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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08: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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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潇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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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笺上事

桃花笺上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桃花笺上事作者:林潇排版:HMM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37850520本书由安徽新儒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笺梵行安得不负卿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

一夜风雨过,梨花落,梧桐叶凋零成土。天凉气清,庭院空几许,枯门开,素衣慈目若谷虚怀。

旧年好,当时难释怀,花容羞赧笑常开,红颜少年今不在。

箜篌响,空谷音回肠。雁群飞,寺门中,山后方,不见翩翩那年郎。但留青衣僧,卷腕袖,扫叶焚香。

古佛影,青灯黄,凝噎无语,久伫对长廊。

孤槐培下土,坟一座,枯草几许几根香,吹不断,烟细长。

那年花繁,故事短,一世伤。——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段寂寞的情一

佛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想来,佛祖最是看得开,世上的一切得失于佛祖眼中都是浮云,一如静止的时间,一如眼神的交汇。

那么,我于这深山古寺中扫地焚香,诵经敲钟日久,是否也能如佛祖般修得常自在?

昨夜下了一场雨,山上刚开的梨花被雨打落了一地,雪白雪白的,铺满了青石台阶,我看了有些不忍,擦拭完佛祖的金身后便拿着扫帚去了后山。

这个寺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刚来的时候,破落的院门内杂草丛生,偶尔有些小动物会从草丛中钻出来,瞪大眼珠子,好奇地与我对视。许是山中久无人烟的缘故,这些小家伙并不怕生。

现下,我扫地的这当儿,肩上就蹲了一只小松鼠,它滑溜溜的毛皮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我停下手中的活,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它的背,它并不躲,身体软软的。

它停下咀嚼松子的动作,滴溜溜的眼睛瞧了我半晌,长长的胡须碰到了我光光的脑袋,痒痒的,这久违的温馨让我微微眯了眼。

我站了许久,怕打扰到它进食,它却很快失去了耐心,啃完松子便速度奇快地跳了下去,消失在草丛深处。

我叹了口气,弓起身子,继续扫零落了一地的梨花。

很快,青石板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原貌便露了出来,我借着树荫透出的光亮看到了反射在石板上的脸:模糊,苍老。

那人已然白了胡须,岁月的年轮染皱了眼角,眉目间有淡淡的了然,这么一瞧,倒也有了一丝看破红尘的味道。

现在的这个了然和尚,倒真不见了那些年的痕迹。

我来这里多久了呢?山中的岁月如被遗忘般静止,我连呼吸都是轻轻地,生怕惊扰了时光的休憩。

早先还记得在寺庙的墙壁上刻下印记,日久,只剩重复的诵经坐禅,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梨花旁的古槐树越发地苍老了,我还记得我来的时候它被雷劈空了,那时原以为它活不了多久,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挺了下来,年年都会抽出些许青芽。

我轻轻抚摸着树身,粗糙的树皮裂痕累累,我手上的皮肤也是皱纹遍布,相触的瞬间,有种岁月相碰的无奈。

树顶的喜鹊觅食归来,于头顶盘旋了一圈,抖落几片枯叶,我伸手接住,残缺了一角,干脆异常。

我生怕碰碎,小心地捧着它,它经脉清晰,如标本般消逝了生命的气息,徒留骨骸一具。

繁华阅尽的人想来也是如此,失了水分与灵动,枯成了标本,或零落成春泥。

我俯身轻轻放下落叶,铲起些土,盖住了它。

余光瞧到槐树下矮小的坟茔,上面长了几颗杂草,香火没有烧尽,零零落落倒在土坯上,几许狼狈。

那是我埋的,里面是一个人短短的一生。

波澜不惊的心拂过的悲伤,如针尖般刺痛身体的各个角落,鼻尖突然就酸了,我老得快忘了春夏秋冬的脑际飘过一张鲜活的容颜,耳边的寂静不在,“咯咯”的笑声若隐若现,鲜活了山中老僧的岁月。二

我刚认识她的那年绿柳抽了新芽,入目嫩黄一片,柔软了江南的四月天。

进山烧香的游人如织,不绝的人流挤满了进山的小路,在山脚下耕种的我遂摆起了小摊,专门卖些瓜果,供香客解渴。

彼时,我的母亲还在世,她身体不好,所以我每天都会早早回去,带些山边采摘的草药,煎熬给她服用。

那天,我看西斜的太阳已隐隐有些败落的迹象,便将未卖净的瓜果收拾了一下,装进布袋里,打算背回家。

我整理完包裹,抬头时,眼前站了个脸涨得通红的妹妹。

我认得她,她偶尔会来山道两边卖些胭脂水粉。许是以此为营生,她身上的香粉味有些刺鼻,这让闻惯了药香禅香的我颇有些不适应,微微皱了眉头。

她脸红得更厉害了,稍稍地退后些许,两手使劲绞着。“姑娘,有什么事?”我淡淡地瞧了西天边的太阳一眼。

许是瞧出了我的不耐烦,她终于将目的说出口了。

原是希望我将瓜果卖给她。

我取下肩上的袋子,递给她,她拘束地掏出几个铜板,“这,这是我卖的胭脂水粉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可是……”

我轻轻将瓜果袋子递到她的手边,等她怯生生地拿过,并没有去拿她那几文钱。“姑娘不必,本就是要拿去处理的,不值几个钱。”说完,便走了。

那天的太阳落得有些快,待我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然黑透,我看了看黑黢黢的山脉,叹了口气,转身折回。

茅草屋有些破败,老远便能听见母亲的咳嗽声传来,声音不大,却阵阵扯着心脉,触目惊心,让我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木门 “吱呀”一声开了,屋内黑黢黢的,母亲的身影佝偻着卧在床头,“回来啦”,沙哑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工具,斑驳了岁月。

我 “嗯”了一声,捡起角落的残药,洗净,放在瓦罐里熬了起来。

母亲拄着拐棍来到了我身后,叹了口气,“早日成家多好,好替你分担些。”

我苦涩地笑笑,没有回话。

我知道她想什么,可是,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呢?没有十里长桥,没有花前月下,只有家徒四壁和油尽灯枯的卧床老人。

她瞧见我不言语,又无声无息地拄着拐杖走入了那片小小的黑暗的天地。

我服侍她睡下后,吹熄了昏黄的烛灯,透着月光,坐在桌边,将她吃剩的蒸土豆伴着稀粥一并狼吞虎咽。

第二天,我给她做好早饭,放在床头,便扛着锄头去了那亩薄田。出门时,天边刚擦过一点嫣红,鸡鸣声寥寥寂寂。

早上进山的人并不多,整条山路冷清清的,初春特有的清冷气息覆盖在我周身,不一会儿,身上便被露水打湿了。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起身去田埂边喝水。

水袋旁有一枝红梅,幽幽沁着股香,还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个包裹好的包子。

雪白雪白的,散发着热气。

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饿得麻木的胃仿佛突然受到了召唤,狠狠痉挛了几下。

是谁放在这儿的呢?我脑海里一张明艳的脸一闪而过,会是她吗?

我拿起水袋,仰脸一饮而尽,转身继续耕种。

日上,游人陆陆续续地进山,我挖了几个土豆,将这几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埋进了土里,然后升起火堆。

烤熟了,便是我的午饭。

在等土豆熟的时候,我背起筐篓,将今天要卖的瓜果采摘,洗净,整理好。

转身,一张熟悉的脸站在我身后。

湖边的倒影印出了她通红的脸庞,像极了竹筐里饱满欲滴的苹果。“你怎么不吃那些包子?”她绞着手绢,轻声质问,“我给你钱你不要,只能买些包子给你……”

我笑笑,为饱口腹之欲而不问来路之食向来为我所不齿,我又怎能坏了自己的坚守。“瓜果之事,姑娘不必挂怀,那些包子,姑娘自己吃吧,我有午饭的。”我温和地对她笑笑。

她执拗地瞪着我,气急败坏道:“我知道你没吃早饭,所以才给你带的,我看了你半宿,你怎的不知他人的好心呢。”

我有些错愕,看了我半宿?

意识到说漏嘴了,她脸 “腾”地一下红了,那抹嫣红,明艳如朝霞。

一抹阳光刺透夜幕的阴霾,我的心里明亮起来。那些礼教教给的拘束也不见了踪影,我此刻笑得灿烂,平生从未有过。“那多谢姑娘美意了。”

那天,我与她一起吃了包子和烤地瓜,麻木了味蕾的烤地瓜第一次让我觉得,竟如此的美味。三

没有十里红装,亦没有凤冠霞帔,在杨柳依依的季节,我用一顶破旧的轿子将她接进了家门。

没有亲朋,没有酒席,送走两个年老的轿夫后,我搀着她的手一步步迈进那栋破旧的房门。

耳边传来隔壁母亲的咳嗽声,我脚步有些停滞,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于我耳畔低语:“去看看娘吧。”

我心里一阵暖流划过,放开她的手,将母亲安置妥当。待服侍母亲睡下后,轻轻关上木门,退了出来。

屋外,天色渐晚,我抬头望了一眼天际,春末夏初,正是花繁好时节,远处山脉香火不断,游人如织。

芸芸众生中,如蝼蚁一般存在的我,可在那生死簿中,留下一笔,天上人间,可曾写好我与她的结局?

我低低叹了口气,推开房门,今天是我们的洞房,可黑暗中没有莲子,没有喜婆,只有两杯残酒,还有她静静坐在床边的暗红色身影,衬托得这简陋的房间更显萧条。

我轻轻唤了声 “娘子”,她瘦削的身影动了动。

煤油灯的光,影影绰绰,室内的景或明或暗,划过我的眼,飞蛾般交叠而过,那一张容颜于暗夜下不甚清晰。

模糊的容颜,模糊了记忆。

可独独那黝黑的,淬了光的眸子,在我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直视而来,如夜幕中的启明星般闪耀,穿透岁月的网层,点亮记忆的混沌。

直刺得我皱纹遍布的眼眸,生疼。

一眼经年,岁月已然划过几十个春秋,那些关于她的气息走远,仿佛不曾于我生命中驻留过。

又恍惚,我的生命自她才开始,她走后,便结束。

伸手擦净眼角的湿润,双手合十,朝西天边默默念了声 “阿弥陀佛”。

历经数几十载的诵经念佛,我并非还沉溺于那段情。

只是,她住在我心里,一直不肯走。

佛祖,你能谅解吧。

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香火已然熄灭,我的生命之火何时也会熄灭呢?她的香火熄了还有我来打扫,我坐化了又会有谁能发现?

枯死山寺间。

或许,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她曾经说过,她喜欢安静,害怕寂寞,又喜欢上了同样安静寂寞的我。

彼时,安静寂寞的我不能带给她什么,除了,将她短暂的岁月描上一笔笔苦难。

那么,便在长居这山中的岁月,由寂寞的我陪伴她至天荒地老,不知可否让她嘴角的笑,深那么一分?

我仔细扫尽残香,又重新点燃新的香火。

那时,我偷偷种了些棉花,一年细心经营,只盼冬季时能给她做件夹袄。

她被寒风吹红的脸蛋如天边的晚霞,美,却凄。

看得人有种抓不牢的怅然若失。

时年风雨不顺。

最后,只有薄薄一件,我精心将麻布染成淡红色。

那是她最爱的颜色,她说,那是寂寞又灿烂的色彩,恰好够温暖人的生命,又不灼伤那些不禁风雨的心。

我永远忘不掉她惊喜中泛着泪的眼眸。

哪怕半夜采药掉进山谷,摔断了腿,她都不吭一声ꎻ哪怕手脚被冻得皴裂,她依旧无声地用冰凉的井水洗净我们的衣物。

她那做胭脂水粉的纤纤细手,后来,从没那么纤细白嫩过。

她将它藏在袖中,从不示人,我却每夜都于她熟睡后,偷偷抚摸。

那么娇嫩的姑娘,像花一样的岁月,就突然不见了踪影。

可是,她在我生命中,一直一直最美。

因为,她是我黑白的一生中唯一的色彩。

像绚烂的烟花,像一现的昙花,一瞬,却是永恒。

那件夹袄她只偷偷穿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便轻轻盖在了卧床的母亲枯瘦的身上。

她的回眸一笑,疼了我的心。

直到现在,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她离世后,我收拾了一下茅草屋,带着她的骨灰,便离开了。

那件夹袄,经历了岁月的洗涤,失了原先的色彩,复又恢复了麻布原本的面貌,好像从不曾鲜艳过一般。我轻轻将它叠好,一如记忆中她常有的动作,同母亲的遗物一起,葬在了母亲的坟前。

母亲的养育之恩我已还清,余下的生命,我只愿陪她度过。四

后来,我带着她来到了这座荒山。

她说她喜欢安静,又害怕寂寞,这山间人烟稀少却又生灵繁多,想必,她不会寂寞吧。

调皮的小松鼠又扔下两个松果,这小家伙很是古怪,每天都会将宝贝的松果放两个在她坟前。

见我抬头望着它,它耸了耸毛茸茸的大尾巴,圆溜溜的小眼睛亮晶晶地与我对视,“嗖”地一下,又跑进了槐树深处。

那眼神,竟划过岁月的厚重,与脑海中的她重叠。

我苦笑着摇摇头,真的是快油尽灯枯了啊。

将山寺扫净后,我便沐浴焚香,换上多年前,我来时穿的衣物。

将袈裟叠放整齐,随木橼佛珠,一起放在了佛像面前。

虔诚地跪下,与佛祖做了最后一拜,算是道别。

弟子并非不忠于佛,只是,弟子原本便是带着一颗凡心而来,只愿这一颗皈依向佛的心,能保佑她,带给她片刻的安宁。

佛纳万物,想必,也能容情。

许是衣物给我的错觉,我竟仿佛又回到了双十岁月,那年,带着她的骨灰而来的我。

一眨眼,山中岁月静,世上已百年。

多少前尘往事落幕,多少儿子成了父亲又成了爷爷。

芸芸众生,原是在演习着相同的故事,每一个不同的人,重复着相似的人生。

失去,得到,只是过程,看淡,放开,才是永恒。永恒,便是世事纷扰的不尽完美,以及对不尽完美的世事的接纳,与执着。

比如我。

我们的故事其实早已写定,但不论过程如何,她永远在我心里,我认定要与她相依。

多少年的遗憾,这一刻,没了遗憾。

坐在槐树下,倚在她单薄的坟茔旁,我不再是看清世事,诵经念佛的山中老僧,而是一个孤独了将近百年的老人,我蜷缩着身体,想汲取她的一丝温暖。

耳边的世界一直很安静,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一抹轻柔划过我的面颊,我费力地睁开双眼,一双透亮的眸子在我眼前放大,小松鼠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倚在我的脖颈上。

那抹温度,像极了你。

是你吗?我轻轻擦干她滚落眼角的泪珠。

原来,不是我陪着你,而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刹那间,泪眼婆娑,寂静了多年的心,油尽灯枯的眼眶中,那年她逝去时没流出的泪,悉数流尽。第二笺独立疏窗忆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一

窗外的风 “呼呼”地扯着泛黄的窗纸,我翻开被衾,紧了紧贴身的亵衣,一股冷风吹来,冻得我迈不开脚,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我哈着冷气想。“表哥,别下去,冷。”

娥眉体贴地靠在我背上,一股暖流传来,她轻轻拉下幕帐,“叫下人来修缮吧。”她温柔地朝我笑笑,光洁的脸写满温柔。

她是我表妹,也是我现在的妻子。

我给她拢了拢被子,揭开幕帐,下了床,刺骨的风吹来,不留一丝温度给我,我静立了片刻,感受着这种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我,几欲下泪。“表哥,怎么还不上来?”娥眉的轻唤声将我麻木的身子唤醒,我应了她一声,转头朝桌上的杯盏中沾了些水,将窗纸重新仔细地糊上,风一下被挡在外面,我没有离开,抚摸着窗纸,眼前浮现出一个忙碌的身影。

那人穿着旧衣衫,挽着最普通的头,头上别着她仅有的一枚发簪,这枚被岁月磨光的檀木簪子,五枚铜钱,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用省下的一个月晚膳钱换的。

她挽着袖子在糊纸,房子很破,四处漏风,她歪着脑袋,叉着腰,四处寻风口,每找到一个风口便欣喜若狂地用油纸沾些糨糊,用木凳垫着,颤颤巍巍地踮着脚,小心糊上。糊上后,拍拍手,对着桌前煤油灯下奋笔疾书的男子露出甜甜的笑,那两个小梨涡甚是喜人,让人不禁觉得,她自小是在蜜罐里泡大的。

她其实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她是我的妻子,原配。

她叫桃花,黄浦江上渔民的女儿,因她出生的时候桃花开满江沿,她那没什么学问的爹爹便图了个方便,唤了她桃花。

倒也人如其名,她常年吹海风,有一张红霞一般的脸,还真像是两朵盛开的桃花。即便后来富贵了,这两朵桃花也没消退,每逢家里来人,她总是避而不见,非不得已的时候,就时常低着头。

我知道,她是怕别人笑话我有个贫苦出身的原配。

这些,我原先并没有发现,一直到她去了,我时常对着她的东西回忆她,才一点一滴地找回那个完整的她。“表哥,”娥眉轻轻唤了我一声,她的身影陡然于我脑海中散了,我回头看了看娥眉,她低着头,仔细地拿了件披风披在我肩上,“如何迟迟不上去?”

她珍珠般的眼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我不忍拒绝她,对她笑了笑,“想着生意上的事,回床吧,小心着凉。”

娥眉低眉浅浅地笑开,她拂开红袖,于香炉中点燃一支凝神香,一股紫檀木香味消散开,房间气氛顿时旖旎起来。

我扶着她,撩开帐幕,掖好被子,娥眉依着我,不出片刻就睡熟了,我却是如何都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房梁上的雕花,淡淡的檀香钻入鼻息,香味渐渐凝结,结成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挽着一头乌黑的发,嫣红的唇,晶亮的眼,还有两个深深的小梨涡。

她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唇边的两个小梨窝将将要将人醉死,像极了那年,海边的春。二

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是个福泽深厚的人,能够白手起家,建功立业。对于前半句,我祖母听了很是开心,每次说到脸都笑成秋天盛开的大菊花,而对于后半句,祖母却很是嗤之以鼻。

确实,江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而我又是四代单传的独子,我继承祖业还来不及,哪里有精力去白手起家。

但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是算命先生的话灵验了,或许只是巧合,总而言之,在我十八岁那年,家里的生意遭到竞争对手的强烈打击,几近崩溃的边缘,父亲到处求人,奈何,树倒猢狲散,往日的亲戚,无一人愿施以援助之手,父亲感叹这人世凉薄,身体也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终于在贫困交加的时候,于一座破庙中,驾鹤西去。

我那时就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父亲一走,我也至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我跌跌撞撞寻到周府,想去找娥眉的父亲求情,周家是我母亲的娘家,同江家关系很近,我抱着一点希望同他们借钱,想替父亲办个体面的丧事。

在周府前,我连门都没进得去,就被下人一棍子打倒。

小厮恶狠狠地站在我面前,踩着我的肩对我说,“我们老爷说了,至此江家同周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别来找小姐了,我们小姐已经另觅得良人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我一口血喷出很远,眼前一片暗红,周府朱红的大门混着我满口鲜红的血,这是我这十八年来,见过的最刺眼的色彩。

我想着,我总不能就这么死在周府面前,即便是死,我也不能让娥眉看到我如此落魄的样子,我也有一个男人基本的自尊,我一路撑着墙往前走,路过江府的时候,我瘫软在墙角边,痴痴地看着它。

往日气势恢宏的江府,如今已易主,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妹,也许了别人,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内心悲怆寂寥,似冬季空无一人的原野,再也没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我想西边不远处就是大关河,这条河通着江,我如果跳下去,应该不会让人寻着我的尸首。

我一路摸过去,看着烟波浩渺的江面,还有不远处壮观的斜阳,脑子里一片空白,“咕咚”一声就跳了下去。

而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剧痛,我心道,都下地府了,还知道疼,莫不是去了十八层地狱吧,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啊,想到这个,我就一股脑坐起来,“阎王爷,我没做过坏事,别对我用刑。”“扑哧!”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这位公子,你还没死呢,你被我救啦。”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脸上顶着两坨红,身上有股淡淡的鱼腥味。“我啊,清晨去捕鱼的,捕到一个重的,心想,好来,一个大家伙,看来爹爹买药的钱有指望了,哪知拉上来一看,却是个人啊。哎,话说,公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寻死呢,你看活着多好啊。”

她边说边将渔网里的鱼倒出来,放进篓子里,然后蹲在篓子前对着那些鱼低低地说,“鱼儿啊鱼儿,我要把你们卖了,我也是为了生存,不得已,日后有钱,我一定要把你们全部买回来放了。”说完两手握着,低头对鱼儿拜了一拜,然后起身将鱼篓拎到外头。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原先跳河之前的沮丧感去了大半。“虚伪。”我记恨着她揭我的伤疤,毒舌地评论。

她穿着草鞋,头上挽着方巾,正放好鱼篓进门,听见我说的话之后紧紧咬着唇,一张红扑扑的脸更红了。“我,我是不得已,家里穷,又没田……”她绞着手,辩解道。“活计多着呢,何以非要残害生灵。”我一口噎住了她,“即已残害,又为何还要假惺惺。”

其实,我并非天生这般毒舌的人,就是见着她就想欺负她。

我原先不清楚为何,待我清楚为何时,她却已不在了。

我站起身,走出这扇简陋的门,发现我身处一条渔船上,渔船破破烂烂的,船头挂着些网,一阵海风吹来,淡淡的甜腥味吹入鼻间,远处挂着一轮金黄的夕阳,斜斜地,发着柔美的光,很是壮观。

她步子有些急,“公子,这船栏杆有些松,你小心。”

我转身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心里竟神奇地豁达了,那些失去的,再夺回来不就行了,就像她说的,活着多好啊,可以看见如此美的景,可以遇见特别的人,何以去死?“公子,等我爹好了,我就不捕鱼了好吗?”

她在我身后怯怯地说。“好,彼时,我教你做生意。”我豪情壮语道。

桃花果然很快就不再捕鱼了,因为桃花的爹病重去世了。

去世前,那个孤寡了一辈子的老者拉着我的手,那张被风霜浸透的脸像秋冬时节枯掉的叶片般了无生机,他轻轻翕动两片干巴巴的嘴唇,用失去焦距,已然油尽灯枯的眼睛看着我,“小江,阿伯知道你心高,阿伯不求别的,但求你能照顾桃花,这孩子,命苦……”

桃花含泪看着他,握着老者干枯的手,直点头,“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也直点头,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忍老者的临终嘱托,还是真心想娶桃花,或者,我只是想让老伯安心地去。

我与桃花替老伯办了简陋的殡葬仪式,老伯被葬在了郊外的一处荒地。

桃花边擦泪,边跪在矮小的坟茔前,给老伯烧纸,黑色的纸灰飞满了傍晚的天,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倔强地挺着,半晌,她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公子,我爹的话,你不必当真。”

我看着桃花修长黝黑的手捡了薄薄一刀纸放在火里,火苗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那些纸,纸钱很快便被明黄的火苗吞没。“等你守孝期过了,我们,便将婚事办了吧。”说出口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没敢看桃花。

好再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烧纸的动作,半晌,喃喃道,“公子不必介怀,爹爹是担心我一个人,我,自小在这片长大,可以养活我自己。”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我不捕鱼了,公子教会我算算子,我可以去账房工作。”“正好替我算算子吧,我说过教你做生意的。”我嘴角泛起一丝笑。三

时隔三年,桃花孝期已满。

桃花被我骗进洞房的时候含羞轻轻拍打我的胸,“你说要我替你算算子的,如何,我就成了你媳妇。”

我含笑捏了她的下巴,“娘子,当我的管家婆不就是替我算算子吗?”我一脸调笑,“再说了,你穷得没嫁妆,我穷得没聘礼,咱俩又是适婚年纪,你嫁了我岂不正好。”

桃花原本灿若晚霞的脸听到这句立马暗了下来,她垂下眼睑,讷讷不答话,我吹熄了烛,语气里有一丝不正经,“娘子,与为夫洞房花烛如何?”

房里很暗,我看不清桃花的脸,但我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桃花。”我轻轻唤她。“公子,你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只能同我在一起。如果有的选,你怕是不会同我在一起了吧。”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娥眉,那个我求而不得的表妹,正如老伯所说,我心气高,年少风发时受的致命一击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如果能同她在一起,那我,定是要同她在一起的。

我那时从不质疑我的笃定。

若干年后,当我大起大落,历经风雨,得佳人常伴左右,吟诗作画红袖添香之后,我已经失去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失去之后,我才知道,我那时之所以盲目笃定,只是没有想到,岁月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却一直只当她是寻常。

我没有答话,沉默良久,桃花突然笑开了,“公子,桃花只是随口一说,公子你别介意。”

她伸出一截皓腕,朝我伸过来,“相公,我能叫你相公吗?”她低头羞涩道,尔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拉起我的手,帷帐缓缓落下,淡淡的桃花色中泛着微微的苦,我想,在她的记忆里,这一定不是一个完美的洞房花烛。

最后的印象,是她轻轻拉起我的那双手,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手,修长,有些粗糙,不比那些官家小姐,甚至不如挽歌。

挽歌是我的红颜知己,也是 “醉乡楼”的歌女,在我还是富家公子的时候,就同她交好,我喜欢她的曲子,时常去听,听得久了,也听出了感情。我曾许诺,一寻着机会就替她赎身,哪知,还未寻着机会,我家就没落了。

自古戏子无情,歌女无义,我同挽歌的故事本该随着富贵的烟消云散而结束,我更不该在这洞房花烛之夜想到挽歌,奈何,挽歌却不同于一般的歌女,成亲不久前,她曾经找过我。

彼时,我正在筹谋着如何东山再起,我有智谋有经验,唯一没有的便是人脉同金钱,先前父亲的那些友人全都随着家财散尽而树倒猢狲散了,更别说能够帮我一把。

正当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时,一名小厮唤了我前去瑶光河畔,我犹疑着,终归还是去了。挽歌白纱覆面,抚着琴在河畔等我,她看到我,立马泪眼盈盈。她说,她找了我很多年,一直以为我死了,好在一日,她的婢女在集市上见到一个酷似我的人,这才安了一颗心,急急前来寻我。

她拿出一盒珠宝,说要助我东山再起。

我先前一直想给她赎身,哪知,我不仅没能给她赎身,还要靠她的私房钱东山再起。我想着,这些钱,够她给自己买个自由身了,若是耗在我身上,保不齐就砸了,我不能让一个女子为我丢了一辈子的幸福,而且,我的幸福,已许了他人。

临走时,我看着她,诚恳道:“挽歌,替自己赎身,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就当往日的江郎已经死了。”

挽歌重新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挽歌这辈子,就耗在公子身上了,公子若是感念挽歌的情谊,就来找挽歌,收下这钱。挽歌信公子,定不负挽歌。”

我叹了口气,走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我那时以为我是傲着口气,不想花挽歌的卖艺赎身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欠了别人的情,我欠了桃花一条命,理应是用一辈子去还的。

奈何年少之时最是混沌,一颗心别说旁人,任是自己也看不清,很多的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错过了。

然后,桃花便嫁于了我。

富贵的人家各有不同的富贵,而贫穷的人家却都一样的贫穷。

桃花不识字,亦没什么大智慧,她常常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一日一日地帮我算计着日常的花度。

她知道我想做大事,偷偷存了个小金库,她以为自己藏得隐秘,我不知晓,却不知道她每日多攒下一文钱时唇边那两个深深的小梨涡有多醉人,我如何能不发现她的小秘密。

可是,不够的,她的那些远远不够,我时常对于目前的境况感到沮丧,觉得,或许东山再起只是我的一个奢望,这一辈子,我也许就要为一个馍而愁断肠,我有那么多的大志向,我不甘于这种状况,我越发焦虑了。

我时时皱眉陷入苦闷,桃花却越发活泼,她唇边时时挂着笑,每日,我愁再多,见着她两个深深的小梨涡也轻松了不少,那时我以为桃花天性如此,却不知道,她努力撑起的笑容背后,暗藏了多少苦涩。

一直到那天,桃花的另一个秘密被我发现。四

我向来觉得脚踏实地的工作换来的钱只是杯水车薪,且会磨灭我的斗志,是以,我一直在琢磨到底如何能来笔大钱,好东山再起,并未有具体工作。桃花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支持我,晚上操持家务,白天去账房算账。

这份差事不算辛苦,我便让她一直做着。

一日,我在集市上闲逛,到处寻找商机,路过桃花做事的商铺的时候,我顺道进去看看她,哪知,账房的伙计告诉我,桃花半年前就已离开了。

当即,我便蒙了,印象里,桃花从来不骗我。

当晚回去的时候,桃花红肿着一双手,揉着肩给我做晚膳,我问她工作如何,桃花背着我布置饭桌,闪闪烁烁地说很好,老板伙计都很照顾她。桃花不是善于说谎的人,我这才发现,桃花表现得如此异样,我竟然一直没发现。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醒来,尾随桃花出门。桃花一路顺着巷子,拐到了一户偏僻的暗门里。

暗门里有许多格子,每个格子门口还有一些人看守,我趁看守小解的时候偷偷混了出去,里面坐了很多人,每个人都穿戴严实,用纱布在筛海水,纱布下是一个个大缸,缸里是晶莹剔透的白盐。

我一眼便在人群里发现了桃花,我如何认不出来,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时不时地用那双被盐水渍得红肿的手揉眼睛,旁边的监工一看见她这个动作,猛劲推搡了一下,“开什么小差,这批私盐要快些,官府发现了,你们都别想脱开干系。”

桃花一个踉跄,我抬脚想上前扶她,好在她及时扶住了身旁的木梁,我看着她胡乱擦拭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起身忙碌不停。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然后在暗门不远处等她。

月色高挂,桃花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了,我看着她弯着腰,不停地揉肩,特别想上前扶她,但是我忍住了,我默默地跟着她,路边的街巷都没了人烟,世界仿佛睡着了,我有些愧疚,桃花这么晚回来,我竟从未注意过。

我随了她一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桃花脚步整个轻快了起来,她拢了拢头发,掸了掸衣服,然后在家门口的水塘边洗了洗手,又抹了把脸。“相公,相公”她轻快地敲门,一丝也瞧不见适才的劳累,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她一惊,待发现是我之后红了一张脸,扭捏道:“相公,你没在家啊,赶紧开门,桃花给你做好吃的。”

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里,“今儿,相公做给你吃。”

西窗烛,剪罢无,巴山下,夜雨共落花,赌书泼茶,黄叶疏窗,同你,谱一曲寻常。

晚上,我躺在床上,外面 “滴答滴答”下起了小雨,桃花拿着把剪刀认真地剪烛,烛火一下蹿得老高,我看着她的侧脸,内心的一个念头越发地强烈。

她忙碌完便掀开被衾,靠着我身边,不出片刻就传来轻微的鼾声。

我放下书册,侧身仔细地看着她,拥她入怀,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微微笑开,心道,这可真是个傻女人。

我想,桃花此举或许是伤到我大男子的自尊了,我堂堂一五尺男儿,怎能让妻子如此辛劳,是如此吧,所以我才决定同挽歌取了钱来,不然,又如何能解释我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推翻掉我之前的信誓旦旦呢?毕竟,我是如此一言九鼎的人。

第二日,我寻着挽歌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漾开,“我还真担心公子说到做到,再也不理挽歌了。”“我如何能负佳人心。”我坏坏一笑,挽歌愣怔片刻,“真好,你还是以前的江郎。”“那是自然。”我挥手写下一张字据,白纸黑字,递给挽歌。

挽歌看着上面的内容,摇了摇头,招手唤来丫鬟,令丫鬟取出另一张纸,递至我面前。

却原来是一纸婚约。“挽歌,”我有些急,“我已娶妻。”

挽歌摇摇头,“挽歌知道,挽歌只求这辈子能同公子在一起,便足矣。”

我看着挽歌,挽歌也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的决然写得清清楚楚。“挽歌,若是我糟了你这笔钱,那我可是连你赎身都不得法,你真的,要想清楚。”

挽歌笑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识公子,又何以再执着于旁人。挽歌信你。”

我叹了口气,挽歌安然地目送我走开。五

想来,世上是真有冥冥之中注定好这一说的,东山再起对于我来说,欠缺的许就是一笔钱同我开始的勇气而已。

一来熟悉,二来我不忍祖业遭弃,于是,我又做回了原先江府一直接触的布匹生意,并很快度过了困难期,进入正轨。

世人都不爱雪中送炭,却皆喜锦上添花,我生意进入正轨之后,家门口的宾客络绎不绝,同我与桃花当初相依为命之时门可罗雀的状况已大不相同了。

我将江府重新买了回来,搬了进去。

看着当年的亭台楼阁,高楼院宇,依旧气势巍峨,奈何,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的下人都已被遣散,我的父亲,也不在了。恍然回头,看到桃花,才惊觉,时光,真的在一回眸间已然过去了数年。

好在,桃花依旧在我身边。

我给了她金缕玉衣,给了她足够的地位,让她时时带着一众丫鬟气派出行,我以为她会开心。

桃花却日渐话少,不复以前的活泼,我生意繁忙,应酬渐多,再加上年少时浪荡惯了,本身也不是多细腻体贴的人,我同她之间,往常时时靠她捂着,她同我远了距离,我也不知如何哄她。

我原以为,我有钱了,就可以不用让她辛苦,却不想,我有钱了,她却失了那些只属于我俩的小幸福。

我想着,或许过着过着,她就习惯了,她也许只是过惯了穷苦日子,初初富裕不知如何是好而已。

我愿意等她。

我还没等到桃花展颜的那天,就先等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年少时求而不得的表妹。

娥眉在一个大雪天裹了一身狐裘泪眼婆娑地敲响了我的家门。

再见她,年少时那些委屈、愤怒、伤心,夹杂着年少岁月时的情窦初开一起奔涌而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受过如此强烈的感情波动了,彼时,桃花正在往我手里的暖炉里添柴火,见着我的异常反应朝门口看了过去。

娥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故事,我想,桃花能懂,我将娥眉从雪地里扶进屋的时候,桃花已不知去了何处,下人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添了些柴火,外面冰雪漫天,房间春暖一片,而后,再没人打扰。

那个下午,娥眉彻底圆满了我年少时的那些遗憾,香炉里的烟缓缓地升起,细细长长,像年少时那抹若有似无的情谊,再度慢慢萦绕我的心扉。

她告诉我,她当年百般哀求父亲助我,她的父亲不仅不理不睬,还当即将她许了别家,她死活不肯嫁,以死相逼,一拖就拖了这么些年,她一个闺中女子,不知去何处寻我,亦不知我的死活,便一直在痴痴地等,终于,听说江府易主,一打听,才知果然是我又回来了。

我握着娥眉的手,表妹的深情,桃花,我该如何是好。

我想,我上辈子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才会欠下如此多桃花债,如果可以,我多想守着桃花一个人,就这么与卿执手,白首不相离。

烟花三月时节,表妹一脸笑颜如花地进了江府的门,挽起表妹手的那一刻,我想起也是在这么美的时节,我与桃花相遇,岁月破碎了风向,吹皱了谁的容颜,我对着表妹的耳边悄悄许下诺言,“为夫定不负娘子。”娥眉含笑羞低了头。

同年五月,草长莺飞,挽歌也一并入了我家的门,至此,我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在这富贵中风花了哪方雪月。

成家后,生意越发繁忙,我的布匹一路从这江南小镇穿到了京城的达官贵人身上,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常年在外奔波,时常不得归家。老人常言,身边不能少个女人,表妹是大家闺秀,学识渊博,可以在生意上帮衬我,而挽歌能歌善舞,可以应酬客人,我便时时将她们带着,而桃花,大户人家少不了主人,她就一直在主持家计。

每逢谈成一单生意,我便将金银细软给桃花,让她存进库房里,桃花细心地替我掸去一身风尘仆仆的痕迹,而后细心地打水给我擦拭,最后,才会淡淡地收去钱财,拿起我交给她的钥匙,将钱收进库房。

春节临近,爆竹声一阵阵得不了停歇,我收到京中店铺传来的急报,要去京城处理些生意,路途遥远,归期未定,许要去个一年半载。

本该是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团聚时节,我却又要为了生计而别离,我做生意的初衷是为了桃花能有个好日子,却不想,春风偏了轨迹,一路吹来了别离。

我着下人收拾细软,再遣人去通知娥眉挽歌,尔后,我迈步去了西塘边。

桃花着了身素布衣裳在池塘边放生,水盆里是一尾尾鱼,集市上再寻常不过的鱼。桃花认真地看着它们,鱼儿欢快地从水塘边上游远,桃花欣慰地看着它们。

我上前握住了她细弱的肩膀,桃花轻轻依偎在我胸前,我们都没有讲话。她一直没同我讲过她为了生活吃过的那些苦,也没质问过我的任何决定,我想起年少时同她的豪言壮语,我说,“我江家没有庸才,你且看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彼时,我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

我东山再起了,可是,我却觉得有什么抓不住了。“桃花,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尽快回来,你在家保重。”

桃花点点头,一时无声,鱼塘边一条鱼摇着尾巴靠近,吐了个泡泡,又游远。“相公,我等你回来。”

好,等我回来,回来了,我就再也不走了,陪你看天地浩大,陪你到天荒地老。

我暗暗对自己说。

许是抱了这样的念头,一年时间很快过了,我将京中的店盘了出去,收拾家当驾了匹马车出城,城外,我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离城进城,我不加留恋地挥起了马鞭,策马奔腾,纵然,大男儿志在四方,可我,总不能忘了最初的方向。

我最初的方向,是桃花。六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江府的门庭冷落,见着我,门口的小厮立马迎了过来,“老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快不行了。”

我脑袋里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不行了,如何就不行了。

小厮一路带我去寻桃花,我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桃花病重,久医无效,桃花撑了许久,就剩一口气吊着,下人们猜,许是为了等我。奈何,桃花死活不肯让下人去京中寻我。

我想起回京前每个夜里都在做的梦,梦中,桃花尘霜满面,一头白发如霜,我一身锦衣,带着如花美眷还乡。桃花坐在小轩窗前,正描眉梳着妆,我痴痴地看着她,同她相顾无言,脸上有泪流千行。

午夜梦回,一息清冷的月照在脸上,脸上有凉凉的触感,伸手去擦,竟是一脸的清泪。

却原来,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轻轻敲响了桃花的门,没有说话,里面的人咳嗽了两声,而后,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些虚弱地响起,“相公?”“唉……”我叹气般地回了声。

里面的人笑了下,“我就知道是相公。”声音有些调皮,有些虚弱,我能想象到她唇边两颗深深的小梨涡。“相公,你可让桃花好等啊,等了好久好久了,久到,我把认识你到现在的时光已想了好多遍好多遍。”她有些委屈,口气又像是变回了十六七的女孩子。“桃花,如何不遣人去,寻了我回来。”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里面的人更委屈了,“你不是忙吗,我,怕打扰你啊……”我能想象着她嘟嘴的样子。“桃花。”我推门,我想拥着里面的那人,她却惊恐地叫起来,“别,别相公。”推门声戛然而止,我将头抵在门上,“桃花,相公,想你。”“相公,桃花听说汉武帝有个特别美的妃子,然后病重了,想见汉武帝,却忍着不见,她怕汉武帝见着自己生病的样子就不会念着她了,我想,我想相公能时时想着我,虽然,桃花原本生的也并不美。”里面的人顿了很久,讷讷地说,“相公,你有娥眉妹妹跟挽歌姐姐陪着,想必也不会有空念着桃花吧。”“这样也好,这样,相公就不会孤单了……”“桃花……”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桃花,你,要快些好起来。”

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讲话。

光滑的木门上有着些微的寒意,我将脸抵在木门上,轻轻地轻轻地,生怕压疼了门内的那人,西天边的斜阳慢慢落了山,身上寒意渐重,娥眉、挽歌不知何时来了我的身后,“老爷……”

我无力地挥挥手,“你们走吧,我想陪陪桃花。”

桃花同我相识不过十年,成亲七年,过了五年的贫苦日子,五年富贵中,我又相继娶了表妹和挽歌,时时四处漂泊,真正同她在一起的时光,不过寥寥。但是,这不过寥寥的时光中,命运却将桃花深深刻进我的灵魂里,只是,岁月是剂忘忧散,我时时想不起桃花之于我的意义,待我想起珍惜时,岁月已带走了她,再不给我一丝机会。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流落到桃花的渔船上,也第一次见到浩瀚的海洋,桃花指着大海对我说,“公子,这海可深啦,你要小心些,别掉下去。”

我那时看着烟波浩渺的海岸也颇为惊叹自然的壮观,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

爱过方知情滋味,相思始觉海非深。

桃花,当我想你的时候,海又如何有我的相思深。

我学会爱了,但教会我爱的那个人,却再也不在了。第三笺得见君颜浮生乱

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ꎻ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白居易(一)洞庭河边,初见乱浮生

豆蔻年少佳期无,无涯对天相思长。羞颜未开折花念,念那人身落何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是西村的女子,姓西,因着鬓角一抹花瓣形的暗红胎记,单名便唤了一个黛字。

我自小便在这村边的伊子河畔浣纱为生,闲暇时刻,看云看天看夜空,皆会久久发呆。日子如此这般一日日过去,平淡无波,未知将来的自己,也看不清这一生的遭遇如何,我一度以为,这一辈子,我都将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我遇到了那个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初见他的那一天的,即便多少年后,我一身白衣躺在千军万马的城墙下,一切过往已快烟消云散之时,我看着眼前的脸,细想洞庭楼前的初见,都还觉得恍若昨天。

那日,天色已暗,我接到替我寻差事的官人送来的纱布,急急地同小秋到河边浣洗,新帝即将登基,举国皆要换上新衣服,大家都异常忙碌,西村河边早已人满为患,我同小秋一商量,决定去城隍庙外边的河岸浣洗,远一些,想必,人也少一些。

日晚倦梳头,十月芳菲尽,候鸟唱离歌。物非人非事不休,初长成,许多愁。

城隍庙外的夜晚并不是十分美好,清秋乍显,风吹皱了游人的眉头。

江这头,露渐浓,花更瘦,清冷不休。

求香的游人如织,不远处有一座著名的洞庭阁楼,游人络绎不绝,我浣纱河边,时而盯着游人发呆,眉角微皱。小秋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觉得这车水马龙的人群里,好似有人在看我。

转而,我自嘲地笑笑,如何会有人看我呢,毕竟,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浣纱女。

洞庭楼前归客过往,一个个不知来自何处,又去向何方,痴怨着秋梦,湖上美人乘着游船,疑似在对着夜月高歌。洞庭阁楼,已经屹立于此千年万年了吧,不知,在岁月长河中,可有过往游客为你驻留过?

楼高寒不胜,窗外月色冷,游人绝了踪迹,我使劲拧干纱衣,起身准备回西村。“西黛。”小秋唤住了我,指了指前方,我顺着她看过去。

盈盈浅笑是何人?扇轻摇,纶巾长袍,是谁,在众生之巅睥睨人世浮沉,只叹一声天为谁春。

我想我的表现有些失礼,小秋掐了我胳膊一下,我痛得几近叫出声来,回过神来的我小声地问小秋这人是谁,小秋偷偷睨了他一眼,红了一张白净的脸,她摇摇头,“没见过”。

他朝我笑,走到我面前,展开折扇,递给我看,折扇上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字:穆禅。

纸上名姓,笔间字痕,我轻声默念出声,偷偷瞄摹他的眉眼,想他与我的,前世今生。

我想,为何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如此熟悉,初相识便想上前轻抚他的眉间雪痕?

诚然,我并不认识穆禅,这是我同他的第一次见面,穆禅是周王的臣子,说是此番下民间专门为周王选妃的,他神秘地告诉我,他所选的,是庚子年生,鬓角有一抹暗红胎记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命定的皇后,娶之可保大周王朝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不巧,我正是庚子年生,鬓角有一抹花瓣形的暗红胎记。也就是说,我是穆禅要找的那个人。

我挎着篮子,有些忧伤地问他,“那么,你要将我带去皇宫吗?”

穆禅朝着洞庭阁 “哈哈”笑开,“你笑什么?”我疑惑。

他潇洒地折上纸扇,“你这憨憨傻傻的样子,与我所想的媚倒众生倒是有些出入,也罢,且容我先教你些礼仪,你这样,终归不适合活在皇宫。”

我拎着篮子,低着头咬唇,就这么任着穆禅同我回了西村。

穆禅很开朗,也许用霸气形容更好些,他令我收拾西边不用的一间房给他,我含蓄地提醒他,那是我死去父亲的房间,我不想给旁人住,他像没听到,颇有主人范地住下了,我原地纠结良久,念着他没地方住,终归不忍赶他。

穆禅含笑看着我走远。

我送饭给穆禅的时候,他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有些忐忑,想起小秋的话,“这人长得挺斯文,想来不会是骗子。”我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来,手要这样放。”他将我转过身,让我背对着他,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我触电般地移开,半晌,他没动静,我以为他生气了,偷偷去瞧他,转头,见着他直直地盯着我,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像火烧般灼人。

是夜,我翻来覆去,终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奈何即便睡着也没睡得好觉,做了一夜梦,全是关于他。

梦里,一忽儿月光亘古,穆禅煮酒醉笑,狼烟烽火战喧嚣,我却是那折戟,陪他醉卧沙场,陪他仰天长啸ꎻ一忽儿他是此间少年,眉目淡淡,阳光雨下雪痕飘,我又成了一支长箫,随他倦看世事,远离尘嚣ꎻ一忽儿,他又成了那梵音香雾,经殿诵经,转动山水修来世,我却是那佛前木缘,只能触他一世指尖,助他飞升成仙。

我始终有爱难言,始终在与他错过,醒来时,我一头冷汗,穆禅笑眯眯地在窗外唤我起床,说要教我歌舞,我看着他立于窗外桃树边的侧影,暗暗抚了抚头上的汗,吐了口气,这可真是个无奈又苦涩的春梦啊,好在穆禅不知道,不然要羞死,我拉了下舌头。(二)韶华易逝,光阴错江湖

韶华易逝,光阴错,十月平湖,飞霜漫天,寸寸青丝华年落。

同穆禅在一起的时候真快,转瞬间就大半年有余了,穆禅是个好夫子,我自觉颇有些大家闺秀的范儿了,今日,春色甚好,穆禅邀我去洞庭湖游船。

湖上有双飞的春燕来回滑翔,夹岸的桃花好似蘸着湖水盛开娇羞的容颜。我坐在小舟上,手拂过水波,岸边的柳荫自动给穆禅让出道来,穆禅回头看着我调皮地唱歌,对我笑着。

我掬起一捧水,在桥边缓缓唱起歌来,岸边的游人都被我吸引,纷纷朝我看过来,一曲毕,游人久久不愿离去,我有些小窃喜地问穆禅,我现下是不是已经可以当个合格的皇后了。

穆禅原先晴空一片的脸色,听到我的问话之后,立时寂寥万分,久久不言语。他停了划船的动作,小舟停在水中央,波光反射星星点点的光芒,我看不清穆禅的神色。“西黛,我后悔了。”“啊?”

我正想问他后悔什么,两个人踩着水波,凌空踏步而来,我来不及反应,他们便立在了我们这艘小船上。“禅,为何还不行动,时候是否太久了?”一名大胡子咄咄道,连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逼迫感。“急什么。”穆禅盘膝坐在桥头,闲闲地擦拭随身佩戴的剑。“陛下在催了。”大胡子说完便脚尖一点,又再度踏着波消失了,“禅,陛下说,记得你的责任。”

二人消失后,穆禅在船头坐了半天,他的长发被海风吹起,飘出弯弯的弧度,缠绕着我的心扉,我忐忑地走过去,不知该说些什么。“禅,是说我吗?”我捏着衣角想了想道,“若是指我,那禅快些完成任务吧,西黛愿为国泰民安嫁给周王。”我想了想,原本想说 “西黛愿为禅完成任务的”,还是改了。

穆禅转过头来,他的眼睛狭长,眼眸幽黑,像一口老井,能将人深深地吸进去,然后心甘情愿地被溺死。

他一把抱住了我,我隐隐觉得穆禅有些不对劲,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这么任他抱着。

回去后,下起了小雨,穆禅让我收拾包裹,我想,我终于要同穆禅分别了吗?

我精神有些不集中,收拾一会儿便发起了呆,外面气息清新,空中有细碎的花瓣自由自在地飞着,这一切轻得像是我的一个梦,梦醒了,我就又在河边浣纱了。奈何这不是在梦中,我坐在阁楼边,拿着包裹,看着眼前细细绵绵的小雨,它们像丝一样细,一如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穆禅驾了一辆马车,我背着包裹站在破旧的木房前看着,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这便要走了呢,而后,我钻进马车,马车踢踢踏踏,我同穆禅一路相顾无言。

一路舟车劳顿,颠倒黑白,穆禅掀开轿帘的那一刻,真真恍若隔世。

眼前的景,我此生从未见过。高轩临碧渚,飞檐迥架空。余花攒镂槛,残柳散雕栊。岸菊初含蕊,园梨始带红。我想,书本诚不欺我,如此盛世之景还真是担得起书中的描写。“穆禅。”我轻轻唤了他一声,穆禅无声地看着我,身边一名侍卫一把刀架在了我的面前,“大胆,如何能直称太子名讳。”

太子?这是什么?穆禅又何时成了太子?

穆禅挥袖将侍卫连着刀弹出很远,“大胆,本宫的客人,尔等客气些。”

我有些愣愣地看着穆禅,这样子的他,我没见过。

穆禅看着我,对我笑笑,又恢复了那个往日温润如玉的穆禅,他伸手抚摸我额边的花瓣,“西黛,别怕。”

穆禅将我安排到了皇宫一处空置的宫殿里,拨了些丫鬟给我使唤,我同小丫鬟打听才知晓,这里是大楚的皇宫,大楚在大周隔壁,两国不仅毗邻,还是政敌。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我想,穆禅不会骗我,我要信他。

如果他骗我,如果他骗我如何是好,如果他骗我,那就给他骗吧,我想。

我劳碌惯了,闲不住,时常趁着空隙偷偷溜出去玩,一日,我去御花园扑蝴蝶,蝴蝶挥舞着翅膀,一会就没了踪影,身后的小丫鬟们也跟丢,一个不剩,皇宫的建筑鳞次栉比,但在我眼里,都长得一个样,我到处胡乱找,在一个同我宫殿很像的宫殿前听到了穆禅的声音。

想来这是穆禅的寝宫,巡视的侍卫不知去了何处,倒正好得了我的便。“那女子不得留,一定要送去周国。”一个威严的声音。“父皇,卜算之说,诚不可信。”穆禅铿锵有力地说,如是,那个威严的声音,怕就是楚王了吧。

楚王,是在同穆禅说我吗?“卜算之说,可是我楚国一贯的习俗,你这是要废了民风不成?”楚王强压着怒气,“再说,这女子是祸水,娶之可覆国一说,还是你老师卜算出的,你先前自告奋勇去周国当内应,还信誓旦旦说要亲手送了这女子去周国的,太子,你可还记得!”说到最后一句,楚王的声音已然是怒气外露。“父皇,如果儿臣定要留她呢。”“那你的太子也别做了,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里面传来 “哐当”一声脆响,惊得我打了个寒战,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侍卫,我赶紧提起裙裾跑开。

回寝殿的路上,一直贴身伺候我的小宫女找到了我,她吓得拍拍胸脯,长呼一口气,“小姐,你在这里啊,吓死奴家了。”

我点点头,思绪有些乱,原来,我不是那娶之可保国泰民安的命定皇后,而是那祸国殃民的祸水,怪不得穆禅第一次见我说我与他所想的媚倒众生有些出入,他教习我那些礼仪歌舞,是想让我变成祸水吗?那他,又为何不肯放我去了呢?我可是他半年的心血啊。“小姐,你可是在想太子?”小丫鬟有些饶舌,平时喜欢同我讲宫内的八卦,“我觉得啊,太子真是很喜欢小姐,这么多年,太子都没亲近过什么女子,小姐啊,你是头一个,而且我看太子看小姐的眼神,真真羡煞人……”

我无声地听着,小丫鬟讲累了,我佯装无意地问她,可知这宫内杂物如何处理。

小丫鬟不疑有他地同我讲起来。

穆禅,想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即便我不是,我也已被认为是那亡天下的不祥之人,我定是不能够害你背弃这大好山河的,此番,走,或许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宫女打着灯笼成群结队地走过我的身边,我想起穆禅每晚忙碌完公事,无论再晚都会来我寝殿中找我,今儿,他怕是寻不到我了吧。

穆禅,从今往后,你要保重。

午夜时分,月高风冷,我瑟瑟地缩在杂物箱里,耳边只有车轮碾过青石道的声音。突然,一阵悠扬的箫声传入耳际,我下意识地推开杂物箱的盖子,远远地瞧着倚在摘月楼栏边的那个男子,明月调皮地挂在他的肩头,长发被风吹起,我可以想象那清幽的箫声自他唇边飞出的姿态,而后,随着风飘入我耳畔。

别了,穆禅。

我默默地说,一滴泪落下,湿了脸颊。(三)雨送黄昏,林花太匆匆

出了皇宫,我乘着帆船一路南下,江边的青枫一字排开,让我恍惚自己还在原地,没有走远。

临近楚国城池的边缘,古木开始变得稀稀疏疏。我正对着这些百年古木发呆的间隙,一众水兵拦住了我的帆船,开船的老汉抖着身子被拖上了岸,我也稀里糊涂地被押了上去。“大人,小的是做生意的,不是那奸细啊。”六十好几的老汉鞠着手,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瞧着甚是可怜。“你们这是作何,我们好好的,为何要捉了我们。”我鼓起勇气上前。

为首的官兵有些无礼地盯着我瞧了瞧,“你们从楚国来,又不经官道,偷偷摸摸入我大周国境,不是那奸细是何,我大周之前查出不少楚国的奸细,你如何证明你们不是?”

我确实找不出证明的方法。

我同开船的老伯一起被押到了监狱,狱长打算对老伯用刑逼供。

老伯原先不想乘船去周国,是我求他,因为我不想走官道,我怕被穆禅找到,所以才走的水道,我想,终归是我连累了老伯,而他年纪大了,经不了折磨,想到这儿,我便对狱长说,老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想立功,就让我面见圣上,我有内幕。

监狱长看了我许久,而后,踱步至我面前,挑起我的下巴,“倒是美貌,你若是那奸细,我可立功,你若不是那奸细,我倒也算是献美一名,也罢,对我没什么害处。”

我对着监狱长笑出满园春花,笑皱一池秋水。

世事漫漫,多情无奈随水逝,回首蓦然,算来一梦浮生,荣华已没。

古时道祸国佳人都是媚倒众生,妖娆万分,想来,凡是都有个例外,我便是那祸水,却不狐媚祸国,我自认还是个端庄单纯的女子,做的唯一出格的事,便是将信将疑自己不祥的身份任性了一把,替我心上人做了些微有益他的努力。

隐砂是这楚国的王,楚人传闻他能挥剑斩天地,笑荡风云变,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的男子的时候,他正骑着一匹战马,举箭射向一头梅花鹿,我挣脱开官兵的束缚,不假思索地提起裙角,挡在鹿前。

千年前谁马革裹尸,千年后谁红袖善舞,一眼望透,故事重又开头,谁手执蒹葭,谁于漫漫岁月中复回首。

他骑在马上,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半晌,放下那把巨大的弓,纵身跃下马背,走到我面前,“姑娘,你不怕本王一箭射穿你吗?”

我倔强地昂着头,“不怕”。

他豪迈地笑开,不顾我的惊呼,拦腰抱起我,战马上的马鞍咯得我生疼,耳旁的风像刀一般,刮过我的耳畔,他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将我揽在怀里,甚是开怀。

我渐渐不再惊慌,马背上那人有着乌黑浓密的眉,有着星般的眼,他,就是穆禅想让我嫁的夫君吗,我静静地想,想他醉卧美人膝,醒掌生死权的样子,他有穆禅没有的霸气,也有穆禅有的柔情。

我要是先遇到他的话,许会爱慕他的吧。如果,奈何,凡事本没有如果。

后来,我就做了隐砂的妃子,隐砂待我极好,他瞧我喜欢对月发呆,就举尽天下之力,替我造了那九重宝塔供我赏月。每夜,隐砂抱着我坐在九重宝塔之上,眼前的山月无声,不知伊人心底事,徒任水风,空落眼前花雨,风吹过耳畔,我喜欢呆呆地坐在宝塔边,对月举手,粗粗看,就像是将那轮圆月握在手心里般。

每逢这时,隐砂都一言不发地陪着我。

世人都道隐砂昏庸无道,不然,又如何有这乱世天下。我却觉得,隐砂真是个好王,奈何,天命不可违,天下大势,一人之力决定不了。

我与他时时在一起,天下人眼里,我们自是如胶似漆,而大周这天下,却一日日江河日下。

有时,隐砂对着大好河山发呆,见着我,便轻轻拥着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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