类。但是对于杨望总指挥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连对自己的箬帽上的带子看一看,鉴别它是红是绿的时间都没有!而况这箬帽又是别人给他的。他身上几乎没有一件物品是通过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钱去购买来的。他穿着一件黑灰色而有着极难看的黄色花纹的短衫,据说这短衫是在广州的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车仔佬朋友给他的。而他的裤却是有点怪异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货,赭褐色,有着鲜黄色的细小的条纹,条纹上还闪闪发亮。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涂在一个总指挥底身上,多少要使他变成一个戏子,在动作上显得矫揉造作了吧。这又越说越和他底性格离得远了……

从这一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这之前,我从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还是有点杂乱。他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的是正规的队伍所用的铜鼓帽,穿着蓝布衣服,很脏,赤足,腰边歪歪地背着一个黄色皮袋,面孔是比现在还要黑,头发的芜长和杂乱还是一个样,不过那严厉而沉郁的神情比现在还要老一点。我们第三区梅陇市有一个类似邮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样子是和他相肖极了,并且连他睁圆着长睫毛的大眼,狞恶地笑了起来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说话的时候,曲着

指,像抓住了一件什么,眼睛向前面直射,牢固的双颚互相地作着有力的磨动,磨动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喷着口沫。那一次,他的样子有点卤莽,一径冲入我们的“俱乐部”来,也不按门铃;那时我在这“俱乐部”里当着秘书长的职务,我是有权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仿佛他是百年来长居在此间的老主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新近才被雇佣的仆役一样。我不认识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大哥杨望,而他在广州的××情报《先锋》上面每次发表的文章,却已经读过不少了。……他曾经请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馆里喝茶,他说他身上有八个大洋。在茶馆里谈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出了他的一排整齐得,洁白得类似女人的牙齿,哈哈地大笑起来。一只手把他的皮袋揉动得吱啁吱啁的响,这吱啁吱啁的响声非常新颖,好几次使我们停止了对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寻究这响声发出的源头。的确,他全身都发散着新的气息,他的谈话使我对于远方从未见过的情景也开始思索和想象了。我起初是有点怕他,以后却很亲近他,由怕他到亲近他,我可摸不出此中的界线。

有一次,我在自卫军的总指挥部遇见他,他热烈地接待着我;这时候恰巧他的母亲来向他要钱,说自从他的父亲死后(父亲是眼看这儿子做出了许多残暴的事情,恐怕将来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杀死去的),她的日子很苦。杨望在自己的袋子里搜寻了半天,卒至把袋子捣翻了,许多碎屑发臭的东西都跌落下来,只得到一个铜板。杨望把这个铜板交给他的母亲之后,挥着手叫他的母亲“走!”像我们平时对付乞丐一样。这些事情,在我们许多朋友中都很喜欢谈起,有时甚至还激起了小小的争论,参谋团的主席董仲明就不齿他的所为。例如有一次,杨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驼背,鹭鸶脚,又患着“发鸡盲”的可怜虫。那一夜恰巧是杨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怜虫忘记了叫口令,杨望竟然立即一枪把他结果了。像这样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讥笑他过火,或者做假!以后,关于杨望,还有种种的谣传:据说杨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厢沿海一带的地区去解决了许多军事上的困难问题,当地的农民竟然像信仰菩萨一样的信仰他。“这是不吉利的现象,”那时候有人投给县政府的匿名信是这样写着,“因为,我为什么要那样激烈的反对他呢?岂不是,如果长此下去,民众的整个的信念,要转移到个人的信仰上去了吗?……”而总指挥杨望,他一向是这样的朴素,他决不在口头的声辩上去费工夫,他着着实实的工作着,他渡过了不少的难关,也爬过不少历史的极高的顶点。他所取的全是一种阔达、高远、俯瞰的态度。他仿佛脚上穿着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脚底下有多少荆棘,只是向前迈步着,这在他几乎是失却感觉而麻木了的一样,……

但是不管怎样,我却要重复地再说,从这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

我们,背上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队伍,在九月初旬某日的下午,乘着日将下山,暮气笼罩的黄昏,从夏风城出发到红花地前线去。我们没有在公共体育场集合,开欢送会,演说等事,一点也没有。我们从各分队的驻地独自出发,分散了外间的注意力,到距县城二十多里的双桂山地方才作一个总的汇合。我们决定和敌人接触的时候作一次不怎么认真的轻兵战,服装和所带的物品都力求简单,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带。平时我们作一次示威游行就预备了一些救伤队,现在却什么救伤队都不用;工读学校的女生几乎全都愿意在救伤队里服务,她们都是些体格壮健、胆略过人的女朋友,但是我们不需要。如果她们诚恳地请求着要跟我们来,我们也拒绝。我们现在最着重的是轻便,像单单只剩了两手两脚时的轻便。在黑夜中进军,我们愿意我们的队伍是一条黑——和黑夜一样,不要参进别的任何色彩,就是农民的梭标队也不要。看来,总指挥杨望是有着这个企图:因为我们这新组织成的三个分队担任作战还是第一次,总指挥杨望要给我们这新的队伍以最干脆的考验,他要看清这个新队伍的机能,如果战斗一旦摆在它的面前,在它上面所唤起反应是怎样。这些,他都非从一次最单纯的战斗中去细心地加以试练不可。其实我们夏风城的军队都开到别地去应战去了,如今要守御红花地的阵线,这职务就只好留给了我们。在双桂山集合的时候,总指挥杨望对我们的说话简单得很:“诸位,”他的声音遏制得低低地,他仿佛知道我们在初次上火线之前都有着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为一种有力的沉醉,这样他的声音一高了起来,就要把我们从这沉醉中惊醒似的,“我们的阵地在红花地,你们知道红花地距离县城不过三十多里远吗?如果红花地不能守,就逃回县城去挖自己的墓穴去吧!……喂,记得吗?在路上要静,连一点咳嗽也不准有!”于是挥动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着。他的面孔堆着怒容,似乎很忧郁。但是他平静地说完了他的话,声音没有抑扬,始终不曾稍为有所激动。他的怒容也始终没有改变多少。

我们很静默,不过都没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欢的姿势站立着,大家互相地来一个壮健的微笑,有近于散懒或松懈的样子。这时候,太阳发出粗线条的光焰向我们平射着来,整个的队伍呈着腐败可怕的白色,总指挥杨望的黑面孔几乎有半边也变成白的。别的人却避免了夕阳的猛射,把面孔躲在灰黯的阴影里去。枪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没有,很不整齐;弹药带有的是皮革制的,有的是蓝布制的,围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着交叉的红红绿绿的箬帽带子,简单,明了,再没有别的更复杂的配备了。……当我们在撒满着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总指挥杨望默默地走在我们的前头,他的身边跟随着的两个武装的传令兵,自觉得很寂寞的样子,当队伍一弯曲的时候总是频频地对我们回顾着。我们整个的队伍都静静地走着,路上的砂砾在草鞋的践踏下互相地磨动着,跳跃着,低低地发出了一片喑哑的噪音,这嘈音并且还似乎标志着我们队伍行进的速率。的确,我们的队伍是行进得意外的急促。夏风城的屋宇本来不成样子,是那样的又破烂又低矮,离开了它,就显见得更加干瘪了,回头一望,只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树梢在地平线上耸立着,仿佛是一座废圩,踪迹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远下去了;苍色而阔大的天,冷淡地毫无异样地把这个给千万人的热血冲激着的城覆盖着,简直是有意抛掷了它,从而干脆地忘掉了它似的。

这个城现在却也变得很寂静,所能望见的深蓝色的树梢,正和近边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衔接着,简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阵黑似一阵,而那深蓝色的树梢,也很快地变成了一簇簇的阴影。我不晓得我们和夏风城离别的那个黄昏为什么是这样的忧郁无声,……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出奇地静默着。战斗,似乎只是可以远远地传闻着而不会在自己的近边发生的事。我们现在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并且,从这里所将要发生的一切变动,我们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就这样,我们静默着,我们要用这静默来陪伴那静默的城,来安慰那静默的城,……

最初出现的星儿,辽远地发射着壮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涌着,激动着,发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来延接已经过去的白昼,渡过这个夜晚,以抵达明天的晨晓;这个活跃而生动的挣扎使夜幕变改了黄昏的衰颓而沉进了更深的黑暗,星儿们也因之更加鲜亮,更加企图着把黑暗区别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砾渐渐地在黑暗中显现了,不过泛出了河水一样的油光色,教我们像看见了磷火一样的怵惕着,然而我们行进着的草鞋却还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实着它。——冰冷的夜风送来了远近的村落的狗吠声,这狗吠声总是那样的若断若续,似乎是疑惧不定,又似乎是故意发出的讯号,这讯号仿佛要使一切秘密地行使着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的树林,猫头鹰学着最古旧最可怖的声音,骄倨,自大,拉长地重复地呼叫着,仿佛所有一切黑暗的势力都被召集来了。路边的小沟渠,爽朗地弹动着喉咙,长远不息地歌唱着,……

当天色微妙地从黑暗开始慢慢地变白的当儿,我们,还不到两百人的三个小小的分队,就在红花地的深邃的森林里掩藏好了,……

红花地是夏风城北面莲花山麓底一幅长达五十多里的斜坡,浓密地长着由老鼠畏、杉木、黑山绸、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虽然在夏风这一小块的土地上出世,是一个道地的夏风土人,但是这有名的红花地大森林于我却还是生疏得很。这里面,一向给夏风的乡民认为神怪的地区。樵子和“割草婆”们的口中,关于这神怪的地区有令人慑栗的可怖的故事在传闻着,这些传闻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们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风十数万人群把这富饶的森林抛掷不用,而他们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设上所需要的木材,就只好仰给于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种类复杂的树木里面,不晓得有多少凭仗了那可怖的传闻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强固的长城,保全了几千百年的寿命。这实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垒,现在,为着军事上的需要,我们把这城堡占据了。这里有一条小路是夏风县境西面一个颇重要的进入口,据确实的探报,敌人的进袭夏风,除了用他们的主力向后门、梅陇一带推进之外,他们的别动队正采用了这条小路。这别动队的前头队伍约在这天(我们从夏风城开拔的次日)午前到达边境。我们是这样匆匆地,冒失地走着来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号——欢迎敌人的来临!

临晨的北风吹得更紧了,这古旧的大森林咻咻地呼着长气,间或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实数一共一百八十五名的队伍,按照着复杂多样的计划,单薄地分散在不同的地点。随着天色渐次的明亮,我们躲避了所有显露而易于被觉察的地方,接连变换了不少次掩藏的地点。梅陇人高伟、莫愁、彭元岳,捷胜人刘宗仁、刘友达和我,一共六个人,在一条山涧的岸边,面对那相距有六七步左右的小石桥据守着。这山涧的两岸、涧底,总之它全身的骨骼都是一些奇模怪样的乱石所造成。奔泻着的流泉,从上到下,十分威猛地披着瀑布,飞溅着,怒喷着,废除了所有的节拍和韵律,疯狂的叫嚣着;两岸,在黑色的大石的边旁,长长的红脚草很有礼貌地、隔着那疯狂的流水,互相的点着头;一种不知名的深绿色的土藤,用厚而多汁的怪异的躯干,悄悄地从石底裂缝里爬了出来,分了支,又各自据着不同的方向出动,在石底每一突出的部分,前行的蛇似的高举着头,互相的窥探着,浑身发散出一种强烈得几乎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水面上升腾着白烟,仿佛那疯狂的流水是真的在沸着。上面,森林的巨粗的木条交织着集密的楹栋,楹栋上又给枝叶铺成了极厚的屋顶,隔绝了天空,新的阳光从这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斜斜地从这一边射过那一边,奄奄地变成了蛛丝一样的嫩弱了,……

就在小石桥那边,来了三个敌人的尖兵。他们,一样高低的个子,穿着一律的黄色制服,戴着赭褐色的钢盔,敏捷、精警、要觉察别人,不要被别人所觉察。走起路来,像精警的野兽,可以完全听不见脚步的声音。正规的队伍,受了严格的军事教育,在操场上和讲堂里所学得的一切都可以搬到山林里来应用了,瞄准,射击,都可以依据着一定的姿势;弹道在空气里所绘画的弧形都可以分出最准确的角度来!

但是我们却从最不易被觉察的地方在窥伺着他们。我们看得很清楚:开望远镜,耳语,糊里糊涂地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卤莽起来就拔足挺进的表情和动作都一无遗漏地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我的胆子大起来了,不知怎样,急于要放小便似的,浑身总觉疴痒得难以忍煞,情绪已经变成了极度的暴躁和野蛮。——在这里,我觉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当战士在处理他们的猎获品的当儿,再没有更虔诚更果决的形容辞了。想到敌人在临死的千分之一钞钟的时间以前还可以不觉察自己将至的运命,而这运命是恰好在自己的手里掌握着,什么是强劲,什么是胜利的真谛也深深地领悟了。这又是唯有战士才能享受的幸运!六个人中的首领,梅陇人高伟,一个当木炭夫出身的壮健的少年人,他的圆大的眼睛,像下等动物的复眼,拼命地去凝视敌人,并且拼命地把敌人的影子扩大着;他是委实太卤莽了,他对于这战斗的范围的大小是可以说毫无计算,就是处理一件最微小的事,也不惜动员了毕生的精力。对于他,战斗和世间上所有一切有趣的玩艺完全两样,他是彻头彻尾地把战斗当作一个最残暴、最严重的主题在发挥着;他对于战斗的凶恶,战斗的丑野毫无忌讳,他喜欢赤裸裸地在战斗的红焰焰的光辉中濯浴着。……他斜斜地倚靠在大石边的上身摆动了,他在瞬息间所决定的主意,不单是他自己,而且还有我们五个人在绝对忠诚地一同执行着!这是一个奇迹:彭元岳、莫愁、刘宗仁、刘友达和我,我们五个人在战斗中和我们的分队长高伟,完全地互相配合,高伟的左手紧紧地握住了枪杆,枪尾的白色的刺刀分外地发亮着。

约莫过了吃一顿饭那么久的时间,什么都完毕了。总指挥杨望所决定的最初施行的计划,成功得像无意之间从路上拾得的一样。当然,敌人的密集队伍这时候是可以安心放胆地向这神秘的大森林里长驱直进了,而他们安在额上的触角给我们悄悄地拔掉了却还不知道!

西面,距我们这里约莫二十里远的地方,大森林像突然暴病了似的喑哑地深隐地叫号着,因为老大哥杨望所直接带领的战士们已经把紧密的排枪放射了!

战士们利用了复杂神秘的地形,并且凭着极短的距离,他们在每一颗子弹放射之前都握有着沉着地正确地瞄准的余裕,当每一次的猛烈的排枪放射之后,趁着敌人的队伍狼狈地分散的当儿,他们学着敌人的兵士所能懂的方言,喊出了清晰的最高音:“缴枪!欢迎投降!”……和敌人仓皇地还击的杂乱的枪声交换着……这火线是从最远的地方点燃起,随之迅速地蔓延到近边的地方,我们这里要算是火线的终点,而我们六个人的排枪,也已经远远地和最前头的排枪呼应起来。

我们发现了从那整列的队伍中分出来的一队敌人,他们的人数约莫在三十左右,他们显然很镇静,在这样深邃的大森林里面,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能够认清,但是他们一味儿只是夺路而走的企图却被我们阻止了!在这里,我庆幸着,我发现了高伟的战斗的天才,他的胆量又好,射击又准确,他每一次从“静”入“动”,从沉默着至挥动着臂膊奋力高呼,其中都有着很足以使我长远地记忆着的明确的特点。而我却实在抱憾得很,我终于没有把这些都微妙地加以雕塑的能力,总之,他作为一个战士的威武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在敌人的面前最先出现,他奔向敌人的时候,上身总是过分地向前面突进着,而他使用刺刀的姿势,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他父亲教给他的自己的手法在应用着!他的父亲在他们的村落中是一个有名的拳师,无怪他向来就鄙视着举枪,瞄准,射击之类的军事教育。我好几次看见他的刺刀还未对敌人的身上实行劈刺之前,敌人的枪尖就已经对着他瞄准了,射击了,不,其实(如果可能!)这还是千分之一秒钟以后的事,而高伟却正在这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之内,利用了最难于被觉察的优势,把敌人制服着!他杀死一个敌人,总是用刺刀拼命地冲进敌人的胸膛,然后,他决不把刺刀很快地就拔出来,他要亲眼看定他的对手是怎样的在他的刺刀之下确实地死了去。而他的对手从身上着了刺刀的一瞬间起,继之倾斜着身体躺倒下来,以至于在地上仰卧或俯伏,这些变动,几乎没有一点不是直接地受了他的刺刀的威胁的结果。其次是彭元岳,他有点肥胖,个子不高,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正和通常的农民一样,没有受教导的习惯,一种有力的教导到了他的身上,就要成为一种迟钝而不能深入的东西,几乎是一种天定的性格使他和教育隔绝了。他的面孔是又圆又大,表情很皮相,看不出更深的东西!他又爱笑,不管和谁人交谈,总是听见他哈哈地笑着。但是他也有着他自己的特点,他的射击是比高伟还要准,对于敌人,他有着很确当的轻蔑。为什么这轻蔑是确当的呢?因为他在轻蔑中并没有半点放纵敌人的意念在留存着;他的动作虽然有点近乎迟钝,但是和敌人的惶急而仓卒的动作相比,这迟钝在战斗的效用上是恰恰成为了必要,而他爱笑的面孔也已经正式地紧张着!

刘宗仁和刘友达在射击的位置是自头到尾地并排着,他们两位是同出一家的堂兄弟,面孔却像亲兄弟一样的相肖,在陆安师范,他们是高我一年级的同学,他们同样是出人头地的体育家,直到进了我们的队伍,体育家的身份还是保持着。

那夺路而走的数十名敌人,严正地保持着他们的成行的纵队,而且是一个颇为严紧的纵队,他们在危急的时候惶乱地散开了,这当儿,他们一个个都几乎要为路边的大石或大树的横根所绊倒,甚至手脚忙乱得枪也开不成,把整枝枪杆抛掷到我们这边来了!但是一经集合而又成为纵队之后,他们的失去的胆量重又恢复,他们总是斜斜地向我们的近边横冲着。这横冲所加于我们身上的决不是一种直接有力的压迫,不过我们却并不以为这样就对我们本身有利。我们要奔过他们的前面,迎头拦住他们的去路,利用着他们鱼贯而成的直线,使我们所发射的每一颗子弹都能够杀死他们两个至三个以上。于是那最激烈的“白刃战”开始了,……我们,预早就给派定了负担这特务工作的六个人,每一个的枪尾都挂着雪亮的刺刀。在这里,莫愁,那很早以前就在军队里混过的高个子,和我实行了最微妙最确当的合作。好几次我们用两把刺刀去逆袭同一个敌人,而当另一个敌人决定了他自己的方向,单独对着他或者对着我直扑而来的当儿,我们似乎从中取得了约会的余裕,又是一齐地用两把刺刀去迎接着!

三十名左右的敌人已经有三分之一倒下,还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战斗力,其余的三分之一也正在急速地分解着的当儿,从我们的背后忽然又出现了三个敌人。他们取了适当的地形,三杆枪沉着地一同对准着高伟的背影发射。高伟在刚要爬过一个平斜面的大石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用他的阔大的上身去接受那三颗子弹的横袭,他无能为力地倒下了,在倒下的一瞬间,他的枪还在手里高擎着。于是战斗突然地陷进了危险的境界,原先被我们所追袭的敌人,好像一时有了新的警觉似的,他们已经转回了枪口向我们采取攻势。彭元岳不知怎样,他刚刚一闪过了一株大树干的背面就立身不稳起来,卒至摇摇不定的倒了下去。他是左胸上受伤了,但是他很镇静,他利用这一跌转变了射击的方向,出其不意地使那从我们背后袭来的三个敌人中的一个很准确地在太阳穴上接受了一颗子弹,其余的两个竟然狼狈地舍弃他们受伤的兄弟而走了!紧随着他们的背后猛袭上去的是刘宗仁和刘友达两兄弟,大概已经用完了身上的子弹了吧,他们决不放枪,他们这一去是只管挺着血污淋湿的刺刀,一径向那两个逃走的敌人直奔着。不知怎样,这两个逃走的敌人竟然失去了他们原来的镇静和勇猛,而为刘宗仁刘友达他们直奔而进的可怖的气势所慑服,他们变成了毫无战斗的能力。当跑在前头的刘宗仁的刺刀接近他们还不到五步的时候,他们便发觉了,虽然武器在手里紧执着也等于无用,都把枪杆子抛开了去,不知愧赧地在两位胜利者的面前屈膝下跪。但是这得不到刘宗仁和刘友达的饶恕,他们是毫无怜惜地结果了这两个俘虏,给高伟复了仇!

这其间,西边一带的枪声慢慢地减少,在中部担任作战的兄弟和我们取得了联络。战斗似乎很早就失去了重心。对我们进行反攻的敌人,火力非常单薄。中部的兄弟有五个已经加上了我们的阵线,我们突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火力,不消说,战斗的胜利从这一瞬间起就已经决定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红花地全线的战斗情形,了如指掌地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小小的三分队,一共还不上两百人的队伍,奇迹地克服了敌人两团的兵力。

遗留在后头,还未开进这森林里来的敌人的大队受了这意外的震惊,已经一拉而断,向西撤退到三里外的布心圩地方去。当然,我们的队伍在这时被发现,对于他们正也是一种很好的情况,因为他们只要抓住了我们这个目标,进攻这事就有了着落。我们呢,对于敌人的更严重的进攻之防御,是从这一刻起就必须紧密地准备着,但是我们整个的队伍却开始了忧愁!

我们,在这一次初始的战斗中除了必须支付的正常的牺牲——死伤之外,剩下了一百四十三个人,用这一百四十三个人去接待敌人更严重的进攻,那是绝对地没有问题!只是还有一件更繁重的任务,就是看押俘虏。这俘虏的人数有三百多,超过我们全数一倍的数目,我们就是用整个的队伍来担当看押俘虏的任务也还不够。我们全部八个分队的武力,有五个分队已经开到梅陇方面去应付那更严重的战斗。在后方,全是赤手空拳的群众,可以说是一兵一卒也没有,我们还能有援兵么!那么,我们只好把红花地的宝贵阵地断送了,我们根本就够不上守御!

杨望,我们的老大哥,这时候毫不动摇地决定了。三百多的俘虏的黄色制服,强烈地、占多数地在我们的服装不一律的、近乎败坏了的队伍中参合着!学生出身的兄弟们比在火线上呼口号更进一步的宣传工作也开始了。三百多俘虏几乎九成九是下级军官和兵士,他们的态度是驯服得很;战斗,已经共同地都认为是过去了的事,他们一般地都陷于一种愁苦而疲乏的状态,有的用手巾在包扎手上或脚上的轻伤,有的在山涧边喝水,虽然一堆堆地聚集着,而可惊的企图在他们之中可以说是半点也没有。他们也许多半都已经打消了各种的疑虑,静待着我们的处理。我们对他们并不曾用过任何强暴的压制手段。他们之中,间或互相地发出了谈话,我们一给他们一个眼色也就把谈话停止了。但是总指挥杨望所发出的命令,秘密地,像强烈的电流,在我们彼此的耳边交流着,为着神圣的防御之继续,并且为着一百四十三名的秘密(在这神秘的大森林里面,敌人始终不明了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不要在这三百多的俘虏中被发露。总指挥杨望秘密地把他的命令发出之后,就屹然不动地在我们的侧边站立着,一只手拼命地把他的长长的睫毛揉动着,似乎在叫他的两只圆大的眼睛要把这不容易控制的场面把握得更准些。

太阳光从树梢的缝隙向下直射,时候已近正午,森林里的冷气低退了不少,我们也多少感到一种烘热的气流。我的头脑却沉重着,胸腔里起了在战斗中还不曾有过的气喘,呼吸也不容易起来,几乎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我好几次想要对杨望提出异议,但是一看到杨望的一副钢般的黑而冷的面孔时,内心似乎又受了一阵强烈的警醒和启示,因之我的头脑也变成冰冷了,几乎是指头触摩杨望的冷面孔而起的感应。我得为自己庆幸——在杨望所领导的战斗中,我和我手里的冰冷而犀利的武器是自始至终紧紧地结合着。

这惊人的场面是终于痛楚地展开了!

我们,一百四十三人一齐地发射了一阵最猛烈的排枪。这排枪有着令人身心颤动的威力,黄色的俘虏崩陷的山阜似的一角一角地倒下了。随着那数百具尸体笨重地颠仆的声音,整个的森林颤抖了似的起着摇撼,黄叶和残枝簌簌地落了下来,而我们的第二轮排枪正又发出在这当儿。

回顾我们自己的队伍,是在森林里的丛密的大树干的参合中,弯弯地展开着,作着对那黄红交映的尸堆包围的形势,像一条弧形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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