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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21: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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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澈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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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全2册-青春

瓷骨:全2册-青春试读:

|酒澈|

新生代人气写手,文风细腻,脑洞丰富。在粗糙的生活里,用嘴细致的心去感受一切,并永远深藏一份美丽的初心。

瓷骨(上)

第一章山雨欲来

他混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在遍地的陶瓷碎片和斑斑血迹中,她环抱住唯一完好的薄胎瓷,如同抱紧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几缕晦暗的光线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渗透进来,照出她苍白颤抖的、似乎随时可能迸出痛苦呼号的嘴唇。

他等待着她的发泄,痛哭或嘶吼都可以理解。然而,一切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发生。她没哭没闹,只是安静地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如同脚下的碎瓷一般,是空洞的、破碎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未从巨大的变故中清醒过来。

沈瓷记得,就在三个时辰前,自己还和父亲兴奋地讨论着这批刚出窑的薄胎瓷。其胎质细腻,轻巧秀丽,虽然离薄如蝉翼还差了点儿,但已可以称作上品。多次探寻失败后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父女俩的喜悦自不必说。沈瓷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着上个月欠下的瓷窑租金,终于可以还上了。“阿瓷,来,你把这个花瓶送给卫朝夕。”沈父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釉面上的缠枝莲纹,这才将花瓶递给沈瓷,道,“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你同卫朝夕是好友,她爹必定不会容许我们时不时欠下一两个月的租金。你把这个送给她,让人家看看我们新做出的这批薄胎瓷,也好让她和她爹心里有个底。这钱啊,很快就能周转开了。”

沈瓷点点头,轻手接过。白玉般的瓷底上,柳黄、嫣红、藏青点缀其中,泛着透亮的光泽,她的嘴角牵动起一个轻盈的弧度。“爹,那您在家等着,我快去快回。”

沈瓷用一块靛青色的方巾裹住花瓶的下围,抱在怀里便往外走。从瓷窑到街市,要穿过自家卖陶瓷的商铺,沈瓷匆匆经过时,像往常一样放慢了脚步,似乎怕惊扰了这一店易碎的物什。

在这里,她头一次看见了他。

年轻男人有着浓黑的眉毛和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腰际束着镂雕麒麟纹青玉带板,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独自一人在小小的店铺里晃了一圈,完全没有留恋的意思,末了皱起眉峰,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腿便要离开。

沈瓷原本是没有在意的,可是刚转回头,余光便瞟见了他那个皱眉摇头的动作,又瞧他一声不吭便要走,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被看低的不快。沈瓷站在原地想了想,这样一个富家公子,若是看上自家的陶瓷,那她父女俩必定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她因为这想法凑足了底气,快步上前,赶到他身侧,轻轻福了福身,道:“这位公子来去匆匆,可是小店无一物能入您的眼?”

年轻男人微微一怔,脸色转瞬变得从容不迫。他看了一眼这个抱着花瓶的少女——身子微微低福着,语气动作都是有礼有节,眼神却是倔强的,像是挽留,更带着点儿不甘心。

他方才悄悄从父王视察的队伍里溜出来,如今颇有些闲心。听了沈瓷的问语,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虽然没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可那声笑,已泄露了他的答案。

沈瓷听出了他的不屑,也没恼,依然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态:“公子是有见识的人,可否帮忙瞧瞧我手中这件薄胎瓷?”

他低头一看,伸手便将其从靛青色的方巾中拿了出来,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沈瓷没作声,任由他看去,也不在一旁说什么谄媚或自夸之词,只安静地等着这年轻人的品鉴。这安静令他感到满意,像是她屏着气在聆听他,便不由得将手中的瓷器瞧得更仔细了些。“我看啊,就你手上这件,还勉强算是不错。”他下了结论,又用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瓷面,补充道,“不过,离我想要的标准,还差得远。”

沈瓷瞧他说得煞有介事,又是年纪轻轻,不知是什么来头,思考片刻后,方道:“还请公子指教。”

他愣了半秒,自己并不是品瓷的行家,甚至对此全无研究,只不过平日里耳濡目染,自然分得出优劣。若真要他品评,却是毫无章法。分神间,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谁知沈瓷也正巧抬起眼来,两个人的目光碰上,谁也没让谁,他心里却莫名地起了涟漪。

他将手中的花瓶递还给她,用这传递的时间快速拟好了腹稿,神情已恢复从容淡定,架子端得足足的,就这样开说了:“先瞧你这瓷胎吧,细腻是细腻,可作为薄胎瓷,还不够薄,透光程度做不了上等的薄胎皮灯。因此,制陶的技巧,还不够娴熟。可是,最重要的缺陷,却不是这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等着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可这小姑娘像不懂似的,认真地聆听着,就是不接他的话。他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沈瓷这才开口,遂他的意问道:“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得到台阶,话语方脱口而出,一本正经地道:“是画技。”“画技?”“对。”他点头,目光在她身后的陶瓷店铺里扫了一圈,道,“你这店铺里的陶瓷,还有你手上这件,画的都是匠人风格,按样板摹出来的。没新意,也没风骨。知道为什么官窑的瓷器最精致不?不光是因为资金充裕,还因为陶瓷上的图案都是京城画院设计的,那些文人画师多的是情怀风骨,在选材、内容乃至绘画技法方面,都比景德镇单纯的工匠更胜一筹。”

沈瓷原本没太把他的见解当回事,可听他这么一说,又细细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她和父亲一直生活在景德镇,没去过别处。一时间,沈瓷竟禁不住想,父亲如此热情地投入瓷业,却成效甚微,是不是眼界没打开的缘故?

年轻男人瞧着沈瓷的神情,知道她已是听了进去,便越说越自得,越扯越笃定,方才还愁着不知讲什么,如今已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他稍微顿了顿,觉察到自己的语调过于高昂,便放低了些,显得更加沉稳,“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一行真正站稳脚跟,不能单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这话让沈瓷如同遭了一记惊雷,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他的话全是临场发挥,只不过是想端端架子,却一不小心说到了她心里去。

静了一会儿,沈瓷才回过神来,终于诚心实意地回应:“公子见解甚是独到,小女获益匪浅。不瞒公子说,我家刚刚才烧制成薄胎瓷,的确还有诸多不足。不知能否请您到瓷窑处看看,再指点一二?”

他正在兴头上,还想着乘胜追击再胡诌一把,便应了下来。抬腿正要走,路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哎呀,小王爷,我可算是找到您了。”来人是个身着黄衫的女子,二十八九的年纪,头微微低垂着,急切道,“若是再瞧不见您的人,王爷可要拿我们这群下人开刀了,还请您啊,赶紧同我回去吧。”

被称作小王爷的年轻男人,步子刚刚迈出一半,便不甘不愿地收了回来。他转过身来,刚好对上那黄衫女子恳切的目光。他悠悠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坏了兴致的失落。“唉,走吧。”他懒洋洋地抛出几个字,没向沈瓷做什么解释,甚至看也没多看她一眼,跨步出门,就这样带着那黄衫女子离开了。

沈瓷愣在原地,望着那敞开的店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隐隐约约记得,今天似乎是淮王来景德镇视察的日子,那么,能被称作小王爷的人,身份已是显而易见了。

她仰起头来看了看,门外,天是青白色的,一如光滑亮薄的瓷釉。偶有浮云飘过,在釉料薄处,隐约显出香灰胎体,如同陶器破碎的一角。

沈瓷撤回目光,自讨没趣地笑笑,终于想起她原本要去的地方,理了理手中的方巾,重新抱起薄胎瓷,默默地朝卫家的方向走去。

小王爷朱见濂离开了沈家的店铺,带着黄衫侍女秋兰往回走。一路频频有人侧目,因为这年轻男人衣着华贵、气质出众,绝非普通百姓。

朱见濂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得稳稳当当,时不时还朝街道两旁的店里打量一番,这才想起刚刚离开陶瓷店时,忘了同那小姑娘告辞。

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忘了便忘了吧,今后恐怕也没有什么再见的机会。

朱见濂这厢正琢磨着,秋兰的声音便在身旁响了起来:“小王爷,容奴婢多嘴。王爷最近正琢磨着立世子的事,继王妃正虎视眈眈地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去呢。您如今没有母妃支持,势单力薄,若是再这样胡闹下去,这世子之位恐怕就说不准了。”

朱见濂听了,表情未变一丝一毫:“怕什么,做不了就不做,我还真没放在心上。”

秋兰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奴婢明白,小王爷您不屑去争,但该是自己的东西,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朱见濂顿住脚步,回头静静地看了眼秋兰,没再说话。那目光里,说不清是赞同,还是斥责。

前方的街道突然喧闹起来,人们渐渐围成一团。秋兰在朱见濂的注视中泄了气,垂下目光,悻悻地走上前,扒开人群一看,果然是淮王视察的队伍。

浮梁县令眼尖,认得秋兰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女,瞧她镇定的模样,便知必定是找到了朱见濂,连忙下令让簇拥的群众散开。层层人潮剥离之后,淮王终于看到了自己失踪半日的嫡子,正悠悠闲闲地站在路中央,若无其事地朝他作了揖,从容淡定地唤了声“父王”。

淮王不好当众动怒,只得将朱见濂召回自己身边,继续视察。他刚刚在浮梁县令的介绍下参观完御器厂,看了一大堆“官窑器”,眼都花了,现在打算寻一两处民窑随意瞧瞧。

没走多远,朱见濂便发现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再往前看,沈家的店铺已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他有瞬间的恍神,怎么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呢?蓦然,他想起了那个抱着薄胎瓷的姑娘。蛾眉星眸,桃花瓣一样的唇色,小小的低低的下颌,不爱说话,但看他的时候,眸子晶亮澄净。他还想起,他之前答应了她,要去她家的小瓷窑再指点一二,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此时,淮王已经瞧见了一家规模较大的民窑,外边的店面也修得精致大气,甚合他的心意,正打算带着一帮人进去呢。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那不安分的嫡子朱见濂突然顿住了脚,还没等自己发话,便扬手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去那家店。”

沈瓷沿着街市走了一段,又拐进一条深巷,行人便少了许多。围墙内,隐隐飘来了八月桂的香气,伴着交织纷飞的落桂与清风,似有凛冽的寒意生出。再拐一个弯,就是卫家的宅子。

她停下脚步,敲了敲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有仆从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看看便笑了:“哟,是沈家姑娘啊,来找小姐的?”

沈瓷点点头:“我有东西给朝夕。”“姑娘且等等,容我通报一声。”

往常而言,沈瓷来找卫朝夕,是不必等太长时间的。可是今天那仆从离开以后,她花了从前三倍的时间,才等来了回应。朱红色的门再打开,却根本没瞧见卫朝夕的影儿,面前只有方才那仆从。“姑娘,我家老爷和小姐有请。”

沈瓷没多问,心中已猜到了几分,跟着他穿过庭院里的假山花草和楼阁轩台,最后在一道虚掩的门后停了下来。仆从顿住脚,刚提起气准备通报,声音便被屋内激烈的争执声淹没。“老爹,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阿瓷她家只是这几月资金周转不开而已,哪次欠你的租金没还?那瓷窑怎能说不租就不租了?”

卫宗明叹息:“朝夕,你还小,不懂事。因为你的缘故,这些年他们的租金我从来就没涨过,还不算仁义吗?现如今啊,是有人要花大价钱买那个小瓷窑,比起租给他们,实在划算得多。你爹我归根结底是个商人,哪能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做成了生意,还不是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你也不差这一笔生意,干吗非要卖那小瓷窑?”卫朝夕根本不管这么多,头发一扬,小手一挥,径直道,“我不听这些乌七八糟的理由,你就不许卖。不然,你让阿瓷怎么办呢?你让我以后怎么见她?”

卫宗明深吸一口气,还要说些什么,沈瓷身边的仆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微微屈膝,含胸低首:“老爷,沈家姑娘到了。”

室内愕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方听见卫宗明浑厚的嗓音:“请她进来。”

沈瓷进屋,绕过一道屏风,便看见卫宗明一本正经地坐在中央。卫朝夕站在侧旁,嘴里包着空气,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卫老爷,朝夕。”沈瓷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场,只好直接道明来意:“我家瓷窑今日新产了一批薄胎瓷,我挑了一个过来,是想送给朝夕的。”

卫朝夕闻言一笑,几个碎步跑到沈瓷身边,接过花瓶摸了摸,转头便朝卫宗明抱怨道:“老爹,你看他们做的这花瓶,质量多好啊。薄胎瓷烧制难度很大,做的人并不多,这次肯定能大赚。”说完还冲卫宗明使了个眼色,带着点儿哀求的意味。

可卫宗明这次是铁了心要把瓷窑收回来,就当没看见,反而沉声道:“朝夕,无功不受禄,还给人家。”

卫朝夕别过脑袋,手里还拿着那花瓶,一动没动。

沈瓷心头一沉,不安的感觉空前强烈,上前两步,索性说开了:“卫老爷,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小女和父亲感激不尽。不过,我家既然已经成功做出了薄胎瓷,往后必定不会再拖欠您的租金,该涨的价,您也无须顾忌。只是,这瓷窑我们已经经营了许多年,如果换地方,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还请您网开一面,让我们继续待下去。”

卫朝夕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也帮腔道:“是啊,爹,您就网开一面吧。”

卫宗明无奈,只好强发出两声笑,斟酌道:“我不是要故意为难沈家,而是……我自己也没办法啊。”他离开座位,走到沈瓷面前,继续道,“沈姑娘,不瞒你说,最近我家手头吃紧得很,正发愁该怎么办呢。这不,昨天有人出了个公道的价,说要买下那座小瓷窑,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你看这几日,你和你父亲抽个空儿,便搬出去吧。”

话刚说完,卫朝夕刀子一般的眼神便射了过去,卫宗明心头一颤,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样,上个月欠的租金,你们也不必还了,安心去寻落脚处吧。”“老爹!”

卫宗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心意已定,就这样吧。朝夕,你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沈姑娘,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这……”卫朝夕还想据理力争,手却被卫宗明攥紧了。他从她怀里扯出薄胎瓷,硬塞回沈瓷手里,瞪了女儿一眼,转头冲屋外果断下令:“来人,送沈姑娘回府。”

沈氏瓷窑里,淮王打量着这座小小的窑场。人手不够,物资不够,空间不够,连陶器也不够精美。不过,既然朱见濂抢先发了话,偏要到这个小瓷窑来视察,淮王也不好当众拂自己儿子的面子。

穿过店面,就是后院和瓷窑了。由于通道较窄,大部分的围观民众都被拦在外面,就连淮王身边的护卫也去了大半。

然而,就在那一部分追随着淮王的人群中,藏着一双幽沉锐利的眼睛,暗暗裹着杀气。

淮王这次视察,讲究的是亲民,便也没在意仰慕的民众跟着。一行人向着瓷窑内部走去,一路上所遇工匠皆屈膝行礼,唯在中央有个专心修瓷的中年男人,心无旁骛,仍继续做着自己手中的活。

他便是沈瓷的父亲了。

朱见濂四下瞧了瞧,没再看见方才那个小姑娘,心底隐隐生出些遗憾。他垂下眼帘,突然发现中年男人手中的薄胎瓷甚是熟悉,明显与那姑娘手中的花瓶是同一风格的。朱见濂想到这里,有些话便脱口而出了:“这薄胎瓷,做得还不错。”“是吗?”原本正与浮梁县令交谈的淮王回神,听了儿子的话,不禁上前几步,弯下腰细致观察起来。

薄胎上绘有青花纹样,轻巧秀丽。淮王看得赏心悦目,还想瞧得更仔细些,不禁探过手去,从沈瓷父亲手中夺过正在修缮的瓷器,站起侧身,想拿到阳光下照一照。沈父原本专注,手中之物突然被人夺走,下意识探身去抢,又怕不小心将瓷器摔碎,于是将整个身躯都抛了过去。

在这薄胎交接之际,人群里猛然冲出一道人影,刀刃在前,凝聚一点,直直向淮王劈下。眼见着手起刀落,前面却愕然横亘出一道身影,沈父斜贴过来,为救下摇摇欲坠的瓷器,倾身相护。

刀锋无眼,剑影无情,身影交替之时,刀锋却是愕然指错了焦点,收不住,血花四溅……

沈瓷从卫家出来,才发现变了天,半卷夕阳照下来,腥腥的,带着些血色。风声呜咽,围墙桂树的影子长短不齐,巷道过分地缄默岑寂,像一片宁静的墓穴。

同来时一样,沈瓷还是独自一人,一条靛青色的方巾,一个绘着缠枝莲玉的花瓶,一颗无所适从的心。

她还不知道已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运。

今日的街道似乎比往常空旷了些,有人正交头接耳,震惊错愕后,继而跑去了相同的方向,明显是去瞧热闹。沈瓷没心思打听这些,现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告诉父亲要搬走的事。落脚何处,未来几何,都是迷惘。

就这样恍惚走着,她终于回到了自家的店铺前,却见前方围了一大群黑压压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沈瓷没能挤进去,嘈杂的话语却不经过滤,撞进了她的耳朵。“说这刺客呀,本来是想行刺淮王的,结果沈工匠为了保护王爷,用自己的身体替王爷挨了一刀,血当时就流了满地。人群一乱,那满窑的新瓷呀,全撞碎了!”“人死了没?”“哎哟,死啦!事发之后,王爷立马把景德镇最好的郎中给找来了,还是没救活。听说这刺客下了死手,刀刺下去没留分毫的余地。”“那也是真惨,要是救活了,跟着淮王,准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沈工匠虽然死了,可他还有个女儿啊。这辈子,怕是有福享咯!”

沈瓷再也听不下去了,内心如同万千虫蚁啃噬,将她的肺腑搅得四分五裂,血淋淋的,好似一张口便要吐出来般。她用尽全身力气拨开人群,闷着头冲进瓷窑,看见眼前的一切,便分毫不动了。

满地的碎瓷,满地的血迹,还有那被罩上白布的……父亲的面容。第二章前程未卜

他混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光阴仿佛静止下来,躁动的人声渐渐褪去,只余下她单薄的身影,站在满地狼藉的中央。

不过是三个时辰的光景,命运却已翻天覆地。朱见濂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说到底,是他将淮王引到了这儿,也是他出言令淮王单独上前,最终酿成了沈家的悲剧。可是他又怎能预料到这些呢?一念恍惚,便是命运交错。

沈瓷上前几步,跪着掀开那白色的布,良久,才微微翕动干枯的唇瓣,一字一顿地问:“是谁杀了我爹?”

她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没有看到她的脸,朱见濂真的以为她几乎没有情绪。可是当他低头,却发现她的泪水不停地喷涌而出,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气氛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淮王身边的一个随侍道:“事发突然,我们没有抓到刺客。不过,王爷已经下令全城搜捕,还请姑娘静待消息。”

沈瓷没有抬头,朱见濂却可以瞧见她薄薄的嘴唇骤然紧绷起来,没有咬牙切齿,却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某种决心已然下定。

一直沉默的淮王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像是没听到般,理也没理他。淮王想想,也就理解了,若不是他来到沈家的瓷窑,沈父也不会惨遭噩运。这姑娘迁怒于他,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可他毕竟是王爷,她不答,便也不再问了,两个人都不吭声。

眼见着气氛尴尬,淮王的随侍忙打圆场:“回王爷,奴才刚打听过了,她叫沈瓷,是沈家的独女。”

淮王心里一动,反问随侍:“独女?她母亲呢?”“母亲早逝,这些年一直是她和父亲相依为命。”“这样啊……”淮王眉宇柔和了些,再看沈瓷,便多了几分惭愧的意味。他弯下腰,离沈瓷更近了一些,郑重道,“你父亲是为我而死,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若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的赏赐,不妨说来,我都会满足你。”

沈瓷仍是沉默,那模样,似乎连思索都没有,整个人好似空荡荡的,飘浮着。

淮王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你父亲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一并告诉我。”

话音落下,沈瓷像是被劈中,僵直的背脊突然颤了颤,肌肉绷得更紧。脑中零零碎碎浮起一些斑驳的思绪,她想,父亲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沈父的一生,爱瓷如痴,就连给女儿取名,也是一个“瓷”字。他是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制出精美的瓷器,可碍于金钱和技术,一直未能圆梦。今早的薄胎瓷出窑以后,沈瓷曾以为父亲终于离梦想近了一大步,没想到,却是永诀于此。

抬起头,她终于看向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缓缓道:“我爹未了的心愿,便是……制作出最精美的瓷器。”

淮王为难,眉峰蹙紧:“人既已不在,这愿望又如何实现?”思索了片刻,以为这姑娘是变着法要钱财,又提议道,“要不然,我买一批上好的瓷器送给你,可好?”

沈瓷摇头:“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淮王叹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顿了顿又问:“那还能怎么办?”

沈瓷抿紧嘴唇,有片刻的恍神。是啊,还能怎么办呢?父亲都做不出,难道自己就能凭空做出吗?眼前的画面涣散开来,淮王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沈瓷眨眨眼,再清晰的时候,目光的焦点却落在了淮王身后的人身上。

浓黑的眉毛,漆亮的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颀长。

目光相对时,他也正好看着她,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

一些零碎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一行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如同醍醐灌顶,他在三个时辰之前的无心之语,此刻却如同一股劲风,拨开她眼前的云雾。“回王爷,”她终于清醒,仔仔细细地跪拜下来,郑重道,“请王爷允我同名师学画,且予我一处可以练习制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泛出锃亮的光彩:“我要靠自己,替父亲完成此生的心愿。”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卫朝夕怄气了一夜,终于摆脱掉父亲卫宗明的桎梏,悄悄从家里溜出来。昨日父亲强硬收回瓷窑,她心里始终觉得对沈瓷有愧,着急同她解释。哪知道,还没走到瓷窑呢,便听得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正是她的好姐妹沈瓷。“沈家姑娘福星高照,今日淮王回鄱阳王府,说是要带她一起走呢。”“对对,听说淮王已经答应,让她同自己的嫡子一同学画,还要为她在王府建一座瓷窑。”“唉,虽然失了父亲,可从今往后,便如同淮王府的千金了。”

卫朝夕愣了愣,头脑顿时如堵了一团乱麻。怎么才隔了一夜光景,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就完全听不懂了呢?她心里发慌,加快了脚步,连走带跑地朝瓷窑奔去,却在半路上,被几个护卫拦住了。“靠边站靠边站,王爷的车辇到了。”

道路禁止穿行,卫朝夕被推到一边,只得眼巴巴地等着。车辇陆续经过,风起,时不时撩动窗口的帘幕,车内之人亦若隐若现。

卫朝夕嘴上说不相信沈家的变故,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没有放松。一个个窗口从眼前经过,瞧见的只不过是影影绰绰的人影。眼见着车队就要收尾,卫朝夕简直慌了神,推开前面堵路的人,再顾不得礼数尊卑,铆足了劲大喊一声:“沈瓷!”

沈瓷坐在淮王府的马车里,心里还是恍惚的。

昨日如同大梦一场,种种画面再次浮现。

满地破碎的瓷片,强硬收回的瓷窑,错赴黄泉的父亲。

而她的手中,只有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薄胎瓷,如同她生命最后一缕单薄的希望,支撑着她,做出了如今的选择。

沈瓷清楚地记得,昨日,当她向淮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对方便陷入了沉默。

予她一处制瓷的地方,对淮王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提到学画的名师,他的眉头却渐渐蹙紧。

名师,需要多出名?但凡有点儿名气的,大概都不愿单独教导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姑娘。若是送去书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她一介女流,又实在有悖伦常。

沈瓷明白淮王心中所想,屏息等他的回答,神经紧绷之时,却突然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破空而出。“父王,无须为难。”小王爷朱见濂站了出来,向淮王拱了拱手,开口道,“府中有孙玚先生教导孩儿学画,沈姑娘如今孤身一人,何不让她与我们一道回府,既免去了另寻名师的烦恼,也省得她将来流落不定。”

淮王亦觉得这是一条上佳之策,遂点点头,俯下身来,轻问道:“沈姑娘,你可愿离开景德镇,随我回到王府?”

觉察到沈瓷的不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你去王府,便是当小姐养着。至于练习制陶的地方,我在王府为你建一座小瓷窑便是。”

沈瓷抬眸,只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十几年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前程如何,都只能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缓慢地点下了头。

这微不足道的点头,决定了她此后将要经历的人生。

滚动的车轮碾轧着人的思绪。如今,沈瓷已经坐在了淮王府的马车里,车内还有一个丫鬟,叫作竹青,比她还大两三岁,是淮王拨来照顾她的。

沈瓷尚在回忆里,突然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她的名字,还以为是错觉。微微挪了挪身,却听丫鬟竹青道:“姑娘,外面有人叫你的名,不需回应吗?”

沈瓷一个激灵,再细听,果然是卫朝夕熟悉的嗓音,一声一声,张皇失措。

她立刻掀开车窗,看见护卫正试图捂住卫朝夕的嘴,便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朝夕!”

护卫是认识沈瓷的,亦知晓昨日之事,瞧见她们认识,便也没再阻拦。卫朝夕看见沈瓷真的坐在马车里,心下激动,立马便蹿了过来,隔着一道车窗,她小跑跟着,终于说出憋了一整夜的解释。“阿瓷,我爹昨日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拦着他,可是他不听。你,你别怪我啊……”

沈瓷趴在窗檐上,探出去小半个身子,使劲点头道:“我知道的,朝夕,不怪你。”

卫朝夕一边跑一边喘气:“我爹把你赶出去,你会恨我不?”

沈瓷骤然觉得鼻尖一酸:“当然不会,朝夕,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卫朝夕笑起来,想要伸手去握沈瓷的手,脚步却有些跟不上了,语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阿瓷,阿瓷你当真要去鄱阳了,还会回来吗?”

沈瓷一愣,身体不禁僵了。“还回来的话,别忘了找我。鄱阳离景德镇也不远,有困难就说,我不怕麻烦。”卫朝夕说着,却自顾自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苦,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怕你再也不回来,连麻烦都不给我找。”

沈瓷的心脏闷得发疼,她握紧拳头,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试图抑制内心汹涌泛出的酸楚,缓缓开了口。“朝夕,我会回来的,我保证。”她语气无比郑重地许下了承诺,“待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还在景德镇,替我爹完成他毕生心愿。”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着笑着,却有泪水涌了出来。她体力不支,脚步再也跟不上,终于停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后的滚滚烟尘,喃喃自语:“好,好,阿瓷,那就等你回来。”

茫茫前程,未来几许。沈瓷记忆中那段不谙世事的纯真岁月,都随着辘辘车辙碾碎在了前往鄱阳的路途上。然而,已有一个最深的承诺根植在心底,即便刮骨都抹不去。

比起沈瓷马车中的伤感氛围,淮王车内的温度则低到了冰点。“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去追那一个刺客,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能让人给跑了!”淮王气极,长袖一拂,便见跪拜之人脸上有汗水涔涔流下。那人低着头,却不敢伸出手去擦,任凭汗水一滴一滴敲打在木板上。“父王,您先别生气。”朱见濂伸手取过桌上的青碧小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向跪在地上的那人问道,“人没抓住,可有什么线索没?”

那人一听,如获大赦,仰起头来连忙道:“有的,有的……”“是什么?”“追捕途中,那刺客脸上的面巾曾被一名侍卫挑落,虽然仅是短短一瞬,但那侍卫说,他记得刺客那张脸……”

淮王闷哼一声:“记得又有何用?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画下来吗?”“画……画不下来。”那人又开始哆嗦了,颤巍巍道,“不过,恰好这侍卫认得这人的模样。”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是随王爷您去京城述职时见过的……”

淮王微眯起眼,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无比:“谁?”

那人看看淮王,又看看朱见濂,手指颤抖,跪拜更深,吞吞吐吐道:“侍卫说,刺客长得像是……像是西厂提督汪直。”

车内的空气霎时静默,仿佛连呼吸都凝住了。

朱见濂悄悄观察着淮王的神情,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线,额头青筋暴起,却不出声。方才汹涌的怒气似乎变成了压抑的火山,统统收敛在烈焰深处。

这反应,实在是过于怪异了。

跪拜在地上那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得淮王的低声自问:“汪直?怎会是他?”未等到回答,却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以汪直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他也不是那种拼了命暗中行刺的人。更何况……他人不是在京城吗?”

那人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释:“可能……时隔半年,侍卫也记不太清了,或许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

淮王没再听他的解释,未等他说完,便果断下了命令:“你下去,给我去仔细查查,汪直这几日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许给我放过!”

月影浮动,排云而出。沈瓷抵达淮王府时,夜幕已降了下来。丫鬟竹青先下了马车,伸手想要扶她,沈瓷愣了一下,摆摆手,还是自己下了车。

即使已是溶溶夜色,杜王妃还是穿戴得整齐精致,在门口等着王爷,连带着长女朱子衿,也被母亲唤出来候着。

淮王下了马车,瞧见王妃和长女还掌着灯等自己归来,虽然有些讶异,但先前的愠怒亦随之扫了大半。他迎上去,接过王妃手中的灯盏,轻问道:“怎么在这儿站着呢?不怕夜风冻着啊。”

杜王妃抬起一双忧惧关切的眸子:“王爷,妾身和子衿听说王爷在景德镇遇刺,寝食难安,估摸着您今夜能回来,便坐不住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朱见濂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言语一滞,目光不自觉在他脸上绕了两圈。

杜王妃并非朱见濂的亲生母亲,在杜王妃之前,淮王还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产下嫡长子朱见濂后没几年便病逝了。这之后,杜王妃才被扶正,本想着让自己的儿子朱见淀做世子,却没想到,王爷居然把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当作藩王留在皇帝身边的质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的儿子惦记着世子之位。

杜王妃的喉咙动了动,这才将目光从朱见濂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淮王,蹙眉道:“王爷可曾受伤?我再唤府中的大夫给您看一看?”“放心,我没事,有人替我挡了剑。”淮王将杜王妃的眼神动作尽收眼底,也没点破,伸手抚平了王妃蹙紧的眉头,又按了按朱子衿的肩膀,这才想起了挡剑那人的女儿沈瓷,开口道,“对了,府中新来了个小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

淮王招手,示意沈瓷过来。沈瓷应声而动,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孔在行走中渐渐清晰,那是一张精巧秀丽的脸,鼻梁骨微微凸出,有一种倔强的美。脸形却是温柔的,小小圆润的下颌,眼帘低垂,让人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沈姑娘,她父亲为了救我去世了,往后便留在咱们王府了。”

杜王妃点点头,只看了沈瓷一眼便收回目光,左右不过是个低眉顺眼的平民孤女,不需放在心上。朱子衿却是盯着沈瓷瞧了又瞧,颇有些揣摩的意味。

淮王象征性地做了介绍,便不再多言,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座单独的院落给沈姑娘居住,遂对众人挥挥手道:“天色已晚,若没什么事,就各自回去歇息吧。”他一路奔波,已是相当疲累,没兴致再多说,转身便与王妃一同离去。

沈瓷跟在管家身后,行走于淮王府宁谧的夜色中。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衣裳,几张父亲设计陶瓷的样纸和一件被棉花层层裹住的薄胎瓷。

简单而清净。

微风渐起,翻起满园花草香气,涟漪一般缓缓浮散,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有些侥幸,幸好抵达的时间在夜晚,一切只在朦胧月光之中,让她不至于手足无措。她行走着,脚底是虚浮的,身后是空茫的,过往都已化作一团风烟,只余下心中的执念。

脚步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停下。“沈姑娘,今后您便住在这儿,有点儿偏,不过东西是齐全的。要是缺个什么物什,您就告诉我,王爷都吩咐过了,让我们都好好照顾您。”

沈瓷点点头,向管家道了谢,自己抱着小箱子便准备进屋。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便没了影。

等到竹青回来,沈瓷已经把她那点儿单薄的行李收拾妥当了,瞧见竹青进了屋,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绞动着,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发虚,吞吞吐吐道:“这地方偏,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没跟上,便迷路了。”

这理由实在拙劣,沈瓷上下扫了竹青一眼,却没再追问,点点头,完全相信的样子:“没事就好,早些休息。”“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还在打鼓,觉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对劲,却只字不语,着实猜不透。

小王爷朱见濂今夜难以入睡,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闪回着几个画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细细观察,突然眼侧有一道银光闪过,再然后,一柄锋利的刀便已经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作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导火索,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愧疚。

胸口闷得发慌,朱见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绝所有随侍,独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将他的一道孤影拉得老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

沈瓷的院落很窄,只住了她和竹青两个人,很轻易便能进入。朱见濂看见沈瓷房里还亮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吗的。道歉?忏悔?关照?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太过突兀。更甚者……她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朱见濂更加意兴阑珊。这场血的记忆有他的一份,却无处可诉、无从抒发。他摇了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去,却听到屋内翻动纸页的声音。

朱见濂顿住脚,透过窗户上镂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几张陶瓷样式的设计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听见那压抑的呜咽以及因为拼命克制而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压抑着,压抑着,最终还是没能掩藏住。整个身子蜷缩着,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哭声便猛地开了闸,再也收不住。

朱见濂背过身,慢慢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会想着到这个地方来寻求安慰。他以为,同她说一声抱歉,助她衣食无忧,自己便能从此高枕无忧、事不关己了。可是现在,他想的是,如果他当初不胡乱吹那几句牛皮,如果他不曾为了再胡诌一把跑去她家瓷窑,这个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着?“吱呀——”一声,侧边的一扇门被推开。

朱见濂来不及躲,只得转过头去回应。

不出所料,是他从前的丫鬟竹青。她听见沈瓷的哭声,提着一盏油灯出来,却意外看见朱见濂站在这儿,吓得慌了神。“小——”

三个字还没叫出口,朱见濂便用手势示意她安静。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所见,权当作没有发生。我来过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点头,不敢有丝毫反驳。她低垂着头,不知道小王爷何时离开了院落,只听着沈瓷悲痛欲绝的哭声,心也随之一抽一抽。最终熄灭油灯,默默回了屋。

这个夜晚过后,整整大半个月,朱见濂都没有再见过沈瓷。

已是立冬时节,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同往年一样,淮王嫡庶几支的青壮男子需聚齐,一同到山上狩猎。

朱见濂身为淮王嫡子,自然是要去的,一走便是大半个月。原本淮王也计划上山,但念在刺杀之事刚发生不久,为防节外生枝,还是留在了府中。

出发之前,淮王长女朱子衿跑来找朱见濂,笑嘻嘻地问:“哥,孙玚先生前些日子不是休假吗,可曾说何时回来?”

孙玚先生曾是京师画院的代表人物,之后离职返乡,盛名犹在,淮王邀请他多次,才答应到府中教授朱见濂画艺。“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当初让你好生学画,你还不乐意的。”朱见濂想了想道,“好像是后日。”

朱子衿诧异:“后日就回?那时你不是在城外山上狩猎吗?孙玚先生怎么教你?”

朱见濂道:“如今不同往昔,你忘了,府里新来了个小姑娘,父王答应她同孙玚先生学画,也得让人家有段时间适应对不对?别等我回来,还连个基础都不会。”

朱子衿往前走了一步,左肘撑在桌上,偏过头来看他:“哎,说到这儿,哥,这么一个民间来的野丫头跟你一块儿学画,你不会觉得别扭吗?”

提到沈瓷,朱见濂身子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接话道:“什么别扭不别扭,你哪来的心思想这么多?她爹因为父王,命都没了,学个画算什么。”

朱子衿冷嗤一声,不满的情绪泄露无遗:“就她爹一个人救过父王吗?府中护卫这么多,哪一个不是为了父王出生入死,这本就是应该!也没别人像她一样,顺着杆子往上爬。又是建瓷窑又是跟孙玚先生学画,我都没这待遇。给她配了个丫鬟不说,还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她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啊?”

朱见濂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面对朱子衿,他抬起头,将她的愤懑尽收眼底,慢慢道:“子衿,其一,她父亲不是府中护卫,没有保护父王的责任;其二,接她回府,不光是为了照顾她,也是为了维护父王在景德镇百姓心中的形象。刺杀之事闹得很大,若不能妥善安排沈姑娘,对父王的威望会有负面影响。”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见濂是有些无奈的。她就像是个爱吃糖的孩子,不肯舍弃一点儿甜头。若是别人手里有了她想要吃的糖,便像是从她自己这里抢去的一般。

所以,他只能告诉她,沈姑娘手中握着的糖,其实最大的甜头,是在父王那儿。

果然,朱子衿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似乎终于有了几分理解。可她依然不甘心妥协,垂下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望着朱见濂笑道:“我想到了,你不在,若让孙玚先生单独教她,其实就是浪费资源,不如我也一起学学,总之她能有的,我得有,她没有的,我还得有。”

朱见濂笑了:“就知道小孩子家较劲,先前怎么叫你都不肯学,这会儿倒是觉悟了。”

朱子衿没反驳,她做了决定,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同父王说说这事,一定得让他同意。”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冲着朱见濂咧嘴一笑,“哥,狩猎注意安全啊。最好呀,再给我带点儿好玩的东西回来。”“行,我撞撞运气。”朱见濂答得畅快,心里却不安定。他望着朱子衿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想,沈瓷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地留在王府吗?她那份有关瓷业的理想,恐怕实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小王爷朱见濂出了城打猎,王府的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沈瓷并不知道朱见濂去了哪里,也毫不关心。那个夜晚的痛哭流涕,于她而言,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淮王履行承诺,为沈瓷建了一座小瓷窑。因为主要以练习为目的,烧造量不大,瓷窑修得较为小巧,没占多少地方。但这毕竟是需要火炼的事,只得修在较为偏僻的角落。

沈瓷已经很满意了,她安心等着瓷窑的建成,同时在淮王的应允下,开始同孙玚先生学画。

沈瓷头一天见到孙玚先生,发现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也来了。

她是经过精心装扮的,一袭湖蓝色的云缎外裳,颈间一抹秋香丝锦,映着头上的攒珠青玉笄,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娇美。

沈瓷行礼:“见过小姐。”

朱子衿受着她的礼,心想这姑娘尊卑还是分的,瞄了一眼沈瓷,没回应,上前与孙玚先生说话。

沈瓷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重新规规矩矩站好,等候在一旁。

孙玚先生觉得这情形有点儿怪,淮王让他过来教两个女孩子也就罢了,还一个热情似火,一个一声不吭。

他毕竟也曾是京师画院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这两个全无画技的姑娘,都没什么好看的脸色。“不必多说,我虽然答应了王爷教你们,但各人资质不同,学得如何,还要看你们自己。”孙玚先生摆摆手,从一旁的案几上拿出几幅画作,直入主题,“如今时态,水墨山水和写意花鸟最为勃兴,或工致富丽,或泼洒随性,各人有专攻。我最擅花草禽鸟,笔法谨严且清逸,但其余画种亦有涉猎,教你们这些闺阁女子,应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落下,朱子衿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我们这些闺阁女子?”她挑着眉毛看沈瓷,“我和她,能一样吗?”

她指望着孙玚先生像那群整天围在她身边的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指望当然落空了。

孙玚先生谁也没帮腔,心里已经不舒服了,他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吹,细细地品,在这两位姑娘的较劲结束之前,他不想再说话。

没有孙玚先生附和,朱子衿下不来台,目光更无法从沈瓷身上移开,似乎移开了,便泄了气,失了上乘。

沈瓷觉察到她目光中挑衅的意味,抬起头来看看她,像是没有感觉到她的羞辱,轻松而从容地点点头,顺理成章地接下她的话:“小姐说得是,您身份显贵,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的是她想听的话,朱子衿心里却掀起一股更盛的愠怒。沈瓷的从容淡定像是另一种嚣张的气焰,烧得她怒火焚身,又挑得她意兴阑珊。她觉得这个台阶像是沈瓷施舍给她的,而她居然还找不到这回应中的失礼之处,只得憋着一口气,佯作淡定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朱子衿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是从这以后,她心底便像长了一个疙瘩,硌得她又疼又痒。女孩白净细嫩的皮肤晃得朱子衿刺眼,单单她的存在就是视线的阻碍。她真想立马跑去父王那儿,要求将这个丫头逐出王府,可是想到朱见濂告诉她的那番话,又暂且收住了脚,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看着孙玚先生站起身,重新开始讲画,脑袋里想的却是:等待,等待,一个乡野丫头,难免会出纰漏。她得找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瓷从王府里赶走。“砰”的一声枪响,树上的小野物打了个旋儿,直直地栽了下来。朱见濂在几句叫好声中收了枪,怡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随从马宁把猎物拎回来。“竟然是只紫貂,稀罕物啊,皮毛可值钱了。”

马宁抓住那紫貂的尾巴,倒过来看了看,小野物已经咽了气,软软地趴着。他晃了晃它,正准备拎回去给小王爷看时,却发现身边的树洞里冒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嘿,小家伙!”马宁对着树洞一笑,那圆眼睛立刻惊慌失措地躲了起来。

朱见濂闻声,收枪,下马,也朝这头走了过来。他伸手往树洞里一逮,抓出两只龇牙咧嘴的小紫貂,牙齿尖尖的,还没长齐全,瞪着两双水亮亮的大眼睛,虚张声势。

这应是方才那只紫貂藏在树洞里的幼崽,尚且年幼,模样很是可爱。

朱见濂将小紫貂举在眼前看了看,在那水亮亮的眼睛里找到了相似的记忆,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听他在店铺里胡扯的姑娘。他看着手中漂亮的小活物,突然想,如果把它们送给沈瓷,或许,能让她阴霾许久的脸色舒展开来。

他笑笑,将两只小紫貂递给随从马宁,吩咐道:“找个笼子把它们俩关起来养着,要活的,我得带回王府去。”

孙玚先生搬了把竹椅,优哉游哉地靠坐着,手里端着杯刚沏好的香茶,眼睛时不时往两个姑娘的画作上瞟一眼。

沈瓷和朱子衿正临摹着黄居寀的花鸟图,其笔触工致富丽,妙得自然,不比那些疏逸随性的画作,是需要实打实静下心来描绘的。

孙玚先生虽是文人,但并不迂腐,不像寻常墨客那般排斥女子学艺。他眼中只有画得好和画不好之分,不论性别之歧,有什么便说什么。“唉,大小姐,你这手是抖的,虚的。黄居寀的花鸟图,讲究的是笔劲工稳,刻画细致,最忌浮躁。”

孙玚先生拿过朱子衿手中的炭笔,示范性地用极细的墨线替她勾勒出轮廓,又将填彩的技巧教授给她。

朱子衿心底已有些不耐烦,她原本就不想学这画艺,全凭着一口气坚持了半月,如今被孙玚先生说了两句,更加沉不下心,索性把笔一扔:“我不玩了!”

孙玚先生对于她这闹了好几次的小女孩脾气,依然采取了他通常的做法——装作没听到,不劝阻,亦不斥责。

他背着手,又绕到了沈瓷的画作前,见她全副身心都投在手中,细腻的墨线扎扎实实地描在纸上,欣然道:“沈姑娘画得还不错,静得下心。”

这是沈瓷头一次听见孙玚先生的夸赞,她停下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继续专注于画笔。色彩在她手中逐渐点染,技法还有些生涩,但孙玚先生已经看出,这是个画画的苗子。

而此时的朱子衿,手指已绞作一团。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等待,等待,可是心里已渐渐烧成了一团火,越来越旺。

朱见濂从城外山上回到王府时,才不过日中。这趟狩猎收获颇丰,其中最令他满意的便是那只皮毛肥厚的紫貂,还有伴随而至的两只小幼崽。

沐浴后,他换了身衣服,闲来无事,估摸着孙玚先生还在教画,便命丫鬟秋兰带上那两只装在木笼里的小幼崽,朝画房的方向去了。

朱见濂想得清楚,沈瓷如今不一定记得他,若是他单独命人将这两只幼崽送给沈瓷,显得太过突兀和刻意。他得装作给妹妹朱子衿带了小紫貂,然后突然发现旁边还多了位姑娘,再不着痕迹地把另一只随意送她。

他原本便没有见过她几面,如今隔了半个多月,记忆已有些模糊。可是,当他想起她,却总有一根隐秘的弦,拨得他胸口隐痛,让他想要给予她些什么,借此补偿自己内心的愧疚。

远远地,朱见濂便在亭榭下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

孙玚先生品着茶,悠闲自怡的模样;沈瓷背对他,纤细的身形一动不动,似在考量面前的画作;朱子衿挥了两笔,便东张西望起来,转过头,刚好瞧见朱见濂带着秋兰过来,立刻放下画笔,解脱般地欣喜叫道:“哥,你回来了!”

朱见濂点点头,先上前同孙玚先生行礼。孙玚先生摆摆手,道:“去了大半个月,你们年轻人有话说,我先去屋里歇会儿。”说罢便先行离开。

孙玚先生一走,朱子衿很快从凳子上跳下来,笑吟吟地问朱见濂:“哥,你这次狩猎回来,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儿没?”

朱见濂微笑颔首,指了指秋兰手里的木笼,便见朱子衿眼前一亮,从秋兰手中夺过木笼,逗逗里面的小紫貂,笑道:“好可爱,两只我都要了。”

朱见濂略略一顿,迅速做出应对:“这不行,我还想留一只自己养着玩。”

朱子衿有些意兴阑珊,但她不敢抢朱见濂手里的东西,也没再继续斗嘴。

此时,沈瓷已是离开座位,上前几步,眉目低垂着向朱见濂行礼:“见过小王爷。”

朱见濂屏息许久,等的便是她这一声。他慢慢转过头,看了沈瓷一眼,像是思索的样子,片刻后才装作恍然大悟:“我记得的,你是父王带回府中的那个小姑娘,你叫沈,沈……”“沈瓷。”

朱见濂从善如流地一拍手:“对,沈瓷,就是这个。”

他当然记得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说全,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皱了皱眉头道:“沈姑娘,你来王府以后我还没太注意,这一趟出去,也没能给你带点什么见面礼……”

他停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调一变:“哎,说着就差点儿忘了,我这儿还有一只小紫貂,本想自己养着玩,既然遇上了,今日便送给沈姑娘,且当作见面礼吧。”

他看着沈瓷,心觉自己说得滴水不漏,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然而,还没等到沈瓷的回答,身旁另一个女声却率先蹿了出来:“不行!送她还不如送我。”

朱子衿紧紧抱着木笼不撒手,大抵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声过于激动,稍稍收敛了怒气,声音亦低了几分:“哥,我这一只小幼崽太孤单了,不如两只一并给我,也好让它们做个伴。”她靠近了两步,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哥,我两个都想要,一定会养好它们的……”

朱见濂一瞬间陷入为难之境,之前打好的算盘被朱子衿一下搅乱,心里本就有些不满,偏偏这时候,沈瓷又往里加了一把火。

她安静从容,没有丝毫失落或留恋的情绪,笑道:“小王爷不必多虑,既然小姐舍不得这一对小紫貂分开,您便成全了她吧,无须顾及我。”

朱见濂一听,原本还有些犹豫难决的,霎时便下定决心。他咬紧牙关,想着自己潜入深山,抓住这两只小紫貂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姑娘,他拐着弯送给她,想法子讨她开心。她倒好,一句话就把他的心意扔给了别人,还这么云淡风轻,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没开心,他倒是揪心了,自己的好意人家压根儿不领,看都不多看一眼,这算是什么事啊?

他这样想着,一把扯出了被朱子衿拽在手里的袖子,看着她的脸,声音发闷:“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再说,方才说好了送你一只,也没见你闹,怎么现在较这么大劲?”

朱子衿愣了一下,在她看来,这幼崽留在朱见濂那儿,和送给沈瓷,虽然都不属于自己,结果却是天差地别的。

她从小享尽父母宠爱,可沈瓷来了以后,得到的各种优待都令她惶恐不已。她是害怕的,怕沈瓷倚仗着救命之恩步步渗入王府内部,渐渐俘获周围人的心,她害怕地位被威胁,更害怕有一天,连父王母妃的爱都会被沈瓷分走。“我……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两只小紫貂应该是一家人,养在一起也有个伴儿。”朱子衿到底还是拎得清的,觉察到朱见濂无来由的怒火,没把实话说出口。

朱见濂轻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子衿,你记着,紫貂是独居动物,不需要成对待在一起!”

言罢,他瞟了一眼秋兰,又看了看牢牢抱在朱子衿怀里的两个木笼,没再说话,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

沈瓷呆在原地,一时没弄清楚状况,直到秋兰低低说了一句“小姐,奴婢对不住了”,接着从朱子衿手里硬夺过一个装着小紫貂的木笼,塞到沈瓷手上,她才终于明白了如今的境况。

小王爷朱见濂,她自然记得他。彼时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满头迷茫地听见淮王问她怎么办,于是她抬头,看见了那个眉眼浓深的年轻男人,他提醒了她要做怎样的选择。

她也正活在这份选择带来的后果中。

可是现在,沈瓷提起木笼,看了看里面的小紫貂,深黑的大眼,迷惘而惊恐地望着她,想着这是他送给她的见面礼,突然间感到束手无策。

她眼见着朱子衿被小王爷数落得身体僵直,心中却敏感而隐晦地觉察到,他那突如其来的怒火,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朱子衿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院落,转头看见丫鬟手中还抱着木笼,里面的小畜生对她龇着牙叫,心头万分浮躁,一巴掌打了过去,小紫貂便连带着木笼一起滚到了地上。“我就想不明白了,凭什么父王专门给她修瓷窑,孙玚先生也向着她。如今,我哥才从山上回来第一天,就为了送她一只小畜生冲我发火!”朱子衿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起来,突然猛地拍打起桌子,大声道,“来人来人!给我来人!”

方才被朱子衿打翻了木笼的丫鬟立刻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姐有何吩咐?”

朱子衿微眯起眼,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盯紧沈瓷,分分秒秒地盯紧!只要有异动,立即回来禀报我!”

她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腿上:“我就不相信,她能什么错事都不做,什么破绽都不露,一旦被我抓住把柄,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沈瓷抱着木笼,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本想让竹青给小紫貂找些吃的,可在院子里寻了一圈,却连竹青的影儿都没瞧见。

往常沈瓷到孙玚先生那儿学画,竹青都会跟着一同去,但是今日出发前,竹青说院子里还有好几件衣服没洗,想要留下来。沈瓷没考虑太多,觉得竹青跟着她去了也是无聊,便随口应允了。

可是现在,继上次半途失踪后,这已是她第二次莫名其妙消失了。

沈瓷立在园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把小紫貂从笼子里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去厨房给它寻了几条新鲜的小鱼,先把这只张着嘴的小动物填饱了再说。小紫貂个头虽小,吃起鱼来却不含糊,一口一个,末了咂咂嘴,将软软的皮毛在沈瓷手臂上蹭了蹭,这大概算是感谢的方式了。

沈瓷笑笑,摸了摸它圆圆的小脑袋,突然听得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拉开厨房的门,果然看见了匆匆赶回来的竹青。“沈,沈姑娘……”竹青意外看见沈瓷,脚步不禁滞住了,“姑娘今儿回来得这么早?”

沈瓷点点头,柔声道:“今日孙玚先生提前休息,便早些回来了。刚才找了好半天都没看见你,去哪儿了?”

竹青虽然早就编好了理由,也难免有些心虚:“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些物什落在了从前的住处,便去取了回来。”“哦对,你从前是小王爷院里的人。”沈瓷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却也没让竹青把落下的东西拿出来看。事实上,只要竹青不惹事,沈瓷并不想干涉她太多。自己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能静静做好想做的事,便是她最大的奢求了。“来,竹青,帮个忙,给这只小家伙铺个软窝。”沈瓷岔开话题,将怀中的小紫貂送到竹青手里,不经意地便把刚才的事揭过了。

竹青连声应着,将小紫貂接了过来,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没有把东西落在从前的住处,只是听闻今日小王爷打猎归来,便知道,她的情郎马宁也一并回来了。

马宁是朱见濂手下的随从,深得主子信任。从前,竹青还是朱见濂府中的丫鬟时,与马宁同在一个院子里,不知不觉便情愫暗生。可沈瓷来了以后,竹青便被拨去照顾她,硬生生地分开了这对浓情正酣的小恋人。上一次,她在回院的半途失踪,也是因为突然被马宁拦了去。

竹青今日其实没有什么衣裳需要洗,待沈瓷一离开,便急匆匆地赶去两人上次约好的地点,果然见马宁已经等在那儿了。两人耳鬓厮磨了一番,都是恋恋不舍,不知下一次再见,又是何时。“如今王妃娘娘不许府中下人擅自恋爱,我们见面需得谨慎。”马宁不舍道,“我观察过,你们院子外墙底部有一处凹槽,外围还有花圃掩饰。我以后若是找你,便在那里给你留下时间、地点的信息,你再赶过来。如此可好?”

竹青倚在马宁怀里,使劲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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