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孤独,都是刚好:张爱玲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16:3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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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臣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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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孤独,都是刚好:张爱玲传

世间孤独,都是刚好:张爱玲传试读:

自序|她比烟花更寂寞

时光是一条长河。

人生是一场大戏。

民国,似梨园里久不散去的那一幕。你方唱罢我登场。人来人去,情始情终,绵长不绝。张爱玲,无疑是民国这场戏里最令人瞩目的大青衣。她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红尘,满是寓意。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每一声唱腔,无不令人沉迷。

是为女子,她生性不羁,骨子里桀骜疏离,甚至有些冷漠孤行。整个人间,于她而言,便是一个舞台、一座剧场,她顾自演绎着自己的悲欢传奇。原本也都是与人无关的事,可偏偏她又一身诗意,还有一支酣畅淋漓的笔和一腔惊世不凡的才情,横撇竖捺之间,写尽世事繁华,道破岁月苍凉,令这世界无可回避地要注目她。

芸芸众生,皆有惆怅。不能选择生,甚至死亦不能。怎样过都是一生,但张爱玲倔强,哪怕生逢乱世,也要努力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只是,她走得并不容易,其中的得与失,风华与孤寂,喧嚣与静默,执着与彷徨,非三言两语可以言尽的。

她孤孑地来,又孤孑地去。她是真真正正的乱世奇女子。她一生一世,途经的每一座城市,遇到的每一个人,最终皆变成她生命史册中的一道景致,与一朵花、一棵树、一条清溪无异。她的人生哲学,从来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摸索,一个人漂泊,一个人热闹,一个人静寂,唯有写作与她朝暮不离。

她最好的时光,便是在暗夜里提笔,煮字疗饥。写作的人,写的既是经验,也是人生。张爱玲一辈子的明媚与潮湿,自然在不经意间渗入她的文学作品中。只是创作总是主观的,有时候甚至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因此,张爱玲在她的文学作品当中关于自己的人生琐细透露得毕竟有限。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女子”,看似只是一个庸常的形容,但也实在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能概括张爱玲人生的了。民国之后,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世道从不太平。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当中,张爱玲用一支笔给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出口。

透过写作这扇窗口,她能够与岁月两两相望,促膝长谈。说上海滩的风情,说香港城的旖旎;说妯娌间的琐细,说男女间的梦呓。她与岁月是知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写作,令她看到了生命原本更为丰盛的面貌。只是,人生浮凉,她写尽了人间事、世间情,而她自己的故事,又有谁来替她细细去讲呢。

或许,张子静可以。

用张子静的话说,“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底是永世不能改变的”。张子静是张爱玲的胞弟。张爱玲去世不久,张子静写了《我的姊姊张爱玲》一书,我所要讲的关于张爱玲的一切,也正是从这本书开始的。是它触动了我,于是有了动笔的念头,来写一写我这个外人心中的张爱玲。

我不奢望自己的一支拙笔能还原张爱玲的前世今生,只愿你读到的时候,能从这本书里感觉到我热爱她的一点心意。若有,我有幸在某个阳光温柔的下午遇见你,定会找一间僻静的咖啡馆,邀你一起,聊聊张爱玲。

从前,人与人相识,萍水相逢亦能肝胆相照。从前,人与人相知,鱼书雁帛,往返之间山水跋涉,仍是心意不减。从前,人与人相爱,是当真可以共黄昏、共偕老、共白头,也真的有“至死不渝”那么一回事。从前,哪怕人与人分离,也有“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的情怀。

从前,世上还有你——张爱玲。

时光无尽,聚散有时。

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从前,人与人相识,萍水相逢亦能肝胆相照。从前,人与人相知,鱼书雁帛,往返之间山水跋涉,仍是心意不减。|壹|岁月是时光无涯01 从前

时光如梭,她不为岁月垂袖。

人生如寄,她誓做扬眉女子。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其实,张爱玲的故事远比她的小说琐细、繁丽、复杂得多。

讲说张爱玲,不得不追溯至李鸿章的时年。从那时起,张爱玲的故事便已开始在历史尘埃中悄然酝酿。往事年深,仿佛是遥不可及的事。张爱玲的身世,向来为世人着迷。她出身于簪缨世家,即便她本身并不在意,可世人皆知,她祖上是荣耀大清的股肱重臣。

晚清一代名臣李鸿章正是张爱玲的曾外祖父。只是,李鸿章不知道,百年之后,除了自己的一生会被后世拿来臧否,他还总会因为从未谋面的张爱玲而被人提起。而李鸿章与张爱玲的缘分,始于张爱玲的曾祖父张印塘。

张印塘,字雨樵,河北丰润县(今唐山市丰润区)齐家佗人,生于1797年,1854年辞世。大清嘉庆己卯年(1819年)举人,道光乙未年(1835年)进士。张印塘自幼好学,博闻强记。他明经术,精史学,尤熟谙清朝掌故,历任浙江建德、海宁、桐庐知县,杭州府知府,安徽按察使等职。

张印塘是寒门士子,出身低微,雪窗萤火,数载寒窗,方才跻身朝堂丹墀,性情难免要桀骜几分。他虽为官清廉,不畏横暴,也多有惠政,颇得民心,但为人狷介,刚直不谐,在宦海之中定难周全,仕途自然不易顺遂。

1850年末至1851年初,由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组成的领导集团在广西金田村发动反抗清廷的武装起义,后建立“太平天囯”。1853年攻下金陵(今南京),定都于此,号称“天京”。尔后,太平军势如破竹,北伐、西征,先后攻破清廷“江北大营”“江南大营”。

其间,张印塘于咸丰二年(1852年)被清廷调派至安徽,协助安徽巡抚蒋文庆专任巡查防堵事宜,抵御太平军。咸丰三年(1853年)正月,太平军攻进安庆城杀蒋文庆。尔后,太平军即拔营东去,进军江宁。待张印塘等率军赶至安庆,大势已去。太平军西征连连告捷,直逼安庆。

彼时,张印塘虽竭力死守安庆城,却仍是难改局势,两失安庆。是以,张印塘遭到清廷革职查办。蒋文庆死后,新任安徽巡抚李嘉瑞依然是孤军无望,因此,定郡王爱新觉罗·载铨上奏,赞张印塘“明干有为”,要求清廷准许张印塘戴罪立功,再助安徽巡抚一臂之力。

咸丰三年(1853年),为防止西征军北上庐州,李嘉瑞令张印塘驻守安庆集贤关。过了几年,清廷又调派李鸿章率领淮军(晚清时期,在曾国藩指示下,由李鸿章招募编练的一支军队,因兵员及将领主要来自安徽江淮一带,故称“淮军”)千人驻防裕溪河一带(主要集兵于运漕、东关两地)。如是,张印塘、李鸿章相识,协同作战,抵御太平军。

此为张、李两家结交之始。

虽然张印塘一生并无煊赫功绩,但是为官数载,与湘、淮系官僚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而与淮军统领李鸿章的相识,是张印塘无意之间为张爱玲的一生一世埋下的重要伏笔。世间因缘合和,所有的偶然皆是注定。

李鸿章与张印塘在战中相识,自有深厚交情。用李鸿章的话说,“与印塘曾共患难”,是有在刀光剑影里同生共死的情分的。只是次年(1854年),张印塘忧愤成疾,仓促离世。得知张印塘病逝的消息后,李鸿章还特地为张印塘撰写了墓表,他说:“方江淮鼎沸,独君与鸿章率千百羸卒,崎岖于扰攘之际。君每自东关往来庐州,辄过予里舍,或分道转战,卒相遇矢石间,往往并马论兵,意气投合,相互激励劳苦。余谓古所传坚忍负重者,君殆其人。”

张印塘身后,遗有六子七女共十三人,如今可考尚有四人:第三子张佩纶,第五女张佩萦,第六子张佩绪,第七女张佩纫。其中,张佩绪育有一子,名曰张志谭。依照辈分来说,张志谭是张佩纶之子张志沂(张爱玲的父亲)的堂兄。直系亲属当中,可考的也唯有张志谭曾在张爱玲的生命中与之有过短暂的会面。

另外,张印塘旁系亲属之中,弟弟张印坦不得不提。清光绪年间所编修的《丰润县志》载有张印坦传:“张印坦字信斋,邑庠生,援列以知县发江苏,历署江苏无锡丹阳丹徒县……无锡滨太湖,京口滨大江,曾均创立救生船以拯救危弱,复以俸千金于无锡望湖门外修复圮桥,邑人名之曰清名,志惠也。”

张印坦之孙张人骏,虽与张爱玲在血缘关系方面不及张志谭亲近,但张人骏也与张爱玲的父家有所来往。晚清张家也算声名显赫,张佩纶、张人骏叔侄同朝为官。张佩纶是清流名宦,张人骏官至两江总督,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两江总督。

张人骏的孙女更是出现在了张爱玲的《对照记》中,她便是张爱玲在《对照记》里提到的“妞儿”“妞大侄侄”。她还与张爱玲拍过合照,被收录进《对照记》,成为全书五十五幅照片中的第四幅。

书中,“妞大侄侄”容貌清秀,戴圆框眼镜,齐刘海,一身素缎旗袄,身量纤纤,也是一个民国美人。只是,细细瞧她,便见她眼神当中尽是往事,嘴角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更是意味深长。仿佛,昔年自己跋山涉水的一颗心,还有那些沉默又沉默的哀与乐、悲与喜,皆被她托付在了照片里的此时此刻。

日影慢慢,永不苍老。

今生你们是亲人,却无人知道,来世你们是否还会相遇在某个落雨的街头、某个昏暗的巷口、某个斑驳的角楼?

是否还记得此生,你们这并肩齐座、相视一笑的片刻——好像世上永无忧愁,唯有春山如黛,垂柳画桥,枕上笙箫。02 薄暮

四十明朝过,

犹为世网萦。

蹉跎慕容色,

煊赫旧家声。

这是张爱玲的祖母李经璹孀居之时写的一首诗。寥寥数语,尽是沧桑。昔年荣耀,今时潦倒,再无人比李经璹更了解生命之无常的深意了。钟鸣鼎食的富贵已是云烟,门庭若市的荣华也一并颓败,眼下可见的,唯剩白云出岫的苍茫。

彼时,她的父亲还在。

李经璹的父亲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鸿章。李鸿章本名章铜,字渐甫或子黻,号少荃(泉),晚年自号仪叟,别号省心,安徽合肥人,世人多尊称“李中堂”,谥文忠。他是淮军、北洋水师的创始人和统帅,是洋务运动的领袖,与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并称为“中兴四大名臣”,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

无论在清廷抑或是番邦的眼中,李鸿章都是晚清最关键的股肱重臣之一。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内阁首相伊藤博文赞李鸿章是“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慈禧太后更说他是“再造玄黄之人”。

只是,时局、世道摆在那里,即使李鸿章有经世之才,也是枉然。随着列强压境,他的避战主张和后来代表清政府签订的《越南条约》《马关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令他饱受非议。但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梁启超在为李鸿章立传时,设身处地地说:“当戎马压境之际,为忍气吞声之言,旁观者尤为酸心,况鸿章身历其境者!”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无论如何,李鸿章的人与事终将在漫漫尘埃中日渐消淡,匿迹于不可见的往事里。或许,李鸿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一生荣辱从来都不在后世臧否之中。与其锱铢必较其功与过,倒不如聊一聊李鸿章不平凡的一生,或许会离他真正的性情更近些。

洋务运动时期,军机处洋务派占多数,军机大臣李鸿藻反对洋务运动,却苦于势单力薄,因此,他笼络了一批御史言官和翰林学士,组成“清流派”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主要针对兴办洋务的大臣,议论臧否。以经世匡时为己任,敢于弹劾权贵,上自朝廷之阙,下及官方之邪,无不过问。

在“清流派”的言官当中,便有张佩纶。只是,做言官不易。人人皆要审时度势,揣测圣意,说得方寸得当又恰到好处自然平步青云,但一不留神,也不免遭来横祸。身为言官,必要深谙言语之艺术。但说与不说,都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情。因此,言官一开口,必定内有乾坤,别有深意。

张佩纶,字幼樵,一字绳庵,又字篑斋,出生于1848年。虽然他也是仕宦子弟,但父亲张印塘离世之年,他不足八岁,尚是不谙世事的稚童,官场又是枝蔓纵横,对为官之道,他并没有耳濡目染的机会,也未见圆滑。

较之于旁人,张佩纶反倒有一颗赤子之心。因此,他针砭时弊,入身清流,也不过是为了入仕之时文臣治世的政治理想。只是野史当中,张佩纶的一颗赤子之心似乎也是他另辟蹊径又刻意经营的为官之道。没有父辈余荫之庇护,他唯有白手起家,心思、手段想必也都是有一些的。

同治九年(1870年),二十二岁的张佩纶便考中举人。次年,又考中辛未科二甲进士。同治十三年(1874年),入翰林院,授正七品编修。光绪元年(1875年),张佩纶大考翰詹,名列二等第三,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至此,张佩纶有了独自上书之权。

当年,慈禧垂帘听政,擅长御人之术,对言官进谏的怂恿态度十分明朗,一来是要博个虚心纳谏、博采众议的好名声;二来也能以文官制衡武官,平衡朝中势力。彼时,张佩纶不过二十七岁,正是应该大展宏图之年,又有慈禧的默许,自然懂得把握时机。

居其位,要谋其事;谋其事,方能保其位。话是不错,但现实总要刻薄许多。九年言官生涯,张佩纶上书近一百二十七件,字字珠玑,其中弹劾与直谏的部分占据三分之一之多。张佩纶言辞锋利、敏锐,被他一纸奏疏拔去顶戴花翎之人不在少数,甚至连当时的户部尚书王文韶也未能幸免。只是,户部尚书不是人人都能得罪得起的,可张佩纶不怕。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张佩纶果真如此不谙为官之道吗?想必也非这般。言官生涯,张佩纶大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父亲去世得早,也未能给张佩纶的仕途铺垫一条捷径,说起来,张佩纶与寒门士子其实并无二致。

也正是张佩纶这股拧劲儿,令他深得慈禧和李鸿藻的赏识。当时,张佩纶、张之洞、宝廷、黄体芳被称为“翰林四谏”。只不过,一片赞誉声中同样隐藏着危机。世道尚且朝夕两异,又何况是叵测的人心呢。任谁也不可能将人心一一揣度透彻,没有人知道张佩纶的身边,哪个人是笑里藏刀。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言官不少,能像张佩纶一样单凭一支笔在官场上一路刀光剑影、征战杀伐,一并挣下身家与名声的实在寥寥无几。除了张佩纶,也就只有张之洞等少数几人。除此之外,张佩纶有一套非比寻常的人生哲学。

只是,命运无常。时而静默,时而喧嚣;时而锦绣,时而荒凉;时而你能御前仗马、蹀躞得志,时而你又被千夫所指、骑虎难下。“今非昔比”这样的语词,最是伤感,甚或悲壮。

攀过最陡峭的悬崖,蹚过最湍急的河流,见过最奇诡的景致,待倦鸟归巢之日,别人以为你已是千帆过尽、通透练达,你却忍不住午夜梦回,悲伤惆怅。此生,能遇见一人,你腾达之时看顾你,潦倒之日护佑你,你身处黑暗,他也能令你见到光亮,最是不易。

好在,张佩纶遇见了李鸿章。03 大梦

张爱玲说:“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湮没了那点了解。”

在她看来,较之于正儿八经的史学评论,野史趣闻或是历史小说要有意思得多。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当中,最受欢迎的一部是《孽海花》,它影射时事,是一部乱世奇书,也是与张爱玲关联最为密切的一部。鲁迅先生曾赞誉此书道:“结构工巧,文采斐然。”

学者孙楷第在《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中评论说:“斯编演清季事,以洪钧与妾傅彩云事为主,而京朝杂事,朝野见闻,皆牵缀贯穿而出之。以事多目击耳闻,虽夸张不免,而叙事亲切,不同臆造,文笔亦秀洁流利,在晚近小说中最为出色。”李鸿章和张佩纶也成了这部小说当中的要角。

张爱玲便曾赏阅《孽海花》,以此窥探家族往事,试图与不曾谋面的祖父、祖母、曾外祖父会面于泛黄的书卷之中。《孽海花》作者曾朴与李家有姻亲关系,两家来往密切,书中影射李鸿章与张佩纶的桥段,虽未必十分真切,但想来也有几分可靠。

张佩纶生活清贫,即便二十七岁身居要津,仍旧是两袖清风。原本日子也只是过给自己的,与旁人并无什么干系。一饭一蔬,也是风情,但耐不住旁人个个皆是锦衣玉食,张佩纶见着,心中难免不甘。

在《孽海花》中,曾朴笔下的庄仑樵,原型便是张佩纶。庄仑樵初为言官,粗茶淡饭,甚是寒酸。他心有不平,道:“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有多大能耐呢?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哪一点不如人?就穷到如此……越想越恨。”

想到“浙、闽总督纳贿卖缺一事”“贵州巡抚侵占饷项一事”,还有“最赫赫有名的直隶总督李公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庄仑樵胸中顿生邪火,愤懑不已。命运这种事,往往就是不经意间的一刹那,就此两异。冲动是有,但想必也有过一番思虑,于是庄仑樵一道折子,参了他们一本。

依照曾朴的说法,庄仑樵决定入身清流,变成锋利激进一派的言官之时,大有一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凛然之气。庄仑樵上奏弹劾朝中要员时,心想,如此既能“出出恶气,又显得我不畏强御的胆力;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声震天下,就不怕没人送饭来吃了,强如现在庸庸碌碌的干瘪死”。

命运待他算宽宏。几道折子下来,庄仑樵声名鹊起。“谁知仑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

唯独李鸿章,张佩纶从不臧否。同样,李鸿章对清流党人素来不屑,他说,“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但唯独对张佩纶另眼相看。

想必,在此之前二人之间已有往来,确切始于何时,业已很难考证。在《李鸿章全集》中,李鸿章致张佩纶的第一封信,写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六月十三日。这一年,正是张佩纶初入翰林院授七品编修之时。当时,张佩纶尚无单独上书之权。

或许,这是李鸿章对张佩纶青眼有加的原因之一。只是,单凭这一点,并不足以令李鸿章数度为之后落难的张佩纶解困,这当中想必有李鸿章与张佩纶之父张印塘的情分在。若是论及李鸿章后来又将女儿下嫁给张佩纶,一切外在因素显得都不足够,必是张佩纶本人令李鸿章赞赏。

光绪五年(1879年),夏,张佩纶的母亲去世。彼时,张佩纶三十一岁,风头正劲。但中国是孝义之邦,早有祖制在先,无论官居何位,罹逢双亲亡故,必得去职丁忧。丁忧期间,张佩纶的生活重又陷入窘境。祸不单行,张佩纶的原配夫人朱芷芗同年也病故,这对张佩纶而言,是雪上加霜。

此时,李鸿章出面,写信给前江苏巡抚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推荐张佩纶到北洋政府担任幕僚。就连张佩纶为庶母迁葬,也是在李鸿章资助之下完成的。丁忧结束,张佩纶官复原职。光绪八年(1882年),张佩纶出任左副都御史。只是,久不在朝中,诸多人事皆已不似从前。

光绪九年(1883年)十二月,山西之战爆发,清军告败,中法战争正式开始。次年,北宁之战,法军再次胜利。国威大损,慈禧震怒,免去了恭亲王奕䜣的军机首辅大臣之职,擢醇亲王奕04 兰因

初读《倾城之恋》的时候,尚是少年。当初,只觉小说结局尚好,有一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温柔。至于别的,并不大懂。后来再读,已是若干年后的事情。想着,白流苏乃算命好,不至于半生潦倒,还有依靠。再然后,便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读,读完竟什么也记不住了,只记得范柳原说的这一句:“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今次,念着这句话,仿佛这句话应当是张佩纶讲与李经璹的。或许定情那日,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原与你是不般配的,草草半生已过,一颗心日益寥落。遇到你,惊觉人生还有盼头,哪怕影影绰绰。如今,我又已如此脆弱,连爱你都爱得如此潮湿、怯懦。可是,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张佩纶流放之时,最是贫穷寂寥。长日无事,唯有与青山白云做伴,枕书而眠,写成了二十四卷《管子学》、十卷《庄子古义》以及《涧于日记》等。其实,人生原本并不需要很多,广厦千间,夜宿三尺;良田万顷,日食三餐。或许,彼时彼刻,张佩纶略有所悟,一颗心倒也有平静的时候。

光绪十二年(1886年),张佩纶的第二任夫人边粹玉在京病逝。当时,张佩纶尚未戍满,闻之哀伤,却又无事能做,连最后一面也不曾相见。此生已完,来生何在?谁知道呢。如今家中,除了亡故的发妻朱芷芗为他生下的两个儿子张志沧和张志潜,只剩他一身瘦骨,是真正的家徒四壁了。

光绪十四年(1888年),张佩纶戍满归来,承蒙李鸿章不弃,做了他的幕僚。外面的世界于他,早已只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折磨。连他马尾一战败后而逃的情状都已纷传出数个版本,一个比一个令他难堪,仿佛真有种“世人皆欲杀”的悲凉。

是年,4月。张佩纶抵达天津,在李鸿章都署内协办文书。也是这时候,张佩纶遇见了李鸿章的次女李经璹。李经璹,小字菊耦,遇见张佩纶时,年方二十二。在晚清时候,这个年纪虽算不得是妙龄,但仍是美好时光。不久,张、李二人妥订姻缘。

张佩纶与李经璹相识、相知、相爱之琐细,实是难以探寻。倒是《孽海花》中说起这段往事之时,颇有几分千秋佳话的意思。说到李鸿章的这位千金小姐,曾朴赞她:“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这句话,讲得实在有些了不得。

第一句说她“貌比威施”,讲的是南威与西施两大美人。西施自不用说,位列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首,南威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第一美人。《战国策·魏策二》载:“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可见,南威之美,美得令晋文公只觉万里江山不敌佳人一笑。

第二句说她“才同班左”,讲的是班昭与左芬两大才女。班昭,博学高才,其兄班固撰《汉书》未竟而卒,班昭奉旨续写。且不说《汉书》,单单《东征赋》和《女诫》两篇作品足以令她名垂青史。左芬,据说面容丑陋,可即便如此,以好色出名的晋武帝却仍为其才情所折服,将她纳入后宫。可见左芬之才,不容小觑。

第三句说她“贤如鲍孟”,讲的是桓少君与孟光。桓少君是西汉大夫鲍宣之妻,字少君。少君出身富户,出嫁之时,因夫家清贫,褪去华服,粗衣侍奉,贤德之名广为流传。孟光与丈夫梁鸿“举案齐眉”的故事更是千古佳话。

第四句说她“巧夺灵芸”,讲的是薛灵芸。薛灵芸是魏文帝曹丕的后妃,妙于针工,一捻针线,如有神助,深夜无灯,也能缝制,素有“针神”之美誉。薛灵芸之巧,历史上大约也很难找出第二人与之媲美。曾朴如此不吝美言,实在难得。

张爱玲的《对照记》中有李经璹的照片。她是美人无疑,曾朴所言略许夸张,但若说李经璹如花似玉,也定是不差的。《对照记》中李经璹的肖像出现过三次,即便是已为人母之时,仍是一派优雅、端庄,打眼看去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教养、气质,是不容易伪装的。

张佩纶属意李经璹,容易想见。只是,李经璹待张佩纶,是否也如他待自己一般,果真心有恋慕呢?张爱玲在《对照记》中写道,她的姑姑,也就是张佩纶、李经璹之女张茂渊,说到父母结合一事,对张爱玲讲:“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

张佩纶当时已是不惑之年,年长李经璹十八岁,又有两个儿子尚年幼,仕途更是没有什么指望,又是罪臣,也谈不上有什么钱财。无论哪一样,与李经璹都不大般配。

面对张佩纶,若只有李鸿章自己欣赏,他未必会将女儿下嫁给他。李鸿章一生叱咤风云,不可能连儿女的婚事都如此潦草、不能周全。再怎么说,女儿夫家的好坏对李鸿章而言,也是一种脸面。因此,李经璹对待张佩纶的态度未必如张茂渊想象的那般不情不愿。

张佩纶亲笔撰有《涧于日记》,当中关于婚后生活有零碎记述——“午后与内人论诗很久……菊耦小有不适,煮药,煮茶,赌棋,读画,聊以遣兴……菊耦蓄荷叶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沦之,叶香茗色汤法露英四美具矣。兰骈馆小坐,遂至夕照衔山时,管书未及校注也。”

读《涧于日记》,只觉张、李夫妻二人的闺中生活颇有李清照与赵明诚当年的赌书泼茶之趣。曾朴在《孽海花》中说,张佩纶与李经璹婚后是“诗酒唱随,百般恩爱”。较之张茂渊所言,又有张佩纶亲笔日记佐证,小说里的几笔描述反倒更为可信。

连张爱玲也说:“爷爷奶奶写了本食谱……还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付印,书名我记不清楚是否叫《紫绡记》。”如此,若说李经璹不愿嫁作张妻,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李经璹,二十二岁仍待字闺中。好家世、好教养、好容貌,想必对她心心念念的男子不在少数。只是,浮世飘零,风晨雨夕,她却愿等。

等一个人,爱她苦涩、爱她乖戾、爱她迷津;

等一个人,免她孤寂、免她流离、免她无依;

等一个人,予她淡静、予她从容、予她安心。05 惘然

一叶扁舟一粟身,

风帆到处易迷津。

能从急流滩头转,

便是清凉畛里人。

这是张佩纶写在《涧于日记》里的一首诗,他说是梦中所得。诗意旷达,仿佛有一种看穿世事的禅意在,也可以看出那时候他日渐走出命运之黑暗,迎向来日影影绰绰的曙光。张佩纶上有岳父李鸿章庇护,下有张志沧、张志潜两个儿子相随,又有夫人李经璹相伴,也算美好。

长子张志沧、次子张志潜皆是发妻朱芷芗所生,续弦之妻边粹玉未有子嗣,两任妻子相继离世之后,李鸿章又不吝女儿李经璹填房。彼时,张佩纶许对人生重燃希望,想着将来或许自己仍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一日。

人生犹如迷城,并非每一个人都能走得心无旁骛、坦荡如砥。大多数时候,你兜兜转转,重又走至迷惘、走至惆怅。回首再看,往事沉沉,如烟散去之时仍有万千重量压在心上,把灵魂碾压得支离破碎。而你,仍立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月明夕照,皆是伤疤。

张佩纶到底是沦落之人,纵有李鸿章父女爱顾,也难保阖府上下皆是一路性情之人。李鸿章膝下福薄,长子李经方是李鸿章从六弟李昭庆家过继来的,李经方对张佩纶便很是看不上眼。纵是张佩纶半生激扬,可事到如今,也已是虎落平阳。

其实,千夫所指的日子对于张佩纶来讲已习以为常,多一个李经方,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毕竟寄人篱下,张佩纶心中难免酸楚,因而与周遭的人相处,常常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孤僻。就连李鸿章七十大寿,李府门庭若市,宾客衮衮,连光绪和慈禧也送来匾额,张佩纶却独与夫人在闺中清净。

在李鸿章门下,身不由己,必有需要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张佩纶与李鸿章政见不合,但李鸿章十分尊重张佩纶,针对时事,仍会与他商讨一二。甲午战争期间,李经方一度想要挂帅出征,但张佩纶深知此时的李经方恰如当年的自己,对兵事只是纸上谈兵,这一路必然凶险,因此,他向李鸿章提出反对意见,且十分坚决。

李经方出征一事最终作罢。虽也未必果真是张佩纶的意见左右了李鸿章的决定,但李经方与张佩纶之间经此一事,必定芥蒂不浅。后来,李经方买通御史端良上奏,参了张佩纶一本。不久,光绪下旨,说张佩纶戍满归来,在李鸿章署中“干预公事,屡招物议属实,不安本分;着李鸿章即行驱令回籍,毋许逗留”。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秋,张佩纶携妻、儿离开。次年三月,在李鸿章的暗助之下,张佩纶未回原籍,举家迁居至南京,遥离津门。去往南京之前,李鸿章给予厚资,张佩纶得以在南京买下后来的“张家大院”。

寄身江南,离群索居的生活虽寥落,却别有一种闲情雅意。南京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能在此处与妻偕隐,有一个避离喧嚣、幽然静好的晚年,也是相当美好的。

张家大院,原本是康熙一等靖逆侯张勇的府邸,有三幢楼,共三十六间房。张佩纶还特地将其中一处悉心修葺,并冠名“绣花楼”,专供爱妻李经璹居住。两年之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在这座大院里,李经璹诞下张家的三公子——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字廷重)。五年之后,李经璹又为张佩纶诞下一女——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

那时候,张佩纶大约是有过很快乐的时光的。只是,快乐从来都是稍纵即逝的。你尚温存,命运便一棒敲下,令你措手不及。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张佩纶的长子张志沧英年早逝;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十一月七日,李鸿章病逝于京师。

李鸿章的去世对张佩纶来说是致命一击。双亲不在的日子里,这世上,唯有李鸿章待他最好。可如今,连他也去了。这对年过五旬的张佩纶来讲,是突如其来又无可回避的、剧烈又沉重的哀痛。

这一年的晚秋,每个寒蛩细吟的夜晚,对张佩纶而言,都是一种折磨。宦海浮沉数十年,浮生如梦。秋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茶花摇曳,灯枯酒尽,仿佛诸般琐细都是过去的投影,映照着无尽的伤心。子期魂散,伯牙琴断,自此以后,这世上再无知音。

后来,张之洞来看他。

当年,与张佩纶并称清流“二张”的张之洞是声震四方的封疆大吏,可张佩纶呢,早已仕途潦倒,声名狼藉。这样的两个人面对面,各自心中必有乾坤。他们皆是彼此青春激扬的见证人,但谁能料到,今时今日,故人相见,竟是这般百感交集。岁月如歌,令人唏嘘不已。

人生匆急,如白驹过隙,能够相伴的人越来越少,而剩下那为数不多的人也变得越来越重要。无论昔年,彼此之间嫌隙多少,或是共甘共苦、肝胆相照,时光似流尘,一日一日过去,纷繁回忆,抵不过人生刹那的苍老。

一盏茶,一壶酒,一剪月光。人苍老,岁迟暮。他们围炉而坐,会谈些什么呢?伤重的曾经,还是日暮的现下,抑或只是问君一句:“别来无恙?”与张之洞别后,张佩纶一病不起。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大年初七,张佩纶病逝于南京,终年五十五岁。人生匆急,如白驹过隙,能够相伴的人越来越少,而剩下那为数不多的人也变得越来越重要。|贰|岁月是临水照花06 微茫

择一城终老,

遇一人白首。

这大概是每个女子的夙愿。只是遗憾,李经璹尚未白头,张佩纶已不在。张佩纶撒手人寰之后,张家大院便只剩四人相依为命。除了李经璹、张志沂和张茂渊母子三人,还有张佩纶的发妻所生的次子——张志潜。日子仍算锦衣玉食,但诸人心中难免孤凉。

当时,张志潜已经二十四岁,只比李经璹小十三岁。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晚年曾回忆说:“祖父去世之后,表面上是三祖母当家,具体事务则由二伯父料理。”因此,那时候,张志潜已然成了张家大院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之主。

孀居的日子令人疲惫,仿佛一日更比一日漫长,一夜更比一夜凄凉,一年更比一年无望。李经璹出身于豪门,自幼不懂谋生,全凭父亲当年给的嫁妆度日,但资财有限,终有坐吃山空的一日。她心知世道早已更迭,连科举都已被废除,除了汲自父亲的经验,已然没有旁的方式来栽培子女了。

尤其是对张志沂,李经璹不可谓不用心,连后来的老仆都回忆说:“三爷背不出书,打呕!罚跪。”可旧时私塾教育出来的少年,在当时已然很是不合时宜。张志沂虽然练就了一身背书的本事,腹有诗书,可在民国,那一点有限的学问实在是没有太大的用处。

死是世间最容易的事,生却是最不容易的。李经璹为一双儿女殚精竭虑,终是毁了原本强健的身子,患上了肺病。不过几年,李经璹便颠沛至生命尽头。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张家从南京搬到了青岛。1912年,又举家从青岛搬至上海。抵达上海不久,李经璹便因肺病不治去世,终年四十六岁。那时候,张志沂十六岁,张茂渊只有十一岁。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可以想象我祖母孀居后坐吃山空的恐惧。就没想到不等到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当时,张志潜已经娶妻。李经璹离世之后,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家中,张志沂和张茂渊兄妹二人只能跟随兄嫂度日。但到底是亲疏有别,自母亲去世,张志沂便常想着与长兄分家。只不过,分家哪里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呢。

三年之后,张志沂和黄素琼结婚。彼时,一个是张御史的少爷,一个是黄军门的小姐。两人同岁,门当户对,看上去是再妥帖不过的一双人。实际上呢,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一开始,受父母之命嫁入张家,黄素琼便是不情不愿。

黄素琼,同样是名门之后。她的祖父黄翼升戎马一生,官至长江水师提督。虽门楣煊赫,但黄翼升膝下荒凉,四十七岁才得独子黄宗炎。怪趣的是,黄宗炎与父一样,三十岁时仍无所出。家中原配夫人贤德,为此还亲自替丈夫纳妾。好运的是,妾室如期怀孕,可黄宗炎命薄,未及见上儿女一面,便猝然离世。

后来,黄宗炎的妾室不负所望,诞下一对龙凤胎,长女便是黄素琼(张爱玲的母亲),次子黄定柱。只是,产下双生子后,黄素琼的生母便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黄素琼、黄定柱姐弟都是由嫡母抚养长大的。黄定柱一支也是人才辈出,台湾媒体人张小燕便是黄定柱的外孙女。

旧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人皆有之,黄夫人也不例外。黄夫人十分看重家中唯一的男丁,在家中接受私塾教育之后,黄定柱被送到了著名的震旦大学。黄素琼则一直留在家中,未能接触到高等教育,甚至还被裹了小脚,这成为日后黄素琼心中无法弥补的憾事。

张爱玲在《对照记》中说:“民初妇女大都是半大脚,裹过又放了的。我母亲比我姑姑大不了几岁,家中同样守旧,我姑姑就已经是天足了,她却是从小缠足。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

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五四运动促进了新思潮的蓬勃兴起,在这股潮流的影响下,黄素琼对封建思想掌控下的旧时生活深恶痛绝,一心向往进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带来的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为黄素琼所抵触。这种情绪,自始至终不曾远离,令黄素琼对张家的一切都保持着距离。在张家,唯有张爱玲的姑姑——思想进步的张茂渊是黄素琼的知音,两个进步女性相遇在一个枷锁重重的格局里,必定惺惺相惜。

黄素琼是个美人,从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收录的照片就能看得出来。黄素琼自幼便是美人坯子,眉清目秀,樱桃小口,脑中又满是对新天新地的向往。嫁到张家,张志沂想必对她也很是爱重,否则日后闹离婚的时候,张志沂也不至于迟迟不愿意签字。

张爱玲的父母结婚之后,仍与兄嫂同住,尚未分家。张志沂尚且有分家的念头,又何况是初嫁的黄素琼呢。好在,几年之后黄素琼的生活有了盼头,那就是他们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1920年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九,张爱玲出生了。

当时,张家住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今静安区康定东路87弄)的一幢建于清末的欧式豪宅中,张爱玲便出生在这里。苏州河就在张家公馆的附近。

张爱玲可曾站在苏州河边看过什么?她是否在污浊的河水里看见过岁月的倒影?她孤身穿过的——温柔的童年、尖锐的少年、热烈的青年、漂泊的中年,还有苍凉的晚年。

她是否曾在苏州河边的某个黄昏里与未来遇见的那些人擦肩而过?

她不在的时候,又是否有人在找寻?07 鹤鸣

天津。

这座城市对于张爱玲来说,在记忆中远不似上海那般色调浓重。它犹如一个光晕,在记忆深处散发微芒。在天津,张爱玲度过了人生当中一段安稳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她还不叫张爱玲。她叫,张煐。

1921年5月,张志沂托当时在天津已位居北洋政府交通部总长的堂兄张志谭引荐,在津浦铁路局谋到一份差事,当英文秘书。此时,张志沂方才有了恰当的理由与长兄张志潜分家。年底,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出生。次年,一家四口正式搬至天津。张志沂的胞妹张茂渊也一并同行。

在天津,张志沂一家住在英租界32号路61号一座西式花园的洋房里。在这幢洋房里,张爱玲当真是有过一段纯真欢喜的时光的。彼时,张志沂分得的家产不少,日子过得仍很宽裕。张爱玲生活在成群的仆佣之间,俨然是旧时代裹了小脚却又春意盎然的千金小姐。

这是张爱玲的第一个家。

说到家,想必唯一令张爱玲怀念的就是天津的家了。那几年,张爱玲尚年幼,充斥于她每日生活的琐细皆是美食美裳、玩乐怪趣。连做梦,她说都会“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花园、女佣、书、零食、故事、弟弟,便是她全部的生活。

夏天,她会穿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褂子,坐在院里,喝满满一碗六一散。唱儿歌,看谜语书,和额上有疤、被她唤作“疤丫丫”的女佣荡秋千,看瘦小清秀的男仆“毛物”在天井一角的青石砧上练习毛笔字,听他讲《三国演义》。

还有“毛物”家的家长里短,也令张爱玲备觉有趣。“毛物”有两个弟弟“二毛物”“三毛物”。多年以后,张爱玲依然记得,“疤丫丫”嫁给了“三毛物”,还被“二毛物”的妻子“毛娘”欺负。张爱玲说,对当时尚不通人情世故的自己来说,“只知道他们是可爱的一家”。

后来,“毛物”一家离开张家,自己做起了买卖。女佣们也常领着她和弟弟去照顾“毛物”家的生意,买几个彩花热水瓶,然后在店堂楼上吃茶吃糖果,生活十分丰足有趣。

母亲还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女佣会把她抱到母亲的铜床上。她趴在方格子的青锦被上,跟着母亲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张爱玲说:“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自然,除了这些破碎的零落的美好时光,总还有一些——小小的自私、小小的嫉妒、小小的刻薄、小小的贪恋、小小的虚荣、小小的争斗、小小的无知、小小的肆无忌惮、小小的莫名其妙、小小的忘恩负义、小小的矫揉造作,充斥在她的生活里。

那时候,照顾她的女佣叫“何干”,照顾弟弟的女佣叫“张干”。张干伶俐要强,因为她带的是少爷,而何干带的是小姐,张干便总处处欺负何干。何干呢,又自觉心虚,凡事忍让,以至于张爱玲还与张干拌过嘴。其实,这些家长里短或是斤斤计较,日后反倒变成回忆当中的一点暖趣。

也是在与弟弟的相处过程中,张爱玲早早地便意识到了男女不平等的问题,下定决心“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弟弟。后来张子静回忆长姐的时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里说:“她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

弟弟张子静长得俊俏可人。这一点,令幼年的张爱玲爱恨交织。用她的话说:“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但张爱玲聪慧,她说:“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张爱玲这几句话的字里行间,尽是一种倔强又执拗的稚气。但这一点“稚气”,想必也是张爱玲回忆弟弟的时候努力想要保存下来的,因为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是快乐童年最有力的佐证。正是因为这一点“稚气”的表达,她才能更仔细地怀念她在天津的家,和那个家里“春日迟迟的空气”。

张爱玲年龄大些之后,父亲为她和弟弟请来先生,在家里读私塾。她常常为背不出书而苦恼,便哭。在张爱玲的印象里,童年时候,自己是爱哭的,仿佛“一年哭到头”。但哪怕是哭,对当时的她来讲,也有一种小鹤鸣啼的快意。

那时候的生活,是迟缓的、静谧的,甚至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闲惬和慵懒。学者余斌说,正是因为这样的生活节奏,“有助于一种纤巧精致的趣味的养成——它允许并鼓励你将时间花在对身边物象、细节的鉴赏之上”,所以,张爱玲的作品当中充满了无穷尽的微细、琐碎和琳琅的颜色、物什,像油画,像诗歌。

譬如,张爱玲写“布”。

她说:“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鉴: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漂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又说:“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漂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画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言语如此绮丽又不造作,实在令人爱赏不已。除此之外,张爱玲作品当中关于服饰、布料、食物、器具、物什的精致描述不胜枚举,只恨不能连篇累牍地全部赘引此处,与君共享。这不是任意一个写作者都能轻易具备的功底。

童年过去,岁月还长。

或许:

明日天寒地冻,

日短夜长,

路远马亡。

而你,并不知道。08 纸花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张爱玲说,她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清朝遗老的藤椅前朗吟杜牧这首《泊秦淮》的时候,那位清朝遗老听之哀之,不禁老泪纵横。那时候,她只有三岁。她是新时代的人,但她的父辈们大多是以凡胎肉身横跨两个时代。因此,有的一心眷恋往事,沉堕乱世烟火,自暴自弃,比如那位清朝遗老。

比如,她的父亲——张志沂。

张志沂是一个典型的遗少,记背古文、吟诗作赋的功底扎实。早年,或许他能借此科考,跻身仕途,荣耀门楣。今时今日,已然无望,在新的格局之下,甚至显得不合时宜。但张志沂腹中诗书是否真的像看上去那样“毫无用处”呢?也未必。

七岁的时候,张爱玲便写下了人生当中的第一篇小说。据张爱玲回忆,写的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只是,当时年幼,方块字又博大精深,写作上会有难处。遇到笔画复杂的字,她会跑去问家里能识文断字的厨子。如此年幼,张爱玲已表现出对写作的极大兴趣,这与整日绕室吟哦的张志沂必定有一定关系。

熏陶这件事,从来都是潜移默化、后知后觉的。耳濡目染之下,张爱玲对文字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好奇,甚至是迷恋。对于张爱玲的这一点趣味,家中也是张志沂最为关切。纵是如此,张志沂与张爱玲的父女关系并不良好。

张志沂是一个责任心十分有限的人,对张爱玲也是时热时冷、时近时疏。除了诗书文墨,张志沂的身上同时也生长着清朝遗少的诸多恶劣脾性和陋习。他闲来无事,便吸鸦片、逛窑子、赌博,纵情逍遥,自在享乐,一日更比一日堕落。

据说,当时张志沂在外已有姘头,又常常寻花问柳。这一切,对一心顾盼明日的黄素琼来讲是难以忍受的。初到天津不久,黄素琼便决定离开。恰好,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要去英国留学,黄素琼便以照应小姑的名义一同前往。想必,此事也是经由她与张茂渊共同商榷之后做出的决定。

自嫁入张家,在精神层面,张茂渊是唯一能与黄素琼产生共鸣的人。兄长的遗少陋习,张茂渊同样十分排斥和反感。对女性权利的追求,对进步生活的希冀,对自由人生的向往,令两个在乱世夹缝中生存的女性相遇、相知、相惜、相敬。一同出国,也为二人之间长久、深厚、稳定的友谊做了最好的奠基。

这是黄素琼第一次离家。

对张志沂而言,当时的黄素琼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纵是一个美妇人,但终究也已无甚新意。他对进步思想虽有满腔热情,但毕竟还不曾真正浸染、磨砺,表现出来的只有一种对旧式生活纯真的叛逆。

对黄素琼来说,纵然这桩婚事原本也是不合心意,但嫡母将她养大成人,能将她嫁给张御史的少爷,也算是一番良苦用心。尚未真正被进步思想洗礼的黄素琼还是在挣扎之下走进了张家,却不想,几回斟酌,已是小半生。

张志沂的一番恶劣行径,对黄素琼来讲,也正是一个离开他再好不过的理由和机会。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张志沂从来不是一个目光长远的人。但黄素琼不会哭,她只想走,离这潮湿发霉之地越远越好。她誓要挣脱俗世藩篱,渡船远去,寻找自己波光潋滟的盛日。

初次离家出国留学的时候,黄素琼已经二十八岁。彼时,张爱玲和弟弟尚很年幼,他们甚至还不懂什么是“离别”。人生说短暂也漫长,遇到的每一个人终有一日都将成为往事,活于记忆,有时候,一别便是一生。

对当时的张爱玲来说,“母亲”二字尚未在心中活出血肉,就已淡却。

童年时期,母爱的缺失对张爱玲的一生产生了无法忽略的影响。人生当中的每一次际遇——相遇、相知、相爱、相离,都是无法复制、不能重来的,也因此,每个人都会长成独一无二的样子。母亲的离开、父亲的沉堕,逼迫着张爱玲日渐有了独立的人格。

张志沂在张爱玲的作品当中是一个几乎被妖魔化的形象,可黑暗之中仍有些微的光芒,因为靠近,因为熟识,因为了解。而黄素琼在张爱玲的作品当中则完全是一个迷离、遥远、朦胧,甚至是令她有些惶惧的模样,因为疏离,因为隔膜,因为陌生。

对父亲的反抗,张爱玲每每都表达得直截了当,甚至情绪高涨。可从另一方面来讲,是因为彼此之间无须含蓄和婉转。而对母亲,哪怕是有质疑,张爱玲也总是讲得幽深、晦涩、隐忍。从这个角度来看,对张爱玲来说,父亲终归还是比母亲要亲切一些。

她说:“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用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也是此时,黄素琼改名黄逸梵。

从此:

星垂平野,山河寂静。

你在这里,她在那头。09 清歌

日光如水,永不重返。

张爱玲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的。那年除夕,女佣怕她熬夜,劝她早早睡下。原也是不打紧的,说好了,女佣要叫她起床迎新年的。可女佣心疼她,不忍心,反倒是做错了。她说:“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儿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匆匆的,不只有漫漶的时光,还有喧嚣的人事。黄素琼离开之后,张志沂的姘头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张家。张爱玲唤她“姨奶奶”。这位姨太太,名叫“老八”,出身青楼,年岁不小,脾气却大。或许是身无子嗣的缘故,她连一个名分都得不到,纵然她身在张家,但张太太仍是只有一位,那便是黄素琼。

姨太太学问不多,心思不少。在她眼中,张家小少爷张子静简直就是黄素琼在张家地位的象征,这令她每每见到张子静都如鲠在喉。因此,她并不喜欢张子静。她又深知与张志沂的两个孩子相处得当对她在张家的地位举足轻重,但张家拢共只有两个孩子,因此,她便将心思更多地花在了张爱玲的身上。

张爱玲对这位姨太太也是心有好奇。她是花花世界里的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与张爱玲自幼接触到的所有女性都迥然不同。上至闺秀千金,下到丫鬟女佣,没有一个人像姨太太那般过得不拘一格、热闹喜乐。原来,日子也可以过得如此活色生香。

她说:“母亲去了以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太太对张爱玲也算是用了心的。平日,她每晚都会领着张爱玲去起士林大饭店看跳舞,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眼前的属于成人世界的欢愉仿佛雾霭迷津,令张爱玲昏昏欲睡。她尚不懂得浮世之欢,只静静坐在一边,吃面前的奶油蛋糕,在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三四点钟,便照例伏在佣人的背上回家。那时候,疲惫、快乐大概她都是有的吧。

张爱玲记得姨太太还给她做过一件十分时髦的雪青色丝绒短袄长裙。她又是天生那样爱美的人。母亲还在家的时候,她就说:“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见到姨太太送给自己的华美衣裳,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得以至于姨太太借此玩一些笼络人心的小把戏时,张爱玲也好生配合。姨太太问:“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你母亲?”她便答:“喜欢你。”

童言无忌,却往往令人心惊。后来,张爱玲每每想到此事,“因为这次并没有说谎,想起来更觉耿耿于怀了”,仿佛是有些愧对母亲的意思吧。可,小小女童那一点天真的私心和讨好大人的表情,张爱玲回忆的时候,想必也觉颇为有趣吧。

只是遗憾,姨太太的心思终未得逞。毕竟她是从小散漫惯了的女子,哪里能在张家本分度日。能善待张爱玲,大约已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在旁人面前,她远不是这样的好脾气。张爱玲还记得,姨太太教自己的一个侄儿读书的时候,肆意打他,打得“他的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睁不开”,甚至,她还会与张志沂动手。

此时,连家中的仆佣都看不下去她了。后来,张家有人出面,威逼姨太太离开。这件事,或许也与当时在天津照应张志沂一家的堂兄张志谭有关。张志沂在天津的种种行为对他来讲,都是有失脸面、有损家风的事情。但即便张志沂将姨太太扫地出门,终也还是未能消弭张志谭心中对他的芥蒂。

姨太太离开的时候,张爱玲并不伤感。与母亲告别的那一日,她尚且好平静,更何况是对自己而言本就了无挂碍的姨太太呢。她只是坐在楼上窗台上,目送所有。她记得,那日,张家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姨太太带走的银器家生。平日看尽姨太太脸色的仆人们都拍手称好。

美食华裳与莺歌燕舞,终究抵不过来去匆急的人事无常。姨太太一走,家中重又归于阒寂,仿佛有一种哀静如死的仓皇,令人无法呼吸。张志沂吸食鸦片,身体大不如前,精神涣散,双目无光,坐在一处,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腐朽的霉味,几乎只剩一副空洞至极的躯壳。

姨太太离开之前,张志沂已经工作难保。当时,他举家来到天津,正是依靠堂兄张志谭的担保,方能够在津浦铁路局谋到英文秘书这个闲职。可张志沂数十年养尊处优下来,早已不是有真正谋生本事的人,游手好闲也就罢了,又活得十分不体面。张志沂声名狼藉,使得张志谭被“连坐”,官誉受损,被免了职。

失去了张志谭这个靠山,张志沂在天津很快便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能仓促离职。姨太太一走,张志沂更是寂寥,仿佛失去了人生大半的乐趣。膝下又有一双儿女需要照料,这令他如何是好。直到此时,他终于想起身在异国的发妻黄素琼。

不久,张志沂便写信给黄素琼,央求她归家,又在信中信誓旦旦地承诺改掉旧日陋习,与她安生过日子。张志沂是有些学问的,或许也承袭了父亲张佩纶善于言辞的本事,一来二去,竟说动了黄素琼。黄素琼决定回国。是为女子,不到被婚姻逼入绝境的地步,终究还是心存幻念,有恻隐之心的。

天津无望,张志沂只能重回上海。好在发妻即将归来,对张志沂来讲,这几乎成为他当下最大的慰藉。或许,曾有刹那,张志沂以为自己果真可以与黄素琼重新来过,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张爱玲远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在上海滩活出一种惊世之美。

1928年,张爱玲八岁,来到上海。10 笙箫

从天津到上海,苍茫海上,云雨风雷。对张爱玲来说,这是一段迷离、奇诡的旅途。海是那样壮阔,人是如此渺弱。父亲在,弟弟在,连母亲也将要归来。她坐在船舱里看海,视野迷幻。目极之处,便是苍凉。她不知,尽头处的上海滩会是怎样的生活。平顺如意,或者颠沛流离。

上海是何模样,她从未见过。只是“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一路上,昏昏欲睡,清醒的时刻她便总会翻出《西游记》来读。那时候,她也不明白,生活犹如西天取经,一路也是刀光剑影,需要斩妖除怪。

抵达上海,迎面扑来的是锦绣一派。她坐在马车上,穿着粉红底子印有蓝蝴蝶的洋纱衫袴,侉气又快乐,看身穿花旗袍的时髦女子,看缓慢有韵律的电车,看沿街自在吆喝的小商小贩。在上海,她住在武定路一条里弄里的一座很小的石库门房子里。上海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有趣的,连房子里的红油板壁,她看着也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就像老唱机里李香兰唱的《十里洋场》,把苏杭比天堂,苏杭现在也平常。上海更在天堂上,洋场十里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盖着绒毯睡铜床。呢绒衣料时新样,火油钻石闪光芒。跳舞场最疯狂,歌声婉转步匆忙。灯光暗暗魂儿荡,有情男女一双双。

看上去,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父亲。彼时,张志沂因长久吸食鸦片,身体十分虚弱,甚至神志不清。他常常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空洞无神。落雨天,檐下挂着牛筋绳索一般粗而白的雨水,他便凝望屋外,嘴里喃喃自语,听着不清不楚。这令张爱玲十分害怕。

黄素琼归来的时候,张茂渊也一起回国。之后,一家人搬到了宝隆花园(今上海延安中路740号10弄)的欧式洋房,张志沂承诺痛改前非,也被送进了医院戒毒。母亲回来那日,张爱玲很是高兴。她特地穿上一件自己以为最俏皮的小红袄迎接母亲,可惜,未能获得母亲赞赏,母亲只觉得衣服小。

是从那一刻开始,张爱玲在母亲面前便失去了大半的自信。仿佛,母亲的审美、品位、喜好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维度的事情。留洋归来的黄素琼与昔日迥然不同。她变得优雅、大方、洋派、时髦,已不是往日简单的美妇人。

新的家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也“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她常常坐在地上,看着“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处电影里的恋爱表演”,看到开心处,便哈哈大笑,在家里的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母亲给家里带来新的陈设、物件、趣味,声音、色彩、光影,以及新文艺的氛围。在母亲的影响下,张爱玲开始学习绘画、英文、钢琴。甚至也变得更为敏感,连情绪起伏都更具戏剧性,动辄大悲大喜,仿佛不这般造作,就不能与母亲相衬一般。

与母亲、姑姑学习弹钢琴的时候,张爱玲最是欢喜。姑姑练琴的时候,“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绒线里绞着细银丝”,令她觉得极是优雅。还有母亲的衣服,“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吹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堕的姿势”。

母亲还告诉她,没有洗过的手,绝对不能碰琴键。每日,母亲都会用一块鹦哥绿绒布亲自擦拭琴键上的灰尘,直至它们一个一个复又雪白。母亲告诉她:“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么爱惜你的琴。”虽然她并不似母亲那般热爱音乐,但心中仍十分敬重。

她说:“(我)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我母亲说起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连母亲读过的小说、去过的英国,也成为张爱玲的挚爱。彼时,家中的一切,她都认为仿若晨曦风露、阶柳庭花,“是美的顶巅”。

那时候,张爱玲也常去舅舅黄定柱家耍玩。黄定柱一家住在张家浜,那里本是上海滩开埠之初的一块沼泽地,后来填土盖房,有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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