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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9: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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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志君

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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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福州留守女人试读:

作者简介

王志君,男,笔名野蛮秦人,青年作家,祖籍陕西,曾任教师、公务员、记者等职,出版有长篇小说《高原绝唱》、散文集《神奇的土地》,发表各类作品上百万字。

内容简介

在福州,生活着这样一群女人,她们的丈夫和男友出国打工或留学,她们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艰难度日,她们纯洁善良、妩媚动人。她们守着一个花好月圆待几时的残梦,守着一个半分开的家,守着一份难以表达的寂寞。她们倾注爱情的方式只有无尽的思念。然而,在生活沉重而痛苦的压力下,在漫长而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她们被迫做出了自己无奈的选择

引子  这个群体有几百万人

那年夏季的一个黄昏,我一个人徘徊在福州的街头。东街口的夜晚依旧喧嚣而热闹,一如它许多个人流如涌的白昼。我坐在一家肯德基快餐店的门口,慢慢地呷着一杯冰凉的可乐,望着面前走过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平静,一如枯井之水。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福州。

一年前,我离开了福州,我没有想到我还会再回来,我散乱的目光浏览着熟悉的风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美好时光,那些和福州众多留守女子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然而,来来往往的女子,穿着超短裙显得诱惑无穷的,穿着牛仔裤显得亭亭玉立的,留着披肩长发飘逸优雅的,留着齐耳短发风情万种的……都没有一张是熟悉的面孔。我怅然若失。我不知道我的浪漫还能不能在这里再度开始。

我曾经在福州生活过两年,两年里,我一直在一家报社里做记者,负责一块情感版面,一周只有一期。当初那种坐在装有空调的办公室里拿着电话记录对方的话语,然后再整理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的记者生活,现在对再次回到福州的我只能是一种奢望。当初,我还联系了好几家咖啡店、酒吧,甚至夜总会,我定期会和我的采访对象——当然都是女子,一起去这些不用花钱的地方去潇洒,看着她们心满意足陶铸幸福的神情,我就感到一种虚荣的满足。

这些女子中,大多数都是丈夫出国打工而感情空虚的留守女人。

在这座城市里,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男子出国打工的风潮。那些怀揣着梦想一心寻找途径去国外的青年男子,就把自己的新婚妻子或者女朋友留在福州,让她们夜夜独守空房枉自嗟叹。汹涌的感情无法排遣的她们就总会拿起一张报纸,找到我登载在报纸上的情感倾诉电话,拨通我的号码。然后,我们相约见面,她们都无一例外地漂亮迷人,却又满腹幽怨眼含忧伤,让我心生爱怜。那时候,我是她们的心灵籍慰,也是她们的感情寄托。我的名字常常在她们的口中提起。

此刻,在福州最繁华的东街口,我慢慢品味着已逝的时光,像品味着面前这杯冰凉的可乐,心中溅起一片喜悦和淡淡的忧伤。我不知道,一年后的她们,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是否如意,他们是否也会想起我,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怀恋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光。她们一张张的面孔从我眼前闪过,阿莲、京蓉、王靖、媚娘……阿莲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皮肤也黄黄的,像被太阳烤焦了一样;京蓉的肩头纹着一只蝴蝶,那是我们一起去津泰路全福州最好的一家文身店纹的;王靖声音细细的,五官小巧,像刚刚从古代的仕女画中走出一样;媚娘却又高大丰满,像一个混血儿,显得风骚十足……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面前坐了一位女子,她一袭黑裙,皮肤异常白皙,发着精美的瓷器一样的眩目光芒。她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我,眼光灿若星辰,长长的头发衬托的是一张多么姣好的脸庞。在她目光的注视下,我有些惶惑。漂亮的女孩,总是有一种威慑力。

不认识我了,大记者。她笑着说。路灯光下,她两排整齐的牙齿白得发亮。

我也笑了笑,努力搜索自己关于福州的残存记忆,然而,却没有关于她的印象。

我是阿青啊,你怎么这么健忘,我是媚娘的小姑子。她噘起红红的嘴唇,故作生气地说。

我懵懂的记忆突然一下子打开了。我想起了去媚娘家见到她的情景。可是,那时候,她是一个非常清纯的大学生,总是穿着T恤衫牛仔裤,风风火火地进进出出,肤色被太阳晒得黝黑,她浑身都散发着健康和阳光的气息。而现在的她,却像是一个阅人无数的风尘女子。

我大学毕业了,现在在一家桑那城里上班。她说。

难怪会这样。我心中暗暗地说。福州的桑那城为数众多,鳞次栉比。每到夜晚来临的时候,桑那城五颜六色的灯光就次第亮起,闪烁着暧昧的光。桑那城的门口散落地站着骚首弄姿衣着暴露的女子,停靠着一辆辆高级轿车。桑那城是福州特色的美丽夜景。

媚娘还好吗?我问。

媚娘已经离开了我们家,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

我哥哥在伊拉克打工,去年冬天死了。她就离开了。阿青说。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着眼中的忧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她乖巧地靠在我的肩头,像受伤的小妹妹。

这个夏天,我又来到福州,又在报社做记者。做了几年记者,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干这个工作还能干什么。

每天早晨,我就早早起床了,乘上一路叮当作响的早班车,去报社报到。有时候,我还能在大街上见到那些清扫街道的工人,他们戴着手套和口罩,拖着长长的扫把,在凌晨黯淡的天光下,一下一下很努力地扫着。有一次,我看到他们解开口罩,露出满面愁容的苍老面容,面容上汗珠点点,我心中一阵伤感。生活维艰,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和我一样,为简单的生存而奔波。

第一章  媚娘的故事

如果你没有钱,你一定要帅;如果你不帅,你一定要酷;如果你不酷,你一定要有才华;如果你没有才华,你一定要幽默;如果你还不幽默,你一定要对女人忠诚。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媚娘对我说的。那天我们在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面前放着两杯咖啡,氤氲着飘渺的芳香,飘散在我们举目可及的视线里,嗅一口,让人深深沉迷。音乐如水,在房间里弥漫,是那种很浪漫很情人的音乐,总让人的心跃跃欲试。媚娘双手平放在几桌上,手指纤细。她用那种很深很沉稳的目光望着我,是那种历经风浪的成熟女人的目光。

她的领口开得很低,两颗饱满的乳房几乎要撑破衣服喷薄而出,深身的乳沟让人想入非非。在谈话的瞬间,我总会偷偷地瞄一眼,又惶惶地转移视线。她显然知道我的莽撞之举,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一阵风掠过湖水,然后又转为平静。

她说起了她的孤独和寂寞。她说丈夫出国去了伊拉克,她很担心,那里经常会突如其来地爆发枪战,可恶的美国大兵总在制造事端,双方枪战中,总有无辜的平民伤亡,尤其是来自国外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我,包括我的朋友们,都没有过出国的经历。身处北方,出国好象只有留学这一条路,出国对于北方的我们显得异常遥远而艰难。而在这里,在福州,我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出国的话题,这里的人们谈论出国就像谈论买菜做饭一样平常而轻松。每天上班时,我都要经过当地公安的一个出入境管理机构,那里每天都排着几百米的长队,在等待着办理有关手续。

她说,他们每周只能通一次电话,因为越洋电话费用太高。漫漫的长夜里,她心中的孤独难以排遣,再好的电视节目也变得无味,捧起书籍头脑就嗡嗡响,她只好去大街上。她在午夜的街头游荡,心中充满了浓浓的忧伤。那时候,每一对从身边携手走过的恋人都让她羡慕不已,她眼睛收获着别人的爱情,心中越发惆怅和迷惘。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她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孤独地流浪。那时候,她太需要和人交谈了,太需要得到抚慰,哪怕是一个再丑陋的人,哪怕是一个刚从建筑工地上回来的民工也好。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来和她说话,没有人来抚慰她的忧伤。

我听着,插不进一句话。我只能一杯又一杯地把她面前的杯子续满。我看到她的眼角挂着泪珠,泪珠很晶莹,她没有擦拭,她没有察觉。

夜深了,我站起身才发现,咖啡店只剩下了我们这一对。要打烊了。

我们走出咖啡店,凉凉的夜风轻轻地吹着,让人很惬意。我们横穿马路,要到对面去打的。可是车流如潮,把我们阻隔在马路中央,我们就像置身在四周海浪滔天的孤岛上一样,惶恐而无助。一辆大卡车隆隆驶来,地面也在震颤,她抓紧了我的手,我趁势把她的手掌握在手心,然后,再也没有分开。

坐上出租车,我告诉了师傅我居住的小区的名字。她靠在我的肩头,闭着双眼,穿过车窗玻璃的路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看见她的脸上一片沉醉。

那段日子里,我和同事陈凯租住在福州韭菜巷的一幢单元房里,一人一间小卧室。隔壁的同事已经和女朋友同居了,每到夜晚,那边就会响起床扳的吱呀声和重重的喘息声,让我夜夜难以入寝浮想联翩。后来,我们一起离开了福州,他去了长沙,我去了武汉。

在武汉一家报社上班时,有一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突然电话响了,是那位同事打来的,他来看我,人已经到了武汉火车站。我慌忙起床,洗刷完毕,整理床铺,打开门,他们已经站在门口,他那个身材纤细的女朋友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他们已经成了三口之家。我惊愕万分,又羡慕不已。

他是我在福州最好的朋友,直到今天,我们还经常通电话,互致问候。

那天夜晚,我和媚娘来到了韭菜巷,窄窄的小巷不容车辆通过,我们手挽着手向小巷深处走去,夜风轻轻拂起她的长发,长发摩挲着我的脸颊。她的身体有一股香味。我们肩靠着肩,心中有一种汹涌的激情在澎湃。

然后,走上更加狭窄的楼梯。没有路灯,灯泡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我们手握得更紧了,我在前面步步惟艰,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刚刚爬上一楼,我们突然一起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突然紧紧抱在一起,我听见了她重重的喘息,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爬楼梯太累了,还有轻轻的呻吟。

后来,一直爬到我居住的五楼,爬得缓慢而悠长。在福州的两年里,只有这一次上楼用的时间最长,最让我时时回味。

相互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只要那层薄薄的纸张被捅破,其余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都水到渠成。

隔壁陈凯的房间灯光已经熄灭,他们也许已经睡着了。我打开房门,拉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使得室内的一切都影影绰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似乎张开暧昧的怀抱,静静地等着我们。一到床边,她就迫不及待地抱着我,滚落在床上,床板发出痛苦的吱呀。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在我大学时漫长的三年多恋爱时光中,我和女朋友只是拥抱接吻而已。有时候,我的冲动像山洪一样激荡,寻找着突破口想奔腾而下一泻千里,而她总是牢牢地坚守着堤岸,说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她会什么都给我的。然而,我没有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大学一毕业,她就做了一名富商的情人。那名富商用金钱买走了她的初夜,她待价而沽,终于卖了一个好价钱。

媚娘开始动手解我的衣服,她的手指在哆嗦。她抚摩着我的胸大肌,又把脸贴上来,我的胸脯上湿湿的,是她的眼泪。她又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小腹,这时候,楼下突然响起了猫叫声。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晚楼下的猫叫声,叫声前所未有地嘹亮。起先是一只猫在叫,后来就有许多只猫在同声应和。那段日子正是暮春,半夜时总有猫在凄厉而悠长地叫春。第一次听到时,我还以为是谁家被遗弃的小孩在哭叫。我曾经给陈凯说过,我说哪家的父母这么狠心,我想下楼去抱上来收养。陈凯的女朋友偷偷地笑了,她对我说,那是猫叫声,它和你一样,在思春啊。我才明白了。

我常常会想起媚娘,她是我今生中的第一个女人,没有男人会忘记自己的第一次,不论她一生中会经历多少个女人,就像女人也不会忘记一样。我想,今生我都会一直想念着她,一直在心底里爱着她。

那天晚上,当最初的激情变成潺潺小溪,流向未知的黑暗中时,我躺在床上,感觉就像躺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一样,又像飘荡在天空中,我化成了一片流云,或者是一股溪流。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从未有过。透过窗户,我看见一弯下弦月挂在空中,我想起了小时候学的课文“弯弯的月亮像条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然后,童年那些梦幻般的往事纷至沓来,许多早已经淡忘了的幸福记忆,这时候全出现在眼前。我几乎要眩晕过去。

媚娘侧身而卧,手掌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小腹,轻轻地,像一阵轻轻掠过的风。然后,她爬起来,吻着我的额头,眼睑,接着是嘴巴,我们的舌头交织在一起,又分开,又交织在一起,像两串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火苗,慢慢地又点燃了潜藏在深处的情欲。她继续吻着,一路向下,我的胸脯一片濡湿,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汗水。

当我们又一次从幸福的颠峰跌落到眩晕的波谷时,媚娘翻身而下,躺在我的身边,但我们的手指还紧紧缠绕在一起。楼下野猫的叫声也静息了,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们欢快的喘息声。一声一声,声声相连。

媚娘说,她28岁,大我5岁。她家在南平,那是福建北部的一个城市,传说中那里曾经是闽越古国的所在地。那座城市因为盛产美女而在南方闻名遐迩。

几个月后,我出差去媚娘的故乡南平,那座地处闽北的掩映在青山中的城市异常美丽,大街上随处可见风姿绰约窈窕婀娜的女子,举首投足都带着一种大家闺秀的气韵。她们普遍地双腿颀长,面容洁白,嘴唇丰润,气质高雅。媚娘说,那是因为她们血管里奔腾着闽越皇室的血液。

那天夜晚,一直到很晚,我们才沉沉睡去。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睡醒,睁开眼睛,我看到媚娘正站在窗前,慢慢地梳理着长长的头发,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她的肩后,黑如墨染。她不着一缕,她很丰满,翘翘的臀部像起伏的山丘,她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我悄悄地走过去,伸手从后面搂住她,她撒娇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那一刻,我觉得今生今世再也离不开她。

我不知道是我和媚娘见面的第几次,我们就一起去她家的。她家住在一个叫做“宫巷”的地方。“宫巷”和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名字的三个坊六个巷一起被人们统称为“三坊七巷”。这是福州最有名的地方,它承载着福州的沧桑和履历。现在这些地方都非常古老而拙朴,墙壁班驳,屋瓦嶙峋,房顶上长慢了萋萋荒草和厚厚的苔藓。每个福州人都为这些地方而骄傲,他们常常会在外人面前自觉不自觉地谈论这样地方,自豪与骄傲形之于色。走在“三坊七巷”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仿佛走进了晚清民国的悠长画卷。小巷里举目皆是名人故居——萨镇冰、林则徐、方声洞、林觉民……

第一次我走在小巷中,敛声屏息,脚步轻轻,好象担心会惊醒沉睡了上百年的他们。原来媚娘一家也是名人的后代。一百年前,只有声望卓著的人才能居住在这些地方,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每一个骑马的人从这里经过,都要牵马步行,嗫足而过。再有钱的商人,也难得在这里购得一块立足之地。

我只去过媚娘家几次,但每次都能遇到她的小姑子阿青。阿青总是一身新潮打扮,浑身散发着勃勃的青春气息。时尚的阿青站在那些砖房木柱的古老房屋前,简直就像油画一般唯美。我曾经为她拍过许多照片,发布在网站上,让许多网友啧啧称羡。

但是阿青说,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太古老,远离现代,甘守清贫,早就落伍了。她宁愿选择洋房别墅,她要与现代合拍。

所以,当初在她的哥哥去伊拉克时,她是第一个鼓动的。她说,金钱对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是最重要的。

我没有想到在我第二次来福州时,遇到的第一个熟悉的人是阿青,我没有想到当初的阿青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得脱胎换骨。

那个黄昏,我们一起坐在福州的东街口,这里一直到午夜还是人声鼎沸,对对时尚的男女从我们身边依偎走过,呢喃私语。迪吧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从玻璃们奔泻而出。都市青年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说起了我的忧郁,我以前的工作,和此刻的失业。我不知道一年后,重返福州,是否还能站稳脚跟。我还想干新闻,还想做记者。我喜欢这个职业,我不知道离开这个职业后,我还能干什么工作。然而,整个福州只有两张报纸。

她说,前几天本城一家都市报在招聘,你可以一试。

第二天,我走进了位于城市北部一幢很高的楼里,一位矮小的老年男子接待了我,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他在和我面谈时,一直在不停地抽烟,是那种几十元一盒的软包中华,让我心生出民脂民膏的念头。现在想起来他的那些问题是多么初级,他问我有车子吗?以后采访该怎么办,我说我可以先买自行车,再买摩托车,再买小汽车,只要报社效益好。他还问我有没有作品发表,我把自己出版的几部长篇小说摆在他的面前,他一下子不作声了,惊讶地望着我,他的眼镜几乎要从鼻梁上跌落下来。我再告诉他我是从当时一家反响非常强烈、非常具有影响力,但却被有关方面生生扼杀在摇篮中的报纸走出来的,他马上就说,好啊,好啊,你明天就来上班。

就这样,我又在福州做了一名记者。报社对记者都分口,我被安排跑公安口。公安机关破获了什么大案要案希奇古怪的案件,我都会像猎犬一样,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和同城的另外一家报纸抢夺新闻。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夏天里,我经历了一次次的震撼,我在采访那些案件时,竟然见到了媚娘、阿莲、王靖、京蓉。而他们在我离开一年后,竟经历了天堂地狱的裂变。

那时候,在媚娘的面前,我总像个小弟弟一样。她高大丰满,性情奔放,她几乎和北方的我一样的身高,以至于我一直在怀疑她是不是身上有着俄罗斯的血统,因为在晚清,曾经有一支俄罗斯的海军在这里驻扎,为了遏止已经日渐崛起的日本,他们帮助腐朽没落的满清训练了一支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那些俄罗斯海军在马尾驻扎了一年,他们没有留下先进的海战技术,却留下了一群混血的孩子。

我没有问起过媚娘关于她血统的问题,我知道那是耻辱的烙印。

我们走在一起时,总喜欢手指交叉在一起,遇到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和汹涌的人流时,她总像个大姐姐一样跨前一步,用自己丰满的身体阻挡着我,让我感动。每逢我的休息日,我们就在东街口天桥上相会,然后沿着笔直的八一七路,一路南向,穿过有着一棵非常高大非常苍老古榕的南门兜,穿过全都是手工艺品和旗袍唐装商店的茶亭街,黄昏时分来到闽江岸边的中亭街。那时的中亭街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古雅的闽剧乐声在那些穿红着绿脸上涂着一层厚厚脂粉的老太太口中唱出,让人平添出一阵苍凉。穿着紧身衣的少男少女脚蹬轮滑鞋,像风一样刷过广场,身后溅起一片惊呼。装扮得富丽堂皇的游船停靠在闽江边,随风飘来管铉乐声和飘渺的欢笑声。沿江摆开一排茶几矮凳,光着膀子的食客们觥筹交错,大呼小叫,红光满面。这里是福州最市井的地方。我们每次都会找个座位坐下来,然后伸手招呼小二——来两扎生啤!每次我们都喝到微醉,然后一起打的回家。

媚娘曾经说过,我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不是疯子就是傻子。我无法忍受漫漫的孤独煎熬。

媚娘还说,许多留守女人最终都选择了“包二爷”,把丈夫在国外赚的钱花费在国内二爷的身上。可是,你不要我的钱。

我说,我不是二爷,我不需要钱。我只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她笑了,笑得很灿烂很温情。她说,你千万别爱上我,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故意撒娇地说,我不管,我才不管。

他温柔地拍拍我的脸说,傻孩子。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平静得不留任何痕迹。像河水一样,静静地流走,连一圈涟漪也没有。

我一直在等待着礼拜五的休息日,因为到了休息日,我就能和媚娘在一起。我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她,每次在电话里都要缠绵很长时间,无论是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还是在万籁俱寂的午夜。我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媚娘总是在电话的那头笑着,笑声很甜蜜很诱惑,让我想起她花枝乱颤的样子。

而每次我们一回到房间里,一关上房门,就迫不及待地互相解开对方的衣扣,像第一次一样新奇地摸索着对方,从头到脚,压抑着心头的狂喜。我们拥抱在一起,闭着眼睛,用舌头探索着对方的嘴唇,喃喃地说,爱你,爱你。

我至今还想不明白,那段时间里,我们为什么会那么贪婪。我们抓紧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在每一分钟都制造出新的欢乐。我一直在想,媚娘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天生就性欲高涨,她丰满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片肌肤,都充满了勃勃的性欲。

因为有了媚娘,那些日子里,别的女人对我没有了任何吸引力。走在大街上,挽着媚娘的手,我高仰着脸,承受着南方炽烈的阳光,脸上写满了得意和幸福。我觉得我是全福州最幸福的男人。

一天下午,报社突然来了一名大学毕业不久的女生。这名名叫张靓的女生名副其实,她被分配在出版部,和我搭档一起组版。每天晚上,我把编辑好的稿件交给她,她来设计版式,在电脑上编排版面。我至今还记得她第一天来上班时,穿着杏黄色的T恤,白色七分裤。在福州那座每年炎热季节长达数月的南方城市里,七分裤是许多女孩子的选择。那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将张靓包裹得挺拔而美丽,楚楚动人。她是出版部十几个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

午夜时分,我们下班了,张靓提出让我送她回家,我答应了。那些天里,关于一个流氓集团专门抢劫强奸夜晚回家女孩子的小道消息,像夏天的蚊蚋一样满城飞舞,让午夜的福州街头路断人稀。我送张靓回家,走出报社的办公大楼,穿过马路,却发现她原来就居住在马路对面的一层公寓里。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说,上楼去吗?我几乎连犹豫也没有,就说,不了,我回家了。我的心中装着媚娘,我的心中只有媚娘。

听同事说,张靓的父亲在闽南经济发达地区开了好几家工厂,张靓一到报社上班,他就为女儿在报社对面买了一套住房。

然后,每天午夜下班,张靓都提出要我送她回家,其实,她家距离报社很近很近,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就能够看见她家所在那幢大楼的拱形楼顶。并且回家时一路路灯普照。我隐隐觉得她爱上了我,有时,我们一起组版时,手臂会相撞在一起,她毫不避讳,反而会更近地靠近我。她看我的眼睛也有了更深一层的内容,朦胧而诗意。

一次,我对媚娘说,报社有一个女孩子爱上我了,怎么办?

媚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问,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我介绍了张靓的情况,媚娘说,傻弟弟,这么好的姑娘,你还等什么。

我说,我只爱你,我谁也不爱。

媚娘说,那怎么行,我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能耽误你的幸福。

有一次媚娘对我说,我很不幸,遇到了你。我原来只是想和你随便玩玩,我没有想到你会动真感情,我也快要动真感情了,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我笑着说,怎么办?凉拌呗。谁会对你一个老太婆动真感情。你太看轻我了。

媚娘正色说,我看得出来的,你什么都瞒不住我的眼睛。你是透明的,我也是透明的。因为我们都没有欺骗对方,我们都很真诚。

我突然有点伤感,她是别人的妻子,她已经说了好多次,这是现实,尽管我一直并不想承认这个现实,尽管我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

我说,你不是说过吗?如果你没有钱,你一定要帅;如果你不帅,你一定要酷;如果你不酷,你一定要有才华;如果你没有才华,你一定要幽默;如果你还不幽默,你一定要对女人忠诚。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有对你的一点点忠诚。你怎么会喜欢我哪?

媚娘说,你是一个很出色的男子,你不缺财产,你很帅,你很酷,你有才华,你幽默,你还很忠诚很痴心。可惜我们相差5岁的悬殊,可惜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我说,我等你离婚,等你嫁我。

媚娘说,我不能离婚,我已经和他被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我默然。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媚娘说。

媚娘一直不愿意告诉我她为什么不离婚,我曾经问过她,她满面忧伤,我看得出来,她有难言之隐。

在我们交往了两个月后,报社便有了关于我的种种传言。他们说我假借主持情感栏目来玩弄女性,他们说我的女朋友足足有一打,他们还说,每个我采访过的女人都惨遭我的毒手。报社领导还找我谈了一次话,旁敲侧击地说,要我加强思想道德修养,青年人,路还长得很。部门主任也在一次吃饭时,半开玩笑地说,你水平很高啊,女人都成了你的胯下之物。

我很痛苦,其实那段时间里我只有媚娘,有了媚娘我还用找别的女人吗?在我的媚娘面前,所有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我问陈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满城风雨地被人谈论和关注。陈凯告诉我,听别人说,他们不只一次在大街上见我和媚娘手挽手,异常亲昵。而媚娘的邻居就有一个在报社做记者。他们都知道媚娘是有夫之妇。

陈凯还说,像媚娘那样美丽的女子,走在大街上,随时随地都会引人注目。

原来是这样。

我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我曾经想过带着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个谁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过着男耕女织的世外桃源的生活,我们可以做小生意,我们开一间小小的店铺,我们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满足温饱就行了,只要我们能够厮守在一起。

我曾经去书店,在地图专柜逗留了好长时间,我翻开地图,寻找我们私奔的路线,选择定居在什么地方。我一直钟情于大理和丽江,那里美丽的景色和淳朴的民俗会接纳我们,我们开上一间小店,专卖北方小吃,在暮色苍茫时分,对着穿梭往来的游人吆喝——嗨,羊肉串来,羊肉串。

但媚娘说,我不能离开福州,我有责任留在这里,我需要等老公回来。

再后来,张靓也不再要求我送她回家了,她大概也听到了我和媚娘之间的事情。

但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后悔,媚娘给予我的,是任何一个女人也无法给予的。媚娘让我认识到了,最美丽最温柔有成熟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季节不知不觉地转换到了秋天。

当有一天,我们去爬福州北部一座叫做北峰的山时,突然发现了满地的落叶,枯黄而脆弱,宁静地铺满了整个山道。时有灰黄的野兔惊慌跑过,撞落一地的碎响。掉落了叶片的树木显得简洁而清爽,像炭笔素描一样美丽。屈指算来,我们已经认识了3个多月,我们一起携手走过了整整一个夏天。这个夏天过得好快好快啊。

山道的两边有一些别墅群,那些尖顶的欧式建筑和红墙绿瓦让我们好象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哪间房屋里的音响在播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那婉转凄清的乐声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们轻轻地拥抱着。王菲那么忧伤那么感性的声音,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我本来不喜欢流行音乐,总自以为是地认为流行音乐浅薄苍白,无病呻吟。然而,那一刻,王菲的声音突然击中了我,我禁不住浑身轻轻颤动,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转过头,媚娘的眼角也泪痕点点。

后来,在我们分手后,我一直不敢再听这首《但愿人长久》,我知道,当那首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泪流满面,我会发疯,我会想起我的媚娘,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媚娘。我们已经骨血相融。

在远离喧嚣市区的北峰,游人稀少,只有阵阵山风缓缓吹来,哗哗地吹落已被季节染黄的树叶。有不知名的鸟在枝头欢唱着,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轻缓,时而激越,时而缠绵。我们学着鸟叫,怪声怪气的叫声先把我们吓了一跳,又惊飞了枝头上欢唱的小鸟。我们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在崎岖的山路上蹦蹦跳条,气喘吁吁。我们全然忘记了就在山下的那座城市里,种种不快乐如影随形拂之不去,命运安排我们无法走在一起,我们也无法抗拒命运。

站在山顶上,我们像 孩子一样尖叫着,大声唱着已经变调了的歌曲。我们捡起石子,比赛着看谁能够把它准确地丢在树干上。媚娘说,她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她一直生活在忧郁和苦闷中,她总是心事重重,她说,她也许天生就是悲剧性格。

我们躺在山顶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天空中悠悠飘过的浮云离我们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山风吹过我们的脸颊,像温柔的手掌在抚摸。我们就那样躺着,就像在我出租屋的床上一样,彼此靠得很近,贴得很近,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阳光穿过树丛照在我们的身上,也照耀着一只飞翔的蝴蝶,蝴蝶的翅翼透明般地美丽斑斓,光彩夺目。阳光也突然唤醒了我心中最纤细的感觉,那些感觉像水草一样在心底潜滋暗长,慢慢的地覆盖了我,我突然有了一种坚挺的冲动,幸福而惬意。探手过去,媚娘的那里湿漉漉地,但她强硬地推开了我蠢蠢欲动的手臂,说,如此美景,我们岂能玷污了。我突然非常惭愧,开始憎恨自己不合时宜的冲动。

媚娘看起来那么新潮,衣着大胆,内心里其实很传统。

翻过北峰,视线突然变得开阔,远处重峦叠嶂,像波浪一样流向烟雾迷蒙的 远方。而在近处,就在山脚下,有几幢杏黄色的房屋,屋檐翘起,掩映在青松翠柏中。午后灿烂的阳光下,似乎有沉闷的钟声隐隐传来。

我们一路蜿蜒来到山脚下,却发现那是一座寺庙。

寺墙很高大,但却很残破,从墙壁上龙飞凤舞的一人多高的“佛”字上,依稀能够见到往日的辉煌。通往山门的小路上铺满了细碎石子,石子的缝隙间顽强地生长着根根野草,在已有些凉意的秋风中抖动着。寺墙内,是几幢雕梁画栋而已显苍老的庙宇,还有几株同样穿越了岁月沧桑同样老态疲惫的榕树。

走进寺庙,我们立刻心静如水,满怀虔诚,连脚步声也变得轻轻起落。寺庙淹没在午后巨大的寂静中,我们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直拉着的手,轻轻地走向大殿。

大殿中央是一尊观音菩萨的塑像,正襟危坐,雍容大度,满面慈祥。我在塑像前的蒲团上跪下去,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这些年来,我无论到哪里,都是只拜菩萨,也许是因为少年时代所看的一本书的影响,我一直固执地相信观音菩萨的存在,她一直生活在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默默地关爱着我们尘世间的芸芸众生。她也看到了我的痛苦,看到了我内心的煎熬,我祈祷着她能帮我解脱,她一定知道解脱的方法。

媚娘也跪了下去,她双手合十,中指尖轻抵下唇,双目微闭,她在默默地祈祷什么,我无法听清楚。

在我工作后到过的许多城市里,福州无疑是寺庙最多的地方,每座山峰,每条街道,甚至就连有的人迹罕至的小巷,也有寺庙的影踪。有的残破得已成断壁残垣,有的却晨钟暮鼓香火极盛,就像身处闹市的西禅寺、开元寺,地处鼓山之巅的涌泉寺,每日香客如云。我一直觉得福州不像是 中土的城市,倒像是东南亚的地方。

以后有一天,我问媚娘,那次在北峰,在观音菩萨面前,你许的是什么愿望,她说,我让菩萨保佑,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归来。我默然无语,黯然神伤。她爱着她的丈夫,一直爱着她的丈夫。但爱是一回事,性欲是另外一回事。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我无法走入。

我们祈祷后,转身走出,突然看到了迎面走来一个很苍老很苍老的尼姑,一袭黄色袈裟,面容清癯,慈眉善目,她微笑地看着我们,那笑容很亲切很熟悉,像妈妈的微笑,融化了我心头的块垒和坚冰。那微笑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善良,什么是至爱。

老尼姑法号惠净,她从小就出家生活在这座寺庙里。也许应该叫庵,“和尚庙、尼姑庵”。几十年来,惠净法师一直在这座空寂的山林中生活着,花开花落,云起云涌,寂静的岁月和唯美的自然已经把惠净法师侵润得空灵而超脱,不染一丝尘滓,她面容光洁,双目明亮,眼角有着几条浅浅细细的皱纹,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龄。她是这里的主持。

我们坐在惠净法师简陋而整洁的禅房里,细细地品味着她为我们泡的茶叶,茶杯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清香。惠净法师语调平缓,像她不动声色的面容一样,让人沉静而忘我。我们问起了这里的情况,惠净法师说,这里有十多个尼姑,还有三十多个小孩。

我们惊愕地望着她,她的眼睛很平静,像幽深的井水。她说,闽南的风俗重男轻女,那些小孩都是她在闽南捡拾到的弃婴,都是女孩。他们大的十五岁,小的只有三岁。现在正在后院温习功课。

我们更加惊讶。惠净法师说,小孩们正是长知识的时候,她有责任让孩子们学文化,她不能耽搁了她们。她们除了像尘世的孩子一样学习功课外,还要学习佛学。好多城里的老师定期来这里义务教授孩子们功课。但是,一直没有英语老师和古文老师。佛学都是用古文书写的,孩子们必须有扎实的古文基础。

我突然想起了福州城里的那些寺庙,每天游人如织门庭若市,而这里却一片荒凉。我曾经见过一个香客将几万元的巨款一次捐献给了城市中心的开元寺,还见过鼓山顶上的涌泉寺方丈开着奔驰车,可是这里的尼姑们收养了这么多的弃婴,却在为生活和教育发愁。为了采访,我曾经走进过开元寺方丈的禅房,巨大的老板桌放在房屋中央,墙壁四周是几件红木家具,从那些精美的雕刻上就知道价值不菲,而惠净法师的禅房简单得像抗战时期的延安窑洞。我禁不住一阵心酸。回头望去,我看到媚娘也是一脸忧伤。

我们走出禅房,沿着窄窄的甬道向寺庙后面走去。两间破旧的房屋被一棵异常阔大的榕树遮盖着,房顶的瓦片黑黝黝的,长瞒了苔藓,似乎正散发着一股清幽霉重的 气息。惠净法师说,那就是孩子们的教师和宿舍。

孩子们正在教室里休息。破烂的残缺不全的桌子上摊放着孩子们的书本,凳子摇摇欲坠,让我们为坐在上面的她们担心。她们全都剃光了头发,瘦小单薄的身体包裹在宽大的长袍长衫中,看着就让人怜爱。媚娘搂着前排一个小孩子,把她紧紧的搂在自己胸前,眼泪突然大颗大颗流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回到禅房,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掏出来,交到惠净禅师的手中。

在回福州的路上,媚娘告诉我,她会定期来这里,为孩子们辅导英语。她原来毕业于西安外语学院,被分配在南平一所中学教书,后来因为工作一直无法调动到福州,各种各样的关卡封锁了她进入福州的档案,她愤而辞职了。

我说,我会来这里给孩子们教古文。

后来,每逢周末,我们就会骑着自行车来到山下,将自行车寄在山下那个掉光了头发的老头那里,步行翻越北峰,来到这里,为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义务教学。每次媚娘都会带来一些孩子们非常喜欢的玩具和水果,看着孩子们围在她的身边,媚娘的脸上总会笑得异常灿烂。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简单而无聊,无所谓激情,无所谓快乐,只有匆忙和空虚。每天我早早来到报社,就是为了能够抢到前一天夜晚的报料线索。

五一节前夕,有几位原来报社的朋友来到福州,出生在北方的他们没有见过大海,特意来到这里。我简陋的出租屋里无法容纳他们,就带他们来到桑那城里住宿。其实在桑那里招待朋友已经成了许多福州人的习惯。

我们来到了那条路上最大的桑那城里,那个桑那城有着一个很香艳的名字,让人想入非非。走上长长的台阶,来到吧台前,一抬头,居然发现,接待顾客的是阿青。

阿青一身职业装打扮,深黑色的套裙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异常高贵典雅。里面是洁白的衬衫,像雪一样不染一丝尘滓。领口处打着一个鲜艳的红色蝴蝶结,蝴蝶翅翼鼓动,翩翩欲飞。套裙非常合体,将她高高的胸脯和细细的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裙下是纤长丰润的小腿。

阿青也看到了我,她本来圆圆的眼睛笑成了弯月。她的发型改变了,黑黑厚厚的刘海覆盖着光洁的额头,刘海下是一张精致的面容。没想到,她是如此善变,在人流如梭的大街上,她像风尘女子一样成熟;而在风月场中,她却像处子一般清纯。

我一直以为她在桑那城中做那种卖淫的小姐,陪客人洗澡,陪客人聊天,再陪客人上床。我不知道,她竟然在这里做礼仪小姐。

后来的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职业,这种躬身迎接嫖客光临的想起来就让人恶心的职业。她说,她喜欢,因为很轻松,因为环境好。我说,你的大学白上了,一个文盲也能做这种工作,只要她长一张漂亮的脸蛋。她突然沉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贫嘴调侃,过了好久,才说,你以为我喜欢啊,你以为我喜爱这种下贱的工作,我是没有办法啊,每天迎来送往那些肮脏的嫖客,对着嫖客陪笑脸,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找不到工作,我们全班40个人毕业,找到工作的还不到10个人。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再依靠父母养活。她脸蛋涨得通红,我看见她得眼中含着泪花。

那天夜晚,我把阿青介绍给我的朋友们,他们都说,这个女孩真漂亮。

随后,我们走进了桑那房,在那个小小的用木板隔断、烧着青石的房间里,我们赤身裸体,汗如雨下,浓稠的炽热空气让我们呼吸维艰,但就是在那种艰难困苦中,他们还在赞叹着阿青的美丽。他们说,在这脂粉横溢的时代里,这种清纯可人的女孩子太难找到了。“移情别恋”是福州最高档的桑那城,那里的小姐也是全福州最漂亮的,听说她们都是从山城重庆来的。重庆为全国各地贡献了多少小姐,不得而知,但是,在全国各地的城市里,绝对都有重庆小姐生活的足迹。这个因出产美女而著名的城市,一时间让一部分人诟病而让另一部分人心驰神往。

我和朋友们从桑那房里蒸出来,一个个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大口大口地吸着桑那房外显得清冷而沁人心脾的空气。冲洗完毕后,我们走进了休息室。

阔大的休息室里整齐地排放着几十张单人沙发,那些只穿着很宽松的短袖短裤的男子松松垮垮地躺倒在沙发上,躺得潦草而杂乱。一面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屏幕,屏幕上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的女子在骚首弄姿挤眉弄眼,一会儿把双手举起来,一会儿把双腿分开,音箱里正播放着当年最流行的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然而画面上没有飞雪,有的只是一个在海边做着种种撩人动作的风骚女子。天花板上镶嵌着许多灯盏,然而只有四角的几盏灯亮着。几个坦胸露乳的女子穿梭在沙发组成的窄窄的走廊里,眼光左右逡巡着,寻找着那些焦灼渴盼的男子。她们都无一例外地漂亮,在休息室黯淡的灯光下,她们皮肤泛着炫目的白色,胸部和腿部大块大块的肉招摇过市,引人遐想。墙角躺着一个猥琐的男子,他正在打着手机,他在催促着对方,快来呀快来呀,一个比一个靓,奶子大腿好白好美呀,看的清清楚楚的。他在用敖牙的本地闽南话说着,他激动得声音也在颤抖。

我们各自寻找着空沙发躺下来。我刚将双脚搁放在面前的方几上,一位小姐就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眼睛出奇地大,还描着浓浓的眼圈,似笑非笑,勾人魂魄。在她的注视下,我突然激动而幸福,又有些恐惧。她说,大哥,去包间休息吧。我知道进了包间就意味着什么,我缓缓地摇摇头。她的手突然放在了我的小腿上,轻轻地按摩着,嗲声嗲气地摇晃着上身,两颗成熟饱满的奶子剧烈晃动,几乎要挣脱而出。她的手又顺着我的大腿向上,探进宽大的短裤中。我不由自主地哦地叫了一声。她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虎牙,呵,赶快进去吧。

我眼睛不敢看她,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像熊熊的火苗一样燃烧得我浑身燥热,我又像被剥光了衣服突然丢在大街上一样心中充满了羞耻和难堪。我左右观望着,看看旁边有没有人在注意我。旁边除过呼呼大睡的男子,没有睡着的身边都有一个极尽挑逗极尽风骚的小姐,有的小姐已经扒开了男子的短裤,有的小姐正拿着那个男人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观察着,还有的坐在男子的腿上,做那种销魂的动作。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第一次见到在这里,人们都露出了自己的本相。无所谓羞耻,无所谓原则。

尽管福州有着太多的桑那城,还有被桑那城挤到了小巷中的发廊,还有那条全福州人都知道的晋安河边的站街女,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姐亲密接触过。那些发廊挂羊头卖狗肉地经营着黄色的业务。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发廊或粉红色或淡绿色的灯光就次第亮起,迥然不同于两边小吃店修理铺的明亮灯光,显得鹤立鸡群而别具特色。从发廊门前走过的一群群民工总会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贪婪地盯着门后衣着暴露脂粉覆盖的女子,说一声,看,又一家卖那个的,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我也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名不副实地发廊前路过,也曾经在她们的门前蠢蠢欲动,但总是在即将推开门的一霎那,我停止了自己跨越而入的脚步。那条一到夏天就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晋安河,夜晚河的两岸总会像幽灵一样游荡着那些从农村来的中年妇女和城市里的下岗女工,她们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叫一声,小弟,去玩玩吧。她们突兀的声音和丑陋的容貌总会让人魂飞魄散。人们把那里叫做男人超市,意思是男人可以在那里随意选购自己的货物,然后带回家中。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并不知道那里对一个男人真正的意义,我是路过的,树后就没有任何准备地闪出了一个女子,身材强壮,威猛剽悍,像旧小说中的剪径大盗。她拉着我的手,要我去她出租的房子里去玩,只要20元钱。我摇头加摆手,可她毫不理会,继续用粗壮的声音向我撒娇,露出两颗结实的黄板牙。我没有办法,惶惶丢下20元钱后,落荒而逃。

在福州,人们把卖淫女分成三个等级,一等在桑那,二等在发廊,三等在晋安河。在这座南方的都市里,一年四季的炎热气候中总充盈着暧昧和淫乱的气息。这座城市缺少活力,缺少创意,缺少凉爽,但绝对不缺卖淫女。卖淫女像这座城市特有的老榕树的根须一样,深入到了大街小巷,举目皆是。

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柳下惠,我不愿意接触小姐的原因是,我总认为小姐们身上都有病,不是艾滋病就是性病。让我谈之色变避之如虎。

在“移情别恋”里,那名大眼睛的小姐正在挑逗我。突然,她停手了,和休息厅里所有的小姐一起急急忙忙地涌向墙角一道隐秘的门,消失在粉红色的墙壁后。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心想一定是公安来了。

几分钟后,她们又一起大呼小叫地出来了,大眼睛小姐又坐在了我的面前,手探进我的短裤,继续完成她未竟的事业。我问,刚才怎么了?她说,一个客人要挑选,让我们全部过去。她不动声色地说,没有任何羞耻和难堪。

我看到我的那几位朋友都陆续从那道隐秘的小门走进去了,他们一人搂着一个小姐。大眼睛小姐很不满意地说,看看,和你一起来的人都进去潇洒了,你还等什么呀?

我心中的欲火又燃烧起来,刚起身,扭头一看,突然看到了阿青。她可能已经下班了,正穿过休息室的走廊,手臂上搭着那件黑色的套装上衣。我又躺了下去,我不能让阿青看到我是如此堕落如此无耻。在阿青的面前,所有的小姐都会黯然失色。只有阿青才是最好最漂亮的。

大眼睛小姐气哼哼地走了,她为自己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极为不满,临走时半是撒娇半是发泄地踹了我一脚,让我大腿隐隐生痛。

后来,在我爱上阿青,和阿青一起共裕爱河的某一天,阿青告诉我说,那天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她觉得我是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男子,一个能够经受诱惑的男子。这种男子现在已经像大熊猫一样稀有。

我非常惭愧,低下头,无言以对。阿青并不知道,我和她的嫂子媚娘之间的事情,而我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一切。

在我和媚娘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好几次我们的事情差点被阿青发现,但每次都化险为夷。

发现媚娘情绪变化是在仲秋的一个凌晨。

那天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躺在我的出租屋里,彼此抚摸着对方,还像第一次抚摸一样心旌摇曳激动不已。尽管已经认识了半年时间,可我们还像初恋一样,分别后就苦苦地思念对方,见面后就迫不及待地拥抱接吻,迫不及待地做爱。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很快,不觉曙色染白窗棂,不觉就到了分手的时间。

那天夜晚,我们还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疯狂地做爱,床板在身下不堪重负地痛苦呻吟,楼下疾驶而过的汽车灯光一次次地照亮雪白的墙壁,我们浑然无觉,一次次汹涌而来的潮水一样的欲望淹没了我们,我们在潮涨潮落中幸福地战栗,幸福地喘息。然后,在午夜浓浓的墨一样的暮色中沉沉睡去。

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起去爬山,山峰很高很高,山颠直插云霄,云雾在山间缭绕。空洞洞的山谷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山道两边峭壁千仞,风从岩石的罅隙间穿过,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让我们不寒而栗。我们都汗流浃背。她说,她很渴很渴。我说,我去找水吧,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她点点头。我沿着一条岔路口,走上弯曲的山道,穿过阳光也无法穿越的黑森森的树林,在树林的那边找到了淙淙流淌的一眼泉水。我用手掌捧着泉水,高喊着她的名字,向回跑去,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穿过树林,可是我找不到她,举目四望,周围只有嶙峋的岩石。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啊?我大声呼喊着,空空的山谷中只有我焦急的回声……

然后,我就从懵懂中醒过来了,习惯性地向身边伸出手,身边空空如也,她不在!她真的不在。我一骨碌爬起来,四处张望,朦胧的天光中,她孤零零地坐在阳台上地藤椅上,身披浴巾,她双腿搁放在臀下,长长的头发遮没了脸庞。

她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默默地起身,拿起一件衣服,走到她的身后,披在她的肩膀上,她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回头。我轻轻撩开她脸前遮挡的长发,突然惊异地看到,她的脸上泪痕点点,映照着惨淡的月光。

我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着她冰冷地脸颊。怎么了,怎么了?亲爱的。我说。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微闭着双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天凌晨,我们面对面坐在阳台上,坐了好长时间。城市从夜色中慢慢醒来,远处林立的高楼在曙色中慢慢明晰,大街上响起了清洁工人打扫路面的声音,我们睡意全无。那天凌晨,我看见她第一次吸烟,烟头的火光映照着她鲜艳的红唇,长长的头发遮没了半张俊俏的脸庞,显得异常凄美。那天她坐在凌晨清冷的阳光中抽烟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让我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痛苦不堪。

我说,我知道你心中有难言之隐,我知道你有些话一直不愿意告诉我,但是我非常清楚,你爱我不像我爱你这样深。

她说,原谅我,我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我原来以为我能够做到的,现在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永远也做不到。

我没有见过媚娘的丈夫,一直没有。媚娘也没有向我说起过。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非常英俊非常潇洒,也一定风流倜傥,要不,媚娘为什么会这么爱他,爱得这么深,在分别了这么久,还一直想着他,在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还在想着他。

我感到一阵淡淡的痛苦和嫉妒。然而,我又没法说出。在他们两人之间,我是第三者,我属于那种被人唾骂的,被道德所评判的人,我的良心时时受到煎熬和谴责。

然而,我又无法从这场无望的爱情中走出。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说,我们没有结果的,没有结果的,放弃吧,放弃吧,然而,我总是无法忘记她,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见到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媚娘说,她昨晚梦见了她的丈夫,她远在伊拉克的丈夫,她的丈夫穿梭在异国的硝烟战火中,纷飞的枪弹随时都会击中他,而他只是为了赚钱,为了这个家庭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

媚娘说,她现在非常后悔让丈夫去伊拉克,那个语言不通又危机四伏的陌生地方,富裕和贫穷并不重要,钱对一个家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够长相守。

我默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梦见了她,而她梦见的是她的丈夫。

再见到媚娘时,我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她对我还像从前一样关爱,走在大街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掌柔软阔大,手指纤长。遇到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和行人时,她还是抢先一步,用她丰满的身体阻挡着我。我曾经笑着称她为老母鸡,她说,谁让你是小弟弟,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然而,在她翅翼保护下的我,距她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最遥远的,不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而是你在我的身边,我却无法读懂你。

我开始陷入了无端的痛苦中,不知道我们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其实结局早就能够预料,只是那些日子里,我不愿相信,不愿接受那个早就注定了的结局。我在想,当有一天,她的丈夫从那个动荡不安的伊拉克回来,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

还和以前一样,每到周末,我们就相约在报社楼下见面,然后一人一部单车,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中一同驶向北峰山下,再弃车步行,拾级而上,来到那个收养了许多孤儿的寺庙。惠净法师总会在寺庙前迎接我们,她脸上的笑容永远都是慈祥的,像阳光一样,让我的心中暖洋洋的。在她笑容的照耀下,我心头的坚冰渐渐融化。我开始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大爱,远远超越于儿女情长之上。我为自己那点自私的所谓爱情而汗颜。

周末的整个早晨都属于英文和古文课。我讲课时,她就坐在后排;她讲课时,我也坐在那个位置上。处于深山中的寺庙异常寂静,只有潺潺流水声从窗外传过来,间或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这座用寺庙改建的教室异常破败,支撑屋顶的两根柱子千百年来被虫子蛀成了无数的洞,轻轻一拍,就会掉落黄色的木屑。后来,在我离开福州,每逢有台风登陆东南沿海,我就会想起这座寺庙,我就会替她们深深担忧。我不知道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在狂风暴雨中,她们是否安之若素。

媚娘站在讲台上,身躯挺拔,她柔软的目光看着孩子们,那目光充满了绵羊般的良善和温柔。孩子们手中捧着残破的课本,那些课本是我们从一所所学校,从一个个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家中讨来的。

媚娘在领读课文,她的英文发音非常纯正,声音甜美,柔软而婉转。孩子们齐声跟着她朗读,声音杂乱而清脆,像水花四溅。有孩子读错了,她走下讲台,慈爱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剃光了地脑壳,受到惊吓的孩子释然地笑了,她也笑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发出轻松的笑声。

那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残破的教室,那也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友好最轻松的课堂气氛。

我想,媚娘真好。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是佛祖把她派到了我的身边,让我们相识,我必须好好对待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我能够和她比肩携手,能够和她共浴爱河,我应该满足了。难道我还一定要贪图结果吗?

我想,如果不是佛祖让我们相识,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会来到这个深山之中的寺庙,把我们的知识,尽我们所有,传给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们,这些寺庙收养的孩子们,这些小小的佛门弟子。

我想,认识她,是佛祖的旨意。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手了,那也是佛祖的旨意。我不能违背。

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夜晚的五一广场是福州最热闹的地方。五一广场是福州市的中心。

黄昏来临的时候,广场上的五彩华灯就一齐亮起来,将地面和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人群。时光尽管已经是深秋,但福州的深秋并不寒冷,街树依然青翠欲滴,枝头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在北方,这个季节早已经寒风呼啸衰草连天,人们穿着厚厚的臃肿棉衣,哈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急颠颠地赶回生着熊熊炭火的房间,而在这里,深秋才是最诗意最浪漫的季节。

五一广场北边的高高台阶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塑像洁白如玉,有五层楼房那么高。塑像的旁边,还有一匹同样高大的骏马,骏马腾空而起,似乎在萧萧悲鸣。据说,那曾经是毛泽东的坐骑。在以后的记者岁月中,我走过许多城市,无论是塞外漠北,还是江南水乡,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宽阔的广场,然而,我在那些现代气息强烈的广场上,没有见过哪一座会像福州的五一广场这样,依然残留着浓重的文革色彩。

那天夜晚,我和媚娘来到五一广场,广场中央人头攒动,草坪上放置着巨大的音箱,音箱里正播放着节奏强烈的乐曲。人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在一起和着节拍起跳。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人震撼,也让人激动。人人脸上绽放着微笑,连空气也变得急跃而兴奋。在别的城市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让人激动,让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勃勃跳动的场景。

我和媚娘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我们和着节拍起劲地跺脚,轻快地旋转。人群如洪流,我们是洪流中的两朵浪花,我们被幸福地胁裹着,被淹没,又被浮起,心绪和灵魂在城市的上空,在暗夜的上空,轻轻地飞翔。

一曲罢了,我们身上有了细密的汗珠。我们用手掌在脸颊边扇动着,寻找到了一个木条座椅。刚准备坐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媚娘的名字。

我们回过头,看到眼前站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黄黄的,很长很长,披散在脑后,她小小的脑壳几乎不胜其负,微微地仰起脸,她脸部的五官也很小巧,无可挑剔。

一个非常精致非常秀气的南国佳丽。

媚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阿莲。

我清楚地感觉到媚娘在距离我愈来愈远,但是我无法把握她,我无能为力。她也无能为力,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就像我也爱她一样,但是那一纸婚姻证明如同深深的鸿沟一样隔绝了我们,我们无法跨越。

媚娘常常对我说,她有一种犯罪感,她不是一个 好女人。如果不是丈夫出国,远隔千山万水,她绝对不会走出这一步。

我总是在安慰她,可是,每次说着说着,我就感到羞耻,我不是在安慰她,我倒像是在为自己解脱。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说,应该受到谴责的是我,你没有错。没有人会责怪你。我应该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因为是我引诱了你。

我说,食色性也,性欲怎么能强行压抑?它就像洪水一样,你无法堵塞它,你只能疏导它。强行堵塞,必将引起大坝坍塌,洪水滔天。

媚娘说,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读的一篇小说,一位女子,刚结婚就死了丈夫,在过去,已婚女子是不能再改嫁的。漫漫长夜,她无法度过,就把一盒火柴倾倒在屋子里,然后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整整齐齐地放在火柴盒里。然后又胡乱地倒在地上,又捡起来……就这样,她熬倒了天亮,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少年时代,我不能理解那个年轻寡妇的举动,总在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现在,我理解了。

那段日子里,正有一部叫做《魔戒》的电影在福州的电影院里火热上映。我们一起去看。《魔戒》让一贯冷静的电影院场场爆满。那部据说是电影问世以来投资最大票房收入最高的影片,我们一直认为是空前绝后的。那些唯美的画面和曲折的情节让我们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在观看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抓紧着我的手,和满场的女观众一同惊声尖叫。那时候,福州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想和女朋友有进一步的进展,你就带她去看《魔戒》,因为在剧情高潮时,她会不自觉地抓紧你的手,不愿放开。

我看过了一遍的《魔戒》,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印象,然而,那里面的一个情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甘道夫被炎魔的火鞭缠卷住了脚腕,他的双手紧紧地扒着悬崖,可身体在一寸寸地向悬崖下坠落。亚拉冈想回身救他,可相隔着深深的峡谷。那一刻,漫天的喧嚣突然一齐静寂,峡谷间只回荡着甘道夫无奈的声音,他在告诉亚拉冈——快走!

我记得我在看到这个场景时,流下了眼泪。以后很长时间里,一想起这个场景,我还是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甘道夫和亚拉冈的无奈,就是我和媚娘的无奈啊。

又到了周末。

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我们去北峰给孩子们授课,在惠净法师和孩子们的面前,我的烦恼和痛苦减轻了。她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恋人,一对非常恩爱非常要好的恋人。

那天,从寺庙出来,媚娘向惠净法师借了两本佛经书,那是两本纸页泛黄、字迹竖排的书籍,上面还有毛笔圈写的痕迹,那也许是历代寺庙高僧所留下来的心得体会。媚娘双手从惠净法师的手中接过书籍,我看到她满面虔诚神情肃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看如此难深的经书。

我觉得,我已经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中。

那天从北峰回来,我们推着自行车,一路行走着。从郊外向城里走去,穿过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又趟过一条条铮铮奏响的溪流,我们走困了,然后,就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坐下。点了两盘最便宜的拌面,要了两瓶啤酒,我们吃得热气腾腾,喝得痛快淋漓。

小店是一对夫妻开的,店面不大,里面只摆放了几张桌凳,案板上也只有几种简单的蔬菜。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那对夫妻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从他们互相对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恩爱。然后,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外边跑进来,浑身尘土,脸上还沾着泥巴。他们把小孩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尘土,语气严厉但却充满慈爱地责骂着,小孩咯咯笑着,嗲声嗲气地撒娇。

从小店出来,我们又上路了,媚娘说,我很羡慕那对夫妻。我对生活没有奢求,我只希望能和老公在一起,生一个活波健康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穷也罢,富也罢,永远不分离。

小店中的那对夫妻,那个家庭,竟然让媚娘如此羡慕。

我们走回福州市区时,已经是夜晚了。在一家酒店门口,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来没有在外边住宿过,今夜,我们就要奢侈一把。

那家酒店一夜的住宿费用高达300元,我从随身携带的储蓄卡上取出钱,媚娘一再阻挡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浪费,为什么要这么浪费。我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你开心了,我就感到幸福。

300元一夜的酒店房间果然和我的出租屋不一样,房间的四面都是镜面装饰的墙壁,雪白的被子铺在宽大的床上,撩起一个被角,像少女撩起的裙裾,引人遐想。泡在浴缸中,温热的水包裹着,托浮着,像飘在云端一样幸福而惬意。

突然,媚娘的手机响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刺耳。媚娘裹着浴巾跑出去,用我无法听懂的闽南话应答着。我听不清她和对方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来,她很急切。

他们通话通了好长时间。媚娘一条腿蜷放在床上,一条腿垂放在床边,弯曲着腰身接听电话,我从浴室走出,我揩干了全身,我打开了床头灯,我躺在床上,我捧起一本书,我读了好几页,而媚娘还在通话。她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呜咽,我扭头看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媚娘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拉动纸张的声音,传来她极度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她走出来后,我着急地问,怎么了?

她说,他受伤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在遥远的伊拉克,从事着伊拉克战后的重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依靠滚滚的石油曾经很富裕,高楼林立,然而,炮弹将这个国家的经济打得千疮百孔,也将那些高楼大厦打得千疮百孔。他和好几个认识的人偷渡到了伊拉克,就是为了修复那些残破的大楼。

那天,我们在寺庙里上课,他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重重地跌落地面,被摔断了一根肋骨,被送到了当地地医院。

媚娘情绪很低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后,就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椅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我也走出去,想将她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在她这里,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我又独自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然而,满纸的黑字像蝌蚪一样四处游窜,我无法看下去。

我想赶快入睡。我闭上眼睛,可是头脑中翻江倒海,我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媚娘从阳台上回来了,她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背起挎包。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她走了出去。房门在我们中间重重地关上了,也重重地隔断了我们。从此,她在这边,我在另一边。我们的心再也无法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也再没有走在一起。

爱情原来还会这般痛苦。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福州的东街口,那是福州最繁华的地方,一家家鳞次栉比的专卖店将这条街道装扮得美丽时尚。对对热恋中的男女迎面而来,又携手走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曾经有过或者正在经历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像我这样,坠入黑暗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当初和一样挽着恋人的手幸福地从这里走过的人,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还依然幸福如初。

从那次在酒店分手后,媚娘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我很想很想见到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天,但我觉得好像很长很长。漫长得我的心都已经长满了苔藓。

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她,就在东街口,就在我们经常手挽着手散步的那条街道上。那天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一抬头,居然就看到了对面人行道上的她。她站立在一棵街树下,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同身边那棵树木一样亭亭玉立。

我向她走去,可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心驶过,我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往两边望去,都是汹涌的望不到尽头的车流,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我紧紧地盯着她,害怕她会被人流淹没。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读过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个情节,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人流中,终于发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朋友,然而,他就是无法横穿马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朋友被巴黎街口那天狂欢地人群冲走,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留下终生悔恨。

我试着穿越马路,我找到一条汽车之间的缝隙,向马路中央跑去。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里探出一个烫着满头卷花的头颅,那个长相非常恶俗的女人用当地的方言骂着我,丰满的脸涨得通红,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向她假扮着笑容说抱歉,心里也在恶狠狠地用北方方言回骂她。她听不见,我听不懂,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终于穿过了大街,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媚娘,我焦急四顾,多亏她身材高佻,我终于看到她正向一家女士休闲装专卖店的门口走去。我跑向她,将迎面而来的人撞得跌跌撞撞,又撞出了一串骂声。可我已经顾不上回骂了,我只惦记着媚娘。

在那家专卖店的门口,我追上了她。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后,拍打着她的肩头。她回头看见了我,但脸上没有任何惊喜。

我怅然若失。

然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在我们中间的桌面上静静地氤氲着淡淡的芳香,而桌面两边的我们,长时间没有话说,显得尴尬而陌生。

我说,今天大街上好多的人。

她说,是的,好多的人。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已经过早衰老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心力疲惫,很喜欢怀想往事。有时候想着想着,心头就掠过一阵沧桑。而这些都是那些袖着双手蹲在墙角晒这太阳的老头喜欢做的事情。

我觉得我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下去后我会毁灭的。

于是,在元旦来临的时候,报社放三天假,我选择了去平潭岛。

平潭是福州最南端的一座小岛,它就像一艘巨型的航空母舰漂浮在大海上,亚热带季风气候亘古未变地吹拂着它,让它四季阳光灿烂草木葱绿。

先坐汽车,后换乘轮船,一踏上那个传说中异常美丽异常神话的地方,我就放飞了沉重的心灵。平潭岛,它的风光与福州迥然不同,仿佛异域。小岛非常平坦,铺着一层柏油的马路四通八达,窄窄地通往那些被热带树木阔大的叶子所覆盖的村庄。村庄里家家用石头修建的房屋笨重而牢固,门前晾晒着渔网,有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从村道上跑过,光脚板将青石板铺成的村道踩踏出一片喧闹。平潭岛的树木都是歪歪扭扭的,它们统一地向着北方倾斜,那是经年累月的海风吹拂的。尽管已经是北方冬季中的元旦,但是岛上依然很热。强烈的光线照射在我独自行走的背脊上,让我的衬衣一片濡湿。

我行走着,向着大海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渴望与喜悦。传说中的大海波诡云谲,辽阔无垠,它浪漫而神秘,美丽而惊险。我行走着,焦渴的目光望着远方,那些童年和少年读过的关于大海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美人鱼、库克船长、野天鹅、海盗……我不知道我将见到的大海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象的,我不知道大海的上空是否真的就有野天鹅在盘旋,夜晚真的就能听到美妙的天籁一样的歌声。我行走着,看到路边休憩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渔民,他们的皮肤被强烈的紫外线烧烤得黑漆发亮,额头也被海风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着他们,我感到异常亲切。

湿热的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腥味。转过一片树林,大海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它平坦地从脚下一直铺到渺茫无际的天地尽头,风携裹着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向脚下涌来,瓦蓝瓦蓝的、几乎透明的天空中,流浪着几朵洁白的云朵,还有几只海鸟的翅翼在翻飞。

这就是大海,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海,这就是我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大海,我轻轻地叫一声,跪倒在地上。突然就泪流满面。

我继续向大海走去。四野没有一个人,我脱光了衣服,让从遥远的、有些粗砺的浩荡海风吹着我,吹透了我的躯体和灵魂,吹飞了我的满头乱发,思绪幻化成了满天霞光。我脚踩着软绵绵的沙滩,我走入了海水中,海水轻抚着我的双脚,我的肚腹,我的胸脯,我的心,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从天边涌来的波涛在荡漾。

那一刻,我是透明的。

那天,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海岸边中,一直站到了黄昏。我在静谧无人中,在辽阔无际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的无穷,自然的浩淼,天地的玄机。大海亘古不变,亿万年来冲刷着,激荡着,喧嚣着,而海边的人呢,一辈又一辈的人,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都去了哪里?人的个体生命和大海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大海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就会瞬间消逝。在我之前,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站在这里,站在海边,和我握着同样的心思,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然而,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知道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北方的男子,也满怀心思地站在这里。而就在大海的彼岸,是否也有一个异国的男子,也和我一样怅望。在大海面前,人的生命多么渺小,又多么短暂,我的心中满怀忧伤,突然间就悲天悯人,突然间就为个体的生命而悲叹。

来到大海边,我本来是想寻求解脱,没有想到会更加沉重。

我又想起了媚娘。

此刻,在福州的媚娘,她在干什么?

起风了,风从遥远的大海那边,从渺茫的天边吹来,卷起层层海浪。海浪声铺天盖地,纷至沓来,像千面张鼓一齐擂响,像千军万马一齐呐喊,像千座山峰一齐崩塌。天空阴暗,看不到一颗星星,似乎一场大雨正要来到。夜愈深,海浪愈高。海水正在向我步步进逼,波浪拍打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又退回去,片刻后,积蓄力量的波浪更猛烈地拍打而来,像许多条皮鞭,竭力要把我卷入大海。我回头望去,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一星灯火。

我突然想,如果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会想媚娘吗?我还会爱媚娘吗?如果媚娘在我的身边,大海注定今夜要带走一个人,我会挺身而出,而把媚娘推上堤岸吗?我会的,我会的。我会想媚娘,我会爱媚娘,我会把媚娘推上提岸,而让死亡把我带走。

媚娘的生命比我更重要。

我泪流满面。

海风打在我流泪的脸上,有一种冰冷的疼痛。

我走上堤岸,从背包中掏出手机,连想也没有想就拨出了媚娘的电话。铃声缓慢地响起,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

我刚想挂断,那边传来了媚娘的声音,她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说,媚娘,我想你。

我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挂断电话,哽咽着,跪倒在夜晚的沙滩上。

风很硬很冷,呼啸的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就落雨了。雨珠很大很大。我在雨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走得失魂落魄,走得孤苦狼狈。我想,媚娘会打来电话的,她一定会的。

然而,没有。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大雨中,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口中全是沙子和雨水。我大声地喊着,哭着,叫着。在这个海风呼啸的夜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的声音和灵魂一同撕裂。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座破庙前,那是大海边特有的妈祖庙。在海边,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一座供奉妈祖的庙宇,保佑航海的人平安归来。我再也走不动了,我浑身虚脱地躺倒在庙宇的台阶上。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没有来电显示。

在那座庙里,在呼啸的海风中,我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夜。

我回到福州,就此消沉下去。我不再给媚娘打电话,也不再和任何人来往,白天,我将自己关在房屋里,夜晚,我独自走进酒吧,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种辛辣的烈性白酒。一直喝到酒吧打烊,我才醉醺醺地回家。有一次,我醉得无法上楼梯,就在楼梯口睡了一夜。还有一次,我走着走着,就歪倒睡着了,天亮才发现,我居然睡在马路边。

那段时间里,和我合租着一套单元房的陈凯一直不知道我的行踪。当他知道媚娘离开我时,就一再安慰我说,你们其实开头就是错,结局还是错。我说,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陈凯说,接受吧,为了生活,任何残酷都要接受。

后来,当我夜半酩酊大醉归来时,看到陈凯和他的女朋友一直在等着我。他们一言不发地扶我倒在床上,用热毛巾擦拭干净我的脸,然后带上门,默默退出。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上班了,报社可能会开除我。开除就开除吧,媚娘已经离开了我,我一切都无所谓了。

有天夜晚,我又来到那家酒吧,默默地喝酒。那种高浓度的白酒一入肚,就像火烧火燎一样,让我既痛苦又沉迷。酒吧的音响里突然播放着《但愿人长久》的熟悉旋律,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歌声像一条柔韧的长长的绸缎丝带,缠裹着我,将我拉回到了从前,拉回到了和媚娘在一起的痛苦而幸福的时光。我靠在墙角,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听着,任眼泪静静地漫上。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我想起了这样的诗句。那首词好像是范仲淹写的。没有痛彻心肺的爱恋,没有刻骨铭心的愁绪,又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原来一代名相范仲淹也有过和我一样的爱情的苦痛和忧伤,那么,他又是如何排遣的呢?他是如何走出这片痛苦的漫漫无际的泥沼?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是报社打来的。说有一个随团赴西藏采访的名额,让我考虑考虑,如果没有意见,就定我去。

后来,我才知道了,我长时间不上班,夜夜去酒吧喝酒,报社已经知道了,报社也知道媚娘已经离开了我,他们把这个去西藏的名额让给我,是想让我在异域的土地上寻求解脱。我心存感激。

在那片神秘而古老的高原上,我们一路放歌。远处云雾缭绕冰清玉洁的雪山,野花凄迷辽阔无边的草甸,缓缓流淌蜿蜒曲折的小河,奔驰而过卷起漫天尘土的马群,还有空中翻飞声声唳叫的苍鹰,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天高地阔,视野无穷,我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沿着川藏公路,我们的大巴一直开到了拉萨,开到了举世闻名的八廓街。古老的石街,承载了太多的沧桑,石头铺就的街面已被多少代人的脚底磨得光滑锃亮,街道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游客,穿着色彩黯淡长袍的本地人,还有身披大红袈裟目光安详的喇嘛……我坐在一块石头凿磨而成的石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任高原桔红色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肩头,我陶醉在这片异域的风情中。

然后,我就一个人在拉萨疯跑,每一条大街都让我向往,每一条小巷都充满神秘,我拿着相机漫无目的地拍摄着,和身边陌生的人肆无忌惮地交谈。我像一只好奇的大鸟,想飞遍拉萨的每一个角落。

沿着一条小巷,我走进了一座颓废的少有人迹的寺庙。寺庙的地面、围墙和屋顶上长满了荒草,荒草间栖息着枯黄色的麻雀和斑鸠。也许几十年几百年来它们就一直居住在这里,我走到近处,它们才极不情愿地懒洋洋地飞起,落在旁边,咕咕叫着,好奇而不满地望着我。在这座寺庙里,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寺庙里没有一个人,佛像和香案上落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屋顶半边已经倒塌,另半边露着几个巨大的窟窿,透过窟窿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佛像旁的两根木柱油漆斑驳,上面隐约有镌刻的字迹,我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一幅对联。一边已经模糊难辩,另一边刻着——你既无心我便休。

你既无心我便休,你既无心我便休……我一遍遍地念着,内心突然电闪雷鸣般大彻大悟。我何必要爱上媚娘呢,我何必要这样心中苦苦地想着她呢,我何必要自己坠落到黑暗的深渊中不愿自拔呢。你既无心我便休,你既无心我便休……

在遥远的西藏,我想我应该忘记媚娘,我想我已经忘记了媚娘。

半个月的西藏之行很快就结束了,我又回到了福州。

回到福州才发现,媚娘从来就没有走出过我的内心,她一直潜藏在我的心灵最深处,就像那些冬天里的小草,表面上干枯死亡,而一旦春风吹拂春雨滋润,它又会破土萌发蓬勃生长。

福州注定是我的伤心之地,福州到处都是媚娘的影子,都处都是媚娘留下的烙印,然而我又无法离开福州。我的事业在这里。我失去了爱情,如果再失去事业,我就失去了一切。

我只想再见媚娘最后一面,见过最后一面,也许我就不会再想她了,我就会忘记她。

回到福州的第一个夜晚,我就急急地拨打媚娘的电话,却被告知,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神经质地拨打了好多遍,每一遍都是停机。

我颓然坐在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小区外的那些歌厅酒吧的音乐声响起来了,在夜风中飘散着,缥缈而不真切,仿佛梦境一般。我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我翻身下床,跑出小区,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地驶向她居住的宫巷。

来到她家门前,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扣响了门环。整个宫巷的房子都非常古老,独门独院,油漆木门,雕梁画栋,院内曲径通幽,显得沧桑而古朴。宫巷的格局还保持着当初建造的规模,它像都市中的乡村一样,独享着一份难得的宁静和安谧。

院内传来了拖沓而冗长的脚步声,不是媚娘的,媚娘的脚步简洁而轻快。我正在犹豫着,大门上方打开了一扇小窗,伸出了一个老男人光洁圆润的头颅,他问,找谁?

我说,找媚娘。

他说,搬走了。

我愕然,问道,这不是她家吗?

老男人不耐烦地放下窗户,在里面冷冷地说,已经卖了。

大叔,大叔。我几乎要哭出来,我问,您知道她搬哪里了?

不知道。

屈指算来,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去寺庙里给孩子们上课了。这段时间里,我消沉堕落,自暴自弃,我对不起那些孤苦的孩子们,我对不起信任我的惠净法师。

我给孩子们教授的是《古文观止》,那本书我早就背诵得滚瓜烂熟。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当教师的父亲就用教鞭逼迫我来读那些起先艰深拗口、而后来含英嚼华的文章,那些穿越了千百年的精美华章让我这一生受益匪浅,因为喜欢它们,我喜欢了文学,我报考了大学中文系,我开始了写作,我选择了记者职业。

所以,我为孩子们教授《古文观止》得心应手。

又是周末,我想,我要把这段时间耽误孩子们的课程补上来

我一个人骑着叮叮当当浑身乱响的自行车,穿行在都市的高楼大厦间,行进在一辆辆色彩绚烂的轿车旁,驶向北峰。在这条路上,当初撒满了我和媚娘的笑声,而从此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艰难地骑着,佝偻着腰身,骑得歪歪扭扭,骑得疲惫而忧伤,仿佛风中之草。

自行车放在山下,我徒步上山,来到了寺庙前。往昔的这个时候,孩子们琅琅的书声距离很远就能听见,而今天,寺庙里静悄悄的。

走进寺庙,我见到了惠净法师。惠净法师说,山那边建造了一座希望小学,孩子们都去那里读书了。已经走了一个月。

惠净法师还说,难为孩子们了,在寺庙里,她们没有肉吃,她们普遍营养不良。也难为了你们,跑这么远来为孩子们上课。现在一切都好了,希望小学里有专门的教师,也有食堂宿舍。

我望着窗外几近坍塌的教室,点点头。

惠净法师突然问,媚娘今天怎么没有来?

我忍受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说了我们怎么认识的,我说了她是别人的妻子,我说了她不接我的电话,她已经搬走了,不知所踪。

我边说边流泪,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委屈,突然一下子喷发出来。慈祥的惠净法师就像我的母亲,我在母亲面前无所顾忌。

惠净法师一言不发。她的目光满含慈爱。

我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惠净法师说,放下。

什么?

放下。

噢,放下。

我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存在。

在我第二次来到福州的这年夏天,我已经离开媚娘好几年了,我生活在没有媚娘的城市里。那时候,我曾经想过,离开了媚娘我将难以生活下去,我将无法独自生存,然而,今天我依然走在福州撒满阳光的街头,早晨站在穿衣镜前,依然会拉展衣服上的细微皱褶,夜晚睡在单人床上,依然会涌起难以抑止的冲动。

时间的潮水会冲刷掉一切印痕,包括创伤,包括苦痛。世界上没有走不过的沟坎,人生中也没有走不出的艰难。

我常常想,每一个人绝对不会一生中只爱一个人,那些所谓的地久天长海枯石烂其实只是艺术家的美好想象。再完美的夫妻,也会有出轨的时刻,即使是心灵出轨。曾经被誉为“金童玉女”的贝克汉姆和维多利亚,他们的中间还不是生生插入了丽贝卡。在这个商业社会里,每个人的周围都充满了太多的诱惑,也充满了太多的机会。那些望夫石和哭长城的故事也只出现在农耕时代的神话传说中。现在谁还敢说,我这一生只守卫着一个人,我会只爱着一个人,我不会对别人动心,我会从一而终?

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有真正的幸福吗?高贵典雅如黛安娜、才华横溢如杜拉斯、美丽惊艳如梦露,她们要么郁郁而终,要么独守其身,要么倍受挫伤,更何况芸芸众生的我们。贫贱夫妻百事哀;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些来自民间的最真实的格言不就是对民间爱情最形象的总结吗?

在我以后做国际编辑时,有一次从网络上看到了这样的一篇稿件,更让我对爱情心灰意冷。据介绍,英国生物科学家最新研究表明,人类的感情是受身体内一种酶的支配,当人类面对异性且有愉悦感时,就会在身体内分泌这种酶,但是,针对同一个异性最多超过五年时,身体便无法继续分泌这种酶,除非另外更换异性。

上帝啊,原来世间的所谓爱情竟然是可以量化的,竟然可以用标尺来度量。那么在这世间奢谈什么天长地久从一而终岂不是痴人说梦。

没有媚娘的城市依旧美丽如昔,我依旧朝五晚九地去报社打卡上班,从热线部抢夺线索,然后以猎犬般的速度赶赴现场。在第二次来福州时,我已经从一个情感记者变为社会记者。

我依然渴望爱情。尽管我知道它不再长久,它不再如同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绚烂那么美好那么冰清玉洁。但我青春的容颜仍然需要爱情滋润,我躁动的心灵仍然需要爱情起搏。

只是,我不知道,下一个媚娘会是谁,她在哪里?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衣食住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好像远在天涯一样关切和牵挂,让我心底浮起柔软的感动。

想起阿青,我心中就会怜爱和同情,我就会想起她工作的那家色情汹涌的场所。我曾经给阿青说过好多次,别干了,另外换个工作吧。可是,阿青去了一家家或大或小的公司应聘,都被告知不需要人;我们还去过一周举办一次的人才招聘市场,那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应聘场面让人喘不过气。寻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好像寻找梦中情人一样艰难。

阿青说,她们班现在还有许多同学,因为没有工作,呆在家中,依靠父母生活,和他们比起来,她毕竟还有一份工作,她很知足很幸福了。

阿青还说,她们班有一位男同学,家庭非常贫困,他是到处告贷举债上完大学的。本想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可以还清债务了,没有想到,找工作一再碰壁,最后自杀了。他自杀后,父母看不到生活的任何希望,也一起自杀了。

我上班的报社对面是一个宽大的广场,有时候我夜半回家,要经过广场,每天夜晚都看见广场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个又一个人,头枕着布包,路灯光照着他们香甜酣睡的脸,他们都身材消瘦,文质彬彬,有的还戴着眼睛,满脸的书生相。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她们睡觉也会那样矜持地蜷曲着身体,怀中抱着包裹。包裹里可能放着她们仅有的衣服和喜欢阅读的书籍。我一阵心酸。然而我又无法帮助她们。我想起了曾经采访过的三个卖淫女。她们也都大学毕业,从外地来到福州,找不到工作,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夜晚就露宿在公园里,再后来,她们没有钱吃饭,饿了三天。第四天,她们不得不摇摇晃晃地走进桑那城里卖淫,以换取生活的所需。

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就异常痛苦。教育机制、医疗机制、官场的潜规则、垄断行业等等,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严重程度,如果不用手术刀割掉毒瘤,这个社会的机体就会腐烂,就会死亡。

这个社会贫富悬殊的比率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富人和穷人的距离已经以光年计。

我是记者,我接触了社会最底层的生存艰难,也目睹了上层社会的奢华糜烂。我最有发言权。我见过在菜市场靠捡菜叶为生的老太太,也见过一夜挥霍二十万只为要和当今很红的一位模特共度一夜情的富商;我见过为了供儿子上大学而抱病挖煤最终埋尸井下的老人,也见过在车展上一把交出上千万而开走豪华宾利的煤矿主;我见过手持血衣跪在政府门前申诉无门的农民,也见过在赌场一掷千金毫不在意的政府官员。是谁,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盘剥压榨富甲一方;又是谁,让另外的人饥寒交迫穷困潦倒。同样都是国家的公民,是谁为一小部分人提供了占有财富的机会,而所占有的,是国家的财富,是大多数人的财富。

和阿青在一起,我从来都不让她破费,我知道她工作的艰难和工资的来自不易。

有一次,我们又提起了媚娘,尽管在她的面前,我竭力掩饰自己对媚娘的思念和怀恋,可还是常常就无意中提起。我说,媚娘对你哥哥感情真好。

她说,她们从认识到结婚,一直到最后,都很有感情。

我说,你哥哥怎么就会死亡哪?到底怎么死的?

她说,两年前,哥哥下班回家,去一家超市购物,那家超市遭到了汽车炸弹的袭击。你知道的,伊拉克一直恐怖袭击不断,一直有平民伤亡。那次袭击死亡上百人,其中就有我的哥哥。

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又说,哥哥不去伊拉克,我们什么都好了。一家人在一起,房子也不会卖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卖房子啊?

她说,哥哥出国,要交给蛇头几十万元。蛇头拿到钱,才会帮你办理一切手续,再带你偷渡出国。他们有门路,他们就依靠这个发财。我们家没有钱,全是借的高利贷。哥哥死后,债主知道我们无力偿还,就逼我们卖掉了房子。

我说,那么你知道媚娘现在在哪里?

她说,卖掉房子后,我们还清了高利贷,一无所有。媚娘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临走前一直在说,是她害死了哥哥,她对不起哥哥。我去过她南平的家寻找,可是没有,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默然,心痛如绞。

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媚娘了,没有想到我居然还能再见到她,我更没有想到是在一个太不可思议的地方见到她。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已经分隔了两年之久。在这两年里,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曾经辗转了好几个城市,在遍体鳞伤,在工作一再遭受挫折后,又回到了福州。

我也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惠净法师了。我一直在想,惠净法师在没有出家前,她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她有过哪些经历,在她的生活坐标中,有哪些人出现过,并留下了印痕。看穿了世间恩怨情仇的惠净法师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即使现在的她也肤如凝脂,眼如秋波,她也一定经历过大风大浪,经历过常人所难以承受的痛苦,要不,她为什么会选择出家,要不,她为什么会对生死、对苦乐、对命运有那么深的感悟。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特别端庄特别贤淑的女孩子,挺直着腰身恬静地从眼前走过,我就会想,她的身上会有哪些故事,她生活在怎样的背景中,她会不会就是出家前的惠净,惠净出家前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女子,能够跳出三界,皈依佛门,能够放弃尘世的欢乐幸福,不再为人间的儿女情长所动心,能够从此在青灯黄卷暮鼓晨钟中寄托终身,能够战胜巨大的寂寞和孤独,这本身就让人惊异让人钦佩。没有经历过彻天彻地的痛苦,没有对生活大彻大悟的人,是不会走出这艰难的一步的。

我决定去看看惠净法师。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母亲。

这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在时隔几年后,我又走进了那座寺庙。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异常闷热,天空中积压着厚厚的乌云,寺庙内外一片沉寂,鸟雀无声。

惠净法师没有在。住持说,法师清晨就去了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住持只有三十多岁,但满面风尘,眼含慈悲,额头两道深深的皱纹,似乎经历了许多凄苦。

我百无聊赖地在寺庙走走,来到了一间偏殿,偏殿里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瞠目怒视,目眦尽裂,传说中它是一尊威武之神,名叫巨灵。远古的时候,北峰山上常有妖孽作怪,每天夜晚必到山下的福州掠走一名孩童食用。福州百姓苦不堪言,告之玉帝,玉帝派巨灵神下凡,一举斩杀妖孽。百姓为了纪念巨灵神,就在观音大殿旁修建了一座偏殿供奉。

巨灵神魁梧伟岸,赤红面堂,手持开山大斧,气势威猛,似乎要从香案上奔踏而下,让人望而生畏。香案旁站着一位身披青色袈裟的尼姑,侧面对着巨灵,正在低头默诵,偶尔会敲击一下手中的木鱼。干燥的木鱼声在殿堂里回荡着,显得空旷凄凉。

我以前在《西游记》上读到过巨灵神的故事,那本妇孺皆知的书把巨灵神当作了一个反面角色来刻画。孙悟空反下天宫后,玉帝派托塔李天王去征剿,而前锋便是这位身躯伟岸的巨灵神。在那次战斗中,伟岸的巨灵神被灵巧的孙猴子捉弄羞辱后,又杀得片甲不留。小时候,我一直在嘲笑巨灵神的臃肿无能,我今天才知道,它原来也这般降妖除魔为民分忧。我点燃一柱香,三鞠躬,恭恭敬敬地插在香案上。身边的尼姑敲响了一声木鱼,念了一句阿弥托佛。

我直起身,不经意地望了尼姑一眼,突然感到天崩地裂一般,她,她竟是媚娘,她竟是我日思夜想的媚娘。尽管她已削发为尼,尽管她身披袈裟,尽管她低眉闭目,尽管殿堂光线黯淡,但是,我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我的媚娘。

我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我,面无表情。木鱼掉在了地上,滚出了好远。

媚娘,媚娘……我一声声地叫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依然面容沉静如水,眼光穿过我的头顶,似乎在望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施主,您认错人了。

我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前,几乎要哭出声来,我说,媚娘,媚娘,你看看我啊,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她极力挣脱了我的双手,整了整袈裟,快步向殿外走去。殿外,雷鸣电闪,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了。

我紧走两步,又追上了她。我想抓住她的手臂,却抓住了她袈裟的衣袖,她一挣扎,袈裟突然脱落了,两个饱满的乳房像兔子一样跳跃而出。她就是我的媚娘,从内到外都是我的媚娘。

她捡起袈裟,重新穿好,用一条长长的带子系在腰间。一道电光穿窗而入,我看见她一张依旧姣好的脸惨白惨白。

媚娘,媚娘。我哭着说,我们回家吧,我一切都明白了,现在我们就回家吧。

窗外下起了雨,雨敲打着房檐,敲打着树叶,声音密集而清脆。媚娘转过身,迈步走向殿外,急促的雨声中,夹杂着她的吟诵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我冲出偏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媚娘走在倾盆大雨中,阔大的袈裟湿漉漉地包裹在身上,让她举步维艰。狂风从庙外直贯而入,吹着她,她一路走得歪歪斜斜。

我看见媚娘走上了二楼的一间禅房,我想冲上去,可是二楼的禅房还有别的尼姑。我看见她们关上了窗户,又带上了门。我站在楼下,任雨水凶狠地砸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又顺着胸脯流遍全身。我全身发冷。可还是眼望着媚娘居住的那幢木楼,在大雨中痴痴地等着,等着……

一声炸雷,头顶上的树枝被劈断了,砸在我的身上,我跪倒在地上,泪水和雨水一起滂沱而下……

后来,雨停了,各种鸟雀突然一起鸣叫,一向孤寂的寺庙变得热闹非凡,可那扇窗户还紧闭着。惠净法师的房门打开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扶起我说,孩子,缘分已绝,你回去吧。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福州,大病一场。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医院里。

后来,居住在我隔壁的陈凯说,我回家后,一直在喊着媚娘的名字,一直昏厥着,高烧不退。他们吓坏了,拨打了120,把我送到了医院。

病好后,我又去了北峰,想找到媚娘。惠净法师说,媚娘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就去云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云游,就是像云朵一样漂游,行踪无定。许多天后,我才知道这是专门为出家人发明的一个词语。

现在,我在键盘上敲击出这样一行行文字,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在台风一次次肆虐东南沿海的这个季节,媚娘云游到了哪里,她是否平安,我这一生是否还能见到她。

第二章  阿莲的故事

再见到阿莲已经是那年冬天。

福州的冬天一点也不冷。凛冽的寒风只呼啸在遥远的北方,漫天的雪花也只飞舞在人们美好的想象中。印象中的那年冬天,福州的街巷上空总悬挂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桔红色的光芒照耀着行走在街巷里的人群,单薄的衣着包裹着他们,他们悠闲而潇洒地行走着,或西装革履,或旗袍翩翩,或夹克短衫,或裙裾摇摇,一个个都优裕自如风情万种,让人心生爱慕。而此刻的北方,大街上行走的是裹着厚厚的棉衣,显得异常臃肿迟钝的人群。

后来,我辗转到过南方北方好多个城市,每逢冬天,瑟缩着全身袖着双手,快步疾走在寒冷的风中,疾走在落光了叶子的街树旁,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在福州冬季的幸福时光。

在福州冬季的一个早晨,我刚刚起床,赤裸着上身,站在阳台上伸举着哑铃,突然电话响了,是一个线人打来的,告诉我说,福州总院里入住了一个癌症病人,他唯一的女儿要卖身救父。

在多年的记者生涯中,我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培养了一大批线人,他们总能在第一时间里为我提供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以保证我每天都有稿件见报。同样的,我也会定期和他们聚会,在那些我不用买单的咖啡屋和酒吧里。只把它们的店名登载在报纸上就可以了。

放下电话后,我急急赶到了福州总院,它的全称应该是南京军区福州军分区总医院。走进住院部高高的楼层里,在寂静而悲伤的病房里,我见到了那名想要卖身救父的姑娘。她又瘦又小,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她一说话,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她说,她的名字叫小田。她的父亲不希望她这一生赚大钱,只希望她能有零花钱就足够了,便给她起了这么一个辨别不出性别的名字。她只有20岁。

她说,她想赶快把自己嫁掉,不论他是谁,只要他能够拿出10万元。她父亲的手术费需要10万元,然而,她家一贫如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能低着头记录着她说的话,不敢看她满含悲伤的脸。采访结束,临出门前,我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二百元塞在她手中,就惶惶地离开了。

第二天,我的稿件见报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到福州总院,把捐款送到小田的手中。动手术的前一天,小田高兴地告诉我,手术费已经够用了,其中一个名叫林风莲的女士捐了一万元,她是带着女儿来的。那个女儿很可爱很懂事,小田说。

我决定采访林风莲。她的身上一定会有故事。

按照小田提供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我拨打过去,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问,哪位?

我说了自己想要采访的打算,然而,对方一口回绝了。她说,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您别采访我了。

我说,如果你不接受采访,我的整个稿件就没法结束。

她说,我有一点钱,捐给她,也算做做善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家有事了,我也会需要人们的帮助。

那时候,她只是随便说说。我们都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她在医院里,也需要人们的帮助。后来,我经常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命运的安排。

那天,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她终于答应了接受采访。第二天,在湖东路一间经常去的咖啡屋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候。有人推开门,穿着一件色彩张扬的大红风衣,一转身,一张异常美丽的脸庞照亮了整个厅堂,我惊异地发现,竟是她。

她就是几个月前的夏天,我和媚娘在五一广场有一面之交的阿莲。原来林风莲就是阿莲。她的老公也去国外打工了。

那时候,我经常想,阿莲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南国佳丽。她长得很古典,很清秀。小巧的五官搭配得无可挑剔,完全就像从那些蒙着一层岁月烟尘的图画中刚刚走出的古代仕女。然而,她长及腰际的头发却又染成了黄色,我后来常常嘲笑她的这个败笔。说她就像穿着一身铠甲的将军却拿着羽毛轻扇,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却耷拉着一双草鞋。阿莲总是理屈词穷,便很气愤地说,我喜欢,你管得着吗?我笑着说,看看,气急败坏了吧。没文化,俗!

阿莲是一个很善良很仗义的女人,她身上沿袭着中国几千年一脉相承的道德传统:为人正直、与人为善、富有爱心、温柔礼貌;同时,她又很时尚很前卫,喜欢蹦迪,喜欢攀岩,喜欢郊游,喜欢极限运动。她美丽古典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永远都在勃勃跳动永远都不满足的心。

我们坐在那家咖啡店里,聆听着墙角音箱播放的音乐,音乐声温柔似水,蜿蜒流淌在我们四周,让我们的心仿佛漂浮在水面上。我们静静地喝着咖啡,没有加糖的咖啡有一种苦味,但喝过后又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从心底漫上,让人轻盈舒泰。时光和心一样宁静。我们看着墙壁上悬挂的这家咖啡店的广告词——如果我不在家,就在咖啡店里;如果我不在咖啡店里,我就在去咖啡店的路上。我们默诵这如此绝妙的广告词,一齐会心地笑了。

阿莲说,她家在福清,那是福州五区八县最富裕的地方。这个县级市里高楼林立,星级酒店密布。宽敞平坦的街面上,疾驶的是奔驰和宝马一类的豪华车子。福清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国外打工,那是此地历经数百年而不变的传统。福清的财富,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从国外源源不断汇兑而至的美元、日元、英镑。

阿莲说,在福清,如果谁没有去国外打工的经历,会被别人看不起。

阿莲的老公在日本,已经走了三年,从没有回国过。

阿莲初中毕业。在福清,初中毕业已经算是很高的学历了。这里的孩子很早就辍学,在父亲兄长的工厂里做工。但是,这种家庭作坊式的工厂并没有形成规模,远远不及闽南地区晋江、石狮那样的品牌效应。所以,他们等到年龄稍大,就谋划着怎么出国。出国,似乎是每个福州孩子创造财富的唯一出路,尤其是男孩子。

阿莲很早就开始做石材生意。那些年里,石桌石凳石茶几正成为北方人乔迁新居的首选家具。阿莲以低廉的价格从石材加工厂把那些沉重的石质家具装上十轮大卡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开到北方,石质家具就会有一半缺臂断腿,然而尽管这样,她还能赚很大的一笔钱。

阿莲说,那些年里,赚钱就像弯腰从地面上捡钱一样容易。

就是在做石材生意时,阿莲认识了一个模样很帅、生意同样成功的男子,那个男子以后成为了她的老公。

在一般人的眼中,阿莲的家庭很富裕。她的老公完全没有必要出国打工。听阿莲说,是他一直坚持要去的。他的二爷在日本,是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当劳工抓去的。二爷在北海道——那个日本最贫穷的地方修公路,他忍受了种种折磨和苦难,好多同乡被折磨致死,而他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并在当地娶妻生子。几年前,已逾古稀的二爷和他那个同样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的日本妻子颤巍巍地回到了福清,受到了政府的热情接待,他被荣称为归国华侨和著名企业家。政府官员们前呼后拥地陪同着他,并明里暗里地希望他能投资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二爷说他现在和妻子在日本只是依靠养老金生活,而他退休前也只是一家工厂的清洁工,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企业家。但政府官员们不相信,他们说二爷太谦虚了,造福桑梓是每个炎黄子孙义不容辞的职责,在国外的哪个不是百万富翁。二爷布满皱纹的脸一片通红,不知道是羞愧还是难堪。

接着,那些亲戚们也鱼贯而入登门拜访,无论远近亲疏,都像亲生儿女一样拉着二爷的手依偎在二爷的身旁,满脸恭敬谄媚状,他们一个个嘴巴上像抹了蜂蜜一样,说着甜得发腻的话语,让久别家乡远离亲情的二爷感动得涕泪纵横。他们说着家庭的窘迫,说动了二爷的心,二爷便掏出皮夹,把一沓沓日元分发到他们手中。

那时候,阿莲刚刚结婚,二爷就居住在他们家。阿莲说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幕令人作呕的场面,深深地为这个家族悲哀。

只有阿莲的老公没有主动讨近乎,然而,在二爷结束了他被盘剥一空的家乡之旅,就要启程回日本时,阿莲的老公突然提出了要二爷带他去日本的请求。二爷答应了。二爷对他说,在所有的晚辈中,你是我最喜欢的。

于是,他开始了去日本的准备,兑换日元,办理签证……

阿莲阻止老公,用自己的身体和语言。在床上,她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主动,完全像一个久经考验的风尘女子。然后,她对老公说,留下来吧,我需要你。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生活得很好,我们不需要出国就可以赚到钱。但是,高潮过后的老公总是很不耐烦地说,睡觉吧,我困了。然后,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脊。

那时候,孩子还小,孩子常常夜中醒来,阿莲爬起身为孩子喂奶,然后在老公一声长一声短的鼾声中,坐等天亮。她感觉到一种危机正在步步逼近。

很多天后,阿莲才想通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永远也不满足,他们总是在寻找刺激。他们贪婪,他们自私,他们追求新鲜就像野猫永远追求腥味一样。你无法用简单的对或错来判断他们的价值取向。只是,这种男人不能嫁,嫁给他,你会永远生活在委屈和痛苦中。

阿莲说,她的老公就是这样的人。

福清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国打工,而出国的原因是因为国外有亲戚或朋友。福州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出国史,据说,最远可以追溯到郑和下西洋的那个遥远而意气风发的时代。

老公出国,三年不回,让阿莲成为了独守空房的怨妇。

我对阿莲老公所打工的那个国家非常愤恨和厌恶。我想,即使给我年薪百万,我也不会去那个变态的国家去出卖劳动力。我的体力和脑力不能出卖给日本,给再多的钱也不会出卖。哪怕卖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卖给这个变态的民族。

日本是我们的世仇,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世仇。

我记不清是哪位西方的哲学家说的,岛国的民族拥有海洋般宽广的胸怀,但是日本除外。

日本民族别说宽广胸怀,就连接受的恩情也不思回报。这个出产矮子的国家喜好的是无度的扩张和野蛮的侵略,喜好的是对强者低头逢迎对弱者肆意欺凌,喜好的是数典忘祖和恩将仇报。盛唐时代,多少遣唐使来大唐朝拜学艺,唐王朝倾囊相授,让荒蛮懵懂的大和民族从刀耕火终茹毛饮血走向了文明时代,然而,几百年后,强大起来的日本就开始对汉民族眈眈相向,从明朝流传东南沿海的倭寇到民国的抗日战争,日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们国土的觊觎。这个野心无限膨胀的民族,很早就提出了这样的口号——欲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洲。就是在今天,日本还将贪婪的目光盯上了我们的钓鱼岛和东海油田。时时派军舰游弋在我领海里。

我一直相信,中日还有一战。如果有生之年,我能赶上,我会捐献出自己所有的存款,投笔从戎,战死沙场,报效我华夏民族。

我对那些所谓的哈日族异常厌恶。走在大街上,见到那些日式打扮的故作纯情状的少男少女,我就像见到苍蝇一样鄙视侧目。不明白,在几十年前饱受日军铁蹄蹂躏践踏的这片土地上,为什么短短的几十年后会生长出这样一堆丑陋的恶之花。看着他们,我时时会有冲上去照着那一张张涂抹得惨白而愚昧无知的脸上狠狠地揍两拳的冲动。如果中日战争再度爆发,这些浅薄的下流东西,男的必定是汉奸,女的也自愿做军妓。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网上兴奋地传诵着这样的帖子,一个关于日本人的帖子——

古时,某国人好战,几乎所有的少壮男丁都被征召去当兵打仗, 根本没有时间结婚生子, 所以人丁越来越少。当时,一个国主就出了一个主意, 让所有的男人不论何时何地, 都可以随便跟任何女人发生关系, 来保持人口的出生率。所以在休战期间, 某国女人都习惯了无论“何时何地”的那种方式, 后来,为了更方便,他们干脆就背着枕头和被单出门,这就成了现在所谓的“和服”。 很多女人被人“无论何时何”后, 对方都来不及告知姓氏, 就又去打仗了, 所以 她们生下的小孩没有姓名,就以出生地点为姓,这就出现了井上、田中、松下、渡边、山口、竹下、近藤……

我们看完后,都故作惊讶地说,啊,原来小日本都是野种,怪不得这么坏。

上大学时,我们班有一个日本留学生,一贯飞扬跋扈趾高气扬,那小子总在吹嘘日本的富裕和种族的优越,偏偏那小子长得又高又壮,一副不可一世的鬼子模样。有一次,我和他辩论,他又在说日本的高楼多么壮观,车辆多么漂亮,而这座城市破破烂烂,完全不能和日本比。我说,日本是战争罪犯,二战时掠夺了亚洲14个国家积累了数千年的财富,日本没有偿还应该给予中国的战争赔款。如果日本没有将亚洲包括中国带入战争的深渊中,带入水深火热中,如果日本归还了应该给予中国的赔款,那么今天富裕和贫穷就应该易位。那小子梗着脖子,很不服气。

那天在饭堂吃饭,我和那小子又在门口相遇。那小子端着热汤,狠狠地瞪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走到跟前,故意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一碗热汤全洒在小子的手背上。小子嗷嗷叫着向我扑过来,我微笑着迎上去。为了此刻,我已经等待了很久。我自幼习武,一见日本人就手脚发痒,总想练练。我一个大背摔将小子凌空抛在地上,像抛扔了一麻袋土豆或玉米。周围一片叫好声。

那沉重的一跤,把那个外强中干的日本小子摔进了医院。学校以殴打外国留学生的罪名给予了我记大过处分。班辅导老师偷偷对我说,打得好。处分别当回事,毕业后就给你取消了。

在大学里,我一战成名,成了大学里的民族英雄。

阿莲也很痛恨日本,但是,她痛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公去了那个国家。关于日本历朝历代对中国野蛮的侵略和掠夺,抗战时期日军制造的那些惨绝人寰的大毒杀,日本死皮赖脸不想给予中国战争赔款,日本不想承认对中国和亚洲犯下的罄竹难书的血腥罪行,日本强占我钓鱼岛强行勘探我东海油田的恶行——初中毕业的阿莲知之甚少。

我告诉阿莲,一定不要购买日本货。中国是日本最大的贸易市场,日本的经济繁荣,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小商品倾泻到了中国市场。中国民族工业无法振兴,重要的原因就是国人不购买自己国家的产品。韩国和日本也是世仇,二战期间,日本也让韩国遭受了沉重灾难。但是,韩国提倡“身土不二”,身体和脚下的土地要合二为一,他们身上穿的,是韩国生产的服装;大街上奔驰的,是韩国生产的车子;哪怕最简单最普通的日常用品,也要用韩国生产的。韩国对日本历来都是寸土必争寸理不让。申办世锦赛一定要超过日本,最后国际足联只好让韩日合办。韩国的足球队一见日本队就杀红了眼,拚着性命不要也不能输给小日本。在这些方面,中国官方和民间都做得太差劲了。

远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就开始抵制日货,我记得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写革命烈士方志敏的书中,就有方志敏和同学们上街焚烧日货炸毁日货店铺的情节,而今天,谁敢去数数,大街上有多少家店铺在销售日货,有多少辆日本车子的行驶?

我痛心疾首,为这个不争气的民族,为这个太健忘的民族。

在我的教育和熏陶下,阿莲烧毁了以前购买的日本生产的服装,并把一架新买的日本生产的数码相机送给了别人。

我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娇小的女子。

阿莲是个很小资的女人。

阿莲有两套住房,一套在福清,一套在福州。

福州的那套位居郊外,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闽江从楼下流过,日夜不息,闽江边的沙滩上,撑起的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一排排整齐地开放着,像一朵朵雨后开放的蘑菇。伞下是穿着游泳衣悠然躺卧的人群。远处白帆点点,那是捞沙的船只。而每到夜晚,闽江两岸灯火如繁星,天上繁星倒映江水中,看着黑暗中的闽江流淌,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星河。有时,轮船会从江面驶过,缓慢地拉着悠长迟钝的笛声,让你仿佛感觉到了身置梦境中。

阿莲经常居住在福州,福清的那套住房一直闲置着。

第一次走进阿莲位居闽江边的家,我很惊愕,尽管我先前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我没有想到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淡红色木质地板上呈现出细腻的木纹,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也全部用木板装饰,画着仙境一样的美丽图案,树木、河流、草原、天空……从眼前一直铺排到遥远的无限。仔细观看,用手抚摸,我才知道了原来整座房间都是一幅图画,不知道这个娇小的女人当初怎么会有这样的创意。

阿莲站在“一颗大树”的前面,得意地问我,漂亮吗?

我点点头。

阿莲说,我的房子在福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我请了两个美术师,画了两个月才画成的。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摇摇头。

阿莲说,是两个老外。画完后,他们就回丹麦了。

推开画面上的一扇“森林中的小木门”,来到了一间小小的茶室。房间里只有一张茶几,像福州所有茶叶店的摆设一样,茶几是用树根雕刻而成,泛着清漆的幽光。茶几旁散乱地放着几个靠垫。茶室没有装修,显得异常古朴,墙壁上挂着一张《品茗图》,一个拄着拐杖的很老很老的和尚倚靠着松树喝茶,画面用墨清淡,让人心生清幽。

然而,本该是洁白的墙壁却变成了淡淡的黄色,过了很久后,我才想明白,那是阿莲吸烟熏的。

阿莲烟瘾极大,每天要抽两包烟。并且只抽三五。

阿莲将孩子全托送到了幼儿园,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茶室里,听着音乐,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直到天亮。

她的一天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她最喜欢听的歌曲是小刚的《黄昏》,一首极为柔情的歌曲,小刚磁性的声音将这种柔情演化成了无限感伤。她听着听着,就会潸然泪下。

留守女人比普通女人有着更多的痛苦,无论她富裕还是贫穷,也无论她博学还是浅陋。留守女人的天空总是不完整的,留守女人的情感总是残缺的。

此后,我经常去阿莲家。有时候给她送一些轻松的书报,问候几句就转身离去;遇到没有采访线索而心情不佳时,我就会在她那间“山顶洞人居住”的茶室里,和她聊天。我们分躺在茶几的两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早已变得清淡的茶水,听着墙角音响轻柔播放的音乐。说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刚刚说过的话题再想接着说时已经忘记,我们又开始一个新的话题,连考虑也不用就随口说出。好长时间里,我们只是在听着对方的声音,听着对方的声音也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很细柔很细柔,像柔软的发丝,一直撩拨到我心灵最深处,让我慰贴而满足。而她也说过,我的声音很磁性很男子,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很魁梧很健壮的帅男子。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帅过。每天看着镜中的那张凶相毕露的脸,长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嘴唇,单眼皮,我就会自惭形秽。我一直认为精致的男子才是帅男子,而我一点也不精致,我就一点也不帅。我唯一对自己身体感到满意的是健壮的身材,常年的健身和轮滑让我全身肌肉虬张孔武有力。然而,阿莲说,女人其实喜欢的就是阳光健壮的男子,就像史泰龙、施瓦辛格那样类型的。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阿莲教会了我说闽南话,而我带给了她许多张音乐碟片,教会了她欣赏外国音乐。那一年,正是《神秘园》和《班德瑞》在中国非常走红的一年。

在山顶洞人茶室里,我还遇到过三个人:一个是台湾男子,40多岁,皮肤黝黑,说一口也许是高山族的方言,很难听懂;一个是20多岁的男子,个子很高,也很帅,但是浑身没有一点阳刚,对阿莲唯唯诺诺,好像很害怕;还有一个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每次都穿着不同的很性感的衣服,化着浓浓的妆,慵懒而没有神采。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我觉得阿莲很神秘。

但是,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的女儿,也一直没有走进过她的卧室。

只是在她厚厚的相册中,我见到了她和女儿许多许多张照片,那个小女孩像天使一样纯洁可爱,只是比天使少了一对翅膀。还有她们在一起的裸身合影,我看见阿莲的肚腹上纹着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的蝴蝶展翅栖落在白色的肚腹上,显得妖艳而美丽。

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阅读阿莲,她是一本极厚重极难读懂的书,里面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本书是绝世的经典著作还是粗浅的通俗读本。她纯洁,有时候却又像老狐狸般狡诈;她正直,有时候却又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她温柔,脾气发作起来却又难以遏制。她洁身自好,却又有很多背景复杂的朋友。她有时候一掷千金,有时候却又锱珠必较。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单纯还是成熟,是善良还是邪恶。

我一直不敢和她走得更近,这个有着太多神秘的女人就像一团火,她会烧毁逼近她的一切。

有一天早晨,我又接到了一个线人的电话,在福州最有名的风筝私立幼儿园里,一个四岁的女童捡到了几千元,一直等到失主来到才去上学。

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几千元钱,伫立寒风中等待失主……这是一个极好的新闻线索,它比那些杀人放火强奸卖淫的题材要好得多。我坐上出租车,急急赶到了风筝私立幼儿园。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眼睫毛长长的,还打着卷,脸蛋粉嘟嘟的,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女孩皮肤很白很细腻,浑身肉乎乎的,几乎能掐出水来。我一见,忍不住抱起她。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又马上告诉自己,不可能的,漂亮的孩子都有些共同点。我想,这一生只要能够拥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

阿姨是一个目光慈祥的三十多岁的女子,她一直笑吟吟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阿姨说,女孩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

铃声响了,阿姨要去上课。她特意把小女孩留下来接受我的采访。小女孩倚靠在床边,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时不时用红红的舌头舔舔嘴巴,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明星派头。我心中暗暗发笑。

女孩说,今天吃完早点后,她就偷偷地溜出了校门,她想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住院了。害怕老师发现她,她就偷偷地顺着墙角走,墙角和马路隔着一排冬青。还没有走到电话厅,她看到路上有一个钱包,捡起来,发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钱。她就没有去打电话,就站在原地等失主。她想,丢失了这么多钱,失主一定很着急,一定会找来的。早晨的风很大,吹得她一直哆嗦,可是她不能离开,离开了失主就没有办法找到她。后来,上课的铃声响了,可她还是没有办法走开,但是不去上课老师会批评的,她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失主终于来了,是一个想把孩子从别的学校转到风筝幼儿园的家长,他拿着钱准备办入学手续。他擦干了小女孩的眼泪,抱着她回到校园,找到了老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林娜娜。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钱留给自己,那些钱可以帮助你妈妈治病,还能给你买好多玩具。

女孩说,我妈妈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能要。

我想采访这个伟大的母亲。我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她叫林风莲。

什么?我惊异地站了起来。是阿莲。这是阿莲的女儿。我捧着女孩的脸蛋仔细观看,她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刚才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我说,妈妈怎么会住院?她现在在哪里?

女孩说,我打电话到家中找妈妈,家中阿姨说妈妈住院了。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非常后悔这些天没有和阿莲联系。我急忙拨通了阿莲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后才接通了。那边声音有点听不真切,也许是医院病房里信号不好。我说,阿莲,我现在和娜娜在一起。先让娜娜和你说吧。

女孩接过电话,只叫了一声妈妈,就一直在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莲住院动的是阑尾切除手术。她很轻松地说,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比起她以前忍受的痛苦要小得多。

她说,她初中毕业就在闽东的采石场上班,那里出产的玄武石全国有名。福建每年都有好几次很大的台风。台风一来,那里就会出现塌方和泥石流。有一次,她被泥石流冲走了,被掩埋在了乱石堆中,人们寻找了三天,还是没有她的踪影,他们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希望,并通知了家人。没有想到,第四天她竟回来了,她奇迹生还了。她全身血迹,走路摇摇晃晃。她是从乱石堆中爬出来的。

还有一次,她和老公开着十轮大卡车把石头家具送往内蒙古,他们在沙漠中迷路了,又被狼群包围了,狼打碎了玻璃,他们坐在驾驶室里,一人手持一把刀,对着破碎的窗口。沙漠的午夜,滴水成冰。他们背靠背,用体温取暖,还要防备从窗口闯入的野狼。天亮后,狼群散了,一队路过的军车救出了他们。

然而,我想不明白,从死亡绝境中走出的这对夫妻,现在已经拥有了金钱构筑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分别,一个远在天涯,一个凄零海角。

阿莲住院一个星期,那个星期里,我每天夜晚都去医院陪着她。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性,也是一个很伟大的母亲。

她在一间小小的但是很温馨的病房里治疗。那张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还有一张可以躺倒休息的长沙发。护士小姐每天早晨会来更换床单,打扫卫生。

漫漫长夜里,她一直在挂吊瓶。看着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体内,我相信她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恢复,她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增强。她躺在床上,长长的、褐黄色的头发披散在枕边,像乱云飞渡。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多么娇媚,多么精致,又那么苍白,没有血色,让人怜惜。

我伸开手臂,放在床上,她的手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中,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手背上的血管也能看的很清楚,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像一个孩子。我们就那样,我的手掌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很久很久都没有放开。

有时候,我给她朗读小说,有我写的,也有别人的。听到入神处,她就会心地笑了,说,读书真的是一种享受啊,很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很羡慕你有这么高的文化,这么多的知识。唉,钱再多也没有用处,钱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我很感动,第一次听到有一个女人,把知识看得比金钱更重要。

她说,你如果能是我的老公,该会多好。

我想起媚娘也曾经这样说过。我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帅,我面相凶巴巴的,长发披散,身材太过健壮魁梧,完全就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走在大街上,倒很羡慕人家那些身边依偎着一位小鸟依人般女朋友的白面书生,斯斯文文,身材修长。可为什么她们都要这么说,是因为她们都是可怜的无所寄托的留守女人,还是她们本身就喜欢像我这种强悍的男人。

阿莲说,男人的相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良体贴的心。女人需要什么,还不是需要有一种安全感。

七天后,阿莲出院了,从病床上走下的阿莲形销骨立,脸颊塌陷。原来穿的一条崩紧了屁股的黑色裤子,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她的眼角出现了两道细若蚊足的皱纹。

七个夜晚的相处,突然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走出医院大门,我们手拉着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2005年的夏天,福州似乎前所未有地炎热,火红的太阳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懒得一动也不想动。柏油马路几乎就要被晒化了,脚一踩上去就粘粘地,让人难以自拔。空气中有千万条火蛇在窜动,叮着人裸露的头皮,钻入人的衣衫中,让人感到恐惧疼痛。大街上一片死寂,一片沉闷。街巷中少有行人,不多的几部车子也是懒洋洋地驶过,车窗玻璃反射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阳光。阳光下的一切都无精打采,都有气无力,都在垂死挣扎。没有风,风只在遥远的天边吹拂。

天气炎热,能够淋浴又能享受空调,还能享受特殊服务的桑那城里,生意出奇地好。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来,在电话中向我诉说着她当天的见闻。在那家能够容纳上百名小姐的桑那城里,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上演。她在电话的那头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而我在电话的这头痛苦不堪。桑那城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桑那城也是大款们的销金窟。阿青那么漂亮,那么抢眼,在那种男人们都裸露出自己最原始本能的地方,每天会有多少人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她,每天会有多少人在心中打她的主意。纵然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然而,在那里,她终究会遇到一个让她心动的男子。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果然,短短的几个月之后,阿青工作的桑那城里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在国外打工多年,有了一笔在我们看来很丰厚的积蓄,他给已经无家可归的阿青买了一套住房,阿青乖乖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套住房,是做记者的我一辈子也买不起的。

据说,阿青的那个男朋友和福州本地出国打工的许多没有文化不懂外语的人一样,在遥远的异国从事最低贱的工作,刷盘子扫街道捡垃圾,甚至在医院里背死尸。然而,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腰缠万贯衣锦还乡。他买得起供一个女人居住的房子,买得起一个女人用物质构建的幸福。尽管他其貌不扬,尽管他曾有过婚史,然而,在看重物质享受的女人眼中,他仍然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

此后,我只能再次离开福州,开始又一轮的江湖漂泊。

我离开福州之日,正是台风海棠来袭之时。我乘着最后的航班升空,看着脚下灰蒙蒙的城市,台风正在海边步步逼近,我不知道留在这座城市中的朋友们,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而我此去,前途未卜,也许永远再也见到他们了,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和阿青的感情也像这个季节的温度一样,一路攀升。

那天黄昏,阿青打电话约我去迪吧。我答应了。

在那家据说是全福州最豪华的迪吧里,我和阿青坐在墙角里,很闲适地喝着饮料,看着舞台上一会儿一个男子在弹着吉他浅吟,一会儿一个女子在拿着话筒低唱,等待着正式节目的开演。据说那家迪吧的后台老板曾是福州首富陈凯——一个和我的室友相同的名字。福州的黑社会老大陈凯早在两年前就被捕,通过他又拉出了十多位徇情枉法的高官,引发了福州政界的大地震,然而,陈凯一案远未结束,就在今天,还不断有官员因之而下马。

这样的场所都有黑社会背景,而黑社会又与当地警方勾结。就像陈凯一样。后来,我曾暗访过好几家福州的娱乐场所群宿群奸强迫卖淫聚众吸毒的事件,然而就在稿件即将见报的当天晚上,来自上层的神秘电话勒令换稿,我辛辛苦苦采写的稿件就只能束之高阁不见天日。开始我很愤怒,后来我就麻木了。我就只满足于一周一篇没有任何风险的情感稿件的采访,风花雪月的写作。我很悲哀地觉得,在福州这样闭塞的新闻环境中,永远也不会产生轰动效应的好新闻,因为,它的土壤太贫瘠了。

夜晚九点,迪吧里人头攒动,不时有穿着非常暴露的小姐从身边走过,短小精悍的衣服仅仅遮盖着胸脯和屁股,皮肤雪白,显然长时间缺乏阳光照射,她们的脸上都画着浓浓的艳妆,眼睛妩媚而明亮。她们统一高大丰满性感十足,一走路胸前就波涛汹涌。她们在人缝中走来走去,荡气十足,向每一个观望她们的男子抛着媚眼,寻找着可以上钩的猎物。人群中,还有那些又高又帅的男子,他们统一穿着深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红色领带,喷洒着者哩水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他们脸上没有胡须,或者刮净了胡须。和那些像母鸡一样到处寻窝下蛋的小姐不同,他们安静了许多,也矜持了许多,他们或端直地站着,或斜倚着栏杆,但眼睛却都在人群中扫描。阿青告诉我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鸭子。

突然,音乐声由平缓转为激越,咚咚的鼓点震撼着人的鼓膜,舞台上的灯光全亮了。色彩斑斓的光柱旋转着扫过人群的头顶,又扫过人群的头顶。人群中传出一大片女声尖锐的叫喊,争先恐后,不约而同。那些激动的女子一起高举起双臂,人群中一片手臂的树林。节目开始了。

那晚是我第一次走进福州的迪吧。以前,我喜欢的是静静地呆在酒吧的一角,静静地呷着有点苦味的咖啡,或者有点辛辣的酒,慢慢地清点着自己的心事,期待着会有一场艳遇出现。而那晚,我才知道了,福州还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夜生活。

两年后的今天,那晚长达几个小时的节目我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舞台上一个男子的表演和一个女子的艳舞。

那个男子上台时只穿着黑色的三角裤头,全身好像涂抹了橄榄油,肌肉显得亮而发达。他一上来就激起了台下许多女子的尖叫声,不知是惊异还是激动。他抓着一堆碎冰,不断地倒进自己的三角裤里,并且似乎是很惬意地摇晃着,嚎叫着,面向台下做着夸张的做爱姿势。又有许多女子在尖叫。然后,那个男子走到台下,走到了一个丰满的少妇面前,少妇赞赏地摸摸他的脸,把一沓百元钞票塞进他的裤头里。

那个女人今夜买了这只鸭子。我听见隔壁一个男子说。

那晚留给我记忆的还有一个女子的艳舞。那个女子头发染得焦黄,像深秋荒草的颜色。她穿着T恤短裙,边跳边走上舞台,然后就和着强烈的音乐节拍开始脱衣。T恤、短裙、乳罩、裤头,她全部脱光了。她很丰满,也很白皙,乳房很大,在不断地上下左右摇晃,乳头大概涂了颜料,非常红非常艳,像两颗成熟的草莓。她走下了舞台,左右摇摆着肥大的屁股向我走来,黄色的头发在脑后飘飘冉冉。走到近前,我看见她的腹部也纹着一只蝴蝶,很鲜艳很美丽,和阿莲的一样。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阿莲,我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这座城市里。我心中掠过一丝伤感。

丰满的舞女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阿青,她笑了笑,露出两个雪白的尖尖的虎牙。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坐在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上。中年男子惊惶失措,举起双手,连忙扭过头去。舞女嘻嘻笑着,一手拉开男子的裤子拉链,一手掏男子的腰包,男子大喊不不,人群中一片嘻笑声……

舞女又走上台去,向全场观众送过飞吻后,一摇一摆地走向后台。我听见主持人——一个戴着眼睛的胖子介绍说,她的名字叫阿莲,来自总政歌舞团。

她的名字也许叫阿莲,但是她据对不会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我听见台下一片叫好声,他们大概相信了,今晚看的是军人的表演。

在南方,阿莲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女子叫这样的名字。

我知道一套房子对于一个女人会有多重要,尤其是像阿青这样孤苦无依的女子。由于哥哥在伊拉克死亡,他们在宫巷的家被迫变卖,来偿还日日见涨的高利贷。没有家的媚娘云游四海,至今我还不知道她漂流到了哪里;而阿青只能在这样肮脏龌龊的地方,对着淫欲高涨的嫖客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2005年的这个夏天,与其说我和阿青谈恋爱,倒不如说我们是在相依为命。福州虽大,但我们却如同生活在空旷浩瀚的沙漠中,经历家庭变故和感情打击的我们更加珍惜共同拥有的时光。就像在漫漫寒夜中一样,我们倚靠着互相取暖,互相安慰对方,等待着会有带来温暖和幸福的曙光染白东方的天际。

一个月后,当我去闽北一个叫做大名的地方采访时,亲眼观看了在那座小县城上演的更为暴烈更为淫荡的脱衣舞。和乡间的表演比起来,福州的脱衣舞显得拘谨而矜持,显得小巫见大巫。

在那个名叫大名的地方,因为暗访脱衣舞,我遭到了黑社会的追杀,终于死里逃生。如果没有离开福建,我还是没有胆量将那个小县城警匪勾结逼迫少女淫秽表演的黑幕公诸于世。

那次在大名采访时,在街边靠墙搭建的一张帐篷下,我正在用一大碗拌粉干津津有味地填充着自己饥肠咕咕的肚子,突然听到了从饭摊前路过的两个当地农民的对话,一个年轻的给年长的介绍说,一家宾馆的顶层现在正在上演脱衣舞,简直好看得不得了。职业的敏感迫使我放下饭碗,悄悄地尾随他们,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好线索。

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门口叉腿站立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染成了黄色,穿着裤脚很宽的牛仔裤,显得流里流气。几个一看模样就是当地农民的男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宾馆,一步两个台阶地向上攀越,嘴里遗憾地念叨着开演了开演了。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一直爬上楼顶。在四面由木板遮挡的简易房屋门口,只要交十元钱就可以进去。一名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女人在收钱。

走进木板房,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黑漆漆的房间里拉亮了电灯,窗户全部用厚厚的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由木板搭就的简易舞台上,五名女子全身赤裸,在音乐声中,一会儿金鸡站立,一会儿双腿劈叉,一会儿单手摸阴,一会儿双手捧乳。她们的动作居然配合默契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不仅仅乳房和阴毛在明亮的灯光下袒露无遗,就连紫黑色的阴唇也一目了然。台下静悄悄的,每个人都睁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忘记了说话,头随着她们在舞台上的移动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然后,四名女子下台了,只留下了一个非常丰满非常白皙的女子,浑身每个部位都滚圆滚圆,像吹涨了的气球。她先蹲在舞台边挑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放在老头的双腿间,老头很难为情,涨红着脸,几乎要哭了。老头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侧身埋过头去,仔细地观看着女子的阴道,突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插了进去。女子仰身倒在舞台上,双腿大张,整个黑色的久经磨练的阴道全部打开,戴眼睛的男子淫笑着把手指插得更深。女子咯咯笑着,退向舞台中央,站起身,丝毫也不觉羞耻。然后,象征性地做出一个从下身拔取阴毛的动作,将想象中的阴毛扔在意犹未尽的戴眼睛男子的头上。据说,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的阴毛扔在男人头上,这个男人是要倒霉的。舞台下一片叫好声、哄笑声。

那个丰满的女子下去了,又上来了一个全身赤裸只披着红色轻纱的女子,她身材高佻,四肢修长,面容姣好。一头瀑布般的头发又黑又亮。她的眼光在舞台下扫了一圈,闹哄哄的人群立刻静寂了。她随着音乐声走着模特步,居然很像模像样,每走一步两个奶子就颤颤巍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不明白,上天给了她这么好的容貌和身材,她为什么要从事这样赤裸裸的下贱肮脏的黑暗职业,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县城里,让那些浑身散发着汗臭满嘴喷着韭菜味道的农民鉴赏观摩。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阳光下的工作,依靠自己的双手来生活。那一刻,我心中掠过一声叹息。

长达一个小时的淫秽表演即将结束,最后的节目是所有的女子全部走上舞台,侧身躺在地上做踢腿动作,展露着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阴部。走出那间木质房屋,我才发现,一百多人的观众中,居然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背着书包的少年。

我穿过走廊,走进厕所,从墙壁上方的小窗口看到观众都下了楼梯,卖票的中年妇女和那几个充当看守的男子也不见了。我悄悄地溜出来,又走进了那间小木房里。用布帘隔开的后台,杂乱不堪,换好了衣服的女孩子或躺或坐,一个个表情木然。那个舞台上裹着轻纱的女子已经换上了牛仔裤,坐在最外边的木箱上,她双腿修长五官小巧,异常漂亮,却眼含忧伤。我悄悄地说,我是记者,我能帮你吗?她疑惑地望着我,突然流下了眼泪。门外想起了脚步声,她急急擦干泪水,又恢复了刚才的呆滞表情。我看见她的脖子后有一块青色的伤痕。

我站起身,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踱着脚步。一个脸上有着伤疤的男子走进来,他蛮横地抓着我的衣服问,跑这里干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说,想认识你们的小姐,她们出台吗?那男子推了我一把说,出去出去。唾沫星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走下楼梯,看到每一层都有几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在把守。他们看着我,目露凶光。

走在小县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我心中一片怆然。各种叫卖声将这个正午炒成了一锅粘粥,手扶拖拉机冒着滚滚黑烟开来,人力三轮车摇摇晃晃远去,人们都在忙碌着,可是他们知道吗?就在他们身边的那幢楼层里,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受着黑恶势力的控制,从事着比卖淫更羞耻更龌龊的事情。

然后,我找到在大名的线人,他本来给我提供的是一家企业为了扩建而乱砍乱伐树木的事情。我说,救人要紧,我要救那些女孩子。他很不乐意,他说,留着吧,也让大家生活中有个乐子。我说,我是记者,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情而袖手旁观,我会违背自己的做人准则和职业道德,我会一辈子感到良心谴责。如果我不是记者,我也许会和你一样的心态。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说,好吧。

线人说,那个淫秽表演团已经在大名存在了三年时间,每天表演三场。他们定期更换女孩子,女孩子都是从河南安徽一些偏僻山区来的。表演团的背后有本地的黑社会和外地的恶势力相互勾结,她们在这里表演一段时间后,就被换到外地继续表演。

我决定去报警。在她们淫秽表演时,和便衣警察一起混进去。

我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很危险很悲壮的事情,也许我会在这里被打被杀,因为我听说,小地方的黑社会做事从来不讲江湖规则,他们杀个人就像杀只鸡一样随便而轻率。我突然很想念阿青。

我拨通了阿青的电话,她很赞同我的想法,一再叮嘱我,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和她随时联系。我心中一阵温馨。对于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来说,她不能帮我什么,但是只要有她的牵挂,我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夜晚,在淫秽表演的时间即将到来时,我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蛮以为我和警察会一举端掉这个淫秽窝点,我们如天兵天将一样突然出现,犯罪分子束手就擒跪地求饶,就像电视剧中上演的那样大快人心,然而,我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警匪一家,让我差点丧命大名。

我走进派出所,一个腮边长着一颗黑痣,痣上留着一撮长毛的男子接待了我。他肚腹滚圆,好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威严的警服被他胡乱地披在身上,使得他看起来外强中干丑而不实,完全像著名笑星陈佩斯扮演的滑稽警察。我说了这里黑社会强迫女子淫秽表演的事情,他瞪着眼睛看着我,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他反问我,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黑社会?我们这里治安很好,哪里来的黑社会。有了黑社会,还要我们警察干什么?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停了足足有一分钟,我恭恭敬敬地说,现在,那家宾馆正在进行淫秽表演,请求您们和我一同前去。我是来向您们报案的。我是记者。

他轻蔑地说,记者?哪家的记者。证件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双手递过《记者证》。他随便翻翻就扔在桌子上说,假的吧?今天我们已经接到举报,说有个假记者跑到我们大名来诈骗。不会就是你吧。

我有些气愤,我来报案难道先要证明我的身份。然而在这个天高皇帝远、四面环山的地方,和这些拿枪的人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他们是执法者,他们可以藐视法律,他们认为自己的话就是法律,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头顶者大盖帽就认为自己有着最大的权限。他们是井底之蛙,他们夜郎自大只手遮天。他们不懂道理也不讲道理。

我说,你可以打我们报社的电话证实,也可以上网查找我的《记者证》编号。

他说,报社电话多少?

我说了一个号码,那个连同区号一共十二个数字的电话号码他好像一下子就记住了,他没有用笔记录,就起身说,我去打电话。他没有问我查找《记者证》的网址,他肯定是一个不懂电脑的文盲。

他的桌子上就有电话,然而他要出去打电话。我听说了许多警匪勾结的事情,我突然想他会不会也和那些黑社会有勾结。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

几分钟后,他进来了,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我发现他抽的烟居然是软包中华,那种高档名贵的香烟是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按照正常的工资收入所无法消费的。他靠在椅背上,打开一张报纸,慢条斯理地阅读着,说,正在组织警力,一会和你一起去。你带路。

足足等候了十几分钟,他才说,好了,一起去吧。然后下楼,门口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顶上的警灯蒙着一层尘土,车上还有两个冷若冰霜的警察。

面包车启动了,他们问我,是哪里?向哪边开?我说了那家宾馆的名字,他们说,没有听说过。我奇怪了,小小的县城,屈指可数的几家宾馆,作为警察的他们居然没有听说过。

我只好用左右的方向来指挥着这辆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摇摇晃晃声音很响的面包车。刚才在派出所院子里,本田和桑塔纳警车我就发现了好几辆,而他们就要使用这辆举步维艰勉为其难的面包车。

县城不大,十几分钟就走到头了。面包车在那家宾馆的门口停下来,我带着警察爬上楼顶,然而,那家木屋里已经人去房空。地面上只残留着慌张搬迁时的破凉席、臭袜子、擦拭过的卫生纸。

那个有着黑痣的警察很生气,他盯着我问,人哪?人哪?你举报的人哪?

我还能说什么。那些女孩也许现在就被藏匿在宾馆哪个房间里,也许正被那些打手们看护着,但是我还能说什么。他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我想赶快离开这里,离开县城,离开他们管辖的这块“五亩三分地”,越快越好。

我说,我要走了,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请你们把我送到我住宿的宾馆。

有着黑痣的警察问,为什么?

我说,现在他们肯定已经盯上我了,你们必须保护我的安全。

他笑了,笑得很惬意,又轻蔑地说,你现在才知道害怕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我感到一种受辱后的极大的羞耻。我孤立无援,我恐惧万分。这些站在我的面前拿着枪的人民警察和那些躲在黑暗中的拿着刀的黑帮势力令我恐惧。

面包车只把我送到通往我所住宿宾馆的岔路口,就再也不愿向前开了。他们说,郊外有一起打架事件,他们要去处理。然后,掉头,一溜烟地消失在县城纷纷扬扬的尘土中。

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宾馆。我必须抢在黑社会知道我的居住地前离开这里。冲进三楼的房间,我抓起背包,一步三个台阶地跳到一楼。经过一楼一间正在打扫的房间时,我看见宾馆门外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脸上有伤疤的男子。我闪身进了房间,示意清洁工别吭声。我听见他们被前台服务员拦住了,他们报了我的房号,说是我的朋友,然后就上楼了。我急忙跑出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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