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歧路(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21:57:33

点击下载

作者:王琰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天才歧路

天才歧路试读:

引子

许游,许泳,是酷爱游泳的父亲给双胞胎儿子取的名字。当年,两个名字在云镇颇为时髦。男孩名字中带“勇”的纷纷改成和勇谐音的“泳”。这股“泳”字热潮持续一段时间,即随小许泳的突然死亡而终结。

许泳因急性脑膜炎死在青城医院,享年三岁。

弟弟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游只要一听外面有声音,便跌跌撞撞跑出去,钻进人群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每次,他都失望而归,心底空空落落的,脚步摇晃得更厉害了。一天,再次失望的他眼睛迷糊,恍恍惚惚感到脚下土地的松动,身体慢慢往下沉。下沉的感觉真好。他用拳头将嘴里的惊叫堵住,直直倒了下去。

他平躺在云镇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倒下时用力过猛,地上灰尘四起。枣树下正在悠闲觅食的小鸡们咯咯地惊叫着,飞跳起来。和他同龄的几个小伙伴被他丑态逗得尖声大笑。他们围住他,一边起哄,一边往他脸上撒土。他一动不动。那一刻,感觉自己正躺在弟弟的小棺材里,亲人们正是这样往棺材上掘土的。如果不是母亲及时出现,阻止了孩子们的闹剧,他还将更多体验被活埋的感觉。

父母并不相信许泳的死会给许游留下阴影。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记忆?

云镇不大,一座石头拱桥架在河流上,把云镇分割成东西两镇。许游不再有弟弟了。许游从三岁那年,开始了在云镇的游荡童年。

弟弟总像影子似的跟在身后,悄无声息。有时,仿佛已听到轻微的呼吸声,猛回头,幻觉中的他浑身发出一种柔和光泽,静静地伫立。

他的心颤抖得要跳出胸膛,过度的惊喜使他两眼湿润,一伸手,扑了个空。他下意识揉揉眼睛,四周静悄悄的,一只蜜蜂嗡嗡叫着,穿过树丛飞走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土窑顶上杂草丛生,那些清凉柔软的叶子簇拥身边,几乎掩没双腿。一阵风过,它们你推我捅,在空中散布欢快热闹的气氛。小鸟飞过来了,翅膀在太阳中掠过一道金线。许游陷在柔和的光泽里,如痴如醉地回头呆望。自然的语言和幻想中的境界融为一体。他激动莫名,有股新生的醉意荡漾心间。

他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他不能让这感觉流失,他要紧紧抓住它们。他嗅到了野菊花的清香;听到了土窑下面一对婆媳粗俗的对骂。枣树底下的芦花公鸡又在咯咯地你呼我唤。云镇石桥上,有个男孩子几次做出跳水动作,终因胆怯放弃;其他男孩早已嬉闹着扑进河中。河水被他们搅得混浊一片。天空也像感染了游泳者们的热情,着了火般,把男孩踟蹰孤独的身影染得通体发亮,把整个云镇照耀得如火如荼。

他贪婪地捕捉这一切,体内某种东西被燃烧起来,随之,许多美妙的意象在脑海翻腾:它们像音乐,像闪电,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种体验。他完全被控制住,两眼放光地看着四周,景物在他热烈的眼神中已染上神奇色彩。

我是谁?我还是我吗?他浑身颤抖,呜咽着,自言自语,一直说个不停。不知道什么叫灵感,更不懂什么叫诗,只知道让他莫名兴奋的感觉一来,便似着了魔,不知生在何处。

奶奶许氏是镇上唯一的知识分子。年轻时读过大学,还做过翻译,是一个真正见过世面的女人。

奶奶的目光聪慧神秘,那头经树叶洗涤过的头发乌黑油亮,垂落胸前。某天许氏边用手指梳理长发边讲故事。许游呆呆地看着她,突然用手轻轻触摸她的头发,赞叹道:奶奶,你的头发像风信子的颜色。它在我眼里闪烁着墨蓝色的光芒。

游子,你说话的语调已经像个诗人了。

1.少年游

青城是座古老的城市,一条运河穿城而过。高大的拱形石桥横跨运河,几乎每隔几条街就有一座。一眼望去,青城没什么高楼大厦,全是一排排平整低矮的白房子,白墙黑瓦,宁静得近乎肃穆。青城人爱走路,边走边聊天,语速平淡缓慢,落进小巷深处,很快被一巷的幽静吞噬。

许氏祖孙最初落脚的地方,是在城北下只角的一条运河边上。那些临河而筑的房子也算白墙黑瓦,大多已陈旧不堪,给人简陋、破烂、寒酸之感。

他们的房间总共只有九平米,前后没有窗户。刚搬进去,许氏一个人忙前忙后,在房子中间拉了块花布,告诉他这是城里,城里的房子都小。

那年许氏五十六岁。许游十二岁。十年动乱刚刚结束,许多冤假错案等待平反,各行各业在重新调整中。大学时代的同学,大部分受到冲击,命运并不比她好多少。回想当年,她因病中止工作重返云镇时,只觉自己即使不被病痛折磨死,也要活活压抑而死。结果,她没死,死在前面的是身强力壮的丈夫、儿子、儿媳和一些才华横溢的同学。

命啊。她曾悲叹命中的阴差阳错。现在看来,正是这阴差阳错使她得以在云镇安静地度过天翻地覆的十年。可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先她而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孙子许游—

当然,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她没有理由自寻烦恼。必须尽快帮助许游适应城里生活。她回到青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关系,把许游转进最好的一中读书。许游并没听从奶奶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脑海里太多的幻觉常把他折磨得坐立不安。

青城房子一幢挨一幢,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嘈杂声,许游无处游荡也无从逃避。烦恼过一阵,选择书店。手里拿一本书,随便找个角落,一坐一个下午。大部分时间,眼睛盯着书,脑袋则胡思乱想,并随手在纸上涂抹一些句子。这些你可以称之为“诗”的东西,大都在走出书店的途中被他撕得粉碎。如果不是一套《水浒传》连环画,这种散漫状态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那天,放学回家的他喝了两大碗冷水。喝水时,一眼瞥见街对面的书摊前人头济济。书摊供人阅读各种各样的连环画和侦探小说。交一角钱,随便翻阅,时间不限。他一向不喜欢热闹,可那天,几个少年坐阳光里专注看书的背影使他莫名心动。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摊主立刻神秘地使个眼色,示意他进屋。

这是新到的《水浒传》,抢手着呢,想不想看?说着已将厚厚一整套连环画往他手中一塞。

许游呆站片刻,心不在焉地读了起来。开始,对打打杀杀的情节不感兴趣,直到“林冲雪夜上梁山”一集,注意力才高度集中。林冲火烧草料场,孤身一人,在茫茫雪夜艰难跋涉。那股苍凉和悲情力透纸背,强烈地震撼着他。

外面六月酷暑,许游坐在书摊边,仿佛身处雪地。他噙着眼泪,身体一阵阵发抖,恨不能将高太尉碎尸万段。年幼时接触太多神话,当被某个凶残恶魔吓得目瞪口呆时,奶奶就笑着宽慰他道:神话里的人住在另外一个世界呢。

高太尉不是神话,他有名有姓,是历史人物,怎么反倒比恶魔更阴险无情?他又想起神话里的珀尔修斯。假如,林冲脚上穿的是珀尔修斯的凉鞋该多好啊,只要想报仇,凉鞋就会指路,带他翻山越岭。想到神奇的凉鞋,林冲成了用火做成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命里注定要经受危险和争斗。这样的英雄怎么可能是凡胎之躯?

如此反反复复地联想,激发出强烈的阅读兴趣。读书一旦上瘾,就像在云镇时的漫游,简直到了废寝忘食、如饥似渴的地步。每次书摊关闭,店主都得把许奶奶请出来,才能叫动许游。

许氏见孙子把东游西荡的精力花在读书上,阅读水平已远远超出同龄人,一时冲动,从床底拉出一大捆中英文藏书。

许氏年轻时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大学读的西语系,心里并没把学好外语当一回事。在她眼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永远是灵感和创造,所以,除学好外语外,一有时间就看小说。那一箱藏书是她年轻时读的文学经典。

猛一见这么多书,许游如获至宝,他这一本摸摸,那一本翻翻,放鼻子下嗅嗅,好像这样一来,便能迅速领悟其中所包含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和精神。

奶奶,你说写这些书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不存在的只是他们的肉体。许氏眼里闪烁着仰慕的光芒。一位作者感到最幸福的是,即使他自己变成了灰,由他创造的思想和情感,仍能通过作品,一代代流传下去。

假如他们的肉体能和他们的作品一样不朽,该多有意思啊。他低下头,盯着一位作家的简介,若有所思道,昆虫被嵌进琥珀得以永恒,人死了干吗非得进坟墓?为何不能也像昆虫那样,装进一个类似琥珀的东西,流传百世?他说到这里,有些呆了。假如真能这样,便随时可以看到父母和弟弟了。

许游常说,他三岁那年就有写作冲动。装殓弟弟遗体的黑色长方形物体,母亲凄冽的哭声,以及许多骚乱不成形的阴影,早已浸透灵魂。等他知道用文字消遣排忧,这些梦境和意象,便以无限的生命力,在脑海蜂拥浮动,使他气喘、颤抖的同时,激情迸发。他曾躲在云镇土窑写下许多分行文字。这些他认为是奉献给亲人的祭文,都在当时被埋进土里。如果,青城也有一块泥土地,任他埋葬诗稿,他的创作兴趣也许不至于这么快从诗歌转移到话剧。

初中三年级,正是准备考高中的关键一年,许游不可救药地迷恋上话剧。《丹心谱》讴歌了人民敬爱的周总理。总理不幸逝世,十里长街,百万群众挥泪相送。仍记得奶奶在家折叠花圈时,几次伏案痛哭。课堂上只要一朗诵起悼念周总理的诗歌,老师和同学们眼里便饱含热泪。“周总理啊,你在哪里?”周总理真的就此化成灰飘进了大海?人类是不是都在用相同的问话表达对死亡的疑虑和困惑?他可怜的弟弟、他的父母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许游不相信死亡,他仍在等待。他站在青城山坡顶上,眺望天地,那份痛苦中交织希望的心态使他激动万分。

许游创作独幕剧《围棋》时,对西方五六十年代盛行的意识流、超现实主义文学及荒诞派戏剧一无所知。完全凭直接经验,执迷于梦境和幻觉的记叙。剧中的围和棋是一对双胞胎。棋三岁失踪,围时时感觉到他的存在,最终和棋合而为一,由此结束了漫长的等待。剧中,人物意识流动的轨道成为主线。剧情支离破碎,带有很大跳跃性和随意性;再加上大段语无伦次的独白及梦魇特征等细节,使初读此剧的同学摸不着头脑。只有表演班汪老师对此欣赏不已。他从围对棋永无休止又毫无希望的等待中,读到某种和《等待戈多》相似的东西。

天才,真是天才。汪老师曾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演员,表演经验及戏剧理论知识相当丰富。通过他,许游知道自己的创作源泉来自属于生命冲动的下意识领域—即梦和幻觉等超现实生活。通过他,许游还知道了早在五十年代初,西方戏剧史上就因《等待戈多》的出现,产生真正的革新。

戈多会来吗?

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没有人来

也没有人去

剧中两棵光秃秃的枯树,流浪汉痴痴地站在树下。戈多永远也不会来,又永远在被等待之中。等待构成了现代人的命运,从而揭示世界的荒诞和人生的痛苦。

戈多说他今天不来了

明天准来,

于是我继续等待

许游在汪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中如痴如醉,流浪汉对戈多的等待,多么像他对弟弟的等待啊。

戈多永远不会来。可未来的事几个人能预测?他不是让棋最终和围相遇了吗?

2.灵感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许游洗个头,端一盆脏水走出家门,隔壁新娶的媳妇问他,许游,还想读书吗?许游把水泼出去的时候,坚定果断地说:不读了!

他的确不想再读书,半年恶补数理化的结果仍一败涂地,他真没那个脑子。至于初中毕业后干什么,他还没完全想好。反正只要有书,就不着急。中考一完,他迷上《红楼梦》,整天躺在床上,废寝忘食地看,不过里面有些东西他似懂非懂,模模糊糊。譬如,什么叫“云雨”?他默想片刻,心跳加快,眼里不知不觉浮上一层湿润晶亮的光。凝眸处,隐约浮动两个美丽幻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仙葩”, “美玉”,这些形容女人的词汇,触动了他心灵深处最温柔最隐秘的地方。从云镇到青城,身边女同学无数,仔细想来,没有一个配得上这些超凡脱俗的字眼。

许游沉迷小说时,许氏走进一中校长家门,准备挽起衣袖帮搬煤球,被校长阻止道:不是我不帮忙,许游的成绩进一般高中都难,你说再让他升一中?我这个校长今后还怎么当?

许游进不了一中,已成铁板钉钉的事实。许氏不气馁,使出初来青城锲而不舍的劲,教育局、文化局,到处找关系,托人说情。最终只把许游努力进一家职业高中。

白雁是光明职业高中校花,就读于服装设计班,比许游高一届。开学没多久,许游在操场和她擦肩而过,身边男生用胳膊肘朝他一捅:快看!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背影,身材娇小苗条,脑后扎一根松松的马尾巴,随着她走路的幅度,在空中一颤一颤,跳舞似的。

同样是走路,许游第一次发现,女孩可以把路走得如此轻盈,若风中之柳。他的心不由一动,朝背影多瞧两眼。大美人白雁。男生也一起回头,眼神恋恋不舍。

自此,男生们聚在一起,话题中心是白雁。他们对白雁的议论不知不觉成为一种生理需要,不那么过一下瘾,一天便觉少了什么,很难过去。

独来独往的许游,本不屑和他们搅缠一起。那天操场之后,事情却发生转变。只要一听有关白雁的议论,会身不由己地站起来。先还装模作样,找什么东西似的在地上东张西望。后来,干脆站人流外围,做个专注听众。

白雁来自上海。这是相互传递的白雁档案必不可少的一句话,说时声音颤抖,带着难以遏止的渴慕之情。

白雁不光来自上海,还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的女儿。那个姓白的作家据说在“文革”时被整成瘫痪,生活无法自理。白雁母亲在她上初三时,突然患病去世。她这才背井离乡,投奔到青城外婆家。

一天课间休息,他们像平常一样簇拥在走廊上,先你一句我一句议论昨夜看的日本或巴西连续剧,讲到某些爱情场面,流露出无限憧憬的样子。当时,有人控制不住,双手扶住楼杆,探出半个身子,对楼下狂叫一声:白雁!空气凝固了,大家不再说话,情不自禁朝楼下望去。

服装设计班在一楼。据说,白雁刚从上海转学过来没多久,有个装潢设计班的男生在二楼喊她,她急匆匆从教室跑出来,仰起脸问:谁叫我?设计班男生立刻笑嘻嘻调笑道,是哥哥我呀。自此,白雁不再上当,任凭你喊破嗓子,她也无动于衷。这次看来又是白喊一场。正当大家若有所失之时,另一个男生泼冷水道,昨天那个谁看见白雁去舞厅了,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一个男人。他强调“男人”两字,并伸开五指示意道,估计有二十五岁。反正,听说她很会利用男生,早已不是什么纯情少女。泼冷水的男生匆匆做此总结,昂头走进教室。

上课铃响,许游慢吞吞走在最后。步入教室前,他再次朝空空荡荡的楼下凝望片刻。

一天上珠算课,白雁出现在窗外时,许游正把手放在算盘上,装模作样拨动。白雁翩然而至,先被剧烈的算盘声吓了一跳,接着,好奇观望。许游开始没把她和白雁联系起来。这个皮肤白皙、五官纤巧的女孩似乎并没过人美貌。是一袭雪白的衣裳点燃了某种记忆。她对白色情有独钟,衣服是白的,头上扎的丝绸手帕也是白的。一阵风过,手帕在脑后舞动,像两只白色蝴蝶。好几次,它们在许游眼里,跟真的一样,奋力翻飞,似要挣脱束缚,冲向蓝天。他看出神,手停在算盘上不再移动。

白雁,白雁。身边的同学也瞧见了,压低嗓音激动地喊。很快,男生们纷纷像被念了魔咒,望着窗外发呆。教室里突然安静了。白雁面对珠算老师询问的眼神,大方说出来意,主要找文艺委员商量国庆演出之事。

文艺委员和白雁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珠算声仍处散乱状态。许游仔细回忆白雁相貌。想来想去,若说美艳,不及同班的黄红;若论气质,稍嫌成熟,和心目中姣花照水的仙姝形象有区别,便觉大名鼎鼎的白雁也不过如此。

从白雁出现窗外那天起到国庆演出,中间隔了整整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许游过得很不安。当其他男生再次用手扶住栏杆,朝楼下喊白雁,他坐在教室里,兴致很好地吹两声口哨。口哨吹得很动听,有人怂恿他去吹给白雁听。他立刻故作不屑地摇了摇头。口哨声中,一遍遍回味所读小说的某些爱情章节。记忆最深刻的首推《红楼梦》。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时,便说,这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见,爱情首先是一种缘分,那是精神上或外貌上的似曾相识之感。

白雁呢?她的外表对他来说无疑是陌生的。这样想着,不免沮丧,决定把她从脑海中彻底排除。不过,他很快发觉不想和这个女孩有关的事,日子简直枯燥无聊。尤其是讨厌的珠算课,他常在噼噼啪啪的算盘声中起身,对老师说要上厕所。

厕所在另一幢楼,他咚咚跑下楼,经过服装设计班时,故意放慢速度,昂起头,做出很骄傲的样子,眼睛余光似见白雁扭头回望,正像自己望她时的动作一样,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他又翻江倒海地找出一些爱情片段来回味。先试着拿里面的女主人公和白雁做比较,渐渐,他和白雁双双成为男女主人公。每次想到脸红、情难抑制时,便竭力贬低白雁,贬低得越厉害,白雁的形象反倒越真切。

十六岁的许游时而狂热,时而冷静,把自己一反常态的情感反复咀嚼,直到国庆文艺演出,听了白雁的诗朗诵《我看不见你》,才真正被抓住,找到答案。原来,她和他在精神上有似曾相识之感。

我看不见你/窗外有一对眼睛,忧伤地/凝视着我,为什么/你不说一句话?/只让眼泪流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这是一首白雁自己创作的诗歌。题目一出来,许游的心即被紧紧攫住。多么相似的痛苦和等待啊。他不知道她想看见谁。这首诗很明显因思念而作。

诗,诗,当他赞叹奶奶的头发像风信子的颜色,奶奶说他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奶奶说诗人就像一位抒情歌者,他总在孤独幽寂中歌唱预言,歌唱时间、永恒和死亡。有段时间,他坐在土窑顶上,太阳的光辉把他从头到脚染成金黄,仿佛看到神话里的半人半马族喀戎,手中抱一把黄金制的竖琴,边弹边唱,浑身闪烁金色光芒。他多么渴望手中的笔是喀戎怀里的竖琴,能让灵感永不枯竭,能让他不知疲倦地尽情倾吐。

听了白雁的诗朗诵,许游再次想起这则神话。神话色彩连同往事都已黯淡。他略带遗憾地想,自己首先应该是一个诗人,而他却在返城的三年间,把最美好的岁月消磨在剧本上。

国庆演出后是假期,许游足不出户,以前折磨他的那些暧昧情绪也被诗歌气息吹散。他再次祈祷手中的笔是喀戎怀里的竖琴,引领他走进一个美妙王国。

提笔前,多么胆怯啊,迟疑着,生怕平淡粗俗的语言破坏诗歌的圣洁性。结果,国庆三天假期,他在纸上涂涂抹抹,没写出一句让自己满意的诗。

返回学校第一天,在校门口看见白雁,她正从自行车上下来,她下车的动作优雅极了。许游望着这个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女,一阵愉快的战栗蓦地掠过全身。他双手扶住自行车龙头,怔怔地盯着前方。啊,是谁在孤寂中倾听自己的声音呢?是她。真的是她。激情迸发,灵感的源泉喷涌而出,它不是来自喀戎怀里的竖琴,而是来自一个叫白雁的女孩。

他将自行车推倒在草地上,撒腿狂奔。奔跑中,眼中司空见惯的一切染上了神奇色彩。缪神的启示不再对他缄默,她洞悉他心灵的所有秘密,知道他从三岁那年起的所有等待和渴望。

许游写诗了。当他认识到诗歌就在这所他不屑一顾的中学里,就在他深恶痛疾的珠算课上,就在楼下一个叫白雁的女孩身旁,他欣喜若狂,奋笔疾书。

学校操场后有片树林,他在那里写下大量诗歌。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溜出自习室,快步下楼,习惯性地朝操场走去,身后传来呼喊:喂,同学—

许游以为不是叫他,高昂着头,置之不理。

喂,我叫你呢。一位女孩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把手中的一摞诗稿递给他,说: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我捡了。

这是从练习本上撕下的三页纸,正反两面全是诗。早在一个星期前,他把它们按信封形状折叠好,准备寄给白雁,走到邮局又没了勇气。

风起了/我要去运航/亲爱的/请把你的心,系在/我的船桅上。

他在诗中如此要求他的恋人,骨子里感到一股甜蜜。他不再孤单,不再叹息,因为有个愿意为他交付一切的灵魂,正在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

你写的诗?你是从一中过来的许游?女孩在他出神之际,飞快偷觑一眼诗稿,两眼放光地凝视着他。

许游愕然,头一仰,那对深陷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你……你是……

我是颜晓慧,高三财会班的,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颜晓慧在他的凝视中,脸颊蓦然一热,自我介绍。

颜……颜晓慧?

刚入学那会,同学告诉他,光明职高有两大女明星:一是美女白雁,另一个是才女颜晓慧。学校入口处的玻璃橱窗里,大篇幅报道过颜晓慧的优秀事迹。许游并无触动。

你的诗写得真好。颜晓慧伸手摸了摸胸前的辫梢,衷心赞叹道:难怪他们说从一中来了个写作天才,你果然名不虚传啊。我对文学也很感兴趣,什么时候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聊聊,怎么样?颜晓慧见他沉默不语,主动提议道。

好,当然好。许游连连点头,发出两声毫无热情的回音。颜晓慧微笑着告别了。

许游当即决定把诗寄给白雁。

3.初恋

白雁接到诗稿,很快回了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她的写作能力很强,虽然,诸如“慕名已久”“受宠若惊”等形容词用得过于浅显,许游读了,仍觉飘飘然,初次感受到一个名人的非凡效应,随即又给她寄去两组诗。白雁再次回信,提出拜他为老师,学写诗歌。许游故意推托一番,把她的诗瞎吹一通。

他把白雁的信揣在口袋里,课间休息时,在男生中间高傲地昂着头。又有人对楼下叫白雁。他真想把信拿出来,叫他们都死了这份心。

他和白雁有了第一次约会。本来,建议去操场后的小树林,白雁怕被老师和同学看见,不敢答应。最终决定在白雁外婆家中。外婆吃过午饭,通常去邻居家打麻将。学校下午一点上课,从十一点到一点,整整两个小时,他们在外婆家边吃饭边讨论诗歌,时间绰绰有余。

白雁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骑自行车最多五分钟。那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坐落在一条胡同尽头。屋子不大,两间房,格局都很小,加起来总面积和许游家差不多。

许游一走进去,差点被一张倒在地上的矮脚凳绊住,身体趔趄着,走在前面的白雁及时扶住他,把凳子往边上一踢,说:当心,我家里晒不到太阳,暗着呢。

经她这一说,许游才发觉室内阴暗凌乱,鼻子一吸,吸进一股酸腐、霉烂的味道,心里不由一凉。总以为他和奶奶住的房间是青城最差最小的了,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不过,这家也实在太乱、太破旧。进门时被绊,以为紧张所致,定神后才发现,简直像站在煤球店。吃饭桌底下及煤炉旁边,到处堆满煤球。许游看着这些煤球,不由想起初进青城时,他和奶奶给一中校长家搬的煤球。

这些煤球,都是谁帮忙搬的?许游做梦也没想到,和白雁在一起,率先说出的会是这么句毫无诗意的话。话一出便后悔。唉,管他谁搬的煤球。要吃饭就得生火,要生火就得用煤球。哪个家少得了这些乌黑溜圆的东西?

请表舅搬的。白雁见问,详细地回答道:表舅工作忙,住得又远,好不容易来一次,恨不能把一年的煤球都帮忙搬好。她带他绕过煤球,叹口气道:真不好意思叫你过来,我外婆家太不像个家。当心,别踩着水泥。这里的墙壁漏了。

白雁朝身边的墙一指,那里,水泥石灰掉了一地,墙角早已残缺不全,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铁条。许游再次感到触目惊心。他环顾四周,感慨地想:人和人真是不同,他和奶奶住的房子也旧也破,但奶奶总把小小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黑了、漏了,会及时叫工人修补粉刷。白雁的外婆呢,未曾谋面,已大概知道这位老人的生活习性。

你在想什么?我外婆懒得很,有时间只知道出去打麻将,你看家里乱成这样,她也不管。她不管,我也不管。反正,我大部分时间待在外面。

白雁对他,一个刚见面的男同学数落着,口吻是怨恨的、赌气的,表情则正常得有些麻木,眼角眉梢甚至还荡漾着一丝促狭的笑,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的确也像朵亭亭的莲,出污泥而不染。没进她家之前,谁曾料到被男生们仰慕的公主,是从这么个蓬门荜户走出去的呢?他不禁叹一口气。白雁飞快斜睨他一眼,问:后悔了?后悔来我外婆家了?

没有啊。许游勉强挤出一丝笑,掩饰道。

那你为何老叹气,不说话?白雁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

说呀。白雁撒娇地一扭身子,头一昂,将一张鲜艳滋润的唇绽开,露出一口令人心跳的白牙。那神情举止,好像他们早已是老相识。许游从来没和哪个女孩如此接近过,本来性格拘谨内向的他,心里只觉蓦然一热,一股想要将她紧紧抱住的欲望,霎时攫住他。

白雁很快感知到了他的欲望,身体掠过一阵轻微战栗,这战栗,似导了电,把他击得摇摇欲坠。他僵持着,全身肌肉绷得坚硬。白雁等待片刻,见他毫无动静,妩媚地笑着,拉住他的手道:看你,紧张成这样,我外婆不在家,就我们俩,你自然点好不好?

许游的手被她轻轻抓住,只要他稍一用力,她就会扑进他怀里,对他踮起脚尖。这是最常从国产片里看到的恋爱镜头之一。许游的手被白雁抓住的刹那,一时下不了决心该怎么办。周围一片寂静,他们谁也不敢望谁,僵持着,更没谁愿意打破沉默。

终于,白雁发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手指微微动了动。许游一惊,低垂的视线落到脚边一个个蜂窝眼上,它们乌黑闪亮,对他闪着嘲弄的光。他这才略显尴尬地缩回手,跟着咳嗽两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白雁红着脸笑了,说:叫你别紧张还是紧张,你就没见过女人。她把他带进卧房,指着桌子旁的一张方凳:随便坐吧,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一点不像个热情浪漫的诗人。

诗人,热情浪漫。难道她希望他像电影里的男人那样将她紧紧抱住?是的,一定是的。不然,不会把他带到这里。她曾一再暗示他别紧张,屋里就他们两个。她还主动拉住他的手。可惜,他让这些机会一个个从眼皮底下溜走。现在她把他带进卧房,虽然,两张床上被褥凌乱。接下去,她打算干什么?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共进午餐,然后讨论诗歌?许游环顾四周,激荡的心渐渐冷却,打定主意不谈诗歌。在这脏乱不堪的房间里讨论诗歌,实在是对缪斯女神的亵渎。

要不,我们吃饭吧?白雁提议道,随手脱去春秋外套。她穿一件白色羊毛衫,胸前梅花点点,也是纯白的,把她的脸衬托得娇嫩无比。许游那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跳动。听她说吃饭,双手在书包里乱摸,摸到饭盒。

先让我看看,你饭盒里有什么好吃的。白雁不由分说,打开他的饭盒。哇—她贪婪地盯着饭盒,惊叹道:你真幸福!

许游那天的午餐是米饭、青菜和红烧狮子头。每天早上,奶奶起床后的头等大事,便是替他准备午餐。男孩子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许氏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孙子吃上荤菜。许游看了看饭菜,也有点得意,问白雁:你吃什么?

我……我吃面条。我外婆懒得很。她再次抱怨,脸上笑容黯淡,嘴巴也情不自禁嘟起:她只会下面条,每天吃面,除了面还是面。我吃得胃里直泛酸水。她从厨房端出一碗清汤面,眉头微蹙。许游见此,不假思索地说:干脆我们换了吃。我这几天正想吃面,偏偏我奶奶胃不好,吃不得面食。

你奶奶一定很爱你。白雁羡慕地说。

那还用说。许游骄傲道:我是她的命根子。因为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哦,这么说你也是独自跟老人住在一起的。白雁喟叹一声。

嗯……许游低下头,嗓子被卡住了,只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音。白雁没再说话,眼里充满同病相怜的神情。许游用筷子挑了挑面,往嘴里送,并催促她吃狮子头。两人这才摆脱思想中那些暧昧欲念。他们吃着对方的午餐,感觉很新鲜,你一句我一句,话题绕着对方身世问个没完。白雁问得多,说得少。许游从云镇谈到青城,伤心处,白雁眼眶红了;愉快时,两人开怀大笑,毫无顾忌。

自此,两人经常在一起共进午餐,当然,地点不再是白雁外婆家,而是由许游精心挑选了附近另一所中学的食堂。那里谁都不认识他们。吃完饭,他们尽可以躺在操场附近的草地上,谈天说地,享受两人共处的自由时光。许游的饭菜比平时多出一倍,许游的脸色和精神也达到十六年来的顶峰状态。奶奶以为是饭菜的功劳,更绞尽脑汁,每天换花样。她又怎会知道这些浓油鲜酱的菜肴,大都被一个叫白雁的女孩分享了呢?

白雁吃着许游给她提供的免费午餐,再不提拜他为师学写诗歌之类的话,相反,带一些港台言情小说,在饭后声情并茂地朗读给他听。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天空又高又蓝,春夏交替时所特有的安谧,仿佛使一切生物蒙眬入睡了。他们仰靠在一棵柳树下,身边的绿树和青草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偶尔风过,一两条柳叶慵懒地拂过脸颊。白雁怕痒似的躲避着柳叶的触摸,轻笑着,手在空中舞动,半个身体便靠在了他的身上。

哎呀,多美啊!她转动那对明亮的眸子,睨他一眼,声音也像涂了层蜜,空气里到处是温馨的、令人心醉的气息。

许游的心哆嗦一下,胸中涌起一阵又一阵冲动。他努力克制着,手指抠进草地。体内的血液流得太快了。

他喘了口气,仰起头,只见不远处的树梢上,有片翠绿的嫩叶在阳光中颤动。叶片通体透明,似看得清周身的纹络。它好像有生命似的,在他灼热的目光中羞涩地战栗。多美,多美啊!他突然渴望抚摸,舌尖似尝到了嫩叶青涩的汁液。

你看,我嘴唇这边是不是被圆珠笔画了一条?白雁把脸凑近。她的嘴唇上跳跃着阳光,皮肤像婴儿般透明。周围的一切隐灭了,许游呆呆地瞪视她片刻,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朝对方扑过去。他吻她的眼睛、眉毛、鼻尖,当他的吻终于落在她的唇上时,一阵战栗袭来,使他几乎窒息。他倏地离开她,浑身颤抖得难以自持。白雁迅速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双臂围绕在他的脖颈上,嘴里吐出一阵阵灼热的气息。亲爱的!她学着言情小说里的语言,身体紧贴住他,踮起脚尖……

许游就此把自己一股脑儿地扔进爱之中。他的世界只有白雁。白雁想吃什么菜,一定让奶奶现买现煮;白雁想看电影,再重要的考试都可以置之不理;白雁爱逛商场,他必陪伴左右。时间一长,发觉白雁爱逛商店胜过爱看电影。电影票两毛钱一张,上下集最多五毛钱。一套女式时装,对他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当然,这些时装在他眼里等同于明星礼服,怎么可能适合女学生穿?所以,每次白雁在名牌前流连忘返,他都跟在旁边指指点点,好像纯粹为观赏而来。

你看,这条白色连衣裙多漂亮啊。

一天课后,白雁拉他走进刚开张的中亚商场。两眼放光地站在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模特儿面前:想象一下,我穿上这条裙子会是什么模样?她双颊绯红,问完,已率先陶醉地闭上了眼。

这条裙子的确很美,是最新潮的荷叶领。两片阔大的荷叶,打着精美的小百褶,将会把她的脸衬托得如出水芙蓉般娇嫩。嗯,很美。好像专为你设计的。他赞同道。

那—把它买下来?她征询地望着他问。

当然啦,你喜欢就买啊。许游说这话时,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他根本没考虑钱的问题。白雁等待片刻,略显失望地咬了咬嘴唇,转身冲出商店。

哎—许游着急地追出去,把白雁堵在一个角落,不解地问:我说错什么了?你喜欢,你买啊。白雁被逼急了,露出哭相:我买,我拿什么买啊?要十八块钱呢。

许游心一沉。他囊中空空,一分钱都没有。奶奶在这一点上把关很严。

离开白雁,许游思量着如何跟奶奶要钱,一颗激荡的心渐渐冷却,并产生诸多疑问。他预见了索要钱的困难性。十八块钱对一个学生来说不是笔小数目。一本平装小说最多一块五。他说买书,奶奶顶多给他三元钱。除此,若想拿到额外的钱,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该如何得到剩下的十五元钱?他摸着干瘪的口袋,一旦开始算钱便觉无聊、庸俗。难道他的初恋竟要“会花钱”才能得以进行?

白雁是一个爱钱的女孩吗?他如果明天没有十八块钱,白雁会是什么态度?第二天见面,他若无其事地东拉西扯,她眼里那点亮光随即黯淡。

你怎么啦?他早已打好腹稿,只等对方开口,即把有关爱的信念一股脑儿地倒给她。

我头痛,你别烦我。她啪地合拢书本,态度冷淡,完全变了个人。还没等许游回过神,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许游心底的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紧追两步,对着她的背影责问。

我这人怎么啦?白雁一听,蓦然止步,脸色煞白地回过头:我说我头痛,头痛,我的头被劈开来了似的痛。你还要我怎样?强颜欢笑地取悦你?你不觉得太自私了?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通情理的人。你——根本不配做男人。

如果给你买了连衣裙就配做男人了?他被强烈地刺伤了,当即以牙还牙,怒火冲天。

白雁一听,恼羞成怒,高声叫嚷:如果你连一条连衣裙都买不起,你还能买得起什么?我真可怜你,枉为男人。她脸色铁青,鄙夷地瞥他一眼,扬长而去。

不就一条连衣裙吗?用得着如此恶语伤人?他在她身上的付出,难道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那段时间,两人相互怄气,谁都不理谁。白雁不和许游在一起的时候,班里又有人瞧见她坐在其他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们又唱又笑,旁若无人。男人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简直像玩杂技。白雁一点不害怕,反笑得更来劲。这个小妖精,她是专门从上海跑来吸青城男人的血呢。如此议论传进许游的耳朵,他坐立不安,尝到了思念和嫉妒的双重痛苦。

一个星期后,两人在老地方再次见面。许游带上她最喜欢吃的红烧带鱼和狮子头。白雁吃得心满意足,也就不计前嫌。两人虽然和好,气氛远没当初和谐。吃完饭的白雁,立刻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下午?没空。我要和朋友们讨论摄影小说,我是女主角,他们不允许我迟到,更不允许我缺席。

白雁说她结交了一帮文艺爱好者。他们在搞摄影小说。她被一位朋友推荐去演女一号。

朋友们二十出头,刚离开校园,大都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工人。他们留着长发,穿着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聚在一间类似仓库的旧房子里,热情洋溢地策划着什么,想在苦闷的现实中另辟一条蹊径来。

文体院校专业考试在春季进行。转眼便迎来第二年春天,白雁追随一个叫陈舟的文艺爱好者去考电影学院了。自此,白雁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好多年以后,某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出的感觉竟和许游一样:每次进电影院前,必先留意演职员名单,生怕这个从生活中绝迹的白雁,突然出现在银幕上,当然,他们每次都失望了。

4.编辑池茉

自古以来,诗人的遭遇有幸和不幸之别。许游写诗,不是特意为读者写的,反而感动了读者。诗出来后,也根本不考虑发表问题,一个天生的经纪人诗扬却自己送上门来,帮助他从读者中寻找更多的喝彩和掌声。

诗杨曾是味精厂的广播员,和当时正在材料科实习做会计的许游一拍即合,创办厂报文学副刊。诗扬目光远大且有野心,希望副刊能走出味精厂。报纸走出厂门后,社会上一些文学爱好者纷纷写信,畅谈阅后感想。不久,收到高中生来稿。接着,给青城大型文学刊物《青城文学》投稿的作者,有的也将退稿转寄给他们。然后是《青城晚报》和《青城文学》的编辑同时看中许游的诗稿,择优发表。许游的创作才华一经慧眼识中,很快在作者群中崭露头角。精明的诗扬看准时机,随即鼓动许游趁热打铁,举办诗歌沙龙。

诗歌沙龙的诞生,吸引了青城的大小诗人。诗人会诗人,谁是粗才,谁是俊才,只需读诗便知结果。有些只懂模仿的,矜持地认为自己已颇得某名家之风,最终只落得个画虎类犬之名;还有些志大才疏、心浮气躁的,把诗歌作为成名捷径,每每口出狂言,妄自称大,所写诗歌则毫无意境。

许游,作为年轻主持人,诗如其人,是一样的幽静俊逸。他的诗每首读来,都能感动人。人们不得不承认,在青城众多的业余诗人中,只有许游的诗才像是出自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手。

诗人许游在沙龙成立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很快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笔会。笔会由《青城文学》主办,特邀上海知名文学刊物《流芳》的两名编辑池茉和项飞参加。

池茉那年二十九岁,对文学已有很高的鉴赏能力。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天生的作家,却生来是个批评家。她能很快从作品中获取和作者相同的感受,从而切入理地加以分析,使作者尤其是初习者受益匪浅。她健谈善辩,思维敏捷,对于作者,喜欢先观其貌再读其文。在编辑部上班,她频频与作者面谈,有些稿件看着可以,人一到面前或言之无物,或形貌粗鄙,她干脆连人带稿一起打入冷宫。时间一长,作者抱怨了,说竟有这样以貌取稿的编辑,简直变态。编辑部里,假如大家不是知道她早已结婚,还真以为她假公济私,借选稿之名给自己择偶。然而,大家都知道,池茉婚是结了,却徒有其名,丈夫两年前去澳大利亚留学,至今未归。两年来,她深得总编厚爱。年届五十的总编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之情,无论到哪都爱带上她,同事中有人已酸溜溜地叫她副总,私下里更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她听了,淡淡一笑,照样我行我素。

这次玉湖笔会,听说青城出了个天才诗人,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非得亲自一会。临走,总编请她吃饭,喝得有点高,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说出版局领导找他谈话,要提升他去出版社任副社长。他走了,总编这个宝座谁来坐呢?小池,你替我参谋参谋。他颇含深意地盯着她。他在等她上钩,他一点都不着急,只要把这块王牌甩出去,事情已有八成把握。果然,池茉将身体依偎过来,含糊地说:等我笔会后再做决定。两人都知道所谓决定的真正内容,总编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很克制地说道,都已经等了这么久,还在乎多等一个笔会?去吧,去好好玩玩吧,这一阵工作够辛苦的,正好借这机会放松一下。池茉纠正:我不是为玩为放松而去,青城的确出了一个很有天分的诗人。总编笑而不答,将她的手拉进怀里,不停地揉搓:柔若无骨,真是柔若无骨啊。他陶醉地低语,眼神已经迷离。池茉轻笑两声,既无厌恶也无冲动,心想这就是权和色的交易,这场交易已有序幕,等她从玉湖回来,将正式开场。为什么非要等到从玉湖回来?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两下。

池茉和老编辑项飞离开上海去青城那天,许游被派去接站。有意思的是,他竟举颠倒了写有池茉和项飞大名的牌子。人流从站口汹涌而出,很多人奇怪地盯了牌子一眼,又匆匆离去。池茉微笑着从黑压压的人潮中挤出。第一次见许游,她心上涌过一阵惊喜和感动之情。君子性喜清幽。他微皱着眉站在那里,看不出是焦虑还是兴奋,肢体语言已提供了她所能想象的一切色彩,那便是天才的色彩。

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前脚踏进青城旅店,还未来得及洗去脸上风尘,便索要稿件。许游说没带。她立刻回驳,一个天生的诗人还用诗稿?你难道不能随口吟咏?许游其实很喜欢朗诵诗歌,无论是自己写的,还是书本上的,他随写随吟,过目不忘。刚开始见到两位编辑,有些拘谨放不开。一经鼓动,来了激情,把自己最好的三首诗,一一朗诵出来。池茉听得两眼放光,项编辑也不时点头赞叹。

我没看错,你是一个天才诗人,你会很快在诗坛上扬名的。池茉预言。项编辑忙对许游说,要想得到我们池大编辑的首肯,可是很难的哟。池茉显得很兴奋,就许游的诗歌畅所欲言,她先把好话都说了,然后才是分析和评论,最后指出不足之处。许游创作至今,哪听过如此专业的点评?他一边心悦诚服地听,一边暗暗观察,心想,这个池编辑最多也就比他大六七岁,理论知识倒一套一套的,说得入情入理,头头是道。听她一席话,还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呢。

笔会前后三天,地点安排在有山有水的玉湖镇。编辑中除上海的池茉和项飞外,还有周边一些市级刊物的编辑。其中一位姓刘的编辑,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因其风流多情,与女作者和女编辑之间的花边新闻层出不穷,同行见了他,干脆叫他“留情”。假如,这次笔会没邀请他,许游肯定能如愿以偿,从池茉那里学到更多东西。可惜,刘编辑的出现使笔会的性质出现转变。

刘编辑和池茉其实早在某次笔会上就认识了。当年,刘编辑身边美女如云,他应接不暇,只抓住机会邀请池茉跳了一支探戈。他们的身体一个雄健一个娇柔,亲密地搂在一起,十分愉人眼目。跳完舞,刘编辑随即把她扔下,急切地邀请其他女人去了。池茉在舞池外围找个阴暗角落坐下,脸颊滚烫。那次舞会,刘编辑不知换了多少女人,每次都以同样的坚硬寻找突破。池茉既恶心又晕眩,越恶心,越要看。和他共舞的女人退下舞场,个个波澜不惊,用手在额前轻轻一抹,即优雅地投进另一怀抱。

她们能做到若无其事,她为何不能?及时行乐,逢场作戏,才是现代人的生存哲学。池茉的丈夫去澳洲留学的前一晚,久久抚摸着她的身体,只喃喃重复三个字:不放心。他长久地低吟,不放心啊,真不放心啊。池茉知道三个字后的潜台词。心想,男女之间的情感绝对是厮守出来的。离,只能越离越远。所以,当她试图说服丈夫放弃出国计划不成之后,已预见日后名存实亡的婚姻状况,便很少对外公开已婚身份。刘编辑就不知道她的婚姻状态。刘编辑从不招惹已婚女性,所以才敢对她如此放肆。

笔会第一天早餐,定在玉湖的侬情酒店。编辑和作者们下楼去餐厅,个个睡眼惺忪。昨晚直接坐车过来,吃完夜宵匆匆大睡,对酒店环境一无所知。这是什么地方啊?身边不时传来这样的对话,池茉也东张西望地观赏。她一手搭在栏杆上又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笔会的编辑名单中有刘编辑,在青城却没遇见他。他来还是不来?池茉潜意识里盼望着,又不愿承认。不期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池编辑,你知道这座酒楼叫什么名字吗?

是他,那个到处留情的混蛋。池茉毫无防备,脸蓦然一红,随即将身子一闪,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刘编辑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兀自介绍起来:它叫侬情。嘿,它竟敢叫侬情。我怀疑这家酒店主人,曾和一个叫玛侬的风尘女子私奔过。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池茉一抬头,与许游清纯的目光不期而遇,对刘编辑冷笑一声道:这里是中国,不是法国。即使真有风尘女子,也不会在名字里带个“侬”,更不可能叫玛侬。亏你想得出来。《玛侬·莱斯科》是18世纪法国普莱服神父写的一部恋爱小说,读过几部外国名著的人都知道小仲马在《茶花女》中曾以玛侬比玛格丽特。书中的玛侬最后死在一个真心爱他的情人怀里。池茉实在没料到他会有此联想,一时又捉摸不透这番话的用意。

我不是想象力丰富,而是有感而发。刘编辑追上几步,和她并肩,饶有兴致地谈论道:也许侬情在这里并无深意。我读它却不能不有所感触。想当初玛侬死在荒凉的沙漠,但她一点不寂寞,身边有情人陪伴,并且还为她挖好墓穴。唉,人生能得此真情,有何遗憾?

哈,对不起,我是一个很迷信的人。池茉打断他:一大早起来,没心情跟你讨论死亡、坟墓还有沙漠。再说,我对你提到的这本书毫无兴趣。她加快脚步超过他,走进餐厅。

餐厅里座位已经排好,编辑和作者们也大都到齐,三五成群站着闲聊。池编辑,坐我们这边吧。几个女作者前呼后拥过来,把她拉进一张靠窗有阳光的圆桌旁。她站在新鲜的太阳底下,才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暖意。许游也过来,很注意地倾听她说的每句话。池茉忽感兴奋,妙语连珠随之滔滔不绝,心情到这一刻才彻底大好。

一位女作者问她年龄,她笑而不答,女作者便自说自话,先说池编辑比她还年轻,后来又说不会超过二十三岁。池茉笑得愈发妩媚,接近三十的女人被看成二十出头,本身就有一种得意。

小池。刘编辑阴魂不散,在另一桌招呼。来,过来,我们这边还有空位。池茉装作没听见。女作者们伸长脖子朝他看,再交头接耳几句,飘到池茉耳边,尽是有关风度、气质、帅之类的赞美。刘编辑迎着她们的目光,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两位女作者中间,说既然池大编辑舍不得离开群众,他也来体验体验。他说“体验”两字时,刻意瞥她一眼,好像带有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早餐过后,每个编辑带三名作者去宿舍讨论作品。本来,许游被分到刘编辑一组,池茉把他抢过来,说他的诗我喜欢,把他给我。这样一来,刘编辑手下全是女作者。当他被她们簇拥着上楼时,浑身的骨骼仿佛已被拆散,脚步轻飘,声音更是轻飘。不用紧张。只听他安慰那个最不自信的女作者说,这次选不上,继续努力,修改后寄给我。只要是你寄来的稿子我一定照顾。还有我的呢?我的?另两名女作者也不甘落后,争相邀宠卖乖。刘编辑哈哈大笑,一口一个没问题。他左顾右盼,把手伸向空中,落下来时,很潇洒地搭在女作者们的肩膀上。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挪动脚步,把重量全部压在她们身上。

什么德性?池茉对项飞说:我真不明白,这种素质的编辑竟然成了红人,每次笔会少不了他。你看看,笔会才刚开始,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哪像是来挑选稿子的?

那你还把许游换过来?项飞说:这样一来,他不来得正好?

我才不让许游受他的毒呢。哼,他来得正好跟我们也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我们编辑部的,他堕落是他的事,跟我们没关系。笔会一结束,谁还会记得谁?池茉铁青着脸,发过一顿牢骚,便对自己愤激的行为惊讶不已。她可从来不爱管闲事的呀。况且,这个刘编辑还不是她同事,要她生哪门子膀胱气?男编辑爱占女作者小便宜,这很正常,并不就他姓刘的一个人不健康。项飞这么一大把年纪,看到漂亮的女作者还常以改稿为借口频繁见面呢。不过,这次笔会项飞输惨了。来自上海的名杂志又怎么样?风头全被刘编辑抢去。难怪他也有抱怨。看他领着三个小伙子,垂头丧气的样,池茉忍不住笑了。

池茉带领许游和其他两位作者上楼,经过刘编辑房间时,只听得里面欢声笑语不断,刘编辑,晚上真能开舞会吗?

当然,不开舞会岂不浪费这无限春光?“舞会”两字使池茉的心脏一阵痉挛。刘编辑见他们过去,满面红光地从屋里追出来,叫,池编辑,我正跟她们商议晚上开舞会的事呢,你觉得怎么样?池茉停住脚步,回头,眼睛在她们脸上轮流转一圈,说,我们只有这三位宝贝女将,男生总人数却是十。你看男女比例正常吗?总不能让三个男的搂一个女的跳吧?大家听了大笑道,各拉一只胳膊解解馋也行啊。

就这样,刘编辑期待的舞会,终因池茉和项飞的坚决反对,没有开成。跳舞不成,刘编辑别出心裁,提议游泳,这个建议得到众多作者的拥护。他们午觉起来,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出发,去附近湖边游泳。

池茉被刘编辑的口哨声吵醒时,正睡得昏昏沉沉、似醒非醒。梦里,有位长相酷似总编的男人把她带进一个两人包厢,门一关,即卸去伪装迫不及待地搂住她,撩起裙子。两人正要行动,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刘编辑的口哨声。她用力将眼睛一睁,身上已完全湿透。

池茉在床上换个姿势,正打算详细回味一番梦中情景,门被推开,是那三个年轻女作者。她们手上各拿一大沓稿件,脸上闪烁着羞涩兴奋的光,要她看稿,提意见。她们的要求一点不过分。笔会嘛,就是来看稿、来谈和创作有关的话题的。无奈,和丈夫已分居整整两年的池茉,却在这个下午被一色情之梦搅动得欲罢不能。

两年了,从二十七到二十九,女人生命中最圆润、最丰腴瓷实的两年,她却让它在寂寞中悄悄流失。丈夫如果不是因为事业受挫,根本不可能离开她。说离不开,其实换句话说是离不开女人。他在澳州早已跟其他女人同居。上次在电话里把话都已挑明,叫她遇到合适的别有太多顾虑。人想要真正健康,光吃饱穿暖没用,还得有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自此,池茉开始幻想能带给她生理健康的另一个男人。

总编是最早传递求爱信息的男人。他外形刻板,语言枯燥,身体四四方方,像堵水泥墙壁,这样的身体怎可能给她带去激情和色彩?只和他有过一些搂搂捏捏的小插曲,不过都是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瞎玩,找刺激而已。她的乳罩扣子至今还没有被其他男人解开过,她知道一旦被解开,便覆水难收。

梦中那只撩起她裙子的手灵活、充满欲望,他搂住她时,竟然绕过乳罩,直奔主题。她为何会穿裙子赴约?一个女人穿着裙子赴一个男人的约会,本身就带有挑逗性。她就那样光着两条大腿,连丝袜都不穿,走进包厢。他说什么?她记得他说很多人都在沙发上把那事情做了。他说得色情大胆,怎可能出自总编之口?

池茉被迫从床上起身,思绪仍然恍惚。她一手拿着稿件,一手抵住额头,脑子昏昏沉沉,一个字都看不进。终于,她无法再忍受这种窒息,匆匆起身,在作者们惊愕的注目中,独自跑了出去。

玉湖镇依傍在风光宜人的玉湖河畔,居民房屋低矮,门前挂着张大大的渔网。这里的居民主要以捕鱼为生,一艘艘渔船里家什杂物一应俱全,妇女在船上做饭、洗衣,甚至生孩子。船成了他们的另一个家。池茉一出酒店,远远瞧见空中高耸的船桅和白帆,精神一爽,清醒了。她信步朝湖边走去,下午三四点钟,水面平静得像镜子一般。船只悠悠地飘荡于水面,有些晚饭吃得早的居民已开始做饭,一缕缕炊烟若隐若现,弥漫在小镇上空。池茉走走看看,小镇特有的气氛使她那颗骚动不宁的心渐渐平静。想起稿件,她在湖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埋头专注阅读。

池编辑!

才翻动两页稿纸,刘编辑带领一支游泳队伍,从东面浩浩荡荡而来。他们个个打着赤膊,一条浴巾挂在脖子上,湿淋淋的游泳裤紧贴臀部。是刘编辑眼尖,老远见了,情不自禁叫她一声。她一抬头,他已离开队伍,独自走到她身边。

他裸露的上半身,湿漉漉的,被太阳一照,像涂了层金,散发着一种原始野性的光芒。他叫她时,两片微厚的嘴唇被滋润得十分肉感。池茉穿一条无袖连衣裙,裙摆在膝盖之上,坐下后,裙子紧绷大腿,淡黄色的内裤隐约可见。刘编辑低垂的目光便只停留在池茉两条性感的大腿上,眼角眉梢荡漾着一股毫无掩饰的色欲之情,与此同时,池茉感觉到他的身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她蓦地起立,呼吸非常急促。这个性感得像野兽似的男人,粗俗,低级。他随时随地都在寻找女人。池茉转身想走,被他一把拽住。

明天晚上树林里见。他约她,眼看成功在望,反倒不着急,把约会定在第二天傍晚。

池茉,接近三十的池茉,在对性的渴求中到处乱闯,已接近忍耐极限。

他们约会的时间,正是傍晚最朦胧的时刻。那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月亮已悄悄升出树梢,雾霭像轻纱一般在小镇和酒店后面大片的田野上空飘荡。空气里到处是泥土、青草和食物的气息。偶尔有一两个动物的叫声,落在空旷的田地里,反倒衬托得四周更加安静。

许游是继刘编辑后,第二个发现这一带的幽静和美的人。一望无际的田野使他想起云镇的山山水水。那天吃过晚饭,许游本来想看日落的,谁知被一文友拉住,谈个没完,等他抽身而出,太阳已完全西沉。

许游在田野上信步漫游之时,刘编辑已把池茉带进一片甘蔗林里。结果和刘编辑想象中的完全一样,池茉一言不发,任他行动。刘编辑嘴里喃喃诉说一些情话,听来和梦中相差无几,这下,池茉崩溃了,眼里的泪和身体里的液体汩汩地流淌出来。刘编辑嘴里发了声类似野兽的号叫。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飘荡,传出去很远,听着令人毛骨悚然。许游正是被这声音吸引,来到了甘蔗林。他寻声而进,亲眼目睹了刘编辑撩起池茉裙子的全部动作。刚开始没认出紧搂在一起肉搏的男女,是那条眼熟的黑白斜纹连衣裙使他认出池茉。

他呆住了,难以置信,揉揉眼再看,两人的身体造型又有新变化,池茉也开始号叫。池茉的叫声却如电流般,在许游身上游走。

许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退出甘蔗林的。重返田地的刹那,耳朵里灌满了池茉的叫声,这声音暧昧,使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和饥饿之感。他都看到了什么?他用力抹一把脸,四周景色依旧。

他再次迟迟疑疑地朝身后张望,甘蔗的宽大叶片在空中簌簌颤动。许游眼前闪过刘编辑伸进池茉裙子里的那只手,感觉既厌恶又迷惑,同时,血液奔流的速度加快。他最后不得不以奔跑来驱散这个印象。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白雁。这个他为之献出初吻的女孩已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梦中,他回到他们频频约会的小树林里,白雁踮起脚尖和他接吻,也穿着连衣裙,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腿上还有长筒丝袜。他的手搂着她的纤腰,不敢用力。他试图模仿刘编辑撩起白雁的裙子,终究因胆怯还有羞耻感而作罢。

5.颜晓慧

才女颜晓慧当年中考失利,只进了光明职业高中,许多人为此扼腕痛惜。许氏感慨之余,还曾以此减轻许游没能直升一中的遗憾。

颜晓慧到底是颜晓慧,职高三年,不负众望,毕业时被保送进上海财大。一晃又是三年,许游已头戴诗人桂冠,颜晓慧也已进入大四学习阶段。比许游整整大两岁的颜晓慧,那年二十三岁。同宿舍五个女孩大都有了恋人。颜晓慧也不完全形单影只,正在读研究生的傅青,早在半年前就对她展开猛烈攻势。颜晓慧不为所动,只把他当成一般异性朋友。如果不是他写的情书太好、太动人的话,颜晓慧恐怕连这点机会都不会给他。

傅青二十五岁,学着金融会计,并对理科保持深厚兴趣。他在遇见颜晓慧之前,已不单纯,初恋对象是中学时代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他们中学时才二十二岁,一张莲花般纯洁的脸,挂着淡淡微笑。她平时话不多,课却上得十分精彩。她说物理世界里有一对相互吸引的正反粒子,它们的相互吸引能产生美丽共振。傅青听了,把他和她幻想成一对能发出美丽碰撞的正反粒子。

高中毕业,他送给她一本精美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的便是那句有关正反粒子的话。这以后,他开始写情书,他对物理老师说刚跨进大学门槛,也曾遇到过其他粒子的干扰,可她们不是因能量低不能接近,就是因为相差太远而擦肩而过。只有你,我最亲爱的老师,才是那个能对我产生吸引力的粒子。如此情书一封接一封,发出去,石沉大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