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9 0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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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求是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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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

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试读:

两个人的电影

不过我马上会收回心,将目光投放到银幕上,因为我知道,我也不是一个人在看电影。1

我是个平淡的人,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记得儿子刚上高中时在作文里说过这样的话:跟许多过气的人一样,爸爸对日子没有狼子野心,每天所干的都是对昨天的重复,他身上几乎没有故事。时间过得快,现在离儿子说这句话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我知道,儿子可能忘了自己的话,但他对我的看法没啥改变。

如今,儿子已到了拎着野心到处晃荡的年龄,而我不仅过气,还一天天往老里走了。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这大半辈子的确过得粗糙,既没有攒下可以说得出口的产业,也没能把自己的身份弄得有派头一些。我的所有经历往履历表上一放,只能变成简单的两行,一行是小学教师,一行是报亭店主。小学教师是五十岁以前干的事,到了五十岁,我已拿不出精力去对付一教室的孩子,就提前退了休。我找了份不费心思的活,卖起了报纸和杂志。我整天安静地坐在一间小屋子里,看着周围摆着的报纸杂志被别人一份一份取走。我觉得,过去教书也好,眼下守着报亭也好,都算是跟书本文字打着交道。因为这个,我好歹给自己捡回一点安慰。

不过,再没出息的人也是攒着年头的,有了年头就有了历史。用书上的一句话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收藏着一部自己的历史。有时我坐在报亭里,看着某个路人平静地买走一份报纸或者一份杂志,正常得什么事也没有。可我偏偏想,别看这个人一声不吭,也许心里装着许多事呢,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现在我攒了一大把的年龄,不需要一声不吭了,我愿意把有些话说出来。这些话不是说给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而是掏给自己听的。我挺乐意对自己说:老昆生呀,你知道你并不像儿子说的那样,身上找不到一点故事的。我还乐意对自己说:老昆生呀,你的事一截一截地接起来,得往前伸出去很远呢。

我的意思是,我的事不大,可也够自己跟自己说上一阵子的。

我想了想,得从三十六年前说起。三十六年前,我揣着二十二岁的年龄,生活在一个叫昆城的镇子里。镇子不小也不大,往街上一走,很难遇到什么稀奇事,容易遇到的倒是一些不认识的熟脸。那时候我在镇子上的一所小学做代课老师,教孩子们认字。每天上午,我得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赶到学校;到了下午,我的脚步会闲下来,松着身子慢慢回家。

我家住在镇子西门外的一个院子里。院子上了点年纪,搁着一堆还算干净的木瓦房,住了十多户人家。因为近着郊区,住在院子里的人物就比较杂,拎开我不算,有做工的,有干农活的,还有当兵的,拿当时好听的话说,工农兵全齐了。

当兵的是大奎。大奎曾是院子里令人头痛的小子,喜欢到处串门蹭东西吃,还喜欢梗着脖子骂人。他初中毕业晃了两年,因为捏着贫农的成分,被送到了部队上。以后遇着过年什么的,都会有人上门跟大奎他爸妈握手,再把“光荣之家”的红纸贴在木门上方。这样过了好几年,突然传来消息说,大奎踩到大运了,提干当了排长。排长显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是排长,《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也是排长,他们背着驳壳枪,脑袋里尽是智慧。大奎的智慧全扒拉出来,可能还不够他们的零头,但拿别的一比,大奎却多了一样东西,那便是女人。杨子荣、严伟才到电影结束还没娶上媳妇,大奎在一年半前便拿着假条回家迎了亲。

大奎结婚那天是个星期日,院子里摆满了宴桌,大人小孩发出的各种声音停不下来。中午时分,一群姑娘伴着新娘过来了,院子门口响起鞭炮,又燃起一堆稻草。按着习俗,新娘从稻火上跨过,算是踏进了红火的日子。然后新娘往空中撒了两把糖果、花生,那些糖果、花生落下来,引得孩子们在地上扑来扑去,闹成一团。在新娘就要走进新房时,她的衣角被一个小孩紧紧攥住了。那小孩挺小,没抢到地上的吃物比较苦恼。新娘回过脸轻轻笑一下,再次往空中扬了一把,又弯了身子把两颗糖果塞到那小孩手里。

我得承认,新娘的回脸一笑让我心里多跳了几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若梅。很多年过去,每回我去想若梅时,第一个抢着跳出的总是这个镜头。那天她穿着粉红色的袄衣,脸上也是粉红色的。就在这粉红色中,她咧嘴轻轻乐了一下。

结过婚,大奎在家没待几天,又回了部队。新娘新郎有啥话没说够,只能在信纸上说了。接下来的日子,若梅除了学着如何跟公公婆婆相处外,常做的一件要紧事便是琢磨写信。看得出来,若梅是个念过几年书还喜欢讲究的人,她很想把信写好,或者说,她很想把日常话变成好听的词句放到信纸上。这样一来,隔上几天若梅就会走到我跟前,拿一些疑难的词来问我。

若梅看中我,不是因为我有啥学问。我的学问全掏出来赶在一起,也就是一小堆。我跟别人不同的是,我有一张纸物,就是镇图书馆的借书证。过个十天半月,我会从图书馆借回两本书来看。我说的书是小说,《金光大道》《大刀记》《矿山风云》什么的。那会儿我家人丁多,屋子不够用,我的睡床被升到了楼阁上。楼阁虽有一扇小窗户,但不是宽敞地方,待久了会觉得憋,所以只要不是大冷天,得了空我喜欢拎一把竹椅坐到院子的砖墙旁看书。我看书的样子不光进入邻居们的眼睛,有时也会进入他们的嘴里。邻居们说,你瞧瞧,外头那么乱,咱这院子还是好的。邻居们又说,毕竟是当老师的,总还知道读书的好处。

现在,新邻居若梅用着了我。好些次我刚在竹椅上捧起书,她就轻着脚步走过来,把脑子里恍惚的词拣出来问我怎么写,譬如说“尴尬”啦、春意盎然的“盎”呀、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茬”啦。我也没有谦虚,合上书本,把封面当作黑板,用手指在上面画来画去。开始时若梅还有些不好意思,问了几回,慢慢就随便了。随便了以后,她问的词似乎浪漫起来,譬如“邂逅”“憧憬”什么的,有时还会要去一句毛主席的语录。

说实在的,我喜欢若梅的出现,喜欢她站在我的跟前看我写字。当我手指准备在书本上走动时,若梅的脑袋会近过来,脸上写着认真。待我一撇一捺写明白了,她就发出“噢”的一声,然后给我一个表扬的目光。有时我写完一个词,顺便送出一句解释,那解释要是幼稚或者有趣,若梅会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在笑声中,我能闻到她身上跑出来的淡淡香气。这香气不仅让我鼻子受用,也让我心里 快活。

又过些日子,若梅向我提出借本书看。若梅是另一个镇子上的人,嫁过来后暂时没地方上班,平常除了做家务、织毛衣,就是半个月写一封信,一个月去邮局领一笔大奎寄回来的汇款。这样一算,她空余的时间还是不少的。我反正每回借两本书,一本看着另一本就闲着。我把闲着的那本匀给若梅,不过定了归还的时间。两天后,若梅按时把书还给我,说看了一小半,不好看。那是一本《向阳院的故事》,的确不好看。

我对自己有些不满意。那时候我的楼阁上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只小木箱。木箱里躲着几本私家书,一般不肯也不能出去见人的。我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决定这回破个例。第二天,我拿出一本《林海雪原》借给了若梅。我想大奎是部队里的人,《林海雪原》讲的是部队里的事,若梅应该不会说不好看的。只是这本书比较宝贝,离开了自己,我心里不太踏实。

几天后的傍晚,我坐在竹椅上一边翻书,一边在心里猜想若梅会不会过来还书。这时若梅的家突然热闹了起来,那门里先出来一团声音,再出来一团人——原来是大奎他爸和大奎他妈一边叫骂着一边扭打在了一起。大奎他爸虽出身贫农,个子却比较小,平常受大奎他妈管理。有时大奎他爸喝了点酒,就不服管理。不服管理便容易拌嘴,拌嘴多了,免不了也会打个架摔点东西。若梅有一次跟我提起过公公婆婆,意思是他们人还不错,就是力气太多了没地方用。

现在大奎他爸又把多出的力气用来捶打大奎他妈的身体,大奎他妈也不甘示弱,拿两只手揪住大奎他爸的头发。若梅站在旁边使劲拉扯,哪里拉扯得动。吵闹声引来了好几位邻居,我也赶紧凑上去,大家用一用劲,分开了两人。不想大奎他爸一见这么多邻居,觉得不应该马上歇下来,又往前蹿了几次,同时把拳头胡乱送出去。当时我正站在大奎他妈跟前,突然脸上一热,已挨了一拳。我用手摸一摸鼻子,摸到一巴掌的血。我这个人有点怕血,见手掌全湿了,身子一矮,软到了地上。周围的邻居一下子愣住,大奎他爸大奎他妈也傻了。若梅先反应过来,急忙蹲下身抱住我的脑袋,用手一下一下拍打我的额头。接着有人取了水来,用嘴吸一口喷到我脸上。我流的只是鼻血,被水一惊,很快止住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楼阁的小床上,鼻子里塞着一块棉花,脑子里却使劲去回想若梅抱住我脑袋的情景。要知道,她是把我的脑袋抱在她胸前呀,就是说,我的脑袋是靠在她身体最突出最柔软的地方呀。此时我觉得,自己全身最幸运的地方便是后脑勺了。我闭上眼睛,在回想中一点点还原后脑勺和那胸部接触的感觉,那感觉慢慢由虚到实,变成了电影里的近镜头。在近镜头里,后脑勺贴着的是一件碎花衬衣,衬衣里边是一件背心,背心里边是雪白的乳房。这么想着,我身子抖一下,鼻息变粗了。又因为一只鼻子堵着棉花,我不得不张开了嘴巴。

我的脑子停不下来,东拐西弯又想到了《林海雪原》。《林海雪原》里人物不少,但最重要的是少剑波、杨子荣和白茹三个人。如果把这三个人搁在眼下日子里做个落实,不用说,若梅最靠着白茹;大奎跟杨子荣不像,可因为都是排长,可以沾点边;至于少剑波嘛是团参谋长,自己够不着,可我现在愿意把他安在自己身上。一想到若梅是白茹,自己是少剑波,我的鼻息又粗了。

那个晚上,我伴着楼阁里那只昏黄的电灯,乱乱地想了很多。

第二天起床,我突然有点害怕见到若梅了。我担心对着若梅时,自己说话做不到镇定。说话一不镇定,心里藏着的不好念头便容易被瞧出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拎着竹椅到院子里看书。进出院子遇着若梅时,也只是潦草地打个招呼。我为自己的匆忙样子找了个借口——马上期末考试了,当老师的当然不能闲着。

又过几日,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放了假。刚放假的日子,最躲不过的是热天气。每天吃过晚饭,最有耐性的人在屋子里也待不住,于是院子里乘凉的木凳竹椅多了起来,大家一边晃着蒲扇一边闲话。有人还搬出竹床,躺在上面跷着腿听收音机。收音机的主人喜欢听样板戏,尤其喜欢听李铁梅,所以调出的唱词经常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什么的。我对样板戏沾不住兴趣,但我愿意坐在那儿摆出爱听的样子,其实是让耳朵替眼睛打掩护。就是说,我耳朵听的是铁梅,眼睛瞧的是若梅。这时的若梅一般坐在自己家门口,因为没有灯光,她的脸面并不清晰,但我能觉出她的动作和她的神情。她的动作是不停地织着毛衣,她的神情则闲闲的,像是安静中又有些懒散。

当然,日子不会老这么淡着,有时会插进来一点事。一天晚上,我照常来到院子里坐下,眼睛里却少了好几个人,若梅也迟迟不肯出现。拐着弯一打听,原来邻近的一个村子今晚放电影,若梅伴着两个邻居女人一块去看了。那时候近郊一些村子的晒谷场时常放露天电影,但放来放去都是那几部打仗的老片子,算不上稀奇。我心里奇怪一下,问什么电影,有人说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卖花姑娘》我听说过,知道是哭哭啼啼的电影,挺适合女人看的,怪不得若梅肯去钻黑夜凑这份热闹。我坐在那儿想稳住自己,没有稳住。我起身回屋拿上手电筒,出了院子往放电影的村子奔去。村子不算远,也不怕找不着,因为路上遇到不少赶电影的男女,他们中的一些人肩上还扛着凳子。到了那村子的晒谷场,电影还没放,一只灯泡亮着,满满一场子人一边喧闹着一边听一个人大声说话。那个人在说明为啥放这场电影,还讲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的。我提一口气,使劲往人堆里挤,同时让眼睛跑来跑去想捉住若梅的脸。但场子里的脸太多了,若梅的脸搁在里头,就像一本书塞到图书室的哪个书架上,一时不容易找到。这时那讲话的人把话刹住,电影开始了。

我站在人群中静了心看银幕上的故事。故事里的歌声很好听,可卖花姑娘花妮太苦了,她妈妈生着病在地主家做工,妹妹被地主家的药汤烫瞎了,哥哥也让警察抓去蹲了牢狱。当妹妹抚着烫伤的眼睛大哭时,我的身边响起一些抽泣声。接着哥哥被警察带走,花妮和妹妹跑过去扑到哥哥身上,我周围的哭泣声更多了。正伤心着,我脸上凉了一下,用手一摸,摸到一滴水。我以为自己也哭了,刚悄悄擦去,脸上又凉了几下,这才知道是下雨了。雨滴先是疏的,一粒一粒散着下。人群里一阵晃动,但还能扎住。再过一会儿,雨忽地变猛了,带着唰唰的声响,下得又密又冲。

其实那只是夏天的浪雨,下一阵便会收住。往日一般在傍晚时下,这天拖后了。再说大热天里浇浇雨水也没啥关系,起码还能赚个凉快。但人呀养着一习惯,遇上雨就想躲。有人发一声喊,场子便炸了营,所有的人都跑动起来,都不想让雨打着。可晒谷场周边是空旷的稻田,哪有躲雨的地方。场面一下子大乱,有人往回去的路上奔,有人跑向远处的一棵树,还有人在田埂上乱窜。

我就是在这时候担心起若梅的。我怕她迷路怕她跌跤怕她一不留神跑进稻田,我冲到场子中间,用电筒的光柱朝四周溃散的人群划了几下,然后大喊一声“若梅”,觉得不够,又连着喊了两声“若梅若梅”。但混乱中我的声音没有劲道,飘出去几米便被雨水打趴在地上了。我没了办法,只好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

那天晚上湿着身子回到家,我冲个澡就上了楼阁。睡过一夜我弹开眼睛,竟觉得昨晚的情形有些虚。站在雨中大声喊叫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对我来说真的有点不真实。这种不真实又让我相信,至少若梅不会知道这事儿。

这样忐忑着到了下午,我挑着两只木桶去院子后面的水井,却见若梅蹲在井台上洗衣裳。我没吱声,把水打满了准备把扁担放在肩上。若梅叫住我,让我帮她打桶水,我只好把木桶里的水倒进若梅的木盆里。若梅翘起头看着我说:“昨晚去看电影啦?”我点点头。若梅说:“我也去看了,看不到一半天就下雨了。”我又点点头。若梅说:“你说卖花姑娘后来会怎么样?老那么苦着?”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若梅见我不怎么接话,就收回脑袋开始搓衣裳,搓了几下突然说:“昨天下雨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慌一下,脸上的肉一阵挪动。若梅顾自说:“也许不是喊我,我听错了。雨那么大,谁这么傻站在那儿练嗓子呀。”若梅还说了几句什么,我乱乱的没听进去。好在这时又来了一位挑水的人,把若梅的话止住。

接下来的两天,我使劲让自己的心静着,但静着的时候,我仍有一个预感,好像要出点什么事。这天傍晚,我喝过一碗稀粥,便坐到院子砖墙旁看书。这时若梅从屋里出来,一步步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样东西,是《林海雪原》。我收了书,没有吱声。若梅也不说话,却指了指书。我翻开《林海雪原》,见里面夹着一张字条。我大了眼睛,看上面的一行字:我想去一个远的地方看电影,你肯陪姐去吗?

我身子一热,觉得脸上渗出了一层汗。我合上书本,在封面画了两个字:哪里?若梅弯下身子,用手指写道:温州城。我又写:啥时?她写:明天。我刚要点头,她在我耳朵边悄声说了一句:“我打听过了,那里的电影院在放《卖花姑娘》。”2

很多个年头过去,我仍要说一句话,若梅那天向我掏出的是个勇敢的主意。那时候一个女人出远门去看一场电影本来就不平常,而让一个不是丈夫的小伙子陪着去显然是件危险的事。

当天夜里,我躺在楼阁上又睡不好觉了。我远远近近地想,想明白了一点,若梅去看电影不光是为了看电影,她还乐意跟我待一块说说话。从这一点想开来,我又肯定了两点:一是我平日里藏着的心思若梅早就瞧出来了;二是她跟家里的那位排长找不着话。这后一点我心里早有些明白。大奎如果脱掉军装,其实是个粗心又粗俗的人,身上没有太多若梅喜欢的东西。结婚一年半中,大奎回来探亲过一次,若梅似乎也没显出特别的高兴。对平常的通信,若梅的兴致也渐渐地淡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说,自己花心思写了很长的文字,大奎寄回来的却是没香没味的几句话。我心想这不是大奎不肯说好话,而是肚子里缺着墨水,但这层意思我没说出来。

那晚在楼阁上我还一遍遍翻开《林海雪原》,看那张只有一行字的字条。我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又一个字一个字看回来。后来我注意到“姐”字。那年若梅二十四岁,大我两岁,不过平时她在我跟前从不自称姐的。我想,她在字条上用了这个字,是想事先定下姐弟的关系,这样能让两个人心里都轻松些。

依着约定,第二天我起个早一个人先出院子,直奔北门轮船码头。那时候昆城通向外界有汽车和轮船,坐轮船比坐汽车省钱,但花时间。从镇子到温州城,得先坐两个小时的河船,下船后乘江轮渡过一条江,再换一条河船坐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从早饭的时间出发,到城里得是下午了。

我上了船等着,不一会儿船舱里的人多起来。人一多,声音也跟着多了。大家好像都在动嘴巴,一些人讲着话,一些人吃着东西,一些人吐着烟圈,还有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嘈杂声中,我看到若梅走进来坐在船舱的那一头。今天她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碎花裙子,显得挺素净。我知道我不能走过去跟她坐在一起。一堆人装在船舱里,免不了有眼熟的脸,我们不能不小心些。

船开动了,船舱里慢慢静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盲人词师敲一通琴鼓,拉开嗓子唱起鼓词。他在唱一个明朝故事,故事里有男女情爱。唱到调皮处,词师的声音里透出一些快乐。我远远望一眼若梅,发现她正扭头看着窗外,样子挺安定。我转过身,也开始靠在船窗边看河岸。河岸上有树,有刚插上禾苗的稻田,还有挑着担子或拎着篮子的人。他们的身子慢慢向后退去,越退越远,越退越小。我心里有了逃奔成功似的轻快。

那一刻我哪里知道,自己的轻快是不可靠的。我离镇子越来越远,可离灾难却越来越近了。

到达温州城已是下午两点多,这是个阳光挺猛的时辰,街上的人却不少,自行车的铃声和三轮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我和若梅一路上一同上船又下船,下船又上船,不敢挨在一起。现在往陌生又热闹的地方一钻,才凑在了一块。我们先进一间饮食店吃阳春面,吃完了顺便向服务员问电影院。服务员说前边就有一家,叫五马电影院。走过去一瞧,那电影院挺气派,一块很大的宣传画躺在墙上,正是《卖花姑娘》。不好的是买票的队伍特别长,像草绳一样扭摆出去。我们站在队伍里一点点往前挪,挪了大半个小时才挨近售票窗口。买了票一看,两张中竟搭着一张站票,时间是晚上六时整。

此时离晚上看电影还差着一截时间。说实话,我对温州城一点不熟,小时候跟大人来过一次,早忘没了。现在既然拿着时间,就想到街上逛逛,只是太阳烤人,又怕被什么熟人撞见,一时有些茫然。若梅以前也只来过一次,不过挨得近,对城里还存着记忆。她使劲想一想,想到了一个去处,说:“咱们去中山公园吧。”

我们拦下一辆三轮车,说好价钱坐了上去。三轮车的座位比较窄,两只身子放进去便贴在了一起。先前吃面条、走路、排队买票,似乎都在忙碌之中,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静着身子靠在一块,我手脚便有些硬,心里压不住地多跳了许多下。好在三轮车夫比较有趣,嘴里吹着口哨,又不时按下怪叫似的喇叭,分走了我和若梅的注 意力。

到了中山公园,我们走一圈,看到一些树木、游船和长椅。长椅都不空着,有的坐着人,有的躺着呼呼酣睡的汉子。当然,空气中还少不了蝉叫声和卖冰棍的吆喝声。吆喝声提醒了我们的口渴,我们买了冰棍,一边吃着一边去爬公园里的小山。小山真是小,沿着石阶走上去,冰棍还没吃尽,已到了山脖子。正要歇一下脚,忽然听到一声招呼,扭头去看,见树荫里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盲人,模样跟轮船上的盲人词师差不多。我们走近了一瞧,盲人并非盲人,墨镜里面有一双打量别人的眼睛,原来是算命先生。那年头到处踢开迷信,街面上已见不着算命先生,想不到这里倒躲着一位。算命先生说:“你们两位,嘿嘿,撞见我是缘分也是福分。”未等我们开口,算命先生又说:“你们两位很快会遇着一件难事,若信,坐下来听,若不信,请随便。”不用说,这是算命先生并不高明的开场白,若梅拽一下我的衣角,我们俩撤回石阶继续往上爬。爬了一截,便瞧见山顶的一个亭子。

我们在亭子里坐下。从这里望下去,能看见城里一片接着一片的房子,一眼都到不了边。西落的阳光变得有些黄,铺在所有的房子上面。我心里豪迈起来,很想做点儿什么,譬如将若梅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正走着神,听见若梅讲了句什么。我没听明白,拿追问的眼睛看若梅。若梅说:“我是觉得,那算命先生说的其实没错,咱们接下来马上会遇着一件困难的事。”我说:“什么困难的事?”若梅说:“睡觉的地方。咱们不一定能找到睡觉的地方。”我赶紧从豪迈中出来,慌一慌脸说:“咱们住旅馆,开……开两间房。”若梅忸怩一下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咱们没有介绍信,只怕不让住呢。”若梅这么一提,我才记起衣兜里确实少了介绍信,事先没有想到哩。即使想到了,因学校放了假,一时也开不出来。我想一想说:“咱们就说介绍信丢了。丢钱是常事,介绍信为什么就不能丢?”若梅说:“如果我是服务员,我才不信呢。”我说:“那咱们多给点钱,钱是纸,介绍信也是纸,没准能顶上的。”若梅说:“这话只有不出门的人才说得出来,幼稚呢。”我说:“我就不信,人家卖花姑娘那么苦都能挺过去,咱们有钱还找不到办法。”这话把若梅说乐了。她点点头说:“大不了睡澡堂,我知道澡堂不用介绍信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了公园去看电影。那电影厅挺好,不仅干净,屋顶还挂下来许多吊扇,吹得满场子都是风。不好的是我们,只有一张票有座位。我让若梅坐了座位,自己站在旁边的走道上。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自己用不着沮丧的,因为卖出去的站票真是不少,站着的人差不多把两旁走道占满了。

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始了。随着银幕上苦难的展开,周围响起一些抽泣声,有人还用手帕使劲擤鼻子。看来这部电影在哪儿都是招人泪水的,只不过不包括眼下的我。我看过电影的前半部分,注意力就有些散。我的目光时不时从银幕上挪开,跑到若梅的座位上。淡光中若梅的脸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亮着时能依稀看见她专注盯着前方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脑子里长出一个想法——走过去将她旁边的人一把拎开,让自己坐进去,然后悄悄捏住她的手直到把电影看完。这想法让我高兴又不高兴。我不高兴是因为这想法虽像电影里的镜头,却只能在脑子里放映。

电影快过去一半,我松闲的脑子才慢慢收拢,银幕上开始出现我还未看过的情节。就在这时,座位上站起一只身子走出来,近了一看是若梅。我以为她上厕所,刚要让身,却被她拽一下衣服,说:“你去坐。”我悟过来,摇摇头表示不用。若梅说:“你得去坐。”我还想摇头,旁边有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只好横着身子走过一排大腿,坐到若梅刚才的座位上。

坐下后我马上觉得,这不是我喜欢的情形。我怎么能自己坐着而让若梅站着。即使若梅为了我愿意站着,那我也应该走过去待在她的身边。两个人站在一起看电影,比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要好许多。这么想着,我真的让自己离开座位,重新走过一排大腿来到若梅跟前。若梅在暗色中奇怪地瞧着我。我没吭声,迈一步站在她的身后。若梅明白了,也不吭声。过一会儿,她一只手往后伸过来,攥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和若梅第一次拉手。先前我好些次在脑子里握过她的手,但只有现在这一次才是真的。我还知道,她的手一旦到了我手里,我会久久不放的。

那天晚上,我和若梅握着手看完了电影。

电影散场后,我们赶紧去找旅馆,还准备了要两个房间的话。我们先走进一家有点派头的国营旅馆,那服务员一听没有介绍信,脸立即懒了,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手帕。第二家旅馆显得老旧,服务员的态度倒不错,笑眯眯地跟我们聊了几句,又笑眯眯地拒绝了我们。到了第三家旅馆,我们抢先说介绍信丢了,那服务员便怀疑着脸,问没有介绍信有结婚证吗?介绍信丢了结婚证也丢了吗?两句问话便让我们紧着身子逃出了门。

接着我们去找澡堂。澡堂也是要介绍信的,只是似乎可以商量。商量了一会儿,服务员勉强同意了,让我们每人领一张草席去睡觉的地方。所谓睡觉的地方便是歇了夜的洗澡堂子,一片水泥地上铺着两长溜草席,草席上坐着或躺着一批赤裸上身的男人。见我们进来,许多目光扑过来,落在若梅身上。一个穿着裤衩的矮胖男子大约刚方便回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扭过头瞪着若梅看。若梅愣了几秒钟,给我一个眼色,我们转身走了出去。

我们到了街上,茫然着不知该往哪儿走。若梅突然说:“要不咱们去中山公园吧,那儿的长椅可以睡人。”我愣一下,马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比睡澡堂子好。我说:“其实公园小山上的亭子也挺好,能睡觉还能看城里的灯光。”若梅就笑了:“你这时候还想着掏些诗意。”我说:“掏什么诗意呀,我琢磨着公园晚上到点儿肯定清人,待在山上就能躲过去了。”又说:“只是山上那么黑,怕你害怕呢。”若梅说:“不怕,在澡堂一堆男人中躺着才慌心哩。”

定了主意,我们急忙往公园方向走。到了公园门口买票,售票窗口里的女人提示说,再过半个多小时就关门了。她的话让我们加快了动作。我们走进公园按白天的记忆靠近小山,找着石阶往上爬。夜色暗淡着,但石阶仍是清晰的,爬了一刻钟便抵达山顶的亭子。

这时看看亭子还真是不错,围成一圈的木椅是有靠背的,躺下会觉着踏实。山上蚊子自然不少,但被风一吹,在我们身上应该停不住的。我们松了心,站在那儿看城里的夜色。白天一片片的房子现在变成了散乱的点点灯光,灯光里躲着看不见的内容,造出混沌的安静。这种安静到了天上,就显了干净,一眼望去,都是水洗过似的星星,还有半只月亮。我心里软软的,又跳跳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胸口。轻轻看若梅,在暗色中没一点声响。我走到她身后,双臂一绕箍住了她。

若梅静着,一动不动。这不动不是空白,而是一种准备,准备着拒绝或者接受。我鼻子不够用了,从嘴里跑出一股股热气,喷到她的脖子上。若梅猛地一转身,双手扒住我的肩膀,用嘴堵了我的嘴。我的身体抖一下稳住。我的舌头一阵没头没脑地忙碌,忙碌中只觉得嘴里的热气出不去了,灌回到了身体内。我的双手开始迷了路似的到处乱窜,从她的后背到她的腰部再到她的胸前。她的胸前虽然柔软,但隔着一层衬衫,这让我双手傻傻的不知所措。很快我的双手醒悟了,解开一颗纽扣,再解开一颗纽扣,怯怯地按住她的双乳。若梅轻哼一声,身子硬住,硬了几秒钟,身子软了,后退一步跌坐在木椅上。我被她的身体一带,双手脱离乳房,跪在了地上。

现在,我的脑袋停在她的前面,离她的胸部很近。她分开的衬衫回去一些,只露出半只圆溜溜的乳房。半只圆溜溜的乳房颤颤地起伏着,像是要从衣服里挣出来。我双手一捋,让她的衬衫从肩膀两旁滑下,两只乳房跑了出来。我的嘴巴愣了愣,像是在两只乳房之间犹豫一下,然后扑住了左边的那只。若梅身子向前一弓,双手抱紧了我的脑袋。很快我感觉到了她身子的扭动,她的手将我的嘴巴向右边的乳房推去,在那儿停留片刻,又缓缓向下推去。我的嘴巴经过她扁平的肚子,到达了腹部。虽说隔着裙子,但我能闻到湿润的青草气味。我被那特别的气味差不多弄晕了,就闭上了眼睛。眼睛一闭上,若梅的喘息声明显响了,急急乱乱的,还带点颤动。

突然,若梅惊叫一声,喘息声停住。

我奇怪一下,睁开眼睛往上看。我瞧见若梅双臂使劲护住胸部,几团光柱同时在她的脸上晃动。我的眼睛一下子变大,猛地掉过身子,见亭子外站着三四个人,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手电筒。3

人是有命的,以前不信,现在我信。

许多年以后,我仍会记起公园小山上那位算命先生说的话。他挺直接,说我们很快会遇着一件难事。当时我和若梅都以为难事的“难”是指“困难”,不久才明白说的是“灾难”。那是个看上去有些窘迫的男人,眼睛躲在墨镜后面,不像是一位智者。但事后想想,他说得挺有准头。

遇着灾难的日子从此成了我一生中最特别的日子。把那个日子放在日历上,是1975年7月30日。

7月30日后的一些天,我们被许多人问来问去。先是堵住我们的公园查夜队,他们胳膊上箍着写有“纠察”的红袖套。他们问了一些话后,把我和若梅分别留在两间小屋子里。这样我们总算有了免费休息的地方,只是那一夜我们不敢好好合眼,连瞌睡都打得零零碎碎的。第二天,他们将我们俩转交了民兵指挥部。那些民兵胳膊上有红袖套,身上又背着手枪或者步枪。背着枪的人总是神气些,不光问我的话,还动不动朝我拍桌子。又过两天,镇子上来了一辆吉普车和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他们跟我说一会儿话后,就让我和若梅一块坐车回去。我们来时坐轮船,回去搭车子还不花钱,这是事先没想到的。

回到昆城后,我和若梅便分开了。我直接进了拘留所,在一间黑乎乎的房子待了不少天,其间好几次被叫出去问话,时不时地还能领到耳光。挨耳光不算什么,我只是担心若梅,怕她也被打了脸。不过还好,不久我知道若梅早回去了,在家待着。她是军属,在这件事里是受害人。不久我又知道大奎回来了。他让公安的人捎话给我,说我不是个东西,还说恨我。

天气转凉的时候,事情落了实,我拿到破坏军婚罪,得了三年徒刑。同时得到的是一次免费理发的机会,我的脑袋变成了发亮的 光头。

很快,我被绑了胳膊去参加公判大会,地点就在人民广场。人民广场是昆城的热闹地方,平常镇上的人傍晚吃过饭到街上溜达,最容易去的便是人民广场,在那儿可以看篮球比赛可以散步扯闲话,如果遇上打架斗狠的,也能顺便瞧上一眼。当然,那地方因为能装很多人,比较适合开庆祝大会或者公判大会。我好几次参加过那样的大会,站在人堆里伸着脖子看主席台上的风景。

现在,轮到我站到台上被别人看风景了。不用猜也知道,观看我的少说也会有几千双眼睛。想到这一点我心里特别紧张,止也止不住。出发的那天早上,我吃下半份饭,却觉得肚子干燥、嗓子发紧,只好不停地讨水喝,惹得押送我的公安挺不高兴。公安说:“人家马上吃枪子了都不知道怕,你捞了三年就吓成这样。”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陪衬,给枪毙的人凑一份热闹。到了人民广场往台上一站,我收起慌乱,慢慢稳住了神。我想反正跟我一样绑着胳膊挂着牌子的人有一长溜,我站在旁边也就是一配角。再说台下虽然有那么多的脑袋和眼睛,只要我不抬头看他们,他们就捉不住我的脸。人呀就是这样,不堪的事未来之前,容易魂不守舍,真扎进糟糕的场面,心里反而会放实,因为这时知道眼前已是最差,再坏不到哪儿去了。当然,我这么说不是指自己做到了平静——惊慌虽丢开了,换上的是伤心。我站在那儿,低头瞧着胸前牌子上自己的名字和罪名,心里是一阵阵的难过。我知道,台下黑压压的看客中,一准有我的同学同事,还可能有我的学生。他们此刻站在人群里,最兴奋的事就是一边指着远处挂下脑袋的我,一边惊喜地向旁边的同伴说,瞧见了吧,那个人我认识。

在我这么乱着脑子的时候,尿意出现了。我开始还有点傻,心想自己不紧张了怎么还来尿意,再一想才明白早上喝多了水。我心里马上有了着急,因为此时大会才起个头呢。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劝自己去想别的事情。一想别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若梅,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但我知道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因为她得应付邻居们的目光,更要应付大奎的恼怒甚至拳头。当然我还想到了父母,他们不光伤了心丢了脸,心里一定还揣着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儿子当着小学老师,又天天坐在那儿看书读字,怎么会做下这么出格的事。这么想了一圈,我的思维又不得不回到自己身体上,因为这时腹部的压迫感明显加剧了。

主席台上的麦克风还在发出严正高昂的声音。声音数落着我们这一拨人的罪行,说完一个接着说下一个。我们的罪行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像膀胱里的尿水。我抬了抬头,想对旁边的公安说点什么。但显然我太愚蠢了,公安立即将我的脑袋压了下去。

我的额头慢慢渗出一层细汗,接着我的嘴巴慢慢往旁边扭动。我知道,我这是在跟自己的膀胱做斗争。斗争了一会儿,又斗争了一会儿,麦克风里的声音终于告一段落,随后响起的是占领整个广场的集体口号声。口号声中,我身子一松,一股温热的水流从裆部出发,淌过大腿和小腿,去了地上。

我的倒霉才刚刚开始。几天后,我被一辆囚车送到二百公里以外的一座监狱。住进号子的第一天,我便掉了一颗牙齿。收拾我的是一个鼻子很大、满脸胡子的男人。他见我一进来就默坐在墙角,有点不高兴。他和几个随伴凑到我跟前,踢踢脚让我起来。我那会儿刚坐了长途车,身子和心情都挺累,不愿意搭理人。大胡子男人就笑了,一把将我拎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升到空中转一圈,然后像一只破袋子飞到了地上。我甩一下脑袋醒醒神,发现地上多了一颗带血的牙齿。我想这颗牙齿是我的,就伸手去抓,还没抓到,已被大胡子男人捡在手里。他捏着牙齿细看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然 后一甩手扔到屋子铁栏外的走道上。接下来的时间,我傻乎乎地坐 在那儿盯着走道上的牙齿,盯了很久。我没想起去叫看守帮我捡回那颗牙齿。

第二天大胡子又给我一个见面礼。他问我喜欢“看镜子”还是“开飞机”,两样选一样。我下意识地觉得“开飞机”太危险,便选了“看镜子”。很快我知道所谓“看镜子”便是把鼻子放在便桶上方一尺的地方,往里看五分钟。我走到那只内容丰富的便桶跟前,改变了主意。我说我要开飞机。大胡子吼了一嗓子,说现在不行了。我只好咬了牙低下头去。我先瞧见一颗圆溜溜的脑袋,然后鼻子里塞满了怪异的气味。我赶紧闭上眼睛同时停住呼吸。但眼睛可以不打开鼻子怎么守得住呀,不一会儿我的肚子便闹腾起来,一股东西爬上来被压下去,压下去又爬上来。当漫长的五分钟到达终点时,我晃着身子离开便桶,一头栽倒在地铺上。

第三天大胡子还要玩花样,他说自己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心里喜欢被别人弄出点感动。他这样说的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不停地点头。大胡子说:“你给我唱个歌吧,革命歌曲也行。”他扬一扬手说:“唱得歪腻,我会送你巴掌;唱得好,你就是咱这儿的人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又不停地点头。我有点明白了,号子里的人平常活得太没味了,一有新人进来,自然要寻个新鲜,瞧个热闹。问题是我不会唱歌,我的嗓子要是搁到歌曲里,马上像患了小儿麻痹症,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但不做点事显然是不行的,我缩缩脸说:“我不会唱歌,要不……要不我讲个故事吧?”大胡子眯一下眼说:“你他妈还讨价还价——行吧,反正用的都是嘴巴!”

我先想几分钟,然后讲了一个故事。因为心里放着紧张,讲得有点干巴,不过故事是从一本小说中取过来的,带着一些离奇,又夹着一点男女情爱,听着还算有趣。大胡子听完了,“咕咕咕”笑起来,说:“还行,有点意思,给你的巴掌省下了吧。”又说:“想不到你小子肚子里还存着干货!”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白天去干活,就是在工场里踩鞋帮。晚上在屋子里待着,遇到大胡子心里想“弄出点感动”时,我就得讲一个故事。很快我发现,大胡子们虽是从社会上混过来的,但脑子里的文化知识比小学生只少不多。我给他们讲故事,就像是在教室里给学生们说课外趣事。慢慢地他们对我佩服起来,因为我每次说的故事都不一样,从东北剿匪到武松、鲁智深,从赤脚医生到朝鲜战斗,有时候还能讲到苏联去。大胡子为了奖励我,偶尔会拿出一点东西让我分享,譬如一片肉干一杯白酒什么的。我嚼着肉干呷着白酒,心里既难过又纳闷。我难过的是自己以前看的小说居然在这儿派上用场,还换来一杯白酒;我纳闷的是大胡子怎么能存着白酒,这显然是一件有难度的事。后来我才知道,白酒是大胡子的一位朋友来探视时借助罐头送进来的——他在水果罐头铁盒上打了小孔,用针筒抽出汤汁再注入白酒。

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心情一平静,号子里的日子也不算太难挨,只是有些单调。单调中我除了讲讲故事,也拿许多时间用来回想。我想家里的事想学校里的事,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若梅。我一遍遍在脑子里寻找有关若梅的点点滴滴,包括她的笑,她说话的语气,她看别人和被别人看的神情。有时想久了,她的脸会模糊起来,好像要从我的脑子里逃开。这时我就赶紧晃晃头,把她重新找回来。

又过一段时间,我改了主意,决定不再去想若梅。我觉得再记着若梅显得太傻了。既然事情已走到这一步,最静心的办法是把她忘掉。我试着把若梅赶到脑子的某个角落,然后安上门贴了封条。好些次若梅悄悄地打开门要出来,都被我挡了回去。

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再有决心仍管不到睡眠的。睡眠里会跑出梦,梦里的若梅轻易就能溜出来站在我跟前。我们面对着面,有时不说话,有时说一些话。说的话应该是伤心的,或者疼人的,待醒来却记不得一句,只觉得心里攒了一堆难过。

在这种对若梅时近时远、时远时近的纠缠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其实我明白,无论近着若梅还是远着若梅,都只是让脑子受些累。到了脑子外,到了生活里,我和她不可以再接上一丁点关系了。

日子到了服刑最后一个年头的初秋,眼瞅着离出狱不远了。一天我正在工场里干活,突然被告知有人来探视。在此之前,我被人看过两回。一回是父亲,送来一些过冬的衣服,还送来一脸的失望和沉默。另一回是一位中学同学,他在运输公司开卡车,跑长途时顺便拐个弯跟我见面,半小时里说了一堆天南地北的碎事。我想这第三回该是母亲或者哥姐了。

我被狱管带到探监室。进了门,见桌子上放着两摞东西,后面的一张脸被挡住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愣一下,边看着那双眼睛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不用说,这双眼睛是属于若梅的——仿佛在突然之间,我和若梅面对面待在了一起,像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不同的是梦中没有其他东西,现在桌子上却搁着一摞书一摞吃食,无意中砌起了一条通道。透过通道,我们相互瞧着对方。

如果说若梅脸上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明显添了一些清瘦,也添了一些憔悴。她盯着我,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我想打声招呼,嘴巴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慢慢地,她眼睛里有了泪水,只是忍着不肯掉下来。过了半晌,她说:“昆生,我对不住你!”她一开口,泪水也跟着掉了下来。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没有准备的见面。若梅的泪水让我不知说啥好。也许我该掏出一两句安慰的话,也许我该问些她的近况,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么不吭声地隔桌而坐,一边是无声泪水,一边是不知所措。差不多过去五六分钟,若梅才歇了泪,开始跟我搭话。她说:“大前年那天,是7月30日对吗?”我点点头,说:“对。”若梅说:“今年的这天,我又去了。”我说:“去……去干什么?”若梅说:“在中山公园的小山上坐一会儿,现在我知道了,那小山叫积谷山。”我说:“噢。”若梅说:“我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电影院叫五马电影院。”我又说:“噢。”若梅说:“那电影挺好,可我没看进去,想着你待在这地方,我坐在电影院里,我心里很难受。”我说:“你这么做……会让大奎不高兴的。”若梅说:“我不会让他知道了,再也不会。”我说:“大奎对你还好吗?”若梅说:“嗯。”我说:“嗯是啥意思?”若梅说:“就是还好,我对他也没啥不好。”我沉默一下,说:“这就好,我想过了,以后出去我不联系你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再伤着。”若梅说:“我知道。”我说:“你心里别放着对不住啥的,你并不欠我什么,往后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若梅说:“我知道。”我说:“咱们没有缘分……”若梅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想了想,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若梅眼睛一红,泪水又淌了下来。

会完面回到工场,我心里空得要命。晚上归了屋子,我打开若梅送来的东西,书好像被狱管检查走几本,吃食倒留全了,有虾干糕点什么的。我问大胡子还有没有白酒。大胡子说干什么。我拿出些吃食,说跟你换点酒喝。大胡子不明白地看看我,找出酒给我倒了小半碗。我吸一吸气,几口把酒倒进嘴里。我酒量浅,还容易上脸,一喝完酒,我的脸热热的,脑子也跟着烫烫的。我把自己扔在了床铺上。4

我从没有把自己的老事说给儿子。以前没有,是因为儿子还当着学生,怕他心里搁上一块石头,觉得家里凭空多出一个蹲过号子的爸爸。后来没有,是我不愿意拿过去的陈痛换取儿子的一乐,然后说,呀,原来老爸也是个有点故事的人。

说白了,我不相信儿子能弄懂我的老事儿。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甲乙丙丁。当眼下的年轻人把红薯看作甜口小吃、把饥饿视为减肥手段时,我便明白,自己的往事若端到他们跟前,只怕会变成一盘可笑的点心。

这种感觉也能用到眼下的昆城。昆城在温州的南边,我现在住的地方在温州的北部。早年往昆城去,得赶一天的路。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够了。有时坐在车上抽空想一件事,还没想透,车子已经到站了。可下了车往镇子上一站,街道是新的,楼房是新的,路人也是新的,忆想中的河水、石桥和青砖路道再也回不来了。这时我知道,眼下的昆城不是我的昆城了。我的昆城只能像一张老照片,存在记忆的相册里了。

当初我离开昆城的时候,便不打算回去了。这就是说,我从牢狱里服完刑出来,没有再回老家镇子。我很清楚,我回去了得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待着,这对我一家子和若梅一家人都是难堪。我应付不了那样的日子。

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意思。父母在回信中说了些担心的话,但没有反对我的想法,还夹寄了三十斤粮票和二十元钱。我拿着这些钱和粮票开始了漂流。那时整个社会刚刚松动,很少有赚钱的岗位等着你,尤其像我这种从号子出来的人。我只能东窜西走打些临时的短工,譬如在一个码头挑过担子,在一个街口卖过水果,还在一家糖厂满头大汗搬过甘蔗。后来有一天,我在小旅馆里听别人扯闲话,一位戴眼镜的瘦男人说,现在读书的人多了,各个学校都使着劲扩大自己,缺教师哩。我听了心里一动,脑子里马上跑出一个念头。我问戴眼镜的瘦男人从哪里来。他说了一个地名;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就奔那地名而去。那地名就是我现在待着的县级市,以前叫 县城。

我果真在县城郊区的一所公社小学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有了工作,日子稳住了,心也安定了。我开始把心思放到教室里。我的学生大都是农村孩子,知道的事情不多。我每次用一半的时间说课本,另一半时间用来讲故事。这时我的嘴巴也算攒了些功夫,能把一个故事说得起起伏伏,让学生们一会儿睁圆眼睛一会儿咯咯直笑。不久,别的班级也都知道新来了一位会讲故事的语文老师。有的学生放学后还凑到我跟前,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鸡蛋或者一只水果,想换取我嘴里的一段故事。有时我出了校门到附近转悠,那些在河边洗衣裳的学生家长会远远瞧着我说:“那个上课爱说闲事的老师来了。”

又过些日子,天气热了,学校考完试放了假。我无处可去,便在学校待着。因住的小屋子太热,我到教室把书桌拼起来,做成一张很大的睡床。每天午后,我躺在大床上边摇蒲扇边翻闲书,翻着翻着便睡着了。这样的觉容易睡久,仿佛悠悠去了一趟远的地方。醒转后便有些发呆,发呆中听着满耳的蝉叫,觉得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招手。我知道,自己在惦记一个日子。

7月30日这天,我起了个早,先徒步走到县城车站,再买票坐上一辆肥胖的旧客车,抵达江边码头后又转乘一艘木轮。这样倒腾几次,到温州城已是中午。我简单用点饭,随后上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照一下镜子,照出自己的白布衬衫旧得有些发黄。我找到商业小街,在几家店铺走进走出,最后换上了一件的确良衬衫。这让我看上去稍稍精神一些。

我来到中山公园,顺着小山石阶往上爬。四年前的记忆伴着一级级台阶伸进我的脑子。快到山顶时,我停住脚步往旁边看了看。我没看见戴墨镜的算命先生,他原来坐着的地方现在探出了两根竹枝。我又往上望一眼,看见了那座亭子的顶尖。我吸几口气,把呼吸调匀了,然后向前蹿了几步。亭子在我眼里猛地露了全身,里边空无 一人。

我松了身子走进亭子,背靠柱子抱了双膝坐着。从这里看下去,城里街道没啥大变化,只不过觉着多了一些热闹。但城里热闹不热闹跟我没有关系。我闭上眼睛,蝉叫声明显起来。我脑子里跑出去年若梅探监时的情景。她说她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很久,又一个人去看了电影。她还说这座小山叫积谷山。

我不知道若梅今年会不会来。也许会来,因为去年来了,今年干吗不来呢?也许不会来,去年已来一趟,算是把伤心的往事凭吊一次,事情便了结了。这了结的意思,那次在监狱我也告诉过她。我对她说,以后出去我不会联系你了。是的,我是这样说的。

但不联系不等于不惦记。即使见不着若梅的面,我也愿意在这儿待上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若梅去年做过的,今年由我来做一遍吧。

我脑子慢慢静下来,脑子一静,午睡的困意倒上来了。我的脑袋晃了两下,靠住柱子睡着了。睡眠中我没闲着,顺便做了个有关积谷山山名的梦。梦中我躺在一堆稻谷上,谷堆越攒越大,越抬越高,我躺在谷堆上,就像是躺在一座小山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我弹开眼睛,看见亭子里多了一个人。我有些不相信,因为眼里的人是若梅。我使劲甩一下脑袋,想把自己甩醒——可跟前的若梅没有消失。

若梅见我醒了,坐着的身子往我近了近,说:“你睡得真香。”我让自己笑一笑,说:“你来多久了?”若梅说:“不大一会儿。”又说:“上午起身挺早,车子抛在路上了,修了很久。”我说:“噢。”若梅说:“本来没记着来的,突然想到你没准要来,我也就来了。”又说:“所以上了山一眼瞧见你,我不奇怪。”我看若梅一眼又收回来,说:“我来,也是因为猜着你要来。”若梅说:“你猜了吗?”我说:“猜了。”若梅说:“可你方才弹眼看到我,好像挺吃惊的。”我说:“我又猜了猜,觉得你不会来的。”若梅轻笑一下,说:“你的话等于没说呢。”

那天的见面就这样平常地开了头。随后时间里,我们说一些话沉默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说一些话。在若梅口中,我知道她已在一家纺织厂上班,今天是请了假来的。又因为肚子几年没有动静,她刚刚领养了一个孩子,是个不满周岁的小男孩。若梅说,这也是为了她自己的肚子,一个孩子能招来另一个孩子,她不信自己不会生。若梅又告诉我,大奎在部队待不住了,准备转业回家,因为老这么分开也不是个办法。

听着若梅的话,我没有不高兴。若梅有了工作有了孩子,接着又有大奎待在身边,日子便像日子了,我该替她松口气才是。只是提到大奎时,若梅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这让我又记起了自己,记起了刚过去没多久的灰色日子。沉默中我好几回要叹口气,想一想,忍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若梅去看了电影。仍是那家五马电影院,只不过这次买到了两张坐票。我坐在若梅旁边,心里准备起些感慨什么的。但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我内心比想象的要平静,暗色中拿余光瞧若梅,她的脸上也放着安静。又过一会儿,我的心思被引到了银幕上。那天放的是《小花》,故事好看,歌也好听,里边几个演员长得挺养眼。

看完电影我们去找住处。这回我早开好学校的一张介绍信,问若梅,也准备了一张。我们走进一家不大的旧式旅馆,站到服务员跟前。服务员将介绍信瞧一遍,抬起头看看我们说:“一起还是……”若梅轻着声音说:“不一起。”我点点头说:“分开的。”服务员便取出两把钥匙,引着我们往楼上走。屋子是木质的,踩在楼梯上咚咚响。到了二楼,服务员指着一间屋子说:“这是女的。”又指着隔壁屋子说:“这是男的。”

我进了门,见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一个胖黑男人已坐在一张床上。我把背包搁在空着的床上,出去冲洗了身子,回来跟胖黑男人刚搭几句话,听到隔壁敲了一下壁板。我知道是若梅的招呼,便伸手在壁板上回应一声,然后走出房间。若梅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把讨来的纸扇。我瞧一眼她身后的房间,也是两张床,一张床似乎空着,她的睡床挨着我房间的木壁。若梅分一把扇子给我,两人一起往楼下走。

楼下有个小天井,几个住客坐在那儿乘凉闲扯,我们在旁边找了小板凳坐下。我们的样子像是听别人说话,其实只是两个人的默默相对。我从若梅的脸上读出了茫然和淡静,若梅一定也从我脸上看到了寂寞和淡静。就是说,在这样一个重逢的夜晚,我们两个人心里都装了淡静。淡静中我们慢慢摇着扇子,有时也看看天空,天空上有一些星子。

坐了一个多小时,住客们收起闲话散开。我和若梅也起身回了房间。

我的房间暗着灯,胖黑男人已睡下。我轻着手脚躺到床上,让自己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睡意却一点也找不着。我把这一天想一遍,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我高兴的是终于跟若梅见上面又一起看电影,不安的是两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平静,似乎缺了点什么。

我翻一下身子,靠在内侧的壁板上。我突然想到,我的床旁边正是若梅的床,两张床只有一板之隔。此时若梅的身子若也靠在壁板上,我们两个人的距离是一厘米。一厘米在很多时候是不起眼的数字,现在却把我们实实在在分开了。我和若梅,怕是再也迈不过这一厘米了。如此一想,我心里淌出了难过。

正这么伤着神,我依稀听到什么轻细的声音。声音好像出自隔壁。我把耳朵贴在壁板上,声音清晰了,是若梅的抽泣声。我愣了愣,赶紧敲一下壁板。壁板那边的声音停一下,马上变大了——抽泣声升级为放声大哭。

我把耳朵久久放在壁板上。那一刻我有些明白,原来今天缺的就是一场哭。

1979年的这次见面为我和若梅以后的关系定了调子:每年聚一次面,一起看一场电影,不做越界的事。

此后的一年中,我不跟若梅发生联系,既不打听,也不写信。有时忍不住记起若梅,我也会及时劝住自己,不让脑子跑出去太远。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学生身上,除了说故事,还开始讲作文,教他们如何把有趣的事情搬到纸上。不上课的时候,我在学校后面土坡上开出一块小园子,种上白菜和韭菜。傍晚吃过饭,我会沿着学校旁边的小河散步,有时也跟遇着的村民打声招呼。日子这样一天天过着,我心里虽然有些萧条,但是比较安稳。同时我又知道,日子过去一天,便是往那个日子近着一天。

下一个7月30日,我和若梅在温州城又见了面。这一次若梅的身条有变化,肚子凸出来一块。若梅有点得意地对我说:“你瞧见了吧,用孩子引出孩子这一招挺管用吧。”我不吱声,心想这是大奎花了力气的。若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轻声说,大奎转业回来了,在打私办做事。她说:“不管咋样,你不能恨他。”她用手摸一摸肚子,追了一句:“昆生你不恨他行吗?”我笑一下,然后告诉若梅,这几年不论在监狱内还是在监狱外,我脑子想的事不少,但就是没想到去记恨大奎。我这么说不是装谎,说到底,大奎在我入狱的事上也没做错什么。

那个晚上我们又坐进电影院,看的是一部男女恋爱的片子。看的中途,若梅凑过脑袋悄悄跟我说话。她说了好几句,因为被电影里的声音盖着,我听清楚了两句。一句是:“昆生你也该找一位了。”另一句是:“昆生你知道吗?你成了家我心里才会安生些。”暗黑中我扭头看看她的脸,看到一脸的认真。

若梅在电影院里的认真神情是我对那次见面的一个重要记忆。

接下来一年里,我的日子照进一点阳光。先是遇到一个新的政策,也因为我上课讨到一些称赞,我的身份从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又过一个学期,县城里的一个小学看中我,将我调了过去。我似乎摔了个跟头,现在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段时间给我说媒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我的眼光不敢太高,因为我在号子里待过,心里毕竟虚着。但我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又有若梅做比衬,底线就不愿掉下去。我看过两张照片,一张太胖,一张颧骨太高,反正都顺不了眼。遇到第三张时,我动了点心,原因是照片上的人有两三分像若梅。我跟她见了面,知道她的名字叫小秋。此后我与小秋开始一周碰面一次的交往。那些日子因刚换了学校,我上课挺用心,平常便容易忘了小秋,到周末才会记起她,赶去与她聊几句话加上吃一顿饭。那时吃饭并不真下馆子,只是去点心店吃碗面条或者粉干。有一回吃粉干,小秋坐在我对面,也许是因为太烫,她把筷子举得很高,然后张大嘴巴去接粉干。她脖子伸得那么长,下嘴唇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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