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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4: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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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双雪涛

出版社: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猎人

猎人试读:

女儿

从书店走出来时,我没有注意到那个男孩儿,直到我过了两个路口,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他突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我才发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我刚才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时间说错了。在他和托尔斯泰之间,我从来没觉得长陀更好,短托才是我一直会偷偷反复阅读的作家,不过每次讲座,我都会大讲长陀,短托绝口不提。一是可以扯的东西多,临刑前特赦,屡败屡起的超人,晚年有个死心塌地的女人陪伴左右,永远要跟上帝交谈,永远负债。二是这样不累,因为不用真正地思考,随便采摘一点别人的观点即可,纪德有七讲,后来人演绎得更多。托尔斯泰就需要多少准备,因为其几乎没有风格,老鼠吃象,无处下嘴,而陀氏如同小岛,四周之海水多矣,延展他,保护他,稀释他,囚禁他,放一叶舟在海上走,时间一会就过去了。北京的人行道经常有丛林之象,灯闪过后,转弯的汽车先甩过车头,然后一辆挨着一辆通过,紧接着摩托车电动车残疾人代步车蜂拥而至,行人掩映其中,先要自保,才是走路。男孩跳出之前,我正一边想着长陀的确切死亡日期,十一月?不,是二月,一个雪下得不停的冬天(啊对,是一个笔筒,笔筒掉在地上,他去挪胡桃木的柜子,导致血管破裂,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笔筒?),一边躲过一辆几乎从我腋下钻出的小摩托。我有个疑问,他开口说。我说,你一直跟着我?他说,我没有一直跟着你,我是从你做完活动开始跟着你的。你抽中南海,随地吐痰,而且你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一肩高一肩低,这样久了鞋坏得快。眼看着指示灯又要变了,我快步向前走,他一看我动,就倒退着走,好像我的一架手推车。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刚才在书店可以问,我认人一向准,没见你举手。他说,我没进书店,我一直在书店外面等你。你在书店里说的都是假话。我停在路边端详他,二十岁出头,一米七五左右,极瘦,头发挺长,黝黑黝黑,散在额头上。背着一只白色的布包,上面画着一只手风琴,仔细一看不是,是两扇肋骨。脚上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虽然已是深秋十月,还挽着裤腿,两只脚踝瘦得像两只鼓槌。

我说,说吧,你有什么疑问?他说,为什么这么多次活动你都没有提到我?我说,我为什么要提到你?他说,因为我是比你更好的作家。我说,你尊姓大名?他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一阵大风从我们中间吹过。我说,恕我直言,像你这样的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当然也许你是特殊的那一个,不是另一个病人,即便如此,你想证明你是比我更好的作家也不需要通过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不是某个人说了算的。他说,你学的是托尔斯泰,虽然只是皮毛。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那些想要你签名的人,我也不是无聊透顶的读书会的会员,为了泡到某个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女人而到书店点一杯咖啡消磨一个晚上。我是比你更好的作家,希望你能承认这一点。我说,你发表过什么作品没有?他说,没有,因为我还没写。我说,帅呆了,我现在要回家吃饭,如你所见,我是个作家,吃完饭我需要工作,如果你也同意这一点,那就请你也回家把你比我更好的作品写出来,我们分头行动如何?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说,一言为定,你给我留一个邮箱,我写完发给你看,切记,如果服气,要告诉我。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还有图画,我在空白处照例写了自己的一个不常用的邮箱。我留心看了一眼,文字应该是康拉德的《黑暗的心》,用很小的楷书抄写,不知是哪里的译本。

这家伙负责的业务为制砖——我是这么听说,不过整个贸易站连一块砖都没有,而他在那已经整整一年多了——光在等。他好像缺什么,所以才无法造砖——可能是缺干稻草吧。不管怎样,缺的东西这里没有,也不可能从欧洲运来,真搞不懂他到底在等什么……

图画有点画不对题,好像画的是希腊神话或者是哪一个我不知道的远古史诗,有双头女人和温柔看着婴儿的巨龙。我把本子还给他说,你为什么找到我?比我牛逼的作家多的是,你用一下百度就行。他说,舍伍德·安德森和福克纳谁更伟大?我说,应该是福克纳。他说,但是安德森启发了福克纳。同理,你的有些东西启发了我,虽然你写得不如我,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另外,你有一个分析作品的专栏,所以你也写点批评,算个批评家,我希望你能在专栏上分析我的小说。我说,想得周到,回见了。他说,明早之前,注意查收。我没有回头看他,因为他提醒了我,我还有一个专栏要写,明天就要交稿,专栏不同于活动上的瞎吹,我爱写专栏也在于此,有人逼着,能静下来想点事情,不以陈词滥调敷衍,虽然也是某种程度地说假话。不远处有一个乞丐躺在路边睡觉,盖着厚厚的被子,过大的黑脑壳上生着红瘤,黄色的叶子落在他身边,好像有人给他献花。我走过放下一块钱硬币。乞丐无动于衷睡得很实,不知道是不是点着电褥子。我的腿确实有点跛,是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次踢球被铲伤,脚踝坏了,为了掩饰,我努力让另一条腿也如此走路,以至于经常两个鞋帮着地。另外每当我想写出点东西的时候,我都想办法做一点善事,这是不为人知的秘诀。

我家楼下有家时髦的超市,专卖外国人吃的食品,主要是中国人买。我买了两瓶韩国牛奶,一盒美国饼干,一打德国啤酒。在房门口我就闻到了猫屎味,我养了一只公猫,叫作武松。说是养的,不如说是接待的,因为是朋友出国之前强送给我的。我过去养过一只狗,养了一个月,因为我不爱出门,所以狗憋得乱转,得了窝咳,治了一个月之后送给了一位户外运动教练。后来小区的一只野猫老跟着我,毛又黑又亮,胖墩墩,我就请她来家里住了一阵,没想到竟有跳蚤,咬得我生不如死,只好把她扫地出门。这只武松原来不叫武松,叫作亨利二世,朋友心血来潮从宠物店买的,品种是加菲,四个月,一身黄毛,眼大脸扁,酷爱打喷嚏,一天要打几十个。能吃能拉,且总是拉在沙发上,殴打恐吓喷药都无效果,我上网查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靠谱的答案是此猫是白痴。也就是智商有问题,我才想起来自从这只猫来了我的寓所,就从没叫过。打也不叫,打得狠了,龇牙咧嘴,浑身一抖拉出一坨屎来。原来是个哑巴啊,我心想,不过也好,倒是不闹,与我相宜。

进屋之后我收拾了猫屎,填了猫粮,沏了茶水,撕开饼干,开始弄专栏。弄了三个钟头,茶水喝了五六杯,饼干吃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实话说我常感到孤独,也因此觉得愉快。多年以来我都想钻入人堆里,与人发生紧密的联系,可是就像我养过的宠物一样,我无法改变自己,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们,我不爱动弹,他们就会咳嗽,他们有跳蚤,我就会烦恼,所以终于还是分散。写小说这件事情就是另一码事,我的人物也许讨厌我,觉得我难相处,但是毕竟他们由我创造,所以只能认命。我造世界,铺设血管,种上毛发,把这个世界奉上,别人因此而知道我,觉得了解我一点,其实也可能离我更远,具体分寸的拿捏都在我这里,我愿意以囚徒的境地交换,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怎么弄都是耗尽这一生。叔本华说,活着为了避免死亡,走路为了避免跌倒,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又抽了几支烟,想起傍晚的男孩。世上多有自命不凡者,有的可爱,有的招人烦,那个男孩不算招人烦的,而且字写得不错,品位也不很烂。他生在这个时代,活在北京,养出了自恋的毛病,也没什么奇怪。我在他那个年纪还在浑浑噩噩地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还在带着我的狗到处看病,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有同情心,是个善良的人,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抛弃他,告诉他第二天我可以遛他,其实第二天还是早起不来。我打开那个邮箱,费了半天劲找回了密码,原来是多年以前我妈妈的座机号。上一封邮件还是一个大学女生发给我的,说她要来S市出差,让我请她吃饭,时间是三年前。我当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饿死,谁也没有错过什么。最新的邮件是五分钟之前发过来的,没有寒暄,只是一个小说的开头。

亲爱的旅人啊,这是我唱给你的一支歌谣,歌词早已零落,曲调却是来自于上古,那我就随便填个词唱给你,权当解闷。

我是一个木匠啊我有三把斧子

除了三把斧子我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的妈妈死在早年

每年我都把鲜花放在坟前

孩子现在已经是少女

头发弯曲个子到了我的膀子

谁有心思与她相爱不用经过我的允许

只需要歌子唱得跟我一样动听

斧子耍得比我更熟悉

或者你给我倒一碗上好的烧酒

我就把女孩的心思全部告诉与你

杀手听了把刀子放回怀里说,那我可以见见你的女儿。男人说,我的女儿因为着了风寒,落后于我,大概今天午夜才能赶到驿站。杀手说,我怎么知道赶来的是不是帮手?男人说,我已逃了十几年,身边早没有朋友。朋友需要待在一块,而不是一直走在路上。杀手说,我为什么不现在杀了你,然后等你女儿来了我把她带走?男人说,等她来了,我写一纸文书把她托付给你,名正言顺,这样你一辈子都会舒服。杀手说,那我什么时候杀你?当着你的女儿?这样她岂不是会永远恨我?男人说,我会自杀,毒药已经备好,就在面前的这碗烧酒里。到时你把我葬在路边,不要写我的名字,回到驿站来用清水洗干净双手,把她领走。杀手双手交叉,放在膝头说,你女儿长什么样?是胖是瘦?大眼睛还是小眼睛?男人说,蓝眼睛。杀手说,怎么会是蓝眼睛?她妈妈眼睛是什么颜色?男人说,她妈妈和我一样是黑眼睛。你没见过她吗?杀手说,没有见过。男人说,她有一双黑眼睛,像煤一样黑,像星星一样亮,每当想事情的时候黑眼仁就在眼白里转呀转,像骰子。杀手说,那你女儿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男人说,我也不知道,她生下来就是蓝眼睛,而且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头发满是细卷,随着她一岁一岁长大,眼睛越来越蓝,皮肤越来越白,头发也越来越卷。寒风摇动着驿站的破木门,驿站长早已逃走,门口拴着一肥一瘦两匹雄马。男人添了几块木柴在火盆,杀手站起身来推了块石头把房门顶住。从门缝里他看到外面下起雪来,他的马嗒嗒地跺着脚。

只有这么一小段,字打得很整齐,手写的一样整齐,没有错别字,也没有题目。我站起来在书房走了一圈,然后打开书房的门出去倒水,武松趁机钻进来,两跳跳上书桌,趴在电脑前面看我的屏幕。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我不防备,逮到机会就上书桌来看电脑,有时还伸爪子捣乱,按出一个突兀的标点符号。我略微盘算了一下,回了一封邮件。

你好,小说看了,写得很有意思,虽然情节上多有不通之处,但是如果硬想,也可以说通。语言简明,不像没写过小说的人,今天见面有点失礼,准确地说是有点势利眼了,没想到你确实是个高手。如果你确实是刚才写的,那更让人佩服,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全盘想好,因为写一篇小说就像放风筝,起手也许不错,到底能飞多高还要看后面的技术。杀手为什么要杀男人当然不那么重要,但是女儿还是关键,来还是不来,若是来了,怎么收场,是我好奇的。你说受过我的影响,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是也许是和我早期写过的一篇关于杀手追杀木匠的小说有关,只不过那篇小说我把逻辑裹得太紧,木匠是造了一个狠毒的刑具才遭人追杀,不如你这个灵逸。实话说,你这个开头让我爱不释手。热望后续,祝好。

武松安静地趴在旁边,没有捣乱。马上我就收到了回信,只有三个字。

正在写。

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泡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喝不下去了。房间虽然每天收拾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还是乱七八糟。这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弊端,收拾的过程中不知道又把什么搞乱了。我曾经有一段亲密关系,她是一名出色的意大利语翻译,意大利语极为出色,而且能写出更加出色的中文。她翻译了几本很难的文论,我都很喜欢。在一次活动中我见到了她,很普通,没有化妆,短短的卷发,胸口搂着书,穿着质地一般的长裙,压得都是褶子。脚趾露在凉鞋外面,红色的指甲油掉落了大半。我走过去向她表达了我的敬意,她冲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你能写很长的句子。我说,可能是我看了太多外国小说。她说,但是你长得像短句子。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的下巴像一个很短的句子,里头只有一个动词。我说,什么动词?她说,削减的削。我说,也许我可以试试。她说,有个意大利作家叫作维尔加,你知道吗?我说,我并不知道。她说,他说过一句话叫作,东西长了都像蛇。我说,有意思。但是你的译文里都是蛇。她说,原文是蛇,我只能舞蛇。你应该创造你的文体,你比我大,我说这个挺傻的,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说话了?我说,相反。我稍微酝酿了一下,相反的应该是什么呢?最后我说,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其实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上台了,但是我那天没有上台,我的编辑代我领了奖,授予我写的长句子。她照顾我,给我买了尺码刚好的衬衣,她订正我思维上的误区,指出我文体中的马脚,我学会了做沙拉,使用动词和用吹风筒吹干她的头发。分手时我说,我只能走到这了,因为我只能过一种生活,只能成为一种人。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更幸福,成为更好的人呢?我说,我的悲剧是我的能量,我的差劲是我精神上的鸦片,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像酗酒的人一样。她说,那你觉得你临死前会不会想到我?我说,有可能,也可能我会想起我没有写完的一个句子。她说,明天早晨八点,我在我家的那个路口等你,等你到晚上八点,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忘记了。我说,明天可能有雨,我们就在今天了结吧。她说,晚上八点。然后把我家的钥匙放在了我的书桌上。第二天从早到晚艳阳高照,没有下雨,傍晚刮起了风,那也是一个秋天,我窗前的一棵银杏树叶子掉光了,树枝战栗。我穿戴整齐坐在家里,坐了一天,终于没有走出门去。七点多点有人敲门,我跑过去打开门,是住在隔壁的六岁男孩过生日,捧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他的父亲离他们而去,留给他们一套大房子。男孩脚蹬拖鞋,头上戴着王冠说,你记得吗?有一次上电梯,我绊在了脚踏车上,你扶住了我。我说,没什么,顺手的事儿。他说,现在我们扯平了。他妈妈扒着门缝看他,他把蛋糕递到我手上,独自一人走回了属于他的房子里。

我吃了蛋糕,喝了一点酒,坐下抄了一会书,睡了。

一个小时之后,第二封邮件来了。

男人把靴子脱下来,把脚举在火盆边上,烤他的脚心。火把袜子烤得又皱又紧绷,好像红薯。男人说,自从我感觉到你在追我,我就没脱过靴子。杀手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你女儿怎么来?男人说,放心吧,我约她在这里,今晚她一定会来。你喝一点酒暖一暖,你的酒没问题,我可以先尝一口。杀手说,好,你尝一口。男人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递给杀手。杀手喝了一小口。男人说,我未来的女婿啊,你太紧张了,你的眼睛看一个地方不会超过三秒钟。杀手说,你杀过人吗?男人说,我没杀过,我看过很多人死,但是我没杀过人。杀手说,我杀过十七个人,十二个男人,三个女人,两个孩子。每个人死前的样子都不一样,我都记得,记得时间,他们的穿着,表情,最后的话,我就是记性太好了,我不适合做杀手。但是我使一把好刀,无亲无故,想买地盖房子,我只能干这个。男人说,他们死前都说什么?杀手说,一个五岁的孩子说他有一个糖人,我进屋时他藏在枕头底下了,我杀完他就把它吃了吧,要不然就化了。男人说,你吃了吗?杀手说,吃了。是个孙悟空,脑袋化了,粘在枕头上。男人说,甜吗?杀手说,很甜,我吃过最甜的东西,吃完之后心情好了许多,出去找了口井喝了不少水。你女儿骑马来?男人说,对,骑马,我的所有积蓄都买了这匹马给她骑。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她有病。杀手紧张起来,什么病?男人说,她蜕皮。杀手说,怎么蜕皮?男人说,从二十岁开始,她每到十二月就蜕一次皮,然后又变成年初的样子。杀手说,那不是不会老?男人说,不老,喜欢还是不喜欢?杀手说,喜欢。这烧酒好喝,你再喝一点,你看,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杀手,终于迎来了好运气。男人说,贵在坚持,一个事情做久了,总会迎来好运气。

就这么多。读完之后我马上开始写回信。

朋友你好,你会写细节,这很好,你敢于停滞,这也很好。我写了很久,才悟到这个道理,小说不是现实的峻急的简笔画,小说是精神的蛋,你得慢慢孵它。人的精神是混乱的,漫无目的的,充满细节的,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盘旋的。狄金森怎么说的来着,一封信总给我不死之感,因为它像是没有肉体的纯心灵。你写的是我要写的小说,或者说,我认定的小说,这让我感到欣悦。我在写作之初四处碰壁,无门无派,无所依仗,只能硬写,一次次投稿。后来有个编辑赏识我,给我回了信,提了修改意见,我一夜没睡,按她的意见修改,第二天一早,我绞尽脑汁想写一封漂亮的邮件给她,甚至比我修改小说花费的精力还要多。就在邮件发出之前,她告诉我,她的上司看了我的初稿,说没有修改的必要,所以这次算了。临了她说,你可以写别的,到时再给我看。我哭了一场,然后另外开始了一个小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并不是要说明自己的坚韧,相反我是一个经常要放弃的人,但是我除此之外找不到合适自己做的事情,或者说有热情去花费时间度过生命的事情。这是一种消极的选择,就是别人先挑了自己的行当去做,我只能挑这个唯一一个剩下的。我现在忆起了你的脸,你的脸狭小,闪烁着自命不凡和不择手段的神情,虽然我厌恶你的脸,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小说家应有的脸型。你比我的运气好,你遇到了我,因为你的粗鲁和胆大妄为,恰巧我今晚无所事事,读了你的东西。目前事情令人满意,如果你的结尾精彩,我会把你推荐给我所有认识的编辑,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不过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可怜虫,对你的帮助也许是残酷的捕鼠器,我提醒你要慎重地思考自己的人生,到底要为这个事情献出多少东西,到底可以耐受何种程度的自私和孤独。当然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费心琢磨的事情,希望你小说的余下部分能够不要让我失望,我倒不是多么关心你的前途,只是不想白白浪费一晚上的时间。

祝好。

我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信。我用这个空儿处理了一点琐事,回了几个微信,敲定了几个需要见面的事情。回头我又查看邮箱,还是没有回信。我把地板拖了一遍,用吸尘器吸了猫毛。我忽然想起我妈的老房子应该要开始供暖了,北方的这个时节已经相当寒冷,夜晚在路上走路的人开始稀寥。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想问问采暖费她准备了没,如果没有我就把钱给她打过去。她并没有接电话,这个时间她应该在看电视剧,每次看电视剧她都把手机静音,坐在离电视机两步远的床脚,认真地看。我有时候会梦见她,她曾经非常强壮,自行车前面装满了菜,后面驮着我,在寒风中骑行一个小时,到了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马上脱下外套开始做饭。现在则眼角下垂,整天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家里不动。我的梦里老是出现熟人,都是我十几岁就认识的人,我们因为一场先赢后输的球赛而号啕大哭,三十岁之后的朋友几乎不会梦见。那几个熟人全都已经断了联系,但是他们就像我心爱的古董一样,总是在我梦中出现,被我擦拭,端详。有一次我罕见地梦见了那个意大利语翻译,她在译一本薄薄的册子,可是怎么译都译不完,以至于头发都白了,我在她身边高叫,停下来吧,停下来吧。她没有听见我的话,手中的钢笔像是装了电池一样不停地动来动去,我伸手去推她,她拿起册子贴到我脸上,说,你看好了,这可是你的书。你的狗屁玩意儿,你的想被理解,想逃遁其中的狗屁玩意儿,我累得脖子都细了,可是你一点不领情。我一下醒了,摸了摸枕头,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武松睡着了,尾巴落在我的键盘上。我给他挪了一挪,他并没有像其他猫一样,别人一碰他的尾巴就跳起来。他还在沉沉睡着,三角形的嘴微张,脖子蜷在身体里,好像已经昏迷。我又查了一遍邮件,发现有了新的信。

寒气从门板的底下渗进来,火是旺的,杀手说,我想跟你换个位置,这样门开了我能看见,而不是有人突然走到我的背后来。男人的烧酒喝得有点多,有些醉了,双眼变长,面带微笑。好啊,他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两人相对无言,杀手不喝了,等着午夜到来。男人兀自喝着酒,时不时笑着摇摇头。男人忽然说,我刚才骗了你。杀手再一次紧张起来,说,什么事骗了我?男人说,我杀过一个人。杀手说,什么人?男人说,第一个来杀我的人,她追了我两年。终于有一天夜里,在一个驿站,跟这个差不多,追上了我。杀手说,然后呢?男人说,我稳住了她。那是一个女杀手,擅使两把长锥,那时我比现在年轻,风霜还没有把我磨成老人,我哀求她,她知道我没有跟她对抗的本事,就放下心来陪我聊了一会。杀手说,然后呢?你毒死了她?男人说,没有。我想办法让她爱上了我,或者可以说,她追了我这么久,对我了如指掌,已经具备了爱我的基础。我轻轻一推,她就爱上了我。杀手说,她犯了杀手最大的忌讳。男人说,也可以说,她犯了每个杀手都会犯的错误。对一个目标追了太久,已经没法下手把他清除了。杀手说,然后呢?男人说,我请求她和我一起走,她答应了,我们就一起逃跑。跑了两年。我一直想趁机杀她,可是她能耐太大,睡觉又太轻,不生病,我没有机会。杀手说,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已经跟了你了,付出巨大的代价。男人说,可是她还是来杀我的人啊。终于她怀孕了,她生下孩子之后,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从她的身边接过孩子,就把她杀了。杀手不说话,手摩挲着刀柄。男人说,我杀她时,她还笑着,真是个傻女人啊。我女儿快到了,你用不用洗个头发?杀手说,不用。男人晃着脑袋轻声哼着小曲。

我是一个木匠啊我有三把斧子

除了三把斧子我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的妈妈死在早年

每年我都把鲜花放在坟前

孩子现在已经是少女

头发弯曲个子到了我的膀子

……

又过了一会,柴火要尽了,火苗微小下去。男人几乎睡着了,手拽着衣角,嘴偶尔动动,声音含糊。门外传来马蹄声,马蹄踩在雪上,发出笃笃的闷响。马停住了,打了个响鼻,隔了半晌,有人推了一下木门,然后敲了三下。杀手把刀拿在手里,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照见了他脸上的皱纹,照见了皱纹缝隙里的尘土,照见了他油腻腻的领子,照见了他无人浆洗的衣裳。刀刃明亮,那是他从头到脚唯一干净的地方。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信,点了一支烟抽。我担心他结尾写得太好,我预料他写得不会太差,不要太好就行。已经凌晨,毫无睡意,园区里有老人开始遛狗,边遛边高踢腿。我坐了一个小时,盯着邮箱,没有来信。

请尽快把结尾发来,故事到了这里,结尾不需要太长。编辑快要上班了。

没有回信。

目前情况发展,有几种可能。A.男人和女儿合力杀死杀手,逃走。B.杀手杀死男人,带走女儿。C.杀手杀死男人,女儿宁死不从,也被杀死,杀手失落而走。D.来的不是女儿。这几种情况都说得通,都不差,请速速写完发我。

没有回信。

两天已经过去,我不相信你没有写完,我不知道你如此行事到底是何用意。我花了许多时间与你探讨,给你鼓励,也和编辑打了招呼,我们都在等待你的结尾。我不奢望你尊重我的劳动,我只希望你尊重自己的劳动,一篇小说无论好坏,最重要是完成,我已两天没睡,这不是你的责任,我本来睡觉就轻,我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即使它是一坨狗屎。没有结局之前我无法入睡。如果你是太累了,我相信你现在已经睡好吃好,请务必写完发我。我坐在这里等。

我吃了点东西,但是我已经四天没有打扫屋子了,我也睡了一会,睡十几分钟就会醒,好像身边躺着一个充满性欲的陌生女人。近十年我都在写作,都在等待写完,世界上的其他人也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等待把它做完。如果你心脏病突发死掉了,请你给我一个暗示,比如台灯闪动一下,或者下一秒窗外就开始下雪。如果你还活着,请你跟我说话,即使你不发给我结尾,请你跟我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我想念你,我的朋友,就像想念一个已经早已把我忘记的人。你还活着吗?还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怀着无数无法满足的欲望活着吗?那样最好,不要太认真。如果有人来杀你,请你告诉我,我有一匹马存在保险柜,我可以现在骑着它去救你。

我又一次醒了,窗外刮着大风,枯枝战栗,天已经黑了,远方闪烁着磷火一样的车灯。我看了看电子表,睡眠持续了半个小时,武松睡在我旁边,还是一副昏迷的样子,好像比过去瘦了一圈。看我醒了,他也睁开眼睛,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我感到饥饿,也感觉极度的疲惫,好像拉着一块磨盘走了好几年,身上还有绳印。我忽然坐起来,又把电子表看了看,距离晚上八点还有十五分钟。我滚下床穿上外套跑出门去,我的脚还是有点跛,也没有来得及系鞋带,但是我跑得飞快。幸福,像洗澡水一样把我浸没,有一个人在等我,她等了我很久,现在已经绝望,炉火要灭了,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时间没有走完之前,她不会放弃,而我,马上就要到了。

起夜

大概晚上九点钟左右,岳小旗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当时正在四得公园踢球,没听见,等我换好衣服给他回过去,他又不接了。晚上到家洗了一个澡,洗完之后马革儿已经做好了饭,因为最近我和马革儿的收入状况都不好,就让阿姨回家了。我的剧组死了一个替身演员,军心涣散,已经停了,而她最近在写长篇小说,写得很艰苦,情绪也不稳定,像今天她给我做了饭,可能是因为出现了某个比较顺畅的段落,而前几天,她拒绝吃晚饭,说晚饭会使大脑充血,无法工作,也不允许我吃,因为我吃了晚饭就会露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情,让她讨厌,饥饿会使我看起来谦逊。在她刚开始准备这个长篇小说的时候,我劝过她,我说你都已经怀孕了就不要写了,你已经在孕育,组织上不允许你挑这么重的担子。她说这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听到一个声音让她把这个东西写出来,孕育是同时进行的。前两个月她一直在街上跑,跟着一个私家侦探搜集材料,那位侦探姓黄,过去在律所工作,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头的人,把他关了几个月,刚出来没几天,又说他嫖娼,又给关了两周,出来之后就从律所辞职,自己单干了。我问她,他到底嫖娼没?她说,她也说不好,那个女人本来是找他帮着打官司的。我说,什么官司?她说,一个客人行房的时候,在避孕套上涂了化学药品,致使她永远不能生孩子了。我说,还有这种事儿?她说,那人不是干了这一起,在上海武汉都做过类似的事儿,是个退休的大学教师,研究生化的。我说,那这女人是怎么找到他的呢?她说,他过去嫖过她一次。我说,懂了,你为啥要写这个?她说,你是个制片人,不是作家,不要问你专业之外的事情。记住我们家的座右铭:你是社会人儿,我是艺术家。我说,没错儿,但是孩子是我的,作为父亲,我的工作早在和你认识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她说,我天天在家坐着,就想喝酒,喝酒毛病大不?这是她的杀手锏,马革儿向来有喝酒的毛病,尤其在不写作的时候,也就是她说的内心的空窗期。一天一瓶红酒,如果有饭局,还不只这个数儿。她的酒量很大,喝不喝酒其实不大看得出来,但是在一起时间久了,只要她喝了一杯我就能感觉到。具体哪里有了变化我也说不太清楚,如果说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都与这个世界有着某种关联,那喝完了酒的马革儿和这个世界的关联方式会略有变化,就像是一个通过蓝牙和音箱相连的手机,又放得远了一点。我说,那你得提防点这个姓黄的,不干不净的,捞的都是偏门。他这种人电话都可能被监听,别把你捎进去,擦边球可以打,你要是老想扣杀,人家准得收拾你。她说,放心,一定是个好东西,孩子生出来,书也差不多写完了,我就专心当两年老妈子。我说,那我也得舍得用你,先吃饭吧。

大概晚上十一点半,岳小旗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这回我接着了,我说,今天踢球你怎么没来?正好是奇数。他说,哥,我在你楼下呢。我说,你在我楼下干吗?他说,我想跟你聊聊天,你有时间没?听声音是喝了,但是情绪还可以,没喝到特别绝望的程度。马革儿睡了,最近我们分床睡,她的睡眠说来就来,说醒就醒,有时候从下午睡到半夜,突然起来从床头拿起笔,环顾四周,又把笔放下接着睡。我睡觉不算轻,但是一旦中途醒了,就不容易睡着,第二天准报废一天,所以我就睡在原来保姆的房间。孩子的小床已经买好,就在大床的旁边,裸露着肋骨一样的床板,散发着来自南方的油漆味。剧组死的人是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专业潜水员,拍潜水的戏溺死了,准确地说,是在水下犯了心脏病,猝死了。我从房间里出来,把马革儿的房门轻轻推开,往里头瞧,她脸冲里夹着肩膀睡着,像个葫芦。我说,马革儿?她没反应。我把门带上,穿上衣服下楼。十二月末了,晚上挺冷,但是从闷热的房间里出来,被晚风一吹,还挺舒服。白天踢了球,感觉身体特轻,特别年轻。岳小旗正在小区门口抽烟,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脖,背对着我。他的形象挺不错,标准的北方男人,有个儿,方脸长腮,上身长,腿短,因为常年踢球,往那一站,两条腿哈哈着,像是两根床底下的弹簧。他原来是运动员,练中长跑,进过国家集训队,后来不知怎么混到演艺圈,当了五六年演员,开始是龙套,后来是大龙套,再后来在电视剧里能演个男三,就是女主角的二弟那种,动不动就从屋里冲出来说,姐,我不同意!近几年戏不怎么演了,做起了执行导演,干了两个低成本的电影,都没赔没赚,影展倒走了一圈,算是可以。大家有时候问他,小旗,你演戏演得好好的,已经从女主角的表弟演成亲弟了,干什么电影啊,齁儿累的,还不挣钱。他就说,嗨,干电影挺好,别小看弟弟,弟弟一认真,也有不少情怀,再怎么着也是看《地雷战》长大的。岳小旗是东北人,但是因为在北京待的年头长,又演戏,学了一口北京话,见谁都自称弟弟,要不就是长叹一声,一晃脑袋,唉,谁叫我喜欢您呢?

我走到他跟前,他递给我一支烟说,马革儿怎么样?闹吗?我说,我听话就不闹,你有事儿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他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找地方坐一会。我说,站这说吧,一会她醒了找不见我,准得害怕。小旗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哥,生死攸关的事儿,占你两三个小时,弟弟我一辈子记着你。他眯着眼睛,有点淌鼻涕,手里攥着烟,就让它着着,衔着长长的烟灰。我仔细一看,他的羽绒服里穿着睡衣,脚上没穿袜子,露着两个脚脖子。我说,去哪?他说,四得公园吧,安静。我说,我下午刚才从那回来。他说,我知道,所以咱们去那,都熟。半路他去超市买了一瓶混合型的威士忌,要了两个纸杯。我从来没在晚上来过四得公园,这个点竟也不是一个人没有,有一个看不清岁数的人站在球场中央里颠球,戴着帽子和口罩。颠得不好,一会一掉,但是很执着,又用脚勾起来颠,颠不好的原因主要是身上不协调,手向外翻着,球都不转。球一旦不转,就像石头一样不好颠了。我隔着网子看了他一会,很想跟他说,颠成这样是不值得买球鞋的,还不如在公园里跑两圈。看着那肥鸭一样努力的双手,我当然不会说。我和岳小旗并不熟,就是在一个所谓电影人的球队踢球,见过几次,他踢得不错,人又客气,踢完球随众一起喝过几次酒,私下里从没单独见过。还有一个交集是都是东北人,他家在长春,我是沈阳人,喝酒时有时候盘道盘道东北的事儿,比别人亲一点。听说您混过黑道?他问。我说,不算,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跟他们拍过币子机。他说,沈阳我去过,好,没灾没难。我爷围城时饿死了,嗨。

在长椅上坐下,我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这条长椅我经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坐上过,上面大多时候坐着穿运动鞋的老人,自己带的屁股垫儿,面前是一眼水泡子,名曰四得湖,背后是草丛。他说,问的。我说,嗯,你怎么知道我媳妇叫马革儿?他说,顺便问的,你媳妇怀孕的事儿是我从你朋友圈看的,你对她真好,轻拿轻放,惯得厉害。我说,说远了。他说,我问个问题哈。我说,你问。他说,我们不怎么熟,我知道,我脸大,但是你为啥跟我来呢?我说,你不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儿吗?他说,生死攸关也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满大街的人可能都有生死攸关的事儿,地铁里抱着孩子唱歌的,甭管真假都看着生死攸关。我说,哥们,咱们熟还是不熟没关系,相互有个起码的尊重,我对你印象不错,也是半个老乡,所以我就从楼上下来了,你要是喝多了闲着没事,你可以上大街找警察玩去,我就回去陪马革儿了。他递给我纸杯,说,我也想过找警察,但是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要多少?我说,你给我倒一杯底儿吧。他说,好,你先暖一暖。是不是太甜了?我说,你说事儿吧。他说,再给你倒点,喝不喝没关系,我就见不得别人的杯子空。这回他给我倒了半杯,给自己倒了多半杯,然后一口喝了。他说,我吧,小时候练田径,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我有一本领,从小啊,就有一本领,就是谁靠得住,谁靠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来。哥,我觉得你靠得住,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别看我在北京混了十几年,今天晚上除了你之外我一个人都想不起,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田径队的一个队友,比我矮一点,磕巴,练得比我好,每次打架都挡在我前面。后来教练让他推杠子,把腿上的大筋推折了,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你和他长得可像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跟你说,你们俩说话都像,但是你不可能是他对吧。我说,对,我不是他,我是文化人。他说,是了,你不是他,你们俩讲话时的表情很像,但是讲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你比他能装。哥,我刚才在家里跟我媳妇打了一架,我不小心把她打死了。我站起来,说,你别开玩笑。他说,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六岁,男孩儿四岁,现在他们都睡着,睡在一个两层的木头床上,男孩儿睡下面,女孩儿睡上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铜匕首,古色古香,柄有两寸,刃长一尺,没有血迹。他说,这是有一年我在西安拍戏,朋友送我的,真东西。别害怕,我不是用这头攮死的她,我是用这柄把她敲死的。他用手指了指,把柄在手掌心一打,就这么,啪,十环。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不是全黑,景物都在半明半暗之间,因为远处的楼有光,一个个硕大的招牌,由楼肩扛着,向更远处延伸过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小旗。他说,哎。我说,谢谢你信得过我,你先把这东西揣回去。我陪你去派出所,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手重了,咱们跟警察说一下,过失,我帮你找找人儿,没什么大事儿。他抬头看了看我,站起来,一挥手,把匕首扔到了草丛里,说,我不去,我要是去派出所,自己开车就去了,来找你,就是没这个打算。哥,我不是不想偿命,是有一肚子话,跟警察说不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划开看,是马革儿的微信:

你在哪呢?

岳小旗又把纸杯倒了半满,说,你先回,我不急。

我回说:

不远,一个朋友来了。

发出去后我撤回,又重发说:

不远,一个老同学来了,急事儿,你先睡,宝贝。

马革儿说:

什么时候的同学?

我说:

初中同学,多年未见,非得找我说两句,男的。

马革儿说:

好,你聊吧,我不困了,我写点东西。你那张CD在哪?就是那张你帮我把村上提到的音乐都刻在一起那张?

我说:

在小屋右边那个床头柜的抽屉里,音响的碟槽有点不太好使,不行你就用手把它拽出来。

她说:

好,我肚子里的朋友很安静,你不用担心,要是喝酒的话你就把单买了,别让人家花钱。

我说:

先看看花多少钱,写吧。

夜晚也有霾,我看不见,能感受到。它们在我的肺里,使我的肺泡感觉到寒冷,它们依着于我的眼白,好像头皮屑。我在回想我是怎么下楼,看着他买酒,来到这里坐下,喝了一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也在回想岳小旗到底是谁?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也不是我的至爱亲朋,他曾经给我传过几脚不错的直塞球,有的我踢进了,有的我踢到了球门外面,我向他竖起大拇指。他是一个笑嘻嘻的中场球员,一个视野不错的左撇子。

我转过头对他说,尸体现在在哪?他说,嫂子着急了?我说,你不用管这些,尸体在哪?他说,在我的后备箱里,车子就在公园门口,刚才我们经过了。我说,所以,是过失吗?他说,打她是故意的,但是打死她是过失。我说,你过去想过打死她吗?他说,想过。我看了看他没说话,他说,但是没想这次打死她。我说,你外面有人?他说,没有,我们结婚七年,我没睡过别人,一次都没有。我说,你身体有残疾?他说,这个我不吹牛逼,肯定比一般人好使。我说,遗产?他说,没有,家里的钱都是我挣的,她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杀她?他说,是过失。我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想过要杀她?他说,我们是在长春桂林路长大的,你知道桂林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挺乱的一个地儿,这么一算,我们都认识了二十五年了,真吓人,那时候大家都在路北的一个旱冰场溜冰,我就是在那认识的她,她溜得特好,玩长龙,她都在第一个,我就往前挤,挤到她后面抱着她的腰。有一次她回头跟我说,怎么老是你啊?我说,我叫岳小旗,十一中的,也是田径队的,我们礼拜一发了牛肉罐头,你要不?她说,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吃你的罐头?我说,这不就认识了吗?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杨不悔。我说,杨不悔?她说,杨不悔你都不知道是谁?我说,不是你吗?她乐了说,你家有电视吗?我说,有,但是没有有线。她说,你也不看书?我说,我想看,一看就困,我挺爱看的。她说,杨是姓杨的杨,不是就不的不,悔是后悔的悔。扶稳了,现在来一个大甩尾。她使劲往冰场的边缘滑,然后一个急转弯,跟在后面不太会滑的,好几个直接飞出去,就好像一条鞭子的梢,甩在墙上了。

岳小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做着溜冰的动作,在黑暗中他双手扶着杨不悔的腰,歪着脑袋跟她说话,急转弯时他脚下踉跄了,但是没撒手,挺过了这个弯,后面就轻松了。

我杀她是因为,她生了病,岳小旗从冰场回到椅子上说。我说,什么病?他说,起夜。我说,怎么讲?他说,开始的时候,是半夜起来上厕所,上很长时间。早晨我起来一看,她已经坐在马桶上睡着了,手里拿着口红。后来是半夜起来贴照片,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照片都贴在墙上,然后就睡在地板上,第二天一问,全都不记得。我说,真不记得?她说,不记得。我了解她,她不会撒谎,再后来就是出门去火车站,也不知道要去哪,就在火车站里走来走去,见人就问,看见左使了吗?我说,左使?他说,是,左使。我说,恕我冒昧,她出门穿衣服吗?他说,穿得很整齐,但是有时候会穿错,有一次她戴着女儿的围巾,徒步走了五公里,非得要爬到安检的机器里去。你把这点喝了,你看,都渗进杯子里头去了。

手机又响,我站起来挪开一步,划开看。

马革儿:

黄侦探发来传真,他又在新疆,山东,西安,四川找到十六个受害者。笔录完备,有的是网友,有的是卖淫女,有的是老同学,其中有五人丧失了生育能力,有人高烧之后左耳失聪。作案者今晚刚刚开口说话,晚些时候黄侦探会通过内应把口供的大意发给我。我这个小说的核心部分就有了。我想喝一杯。

我看了一眼手机的右上角,现在是一点十分。

我说:

一杯红酒。

她说:

成交,你们在哪里?

我说:

一个bar,很安静,快打烊了。

她说:

你们聊什么?

我说:

没什么共同语言,都是过去的事儿。有一次班级联赛,他进了一个乌龙球,哭了一下午,类似于这种事儿。

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和尚一样的小人,两颗睾丸一样的绿胳膊。

岳小旗到草丛里尿了一泼尿,我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一口喝下,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拿在手里。我在脑子盘算着一件事情,如果这一瓶喝完了,附近还有哪里能买到酒。

他把自己抖擞了一下,走回来,用手指了一下说,那边有人踢球。我说,是,半身不遂。他说,也许颠颠球会好一点。经我回忆,我媳妇这个病因还是跟我有关。我说,为什么跟你有关?他说,有一次睡觉,我在她身边打手枪被她发现了。我想了一想说,不懂。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闲着没事儿,有时候一晚上打三次,实在是闲的。我说,自力更生不求人,饿死也不吃美国粮,是这意思吗?他说,哥,我给我太太包了一层塑料布。我说,为啥?他说,她很爱干净,冰箱里的东西她都用保鲜膜包上。我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她什么毛病没有,比我还健康。她知道自己出了毛病,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睡觉,但是人总要睡觉,我也得睡觉,我有两个孩子得养,白天得工作。我说,你想没想过把她锁起来?我是说睡觉的时候。他点头说,当然,结果她弄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弄第二只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也不开工了,晚上陪她溜达,有一天她走累了,可能也就停下来了,过去没转过这个弯,损失一只眼珠子。

一只流浪猫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姿态优美,顾盼生情。丫找伴儿呢,岳小旗说,他把烟头一弹,火花飞溅,猫灵巧地躲过,颠着小碎步沿着湖边跑了。那个颠球的人在休息,蹲坐在地上喝水,一条腿平伸出去,用胳膊压着。

她最远只到过回龙观,岳小旗说,她夜里出门的时候谁也不认识,也不认识我,就是唱着歌一蹦一跳往前走。我说,什么歌?他说,儿歌。我觉得她也许是想家了,带她回过一次长春。她妈去世了,她爸和一个女的搭伙,看见她少了一只眼睛吓得不行。俩人没话,她很麻木,没什么触景生情,但是她一直偷偷给她爸钱花,我知道,假装不知道。我给她爸说,你给她唱一支儿歌,她爸觉得我有病,那次我把她爸打了一顿,回来了。他伸手把我的酒倒给自己一点说,夜里的时候她看着小,总是笑,这几年她不工作,在家带孩子,把两个孩子都带得很好,我儿子能背一百多首唐诗,你知道吧。我不置可否。她比我认识她时胖了三十斤,屁股那么老大,有几次她洗完澡出来,我看着她穿着三角裤衩,像一口锅一样。有一次我喝多了,她晚上出去的时候把我女儿背上了,我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俩正在马路中间藏猫猫。我把女儿叫到身边抱住,她说,她是你们家的?能再陪我玩一会吗?我们约定不能再藏在车底。那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她活了。我说,你也许可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或者疗养院,现在说这个都没用了。他说,让她再弄瞎自己的一只眼睛,或者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晚上被几个精神病强奸?或者白天清醒的时候因为想孩子而发疯?哥,弟弟我没什么能耐,可能是我让她憋屈了,但是我能送她一程。他站起来,把手里的空杯子扔到半空,抬脚一踢,把杯子踢到了球场的铁丝网上。关于这件事,我女儿郑重地找我谈过一次。他做了几个高抬腿。她妈犯病时她五岁半,现在她七岁了。她跟我说,她想让妈妈消失。我说,你女儿?他说,是,她说她确认了妈妈已经不是原来的妈妈了,那就让她消失,换一个妈妈,反正陌生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我说,你问了你儿子的意见吗?他说,他愿意一直照顾她,把新的玩具给她玩,把她走烂的双脚贴上创可贴,但是二比一,他是少数派。

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马革儿在二十分钟前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我做了几个假设,一是这个男人得了绝症,单身,妻子弃他而去,也许是睡了他的同事,他便觉得天下的女人都是娼妓。这种想法有点好莱坞,但是有时候现实生活会模仿艺术。另一个可能是,他极爱他的妻子,但是他妻子死了,他们两人没有子嗣,他便觉得他妻子这样好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女人更不配有孩子。不知你意下为何?

一定不只一杯红酒。每当马革儿喝多之后,她的脸颊会居中泛起一片红,如同《西游记》里兔子精围脸的纱巾,跟我说话也会客气起来,变得就事论事,似乎天下的事情都没有她现在要讲的道理重要。

第二条微信是五分钟后发来的。

黄侦探得到了第一份口供,此人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上海,太太是一位放射科大夫,在世。无劣迹,两人经常晚间散步,周末去郊外骑行,他做饭,而且做得很好,杭帮菜。提审时他细讲了自己几道拿手菜的做法,之后再不开口。我决定以此作为小说的开头,他应该脱发,这是我的想象,需向黄侦探求证。小说宜做多线叙事,全知视角,铺向案犯和受害人,在中部汇集,下半部进入侦破和受审。若你有想法,可抓紧向我建议,一旦动笔就进入创作者的独裁。你面前如果还有一杯酒,我建议你不要喝下,每次都是恰好多一杯,克制是人间美德,对艺术和人生都是如此。

酒是一滴不剩了,目前的情况,我提出再换个地方喝酒似乎不妥,酒精在我身上缓慢地起了作用,我感觉舒适和疲乏,觉得一切都荒谬无稽,一切也都可理解。酒精在岳小旗身上起的作用有限,他还像刚来的时候一样,带着微醺的和善和充沛的精力。我说,弟弟,现在怎么办?你找我来到底要干吗?他说,我就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说说,然后和我一起把她埋了,万一有一天我死了,还有一个人知道她埋在哪。我说,你准备埋在哪?他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就埋在这个公园里行吗?就顺到这个湖里?我说,我以后还得来踢球呢,别埋这了。他说,那就远一点,埋在顺义或者通县,我就怕不一定什么时候要盖楼,再把她挖出来。我说,我有个疑问,人没了,总有人要报警,她的朋友家人,你怎么解释?他说,她的病派出所是知道的,我就说她走失了。我们小区的业主和物业正在对峙,要把物业炒掉,这段时间监控全瘫痪了。我说,所以你选择这段时间动手。他说,我就是试了一试,没想到一击就中了,就好像当年要孩子一样。我说,你是一辆什么车?他说,斯巴鲁。我说,好,我去撒泡尿,回来我们一起找地方。你知道吗,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人,东北人,兄弟一句话,十年生死两茫茫,懂吗?他说,哥,你慢点。我说,到时你别上手,留下指纹,让我来,谁能想到是我呢?你丫还真是聪明人,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实话说,这么多年我跟我原来那帮兄弟远了,我一直在等着这么一个机会,为谁出点力,你是真体谅我,真了解我,别动,容我撒泡尿。说完我走到草丛里面撒尿,气温大概降到了二十四小时里最低的时候,尿液零零散散撒到杂草上,好像短暂融化的雪水。二十年前我跟一帮人在街上胡混,经常闹到这么晚,有时候路上走过一女人,我们就过去护送她回家,边走边聊,送到胡同口,然后再回来坐在路肩上聊天。我不爱回家,我爸老跟我妈打架,动不动就把我妈打到医院去,我妈也有错,但是那又如何呢?我试过几次,打不过他,连他的脑袋都够不着,等我长大了,想废他的时候,他却自己病死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是骗那些怂蛋的。尿完之后我猫着腰在草丛里找了一会,在一棵小树后面找到了那把匕首,我摘下围巾把刀刃包上,脱下鞋子用另一只手拿着,绕了个弯走出来。岳小旗背对着我,两只手肘放在膝盖上,好像在思索我刚才的话,我把刀柄对准他的后脑,脑子回想小时候给我妈捣蒜的姿势,伸手在自己的后脑摸了一摸,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出我和马革儿结婚时的誓言,具体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我们二人都哭了,哭得没完没了,司仪没有防备,以至于后面的程序都弄错了。我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下打下去,啪的一声,岳小旗向前倒下。我把他翻过来,他还有呼吸,估计晕不了多长时间,我检查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骨头没碎,我把他抱上长椅,脱下衣服给他盖上,从他的衣兜里掏出车钥匙,我想了一想,把喝空的酒瓶放在了他手里。

那个人又开始颠球了,左脚右脚,球完全不听使唤,好像抹了油一样一次一次从他的脚上滑开去。我穿上鞋打开铁门走进球场,那人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这回看清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耳朵上戴着红色的耳机,脸皮嫩白,眉毛好像修过。球滚到我脚边,我把球挑起来,颠了两下,虽然喝了酒,但是平衡还没有完全失去,颠了二十几个,我踩住球,蹲下来,用匕首把球扎漏了。我把死去的皮球扔给他,打开铁门走了出去。

找车用了一点时间,岳小旗把车停得比我想象的远,在一条巷子里。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后备箱,直接坐进了驾驶室,这时马革儿又来一条微信:

黄侦探发来消息,案犯在审讯的间歇服毒自杀,用他藏在假牙里的毒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了。他到底做了多少起案子,也没人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不知道几个女人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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