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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08: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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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野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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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往事书

敦煌往事书试读:

盂兰盆节

盂兰盆节那一天,敦煌上空悬起了几朵鸦青色的云。

天刚蒙蒙亮,昨夜的雨喂饱了大泉河,让它变得如同白羊羔一样光洁温驯,不停絮絮低语。这时,自作多情的人们往往就会想,雨云正是为了打扰人们今晚放河灯而飘来的。年轻画师明月奴一夜听着河流涨水的声音,还以为是李三郎趁着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在胡乱地翻他先前理好的画稿。在睡梦中他已计划好,一醒过来就跟李三郎理论,正如他在睡梦中已计划好如何在最近兴建的小佛窟东壁画些什么一样。可当他真的揉着眼睛醒来,看见李三郎非但没有翻他的东西,甚至还没有醒,气就全消了,反倒亲热地摇起熟睡中的李三郎的肩膀:“三哥,三哥,咱们走吧,五更天都过啦!”

因为节日的缘故,两个小伙子得了几天空闲,准备骑上马,往沙州城的集市里去,盘算着晚上再回到千佛洞这里看河灯。

他们出门时,下面那一个住人的窟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明月奴的身影在阶梯上晃动,那窟里探出一个燕子般黑黑的脑袋。明月奴心里清楚这人在说什么,就故意把脚往木头阶梯上狠狠一磕,梯子下的崖壁扑簌簌向下落土,落了那人一头一脸,呛得他不停咳嗽。

画师们常议论,杨武龄师父那样和善,怎么把大徒弟教成了这个德行。最为平常的一种说法是,正是杨老头太过好脾气,从不给徒弟吃板子,才把他惯得好比出笼的长毛狮子一样跋扈,比没穿鼻绳的骆驼还骄横。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琢磨如何用新鲜柳条去抽学徒的手心。

还有一种说法更恶毒些,不过也的确触到了更为黑暗幽微的生命之源:明月奴是个杂种。杂种就是那些头系轻丝发带、腰悬羊脂美玉的贵族老爷在他们文绉绉的语言里称为“庶子”的不速之客,那种常常被胆战心惊的姑娘们扔到疏勒河的芦荻丛里自生自灭、谁也不欢迎的东西。

可是,在这个天空低矮湛蓝好似佛窟穹顶、房屋单薄洁白如同供桌上的琉璃宝塔的地方,常常是杂种出好汉,也许明月奴只是尽了一个杂种的本分而已。更为过分的是,他竟还是胡女的儿子。而胡人,胡人能是怎样的呢?胡人多是凶恶、野蛮,连小手指都散发着狗一般的膻味,经常在酒肆里喝得烂醉又赖账不还的货色。明月奴虽然从没喝醉过,但是他的确爱逛小酒馆。踏歌、斗鸡、飞卢击鞠,他都非常爱玩,也都是好手。“瞧着吧!”刚被落了一脸灰土的泥塑匠董兴愤愤然,“他一准会闯出祸来!就是这样。”他抖了抖肩膀,洒落一地灰土,“这狗崽子迟早会被抓到班房里去。”“你们还记得请杨画师为新窟作

维摩诘

经变画的供养人吗?”董兴朝身边的人说道。

几位画师都还记得那家人,他们是本地望族曹氏的支系,家里有两位女公子:大些的那个相貌平平;小的那位名叫襄娘,十五六岁,画着短短的蛾眉,眉心一点朱红的花钿,美艳里却透出几分戾气。据说这家父亲正是为了她来建窟祈福的,姑娘生来就得了一种怪病,经常陷于睡梦中,时常要用细针将十指都扎出血才能苏醒,有时明明眼睛睁着,却始终唤不醒,家人只能看着她在庭院里一圈一圈地徘徊。“当时画维摩诘的正是明月奴,而且你猜怎么着?他把维摩诘大士画得和自己有八分像,这襄娘看了心生爱慕,当晚趁着父母和姐姐睡着,就跑去跟他相会。”

画师们半信半疑。“怎么,你们还不相信?我当天回来得晚,在拴马的时候就看到后山有两个人影,一个梳着发髻,大概是那姑娘,另一个,大概就是明月奴那乞索儿。”

听者们纷纷起身,不愿再听这老套故事,直到董兴说道,事实远比故事可怕。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那位姑娘在这次佛窟之行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回到沙州城就去世了。“你们以为,曹家建的佛窟里,新开的一个小窟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死去的襄娘往生。我要是这家父亲,是绝不会把佛窟还交给明月奴来画的,你们看他那样得意,指不定是在发死人财。”

天色很明净,好像对过白蛤粉的靛青色,风却阴冷阴冷的,好像是从见不到太阳的地底刮来的一般。这盂兰盆节的到来,不仅模糊了阴阳两界的界线,也让老画师们的思绪陡然开阔:那登徒子明月奴的生辰难道不正是七月半吗?他性格这样傲慢,还克死了别人的女公子,肯定是恶鬼转世,也不知道是哪年盂兰盆布施的时候,扒着河灯来到人世的。老画师们面面相觑,一片唏嘘,心里暗暗觉得既恐怖又有些失落,无论是谣传也好,真事也罢,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从未有人和他一样,能在漆了一半的金刚力士那黄澄澄的金刚怒目下,掀开供养人千金的裙子。

是恶鬼或不是,谁也说不清。小伙子们早已走上去沙州城的大路,清早,路上人不是很多,两匹马驹缓缓地走着,两个骑手各有心事,思绪生长出来,笼罩他们,如同道路尽头升起的湿润的雾霭。

李冉枝是宗室子,是高宗皇帝之孙汝阳王的曾孙,他和他已经去世的父亲,除了宗室名号一无所有,却始终不见他去应举为仕,反而时常往杨武龄师父这里跑,跟他学画,他几乎是和明月奴一起长大的。可是冉枝骑马时有一种高贵的气度,谈吐间也有一种让人爱慕却畏惧的气息,以至于见过他的总角小儿和少年郎,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叫他“三哥儿”,不能喊他一起去捉蚱蜢、骑竹马、糊风筝了。

而明月奴的心事则永远同他新接的壁画有关,世间其他的一切,他只有模糊的印象,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实在灵巧:一双神情淡漠,但是在勾勒墨线时分外明亮的灰蓝色的眼睛;两道乌黑的、女子似的弯弯眉毛;同样乌黑的头发是从来不束起来的,而是像喜鹊的两只翅膀一样短短地垂在小毡帽底下;最为灵巧的是那双手,他自己心里明白,那些中年画师讥刺嘲讽,各式编派他,不过是妒由心生。这些所谓大师多半已经江郎才尽,只能模仿前朝人的画风,笔法干裂粗糙,此外还擅长给徒弟吃板子。而明月奴却擅长一切,羊毫画笔似乎是他伸展出的躯体。似乎他活在一个更为灵动的人间,那里风是慢的,山会生长,石头在河水里快速走动,万物从出生到衰弱、死亡、腐烂,似乎极度漫长,又极为短暂。

他将为曹氏襄娘的往生祈福窟画孔雀明王。“我再也没法教你什么了。”师父笑着,“西魏大师们估计都画不出来你这样的卷草纹和云纹。可是,我总觉得,你的画里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它们没能活过来。”

他只十七岁,但人们可以预见,如果他没有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变成残废,没有因滥赌而被放债人砍去手脚,也没有被永远不会攻进沙州城的吐蕃人捉去做苦力的话,待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一定会长成一个高大漂亮的青年人。如果再留上一撇唇髭,戴尖顶花瓣冠帽,着绀青轻罗衫,绝对会酷似那些前朝大师所塑的男菩萨。自从乐遵和尚头一个开窟造像以来,多少画师、工匠都是顶着同一副瘦小枯黄的面孔,言语少过还没来得及添上嘴唇的泥塑像,而明月奴却可以算是一个生机勃勃、放荡不羁的例外。少年人那种混杂着纯洁、傲慢、凶暴和嫉妒的血液正夜以继日地在他身体里奔流,丝毫没有停息的征兆。

大路旁的荒地上晃动着几个人影,明月奴眯起眼瞧起来,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果不其然,荒地那边一个人站起身来,接着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哨。“那是谁?”“名字嘛,好像是符也门延那。”明月奴小声说出一串奇特的音节,这语言听起来好像是一串钱币互相摩擦,又像是陶匠的刮刀在泥坯上轻柔地划过。“我不懂粟特话,他的汉名是什么?”李冉枝问。“嘿,我其实也不懂,他是安国人,大家叫他安延那。但是他自己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非说他的名字本义是‘神爱’,偏让人叫他神爱。和他一起的那几个,大概也是行脚商吧。但是我看他们现在是在刨坟,去年秋分的时候他领着我也去了。从这里往东去两里地,老坟里好东西可多了。”“当真?”李冉枝拧起眉头。“那还有假?”明月奴笑起来。“你怎么认识这种人,干起这种勾当?”

李冉枝扬起马鞭,不由分说地抽到明月奴的棉袍上,朝着他的肩膀后背一通好揍。“哎呀!挖的又不是你家皇帝祖坟,你打我做什么?!”明月奴慌忙策马向前,而冉枝却不依不饶地追过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没影了。

从千佛洞到沙州城的二十里路的路边,连绵不绝地散落着一些烽燧和古坟。

安国商人神爱时常会在这里碰碰运气。神爱二十岁——多数安国粟特人十六岁出门做生意碰运气——经商四年就能穿起蓝底绣金丝的毛织外袍,拥有一支驼队、两个商铺和三个温顺的绿眼女奴。这并不是因为他兢兢业业,实诚交易,正相反,神爱确实是沙州人土话里叫作“市郭儿”的投机商。他不信佛祖也不信他们粟特人的祆神,对于贱买贵卖根本毫无愧意,他根本不介意对着沙州府的小吏点头哈腰以求得一张附籍少税的文书,他赌博、斗殴、嫖妓,常常鼻青脸肿地在肮脏的巷子里醒来。当然他也不会介意从这些古代的坟堆里搜寻金步摇、发簪、祖母绿扳指、有些发黑的银质衣带扣,然后在黑市上卖出高价。他似乎是完全出于自愿,而且颇为自豪地要过一种恬不知耻的生活。被神爱光顾过的坟茔里,有许多一千年之前的人在安眠,他只要瞧一眼这些人最后的衣着,就能知道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生活,能知道如果他敲开他们的牙齿,会发现一枚烂铜钱还是一块小小的玉石。还有一些坟墓过于古老,见多识广如神爱,都无法辨识出年代。因为气候干燥,有些死者还面目如生地静静躺在鸡鸣枕上,头戴装饰着黛绿羽饰的帽子,仿佛只是在下午小睡。每当看到这种景象,神爱都会产生对死亡的千百种困惑,然后又下定决心要把自己恬不知耻的生活一天天或愉快或痛苦地继续下去。

而今天安延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只是在快要崩塌的一座古代烽燧里刨出了一个半朽的大木头匣子,匣子上的锁已经锈成了一团。他拿起一块石头砸了四五下,烂锁掉了下来,匣子里是一堆锈铁和几张鞣制过的甚至还有些柔软的羊皮。安延那招呼了同来捞偏财的几个雇工,一齐观察起那匣子上奇特的、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人能认出来这是什么。那些符号散落在纸上,每一个都好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好看却无用。神爱刚想把它丢弃,却发现这些羊皮底下竟还有一沓写着汉字的纸张,他抽出一张,纸已变得薄而脆,依稀辨认出来,却像是一首小曲儿:“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似乎还是出自一百年前,也许两百年前一名极卑微的烟花女子之手。

神爱抖了抖那老旧的纸张,嗤笑一声,盘算起怎么把这东西卖给沙州城里那些士大夫和学士郎。他想着,当那些出身高贵、纤瘦白皙的郎君读着这些曲子词,为死人暗暗叹息落泪的时候,他也许可以拿着卖这些古董的钱,到某个还活着、心跳有力的女人那里买到一个美妙夜晚。

想到这,他自己都不由得佩服自己经商的天赋。

敦煌,或者按照他们那时的称呼,沙州,在节日盛会时聚集了十里八乡所有的色彩、声音和气味。而在一切事物当中,年轻姑娘们的裙装是最为艳丽的。襦裙和间色裙拂过地面,地上仿佛落下一层层花瓣,又好像竖起一把把匕首。于是许多坏念头开始从角落里升起来,许多好念头也浮现,婚礼、情杀、械斗,立刻近在咫尺。

人的眼睛也色彩纷呈、形状各异,它们有的发蓝绿色,有的深而黑,有的金褐色好像蜂蜜,有的眼睛细长如缝,有的好像杏仁,有的圆如铜铃,所有的眼睛都是美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在多数人脸上看起来都奇丑无比,大概是由于多数人都面目庸俗,而且像老骆驼一样缺着牙齿。

色彩稍少些的是牛羊铺子,有些铺子上用铁钩子挂着刚剥下皮的羊羔,血肉模糊的蹄子还一动一动的,大的铺面前多半是有一汪汪新鲜的水红、玫红或鲜红的血液浮在木板上。而小的铺子上红色是很少的,往往都是黑压压一片苍蝇绕在一片片青黑的、已经风干的肉上,瘦骨嶙峋的铺主和衣衫褴褛的买家互相瞪着眼,讨价还价,活像两只秃鹫。

人人都高声说话,城内喧嚷至极,就像羊角风呜呜地席卷了一切。还有来往行人的体味,木匠身上有木头味,铁匠身上有铁味,胡饼坊主有胡饼味。有些士族子弟骑着高头大马,衣袖上飘来竹叶和露水的清香,但是这种香气转瞬之间便和来往行人的汗臭、烧烤熟食的烟味以及羊和骆驼的臊气混在一起,显得气味更加怪异。这是中午时分,好不炎热,这些色彩、声音和气味一齐在太阳底下蒸腾起来,摩肩接踵的行人们容易产生自己是在海市蜃楼的街道上行进的错觉。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数年之前,也是盂兰盆会,不知是谁踩错了步子压到别人身上,使得人群像发疯的马群般乱了阵脚,生生把十来个倒霉鬼的脸踩得稀烂,连亲爹见了都认不出了。

那时盛唐的余晖还没有退去,从高门大户到市井小民,都对音乐、舞蹈、诗歌和故事十分着迷。如果在茶馆或者酒肆小坐,十有八九会碰见音声人和讲唱人卖艺。安延那就在这样一家小酒肆的临窗的位置上坐下了,大方地把三枚银币拍在桌子上,点了一碟梧桐饼、一碗蒸羊肉和一碟瓜果。不远的一张桌边,两个讲唱人手执绘本应景地唱着盂兰盆节的老典故——目连和尚地狱救母的故事。

安延那虽然汉文很好,听起故事绰绰有余,可是当那讲唱人一唱起韵文,他就昏天黑地听不明白,只能跟着其他听众一起叫好。铁轮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心腹到处皆零落,骨肉寻时似烂焦。“好!好!好!”安延那拍起手来,他最喜欢这等地狱景象的唱词。

几个百戏子踩着高跷,从街道上方悄悄掠过,轻捷得如同燕子剪刀似的尾巴。人群聚拢来,中心空出一个圆圈,五个粟特胡人演起幻术:他们吃火,然后吐出来,就像夜里戈壁滩上的蜥蜴和蛇。只不过蜥蜴吐的是黄绿色的火,蛇吐白火,而这些幻术师食火时火是通红的,吐火时喷出的却是蓝焰。

等到火焰熄灭,七圣刀就开演了。一个红发大汉拿起弯刀在腹上切开一个口子,挖出心肺,若无其事地把肠子扯出来,就像扯麻绳,于是欢呼声四起。有七岁小儿骑在父亲脖子上,和他大声争论幻术师的胸骨是青白色还是黑色。另一个歪嘴胡人捧起大铃鼓,赏钱从人群里飞出,砸在鼓面上,铃铛齐响,悦耳动听。

这时神爱看到一个清瘦敏捷的少年绕到了那红发汉子的身后,悄悄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然后——从那红发大汉的衣兜里掏出了先前幻术里的心、肺和肠子。这时候那些痴痴地望着的人们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羊的心、肺和肠子吗?

看表演的人群爆发出嘘声。

那些玩七圣刀的粟特胡人不满意了。为首的彪形大汉大为光火,一拳砸在那小阿郎眼眶上,阿郎闪避不及,还来不及出声就被打倒,几个黄胡子纷纷围上去,不由分说又是拳脚相加。围观的人见到这场景,先是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接着又饶有兴味地聚拢了回去,确切地说,是更加饶有兴味地聚拢了回去。

神爱拦住邻桌:“那边怎么回事?怎的下手这么狠?莫不是要把眼睛打瞎了?”“瞎了又怎样?那阿郎自作自受,拆人场子,断别人财路……”

神爱轻笑一声,刚准备凑过去看,耳边就传来那个阿郎破口大骂的声音:“你娘老子的打我眼睛!”

是个熟悉的声音。

他定睛一望:“娘老子的!那是明月奴啊!”

他倾身朝窗外探去。

大事不好。

安延那冲出酒肆,挤开人群,朝那领头的嚷嚷了一通粟特话,红发大汉才松开明月奴的衣领。

安延那低头一看,这还了得?血流了一头一脸,而且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李冉枝牵着马从岔路口走过来,和衣襟上满是血的安延那撞了个满怀。“明月奴被人打了。”安延那说。“足下是……”“莫管我是谁,你瞧瞧他就知道了。”

冉枝半信半疑:“我还没走多久,就被打了?”“被人打了眼睛,会瞎的,你快把他带走!”安延那比画着。“什么?”

等到飞奔过去,望见那个人被打得就像被马群踩过似的,李三郎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块烧红的铁,一瞬间被人扔进了水里。打瞎了。瞎子。看不见。瞎子。李三郎心里一沉,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揣摩这词的确切意思,心里就隐隐觉得明月奴并不会瞎,而是会死。

真是盂兰盆节不出门,出门就撞鬼。

两个人把不省人事的明月奴架到李冉枝的那匹青马驹上,用一条腰带把他和马鞍捆在一起。明月奴的血滴落在地上,一滴,两滴,三滴……野狗尾随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把血舔得干干净净。从酒肆到最近的医馆,往南走一共四条街,每条街的狗闻到人血味都一齐吠了起来。“呸!这哪里是狗,简直是狼!”

医师看了看小阿郎的眼睛,摇了摇头:“这只眼睛废了。要是发起热来,另一只也不知能不能保住。”这老郎中看起来有九十岁了,这让他的话可信度提高了三分,并不是因为医术多么高超,而是这么一把年纪,怎么着也和病、死至少会过几次面。他仔细包扎了少年的左眼,抓了些草药,就让冉枝和神爱离开了。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离千佛洞已经不远,明月奴从昏迷中醒来,感到眼眶里的剧痛,不由得急促地吸气。冉枝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反常地热。“明月儿,你还能看见什么?能看见就说出来,让三哥知道你还能看见。”“我右眼还能看见,不清楚,可是我看见大泉河了……我们什么时候过河?”“快了,就快了,过了河,到了家里喝了药躺一阵,你就会好的。”冉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你说我看到的啊,我看见沙州城在后面,城墙离得这么远都能看见,那些亮光,是城里面有人出来夜游了吧……千佛洞里也有灯……我还能看到……师父大概也在点灯了……我看见大泉河上在放河灯了,好像一条河都被点着了。三哥,你瞧瞧,都有些什么灯啊,那么多颜色,好多人出来放河灯了!”

明月奴很是惶恐,一个接一个地点数着他能看见的东西。“有莲花灯、船灯,还有金鱼灯……”

然后那条光之河却渐渐暗淡了。

明月奴趴在马背上,奋力地眨着眼睛,可是无济于事。眼前一片黑暗。“三哥,三哥!那些河灯是都沉下去了吗?”他慌张地叫了起来,“沉下去了吗?!还是我看不见啦?”

盂兰盆节从天上和地底下盛大地降临人间,它到来的声音震耳欲聋,好像最炎热的正午,空无一人的街边,瘸了一条腿的老乞丐,支起那条柳木拐棍敲在地上的声音。

孔雀明王像

七月很快过去。

本来就矮壮的桃树枝繁叶茂,显得更加低矮。有村妇拿着明晃晃的小弯刀来割桃胶。因为长年累月被割伤树皮,这些树已经长就一具具遍布疤痕的畸形躯干。

蝇与牛虻在桃树的伤口处聚集,安静地吸吮着树汁,这是它们短暂一生中唯一值得庆贺的时刻,不久,黏稠的树脂就会粘住它们的翅膀和脚。用不了一昼夜,“桃花泪”就可以拾取了。等太阳从天顶下来,西面戈壁来的热风也停住,就有垂髫小儿、连心眉小儿、颈上系着长命锁的小儿奔向树下,棵棵桃树上都是一片丰饶景象,原先狰狞的疤痕,现在看上去就如同一只只悬着琥珀珠子、琉璃耳坠的耳朵。

这些琥珀珠子似的桃胶过了筛子,便进了细柳编筐,由货郎子驮到骡子上,送往沙州罗城的颜料作坊。同时送往这些作坊的还有从高昌来的藤黄,绿如孔雀尾羽的青琅玕,蓝得滴出水来的绀琉璃,回鹘人从燕支山采来可做上等胭脂红的茜草根,一沓沓金箔和压成块的金粉,而极其难得的是万里之外大食人捕来的赤色虫子,晒干瘪了,装在大瓶中,同朱砂、铅丹一起在小石臼里被碾碎,红得让人浮想联翩。

作坊主人年过不惑,

眼睛

有些斜视,而斜视对他来说是方便的,使他可以一只眼指挥着面前人将植物染料搬到后屋,另一只眼瞄着磨彩石的雇工,见到他们稍一停下就大喝一声。他那有些痴傻的二十岁独生子蹦跳着跟在他身后,嘴里衔着泥哨,“呜——呜——”地吹着,嘟囔着:“风伯吹风啦!喝西北风去呀!”时不时跳到一个雇工面前,“呵呵”一笑,吓出人半条魂。

匠人们抡起斧锤,把这些石料一一砸碎,就像农夫用锄、耙砸碎田垄上板结的干土,好让新苗从黑黝黝的地底下跳出来一般。

没有谁知道从这些月白、天青、杏黄、绯红的碎石里能生长出来什么。

月初,上个月运来的彩石料已经在大石臼里被磨得很细,石臼里的水急得像条蛇,以首逐尾地打着旋。原先需要几个宽肩膀的健壮后生转动的石磨,现在细手细脚的学徒工推起来都十分轻巧了,跑圈时带起风,风又带起他们的粗麻布裤子。

痴儿子听到这种声音乐得不行,他“呜——呜——”地吹奏,引来了整条街上无所事事的孩童。“我家作坊里有一条河,彩色的。”痴儿子神神秘秘地把小儿们引到作坊来。

小儿们从各条小巷、棚屋、作坊争相赶来,用各式古怪玩意儿换来一睹奇观的机会。可是无一例外,等到痴儿子和伙伴们趴到作坊的门柱上时,大石臼已经安静下来,再无彩色河流在中间回旋,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大木盆,自浅到深沉淀着白、青、黄、赤、黑各色颜料。孩子们愤懑地跳脚作骂,而痴儿子只是嘿嘿傻笑,捧着鼓鼓的衣兜躲在门后。他对这比谁都精明,他清楚得很,只有永远看不见那关在石臼里的河流,他们才会月复一月地在街上奔跑狂欢。“呜——呜——”

待到暑热已经从遍布灰尘的地面漫得半人高,像兽类带刺的温暖的舌头四处卷动,当学徒工已满头大汗、浑身粉彩时,当年长的雇工们如同拴马石一样定在门口时,当作坊主人手足无措时,当痴儿子的脑袋挨过临街孩童的石子和瓦片,开始怡然地点数衣兜里的蝉蜕、蚂蚱腿、蜻蜓眼、独角仙壳,然后把它们一一放到嘴里咀嚼时,于阗来的老石工索长临就要到来了。

索长临的到来能结束这种令人心焦的、无意识的等待,只要他的那十匹骆驼出现在街角,作坊主人就会领上几个工人上前迎接。索长临每次到来都会带来最好的石料以及各种奇诡见闻。他生就一副诙谐的面相,头发已经全白了,可是粗杂的眉毛还乌黑发亮。

可是索长临这会儿并没有来,驾着骆驼的是他那眉毛同样乌黑杂乱的儿子。“阿乙,长临叔怎的没来?”作坊主人举起的手颤颤地垂了下来。

索阿乙的面色一下阴沉了,显得眉毛如同两块黑石头一样压在眼眶上。“在高昌采青琅玕的时候,出了点事情。”

索家阿郎“吁——”的一声号子,打头那骆驼多毛的长腿屈了下去,现出鞍上横搭着的大筐和筐里垒着的石料。有些石料已经被打磨光滑,露出内里那幽幽发光的本来面目,但是多数石头都还是粗糙的,留着斧头劈砍的痕迹。

主人似乎对这个严肃、结实得有些粗鲁的年轻人非常畏惧,好不容易才支支吾吾开口说:“千佛洞那边的画师说上次的青琅玕不够绿,做出的石绿画到泥胎上去也显得不够细密……”“哪个画师说的?”索阿乙冷笑道,挥挥手招呼几个伙计把货卸下来。“还能有谁?还不是杨师父门下的那位明月阿郎……”“他怎么不说是他自己画技不精,也不说是你们制颜色的时候磨得不细,反而怪起我们石工来了?这石头、草木都是天生地长的,天生地长的颜色哪会有不对的?怕是他眼睛不对吧。”

作坊主人紧张地搓着手心,他是个怯懦的人,手心时常出汗,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索家阿郎实在不耐烦了:“有什么就直说吧,我开价二百文一块。”“一百七十文。”“一百九十文最低。”“小兄弟,我也是你和你阿爷生意的老主顾了。”“这次的这些石头可是我阿爷的命换来的,你还有心思还价?”“一百九十文。”索阿乙仰起头,扯着缰绳要走。“别走啊,别走。一百九十文就一百九十文。我收你一半石头,一半茜草根。你也行个方便,这个木猴儿送给我家小儿作玩意儿耍吧!”作坊主人伸手就要取悬在骆驼鞍上的一排木头神像,有的是猴儿样,有的鼠首人身,头戴金冠,还有半人半蛇的女人像,脸面一半狰狞,一半慈爱。“这个可碰不得!”“怎的碰不得?”“我家娘子从于阗来,信这个。”

作坊主人一抬头,见到骆驼上坐着一个小娘子,从头到脚裹在一张薄毯里,毯上落满沙尘,像一个土偶人,眼睛黑不见底,睫毛如同灰蛾子的翅膀那样毛茸茸的,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一惊,忙后退几步,极羞愧地按于阗方式行了个蹩脚的礼:“惊扰了,惊扰了,那就不劳烦小兄弟了……”“别忙,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你不是有回青和石绿颜色要交给千佛洞杨画师吗?我亲自去交给他,正好会一会那说我的石头是次品的小画师。等到将来,当家的可就是这位明月阿郎了,管他怎么说我的青琅玕,以后的生意还是要和他做。”

索阿乙把事宜都向他妻子交代好了,让她领着雇工们离开。他自己则揣着新磨的回青和石绿粉末,在城外驿站借了马匹,独自往三危山方向跑去。这时中午的暑热已经过去,先前寂静的泥土道路上,纷纷扰扰地出现了行人,蛰伏在土墙里的人们三三两两探出脑袋。在更狭窄而阴凉的小路上,有顶着草帽的小商贩叫卖起冰杏酪、金瓜、松花饼和槐叶冷淘。夜市将是热闹的。

离这里远又不远的地方,在已经故去的襄娘的父母出资修建的石窟里,还是很凉爽的。在一张毛毯上,铺了一张灯芯草编织的席子,明月奴盘腿坐在上面,睁着眼睛望着对面那布满他画作的墙壁。可他还没有完成,就被迫告别了,也许是永别——如果他的左眼再不好起来的话。想到这一点他简直痛苦难耐,这告别将会是漫长的,也许等到他死去,这痛彻心扉的告别还不会结束。

冉枝在作画。这个端庄而严谨的宗室子的画总是准确而细密,他时常观察人和物的形态。对于他所能见到的世界完全诚实,大概能算是他绘画时的准则。师父常说,只有吐蕃僧侣在浴佛节用彩沙绘制的“曼陀罗城”才能和他的画相比。“可是冉枝啊,”师父有时又打趣,“吐蕃人的曼陀罗城被画好之后不多久,就被他们用木刷子扫去,以示大千世界不过是沙砾聚散,幻境而已。”冉枝对这种评论往往不置可否。墨线他已经大体勾勒好了,只是缺了孔雀明王的冠帽。而且由于回青和石绿的颜料不够,他没法接着晕染,只好停下羊毫笔,坐在明月奴身旁,试图引他说几句话。“明月儿,你知不知道,那几个老不死的画师和泥塑匠在说你和曹家襄娘呢,说你不仅祸害她,还用壁画把人家克死了。”尽管知道明月奴看不见,冉枝还是扯出一个试探的笑容。“没想到你也信这些鬼话。你们是怎么回事,偏要和一个没用的瞎子过不去?”“你没用谁还能更有用?除了你谁还能把孔雀明王扮得这样惟妙惟肖?”

冉枝把铜镜推到明月奴跟前,仿佛他还能看见似的。而镜子移动的声音和冉枝的这种行为,让明月奴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纾尊降贵的举动,就因为冉枝能看见,难道就能这样羞辱他吗?明月奴动一动手臂,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这衣料很轻,冉枝说,是翡翠色的轻纱罗。“翡翠色”这一词又让他有些悲愤,这种颜色大概是在碧蓝和青绿之间?但是蓝、绿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只剩下了模糊的印象。原本他不该坐在这里的,他该像其他年轻又阔绰的好画师那样,斜戴着那顶银丝贴片的圆毡帽,从当垆的妇人那里买一壶酒,然后从街口围着看斗鸡的一群浪荡子里拉来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给他几十文酒钱,让他穿上那件翡翠色的轻衣作壁画的范本——然后让笔尖在墙壁上游动,而不是扮演那个蠢货的角色,被打扮成神话佛经里那些人物滑稽的样子。

这时如果不是冉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可能会立刻把铜镜向他左手边还没干透的泥塑像上扔去。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因为自己一个长久的好奇,和一时想要挑衅玩七圣刀的胡人的冲动,现在他比沙州城里大多数蠢货还要羸弱无力了。

冉枝往镜子里看去,看见明月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右眼的绷带上沾着不久前才帮他换上的药粉和干掉的血渍,在洞中昏暗的光景下显得格外怪异。他在明月奴头上戴了一顶步摇冠——这是冉枝作为宗室子为数不多的家传宝物。从前,他祖父,也许还有他祖父的父亲——某位显赫的王公,曾经戴着这顶效仿魏晋古风、有树枝一样高耸的分叉和桃叶状金坠子的冠帽,出席长安城郊香气缭绕的聚会,也许在河边流觞饮酒,也许身着胡服,围观猎场,肩膀上站着鹰……这些是冉枝从来没有见过的。而现在这顶王公的帽子戴在一个盲了的私生子头上,作为扮演孔雀明王的戏服,这到底有几分反讽,让冉枝心里突然好受了点。

冉枝画出一条弧线,这条弧线落在墙上,如果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线条,就是孔雀明王的冠帽了,可是现在它只是一条弧线而已。冉枝望着这条弧线出了神:这条短促的线几乎是神经质地弓着,似乎是要躲避,又似乎是要牵引,连接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长安城有拱桥——也是这样一条弧线横贯在河面上,像一道虹,长安城的街道可供四辆马车并排而行。随便一个长安城的女孩子都比一百个曹襄娘加起来还要聪慧,也不用她那种现在已经进了坟墓的妆容,而是用胭脂把整个脸颊都染成绯色,如同桃花花瓣。他想起父亲和母亲曾经提起过的,关于长安的许多事情。为什么他不是出生在长安呢?也许有一天他能把师父、明月奴也带到长安去。

他望向镜子中明月奴的倒影,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得可怕。

明月奴的脖子上悬挂着一串白色璎珞。

白色的璎珞似乎有点紧,明月奴时不时要伸出手向下拽。这个动作让冉枝觉得有些气闷,想到早年父亲跟他提到的,在高宗之后短暂的大周朝,那些无辜或有罪而被处死的宗室子弟,他脊背有些发冷,庆幸自己并没生在长安,并没有见到不久前他还暗自向往的一切。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面前的这一切琐碎的事物,大抵都在暗示着什么,在指示着某种无法回避的事情。那条弧线、四处散落的绯红颜料、绷带上的血迹和明月奴脖子上的璎珞,但是这念头微不足道,很快被另一个尖锐的念头淹没,他忍不住问:“你究竟为什么要拆穿那些粟特胡人的戏法?”

明月奴思忖起来,左眼不断眨动。“为什么?”他一面回答,又一面问自己似的,“为什么?人人都明白那些粟特人是变戏法的,他们没有吐火,没有让箱子里的同伴凭空消失,也没有真的拽出自己的心肺,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他们,还要扔给他们赏钱?可又是为什么,我把他们拆穿,人们就——和我设想的那样,开始喝倒彩,还想把赏钱要回来?“我不能说拆穿他们是深思熟虑的。我抓住那口袋里的羊心羊肺扔出来,可能只是为了好玩。这种乐趣可能在你们看来是失心疯,甚至是有罪的。你知道吗?三哥,即使我不去拆穿粟特人的幻术,我也会干别的事情。你见过那种装酒的羊皮酒囊吧,我就买这么一袋酒,将它包在布里,在街口高处站着,假装这是我抢夺来的小孩子。人们这时候就要来看热闹了,肯定又是号哭又是尖叫,求我把孩子放下。我要是拿小匕首扎进去,葡萄酒就会流出来,下面的人会以为我是杀人的疯子,估计要找官府来捉我,可是自始至终,这些都是假的,我只是想要喝酒,扎破了一个酒袋而已。这件事过了这么久了,我一直回想,终于回想出来,我是在不知不觉地寻找这样一个边界:假的为什么变成真的,真的怎么变成假的,或者放在任何一个时候,一件事怎么变成另一件事。边界就是谜题,画师就是出题的人,而谁能找到这样一个边界,谁能同时站在两边,谁自然就能成为最了不起的画师。”

明月奴脸上原先的怨愤渐渐消失,嘴边浮现出笑意:“真希望能跟你说清,那个红发粟特人打上我眼睛的那种感觉,那感觉让人毛骨悚然,但是我十分喜悦——毕竟我是那个作画的人,而他,是我画中的人物,不过是在受我的支配。”

冉枝的声音,听来反而变得冷冷的了:“可是他并不是你画中的人物,他身高七尺,把你的骨头拆了都不比折断一根木条困难。”

明月奴点点头,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着:“的确。世间有像这种强大的人、事、物,能阻挡我,弄瞎我的眼睛,甚至把我的骨头都拆了,但是没有什么可以强大到和我去年秋分时所见到的那个东西相提并论。“你还记得神爱吧?在你看来,那不是个体面人,可是我和他能耍得开心。那天他叫着我和其他几个江湖上的阿郎一起去刨古坟。我不常走戈壁沙路,就掉队了,戈壁上石头多,我又被绊了一跤,跌倒在一个已经被刨开的古坟旁边,木棺已经全被砸破了,那墓中人的头骨滚到了原先是手该在的地方。“要是别人估计早就被吓跑了,可是我不。因为我看到那头骨的眼窝里,开着一朵矮矮的番红花,雪青色的花瓣,三条如同火舌一样橘红的花蕊。现在我瞎了半个月,雪青、橘红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这画面的神秘我还清楚记得。佛经里说‘三千大千世界’,那沙子上的头骨、颜色浓烈的番红花,还有那天云朵稀少的极高的天空,就构成了一种诡异又理所应当的图景,好像有三千世界都沉睡在这个图景中。难道不是吗?三千大千世界的一切,那些我们视而不见的平凡琐事难道不就是从那些最诡异、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件里生出的吗?……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物,比如说一副精致的手镯,难道和首饰匠手上的那些裂口和老茧没有关系吗?“后来我随手捡起一根从棺木上断裂的木条,把那头骨移开,发现了一个古旧的袋子。那番红花就是从这袋子里长出来的,袋子里还有许多其他的花球,可是它们都没有那么好运地触到土壤,也就都没有开出花来。这是一个古代香料商的坟墓,不久前被人盗过,他们扯开了布袋,指望发现金子,但是袋子里的干枯花球显然让他们失望,于是他们就泄愤地把这个可怜人的头骨一脚踢开……谁知道这对于死者大不敬的一脚,也踢开了布袋,给了那棵番红花一线生机。“可当我再向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原先那美丽的、几乎让我觉得敬畏的景象已经不见了——仅仅因为我挑开那个头骨,移到了不到一尺远的地方——眼前这一幕只让我觉得恐怖。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把原先让人觉得美而神秘的景象撕碎了,扔到万劫不复的丑恶里去了。原先‘活’和‘死’就像是两条汇入同一条河的小溪那样难分难舍,但是被我一摆弄——这幅画,如果能称之为画的话,就已经完全落到‘边界’的另一边,在恐惧之后,我只看到单调而索然无味,就像有些平庸的画师的作品一样。那时候我就知道,‘边界’的秘密在于颜色中,不是一种颜色,而是所有颜色的浓淡、混合和叠放的位置。用我们生来就有的两只眼睛,根本不可能看到全貌。“也许别人说我的画克死了曹襄娘,也是这个道理,我也许是出于无知,把该染上月白的地方染成了米黄色,原先为她‘祈福’的画就适得其反了……不过你真相信画能克死人?”“大概吧。画能讲经说法,能劝人向善,也能引人作恶。”

画能杀人。冉枝其实是相信的,但是他暗自不希望明月奴也相信这一点,刚才明月奴所说的一席话,连同他所描绘的那些景象,实在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你难道就不好奇画里的人怎么看我们,或者说,怎么看你?你对他们这么轻蔑又苛刻。”“如果画里的人也能看到我们,我希望他们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我们在这里好了。”明月奴指指自己的眼睛,“或者我们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另一幅画卷里而已。至于我,我并不想和我的画师见面,他对我也太过苛刻了。”

索阿乙带着回青和石绿粉末,已经走到了大泉河的岸边,并不巍峨却很厚重的三危山横亘在对岸。他看见裸露的崖壁上一些暗红和绿色的花纹,那是受前朝某个显赫将军所资助而画的一群飞天。风吹日晒下,那群飞天有的仅仅剩下了卷曲的飘带和白皙细长的手臂,而面部已经被冲刷掉了,有的则还剩一张优柔的面庞,可是手中举着的乐器已经随岩壁上风化的落石消失无踪。

索家阿郎自认为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是风霜里吹打出来的铁骨铮铮的人。那些自从出生就四处飘摇、被列入贱籍,好不容易才挤进“士农工商”中最后一等的人,如果万分幸运,没有变成那种曲意逢迎、取巧钻营的角色,多半都会有着这种倔强的硬心肠。索阿乙觉得自己是从来不会流泪的,即使在多年以前随着叔伯兄弟穿过昆仑山口去讨生活,眼睁睁看着一多半的同行旅人被突然刮起的暴风雪冻成冰坨子的时候,还有不久之前,父亲在采矿时坠亡的时候,他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从没来过千佛洞,尽管一直做着千佛洞的颜料生意。他从心底里觉得,虽然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画师都是谦逊的好人,但是对杨画师和他那两个弟子——他最大的主顾——那样有名而富有的画师,他本能地心存芥蒂。

就连佛窟和壁画本身,连同燃灯节、浴佛节这些欢乐的庆典,在这个硬心肠的年轻人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对他来说是多余的。这些事物只属于那些没有饿过肚子的,轻浮、软弱的家伙,他们的生活就像一团团新摘的棉絮。

可是党河的清澈水流、碎玉般的潺潺声,还有洁白的石滩,不知道怎么让他的硬心肠变得稍稍柔软了。

他意识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且知道引起这变化的源头是什么,就赌气似的把头垂得低低的,而与之对抗的另一种力量,像是拽着他的头发一般让他抬起头,去看那露在石崖上的绘画。难道自己也会像那些软弱的供养人、看客,还有画师一样,对着那些子虚乌有的“净土变”或是佛陀舍身饲虎的本生故事拍手叫好,甚至感动得落泪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他看来,这些劳什子图画连同它们的内容都是糊弄蠢人的。他见到过许多和他一样出身的雇工、石匠、小商人,会把攒下的小半年的收入都捐给寺庙,指望着来世能往生净土,或者托生个能资助得起佛窟的好人家,反倒把今生过得像圈里的牲口。每每看到自己驼队里的兄弟也这样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威胁他们再把钱送给咿咿呀呀念经的光头和尚,就再也别想得工钱。索阿乙不大相信佛法或净土,但是觉得鬼神或地狱倒有可能会有,而且地狱就在人间埋伏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吞食几个人、几十个人,或者在打仗的时候,吞食几个城的人,然后又悄然藏到歌舞升平的尘世景象后面去。

可是索家阿郎确乎感觉到,先前对岩壁上那群飞天的一瞥,在他心里激起了奇特的声响,就像开山采矿,大石块要坍塌下来之前,小石块从坡上滚落的咔啦咔啦声。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着高高的崖壁上望去——望见了其中一个飞天的脸孔,那是纤瘦的妻子般的脸孔,因为常年被雨水冲刷,画在眉头上的炭黑颜色,都滴落到原先是眼睛的地方,好像两扇密不透风的睫毛。

太阳已经向西边垂落,阳光从洞窟外斜射过来。阳光像颇黎珠子一样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又弹跳起来,散在窟里各个角落,一阵阵回声让陶器、画纸、笔尖、黄铜镜面都泛出光晕;阳光扑打在一只误打误撞飞进来的蜻蜓的薄翼上,映出一种虹彩,然后很快消逝。光也试探着在明月奴大睁着的右眼边缘游移,就像拾盐的人试探着踩着盐湖灰蓝色的死水一样,但是那里仿佛横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光走不进去。

然而这屏障也并非牢不可破,就在前些天的一个晚上,大风呜呜地吹,像颜料坊痴儿子的鸟笛,吹得天昏地暗。沙州城的春天和秋天的确会这样刮风,但是夏天这样飞沙走石的日子并不常见。大风刮断了大泉河岸边好几棵生发没多久的杨树,也把路上人吹得东倒西歪。就在这个人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风夜晚,三危山前面的荒原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的踢踏,那马蹄声竟然是很稳的。然后,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就出了奇地直直朝明月奴所住的那个洞窟走去。

那是一个符咒师。

那个时候的敦煌,如果有病有灾,医师解决不了的,自然而然就是邪灵引起的“鬼病”了。半个月过去,无论是明月奴被打伤的右眼,还是因为发烧而瞎掉的左眼,都没有复明的迹象。

那么这就如同空房子里的说话声、上了几重大锁的仓库里的粮食莫名减少、小儿夜半惊梦一样,是邪门的事情。

师父和冉枝商量了,等过一天停工休息,就回沙州城里找符咒师来给明月奴治病。

谁知道符咒师自己跑来了。“阿伯,你来有何贵干啊?”一个十来岁的小学徒看见生人往这边走,就凑上去问。“甘州杨武龄不是让我去给他小儿明月奴看眼伤吗?我就来了。”

小学徒听得瞠目结舌。

谁都没给符咒师提起过师父的名字,抑或是明月奴的名字。

杨师父和冉枝听了这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把高人引到石窟里去。

老符咒师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碗来,然后招招手让旁边的小学徒去舀一碗清水。看见门口聚了一众看热闹的人,符咒师忙挥起袖子把他们驱开:“散开散开,都在看还能灵吗?”

等到所有人都被驱赶到了外面的大风里,老人又拿出一张纸符,说:“右眼很好治,把这张符泡在水里洗洗眼睛就可以。”“那瞎掉的这只也能治好吗?”明月奴忍着痛拆开绷带。“当然也能治好。”符咒师颇自信地说,“但是治法不同。这就要看你怎么想,是治好一只呢,还是两只都要治?”“自然是两只都治好了。”“那就用这个符咒烧成灰泡水喝。”符咒师拿出了另一张薄纸,“这反而是一张不收钱的符咒。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这东西能治好你的眼睛,但是也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可要想好。”

符咒师钻出了石窟,杨师父捧着二两银子在栈道上等候:“高人,高人,我儿几时能好?”

符咒师只是摇手:“不收钱,不收钱。半个月就好了,他用的这个符我是不能收钱的。”“老人家,你那可是一匹好马啊,这种天气里都能走得稳。”师父把符咒师送到大泉河边拴马的木墩旁边,风吹了他一胡子灰土。“我并没有骑马啊。”符咒师在马上耸了耸肩,“只是你们听见了些什么,看见了些什么,就觉得我在骑马而已。”

自从喝下了用符咒烧出来的灰泡的水,明月奴眼睛上的伤口慢慢地好了,不仅这样,他还变得温顺得像一个小孩子,虽然有的时候还会出言不逊,但是性情倒是真的缓和了许多。就像董兴说的:“也该消停消停了。估计那道符镇住了原先附在他身上的邪灵。”

但是明月奴自己心里清楚,他甚至觉得冉枝和师父也清楚,这个邪灵并没有被驱逐或杀死。

失明的最初几天,陪伴他的是对色彩最后的记忆和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后来梦境的色彩也渐渐地褪去,半个月过去,梦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然后梦境变成了黑白的,最后梦也消失了,这让他渐渐分不清自己是清醒还是睡着的。

两个少年郎谁也没有说话。明月奴如同僧人一样盘腿坐着,回想着他所见过的黑色。炭一样的黑色,燃尽的灯芯一样的黑色,地窖里密闭的酒缸的黑色,夜一样的黑色,夜里暗流汹涌的大河的黑色,都过于亮。几乎没有一种黑可以跟瞎眼的黑暗相比,几乎没有——除了一种,明月奴一动不动地坐着,半睡半醒中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块石头,是凿这个洞窟的时候所有被挖出去的石头的总和。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他躺满了整座山洞,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恨在这种黑暗和平静中甚至没有容身之处。

索阿乙踏在佛窟外面狭窄的栈道上,“吱呀”一声,好像一柄凿子凿在明月奴脑海里的那片山石上。

一块小岩石落下来,一着地就变成了小一些的自己,这个小人儿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到一柄更小的凿子,像蚂蚁啃食树叶那么缓慢,一点一点地在山岩上开凿了。然后明月奴觉得,随着自己这个飘浮不定的灵魂有了实在的形体,有了石刻的衣着和装饰,端坐在石窟中间了,那个小小的工匠,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就躺在这片光秃秃的山石里呢?他怎么知道,该把哪些石头移走,把哪些石头留下,雕刻出怎样的一双手、一双脚、一个头颅,雕刻怎样的目光与自己对视?那个工匠和自己这尊石像是不是来源于一处,或是自己和他——石像和雕刻者本身就是密不可分的?

他明白,盲人感受到的黑其实根本不是黑,而是在一切色彩产生之前的一种状态。包裹在果实里的果核,母亲腹中的婴儿,对这种黑都不陌生。“你就是明月阿郎吗?”阿乙钻进洞窟,看见在作画的是个端庄俊秀的汉人青年,而不是传言里那个嚣张的小胡郎,觉得有点奇怪。“不是。”“那就是皇孙李公子?”

冉枝反应过来,极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索掌柜?是生意上的事吗?我们还是到外面栈道上说吧。我家小弟顽劣,惹到事了,被打伤了眼睛在窟里休息,还是不要吵到他。”

索阿乙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哦,蜷缩在毛毯上的那个才是明月奴,看样子挺可怜的。“这是从颜料作坊那里捎来的回青和石绿,应该是明月阿郎订的。”“真是多谢索掌柜了。”“折断的骨头。”冉枝一拆开包装着绿色颜料的桐油纸,这个念头就突然在明月奴的脑海里跳动起来,“有个人从高处摔下来折断了骨头。”

这个念头本身泛着浅浅的水绿,盐津津的,明月奴一想到就汗毛直竖——“这个人——或者说所有的人吧,都是精巧的造物,但是毁掉他们简直太容易了。我记得小时候,还没有来到沙州学画的时候,我在什么地方折断过很多牧草和千日红,从这些植物断掉的茎秆里流出的绿色汁液,就是这么盐津津的。那是什么地方呢?”“绿色。”明月奴记起了绿色。

洞窟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只是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索阿乙对冉枝说,希望能看看洞窟里未完成的画。

他走进来的时候靴子带进了许多浮灰。只是绕了一圈,他就朝着洞口走了。“李皇孙,”索阿乙从洞窟翻出去一半,又突然回过身来,对着东南一角先前明月奴的画直看,“我就问一句,你画的是什么?”“那是伎乐天,乾达婆和紧那罗,明月奴眼睛还好的时候画的,那样的衣裳和飘带,我是画不出来的。”

索阿乙呵呵一笑:“说了不要怪罪。明月阿郎到底还没有那样高明。你倒也确实是沙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画师,但是对于伎乐天,知道得并不多啊。我家娘子母亲是于阗人,父亲从天竺来,在天竺,乾达婆是人头鸟身的天神,也是村村舍舍四处游逛的音声人。”“是什么?”一直没出声的明月奴突然高声问道,把旁边两人都吓了一跳。“一面冶游,一面讨生计的音声人啊。怎么了?”索阿乙抬起一条眉毛。“没什么。”明月奴忙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眼前的黑色又消散了一些,他似乎看见一片蓝莹莹的天地在抖动。“蓝色?”明月奴揉揉眼睛,没错,是蓝色。

接着,模模糊糊地,从这一片回青蓝色中又凭空显出几个音声人金褐色的影子来,他们有的手执竖箜篌,有的持觱篥、都昙鼓。这些无中生有的鼓声让年轻画师心里更觉绝望,如果他是明眼人,如果他还记得别的颜色,也许他还能想出这些人的红抹额、绯白上衣、青色皮靴……可他怎么知道他们会这样穿?这个问题让他头痛,他唯一能识得的那片回青开始剥落。

音声人中有一个女子,他想着,试图集中自己的心绪,她腰肢苗条,浓密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毡帽两侧,胸前挂着一枚莹白的玉佩。她肩披轻纱,在她金棕色的手里,月亮升起了,月亮上有细细的琴弦,她弹拨起来,唱着一支龟兹语的古歌,音调变化之间,月亮也随之阴晴圆缺。

那女音声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明月奴几乎都能看见她的面目,她嘴唇开合,吐出晦涩的词曲。

那首歌似乎是关于一条极难跨越的河,关于河的对岸,草原和雪山。明月奴觉得自己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见过,这语言他曾经能听懂,也许也能说一两句的,但是现在已经全然忘却了。

不多时,女子的身上长出盐津津的充满铜锈味的翠绿的羽毛来,变成一只大鸟,又消失在四面聚拢的暗里。“三哥,跟我说说,你画的孔雀明王是什么样子的?”“孔雀明王是这样的,你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一个阿郎还是一个小娘子。”冉枝声音很轻,“更像鸟,而不像人。你怎么突然对孔雀明王有了兴趣?原先你准备画的并不是孔雀明王,因为谁跟你说了什么吗?”“我想起来以前一个僧人来千佛洞这里的寺院讲法,好像说到孔雀明王。”“他说了什么?”“就是常说的孔雀明王本生故事而已。孔雀在天竺南部的雪山上生活,仗着自己的法术肆意妄为,结果有一天就掉到猎户的陷阱里去了。”“然后呢?我敢说不是变成了猎户火堆上的烤孔雀。”李三郎打趣道。“然后孔雀就在陷阱里想啊想啊,琢磨到最后,它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从陷阱里出来了。”“凭空想一想就能从陷阱里出来?这不可能吧。”李三郎不由得笑出声来。“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大概是想说,也许那里本来就没有陷阱。来来往往的其他人都不会看到陷阱,只有孔雀能看见,它一看到,就认为那是真的陷阱,才掉进去,等到发现那只是一场幻影,自然就从陷阱里出来了。”

李三郎皱起眉头:“所以你就闷不作声地在那里想心事?认为只要想明白了,眼睛就能看见了?你的眼睛不一定不会完全好起来呀。就算是好不了,不能再当画师了,我也不会让你没有生计的。师父无儿无女,看你就像亲生儿子,更不会把你驱走,让你真的去当乞索儿。”

冉枝回头向盛装的少年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继续用水红色笔端温柔地涂抹着壁画上孔雀明王的嘴唇。明月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好久才问一句:“三哥,如果你不做画师了,你会去干什么?”

李三郎停下画笔,想了想:“我大概会做个牧人。”“牧人?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跑到长安去当皇帝呢。”“对,当个牧人。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的祖先并不是皇帝,是牧人。李家人的众多祖先中有一些世代游牧的人,很久以前他们就在祁连山那里放牧。我父亲曾教我读《汉书》,《汉书》里说,祁连山‘有松柏五木,荚水萆,冬温夏凉,宜畜牧’。如果哪一天我不能画了,我就带上几匹好马,买一些羊,到祁连山牧羊过活。夏天的时候,草场上的花比壁画上佛国的花还要多,我就赶着马和羊到深山里去。要是冬天,草场上雪能过膝,我就在穹庐里生火,烤些肉吃。你要是同我一起,我就招待你喝乳酒,喝凉州的葡萄酒……”

明月奴思忖着不说话,一只看不见的蓝眼直直地望向冉枝。

回青。孔雀明王。石绿。孔雀翎毛上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从虚空里注视着他。也许不是注视着他,是注视着那条河,以及难以达到的河对岸。“那你呢,明月儿?如果你不做画师,你会去哪里?跟着安延那一起去经商吗?还是跟我一起,到祁连山的草场上去呢?”“经商?亏你想得出,你见过瞎子商人?”

半晌,明月奴才慢慢地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即使不画了,也该是个画师吧。我一生下来就是要当画师的。”眼睛

那是哪一年的春天?那大抵是大唐大历十一年的春天,距今也已经有一千二百三十八年了。而就在这年春天,发生了两件大不寻常的事情。

一件事情是,人们印象里永远都只在沙州四面的州府烧杀抢掠的吐蕃人,竟然已经攻陷了肃州和瓜州,渐渐地对沙州形成了包围之势,不知再有几年、几个月,或者几天就会攻到沙州城下。

有人在城外的戈壁滩上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头,戳在一根尖木桩上,尖木桩被钉进土里。不是明月奴看到的那种白森森的头骨,他看到的那种东西已经基本上和人无关了,如果你拿它去做雕刻或是骨笛,甚至做酒杯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个青黑色的痛苦地咧着嘴唇的人头不一样,它还戴着下级兵士的幞头,如果仔细辨认,这是肃州守城军的装束,那张半风干的面孔上还保留着人在最后一刻的恐惧。

有胆子大的沙州民众围上去看,他们像求偶的麻雀一样在春日暖阳下互相挤着,嘁嘁喳喳,不是惊怖就是暗喜,也许两者皆有,因为看它跟看七圣刀戏法毕竟是一回事。人头倒是很尴尬,它伫立在一圈看客当中,微睁着眼,好像一个颗粒无收的田舍汉面对前来收租的里长。它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因为还没有腐烂殆尽,所以不能说是“物”,可是它又丢了身体,所以也不完全是“人”。

所有的尴尬而奇怪的东西,不多久都会落到巡逻的府兵那里。果不其然,很快有一队人马赶过来了,手持枪戟,步履整齐,只有盔帽上的翎毛在风中抖动,东倒西歪。十夫长一声令下,一个士兵碎步跑过来通报上级,十夫长点点头,示意他去把那人头从木桩上拿下来。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肃穆的时刻,那个被指派去拿人头的年轻兵士竟然害怕得有些手软,把那玩意儿掉在了地上。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年轻兵士吓得尖叫起来。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笑这人乳臭未干,胆小如鼠。“还笑,笑什么?”为首的军官呵斥道,“沙州就要完了!看你还笑得出来!”“沙州要完了?”领头大笑的那中年人不由自主地咀嚼起这句话来。“要完了?”每个看客都左右互相询问,想获得一丝蛛丝马迹,一个预兆,一个末日将临的象征,以此来正大光明地引出哀叹、号哭,或是劝说父母妻子早日变卖家产,跑路要紧。每个人都焦躁不安,像是等着戴上面具上台表演的百戏子,在心中已多次排练过灾祸降临时的台词,只等大戏开场的那一阵锣鼓。“为什么沙州要完了?”人群又如麻雀般发出了破碎而密集的叽喳声。“你们知不知道?吐蕃人已经打下了肃州,我们还有北庭各州与大唐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围观人头的人群听到了事情的原委,稍稍忧心了一下,竟然三三两两地散去。他们实在找不到再待在此处的理由。一来他们已经洞悉了末日的真相:末日就是荒谬的,如同演戏,只要锣鼓声不响,没有谁能惊恐、大哭、四散逃命。二来,吐蕃人是永远也不会攻进沙州城的,他们不可能带来沙州城的末日。数十年前,这些喝羊奶长大的异族人就盘算着打下沙州,可是最严重时也不过是几队人马偶尔劫掠沙州外缘的村舍,或者杀死两三个旅途疲惫的送信使者。对于两三代以来的沙州人来说,吐蕃人的到来仍然是梦中之梦,谣传里的谣传,还不如邻居急病而死更让人心惊。因此这件事情虽然不太寻常,也可以忽略不计。

几乎在同一时刻发生的第二件事情是,三危山顶上的天空裂了一个口子。

当时,李大宾正在千佛洞前大办开功德窟庆典。朝散大夫李大宾其人,自称是西凉国李嵩的后裔,为人有些名士风度。河西节度使周鼎和节度副使贺兰嗣成也十分赏脸地做了他的座上宾,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些同僚以及他们的家人。负责修建这座新石窟的工匠画师,还有来此进香朝拜的百姓也得到了观礼的殊荣。

庶民们喜爱这种场合,观察那些衣冠锦绣的人带给他们管中窥豹般的乐趣,比在酒馆里听小曲、变文都有意思得多。李大宾和周鼎都生就一副矫健的身架,周鼎有些杂胡血统,一张枣红脸,李大宾则是中原人士,白面长须,器宇不凡。而贺兰使君则和他们不同,他年近五十,可面貌很是清秀,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局促,他那怅然若失的表情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话本和小曲里被相思所苦的人物,他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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