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01: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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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戈声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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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

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作者:林戈声排版:暮蝉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22ISBN:978751137428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一妖僧

什么是江湖?

第一次相遇,文心就问了叶知秋这个问题。

英雄。

侠义。

叶知秋每说一个词,文心就用他小拇指的指甲刮一下眉毛。他把小拇指的指甲留得有寸许长,精心修剪出弧度。

叶知秋感到脸上微微发烧,他搜肠刮肚地使劲想了一下,想出了一个不错的答案:

自由。

叶知秋说:只有自由,是江湖独有,而别处没有的。

文心从怀里摸出六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一碗酒作价三钱。

他喝了两碗,叶知秋喝了一碗。

他没有给叶知秋付酒钱。

那时天快要下雨。

文心走入了灰蒙蒙的水汽里,像融化了一样,慢慢地走远了。

那次文心杀了四个人,叶知秋没能抓住他。

文心曾和叶知秋打了一个赌。

他说: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出来,我就跟你走,走堂供的时候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一个字也不会骗你。你要是回答不出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北堂”再见,你告诉我新的答案。

叶知秋说:答案在你心里,我可能永远也答不出来。

文心的目光顺着厅堂里一根立柱看上去:我已经把答案写好了,就放在那里,你可以上去检查。

叶知秋说: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偷偷去看答案?

文心细而弯的眉毛蹙了蹙:俗。

叶知秋心里抖了一下——绝不是怕,他只是还没看惯——当差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气质这样冶艳的妖僧,这妖僧眉心却还有一粒猩红的观音痣。

叶知秋永远也不会去偷看答案,就像他答应了不和文心动手,就一定会做到。

功夫略逊文心一筹不是原因。

原因是,文心说他在这个江湖混了一辈子,太厌倦和别人动手了。

这个赌打在年末,那时叶知秋刚接到抓捕文心和尚的任务。文心和尚杀了二十八个人。那天叶知秋刚从资料库抱了一大堆文书打算回去写年报,吹吹自己今年的丰功伟绩,多得点年赏。当他穿过廊道,推开官署门,却见桌上放着一只雪白的信封,不是用箭钉进来的,它乖乖地压在叶知秋的青玉镇纸下面,信封上还簪了一朵带露珠的桃花,粉红色的,正娇嫩,与青玉镇纸相映成趣。

镇纸、花、信封,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放在一起,却极可爱。

文心邀请叶知秋去“北堂”一聚,他在信里说:无量寿佛,叶知秋,我不是来示威的。北堂之约,你要是来,不要带别人,最好也不要带武器,我也一样。

语气平实得像普通人往来传递的家信。

北堂是平康里最出名的妓院。因为平康里位于长安城北,北边最好的妓院“月云轩”,三年前把名字改成了“北堂”,店堂增扩三倍,雕梁画栋粉饰一新,贴以金箔,这么一衬,平康里其他妓馆全成了蓬头垢面的村妇。从这时起长安城的青楼客们开始管老鸨宋妈妈叫“宋二爷”。北堂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台阶。

叶知秋走进北堂开阔的明间时,一个亮晃晃的光头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向叶知秋招了招手。叶知秋注意到这只手的动作很软,很灵活,又很稳。如果这个人会武功,那么他的内力一定很醇厚。不知道和自己比起来怎么样。

文心招手过后,歉然地对叶知秋说:“没订到雅阁。我没想到北堂今天生意这么好。”“金吾卫包了这里办尾牙,晚上的雅间都给他们订去了。”叶知秋竟然像个老朋友那样和文心交谈,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他还以为双方怎么都要“夯”一下,这是捕快的行话,互相掂掂斤两,大部分时候都只动嘴皮子功夫,偶尔也露一两手。像今天这种情况,还要探探虚实,看双方有没有像信里说的那样没带武器,掂掂彼此的诚意和勇气。

但文心把场面弄得像老朋友出来打牙祭。

这样叶知秋就有点丈二的“文心”——摸不着头脑了。

两个人就这样聊着天,欣赏舞姬跳舞,随口地定下了约定。

在闲适地走入即将下雨的傍晚天色之前,文心还对叶知秋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打算杀四个人。

叶知秋霍然起身,拔刀——刀没带,腰上是空的!

文心用指甲搔了搔细弯的眉毛:无量寿佛。真是急性子,你把别的客人吓着啦,小叶。“小叶”二字被他叫得极轻缓,像刚咽下去一口温温的黄酒。

叶知秋想起了刚定的约定,僵硬地慢慢坐下。

文心说:其实是五个。

叶知秋顿时心跳如擂鼓!

但那第五个,我今天亲眼见了,觉得不想杀,所以只打算杀四个。

文心不紧不慢地走入昏杳的暝色,过了一会儿,叶知秋听见他用传音入密把声音传过来,就好像他微微散发出酒气的唇贴在叶知秋的耳郭上:小叶,有人要杀你,你要小心一片雪,一朵云——

和一盏灯。2一朵云

回到落英院的时候楚云君刚洗好澡,叶知秋很疲惫了,也不避讳,就靠在门框上看楚云君跨出浴桶。夕阳已落,夜色却还没铺满天,楚云君就迎着窗户里衬进来的那一帘黯黯的蓝色,动作舒缓地擦干净身体,叶知秋想,这样丰润而闪着微微水光的身体,真好看。

真像——一片雪,一朵云,或者一盏幽幽的琉璃灯。

刚和楚云君相好的时候,叶知秋就让师父看过这个女人了,他倒不觉得楚云君有什么,主要是楚云君的鸨母,那个一脸凶相、额头一道横疤的老太婆,看上去像是那种“铁头帮”或者“石斧帮”的堂主,楚云君在她手里,就像一条被老苍鹰抓在爪子里的小银蛇。

叶知秋是大理寺的太祝,虽不过是个正九品上的芝麻官,但前年就赐了绯,又赐了鱼袋——也就是领着九品上的饷,穿着正五品的绯红官服,挂着配套的鱼袋,干着正五品的活。要让叶知秋说,这种“恩宠”没有更好。如今他不再是普通的大理寺喽啰,必要的时候太子都能抓。身份敏感,身边冒出来的人不能不过筛。这筛就是叶知秋的师父。

师父看过以后说那老太婆没问题,只是让叶知秋和楚云君悠着点。

楚云君有问题?叶知秋问师父。

师父摇摇头,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看着罢。

看着罢?

一看就看迷了眼,乱了阵脚,而且也许永远也看不厌,哪怕她要杀他呢!

楚云君和北堂那些莺莺燕燕不同,她是那种小门小户,做长久生意的。这种通常是年老的妓女花钱买个小丫头,再买个宅院,从小好好调教,长大了就在那宅院里接客,有接得多的,给钱就开门,有挑剔的,守门的小丫头出个对子考考肚子里的墨水,女儿家么,都喜欢才子,要是客人里有相处得好又有钱的,就长久地只接待那么一个客人,直等到那客人待腻了走人,或者待不腻的把人从鸨母手里赎走。

比起青楼的热闹,这种小门小户倒也有一番自己的清净和雅趣。

至于叶知秋是如何结识了楚云君——年前的一笔糊涂账,因为来路太奇,回忆起来历历在目。

楚云君是张一丈交到叶知秋手里的。

张一丈,人称“一丈拳”,拳法很好,走刚猛一路,双臂天生比别人长一点,出拳时那双筋肉虬结的粗胳膊好像有一丈长。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张一丈出拳速度特别快,配合天生比别人长的胳膊和特殊的步法身形,使得之前还在一丈开外的拳头似乎眨眼就砸到了面前。

张一丈和他的一帮兄弟在太原那边专门占山为王劫镖车,地方巡捕没本事拿住他,就上报了大理寺,由刑部复核后,大理寺外派叶知秋去帮忙,把强盗窝连锅端了。

张一丈最后判了砍头,秋后发落,他死之前叶知秋去看他,这强盗头子的断头饭令人眼馋,鸡鸭鱼肉齐备,他盘腿坐在地上大嚼大咽,气氛之热烈,好像他明天不是要砍头,而是要娶皇帝的女儿。张一丈唯一不满的是那一壶酒对他来说顶多是漱漱口,叶知秋从身后拿出一坛价值不菲的新丰酒时强盗头子眼睛都绿了,呼的一下蹿到牢房门边——这么看着,他的身法倒真是精进了。

喝完一轮酒,强盗抹抹嘴:“叶知秋,你抢走我一条命——”

叶知秋一口新丰酒喷出去——这一口少说值三十钱,叶知秋心痛得要命,而且还很生气:当初太原一场乱战下来他张强盗一边吐血一边竖大拇指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我张某人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打得痛快——咳咳咳咳,痛快!

有他咳在地上的一摊血痰和半颗门牙做证,怎么就成了他叶知秋蛮不讲理把人家的老命给抢走了呢?

但张强盗都要死了,叶知秋想想还是算了,不计较了。

没想到他不计较,强盗却不打算放过他。“你得照顾我妹子!”张一丈中气十足地说。“我和她非亲非故,凭什么照顾她?”叶知秋说。“我妹子就我这么一个亲人,我死了她没人照顾了,她多可怜啊!”强盗一边啃猪蹄一边拍大腿,痛心得猪皮都喷出来一块。

叶知秋心平气和地跟强盗讲道理:“世上可怜的女孩多了,我管不着。”

张一丈慢悠悠地说:“那我就揭发你是我的同伙。”“放屁。”叶知秋哂之,“鬼都不会相信。”“哦?”张一丈饶有兴味地一笑,“那你家里怎么会有我的东西呢?”

叶知秋暗骂自己大意,他总是轻易就和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却往往忘记,和他打交道的江湖人大多同时具有罪犯的双重身份——撑死能吃的,淹死会水的,如今轮到他大理寺太祝叶知秋,被强盗把赃物藏到了自己家。

叶知秋丢了酒杯,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张一丈:“你来真的?”

张一丈啃着一只鸭翅膀:“小老弟,你不要弄得好像我多对不起你,老实跟你说,你看见我妹子就知道了,哼,到时候十头黄牛拉你,都不定能把你拉走呢!”

张一丈的脖子和他那颗乱蓬蓬的脑袋分家的第二天,叶知秋按着他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座宅院。

宅门不阔气,小小的一间门脸,门额上写着秀丽的“落英”二字,叩不多时,一个丫鬟应了门。小丫头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盘,大眼睛,穿一色素净的石青缎襦裙,没有小户人家的惊慌,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傲气。天下着小雨夹雪,她把叶知秋让进门口的茶房,转身离开不多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黄铜小熏炉,亲昵却不显得过分殷勤地放入叶知秋手里取暖,这回离开才真的通报去了:“官人稍等一等,奴婢这就去禀报小姐。”

叶知秋心里发笑:哟呵,强盗的妹妹还是位小姐。

叶知秋后来才知道,那天楚云君在床上睡了一天,她为了张一丈的死大哭了一场,头疼得根本起不来。

所以那天她只薄施了点粉,浑身上下没有点缀,眼睛低低垂着,由左右两个侍女扶着,弱不禁风地走了出来。她想给张一丈戴孝,但鸨母不让,她只好穿了一件樱草色的旧袄裙,那半旧的淡黄色也算近于白色了,外披一件银鼠皮的披风,也取它类近白色。

因此这样极端寡淡的打扮下,叶知秋一时间还真没看穿她的身份,他说:“我是叶知秋,你哥哥张一丈伏法前把你托付给我,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我家在……”“你错了。”楚云君轻声说。

叶知秋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不是张一丈的妹妹,”楚云君说,“我只是他狎的妓。”

一瞬间,叶知秋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这眩晕之中还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冲到刑场上把张一丈的脑袋踩上二百脚!这算什么玩意儿?临死前把相好托付给老子?你那么放心不下,倒是早点儿给人家赎身啊!

叶知秋被张一丈玩了一把。

满天下尽是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世上唯独江湖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规矩的,但叶知秋作为公差不得不蹚着黑白两道的浑水这么些年,他知道武林有一条不成文的铁律,叫作道义。

道义是触逆不得的。

叶知秋答应了张一丈照顾楚云君,他就必须照顾到底,不论他愿不愿意,不论张一丈是不是玩了他。否则传出去的只会是张一丈临死前把自己相好托付给叶知秋,叶知秋却嫌弃那女人是个卖笑的,甩袖子不管了。

叶知秋骨头向来硬挺,功夫也算一流,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天下悠悠众口的滔滔口诛。

他只好忍气吞声,砸锅卖铁,拼着一张薄脸皮东拼西凑地把楚云君给赎了。楚云君不愿意搬出住惯了的落英小院,叶知秋只好卖了自己的住处,把院子也买了下来。

楚云君可是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无所不会,且才貌双全的大摇钱树啊!她鸨母这辈子养老全指着她呢。

叶知秋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把大理寺的名头都抬出来了,鸨母不卖人他就搅和得落英院三年开不了张!

等一个月过去事情都办下来,叶知秋背了一屁股债,重义气的名声倒是传开了,但此时叶知秋已经连喝了三顿粥,走路都跟水上漂似的,为了赎人,连自己准备娶媳妇的宅子也卖了,只好赖在落英院凑合。明明是他花了棺材本,现在倒成了他上楚云君的门要饭。

但也就是赎身的那晚上,楚云君彻底让叶知秋刮目相看。

那天晚上,楚云君对叶知秋说:“你陪我一晚上,我告诉你张一丈是怎么死的。”

叶知秋两眼发黑:这话不应该是他对楚云君说的么?活见了个鬼!

楚云君的下一句话让叶知秋还没缓过来的眼睛又猛黑了一下。

她说:“你不陪我也可以,那你就活不过今晚了。”

叶知秋只好叹气,心想女人真是世界上最难缠的动物。张一丈即便被他叶知秋擒住最后砍了头,临死前还能和他把酒言欢,这女人花光了他的钱,从了良,却开始打算为老情人报仇了。“你要杀我不是不可以,”叶知秋疲惫地说,“但首先,你打不过我。第二,张一丈干的是无本的买卖,杀人越货,理应伏诛。你替他报仇,谁为被张一丈杀了的人报仇?”

楚云君点头:“没错,我是一点功夫也不会,打不过你。张一丈也的确死有余辜,但我还是要为他报仇。”

叶知秋几乎想哭了。“但我不打算杀你,”楚云君继续说,“因为害死他的不是你。”

楚云君对叶知秋说:“害死他的,是我。”

楚云君说:“而我会继续害死你。如果你不想和张一丈一个下场,你最好陪我一晚上。”3一夜情

到底是风月场上的,楚云君的“陪一晚”,不是寻常的“陪一晚”。

那是让叶知秋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

已是深冬。

楚云君抽出簪发的银钗,取下灯罩,将烛火挑亮,又将银钗插回乌黑的发髻。她做起这些动作不紧不慢,嘴里说着话,那话说得也不疾不徐,稳稳的,那么平常似的吩咐丫鬟:“翠袖,你去把我那副云母双陆棋拿来。我和叶郎下棋,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输的人呢,不光要回答,还要脱一件衣裳。”

叶知秋只在五六岁时玩过双陆,那是女儿家才喜欢的玩意。

楚云君那副棋摆出来的时候,云母打磨出来的棋子在灯光下莹莹发亮,令叶知秋感到一阵轻忽的凉意浸入肌肤。

第一局叶知秋竟然赢了,然而楚云君优雅地褪下夹袄,似笑非笑的,居然输得分外合心意似的。“问罢。”她说。“你为什么说张一丈是你害死的?”叶知秋问。“因为认识我之前,张一丈每年来长安一趟,只去一个地方。”楚云君说,“认识我以后,他不仅要去那个地方,还要来一趟落英院。但落英院——”楚云君一笑,“并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叶知秋感到迷雾重重,太原的地头蛇张强盗每年要来一趟长安?而落英院……张一丈为什么不能来落英院,那他叶知秋呢,够不够资格来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叶知秋当了八年太祝,对长安城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但在认识张一丈前,并没有听说过落英院和楚云君的名字。

楚云君却只一笑:“下棋。”

丫鬟把熏笼烧得旺旺的,室内热了起来。

叶知秋又赢了,颇有些得意。“张一丈每年去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不能来落英院?”叶知秋问。“这是两个问题。”“那么……张一丈每年去什么地方?”

楚云君一笑,慢条斯理地脱下艳丽的朱标红刺绣罗衫,露出了极素净的柳花裙和浅鸦青的半臂,都是缂丝的,隐隐映出丰润莹白的胴体。她对叶知秋说:“你果然很笨。”

室内更热了。

叶知秋不明白楚云君的话,但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挑错了问题。

楚云君倒是很守规矩,回答了叶知秋的话:“他每年要去一趟永安镖局。”

叶知秋眼皮一跳。

天下镖局十分地,西京永安占一厘——这是挂在长安永安镖局的一副毫不对仗的对联,却偏偏挂在进门最显眼的那一对门柱上。长安城里家大业大的镖局约莫有十来家,其中独占天下镖局生意的一成、两成,甚至三成的也有,但五年前独占天下三成镖局生意的金鞭镖局打算兼并永安,两家镖局的龙头在城外杜陵碰了一面,从此就没有镖局敢打永安的主意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

永安镖局的程龙头回到镖局,叫人打了这么一副楹联在门柱上:天下镖局十分地,西京永安占一厘。

据说两家谈不拢之际,金鞭镖局的赵龙头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了这么一句:金鞭镖局占了天下三成的生意,永安呢?我看,顶多占一厘罢?

五年前这个消息在江湖上传开时,有许多猜测,但却始终没有一个结果。那时候叶知秋想,也许师父知道,但师父什么也没对叶知秋说过。江湖上发生了这种水似乎很深的事,他只很形式化地对叶知秋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你来说就够了。

叶知秋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师父,而师父本身也不希望和任何人有太深的牵扯。刚入门的时候叶知秋觉得师父对他很好,功夫和学识都教他,衣食住行全包办,但人越大,他越觉得其实师父谁也不在乎。也许仍然除了他叶知秋一个人——因为师父有九个徒弟,但退隐远游之际,只有叶知秋一个人悄悄地获得了师父的锦囊。

师父说:山穷水尽的时候用。

师父还说:不要惹事。我的九个徒弟里,只有你一个不能死。死了,我招魂也要把你招活过来。

永安镖局那一厘的生意,却是专门走去山西太原的,据说程龙头的老家就在太原,从长安到太原这条路,全天下就属永安走得最稳当。

但永安镖局在太原遇到了做无本生意的张一丈,据叶知秋了解,也没少吃亏。

张一丈竟然每年都去永安镖局?

天下有这样的强盗和这样的镖局么?一边打打杀杀,一边每年还亲热地走动?“张一丈去永安镖局干什么?”叶知秋问。“下棋。”楚云君却说。

这一局叶知秋却输了,他把皮袄甩到一边,心里猜测楚云君会问什么。其实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但他知道楚云君的问题肯定不简单,说不定还很刁钻,说不定……她会用这个问题,要了叶知秋的命。

因为楚云君说过,她是一定要给张一丈报仇的,她还说过叶知秋很可能活不过今晚。

她不会武功,但她极其聪明。

她知道,作为半个江湖人,叶知秋不敢不讲义气,而义气里最重要的一点,是守承诺。

如果她问叶知秋——“你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并以此要挟,怎么办?

或者她问——“这世界上有什么人的功夫高过你,又肯出手杀了你”。

或者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道具——“叶知秋,我手里有两杯酒,一杯你喝了会死,一杯你喝了会浑身麻痹,你选哪一杯”。

这世界上不光是拳头和剑,一个好问题,也是可以杀人的。

人就是这样又重又贱,异常可怕,也异常脆弱。

楚云君轻启朱唇,她温热的体香一阵一阵地传进叶知秋的鼻腔,她问出了精心准备好的问题:“叶知秋,般若掌、幽冥钩和蜀门暗器,你会哪一样?”

叶知秋不明白为什么楚云君会问这样的问题,也不明白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般若掌是佛门功夫里最深奥的一项,江湖上精研此道的佛门弟子不超过五个;幽冥钩倒是他师父独创的一种偏门钩术,只传给了他大师兄秦抱鹤;蜀门暗器名扬天下,但从不外传。“般若掌还算能比画两下。”叶知秋答道。“好。”楚云君说,“我们继续下棋罢。”

在叶知秋发愣的当儿,这美丽的女人嫣然一笑:“不过,你要还是下得这么慢,就越来越快地——要死了。”

叶知秋没想到自己今晚大发利市,蒙头胡乱一通下,居然又赢了。

他的棋子长驱直入楚云君的营盘触底的一刹那,叶知秋感觉自己的嘴唇有点干,干且涩。于是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居然比舌头还要热——楚云君慢慢地脱下浅鸦青的半臂,现在,她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雪青的纱裙裹在胸前,暖融融的灯光下,她的嘴唇越发嫣红,胸脯却那样莹白、挺拔、丰满。“你……”叶知秋的喉结动了动,“张一丈为什么不能来落英院?”

楚云君红唇张了张,这时更漏敲了三下——楚云君忽而一笑,伸手将簪发的两根钗子都抽了出来,乌黑的长发猛地活了似的垂落下来:“不下棋了。”

叶知秋望着她。“来不及了,”楚云君起身走到床边,对叶知秋说,“你过来。”

叶知秋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死了,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楚云君说。“你说什么?”叶知秋问,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挂在墙上的刀。

楚云君却似极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快乐,笑得越发开心:“你不信我?”“我只相信我的刀。”叶知秋说。“但是我不会骗你,”楚云君说,声音又软又慢,“因为……我喜欢你。”

她说:“叶知秋,我喜欢你,到今天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了。”

在茫然与眩晕交错而成的一片黄晕中,叶知秋愣愣地被那美得令人油然而生一股锥刺般的戒心的女人带进了层层叠叠、温软馨香的床褥。黄晕还缭绕在眼前,师父的声音远远地闪现其中,他说:“知秋,你就是看着太笨了。……不过,这倒是你的长处。”

这一晚的确是叶知秋“陪”楚云君,因为叶知秋束手待毙地倒在床榻里侧,楚云君很不客气地压在他身上。这时叶知秋听见窗户纸极轻微地响了一声,似有什么小东西刺窗而入。

叶知秋本能地浑身警戒。

这时楚云君说:“用般若掌,只用般若掌。”

她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这一点胆怯反而让叶知秋放下心来,说明至少目前她和他是一伙的。

叶知秋揽住楚云君的腰肢,一侧身就把人换到了里侧,将被子堆在她身上做遮掩,同时两道掌风把室内的灯火都灭了,丫鬟翠袖吓得发出惊叫,叶知秋心中一凛,同时手心里却多了一样东西——楚云君把珍珠耳环放入他手中,咄的一声,叶知秋抛出耳环,掷中翠袖的昏睡穴,那小丫头便一声不吭地软到了地上。

伴着翠袖委顿在地的声音,同时传来极轻的“唰”的一声。声音从房门口传来,不等叶知秋仔细辨别,只听吱呀一声,晚饭后便闩死的门径自开了,灰蒙蒙的月光照在地上。叶知秋明白过来,刚才那一声是一样极薄的兵刃嵌进门缝,将木门闩切断所发出的。

月影中,叶知秋屏息等着,却不见人。

内外两边的人各怀鬼胎地僵持着。

叶知秋后背忽觉异样。

他背后是躺在里侧的楚云君,她打算干什么?

后背渗出一阵冷汗,叶知秋万分戒备地回过头,却见锦绣被褥蠕动着,缎面反射出冷光,接着一颗蓬乱的头颅从中露了出来——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这鬼面发出骇人的吼叫,獠牙翻凸的血盆大口大张着朝叶知秋扑来——叶知秋惊骇得浑身僵冷刺痛,几乎是凭着一丝硬榨出来的神志重重地点了自己的神门穴与印堂穴,同时咬破舌尖,接着一口气伸手对着面前的鬼面如法炮制,在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的时候,眼前的鬼面终于恢复为楚云君惊恐的面容。

定是方才有人捅破窗户纸吹进了迷魂药,看这药效很像是近几年江湖上走俏的舶来品——大食国的“神语香”。但叶知秋来不及告诉楚云君这些,脑后便一阵阴风掠过。此时顾不得什么分寸,何况这一晚上下来早就没了分寸——叶知秋揽住楚云君的肩膀,两人俯身避过,同时,叶知秋的般若掌出手了。

一掌推出,黑暗中,逼近床边的人影立即投来一枚介于匕首和短刀之间的暗器,却不是对着叶知秋,而是投向叶知秋身后的楚云君。叶知秋只道来人是冲着自己的,一时情急,忙撤掌还招,用般若掌第三式,以掌驭内力,震荡开暗器。

但叶知秋并不真的会般若掌,只不过能比画两下招式,他的内力仍是师父传授给他的“春潮生”,与般若掌相配的内力是佛门小无相功,这门内功讲求收放自如,需要极深厚的修为,而“春潮生”却攻大于守。如今,以春潮生配合般若掌,内力与外功路数不同,兼之对般若掌又生疏,叶知秋一时难免略有慌乱,只慢了一刹那,对手便欺近了床榻!

叶知秋急忙回身,这次运足了内力,双掌疾出拍向对方胸口——汹涌的力量从他手中迸发出来,恰如滔滔春潮生。

对手闷哼一声,急退数步又一记后翻才勉强抵消掌力,落地时身形晃了两晃。

叶知秋既使了别派的功夫,便索性变了声音,枯声道:“无量寿佛,贫僧与万刃山素无仇怨,施主这是为何?”“和尚,我找你背后的女人,和你无关,”暗影中的人声音听着倒年轻,“你开荤我管不着,但劝你一句,不要找死。”

他功夫逊叶知秋一筹,但岳州万刃山却不是好惹的。万刃山在湘水之滨,荆楚民风悍勇,向来复仇心极强,有不死不休的传统,故而万刃山在江湖上虽只算是二流的门派,一般倒也没什么人敢招惹。荆楚之地素喜用毒、用蛊,山林丛莽的地势多,故而兵器习惯用小不用大,周转方便。叶知秋方才见他用薄刀断门闩,又用迷魂药,便判断是荆楚来客,等般若掌出手,见他双刀从腕底而出,奇的是长短不一,长的不过七八寸,短的甚至和手掌一样长,便知这是万刃山的绝技“鸾凤刀”,长刀为鸾,鸾为雌鸟,短刀倒为凤,是雄鸟。

一瞬间明白这些以后,叶知秋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鸾凤刀在江湖上还有一个俗名,叫青红刀,一方面是鸾鸟又名青鸟,凤则火中涅槃而属红,但主要还是因为江湖上有句话叫“宁可青破门,不可红沾身”——哪怕被长的青刀刺中命门,也好过被短的红刀贴着皮肤碰上一碰。

那把看上去不怎么“雄”的雄刀上抹着见血封喉的万刃山独门毒药。那毒压根儿无解,楚人性格中的狠由此可见。

而叶知秋那不正宗的“般若掌”出掌的一瞬间,短而薄的“红”凤刀,已经在他食指上像蚊子叮那么轻的抹了一抹。

叶知秋悄悄点了食指穴位,阻止血液流通,又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紧紧缠住,但心下却一阵恻然:这根手指怕是要交代在今晚了,自己在楚云君身上真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对方见叶知秋迟迟不说话,当他胆怯,口气便缓了缓,道:“和尚,你让开。”

叶知秋正为自己的手指心痛,他本来也只算半个江湖人,官老爷脾气上来,一语不发跳下床便和万刃山的刺客打了起来!

那人功夫不如他,叶知秋又在气头上,不出二十招就废了他一条胳膊,正要一脚踢断对方胫骨,那人倒滑头,使了个虚招溜了,临走前丢下一句:“你走着瞧——”

叶知秋真想报上名号,请这龟孙明日上大理寺一聚!

回卧室点上灯,那一截手指头已经发黑了,楚云君一言不发地拿出创药,叶知秋看了一眼那没有字号、光溜溜一个小白玉瓶,没言语,这时楚云君见翠袖找不到没用过的细布,便干脆从箱子里拿出一摞白布,那是早就按尺寸裁得整整齐齐,预备过年做冬裙绲边用的白绫缎面,她却毫不怜惜地剪了一大截下来。

叶知秋凑着楚云君的手连闷了三大碗酒,翠袖从墙上取下刀,在烛火上仔细烤了,递过来。叶知秋闭了闭眼睛,手起刀落,一小节黑得腌萝卜似的手指头飞了出去,叶知秋大叫一声,汗一下子就湿透了中衣。

楚云君立刻给他上了药,包扎好。

叶知秋坐在席上喘气,口气相当不和善:“现在,你最好不要跟我打哑谜,一五一十地把你知道的都……”

话没说完,他被一个香软温热的怀抱拥进了无限的柔情里,一个吻落在他眉心。叶知秋听见那个美丽的女人说:“我喜欢了你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今天晚上,你为我断了一根手指。叶知秋,你以后不能死了……”

怀抱中,叶知秋看不见楚云君的脸,只听她说:“否则,我就没有活路了。”4一串谜

叶知秋是师父的第九个徒弟,便得了个小名叫叶九。丢了手指头的第二天,叶知秋从落英院去大理寺,他大师兄秦抱鹤见了他笑说:“叶九,什么好事啊,红光满面的,捡着金元宝了?”

叶知秋说:“金元宝没见到,捡到个落难公主。”

秦抱鹤笑骂:“放你妈的屁!还想当驸马爷呢!”

叶知秋也不回嘴,搔搔头笑了。秦抱鹤的脸便僵了一僵:“九,你手怎么了?”“给公主救驾赔进去的。”叶知秋说。“滚,”秦抱鹤骂道,“正经问你话!”

叶知秋笑笑:“昨天去杜陵放鹰玩来着,没混熟,被鹰叼了一口。”

秦抱鹤将信将疑:“鹰呢?”“就手摔死了。”叶知秋说。“你也忒不小心了,多大个人,还这么毛躁?”秦抱鹤说。“是,”叶知秋垂手道,“大师兄教训的是。”

秦抱鹤叹了一声:“按说该放你的假歇两天,但你看——”

秦抱鹤把公文丢到叶知秋手里:雍州府报过来的案子,他们办不下去了才转到大理寺,说近日有凶犯文心和尚混入京城。文心和尚在金州那一带作恶多端,前后杀了二十八个人,他是江湖人,门路多且邪,官府抓不住他,竟被他溜进西京,上面吩咐下来要即日查办。今年农事丰收,龙心大悦,等过完年开了春,皇上春猎的人数要比往年多出一倍,出了岔子谁也没好果子吃。

叶知秋看着公文眼皮直跳:文心和尚,江湖上有名的妖僧,荤腥不忌,酒肉全沾,一手绝活——佛门最艰深难练的般若掌,别人要练七十年方可大成,他如今四十五岁,一出手已经无人能逃出生天。

叶知秋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空虚:怎么看都觉得这些资料意有所指——有人在追查昨天盘桓落英院的“花和尚”,怀疑到了各项特征都符合的文心身上。

远在楚地的二流江湖门派万刃山,能有这么大能耐,一道命令直接从京兆尹发到大理寺?“叶九,你怎么了?”秦抱鹤问。

叶知秋摇摇头:“我在想师父为什么不把幽冥钩传给我,害得我日思夜想。”

幽冥钩是师父单传给大师兄秦抱鹤的独门绝技。秦抱鹤闻言笑骂:“断了手指头还这么有精神!你要是明天把文心的头颅放到我案上,我就把幽冥钩传给你,师父的责骂我担着!”

至此,叶知秋还是将这一丝玩笑带来的淡淡愉悦强留在心底,他甚至揣上这份公文,迈着轻快的脚步,去资料库抱了一堆文书打算回去写年报,直到他回到官署,看见案上那封信。

他叹了口气,心想:真是无可奈何……

有一瞬间,叶知秋真想把那封压在青玉镇纸下、簪着露水桃花的信拿给秦抱鹤看一看——“大师兄你看,文心这个和尚太邪性了。他竟然邀我一聚,说什么不带武器,咱们干脆来个瓮中捉鳖……”

要是一年前,叶知秋会这么干的,因为那时候天底下和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秦抱鹤算一个。

但昨天晚上,楚云君对他说:“最晚不出三天,就有人要走白道捉拿今天晚上在落英院留宿的人,不管什么事情,走白道都是最快的,而白道之中,天下断狱谁还能强过你们大理寺?知秋,你要提防那个把公文交到你手上的人。那个人和你,和张一丈都不一样,你们是误叩开我这小院的人,而那个人,一定对落英院了如指掌,也许,还打算一把火烧了这里。”

叶知秋看着秦抱鹤,他大他十岁,如今三十八岁,这是一个男人在仕途上最好的年纪,况且秦抱鹤有两房妻妾,一双儿女,正处在他一生中最丰满的段落里。他实在不太像一个阴谋家。

因此叶知秋忍不住问:“大师兄,这封公文是哪里来的?”“雍州府啊。”秦抱鹤说。

叶知秋感到喉咙发涩:“直接……交到了你手上?”

秦抱鹤的目光难以觉察地变了一变,随即笑道:“怎么,还能直接交到你小子手上不成?”

叶知秋重重叹了一声:“昨天街上遇到雍州府的兵曹参军王暄,我反复叮嘱了那老小子,快过年了,把案子压一压么!我们又不是老母鸡,什么蛋都得替他们孵。我还打算年假里去洛阳看灯市呢!”

秦抱鹤这回是真笑起来:“看什么灯市!老老实实给我当差!有空的时候,你嫂子已经给你物色了几个好女孩子,你给我乖乖去相亲!”

叶知秋瘟头瘟脑地叹气:“唉,长兄如父……”

秦抱鹤也很委屈:“没办法,谁叫你长嫂如母老虎呢?”

兄弟俩插科打诨的时候,叶知秋却只觉得冷汗顺着后背缓慢而细密地渗出来:

楚云君昨天晚上的话简直像是特为今天、为秦抱鹤说的:“奸细不可能出在雍州府。雍州府办案有半年的限期,过了这限期才算疑难案件,方能转到大理寺。交接的同时要附处理过程,写明起止时限,以备查实。不到期限的案子须得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你们的当家人大理寺卿一起考量,凑齐了‘三司使’共签,才能转交,那样的大案子其实早在转来之前你们也会有耳闻。而你今天刚掀起风浪,明日雍州府就出签把案子甩将出来,若走的是‘三司共签’,那一道道关口他能摆平?他是皇太子不成?如果他横着胆子伪造案子的起止期限,硬把案子塞过来,你们大理寺里尽是棒槌,听凭他雍州府说什么就是什么,平白地给人抬轿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昨晚,叶知秋曾问楚云君。“因为……”楚云君偎过来,她的吻缠绵得令人下腹蹿火。“我能感觉到,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太平时节,”楚云君说,“我不愿意毁了你喜欢的东西。”

她的声音像梦一样:“叶知秋,我喜欢你,你的义气——那是像天光落在地上一样直白又清楚的好东西。我不喜欢阴谋。要是有的选,我也想当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叶知秋觉得,楚云君说的也许竟是真的,毕竟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梦,而现实只会做一件事——把人无止境地拖入俗世的泥潭,越陷越深。

叶知秋想,如果没有那副双陆棋,说不定他真的就相信了那些话。

这也是叶知秋痛恨自己的地方:他始终只是半个江湖人。另一半叶知秋是个沾染了一身官僚气的公差,级别还很高,每年除了在大理寺走动,还常常被皇城金吾卫和同为九寺官署的卫尉寺借调,出入宫廷的机会很多,甚至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任性随行,从而出入禁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牛额——权贵们的爱好,会自上而下地传入民间,得到疯狂的追捧,似乎这样也就做了一场“贵族式”的幻梦。譬如斗鸡、马球,还有宫里女人们最喜欢下的双陆棋。

叶知秋还是个屁大点的小娃娃时,经常被宫里穷极无聊的贵妇们叫去,陪她们下双陆来打发时间。年幼的叶知秋曾靠着把玩棋子,度过了许多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现在想起来,哪怕是市面上最昂贵的双陆棋,比起宫里的式样和做工,也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矜贵差距。

那是骨子里的倨傲。

如今,楚云君也就因为这一丝倨傲,而露出了马脚。

那副她钟爱的云母棋,叶知秋拈入手的一瞬间,就掂出了来路。

就像师父说的,叶知秋是个笨人,他面部表情不多,常常显得不那么机灵。因此那晚一直到和楚云君下完棋,叶知秋的脸上也还是什么都没显现出来,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很多想法,根据楚云君的年龄、样貌、谈吐之间流露出的那么一点情绪,叶知秋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这个想法有点吓着他,但他脸上还是什么都没显露出来。

况且他还不能够确定。

直到他削去手指头,楚云君拿出一瓶没有任何药铺或医馆落款的金疮药。在打开药瓶的一瞬间,叶知秋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药膏所特有的味道,和云母棋来自同一个地方。

叶知秋偶尔会从师父或者哪个师兄的手里得到这样一瓶“好东西”,金疮药对于他来说就像外出时兜里的银钱一样必要,宫里御制的金疮药,当然最好用。

叶知秋想起一个传言:当年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在玄武门外逼宫,杀死了隐太子,随后又将隐太子妃、几个侧妃和一串儿女都斩杀于东宫。当时独有隐太子妃生的小女儿因去外婆家过寒食节而逃过一劫。后来二皇子派人去斩草除根,将那不足四岁的小女孩杀了。

但坊间传言,小公主被奶娘用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儿偷偷调了包。

这么多年来,叶知秋一直都觉得这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当年二皇子逼皇上退位成太上皇,他一登基称帝,就对朝堂进行了一番颇有效率的清洗,随后他做起表面文章,追封当年的太子为息王,谥号为“隐”,大演兄弟之情。自此,他对隐太子一系的追杀也平息了下来。

叶知秋觉得,如果不是确信绝没有漏网之鱼,那个连自己兄弟都下得去手的皇帝,是不会结束铁血追杀的。

但楚云君打破了叶知秋的笃定。

不仅打破,还在他心里掀起了一场弥天大雾,使得本来清楚的事情变成一道道可疑的鬼影:楚云君莫非就是当年被调包的公主?她是如何瞒天过海活了下来?她打算干什么?

而对于叶知秋本人来说,更可恨的谜团在于:楚云君说为了他而不愿破坏眼下的太平,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

如今看来,连由张一丈而认识了楚云君这件看似偶然的事,也深染了阴谋的气味,莫说楚云君,即便成了死狗的张一丈,也还与个永安镖局有秘密的关联。

叶知秋想,如果他不是被皇帝赐绯、赐鱼袋,任九品职而行五品事的大理寺太祝,楚云君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他?

但……她却又说喜欢了他“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叶知秋算了算,九年多前,正是他跟师父翻脸的时候,那时他死活不肯踏进大理寺的门槛,一心打算浪迹江湖,大师兄秦抱鹤还替他说情来着,陪他在师父房前连跪了两宿的雪地。

如今想来,那些明亮灼人的少年时光,竟杳如前世。5一口棺

年节还没到,秦抱鹤死了。

前一天他还催叶知秋办文心的案子,第二天落英院的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来人脸色比死人还白:“大爷死了!”

秦抱鹤死在自己家里,死在他那一房妾室的床上。

叶知秋头天晚上还在想文心的鬼问题“什么是江湖”,想得眼袋都荡下来了,听到“大爷死了”一时有些发怔:“哪个大爷?”

来人倒抽一口冷气:“还……还有哪个大爷啊我的九爷,秦抱鹤秦大爷!”那人是秦抱鹤的长随庐生,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太狠还呕了两声。

叶知秋眼前青光乱窜,声音虚浮:“……怎么死的?”

这时楚云君从厢房里出来,她和叶知秋都是刚醒,眼下懒懒地由翠袖搀着,身上裹着毛茸茸的雪白狐裘:“知秋,有你的信。”“什么?”叶知秋茫然地回过头。“你的信,”楚云君说,“有人放在我梳妆台上,刚起来时看见的。”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只雪白信封,纤细手指间还拈着一朵桃花,隆冬天气里,花瓣上的露珠妖异地莹莹发亮。

叶知秋还没回过神来,他讷讷地对楚云君说:“我大师兄死了。”

楚云君愣了愣。

然后她把桃花凑到鼻尖闻了闻:“还香呢。”说着嫣然一笑,折身回房去了。

翠袖把信往叶知秋手里一塞:“叶相公,不论有多忙,烦请相公今晚一定要回来吃饭,小姐有要紧的话跟你说。”说完匆匆跟上了楚云君。

叶知秋清醒了一点,问庐生:“大师兄的死因是什么?报官了没有?家里现在是个什么境况?”

庐生哭得直打噎:“四爷和七爷都来了,没……没让报官。”“死因呢?”叶知秋问。

庐生哆嗦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像晴空里落下一道绝亮的霹雳:“四爷说是……幽冥钩,几位爷里只有您老还在京城,所以让您也赶紧去。”“你先回,我换身衣服就去!”

秦抱鹤的宅子里静得吓人。

好像不是死了他一个,而是被灭了门。

其实早前还是哭声一片,但凤四——四师兄那双阴惨惨的吊睛眼一瞪,便连树上的鸟也不敢叫了。

叶知秋始终觉得他们两人应该对调:凤四那副鬼见愁的长相在大理寺当个断狱的活阎王那叫可着头做帽子——正合适,那个无拘无束的江湖,应当留给他叶知秋去享受。

叶知秋到时,凤四正在后院。满眼的毛料披风与丝绸裙袄里,只有凤四裹着一身擦脚布一样的邋遢布衣。他魁梧的身躯佝偻着,脚踏矮凳,手提榔头,蓄着大络腮胡的嘴里衔着一把钉子,正以一种和他本人完全相反的细腻劲头,亲手为秦抱鹤打一副香樟木棺材。

秦抱鹤买下的这座老宅里原本有一棵两百龄以上的老香樟,此刻只剩了一个簇新的树墩子,一把锯子扔在地上。兄弟九人——莫说九人了,放眼江湖,能独自砍下这棵香樟爷爷,把树干锯成厚薄均匀的一摞棺材板,接着连歇都不歇就打起棺材的人,叶知秋九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而其中还能将一把铁榔头使出花活,一溜钉子钉得比绣娘手里的针脚还匀称细密的,只有一个凤四。

于极粗中见极细,叶知秋想,凤四的确是天才。

这个天才当年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抢食,被秦抱鹤捡来,跪着求师父收作了徒弟。“幺儿,别扰他,让老四自己折腾去。”叶知秋正要上前和凤四打招呼,却被七师兄谢蓬莱拦住,“这里冷,我们去耳房说话。”“大师兄的确是死于幽冥钩?”叶知秋问谢蓬莱。

谢蓬莱点头:“老四也看过了,他常在江湖走动,眼光比我凶。”“七哥,”叶知秋踟蹰道,“你说……”

谢蓬莱摇头,把一根手指比在唇前:“别说。”

叶知秋闭了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两人沉默着对坐一会儿,谢蓬莱摇摇头:“我看不是。”

他这话一说,叶知秋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下会幽冥钩的只有两个人:师父和大师兄秦抱鹤。如今大师兄死了,死于幽冥钩,这凶手是谁,叶知秋不敢细想,直等到谢蓬莱吐出这至关重要的“不是”二字,他才如释重负。“若是别人模仿幽冥钩下的杀手,大师兄身上难道没找到什么疑点么?”叶知秋问。“倒是有一个疑点,”谢蓬莱说,“但不在老大身上。老大后脖颈上那半寸长的三棱形血洞的确是幽冥钩才有的创痕。老四把手指头伸进去摸过,斜行往右的走势,利落地切进颈椎相接的软隙,钩住割断。老大左耳有血流出来,耳郭和附近的脸面淤紫发青,那都是幽冥钩的招数,为防止对手反抗,下钩前掌掴耳侧,力破鼓膜,使之神迷力衰。”“那疑点是什么?”叶知秋问。

谢蓬莱不答,将叶知秋看了一阵,忽而一笑:“幺儿,有一阵没见,听说你终于不打光棍了?”

谢蓬莱虽然不在大理寺,但他的消息却比谁都灵通。他父亲是礼部员外郎,因此他早早便被录进了官宦子弟才有资格待选的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私人警卫,也是御用的情报署。

天底下的消息,夜鹞子那儿来得最快;谢蓬莱这儿,则来得最准。

谢蓬莱忽然岔开话题,叶知秋冷不丁有点尴尬,咳了一声:“也不算是。”

谢蓬莱道:“听说,是个绝色?”

虽则谢蓬莱向来没正经,但大师兄尸骨未寒,他心也忒大些。叶知秋正色道:“七哥——”

谢蓬莱摆摆手:“你和人相好我管不着,找一千一万个是你的本事。但朋友——可不能随便交,尤其是吃荤的和尚。”

叶知秋猛地一震。

谢蓬莱依旧不紧不慢,带着恻恻寒意地道:“咱们哥几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所以我向来不得不多操份心,替师父把大家的安危看顾起来。说实话,老大这一死着实出乎我意料,据我所知,他最近并没惹上什么麻烦。倒是咱们的小兄弟最近交了个爱杀人的和尚朋友。所以——”

谢蓬莱慢慢地抬起眼睛,平日里“幺儿长”“幺儿短”,和叶知秋最为亲密的师兄不见了,只留下皇帝私人情报署的密探,目光如鹰隼:“我收到消息,说文心和尚与你一起从老大宅里出来。那时我还琢磨说老大什么时候也被你带歪了。”

叶知秋叫道:“我最近没来过大师兄这儿!”

谢蓬莱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淡去,一贯吊儿郎当的面目浮现出来:“我知道你没去。所以收到老大死讯的时候,我已经派人去捉何许人了。”

何许人,姓何名许人,江湖中的易容高手,同时是个生意人,谁出得起他开的高价,他就接谁的活。

叶知秋浑身发冷,嘶声道:“捉到没有?”

谢蓬莱嘴角浮现出冷冷的笑意:“你来之前刚得到消息,人是找到了——”

叶知秋感到胸口的血腾腾地流:“那——”“和大师兄一样,凉的。”

血骤冷下去,冰冷且暴涨的怒意之中,叶知秋忽而想到手里竟还有一封文心的信。然而撕开信封后里面却没有信纸,叶知秋将信封抖了抖,一根细长的羽毛飘然坠地,羽毛大半是白色的,尾端微微发灰黑。

这是一根仙鹤的羽毛。

秦抱鹤。

哐当一声,在门房小厮的惊呼声中,一道人影像索命的流矢般破门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很不明显的脚印,谢蓬莱与闻声而来的凤四追到门口,谢蓬莱望着那足印:“老四,这——你追得上么?”

凤四摇摇头:“叶九的轻功已经超过了师父。”

谢蓬莱怅然而叹:“我那时就说过,师父应当让那小子去闯江湖的。”

凤四仍是摇头:“师父是对的。让哥几个谁去,都不能让叶九去闯江湖。他不是这块料。”“寿材打得怎么样了?”“快好了。”“打好了你就走罢,你在,人都不敢哭了。”“打完以后我给大师兄上炷香就走。”“哈,人都杀了,上香不怕老大还魂找你索命?”“不怕,他应当的。”“老大不死,说出去点什么,我们几十年的心血就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满盘皆输。他实在是,不死不行呐!”“那他也应当找我索命。”“……戆头。”

凤四沉默下来,这时阴了多时的天渐渐下起了雪,过了一会儿,凤四问:“叶九来之前,你跟我说文心问他什么问题来着?”“什么是江湖。”6一句谎

叶知秋在北堂等文心出现,足足等了七天。这七天里,叶知秋吃住都在北堂,北堂也就七天没开张,老鸨宋二爷的脸都熬绿了。

七天以后文心出现了,叶知秋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我大师兄过头七。”

第二句话是出刀时一起说的:“我要拿你的人头去祭他!”“啊呀!我的花梨木八仙桌啊——”宋妈妈的一声尖叫拉开了两人死斗的序幕,偌大的明间里两道人影迅如闪电,和尚的海青上下翻飞,猎猎作响,叶知秋的唐刀刀光霍霍,杀意横生。

叶知秋轻功过人,拼尽全力追上文心,刀尖直挑文心后心右侧。文心肩膀侧过,使一个粘字诀,蹭着刀光滑过去,左掌从右腋底下传出,一招穿花拂柳——粘字诀与“穿花拂柳”都是江湖杂学,可见文心此人武学上也和他的性格一样百无禁忌。他使出穿花拂柳后内力一吐,紧接般若掌中一式——“无相灭度掌”,此掌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佛告须菩提关于涅槃与灭度一段,意在于“看破虚相,则成诸佛”,因此这一式外在的招式很平常,简直如小孩打架一般,伸掌便推,但叶知秋却觉得一股浑厚内力像狮子开口一般吞没自己的刀刃,顺着手腕迅猛袭来!

叶知秋招式立变,在宋二爷一声凄厉的“老娘三百二十七两白银的顾长康真迹啊”中,刀变刺为撩,避开内力最劲处,一边运内力相抗,一边向文心和尚脖颈间抹去。“无量寿佛,我并未杀你大师兄。”文心和尚一边说一边还招,两人刀掌相错,三百二十七两的顾长康真迹便成了漫天飘洒的“纸钱”。

紧接着是一整套岳窑宝相莲花纹青瓷套杯,掌风掠过,稀碎。

叶知秋对文心说:“何许人呢,也不是你杀的?你是吃斋念佛天底下最最无辜的一个得道高僧了?”“无量寿佛,”文心说,“我的确也没杀何许人。”“放屁!”叶知秋怒道,“那你给我寄鹤羽是为何?”“无量寿佛,”文心说,“我最近未曾给你寄过任何东西。”

舞场一侧平时摆设着的一只鼍鼓,正经蒙的鳄鱼皮,被唐刀戳了个对穿。“信带露水桃花,你还敢抵赖?”叶知秋说。“以内力催生桃花开放,天下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做得到。”文心说,“只是个癖好,不是凭证。”

一对岳窑平底实足青瓷美人瓶,被般若掌掌风撩动,摔了个满堂彩。

叶知秋唐刀刀尖对准文心喉头。

文心站定:“小叶,若我真是凶手,给你寄了鹤羽示威,如今却又为何矢口否认?”

叶知秋语塞。

文心捡起一张坐席,抖抖灰坐下来:“小叶,第一次见面我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和人动手,太累。尤其是和你这样的好手。”

叶知秋不答也不动,他在想:如果那封信不是文心和尚给他的,会是谁给他的呢?“你有什么仇家没有?”叶知秋问。“江湖上多的是。”文心说。

叶知秋没奈何,转而问:“何许人和你去我大师兄府上又是怎么回事?”

文心说:“若我说是去救秦抱鹤的,你信么?”

叶知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大师兄有难?”

文心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龙有龙道,蛇有蛇道,没人愿意平白分享自己的人脉,叶知秋也无法强求。只听文心说:“我和秦抱鹤素无来往,得了信便约何许人扮作你混进去。去时却发现秦抱鹤已死,出来时粘上暗哨,过了一天,何许人便也死了。若不是为了周旋,我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才来见你。”

叶知秋说:“我却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要杀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另外四个是谁?”

叶知秋早就向雍州府核实过,文心出现以来,西京并未发生过一宗命案。

文心用尾指指甲轻搔眉毛:“江湖上传闻我杀了二三十人,大理寺的命案卷宗里却可曾有过一桩人命案与我有牵扯?小叶,我杀的并不是人,是活着的鬼。说实在的,我也并不是杀人,不过是替阎罗王收一些不肯归入地府的孤魂野鬼罢了。”

叶知秋盯着和尚的脸,似是想从中看出这番话的真意。

文心却不容他多想,说:“或许以后有机会让你亲眼一看,虽然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小叶,比起化解你的猜忌,我倒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想出问题的答案了?”“什么?”“我们约定的问题:什么是江湖。”文心说。

叶知秋说:“那等附庸风雅的游戏不玩也罢。倒不如我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心低头笑了一笑:“无量寿佛。我是什么人?我是个修佛法的出家人。”

叶知秋也笑了:这世道真有趣,和尚坐在妓院里谈佛法。

而且是侃侃而谈:“小叶,我曾立下宏愿,渡一切众生脱离苦海,我的所作所为,事事为此,时时为此,以证菩提心。”

叶知秋不由得茫然,这荤和尚竟说得跟真的似的,他倒不好公然冷笑出声。只听文心说:“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你问我是什么人——我也正想问问你,把那封拟我手笔的假信交到你手里的,是什么人?你大师兄的头七祭台上,还空落落的罢?”

楚云君低下莹白的脖颈,细嗅桃花香气的一幕在叶知秋眼前一晃而过。

他曾对她说过文心和尚的奇异行径,那封簪着露水桃花的信。

而她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除了桃花和白信封,里面并没有能够证明文心身份的半个字迹。

叶知秋觉得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但他随即否定自己——不对,那朵桃花!三九天气,楚云君上哪里去弄一朵盛开的桃花来,她又没有功夫,即便有,以内力催发桃花也不是随便哪个江湖宵小能办到的。

刺痛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下一秒,却被更尖锐的痛苦攥住了——她低下了头!

那朵桃花始终握在楚云君手里,叶知秋并没有经手触摸过花瓣,到底是真花还是逼真的堆纱假花,他其实并不能确定,但楚云君低头嗅花香这个小动作,却使他下意识地认定这就是一朵开在隆冬的桃花!

叶知秋正要奔出北堂,却被宋二爷叉腰拦在门口,惨重的损失催生出了她的万丈霸气:“总共四百三十九两银子,去零存整,四百四十两整。叶使君是官家人,别欺负我们老实做生意的小老百姓,赔钱!”“赔钱!”“赔钱!”“赔钱!”

不知何时起,满北堂的莺莺燕燕都聚在了二楼勾栏处,那些平日里千娇百媚的女子柳眉倒竖,显示出风尘里讨生活挫磨出的那种泼辣与彪悍,同仇敌忾地讨伐楼下将她们的地盘毁坏成一片狼藉的混蛋——“赔钱,赔钱!”

叶知秋汗出如浆。

他和文心掏遍了身上所有口袋,总共凑出了八百多——铜板。

最后写了欠条,叶知秋一看宋二爷在欠条上还写了一天三钱银子的利息,腿肚子发抖,涎着脸以打扫“战场”为条件,好说歹说才把利息给抹了。

直干到深夜才打扫完,归置了笤帚与抹布,老鸨却还挡在门口。

叶知秋声音发颤:“宋二爷,我也得回家……”“有人给你送了封信。”宋二爷说。

谢蓬莱从千牛府差人送来的,消息很简单:查过,人当年就死了,确定无疑。

在北堂这几日,叶知秋百无聊赖之间,曾传密信让谢蓬莱帮忙搜寻当年皇帝追杀隐太子小女儿一事,他想知道楚云君的身份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隐太子一事是皇帝的忌讳,叶知秋即便以大理寺的名义也无权翻看卷宗,这才想到托七师兄——千牛卫谢蓬莱。

叶知秋笃信,谢蓬莱的消息绝不会出错。

如此说来,当年逃过宫变修罗场的小公主最终没能逃过皇帝的斩草除根。

楚云君不是她。

那么云母棋与金疮药——就是为了冒充公主,特意让叶知秋看见的,并不是露出了马脚。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当年和公主的一番对话?

接近叶知秋,伪造文心的信笺预言了秦抱鹤的死亡——叶知秋不知道她是否也参与了杀害大师兄一事,原因又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冒充隐太子的遗孤,肯定不打算安分。“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太平时节,我不愿意毁了你喜欢的东西。”楚云君说过这样的话。

沉沉的怒意在叶知秋嘴里泛出阵阵苦涩:如果自己没那么愚蠢地轻信所谓的“喜欢”,他早就应该看清——她说的是反话,她所谋划的,正是要毁掉眼下的太平。这女人如此倨傲,甚至胆敢把最隐秘的丑恶阴谋如此堂而皇之地丢到他面前,包裹以情意的撩人纱衣。

叶知秋一脚踢开落英院的门扉。

平时吃饭的西厢房亮着灯,叶知秋依然踹门而入,楚云君守着一桌子菜肴坐在灯下,见了他先是微微蹙眉,然后才一笑:“七日未归——北堂比这里好么?当天你走之前我说晚上有话对你说,你却只当耳旁风,是笃定我不忍对你……”

叶知秋看着她的笑脸只觉万分厌恶:“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对我说真话,我保证进了大理寺不对你用刑,让你舒舒服服去死。否则也不用进大理寺了,千牛府的私堂有些什么花样,我可说不好。”

楚云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建议你从那封信和我大师兄的死因说起。”叶知秋说,“但我最近耐心很不好,我数到十。一,二——”“我说。”楚云君叹了一声,吩咐早已吓呆的丫鬟,“翠袖,你出去,把门关上。”

温暖的灯火下,楚云君掠了掠鬓发:“从哪里说起好呢……不如,先说说我对你撒的第一个谎罢,”她歉然一笑,这歉意里也含着天生的妩媚,“说来也真是对不住你,我对你说的话里,竟然多半是谎话。”

叶知秋只是厌恶地冷觑着她装腔作势。“这第一个谎……是说我喜欢了你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楚云君说,“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她微微低下脸,涂着丹蔻的纤柔手指虚托着腮:“知秋哥哥,你长大以后当将军还是当宰相?要不,你当千牛卫罢,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你了!”“我才不稀罕那些!”“那你稀罕什么?我叫皇爷爷都给你。”“他?他也就能差使差使我师父,我要的,他可没有。”“你要什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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