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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13:5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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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托尔斯泰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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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集

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集试读:

暴风雪

傍晚6点来钟,我用够茶之后,便离开驿站上路了。这个站的名称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它位于顿河部队驻扎区内,在诺沃契尔卡斯克附近。我裹紧大衣和车毯,同阿廖什卡并肩坐在一辆雪橇里,当时天已黑了。刚离开驿站那一会儿,天气还算暖和,风也不大。虽然没有下雪,可头顶上却见不到一颗星星,天空显得分外的低,与铺展在我们眼前的皑皑雪原相比,又显得分外的黑。

我们刚从几座风磨的黑影旁边驶过,其中有一座风磨笨不唧唧地转动着它的巨翼。待出了村子,我便发现,路变得很不好走,雪积得更深了,风开始更猛烈地吹向我的左侧,把马的尾巴和鬃毛吹到了一边,把被滑木划开和被马蹄踩散的雪不断地刮了起来,吹散开去。铃铛声渐渐低沉了,一股寒气穿过袖子的空隙直袭脊背,此时我不禁想起了驿站长的劝告,他说:还是不走为好,免得瞎跑一宿,在路上冻个贼死。“咱们不至于迷路吧?”我问驿车夫,可是得不到回答。我便更明白地问:“喂,车夫,咱们到得了站吗?不会迷路吧?”“天知道呢!”他连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你瞧,风雪刮得多凶呀:路一点儿也瞅不见。老天爷呀!”“那你最好说说看,你有没有把握把我们送到站?”我继续问,“咱们到得了吗?”“按说是到得了的。”驿车夫说。他接下还说了些什么,由于风大,我已听不清楚。

我是不愿意往回跑的,可是在顿河部队驻扎区这片极荒凉的草原上,在严寒和暴风雪里整夜整宿地瞎跑一气,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呀。再说,虽然在昏天黑地中我无法仔细看清这位驿车夫的脸庞,但不知为何他就让我不大喜欢,也不大令我信得过。他缩着腿坐在雪橇的正当中,而不是靠边点儿坐,他的块头大得过分,声音懒洋洋的,头上的那帽子也不是车夫戴的那一种——帽子老大,向四边晃呀晃的。他赶起马来也不那么地道,两手抓着缰绳,像一个坐在驭座上充当车夫的仆役。我之所以信不过他,主要是因为他那两只耳朵上包着一块头巾。总而言之,我不喜欢这个戳在我眼前的正经八百的带点罗锅的脊背,我觉得它不会带来什么好事。“照我说,还是回去为妙,”阿廖什卡对我说,“迷路可不是好玩的!”“老天爷!你瞧,风雪刮得多猛呀!路一点儿也瞅不见,眼睛全给糊住了……老天爷!”驿车夫抱怨说。

我们没走上一刻钟,驿车夫便勒住了马,把缰绳递给阿廖什卡,从座位上笨拙地抽出两脚,大皮靴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上,前去寻路。“怎么回事?你上哪儿?走错道了,是吗?”我问道。可是驿车夫没有搭理我,转过脸避开刺眼的风,离开了雪橇。“喂,怎么样?有路吗?”他回来时我又问一遍。“什么也没有!”他突然不耐烦地、懊恼地回答我一句,仿佛他走错了道是我的过错。他又慢吞吞地把两只大脚伸进前座,用结了冰的手套分开缰绳。“那咱们怎么办?”当我们的雪橇又跑动后,我问。“怎么办!走走再看呗。”

我们的马儿依旧以小快步跑着,看来已使足力气了,有的地方走在深达四分之一俄尺的积雪上,有的地方走在嚓嚓作响的冰凌上。

虽然天气挺冷,可衣领上的雪却融得顶快;地面的风雪搅得越来越厉害了,天上又下起稀疏的干雪。

很显然,天知道我们在往哪儿跑,又跑了一刻来钟,我们竟没有见到一个里程标。“你看怎么样呀,”我又问驿车夫,“咱们到得了站吗?”“到哪个站?要是往回走的话,那就由着马自个儿跑,它们准能拉得回去;要是前去下一站,那就不好说了……恐怕会让咱们自个儿玩儿完。”“哦,那就回去得了,”我说,“真是……”“那么说,就转回去?”驿车夫又问了一下。“是的,是的,往回转吧!”

驿车夫放开了缰绳。几匹马跑得比较快了,虽然我看不出我们的雪橇是怎么掉头的,然而风向变了,没多大会儿,透过纷飞的雪花,又看到了那些风磨。驿车夫已来了精神,打开了话匣子。“前些日子也是这样刮着暴风雪,有辆雪橇也是从前边那个驿站回来,”他说,“他们就在草垛里过了一夜,直到早上才回到站。多亏钻进了草垛,要不然哪,大伙非得全冻死不可——那天气可真冷呀。即便那样,还是有一个人冻坏了两条腿,后来三个礼拜里疼得死去活来。”“可目前并不算很冷,风也小些了。”我说,“走得了吗?”“天气嘛,暖和还算暖和,就是还刮着风雪。眼下往回走,看来是容易些,可是雪搅得更厉害了。走是能走的,要不是个信差,要不是自个儿愿意。要是让乘客冻坏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爷您若有个好歹,过后我怎么交代?”

这时候从我们后面传来了几辆

套马雪橇车的铃铛声,它们跑得飞快,说话就要赶上我们了。“这是特快邮车的铃铛声,”我的驿车夫说,“全驿站就只有这样一个铃铛。”

果真,领头的那辆橇车的铃铛声已随风清晰地飘来,那声音异常悦耳:纯净、洪亮、低沉,又有点儿颤悠。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爱好摆弄铃铛的人组装的:把三个铃铛配搭在一起,一个大的置于中间,那声音优美极了,旁边是两个小的,配成三度音。这种三度音和在空中回荡的颤动的

度音交融在一起,的确异常动人,在这荒凉僻静的原野上显得美妙出奇。“邮车来了,”当三辆三套马橇车中领头的那一辆跟我们齐头并进时,我的驿车夫说,“路怎么样呀?走得过去吗?”他向后面的一个驿车夫喊着问,而那个驿车夫只吆喝一下马,没有搭理他。邮车刚从我们旁边飞奔过去,铃铛声很快就被风吹跑了。我的驿车夫大概感到有些惭愧。“那咱们就前去吧,老爷!”他对我说,“人家刚过来,这会儿他们的橇印还是好看清的。”

我同意了,我们又顶着风掉过头来,沿着深深的积雪往前缓缓地驶着。我向旁边盯着路,免得偏离了那几辆雪橇留下的印迹。约两俄里以内,那印迹都还清晰可见;过后只看到滑木驶过的地方显出一点点高低不平,再过一会儿我已根本辨认不清那是辙迹,还是被风吹起的一层雪了。瞧着滑木下的雪单调地往后跑去,把眼睛都看花了,于是我就开始向前看。第三个里程标我们还是看见了,可是第

个里程标怎么也找不到。像先前一样,我们时而顶着风,时而顺着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到后来驿车夫说,我们似乎向右偏了,我说向左偏了,而阿廖什卡却断定说,我们完全是走回头路了。我们又几次停了下来,驿车夫抽出自己的两只大脚,爬下雪橇去找路,但全是白费劲。我也下去瞧了瞧,我隐约看到的好像是路,但是我刚费大劲顶着风走出

步,就真心相信,到处都一样是层层单调的白雪,道路不过是出现在我想象中罢了——就在这一会儿,我已经看不见雪橇了。我大喊起来:“车夫!阿廖什卡!”我觉得我的声音被风直接从嘴里抓走了,转眼间就被它吹得不知去向了。我向着原来停雪橇的地方走去,而雪橇不见了,我又往右走,也不见踪影。我想起来真不好意思,当时我用一种响得刺耳、几近绝望的声音一再喊了起来:“车夫!”其实他就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他那抱着鞭子、歪戴着大帽子的黑色身影猛地显现在我眼前。他把我领到雪橇旁。“亏得天还暖和,”他说,“要是大冷天,可就糟了!……老天爷!”“松开马吧,让马拉咱们回去,”我坐进雪橇时说,“它们拉得到吧?你说呢,车夫?”“按说拉得到的。”

他丢开缰绳,朝辕马的鞍上抽了三鞭,我们又朝一方奔去了。我们走了半个来小时。骤然在我们前边又响起了我所熟悉的那个特别悦耳的铃铛声和另两个铃铛声;可这会儿它们是迎着我们飘来的。仍然是那三辆三套马橇车,它们已经卸了邮件,后头还拴着几匹往回带的马,它们是在返回原驿站去。那辆驾着三匹大马、挂着悦耳的铃铛的特快邮车飞快地跑在前边。橇车的驭座上坐着一名车夫,不时挺有精神地吆喝几声。后面两辆空雪橇的正中央各坐着两名车夫,可听得见他们响亮而快活的话音。其中有一个车夫在吸烟斗,被风吹旺的火星照亮了他的部分面容。

我望着他们,为自己害怕前进而感到羞惭,我的驿车夫大概也有同感,因为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咱们跟着他们走吧。”三

还没有等最后那辆橇车过去,我的驿车夫便开始笨手笨脚地掉转马头,不巧把橇杆撞到了那几匹拴在橇车后头的马身上。其中有三匹马猛然一躲,挣断了缰绳,向一旁急奔而去。“瞧,斜眼鬼,不瞧瞧往哪儿转——瞎往人家身上撞。活见鬼!”一个个子不高的车夫用嘶哑而发颤的嗓音骂了起来。我从他的声音和身材判断,他就是那个坐在最后那辆橇车上的小老头。他赶紧跳下雪橇,跑去追马,一边仍在破口痛骂我的驿车夫。

而那几匹马没有乖乖地停下。车夫在它们后边紧追,转眼间马和车夫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暴风雪里。“瓦西利——依!把那匹浅黄马骑过来,不那样是逮不住它们的。”还能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其中一个个子特高的车夫爬下雪橇,不声不响地解开自己的三匹马,牵过其中的一匹,抓住皮马套跳了上去。接着马蹄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踩响了,马步凌乱地奔驰起来,也在那同一方向消失了。

我们就同其余两辆橇车一起跟在那辆特快邮车后头跑着,也不管有路没有路地只朝前跑。那辆特快邮车还是那样响着铃铛,快速地奔在头里。“没什么!他会把马追回来的!”我的驿车夫谈起那个跑去追马的车夫时说,“要是一匹马不合群,它准是匹劣马,它瞎跑到一处去,那……那就不会回来了。”

我的驿车夫自从赶着雪橇跟在人家后头跑之后,他似乎变得比我开心,也比我话多。由于我还不大想睡,自然也就借机跟他闲聊起来。我开始向他问这问那:他是什么地方人,怎么前来此地,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是我的老乡,也是图拉省人,农奴出身,家住基尔皮奇村。他们家地少,从那年闹霍乱之后,地里简直就没什么收成。家中还有兄弟俩,老三去当兵了。粮食吃不到圣诞节,他只得外出打工,挣口饭吃。家中由他弟弟当家,因为弟弟已娶了亲,而他自己则是个鳏夫。他们村里年年都有人结伙来这儿当驿车夫,他过去虽然没有干过赶车这一行,但还是来驿站上干活,顺便养活兄弟;他在这儿过日子,谢天谢地,年收入有一百二十卢布,寄回家一百卢布,要不是这儿的“信差凶得像野兽,再加这儿的人爱骂街”,日子还可以过得挺滋润的。“唉。就拿这车夫说吧,他干吗骂人呢?老天爷!难道我是成心让他的马挣断绳子的?难道我会对人使坏?干吗要去追那些马呢?它们自个儿会回来的。要不然哪,不单单让马累垮了,连自个儿也得玩儿完。”这个敬畏上帝的庄稼汉一再地说。“那黑黝黝的东西是什么?”我发现前边有几个黑黝黝的东西时问道。“那是车队。他们那样走法倒挺有趣的!”当我们赶上那一辆接一辆遮着蒲席的带轱辘的大车时,他说,“你瞧,一个人影也瞅不见——全在睡觉呢。聪明的马自个儿识得路:它绝对迷不了路。咱也跟车队跑过,所以清楚。”他补充说。

这些从蒲席顶上到车轱辘都落满了雪的大车,在孤单单地赶路,看起来的确有些奇怪。当我们的铃铛在那车队旁边响过去的时候,只有领头的大车上那盖满两指厚积雪的蒲席被稍稍掀起一点,有一顶帽子从里面探出来一下。一匹花斑大马伸着脖子,鼓起脊背,在全被雪埋住的路上步伐平稳地前进着,单调地晃动着它那套在白色车轭下的毛茸茸的脑袋。当我们的马与之并驾齐驱时,它警觉地竖起了一只落满了雪的耳朵。

我们默不作声地又走了半个来钟头,驿车夫再次跟我聊了起来。“您觉得怎么样呀,老爷,咱们这么走对头吗?”“不知道。”我回答说。“先头风是那样刮的,这会儿咱们可完全是顶着风雪走。不,咱们走得不对头,咱们迷路了。”他十分镇静地断言。

显然,尽管他胆小得很,可“人多胆壮”嘛,自从同路的人多了,既不用他领路,也不用他负责,这样一来,他就变得极为安心了。他非常冷静地观察着领头的那个车夫的错误,似乎此事同他毫无关系。的确,我发现领头的那辆橇车有时偏到我的左面,有时偏到右面,我甚至觉得我们是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转圈子。话说回来,这可能是受错觉的骗,就像我有时觉得那领头的橇车一会儿在上山,一会儿在下坡或者下山,其实呢,这儿的草原到处是平平坦坦的。

又走了不多大会儿,我看见,似乎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长条移动着的黑带子,但过了一会儿我就看清了,这原来是那个被我们超过去的车队。雪依然纷纷地飘落在嘎吱作响的车轱辘上,其中有几个车轱辘甚至转不动了;那伙人依旧在蒲席下睡觉;那匹领头的花斑马依然张开鼻孔,嗅着道路,警觉地竖起耳朵。“瞧,咱们转呀转呀又转到那个车队边上来了!”我的驿车夫以不满的语调说,“拉特快邮车的马都是好样的马:所以他不怕这样玩命地赶;要是咱们的马也这么跑,那早就跑不动了。”

他清了清嗓子。“咱们回去吧,老爷,免得遭罪。”“为什么?总得到个什么地方吧。”“到哪儿呀?咱们得在野外过夜了。风雪刮得好凶呀……老天爷!”

前边领头的驿车夫显然已迷了路,走失了方向,然而他不但不去寻寻路,还开心地吆喝着,继续驾车飞快地奔驰,这虽然让我感到惊奇,可我已经不想离开他们了。“跟他们走吧。”我说。

车夫赶着车跑着,但他赶起来比先前更不乐意了,而且已不再开口跟我侃谈了。四

暴风雪变得越来越厉害了,气温变得更冷了:鼻子和两颊冻得更厉害,皮大衣里常常被灌进一股股寒气,得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有的时候雪橇在光溜溜的冰凌上嘎嘎地驶过,因为地上的积雪都被风刮走了。尽管我对这次迷路的结局甚为关注,可我没有停下宿夜,而已连续赶了五百多俄里的路,所以我禁不住闭上了眼睛,打起盹来。有一次我睁开眼睛,头一片刻间我似乎觉得,有一片亮光照耀着这白茫茫的雪原,这使我吃了一惊:地平线大大扩展了,黑压压的低矮天空突然消失了,四下只见一道道白晃晃的斜飘着的雪线;前边那些马车的轮廓看得更清了。我抬头仰望,似乎乌云已经散去,只有纷飞的雪花遮住了天空。在我打盹的时候,月亮爬上来了,透过稀疏的云层和飘飘而下的雪花,投下一片寒气袭人的光辉。我看得最清的是我的雪橇、马匹、车夫以及跑在前头的三辆橇车:头一辆是那特快邮车,车上依然是那一个车夫坐在驭座上,赶着马儿大快步地奔跑;第二辆橇车里坐着两个人,他们丢下缰绳,用厚呢上衣顶在头上挡风,不停地吸着烟斗,这是从那里闪亮的火光中看到的;第三辆橇车里一个人也看不见,也许它的车夫钻进车当中睡着了。我偶尔会看见那领头的车夫勒住马,下去探探路。每当我们一停下车,风的呼啸声便显得更响,在空中飞扬的多得惊人的雪花也看得更清晰了。在风雪弥漫的月光下,我看到那车夫不高的身影,他手拿鞭子,试探前边的积雪,在明亮的雪雾中前后挪动,然后又回到雪橇旁,侧着身子跃上前座,在风的单调呼吼声中又传来他那洪亮利落的吆喝声和铃铛的叮当声。每当那领头的车夫爬下车子前去寻路标或草垛时,总会从第二辆橇车里传来一个车夫的神气而自信的声音,他朝领头的那车夫喊道:“听我说,伊格纳什卡!太靠左了,往右一点儿,顶着风雪走。”或者喊道:“瞎转转干啥?打雪地走嘛,看雪怎么堆的,就正好走得出去。”或者喊道:“往右,往右走,我的老兄!你瞧,什么东西发黑,说不定是路标吧。”或者喊道:“你瞎赶什么呀?瞎赶什么呀?把花斑马给卸下来,让它在前头带路,它准会把你带上道的。那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那个好出点子的车夫自己非但没有把拉梢马卸下来,或者走到雪地上去探探路,而且连鼻子都没有从自己的厚呢上衣里伸出来。有一回,领头的伊格纳什卡听到他的一个点子后,朝他喊道,说既然他知道怎么个走法,他自己去前边带路好了。那好出点子的人回答说,等到让他赶特快邮车的时候,他就会带路,而且保证把大伙领上道。“我的这几匹马在大风雪天里是带不了路的,”他喊道,“不是那样的马嘛!”“那你就别搅和!”伊格纳什卡回答说,一边快活地朝马儿打几声呼哨。

与那个好出点子的车夫坐在同一辆雪橇里的另一个车夫则没有向伊格纳什卡说什么,他一般不掺和到这种事里,虽然他还没有睡觉。我是从两样事看出来的:一是他那烟斗老没有熄掉,二是每当我们停下来时,我就听到他那从容不迫、叨个不停的话声。他在讲故事。只有一次,当伊格纳什卡不知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停下来时,显然由于行路的惬意劲被一再打断,他火了,朝伊格纳什卡嚷嚷起来:“怎么又停下啦?瞧,他还想找道呢!早跟你说了,这是暴风雪!这会儿就连土地丈量员亲自出马也找不到道的。趁马还拉得了,就走你的吧。兴许咱们还不会冻死……我说,走吧!”“可不是吗!去年就有一个邮差差点儿给冻死了!”我的驿车夫搭腔说。

第三辆橇车上的车夫一直睡不醒。在一次停车的时候,那个好出点子的人喊道:“菲利普!喂,菲利普!”

由于没听到回答,他又说:“还没有冻死吧?伊格纳什卡,你最好去瞧一瞧呀。”

干什么都稳重的伊格纳什卡走到那辆雪橇旁,推了推那睡着的人。“瞧,半瓶白酒就把你醉成这个德行!你冻死了也得说一声呀!”他晃着那个车夫说。

睡觉的人嘀咕了句什么,又骂了一声。“他活着哪,伙计们!”伊格纳什卡说罢,又向前跑去。我们又向前行驶了,跑得那么快,连我的雪橇上拉梢的枣红色小马也不断地挨鞭子抽,不止一次地蹦了起来,不大灵巧地奔跑着。五

那个跑去追赶脱缰马匹的小老头和瓦西利回到我们这儿时,我想已经是近午夜了。他们逮住了马,找到并赶上了我们。但是在这种不变东西的暴风雪中,在这荒凉的原野上,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对我始终是个谜。那小老头来回晃动着胳膊肘,摆动两腿,骑着辕马急步跑来(其余两匹马被拴在辕马的颈圈上:在暴风雪中是不可丢下马的)。待到他跑到与我并排的时候,他又开口骂起我的驿车夫:“瞧,斜眼鬼!真是的……”“喂,米特里奇大叔,”第二辆橇车上那个说故事的人喊了一声,“你还活着呀?上我们这儿来吧。”

那老头没有搭理他,继续骂。等他骂够了,才跑到第二辆雪橇旁边。“全逮回来了?”有人从那儿问他。“不逮回来咋行!”

他那不大的身躯以胸部贴在马背上,让马小跑着,然后跳下雪地,脚不停步地跟着雪橇跑,接着一下蹿了进去,两脚搁在橇的边杆上。高个子瓦西利跟先前一样,不声不响地爬进最前边的雪橇,跟伊格纳什卡待在一块儿,并和他一起寻路。

接下来我们就在这片白茫茫的荒野上,在暴风雪的寒冷而透明的闪光里马不停蹄地跑了好一阵子。一睁开眼睛,依然是那顶落满了雪的粗笨帽子和脊背戳在我的眼前。依然是那个不高的车轭,在车轭下面,辕马的脑袋依然在笼头的两条拉紧的皮缰绳之间等距离地晃动着,黑色的鬃毛被风一溜儿吹向一边。从它背后看去,右边仍是那匹尾巴扎得短短的枣红色拉梢马,还有一个偶尔撞到雪橇夹板上的拴套轴。朝下看,还是那种被滑木划开的松散的雪,风还是持续不断地把一切吹了起来,抛到一边去。前边跑着那几辆三套马橇车,它们仍跟我们保持同样的距离。左右两边一切都是白花花的,扑朔迷离。要找个新目标纯属徒劳:没有路标,没有草垛,也没有篱笆,什么都瞧不见。四下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并且还在移动。地平线有时显得遥远无比,有时四边又像被压成两步大小。有时骤然从右边耸起一道白色高墙,在雪橇旁边跑动,有时突然不见了,随之又出现在前边,它向远处跑呀跑呀,又消失了。再瞧瞧上边——起初似乎是亮堂堂的——透过雾霭似乎可看得见星星,然而星星升得越来越高,躲开了我的视野,于是只见雪花飘过眼前落在脸上和大衣的领子上;天空到处是一样的亮,一样的白,单调而且好动。风向似乎变了:时而迎面吹来,吹得雪花糊住了眼睛,时而从侧旁恼人地把大衣领掀到了头上,让大衣领嘲弄似的拍打我的脸,时而从后面钻进什么隙缝里,嗡嗡作响。听得见马蹄和滑木在雪地上不断发出低沉的响声、铃铛的叮当声,不过当我们走在深深的积雪上时,那铃铛声就听不清了。只有当我们偶尔顶着风跑,或者走在光溜溜的冰凌上时,才可清晰地听到伊格纳特振奋的口哨声,还有他那带有颤动的五度音的悠扬的铃铛声。这些声音顿时欢快地打破了荒野的忧郁气氛,然后又是一片单调的声响,令人难堪地、毫无变化地演奏着我摆脱不了的同一种调子。我的一只脚已有些冻僵了,我转动一下身子,想把衣服裹好,那落在衣领和帽子上的雪又跑进我的脖子里,使我冷得发抖,多亏穿着焐暖了的皮大衣,我能勉强抵住寒风睡一会儿。六

在我的脑际越来越迅速地浮现出种种破碎的回忆和想象。“第二辆雪橇上那个老爱嚷嚷、好出点子的车夫会是个什么样的汉子呢?想必是个红头发、小短腿、结结实实的人吧,”我想到,“就像我们家那个老听差费奥多尔·菲利佩奇一样。”这样一来,我在想象中看见了我家大宅的那个楼梯,五个家仆艰难地挪着步,垫着毛巾把一架钢琴从厢房里搬出来。我似乎看到费奥多尔·菲利佩奇穿着土布外衣,卷起袖子,手上拿着一块钢琴踏板,跑到前边,打开门闩,这儿扯了扯,那儿推了推,在人家的脚腿之间钻来钻去,碍手碍脚,还以关切的声音不断喊着:“用劲抬呀,前边的,前边的!就这样,后边的抬高点儿,抬高点儿,抬高点儿,抬到门里去!这就对啦。”“对不起,费奥多尔·菲利佩奇!我们自个儿来。”我们家的那个花匠胆怯地说,他的身子被挤到栏杆上,由于使劲而涨红了脸,他使出全身的劲抬着钢琴的一角。

然而费奥多尔·菲利佩奇还在嚷这嚷那。“这是怎么回事?”我思量着,“他以为大家一起干这个活缺了他就不成,还是因为上帝赐给了他这自以为是、好为人师的洋洋自得?也许就是这样。”我不知为什么又看到那个池塘,那些疲惫不堪的家仆们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拉渔网,又看到那个费奥多尔·菲利佩奇提着喷壶,朝着大家叫嚷,在岸边跑来跑去,偶尔走到水边,用一只手拿过金色的鲫鱼,放进浑浊的水里,又倒进一些清水。啊,我又想起七月的一个中午。我踩着花园里刚割过的草地,顶着炎炎烈日,向一处走去。我还很年轻,总觉得还缺少什么,所以老想追求一点什么。我走到池塘边,在蔷薇花坛和桦树林荫道之间一处自己心爱的地方躺下睡觉。我躺着,透过蔷薇多刺的红枝条,望着干枯松散的黑土,望着清澈如镜的池水,我记起那时所怀的情感。那是一种带有某些天真自满和忧伤的情感。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美,这种美又强烈地影响着我,使我觉得自己也融入其中了,唯一使我懊恼的是没有一个人欣赏我。天气很热。我想睡上一觉,消消愁绪,可是苍蝇——那些讨厌至极的苍蝇——就在这儿也不让我安宁,它们把我围了起来,跟我不依不饶,纠缠个没完,像果核似的从我的前额蹦到手臂上。蜜蜂在我的不远处,在太阳烤热的地方嗡嗡地叫着;黄翅膀的蝴蝶蔫不叽叽地在小草上飞去飞来。我抬头仰望,眼睛被刺疼了,在我头顶上的高处,虽然繁茂的桦树在轻轻地摇晃着它的树枝,但阳光却穿过它光亮的叶子火辣辣地照射下来,我更热了。我用手绢遮住脸,真闷人呀,苍蝇似乎被粘在了冒汗的手上。麻雀在蔷薇丛里蹦来跳去,其中有一只跳到离我一俄尺远的地上。它有两次装作使劲啄地的样子,随之又把枝子弄得沙沙地响,又快乐地啁啾了一声,从花丛中飞了出去。另一只也跳到地上,翘了翘尾巴,瞧瞧周围,叽叽喳喳地叫着,也跟着第一支箭似的飞走了。池塘上传来阵阵的捣衣声,这些声响低低地贴着水面四下飘散开来。还听得见洗澡人的欢声笑语和在水中的扑腾声。在远处,一阵风吹得树梢闹腾起来;接着我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还有那蔷薇叶子随风摇摆的声音。一阵清风徐徐而来,掀起我手绢的一角,呵痒我的汗滋滋的脸。一只苍蝇从扬起的手绢的缝里钻了进来,惊慌地在我湿润的嘴旁乱碰乱撞。背脊下边有一根枯枝硌着我。不,这儿没法躺了,去洗个澡吧。就在这会儿,我听见花坛旁边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惊慌的说话声:“哎呀,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呀!连一个男人也不见!”“什么事,什么事?”我跑到阳光下,问那个惊喊着跑过我身旁的女仆。她只是回过头瞧了瞧我,又摆动着双臂继续往前跑去。就在这一会儿,我看见了那个一百〇五岁的老太婆马特廖娜,她用一只手按着从头上往下滑的头巾,拖着一只穿毛袜的脚,步履蹒跚地向池塘那边奔。有两个小丫头手拉手地跑着;一个十岁的孩子穿着他父亲的上衣,拉着其中一个丫头的麻布裙,也跟在后头焦急地跑着。“出什么事啦?”我问她们。“有个庄稼人快淹死了。”“在哪儿?”“在池塘里。”“是哪个人?我们家的?”“不,过路人。”

车夫伊万穿着大皮靴,跑在刚割过的草地上,那胖管家雅科夫气喘吁吁地跑着,他们都往池塘那边去,于是我也跟着他们跑。

我记得当时心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跳下水去,把那庄稼人拉上来,救他一命,大家都会敬佩你的。”我当时想的是这个。“在哪儿呀?哪儿?”我问那群挤在岸边的家仆。“就在那边,在水最深的地方。”一个洗衣服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把湿衣服挂在扁担上,“我看见他钻到水里,一会儿他露了一次头,又沉了下去,又露出头,拼命地喊:‘我要淹死了,救命!’过后又往下沉,只见冒起一个个水泡。我一看这庄稼人快淹死了,就使劲喊:‘救命呀,有个庄稼人快淹死了!’”

接着这洗衣服的女人把扁担往肩上一搁,扭着腰,踩着小路离开了池边。“唉,多造孽呀!”管家雅科夫·伊万诺夫带着无可奈何的声调说道,“这一下跟地方法院的交道就够打的。”

有一个手拿镰刀的庄稼人从聚集在池塘对岸的妇女、儿童和老人群中挤了过来,把镰刀挂在柳树杈上,不急不忙地脱着靴子。“在哪儿,他在哪儿淹的呀?”我不断地问,想跳下水去,干出一件不平凡的事来。

但人家指给我看的只是那一片平静的水面,吹来的风偶尔掀起一点涟漪。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沉下去的,池水依然是那样平静、俏丽,在它的上边坦然地荡漾着,在中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我一筹莫展,什么惊人的事也干不了,再说啦,我那水上功夫也实在不行。那个庄稼人已经把小褂脱了下来,马上就要跳下水去。大家都怀着希望,屏住气瞧着他。然而那庄稼人走到水齐肩深的地方,便慢悠悠地退回来,穿上了小褂:原来他不会游水。

人们纷至沓来,越聚越多,娘儿们手拉着手,可没有人出来救助。那些刚来的人出着点子,频频唉声叹气,露出一副副惊恐和失望的脸色。那些原先聚集着的人中有的站累了,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有的干脆走回家去。老太婆马特廖娜问她的女儿炉门关好了没有;那个穿着父亲衣服的小孩在使劲往水里扔石子儿。

正在这一会儿,费奥多尔·菲利佩奇的那只叫特列佐尔卡的狗从屋边跑过来,一边汪汪叫着,一边疑惑地回头瞧瞧。接着费奥多尔·菲利佩奇本人的身影也从蔷薇花坛后边出现了,他一边跑过来,一边嚷嚷着什么。“你们站着干啥?”他嚷道,一边跑一边脱下上衣,“人都要淹死了,而你们还站着不动!拿绳子来!”

大家都怀着希望和惊恐瞧着费奥多尔·菲利佩奇,他一只手搭在一个热心的仆人的肩上,用左脚蹬下右脚上的靴子。“就在大伙站着的那边,在那棵柳树的右边一点,费奥多尔·菲利佩奇,就在那儿。”有人对他说。“知道啦!”他回答说,皱了皱眉头——可能是由于看到娘儿们中有人显出害臊的样子——他脱去小褂,解下十字架,把它交给恭顺地站在跟前的那个小花匠,接着劲头十足地踩着割过的草地,向池塘走去。

特列佐尔卡对自己主人这样火速行动有些困惑不解,停留在人群旁边,吧嗒着嘴,嚼着岸边的几棵小草,疑惑地望着主人,蓦地快乐地尖叫了一声,跟着主人一起扑进水里。开头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只见溅起的泡沫直飞到我们跟前,随后费奥多尔·菲利佩奇姿势优美地划动双臂,白净的背脊平衡地一起一伏,迅速地向对岸游去。特列佐尔卡呛了几口水,急急忙忙地往回游,在人群边抖了抖身上的水,又在岸边上蹭了蹭背。当费奥多尔·菲利佩奇快游到对岸那一会儿,两个车夫也拿着一张卷在棍子上的渔网向柳树奔去。费奥多尔·菲利佩奇不知为什么举起双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钻进水里,每次都从嘴里喷出一股水,潇洒地甩甩头发,对从四面

方向他提的各种问题一概不搭理。终于他爬上岸来,他吩咐人把渔网撒下。过一会儿渔网被拉了上来,网里除了水草和几条在水草中欢蹦乱跳的小鲫鱼之外,一无所获,当渔网再次被拉上时,我也跑到了那一边。只听到费奥多尔·菲利佩奇在发号施令的声音、湿绳子拍击水面的响声和人们惊恐的叹息声。系在渔网右边的湿绳子上缠着越来越多的水草,绳子也越来越多地被拉出水面。“现在大家一齐拉,一同使劲,拉!”费奥多尔·菲利佩奇喊道。浸透了水的鱼漂浮了上来。“像有个什么东西,拉起来怪沉的,伙计们。”有人说。

渔网两端被拉上了岸,网里跳蹦着两三条鲫鱼,渔网压到草地上,把草地也弄湿了。在拉紧的网里,通过薄薄一层被搅浑的水,露出一件白色的东西。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人群里发出一阵虽不很响但异常清晰的惊叹声。“一齐使劲拉,拉到干的地方!”传来费奥多尔·菲利佩奇果断的声音,于是大家便把淹死的人拖过刚割了牛蒡和龙芽草草茎的地方,直拖到柳树旁边。

我似乎又看见我那穿丝绸衣裙的慈善的老姑妈,看见她那把带穗子的紫色阳伞(这把伞跟这副简单得可怕的死亡画面不知为何显得如此不协调),看见她那立刻要放声大哭的神态。

我记得这张脸上显出一种用金车素药也治不了的绝望神情。我也记得,她怀着纯真而自私的爱心对我说:“咱们走吧,我的孩子。唉,这多可怕呀!可你老是一个人去洗澡、游水。”我记得我听到这话时所体验的痛苦和悲哀的感情。

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好毒呀,它像火似的烤着我脚下干裂的土地,阳光在波平如镜的池水上戏玩,大鲤鱼在池边蹦跳,一群群小鱼在池中央搅得水面泛起涟漪;一只老鹰在天空高高地盘旋,盯着一群在水中一边玩闹、一边穿过芦苇向池塘中央游去的小鸭。酝酿着雷雨的蓬松白云已聚集在地平线上,被渔网拖到岸边的污泥已渐渐地消散了。当我走过堤岸时,又听见了回荡在池面上的捣衣声。

这种捣衣声仿佛是由两根捣衣槌合奏的三度音,这种声响折磨得我难受,况且我明白这槌声就是铃声,费奥多尔·费利佩奇又不让它停息下来。这槌声像刑具一般压着我那只冻僵了的脚。我睡过去了。

我们的雪橇跑得飞快,我被惊醒了。我的身旁有两个人在谈话。“听我说,伊格纳特,伊格纳特!”我的驿车夫说,“把我的乘客带上吧,你反正得回去,而我何必白赶一趟呢?你给捎上吧!”

伊格纳特的声音就在我的近处回答说:“让我承接一位乘客,给啥好处呢?……你出一瓶白酒吗?”“哼,一瓶!……出半瓶吧——就这么定。”“瞧你说的,半瓶!”另一个声音喊道,“为了半瓶白酒就让马累个半死?”

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那令人厌烦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依然是那些车夫和马匹,不过我还看见旁边有一辆雪橇。

我的驿车夫赶上了伊格纳特,我们齐头并进了好一阵子。尽管另一辆雪橇上有人劝他少于一瓶白酒就不干,可伊格纳特还是突然让雪橇停了下来。“搬过来吧,就这么说定了,算你走运。明儿个一到站,你就拿半瓶酒来。行李多吗?”

我的驿车夫以其未曾有过的灵活劲儿跳到雪地上,向我鞠了个躬,请我去换乘伊格纳特的雪橇。我完全同意了。看来,这个敬畏上帝的庄稼人高兴极了,他很想对别人表露一下谢意和喜悦。他一再鞠躬,向我、阿廖什卡、伊格纳什卡道谢。“真是谢天谢地!要不然真够呛!走了半宿,自个儿都不清楚奔到哪儿。他会把您送到的,老爷,我的几匹马实在跑不动啦。”

接着他起劲地把我的行李一件件搬下来。

在他们搬行李的时候,我顺着风(它就像吹着我走的)走到第二辆雪橇旁边。那雪橇上,特别是那两个车夫用上衣顶在头上挡风的那一边,雪已积了四分之一俄尺左右;而在上衣下边倒是又安静又舒适。那小老头依然伸着双腿躺着,那讲故事的人继续在讲故事:“当时那将军奉了圣旨前往牢狱去探望玛丽亚,就在这时候玛丽亚对他说:‘将军!我无求于你,也没法爱你,这么说吧,你不是我所爱的人,而我所爱的人就是那个王子……’就在这时候……”他正要往下讲,可一看见我,便停了一会儿,猛抽起烟斗。“怎么,老爷,您也来听故事吗?”那个被我称为好出点子的人说。“你们这儿倒挺好,挺快乐!”我说。“哪儿呀!随便解解闷呗,至少不用去瞎伤脑筋了。”“那么,你们知道不,咱们这会儿在哪儿呀?”

我感觉到车夫们不高兴我提这个问题。“谁搞得清在哪儿?说不定已跑到卡尔梅克人的地盘上了。”那好出点子的车夫回答道。“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问。“怎么办?就这么走呗,兴许走得出去。”他以不满的语调说。“要是咱们走不出去,马儿在雪地里又走不动了,那可怎么好呢?”“那有什么!没关系。”“会冻死的。”“那可能,因为眼前连个草垛都瞧不见:看来咱们真的跑进卡尔梅克人的地盘了。重要的是要看这场雪。”“你是不是怕冻死呀,老爷?”那小老头用发颤的声音说。

虽然他似乎在嘲笑我,可看得出,他也冻得直发颤。“是呀,天气冷得很哪。”我说。“唉,老爷你哪!你该像我这样,时不时地下来跑跑,那样你会变暖和的。”“最要紧的是你得跟着雪橇跑。”那个好出点子的车夫说。七“请过来吧,都安排好了!”阿廖什卡从前面那辆雪橇里朝我喊道。

暴风雪刮得凶极了,我只好向前低低弯下腰,双手抓住大衣的前襟,在被风从脚下吹舞起来的雪花中,勉勉强强走完我与我要上的那辆雪橇之间的几步路。我原先的驿车夫已跪在那空雪橇的中间,一看见我,便摘下头上的大帽子(这时候他的头发被狂风吹得竖了起来),向我讨酒钱。他大概也没指望我会给他,所以我拒绝了他,他一点也不感到扫兴。他还是向我道了谢,戴上帽子,对我说:“上帝保佑你,老爷……”接着拽了拽缰绳,咂了咂嘴唇,就离我们而去了。随后,伊格纳什卡扭了一下整个背,吆喝一下马。于是马蹄的踩雪声、车夫的吆喝声和铃铛声又掩过了风的呼啸声——当雪橇停下不动的时候,风的呼啸声格外的响。

换乘到另一辆雪橇后,约有一刻钟我没有睡着,观察这个新车夫和马匹作为消遣。伊格纳什卡神气地坐着,身子不停地上下跳蹦,向马挥动那挂着鞭子的手臂,吆喝着,让两脚相互碰碰,又常常俯身向前,整整辕马身上老向右边滑的皮颈套。他个子不大,但身体看来挺棒。他穿了一件短皮袄,外边又套了一件不束腰的厚呢上衣,上衣的领子几乎大敞着,脖子全露在外面;靴子不是毡的,而是皮的;帽子很小,他时常把它脱下来,整一整重新戴好,耳朵只有头发遮着。从他的一举一动中不但显示出他的充沛精力,而且我觉得他也是有意给自己鼓励。不过,我们越往前走,他就越经常地去整整衣服,在座位上蹦跳着,让两脚相互碰撞,一边还跟我和阿廖什卡聊天:我觉得他是怕自己气馁。这也是不无原因的:虽然他的几匹马都很棒,可是路一步比一步难走,马已跑得没劲了:用鞭子狠抽才能勉强赶路。那辕马是匹鬃毛蓬松的好马,连它也绊了两次跤,一惊之后立即奋力向前,但低低垂下的鬃毛蓬蓬的脑袋还是差点儿挨到脖下的铃铛。我无意间也看到右边的那匹拉梢马,它那挂着长长的皮缨子的颈套老向外边移动、晃悠,显然它放松了套绳,所以常要挨鞭子。但是按一匹好马、甚至一匹烈马的习性来说,它似乎为自己的气力不足而恼恨,气冲冲地垂下或昂起脑袋,去拉紧缰绳。看起来情况确实可怕:暴风雪越刮越凶,天气也越来越冷,这几匹马已跑得有气无力,路又变得更加难走,再说,我们根本不清楚自己眼下身在何处,该往何处奔,别说是去驿站,就连一处避风雪的地方也找不到。可是铃铛响得那么自然、欢快,伊格纳什卡吆喝得又那么精神、潇洒,仿佛我们是在过节,是在寒冬季节阳光璀璨的中午在乡间大道上乘车出游似的——听来令人感到又可笑又古怪。主要的是,我们一直乘雪橇在跑,飞快地跑,离开原先所在的地方向某处瞎奔——想想就觉得奇怪。伊格纳什卡唱起一支歌,虽然他用的假嗓难听死了,可他唱得那么高亢,那么有板有眼,还时常杂以几声口哨。听着他的歌唱,如果还感到害怕,那简直办不到。“嘿——嘿!扯着嗓子穷唱什么呀,伊格纳特!”传来那个好出点子的人的声音,“歇一会儿吧!”“什么?”“歇——一歇!”

伊格纳特停住了唱。一切又沉寂下来,只有风在吼叫呼啸,雪花旋飞着,更浓更密地落进雪橇里。那个好出点子的车夫来到我们的雪橇旁。“有什么事?”“什么事!到底往哪儿跑呀?”“谁知道呢!”“怎么,脚冻坏了,干吗拍拍碰碰的?”“全冻僵了。”“你最好下去走一趟吧:瞧那边像是有卡尔梅克人的游牧营帐。走一走也可以暖和一下脚嘛。”“行呀。你把马给拽住。”

伊格纳特便向人家所指的方向跑去。“应该常下来瞧瞧、走走,这样就找得到道。要不瞎跑一气管啥用!”那个好出点子的人对我说,“瞧,让马累得大汗淋淋的!”

在伊格纳特前去找路的那段时间里(他去了好大一阵子,我真担心他可能迷路),那好出点子的车夫以自信而平静的语调告诉我说,在刮暴风雪的时候应该如何行动,他说最好是给马卸了套,让它自个儿跑,它准能把你领上道;有时也可看星星去辨认方向;他还说,要是让它来带路,我们可能早就到站了。“怎么样,找到了?”他问伊格纳特。后者踩着几乎齐膝深的雪,费劲地一步步走回来。“找是找到了,看见那些营帐了,”伊格纳特喘着粗气答道,“可搞不清是什么人的。我说,伙计,说不准咱们奔到普罗尔戈夫林场上来了。应当往左走。”“瞎说什么呀!这完全是咱们自己人的游牧点,就在镇子后面嘛。”那个好出点子的人反驳道。“我说不对!”“我一瞅就知道了:准定是它,要不是它,那就是塔梅舍夫斯科。还得一直往右走:正好去大桥,也就是到八号里程标。“跟你说了,那不是!反正我亲眼见的!”伊格纳特恼火地答道。“唉,伙计!你还算个车夫哪!”“是车夫咋的?你自个儿去瞧嘛。”“我去干啥呀?本来我就知道。”

伊格纳特看来气火了,他不再搭理,跳上驭座驾雪橇继续向前。“瞧,两脚都冻僵了,简直暖和不过来。”他对阿廖什卡说,两只脚继续更频繁地相互碰撞着,而且抠出掉进靴筒里的雪,撒了出去。八“难道我就要死了吗?”我朦朦胧胧地想道,“常言说,冻死往往从睡觉开始。冻死还不如淹死的好,淹死了,人家会用网拉我上来;不过,淹死也好,冻死也好,反正是一码事,只要没有这根棍子硌在背下,能眯瞪会儿就好。”

我打了一会儿盹。“可是这一切如何是好呢?”我睁了一下眼睛,细瞧了瞧白雪覆盖的旷野,心里突然这样说,“这将如何是好呢?要是我们找不到草垛,马又停下不走——这种情况似乎眼看就要发生——那我们可全得冻死。”说心里话,我虽然有点儿害怕,但盼着我们会发生某种不同凡响的、具有点儿悲壮味的事,这种愿望在我心里压过了轻微的恐惧。我觉得,若是天亮之前,这几匹马能自动地把我们这些冻得半死的人(甚至要有几个完全冻得呜呼哀哉了的人)运到老远的、不熟悉的村子去,那就算不错的了。这一类的幻想异常清晰而迅速地在我面前飞掠而过:马站住了,雪越积越厚,只看得见马身上的车轭和耳朵。骤然间伊格纳什卡驾着他那三套马橇车出现在高处,并从我们身边驶过。我们求他,呼喊他,请他把我们捎上。可是声音被风吹走了,无声无息。伊格纳什卡窃笑着,吆喝着马,吹着口哨,离开了我们,消失在一个积雪老深的山沟里。小老头跃上马,摆动胳膊肘,想要急奔前去,可就是在原地动不了;我原先那个戴大帽子的车夫朝他扑了过去,把他拉下马,打翻在雪地,再踏上一只脚。“你是个搞邪术的东西,”他喊道,“你是个爱骂娘的坏家伙!咱们得一起去找路。”然而小老头用脑袋钻过雪堆:他与其说像个小老头,倒不如说像只兔子,一跳就从我们身旁溜开了。所有的狗都前去追他。那个好出点子的人(他就是费奥多尔·菲利佩奇哩)说,大家围成一圈坐,即使雪把我们埋住了,也不要紧:我们挤在一起就暖和了。此话不假,我们感到又暖和又舒服,只是想喝点什么。我取出食品箱,请大家喝带糖的罗姆酒,我自己也痛痛快快地喝着。那个爱讲故事的人讲了一个关于彩虹的故事——他正说着,我们的头上就出现了一个雪砌的顶棚和一道彩虹。“现在咱们在雪地里各造一间小屋,大家都睡一觉!”我说。雪像皮毛似的又柔软又暖和。我给自己造了间小屋,正想进去,但此时费奥多尔·菲利佩奇瞧见我的食品箱里有钱,便说:“慢!把钱交出来。你反正是一死!”说罢便抓住我的一条腿。

我把钱给了他,只求他放了我,然而他们不信我只有这些钱,想要干掉我。我抓住小老头的手,怀着无法形容的欣慰吻起他的手来。那小老头的手真是很柔软很可爱。他起初把手缩了回去,而后来就伸过来让我去吻,甚至还伸过另一只手来抚慰我。然而费奥多尔·菲利佩奇走过来吓唬我。我跑进自己的房间里,但这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还有一个人拽住我的双腿。我使劲挣脱着。在那个拽我的人的手里仍留下了我的翻毛衣服一块皮,而我只感到冷和羞愧。更令人羞愧的是,我那姑妈拿着阳伞和顺势疗法的药箱,同那个淹死鬼手挽手向我迎面走来。他们笑着,不理解我向他们所打的手势。我向雪橇奔去,两脚在雪地上蹭着;而那小老头挥动两个胳膊肘前来追我。小老头已经追近了,可是我听见前面有两口钟在响,我知道,如果我跑到那两口钟旁,我就有救了。钟声听得越来越清;可是那小老头把我追上了,他扑过来用肚子压在我的脸上,于是我就几乎听不见钟声了。我又一把抓住他的手,开始吻它,然而那小老头原来不是小老头,而是那个淹死鬼……他喊道:“伊格纳什卡!停一下,那边不是阿赫梅特卡的草垛吗?像极了!你去瞧瞧!”这真是太可怕了。不行!我最好醒过来吧……

我睁开眼睛。风掀起阿廖什卡的大衣前襟,遮到我的脸上。我的一只膝盖露在了外面,我们的雪橇跑在光溜溜的冰凌上,铃铛的三度音和回荡在空中的颤悠的五度音合到了一起,响得分外清晰。

我想瞧瞧哪儿有草垛,可是没有见到草垛,我放眼望去,却瞅见一座带有阳台的房子,还瞅见一座带有雉堞围墙的堡垒。我可没有心思去细细观察这座房子和堡垒。我主要是想再看看我曾跑过的那条白色的走廊,听听那教堂的钟声,亲亲那小老头的手。我又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我睡得很死,然而在梦中老是听见那三度音的铃铛声。我似乎看到它有时像一只狗,汪汪叫着,向我扑来;有时又像一架风琴,我成了风琴中的一根簧管;有时又像是我作的一首法文诗。有时我觉得这三度音就是一种刑具,它不断地钳着我的右脚跟。它钳得那么厉害,让我都疼醒了。我睁开眼睛,按摩一下脚。脚已有些冻僵了。夜色依然那么亮堂、朦胧、洁白。我和雪橇依然是那样被晃来晃去;那个伊格纳什卡还是侧身坐着,时不时地拍打着双脚。那匹拉梢马依然伸长着脖子,腿抬得不高,在深深的积雪上小跑,颈套上的缨子摇来晃去,拍击着马肚子。鬃毛飘飘的辕马脑袋,把套在车轭上的缰绳拉得时紧时松,有节奏地晃动着。而这一切上的雪遮盖得比先前更厚了。雪在车前和车旁打着旋,落在滑木和马腿上,深达马膝盖,还从上面落到衣领和帽子上。风忽左忽右地玩弄着伊格纳什卡的厚呢上衣的领子、衣襟和那匹拉梢马的鬃毛,在马轭上和车辕间呼吼着。

天气变得冷极了,我刚从领子里探出脑袋,那冰冷的干雪便纷纷落在我的睫毛上、鼻子上和嘴巴上,钻到脖子后面。我环顾一下四周,一切都是白白亮亮的,除了光和雪之外,一无所有。我害怕得发抖。阿廖什卡在我的脚边、在雪橇的最里边睡着了,他的整个背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雪。伊格纳什卡没有垂头丧气,他不断地拽拽缰绳,吆喝着,拍碰着双脚。铃铛声响得依然那么奇妙。马儿不时地打着响鼻,仍在向前奔跑,不过跑慢了。伊格纳什卡又蹦了一下,挥了挥手套,用他那尖细的嗓子唱起歌来。没待唱完歌,他便停住了雪橇,把缰绳扔在前座上,爬下雪橇。风狂号起来,雪像从簸箕里倒出来似的,猛撒在大衣的前襟上。我回头一瞧:我们后头的第三辆雪橇不见了(它不知在何处掉队了)。在第二辆雪橇旁,在一片白茫茫的飞雪中,可以看到那小老头倒换着双脚在跳蹦。伊格纳什卡离开雪橇三四步,在雪地上坐下来,解开腰带,动手去脱靴子。“你这是干什么呀?”我问“得换换靴子,要不然双脚会全冻僵的。”他答道,一边继续脱换靴子。

要从衣领里伸出脖子去瞧一瞧他是怎么干这事,我实在觉得冻得要死。我挺直身子坐着,一边瞅着那匹拉梢马。它伸出一条腿,疲惫不堪地摆动着那条扎短了的、落满了雪的尾巴。伊格纳特跳上驭座时,雪橇为之一震,这一下就把我震醒了。“我说,咱们在哪儿呀?”我问,“天亮前到得了不?”“放心吧,会把您送到的。”他回答,“眼下我已换了双靴子,脚暖和多了。”

他又赶路了,铃声响了起来,雪橇又开始摇摇晃晃,风又在滑木旁呼啸着。于是我们又在漫无边际的雪海中航行了。

我睡得死沉沉的。阿廖什卡蹬了我一脚,把我蹬醒了,我睁开了眼睛。此时已经是早晨,可觉得比夜间还冷。雪已不下了,可强劲而干燥的风仍然把雪粉撒到地上,特别是撒到马蹄和滑木近旁。右边,东方的天色依然是阴沉的,一片深蓝;不过一条条明亮的橘红色斜晖已越来越明朗地映现在空中。头顶上,透过飞跑着的、被朝阳微微染红的白云,可以看见淡淡的蓝天;左边的云在飘动着,明亮而轻盈。目力所及,到处尽是深深的白雪,层层叠叠。有一处还可看到一个发灰的小丘,细小而干燥的雪粉越过那小丘不断飞旋而去。既不见雪橇,又不见人踪兽迹。车夫和马的背部轮廓及颜色即使在白色的背景下也显得清清楚楚……伊格纳什卡那深蓝色帽子的帽圈,他那衣领、头发乃至靴子都变白了。雪橇也被雪全盖住了。瓦灰色辕马的整个右半边脑袋以及脖子上的鬃毛也都沾满了雪;靠我这边的那匹拉梢马的腿,在雪里陷到了膝盖,它那整个臀部的右侧已落满了雪,显得蓬蓬松松。颈套上的缨子合着某种旋律的节拍在跳动着,那拉梢马自己还是照样跑着,不过从它那塌陷进去的、频频起伏着的肚子和那双耷拉下来的耳朵可以看出,它已累得够呛了。只有一样新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就是里程标。里程标上的雪不断掉落在地上,风自右边刮来,在里程标周围堆成一座雪山,而且还在猛吹不已,不断把松散的雪从一边吹到另一边。使我深感惊讶的是,我们就驾着这几匹马不知所往地瞎跑了一整宿,用了十二个小时,算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的铃铛响得似乎更欢了。伊格纳特不时地裹紧衣服,吆喝几声。在后边,马打着响鼻,小老头和那个好出点子的车夫所坐的雪橇的铃声也响个不停。可是那个老睡大觉的车夫肯定在原野上跟我们失散了。我们又跑了半俄里之后,便看到了雪橇和三套马橇车新留下的辙迹,那上面已盖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我们还偶尔在车辙间看到一些淡红色的血迹,这大概是马蹄相互踩伤所留下的。“这是菲利普!瞧,他赶在咱们前头去了!”伊格纳什卡说。

我一瞧,路旁的雪地里有一座挂着招牌的小房子,它的屋顶和窗户几乎都被雪埋住了。这小酒馆旁边停着一辆由三匹灰马拉的雪橇,马的毛都被汗湿透而变鬈曲了。它们叉开腿,耷拉着脑袋。门口的雪已被铲净,门旁还立着一把铁锹。可是风仍在呼呼地吹着,不断把屋顶上的雪刮下来,吹得它们四处飞旋。

一听到我们的铃声,门里便出来一个大块头、红头发的车夫,他满脸通红,手里端着一杯酒,嘴里嚷嚷着什么。伊格纳什卡向我转过头来,请我允许他停下车。此刻我才头一回看见他那张脸。

十一

他的脸并不像我依据他的头发和身材所想象的那样黝黑、干瘦、长有一个直挺的鼻子。这是一张圆圆的、乐呵呵的脸,长着翘鼻子、大嘴巴,还有一双明亮的、浅蓝色的圆眼睛。他那两腮和脖子都是红红的,仿佛用呢子擦过似的;他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以及均匀地覆盖着他脸下方的面毛上都沾满了雪全变成白色。到驿站只剩下半俄里了,我们便停下来歇歇。“不过得快点儿。”我说。“就一会儿。”伊格纳什卡答道,一边跳下驭座,走到菲利普跟前。“来点儿,伙计。”他说,一面脱下右手手套,把手套和鞭子一起扔在雪地上,接着一仰脖子,把递给他的那小杯白酒一饮而尽。

酒馆里的一个酒保,没准是个退伍的哥萨克,手里拿着一瓶半升装的酒,从门里走了出来。“哪位要来点儿?”他问。

高个子瓦西利是个有点消瘦的庄稼汉,长着棕褐色头发,蓄着山羊胡子。那个好出点子的人则是个胖子,头发是淡黄色的,红红的脸上围着半圈浓密的白色大胡子。他们俩走了过来,各喝了一小杯。那小老头也走到这帮喝酒的人跟前,可没有人给他酒喝,他只好走开,走到那几匹在雪橇后头拴着的马身边,抚摩起其中一匹的脊背和屁股。

小老头正是我所想象的那副模样:又瘦又小,脸色发青,满是皱纹,蓄着稀稀的下巴胡,尖尖的鼻子,一口磨损了的黄牙。他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车夫帽,可是那件短皮袄却很破旧,溅满柏油,肩部和下摆都破了,既拢不住膝盖,也遮不住掖在大毡靴里的粗麻布裤子。他腰弯背驼,皱眉蹙额,脸部和双膝都在打战,他在雪橇旁捣鼓着,显然是要让身子暖和些。“喂,米特里奇,给你来半瓶酒好吗?喝了就暖和啦。”

那个好出点子的车夫对他说。

米特里奇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整了整那匹马的马套,又整了整车轭,然后向我走来。“我说,老爷,”他从自己的白发上脱下帽,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跟您东闯西撞地找了一整宿的路,您就赏我半瓶酒喝喝吧。这是实话,老爷,大人!”“要不然,身子没法暖和过来。”他带着讨好的微笑添上一句。

我给了他二十五戈比。酒保拿出半瓶酒,给小老头斟了一杯。他脱下握着鞭子的手套,伸出一只又小又黑、粗糙而又有点发青的手去接杯子;可是他那大拇指仿佛是别人的似的,不听他使唤:他拿不住酒杯,它掉到了雪地上,酒全撒了。

在场的所有车夫都哈哈大笑。“瞧,米特里奇冻成那个德行!连酒杯都拿不住了。”

米特里奇为撒了酒而大感懊恼。

不过,人家又给他斟了一杯,并直接灌进他嘴里。他一下便变得乐滋滋的,跑进酒馆里,点上了烟斗。露出那一口磨损了的黄牙,每说一句话都骂骂咧咧。车夫们喝完了所剩的半瓶酒,就各奔各的雪橇,我们又动身了。

雪显得越来越白、越来越亮,瞧起来异常刺眼。橘红色的、浅红色的一道道霞光越来越高、越来越耀眼地在天空中放射开来;一轮红日透过灰色的云层出现在地平线上;天空也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蓝了。村子附近的大路上的车迹显得一清二楚,稍呈黄色,某些路段有点坑洼不平;在那严寒而凝缩的空气中,使人产生一种惬意的轻松感和凉爽感。

我这辆橇车跑得飞快。那辕马的脑袋、脖子,连同那飘在车轭旁的鬃毛也在迅速地晃动,而且几乎是在同一地方——在那个铃铛下晃来晃去。铃铛里的铃舌已不是在敲打,而是在蹭磨铃壁。两匹拉梢的好马齐心协力地紧拉着冻得发弯了的边套,在起劲地奔腾,缨子不断地拍着马的腹部和颈套下方。有时,一匹拉梢马从踩出的路上摔到了雪堆上,但立刻就从那里蹦了出来,踢得雪花四溅,迷人眼睛。伊格纳什卡用欢快的高音吆喝着;干冷的冰碴在滑木下发出刺耳的响声;后面响着两只铃铛清脆的兴高采烈的叮当声,还可听见车夫们醉醺醺的吆喝声。我往后一瞧:两匹拉梢的鬃毛蓬松的灰马伸长着脖子,弯咬着马嚼,呼吸均匀地在雪地上驰骋着。菲利普挥了挥鞭子,整了整帽子,那小老头跷着两腿,仍跟先前一样躺在雪橇的正中。

过了两分钟后,雪橇就在驿站门前清扫过的木板上嘎嘎地响开了,伊格纳什卡便向我转过他那沾满雪花、散发着寒气的乐呵呵的脸。“终归把您送到了,老爷!”他说。(1856年2月11日)张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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