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奖、晨星·晋康科幻奖得主作品精选(套装10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07: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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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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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晨星·晋康科幻奖得主作品精选(套装10册)

银河奖、晨星·晋康科幻奖得主作品精选(套装10册)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银河奖、晨星·晋康科幻奖得主作品精选(套装10册)作者:王晋康排版:吱吱出版社: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7-10-11ISBN:9785148040354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01 楔子“又是一场暴雨啊。”老格兰特喃喃地说。这是2040年初夏的一个下午,黑云像魔鬼一样翻卷着,迅速遮蔽了天空。雨前的腥风狂暴地拍打着窗户,翻搅着屋里的杂物。格兰特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关好窗户,拉上窗帘。这时狞厉的闪电已经撕破了黑云,青白色的光蛇从天上垂到地面,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然后大滴的雨点砰砰地敲击着窗玻璃。

透过卷起的窗帘,老格兰特忧郁地望着自己小小的汽车旅馆。它与这间屋子呈丁字形,10个房间的房门这会儿都是紧闭的。这是那种全封闭式的旅馆,客人把车子开到入口,在自动收银机上付款,拿到钥匙后再开车行进几十米进入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中,房客与主人始终不见面。这种封闭式旅馆主要是为那些露水鸳鸯服务的:或是某位政界要人与一位娇小玲珑的女秘书,或是一位好莱坞女明星与她的同性恋人。他们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某家小报的头版,所以对小费倒是不大吝啬的。

但这都是10年前的辉煌了。老格兰特在高速公路旁度过了半生,他曾经觉得那一条条搏动强劲的汽车之河永远不会停息。但近10年来,随着温室效应造成的经济大衰退,这条汽车洪流日渐干涸,他的旅馆业务也难以为继。地球的石油资源日渐枯竭,油价飞涨,普通人已经用不起了。美国人的腰包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瘪过,他们在拧动汽车的点火钥匙前都要心疼地捏一捏荷包,然后沮丧地咒骂一声。

晚饭时仍没有一个顾客上门。格兰特枯坐屋中,听着窗外狂暴的雨声,闪电不时照亮他的白发,把窗棂的阴影印在他的棕色灯芯绒夹克上。暴雨仍在不停地下,不停地倾泻,很可能它会引发今年的第二次洪水,很可能它会把这儿——密西西比州的哈蒂斯堡也淹没在几十米深的水下,就像佛罗里达和路易斯安那州的许多城市,就像荷兰、孟加拉的大部分国土一样。

这些天,格兰特常常想着《圣经》中的那场洪水。当挪亚一家带着七对洁净的畜类、一对不洁净的畜类和七对飞鸟登上他的方舟时,他看到的是否就是今天这种景象?莫非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吗?

狂暴的雨声几乎淹没了电话铃声,是妻子玛丽打来的,说外孙罗姆从学校回来了。“真幸运,他是在暴雨前两分钟到的,刚把自行车放在凉台外边,大雨就浇下来了。该吃晚饭了,我让罗姆开上福特去接你。”

旅馆离他家有800米,这些天为了省钱,他一直是步行上班。罗姆在电话中大声喊道:“爷爷,我马上去接你!”“好吧,我等你。”

他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急骤地响起来。抓起电话,里边没有人说话,只听见一阵隐秘的轻笑和耳语般的背景声。老格兰特大声问了两遍,电话里才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格兰特先生,还记得天国之路组织吗?”

格兰特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他张张嘴,没有说出话。对方并没有等他的回答,从容地说下去:“使徒欧尼特送来了主的昭示,上帝已经抛弃了这个罪恶、污秽的世界,但他将派飞碟来拯救主的信徒。现在,我们马上就要在荷兰的哈灵根升入天国了,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祥和与欢欣。你如果愿意追随我们,就请来吧。”

他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随即挂断了电话。

老格兰特脸色煞白。13年前在纽约基塞纳公园的一次露天讲演会上,他加入了这个遍布美国,甚至遍布世界的邪教组织。那次,在大麻造成的幻觉中,他对那些极具诱惑力的讲道心悦诚服,认为只有集体自杀才能摆脱烦恼,摆脱这个逐渐崩溃的世界,踏上永生之路。回家后他与天国之路保持了一段联系。他寄去了300美元,收到一些传道的小册子和磁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变卦了,他觉得世俗生活尽管充满烦恼,但仍然比虚幻的天国实在。妻子玛丽是一个虔诚的美以美会的信徒,她对上帝的虔诚完全表现为另一种形式:为了救助流浪者,她可以毫不吝惜地掏出最后一美元,但她绝不会用自杀来证明自己的虔诚——可是如果没有玛丽在身边,再美好的天堂也是不完整的。此后,格兰特中断了同天国之路的联系。

这个电话让他心烦意乱。他呆呆地拿着听筒,心情阴郁。窗外仍是滂沱的雨柱,像是编织成了声音的铁笼,紧紧地箍着他,使他十分沮丧。也许他真该听从天国的召唤,这个贫穷破败的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窗外闪过汽车的大灯灯光,福特车在门口停下,喇叭声和罗姆的喊声透过雨幕传过来:“爷爷,快来吧!”

玛丽已经摆好了饭菜,白兰地也斟入杯中。暴雨总算停了,但窗外仍然黑得像地狱。吃饭时罗姆在叽里呱啦地说着这一周学校的趣事,但格兰特一直怔忡不宁,眼睛看着远处,灵魂像在别处游荡。玛丽发现了老伴儿的异常,隔着饭桌俯过身低声问:“你怎么啦?”“没什么。”“不,你有很重的心事。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格兰特犹豫了很久,才低声回答:“我接到了天国之路的一个电话,就在罗姆去接我之前。他们……正在荷兰的哈灵根。”

玛丽知道天国之路的教义,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16岁的罗姆也听见了,立即兴致勃勃地插话:“爷爷,我知道天国之路,我在电视中听过他们的布道!”

格兰特和妻子互相望望:“是吗?”“对。他们的首领叫欧尼特,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哲学教授。这个组织已经创立40年,在全世界有300多万信徒。那是一群有虔诚信仰的人,他们愿意亲手斩断生命的羁绊去投奔永生。爷爷,我虽然不一定会按他们的教义去做,但我十分钦佩他们的勇气!”

格兰特苦笑着,微微摇头。罗姆就是这样的青年,即使在谈论死亡时,仍然只把它作为一种时髦。不过……怎么说呢,也许他为了赶时髦,真的敢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倒促使格兰特下了决心。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他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

格兰特的报案揭示了本世纪最大的邪教集体自杀案,案发地点是在荷兰的哈灵根。这个四分之一国土低于海平面的国家曾与海水奋斗了几百年,建立了一个“低地之国”。他们用严密有效的防洪排涝系统把海神波赛冬锁在门外,把这片贫瘠的土地建成了郁金香的国度。20世纪末,荷兰还花费10亿马克建成世界上最先进的移动式防洪大坝。两条防洪铁臂长250米,重1.4万吨,用世界上最大的、直径达10米的万向球固定在地面,水位超过3.2米时,可在5分钟内自动生成一座抗3.5万吨水压的大坝。他们的奋斗卓有成效,曾被世人当作楷模。但是,世人在“狼来了”的喊声中变得麻木之后,狼真的来了。温室效应来势迅猛,南极38亿立方千米的冰冠在10年内融化,海平面上升60米。顽强的荷兰人终于向上帝递了降表。如今,大部分荷兰国土已沉沦于海面之下,美轮美奂的建筑都成了龙宫。

超级海豚式直升机越过已大大后撤的新海岸线,飞了近20分钟才抵达原哈灵根市的建筑。它们已变成了星星点点露出水面的半截楼群。这种水面上的半截楼群在世界很多地方成了温室效应后的标准风景。美丽的艾瑟尔湖消失了,已经被北海吞并。在弧形的西弗里西亚群岛怀抱中的土地,是荷兰人400年来用围海造田的办法从海水中一点一点夺过来的,如今几乎在一夜之间又还给了海神。直升机绕着一座尖顶的大楼盘旋了几圈,找到了降落场地,艰难地落下来。欧盟和荷兰的调查官员,美联社、新华社、路透社和法新社的记者等陆续走下飞机。

这座大楼属于一个富有的珠宝商比埃特先生。他从大楼被水淹没后一直拒不搬走。他并不是没有财力,据此后的调查,在这儿自杀的2434名天国之路成员都是他用飞机从世界各地接来的,还都是包租豪华的头等舱。在集体自杀付诸实施前的日子里,他为所有人安排了一段富比王侯的生活,甚至从巴黎和罗马运来上百名应召女郎。记者们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花香,但花香中也掺杂着刺鼻的尸臭。大厅里摆满了荷兰的国花郁金香,2434个尸袋整整齐齐地摆在花丛中。每人的胸前放上一块紫色的绢巾,不清楚它含有哪种宗教意义,也许是他们进入天国后互相辨识的标志吧。

大厅正中是一块尺寸极大的液晶屏幕,三脚架上架着两台数字式摄像机。桌上一个豪华典雅的珠宝盒里放着两张磁盘,应该是天国之路专为记者们准备的。这座大楼早就断电,随行的警察在隔壁房间找到了一台雅马哈汽油发电机组。美联社记者怀特请求他们:“请为大厅送上电吧,我们想看看磁盘中记录了什么东西。”

磁盘里记录下了他们死前的诀别,2434名信徒整整齐齐地向着东南方向祈祷。也许这是他们心目中飞碟要来的方向?然后他们原地坐下,欧尼特和比埃特为每个人送去了药片。这些信徒有老有少,年纪最大的82岁,年纪最小的只有15岁——如果不算一个婴儿的话。他们的表情都十分平静。当欧尼特慈爱地摩挲着他们的头顶为每人祝福时,不少人都热泪盈眶。他们的自杀都是从容不迫的,在服了足量的安眠药后,为了保险,每人又戴上一只不透气的塑料布面罩。后死者依次把先死者收殓在尸袋里,然后静静地吞下自己的药片。只有那个母亲为婴儿服药时费了一番周折,婴儿被呛住了,尖声哭叫着,四肢使劲舞动。响亮的啼声撕开大厅的沉重阴郁,溢到室外。看到这一段时,新华社女记者向真捂着嘴跑到卫生间呕吐一阵,然后脸色苍白地走回来,继续观看。最后死亡的是东道主比埃特和天国之路的首领欧尼特,因此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尸体未被装入尸袋。在液晶屏幕上,满脸络腮胡子的欧尼特合掌向世人告别,矮胖的比埃特先生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我很高兴,能尽自己的力量帮助2434名兄弟摆脱苦恼,踏上天国之路。我把我的所有遗产留给这个组织以继续同样的事业。”

记者们知道这是一条极为轰动的新闻,他们忙碌地拍摄、记录、写稿。不过所有的忙碌始终笼罩在一种死亡的压抑之中。美联社记者怀特写道:“类似天国之路、奥姆真理教等邪教组织从20世纪中叶起就在西方国家大行其道,在温室灾难后更是如此。常常有人问,为什么科技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恰恰是邪教组织的温床?也许一个中国记者的回答比较接近真实,他说,历史悠久的东方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们的文明都曾几度盛衰。所以,他们很容易把这次文明的衰退看作历史盛衰中的‘又一次’,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衰退之后的振兴。我想,年轻的美国民族缺乏的正是这种韧性。”

等直升机又轰鸣着飞上天空,俯瞰万里泽国中的文明遗迹时,路透社记者路易斯阴郁地说:“我真希望自己也躺在那间大厅里,从此可以摆脱这个令人发疯的世界!”02 尤卡山的秘密

灾难的降临并没有什么预兆。对于美国内华达州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的主管查米·汤姆逊来说,8月27日这一天仍是照常开始的。他像往常一样,驾着那辆破旧的卡迪拉克来到堆放场的办公大楼,停在A级停车区。这座大楼呈L形,坐落在一个马蹄形的谷地中,周围是高耸的山峰,透过群山的缺口可以俯瞰到远处的科罗拉多河。秘书雷切尔小姐已经到了,坐在她的座位上抹口红。看见主管进来,她笑着问了声好。汤姆逊走进主管室,雷切尔小姐按老规矩端来一杯咖啡,轻轻带上门。

现在他又像往常一样,面对着一排排巨大的屏幕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仪表。20世纪末,美国政府面对着日益严重的核废料问题,主要是来自核电厂的,也有过期的核武器。在很长时间里,在政府的默许下,这些核废料都是向第三世界或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区倾倒。后来这种做法成了众矢之的。20世纪末,政府下决心建造了这个永久性的堆放场。在尤卡山地下300米处,在地质结构稳定的凝灰岩地层里修建了坚固的钢筋水泥仓库。将核废料与玻璃体熔融后,再套上坚固的不锈钢外壳,然后堆放在各个库房里,这种处理方法在可预见的将来是十分保险的。

整个工程投资500亿美元,但巨大的投资并未得到充分回报。堆放场仅使用了20年就陷于停顿。首先是因为鲁斯式航天飞机的成功,它的运输费用极为低廉,所以把核废料倾倒在外太空更为可取。第二次冲击却是由于社会经济的衰退,在温室效应造成的大洪水中,美国的财力日渐窘迫,已经没有余力来考虑环境保护了。现在汤姆逊面前的很多屏幕和仪表实际已是废物。堆放场的财力捉襟见肘,甚至无法维持所有监视系统,他只能保留几项主要的,像放射性测定、库区图像系统、声音监控系统等,其他如地层应变监控、地温监控等已经取消。

他按着选择钮,依次巡视了30多个库区。15万件核废料静静地矗立在各个库区,它们将在那儿待到世界末日。虽然是例检时刻,但各库区的工作人员仍然懒懒散散,心不在焉,汤姆逊甚至敢肯定,有些人的目光仍斜睨着抽屉里的《花花公子》封面裸照。那些正进行15分钟实地巡检的管理员们穿着红色的抗辐射服,在洞区里走马观花地看一遍就完事大吉。他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工作人员的工资已经多次降低,这些人之所以未抬腿走人,只是因为在经济大衰退的年代里,他们没把握找到一份比这好的工作。

有时汤姆逊先生倒能自慰,多亏他负责看管的是这么一大堆文明的粪便,是人人憎厌的核废料。如果是沙丁鱼罐头、配给汽油甚至卫生纸的话,他这个主管就更难当啦。这班大爷一定会对监视系统做手脚,然后把库房地板挖出一个大洞。

他把屏幕调到AD区。这儿明显与别处不同。AD区管理员,那个满头白发、沉默寡言的怪老头子迈克·斯特金仍像往常一样,正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例检程序。在巨大的洞穴中,2250个不锈钢圆柱巨大、整齐而洁净,显露出一种无言的威势。

迈克是公认的怪老头,他对这些核废料筒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热忱。即使身为主管,汤姆逊先生也认为这种热忱有点过头。它们不过是一堆铀235和钚239的废料,是文明社会的粪便。汤姆逊对大学普通物理记得最牢的,便是那条无所不在的熵增定律。整个宇宙缓慢但无可挽回地走向无序,只有文明发展是逆流而上的有序化过程。就像一群数量庞大的家蚕,吃着桑叶,织出美丽的茧壳,也留下大量的粪便——而且从总体上讲,留下的粪便肯定多于蚕茧。总有一天,这些粪便将淹没所有的文明成果。

现在的温室效应就是报应啊。

汤姆逊对老迈克很尊敬,但基本是敬而远之。老迈克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20年前,当核弹头遍布于B-2战略轰炸机、民兵导弹发射井和三叉戟潜艇时,迈克是这个行当中最权威的人物。战神——别人曾给他起过这样的外号。在核武器这个领域,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行家里手。人们都说,虽然核按钮是处在万无一失的安全保障系统里,除了握有核钥匙的人,别人不必妄想破译,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战神。正是他参与设计了这些保障系统,只要愿意,他可以用一台便携式计算机打开导弹发射井,把一颗多弹头导弹随意射到任何地方。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这是基于一条保障社会安全的潜规律:越是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在使用权力时越是谨慎,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肩上担子的分量。迈克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使用核弹的技术秘密,所以他十分谨慎持重。他的人格已与核弹密不可分。

正因为如此,2022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的联合国决议使迈克崩溃了。他当然知道对人类而言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是——你想想吧!他为这项技术秘密耗尽了大半个人生,连妻子和女儿也离他而去;尽管他没有显赫的职位,但至少能时刻体味握有无形权力的快感,他在走马灯似的历届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面前是一株不动的巨树——现在忽然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他能忍受这么大的精神落差吗?

从那以后,迈克·斯特金被安排在尤卡山废料堆放场,战神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子。他一直在堆放区的AD区工作,似乎与AD区结下了生死之缘。汤姆逊的历届前任都接到过高层的传话,告诫他们对老迈克客气一点,让他随时能自由行事。不过,汤姆逊上任后,那也是温室效应造成严重的经济衰退之后,他一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告诫。

恐怕政府已经乱套了,他们有太多太多的难题需要解决,早已把荒凉闭塞的尤卡山堆放场置于脑后了。

他叹口气,草草结束了这次例检程序,然后呷着咖啡,从网络中调出当日的《纽约时报》开始浏览。总的印象是好消息不多坏消息不少,似乎温室效应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荷兰哈灵根邪教集体自杀案后,又有39名天国之路信徒通过律师领走了比埃特先生的遗产。律师赫曼先生无奈地说:“我们知道他们将用这些款项制造另一起集体自杀事件,但在法院颁布禁令之前,我只能执行当事人留下的遗嘱。”

——地球在10年内年平均气温升高2.2℃,北纬30°以北有大片针叶林死亡。高温造成中亚高气压带扩大,哈萨克斯坦、中国的新疆和甘肃发生近百年来最严重的尘暴。

——海平面上升使沿海平原的良田大面积盐碱化且速度惊人,今年预计粮食缺口要继续扩大,估计至少有7000万人在饥饿线上挣扎。

——南太平洋海底的第四界生物(以硫化氢为能量的巨型管状蠕虫)爆炸性增殖。(报道该消息的记者在文末来了一段黑色幽默。他说: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兴,也许这些蠕虫会成为地球的新主人。)

——西藏雪水成灾。

他移动鼠标快速翻阅,想找出几条令人畅快一点的消息,但他的目光又定在一个不祥的黑色标题上——“地球的地震带重新分布”。文中列举了发生在印度北部、巴西中部等地的地震,说南极冰冠融化后,相当于34亿亿吨的重量在地壳上重新分布,曾在冰冠重压下深深凹陷的南极岩层逐渐抬升。这些变化改变了原有地震带的活动状况,对于环太平洋地震带来说趋向于加剧,对于地中海—喜马拉雅—印尼地震带来说趋向于减缓,还在全世界造成了一些新的地震带。不过对于新地震带的分布及变化趋势,科学界还缺乏足够的资料。

汤姆逊满腹懊丧地结束了这次晨读。值得庆幸的是,离尤卡山较近的西雅图——洛杉矶地震带(它也属于环太平洋地震带)倒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呢,也许来一次地震,掀翻这具活棺材倒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再在这里耗费生命了。那时他绝没有想到,一个魔鬼正在他脚下咬牙切齿地攒劲。

下午4时20分,他无意中向窗外看去,正好看到了天际一闪即逝的蓝光。蓝光非常强烈,带着几分狞厉。他不解地想,这道蓝光是哪里来的?天朗气清,不会是闪电,不会是北极光,也不会是弧焊光芒。方圆百里都是深山,绝不会有一个繁忙的工地。

随后他又看见一团巨大的火球,颜色蓝中带白,它沿着地平线翻滚着,飘忽不定,忽然又腾空而起。也许是飞碟送来了心怀叵测的外星人?接着他听见了一阵哼哼声,声音不大,但清晰可闻,那是一种发自地下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等到“地震”二字蹦出他的脑际时,天地已经完全翻转了。

在那几分钟里他徒劳地企图逃命,但剧烈颠簸的地板使他根本无法迈步,让他活像一颗在炒锅里来回颠簸的豆子。几分钟后,地震停止了,他仍大致留在原处。朝窗外望去,他震惊地发现眼前不再是往日看到的绿色树冠,而是褐色的树干。原来窗户已与地面齐平,而他的办公室却是在三楼!他恍然意识到,强烈的地震造成了土壤的瞬时液化,大楼因此下沉了。

办公室通外间的橡木门已经崩开,门框扭斜着。娇小的雷切尔小姐像只皮球一样蹦进来,惊恐地尖叫着:“汤姆逊先生!汤姆逊先生!”她面色惨白,目光惊恐,像是被猎豹按到爪下的羚羊。汤姆逊忙从倾斜的、遍布裂缝的地板上小心地走过去,把雷切尔小姐揽在怀里。

屋里已经停电,监视系统自然也失灵了。汤姆逊知道一次大震后很可能还有余震,几十名困在地下库区的工作人员必须尽快撤离——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他把雷切尔拉到窗边,命令她快往下跳。窗户外边是歪倒的树木和坑坑洼洼的土地,窗户离地面只有两米,但雷切尔却尖叫着不敢往下跳,她不知道大楼已经下沉了。“这是幻景!这一定是幻景!”汤姆逊没有时间与她纠缠,硬把尖叫的雷切尔从窗户推下去,自己也随即翻过窗户。

雷切尔还在喊叫,不过这次是高兴地喊叫,因为她感觉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远处的山体有大面积的滑落,高压线塔折断了脖子。非常幸运的是,办公楼虽然下陷却没有坍塌,工作人员一个个从窗户里爬出来,灰头灰脸,神情痴呆。堆放场副主管杰克逊也出来了,用左手托着右臂,脸庞痛苦地歪扭着,刚才一堵倒下的墙壁把他的右臂砸断了。汤姆逊命他清点人数,迅速向外界通报灾情,然后唤上杰米、赫尔曼和卡特,来到备用车车库。

车库的门已经变形,电源同样被切断了。汤姆逊把控制手柄调到“人力开关”挡,四人用尽全力摇开了沉重的铁门。库房里停着两辆备用的猎人牌吉普,动力强劲,车内备有强力手电、饮用水和压缩食物,燃油箱和电瓶总是满的。汤姆逊让赫尔曼和卡特乘一辆车向南,他自己和杰米乘一辆车向北,去检查各个库区的人员伤亡情况。

汤姆逊命杰米向50公里外的AD区开去,他想先去救出那个沉默寡言的70岁的老人。不少路段的路面已经损坏,杰米小心地躲避着石头和裂缝,40分钟后才开到AD区。AD区的损坏看来不算严重,只是断了电,升降梯不能使用了。汤姆逊让杰米停好车,两人顺着安全梯下去。在强力手电的青白色光柱下,他看到安全梯的建筑没有太大的变形,当下多少放心一点。

这300米似乎走了一个世纪。等他们来到空旷的地下库区时,下边一片死寂。不知什么地方的水管破裂了,或者是地下水从外墙裂缝中漫进来,形成不断线的滴答声。青白色的光芒推不开黑暗,一旦关了手电,大厅立即沉入绝对的幽闭。汤姆逊大声喊:“斯特金先生!斯特金先生!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答。汤姆逊快要绝望时,忽然瞥见不远处射出一条光柱,是迈克在用手电向他们打招呼。两人立即欣喜地跑过去。迈克趴在地上,面色痛苦。洞穴中整齐堆放的核废料筒此刻散落一地,老迈克的左腿就卡在两根圆筒中间。其中几根的外壳已经崩裂,连里边的核废料圆柱也已破损……汤姆逊揉揉眼睛。不,那并不是破损。一般来说,核废料是与玻璃体熔融在一块儿的,是一个整体。但在这儿,玻璃体只是一层外壳,上面有掩饰巧妙的暗门。这会儿暗门已被崩开,露出其中银白色的圆柱体。它反射着手电筒的光柱,像热水瓶胆一样闪闪发亮。纵然汤姆逊在武器方面并不是行家里手,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

氢弹。

汤姆逊十分震惊,瞪视着这个古怪的老人,一时间竟然忘了先去救援他。老人也一言不发,目光灼灼,看着他们,再看看那些氢弹。他的目光中有初恋情人般的深情,也有垂暮老人的沧桑。

汤姆逊感到十分屈辱,他在这个堆放场已当了五年主管,竟然不知道有一批核弹(很可能整个AD区全是)藏在眼皮下。而他曾天真地以为,全世界的核武器,包括美国的1134件核武器、8527件核弹,都已在2022年联合国销毁核武器公约生效后全部销毁了呢。

他和杰米用力推开压在迈克身上的圆柱,把他扶起来。迈克的左腿显然已经骨折,左脚只要稍稍挨地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汤姆逊架着他,以极冷淡的语气礼貌地问:“斯特金先生,能告诉我这些东西,”他指指那几件银白色的圆柱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老人看他一眼,不客气地说:“汤姆逊先生,你真不该把鼻子伸到这里。你让我处于为难的境地了。按说我该杀了你灭口的,但我总不能杀死两个来救我的人。不过,”他的眼睛中闪出阴冷的光,“为了你们二位及家人的幸福,我劝你们彻底忘掉在这儿看到的秘密。”

他不再说话,向二人示意向外走。汤姆逊和年轻的杰米对望一眼,用力架起他,顺着安全梯艰难地往上爬。等爬上300米的台阶,来到地面后,三个人都累瘫了。迈克稍作休息便挣扎着起身,钻进猎人牌越野车。他指指坐上司机位的杰米,对汤姆逊说:“请这位先生先下去,我要单独使用车上的电话。”

吉米对这个颐指气使的怪老头十分不满,看看汤姆逊,后者示意他服从老迈克的命令。等两人远远避开,迈克拉出车内的电话,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少顷,电话内一个女声说:“对不起,这是一个空号,请查号重拨。”

迈克厉声对话筒说:“我叫迈克。我的热线电话在地震中损坏了,你们按这个号码立即给我接通!”

在七八分钟的沉默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喂,你是斯特金先生吗?”“对,我是老迈克。这儿发生了强烈地震,地下库区严重损坏,小男孩已经暴露。该怎么办?请速做决定。”

电话那端的人略作沉思,答道:“好的。请留下你的新号码。”“小男孩”,他用的是第一颗原子弹投掷时所用的隐语。迈克跳下车对汤姆逊说:“我想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杰米不想碰到什么意外,比如车祸、飞机失事、致命传染病等等,就请闭紧你们的嘴巴。另外,”他浮出微笑,“我要向二位表示真诚的感谢。谢谢你们在危难时刻没忘了这个老家伙。”

迈克的声音变成电波,几乎横跨了整个美国,来到华盛顿西100多公里的一幢小楼里。这处楼群坐落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掩在雪松和黄叶松的绿荫中。向南不远就是著名的阿灵顿国家公墓,长明灯伴着一行行、一列列的墓碑。这几幢小楼从外表看很不起眼,满目沧桑,没准还是华盛顿时代留下的旧建筑。爬墙虎爬满了楼墙,长长的林荫路把楼房与外界的喧嚣隔开,只有楼顶两口大锅似的卫星天线表明这儿不是一家普通农场。楼群周围有一圈低矮的黑色铁栅栏,几乎被深草掩没。这儿十分幽静,来往的车辆很少,偶尔有一辆路过的汽车闯进这里的林荫路,马上就会有两名保卫人员从地下冒出来,很有礼貌地指出他误入了私人领地,然后客气地把他送到大路上。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了这个地方,他们在开车经过这儿的时候尽量保持肃静,绝不会在这儿按响喇叭。这座幽静晦暗的建筑以它不事声张的权势令人们敬畏。

这是C委员会的一个秘密办公地。每年这儿都要举行几次静悄悄的聚会。客人一般都在65岁以上。每次会议人数7或9名,且必须是单数,因为在这个政治寡头组织中倒是实行着极严格的民主,所有决议都须投票通过。他们衣着简单,汽车的外表也不尚浮华,但他们的汽车实际多是手工特制的麦克拉伦F-1碳纤维高级轿车,时速可达300公里,配备500马力的引擎、防弹玻璃、装甲外壳。

现在一个身体健壮的老人正在马道上跑马,帽下是雪白的头发。他骑的是一匹三岁龄的纯种母马,毛色黑亮,只有额头和四蹄是白色的。骑手轻轻夹夹马腹,黑马加快速度,轻捷地跃过栏杆,然后小步跑回小楼。二楼的阳台上传来喝彩声:“布朗先生,你的骑术真好!”布朗笑着向秘书恰莉小姐挥挥手,秘书接着说:“布朗先生,有你的电话。”

布朗从马上跃下,把马交给马夫。他是前任司法部长,是C委员会本季度的当值主席。他走向二楼的保密电话室,问恰莉:“有什么突发事件吗?”“20分钟前内华达山区发生了一次7.5级地震,幸亏震区是偏僻的山区,震源也较深,初步确定有120公里。估计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是谁的电话?”“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他自称迈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有你的绝密电话号码。”

布朗点点头,拿起话筒。恰莉小姐是位37岁的老处女,已经在这儿工作了10年,但是连她也不知道迈克,这个当年在军界政界大名鼎鼎的人物。确实,他已经属于旧时代的人物了。2022年,当全世界销毁核武器条约实施之前,迈克是一个激烈的反对派。坦白地说,尽管他是最出色的核武专家,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执行者,无权对这样重大的问题说三道四。可是迈克不管这些,他以令人不解的狂热到处(当然是秘密地)游说:美国不能把核武器全部销毁,要防备那些铁幕国家和疯子国家,我们能把美国的安全寄托在这些国家的守信和仁慈上吗?

最后,C委员会作出了符合迈克意愿的秘密决定:在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秘密保存了一个经过仔细筛选的核武库。当然这主要不是迈克的功劳,而是因为C委员会的成员们本来也有同样的担忧。那时他们尚未认识到,来势迅猛的温室效应最终使这个决定成了废文。地球已经太脆弱了,这个人类唯一的方舟已经千疮百孔了,来一次核战争会彻底毁了它。所以,他们费尽心机秘密保存下来的这个核武库,如今却成了烫手而毫无用处的山芋。

但迈克看不到这些变化。他老了,思维已经僵化了。再说他毕竟只是一个技术专家而不是政治家。他仍以父母对待儿子般的亲情,默默地、尽职尽责地守护着那堆核弹,决心守到他跨进坟墓。这种生死之恋近于病态,既令人好笑,也让人怜悯。

他对着话筒说:“是斯特金先生吗?请讲。”听迈克说“小男孩”已经暴露,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在这一瞬间,他对如何处理这批核弹已经有了腹稿。无论如何,不能让世界知道这个秘密,否则将是很尴尬的事。他亲切地对迈克说:“谢谢你,我会很快处理的。”

他回过头对恰莉小姐说:“通知各个委员,看来需要开一次全体会议,时间就定在下周周二之后吧。”“好的。但柯尔先生在国外有公务,肯定赶不上这次会议。”“那就按惯例用抽签办法剔去一个委员,保持与会人数为单数。”“好的,我这就去办。”03 销魂之窟

快艇从中国台湾最南端的鹅鸾鼻离岸,一直向南开,很快把岸上的辉煌留在身后。海面黑黝黝的,波纹起处闪着一波波粼光。快艇后留下一道白浪,白浪向后延伸着,隐入黑暗。

老虎鲁刚亲自把舵。他是“挪亚方舟”号私人空天飞机的老板兼机长,今年35岁,中等身材,长得十分魁伟,眉毛和胡须又粗又硬,方下巴。他没有戴帽子,圆领的海魂衫被胸肌紧紧撑起。他嘴里斜叼着一支烟卷,眯着眼望着远方,带着咸味的南风抽打着他的面颊。“瞧,已经能看见灯光了。”他说。

船上的其他人立即兴奋起来,极目向前眺望。“挪亚方舟”号刚去月球运了一船镍矿,昨天才返回地球。这种鲁斯式空天飞机性能十分优越,曾是世界航天运输业的翘楚。但它服役20年之后已经衰老病弱了,如今的每次太空飞行都是一次赌博,是和死神亲吻。所以,太空归来的一夜放纵也就成了惯例。不用说,这一晚的所有花销都是由鲁刚老板掏支票。

靠鲁刚站着的干瘦老头是老猢狲拉里,孟加拉国巴里萨尔人,脸上皱纹深陷,像一只风干的核桃。小眼睛陷在眼窝里,似乎已老眼昏花,但偶尔亮光一闪,仍有当年的犀利。他今年65岁,按说早该退休了。他是鲁刚父执辈的公司老人,是看着鲁刚长大的,鲁刚很尊敬他。他的家乡在富饶的恒河三角洲,那儿曾是著名的粮仓,是盛产稻麦和黄麻的地方,但现在早就成了泽国。他的亲人都在那次全球性洪水中丧生了,所以他把“挪亚方舟”号当成了自己的家。“我一定会死在飞船上。哪天我闭眼了,你把我的尸首裹好,从舷窗往外一推就行。这种太空葬可是难得地风光,亿万富翁们不惜花费巨资来预约呢。”他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鲁刚笑着答应了。

在鲁刚右边的是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他的身形并不像西班牙斗牛士,倒像是美国重量级拳王。他身材魁伟,肌肉十分发达,两排白牙森然有光。班克斯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不飞行,他就在赌场和姑娘怀抱里打发日子。最后一名是小兔子布莱克,一个身形瘦小的肯尼亚吉库尤人,经常哼着抑郁苍凉的黑人民歌的节奏跳荡。这就是“挪亚方舟”号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刚的玩命伙伴。

作为声名显赫的“挪亚方舟”号机长兼老板,鲁刚有相当丰厚的资产,无疑他应划在“那一类”人中间:那些人戴着白手套,皮肤细腻红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在社交中从容自如,应对得体,也常向穷人慷慨地泼洒一些仁慈。但是,也许是少年时期的坎坷经历,鲁刚至今仍保持着“穷人”的狭隘偏激。当他不得不在那个富人圈中应付时,他常觉得浑身不自在。连他挑的船员也大多是第三世界国家的。他的私人律师、巴西人平托先生曾敏锐地指出:“你有一种顽固的‘穷人情结’,”他出身贵族,皮肤细腻红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银发一丝不乱,“所以你对下等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并不是件坏事,但我不希望因此造成你对上层社会的敌意。那会毁了你父亲的事业。”

平托先生也是鲁刚的父执辈,是他父亲手下的老人。鲁刚心悦诚服地记住了平托大叔的教诲,但仍无法改变自己的爱憎心态。

前边的灯光越来越亮,很快变成了灯火辉煌的魔幻之地,这里原是七星岩珊瑚礁岛,如今大部已沉入海底。白天,透过清澈的海水还能看到当年岛上的棕榈树和苏铁,如今珊瑚鱼在树丛中嬉戏;这个以观光业闻名的堡礁上曾有不少现代化建筑,但如今只余下孤零零的几座半截楼宇。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莫及的人类只有尽力挣扎,才能勉强刹住文明之车,但也只能做到使其逐渐下滑而不致立即颠覆。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半截楼宇很快就成了销魂之窟。夜空中有不少真人大小的霓虹女郎,她们挑逗地脱着衣服,直至丰腴的乳房甚至女人的隐秘处都暴露无遗,这才慢慢穿上半透明的纱衣,这样反复进行。楼房门口是几个妖冶的女子,穿着极暴露的游泳衣,硕大的乳房露出大半,目光呆滞,放纵过度的脸庞显得委靡不振。但听到汽船声,她们立即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亢奋起来,迅速堆出笑容向客人迎过来。

鲁刚笑着对船员们说:“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全包了。”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怪声吆喝着在人群中呼唤他们的旧相好。拉里把船泊好后问鲁刚:“冰儿要在这儿同你见面?”

鲁刚不太情愿地回答:“嗯。现在是10点钟,她说在10点半赶来。”

拉里怀疑地问:“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班克斯从舷窗上回过头笑道:“她一定雇了一个侦探,每天跟在哥哥后边。”

鲁刚苦笑一声,他可不把这当作一句笑话。没准那个生性怪僻的妹妹真的这样做了。昨天,飞船返回地球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声音仍然十分甜美,但语调中透出冷漠和烦躁,在那一瞬间他立刻觉察到妹妹又有了犯病的前兆。他小心地问:“冰儿,你身体还好吗?有什么事?”

鲁冰疲倦地说:“我的身体很好,也没有什么事。我想见见你。”“好啊,你什么时候来?”“明天,明天晚上10点半。”

鲁刚当时略微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个时间正好与他的安排冲突。鲁冰冷冷地问:“怎么,明晚你有安排吗?”“没有,你来吧,我在公司等你……”“不必,我知道你们明晚要干什么,我就到那儿去找你。我也想到那里放松一下,乐一乐。”说完就挂断电话。

昨天接到冰儿这个电话后鲁刚犹豫了很久,才决定不变动原来的安排。他不想让鲁冰知道船员的例行狂欢,但如果鲁冰明天真的找到了这儿,那说明她早就知道,再瞒她也没有意义了。老拉里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曲弯弯,一个劲地摇头,说你真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来,你怎么能同意她到这种地方来呢?

鲁刚不愿多解释,苦笑道:“是她一再坚持的。我不想过分拂逆她,你知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个病人。”

拉里看看鲁刚,不好再说什么。他和平托律师常常为鲁刚担心,他对自己乖戾骄纵的妹妹向来是百依百顺,这不像他平素疾恶如仇的为人。但拉里和平托都是公司的老人,知道这个被噩运纠缠的航天世家里,有不少悖于常理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他叹口气,缄默了。

班克斯从汽艇前扭过头,嬉皮笑脸地说:“你的妹妹太漂亮啦!她要是嫁给我,我保证今生不再碰任何一个女人!”

拉里知道事情不妙,赶紧想打岔。但没等他说话,鲁刚的脸色已刷地阴沉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你×的。”

班克斯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怒火。这七八年来,他已成了鲁刚的玩命伙伴,从心底泯灭了老板和雇员的界限。他没想到这么一句玩笑话惹得鲁刚翻了脸。老拉里急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班克斯,那不是你的小露丝吗?”

他扭回头,看见一个女子正向他打着飞吻。这个“小”露丝可一点也不小,她是一个黑白人种混血女人,身材高大,臀部宽厚,看起来像一头巴西河马。班克斯马上忘了刚才的不快,从舷窗探出头,高兴地吆喝起来。布莱克也找到了旧相识,是一个身体娇小的泰国女人。汽艇靠岸,侍者系好缆绳,班克斯和布莱克跳上岸,同自己的相好拥抱着进去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踱到一家小酒吧,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朗姆酒,安静地啜着。他看见鲁刚最后一个离开汽艇,换了一身衣服,独自到豪华的顶楼餐厅去了。

今天是周末,夜总会里客人很多。底楼大厅里,在紫色的旋转灯光下,人们都在疯狂地扭动着。左边是赌场,身穿燕尾服的侍者正在熟练地分牌。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无影无踪了,他们多半已被自己的相好拖进了爱巢。爱巢是在下面几层房间里,也就是在水下,是用被海水淹没的楼层改建而成。这些房间改建得很巧妙,用大块玻璃密封了原来的门窗,顾客们做爱的同时还能观看鱼儿在水中嬉戏。鲁刚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而是顺着旋转楼梯径直上了顶楼。

顶楼餐厅是透明式建筑。头顶是半透明的淡绿色天棚,四周是透亮的落地长窗,厅里摆着雕工精美的红木桌椅。这里的顾客大多是达官贵人、名媛命妇,她们的珠宝在灯光中闪烁着,几只雪白的哈巴狗蹲在椅子上,从容地看着众人。乐池里正在演奏《月光奏鸣曲》,乐手们动作舒缓,乐音带着梦一般的朦胧。

餐厅里有几十名漂亮的正当妙龄的女侍,都穿着无肩上衣、超短裙,在各个桌子中来回穿行着。看见鲁刚进来,一名衣冠楚楚的男侍忙迎过来,领他来到预订的餐桌旁。这张餐桌邻着窗户,窗户中嵌着辉煌的倒影。鲁刚点了菜,很快一名女侍送来开胃酒。“你好,老虎。”

她含情脉脉地盯着鲁刚。鲁刚大笑着把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白皙的后背,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阿慧起初抗拒着,但很快也陷入热情,向鲁刚报以热烈的回吻。

阿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身材娇小,嘴唇丰满水润,一双眸子像羚羊般明亮。三年前,她离开已沦为泽国的华南某地,来到这个销魂之窟。她很幸运,很快就遇见了鲁刚,从此把一腔痴情泼洒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同胞身上。

四周的绅士投过来冷漠的目光。在餐厅中同女侍调情是件违规的事。真正的绅士另有寻欢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能随心所欲地干很不“绅士”的事,但在某些场合又必须穿上绅士的燕尾服。邻桌一个头发花白的白人低声对他的情妇说:“看见了吗?这是一艘空天飞机的机长,中国人鲁刚。”他叉起一块小牛肉,轻蔑地说:“一个粗鲁的野蛮人。想想吧,20世纪70年代,当人类的航天梦刚刚实现时,那时宇航员是何等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受过高等教育,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呢……”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情妇是个乳房很大的金发美女,好奇地打量着鲁刚,低声笑道:“我倒希望你像他那样激情地吻我,就在这儿。你敢吗?”

绅士压低声音说:“不,我要在楼下的房间里干更勇敢的事。”

两人低声窃笑着。鲁刚听到了他们的低语,懒得理他们,更加放肆地同阿慧拥抱亲吻。他是这里的大主顾,没有人来干涉他们。餐厅老板是个越南人,他知道在全球性的经济衰退中,中国人的腰包相对来说稍微鼓一些,而那些衣冠楚楚的西方人都是外强中干。所以他一直默许和怂恿阿慧用柔情拴住鲁刚。阿慧用双臂挽住鲁刚,轻声说:“老虎,你又有几个月没来了。”“我刚跑了一趟太空运输,前天才到家。”“老虎,我真的想你。你再不来,我真要发疯了。”鲁刚笑着说:“我也想你呀。”

阿慧伤感地说:“你在外边顾不上想我的,我知道。老虎,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当然,是六年前吧。”

那时阿慧刚来到这个夜总会,鲁刚是她碰到的第一个客人。夜总会的越南老板说,鲁刚是这里的大主顾,要好好侍候他,所以,随着这个外貌粗野的有钱汉子去爱巢时她满怀恐惧。但那晚鲁刚只是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同她聊天,问她家乡在哪里,父母都好吧,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阿慧被他的亲切融化了,把久藏腹中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她说她的老家在太湖畔,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海平面一天天升高,海水通过长江倒灌进来。好长时间里,她的乡亲们一直在同老天爷搏斗,修堤筑坝,他们至死不相信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会被海水夺走。但终归是天意难违。首先是地下水位逐渐抬高,把良田变成盐碱地,接着已经盐化的地下水像自流井一样向田里倒灌,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良田成了沼泽,村民像蚂蚁一样被一步一步赶走。只有爷爷和几个老人坚决不走,他们说这可不比往日的逃荒,这么多失去土地的人,哪儿能盛得下?不,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他们用剩下的积蓄买了机帆船,由农民变成了渔民。我的爹妈和乡亲们迁徙到甘肃去垦荒,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如今我和爷爷已经失去了联系。”

她偎在鲁刚宽阔的怀中,说着,哭着,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是鲁刚把她唤醒的,醒来后她首先感到惊慌,因为客人花了钱是干那件事的,不是为了听一夜哭诉。他一定会生气的。鲁刚已经穿戴整齐,递给她一张支票,轻声说:“这点钱你拿去,把爹妈和爷爷安顿好。”说完他就走了。阿慧震惊地发现,支票上的金额竟然是10万元!……从那以后,她一直焦灼地等着鲁刚重新出现。10个月后她才再次见到鲁刚,那时她立即扑上去,和着泪水吻他。

此后的六年中,她一直把鲁刚当作自己的丈夫。这会儿她痴痴地看着鲁刚的眉眼,微嗔着说:“老虎,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你让我还要盼多久呢?”

鲁刚有些窘迫。没错,他喜欢温柔可人的阿慧,自认识她以后就没有要过别的女人。这个外表娴静的女人在心里有一团火,一团极为炽热的情火,他被烧得情思迷乱时也答应过娶她——他也确实打算娶她,如果他能办到的话。可是,他知道心里有一个深藏着的情结,一个从不示人、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结,所以,他绝不会让阿慧坐上鲁家主妇的位置……也许,现在就该设法从阿慧的爱情之网里脱身?

他没办法回答,便以一阵热吻堵住阿慧的嘴。忽然他感到大厅里反常地安静,不,大厅本来就很安静,只有似有若无的梦幻般的乐音飘落于地;但这会儿的安静中又有一层只可意会的停顿。鲁刚抬起头,一个衣裙飘飘的仙子出现在入口。她披着银狐披肩,穿着一件中国真丝白裙,裸背低胸,身体左侧是流畅致密的皱褶,波澜澎湃,右侧则显出逼真的人体曲线。酥胸上挂着一根很细的项链,做工极为精致,一粒黑钻在坠上折射着光芒。她身材颀长,胸围和臀围处很丰满,皮肤白中透红,这正是近10年最时髦的自然色。她知道自己拥有性别的骄傲、姿色的骄傲,甚至财富的骄傲,立在入口,似乎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目光傲然从容。然后,她从众多顾客中找到了哥哥,看见了仍腻在哥哥怀里的阿慧,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鲁刚很尴尬。他没想到今晚妹妹会来得这么早,便近乎粗暴地把阿慧从怀中推开。阿慧用受伤的目光看看鲁刚,垂下眉眼,端上托盘飞快走了。她不知道这是鲁刚的妹妹。鲁刚有一个正上大学的妹妹,但不会是这个珠光宝气的性感女人,而且两人也不相像。那么,这应该是鲁刚的正式情妇吧。阿慧在洗手间擦干了泪水,走出来为客人上菜。

侍者接过鲁冰的披肩,把她领到鲁刚的餐桌旁。鲁刚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安顿她坐好,问:“你要喝点什么,还是冰茶吗?”“不,我今天也要喝威士忌,和你一样。”

鲁刚略带诧异地看看她,笑着为她要了一杯,然后含笑打量着妹妹。妹妹目光清澈幽邃,但两潭秋水中常飘过一丝浮云,使她的目光显得迷茫。鲁刚知道这是她得病后常有的神态。虽然常为她的乖戾骄纵生气,但想到横死的父母,想起妹妹在神智上受到的挫伤,他也就把气愤自己化解了。他愿意永远记着妹妹小时的模样:胖乎乎的小囡囡,一见他回来,就扎着双手,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可可,可可”,向他扑过来。

但今天他不免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像一个大学生。这身衣服无形中使妹妹和他疏远了。他喜欢妹妹穿一件清纯飘逸的白色休闲装,或者穿一件淡绿色的学生裙,那才符合他对妹妹的印象,或者说符合他一直保留在心中的记忆。他也暗自责怪妹妹不该坚持到这种肮脏地方来,但他知道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责备,便叹口气,亲切地问:“你从厦门怎么来的?乘飞机吗?”“不是飞机,是那种飞机轮渡。”“噢,你说的是地效飞机,每天一个班次,下午2点从厦门出发,半个小时就能到达高雄,对吧。”“对,我又从高雄租了一艘快艇开到这儿。”“冰儿,你约我见面,有什么事吗?”“没有。”“真的?”

鲁冰稍带不耐烦地说:“真的没有,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只是想见见你。”“学校里功课紧不紧?”“还是那个样子,反正我不打算当钢琴演奏家。”“上月6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回家乡扫墓了吗?”“去了。”“代我献花了吗?”“嗯。”

上月6日鲁刚还在小行星轨道上。那天鲁斯式空天飞机上出了点小小的故障,氢氧电池的一根输氧管破裂,引起一场小火灾,幸而被很快扑灭了。当然,这个小小的事故也完全能让“挪亚方舟”号永远葬身在寒冷的外太空。他从不把这些危险告诉妹妹,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

近几年,他常盼着同妹妹见面,见面之后的谈话却有些困难。两人的生活实际都互相向对方封闭,除了对过去的回忆,似乎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而回忆过去又是很危险的,极可能牵涉父母的横死。鲁刚仓促中又找了一个话题:“姚云其好吗?我看这个年轻人对你很痴情。”鲁冰厌烦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刚又在心中暗叹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对鲁冰百依百顺。以鲁刚的性格,当然不会喜欢这种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妹妹与姚云其同居两年多了,一直把他当成可以呼来唤去的奴隶。这使鲁刚对他的鄙夷中夹着同情。不过姚云其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跳入火山口,或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爱情可以使一个最软弱的男人有几分阳刚之气,鲁刚对他的看法也多少有些改观。他问:“钱够花吗?这几个月资金周转不开,上个月的生意赚得不多,飞机上又出了点事故,花了一大笔维修费用。”

鲁冰仍厌烦地说:“勉强够吧。”

鲁刚暗自摇头。太空运输业已是强弩之末,运转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以他的财力,每月拿出10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这些年来,鲁刚一直咬牙紧缩自己的开支,却不愿减少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着大厅里的各色人物。她的鼻梁秀挺,睫毛很长,裸露的肩背润泽如玉。鲁刚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她白皙的胸前,滑到那道深深的乳沟,不禁浑身一震,急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没有逃脱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尔会冒出一丝超出兄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视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了严重的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一切都坠入一个幽深恐怖的地狱。她对过去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但她仍能感受到浮在记忆之上的父母的亲情,感受到鲁刚哥哥的亲昵——可是为什么在这些虚浮的记忆中,鲁刚又常常与一种模糊的恐怖相连?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坠入一片黑暗。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卫性反应,也就是说,在这道记忆的断层之前,一定有什么十分恐怖的灾祸。回忆的结果使她内心充满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刚手里:“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妹妹,好好活下去,让你爸和我瞑目。”

26岁的鲁刚红着眼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九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与一段模糊的恐怖回忆联系在一起。妈妈为什么瞎了眼,爸爸为什么恰在那时去世,哥哥和所有人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谁能告诉她回忆的断层后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心中的戾气渐渐变浓。那个衣着暴露的女侍还在痴痴地盯着哥哥,这使她更为厌烦。她故意向哥哥俯下身,使那道乳沟更为清晰,撒娇地问:“哥哥,我今天特意穿了最漂亮的晚礼服,等着你的夸奖呢。哥哥,我漂亮吗?”

鲁刚惶惑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开视线,十分勉强地说:“我去洗手间。”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认定那个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肉欲。老实说,鲁冰坚持这个会面地点,故意穿这一身既雍容又性感的衣服,在潜意识中就是希望有这样一个结局。这使她有一种猫戏弄老鼠的快感。“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

身后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扭过头,刻毒的话已涌到唇边。她尽可以折磨自己的哥哥,挑起他心中卑鄙的欲念再让他陷入理智的自戕,但她绝不会喜欢外人插进来。不过,她只横那人一眼后,就把唇边的话刹住了。这是个华人青年,似乎有一些白人血统,头发微黄。他大致与鲁刚同岁,穿着随意,T恤、牛仔裤、烤花皮鞋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戒指,是美国常青藤名校的毕业留念。他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正用锐利的目光一遍一遍剥下鲁冰的衣服。这种目光与鲁冰很相似,是那种傲然的、意识到自己优越的、睥睨众生的目光。

总的说来,这是一个英俊的、很有男人味的年轻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小猫一样温顺的微笑,轻声说:“谢谢你的夸奖。”

男人再次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刷过她的全身,惊叹道:“你确实漂亮!深潭秋水般的双瞳,湿润的嘴唇,秀挺的鼻子,丰满的乳胸和性感的臀部……你的美是很独特的,在你身上,东方美女的典雅和西方美女的性感奔放被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一起,太难得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马上向《花花公子》杂志的巴特利先生推荐,希望下一期的封面裸照中就有你的倩影。这个封面一定会使《花花公子》多卖10万份的!”

他放声大笑,餐厅中有不少客人扭过头冷漠地看着他。鲁冰微嘲地说:“我似乎还没有委托你当我的经纪人吧。”“这样美的胴体不向世人展示,不是太吝啬了吗?”他笑着伸出手,“唐世龙,英文名字汉克·唐。很荣幸能认识你。”

鲁冰略为犹豫,但还是伸出手去,让他碰了一下指尖。但她没有报自己的名字,只是展颜一笑,继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唐世龙抬头看见鲁刚已从洗手间返回,便回到自己的餐桌。鲁刚坐下后,看到刚从这张桌旁走开的那个青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酒杯,嘴角挂着浅笑,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毫无顾忌地盯着冰儿。

鲁刚目光阴沉地投过去一瞥。他从本能上讨厌这个家伙。可能是他太漂亮,带着三分色相的漂亮,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太有钱,他身上有无影无形却分明存在着的富贵之气。鲁刚算不上穷人,但他的财富是用生命和辛劳换来的,所以他对一切养尊处优者,对一切“戴白手套”的绅士都有一种发自本能的敌意。

不过,也许纯粹是一种阴暗的嫉妒心理?这是鲁刚从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心底的负罪感……鲁冰侧过脸瞄他一眼,目光如刀。她的肩背白皙如凝脂,逆光中可以看到密密细细的纤毛。鲁刚苦笑一声,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此后两人没有多交谈,默默地吃着盘中的西餐。阿慧在各个餐桌上服务时一直留意着这边。这会儿她从两人的交谈中已经猜到这是鲁刚的妹妹,自然十分高兴。但她不久又皱起眉头,因为在那对兄妹之间,明显地笼罩着一种冷淡的气氛,他们今晚的谈话一定很不愉快。她真想走过去劝慰他们,但最终自卑地摇摇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快到12点时,鲁冰站起身说:“哥哥,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岸上吧。”

鲁刚几乎是松了口气。他也站起身问道:“你今晚住在哪儿?”“我已经在岸上预订了房间,明天上午返回厦门。”“走吧,我送你上岸。”

柜台前的阿慧正踌躇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上前去同老虎告别。鲁刚抬起头在餐厅里寻找着,找到了阿慧,特意走过来,笑着同她吻别。阿慧在他怀里抬起头,看见那个漂亮姑娘站在楼梯口,正冷冷地盯着他们,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阿慧苦笑着吻吻鲁刚,然后把他从怀里轻轻推开。

夜风已经很凉了,下弦月在天边闪着冷光。鲁刚看看抱着膀子立在他身后的妹妹,顺手从旁边扯过自己的毛衣扔给她。鲁冰没有拒绝,她把银狐披肩扔在一旁,套上哥哥的毛衣。毛衣又宽又大,几乎盖住了膝盖。鲁刚斜眼瞅瞅她,嘴角明显地漾出笑意。

鲁冰歪着头问:“你笑什么?”

鲁刚又回头看她一眼。宽大的毛衣使她的身躯显得十分娇小,她又变成了10年前那个身体单薄的毛丫头。他说:“没什么,我觉得你穿这件毛衣很漂亮,比今晚那件衣服漂亮多了。”

鲁冰嫣然一笑,靠近哥哥,挽住他的胳膊。他们都感觉到,晚饭中在两人之间滋生的冷淡忽然烟消云散,醇浓的兄妹亲情开始流淌。这种亲情是从记忆断层之前延续下来的。像往常一样,鲁冰多少有些后悔,每隔一段时间,她常常想来见见哥哥,见面后又禁不住想刺伤他。当这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受了伤,躲在暗处悄悄舔伤时,她又感到莫名烦郁。

她轻轻叫道:“哥哥……”

鲁刚扭头看看妹妹,她仰着头,两眼亮晶晶的,欲言又止。鲁刚笑着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我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讨厌我吗?”

鲁刚大笑着,左手扶着舵轮,右臂把妹妹用力揽在怀中。鲁冰安静地倚在他身上,不再说话。

港口的灯光越来越近,鲁冰忽然说:“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九年前的事情?我不能老是生活在残缺中。”

鲁刚苦笑道:“冰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医生一再嘱咐让你忘了那段历史,否则你又会犯病的。”

鲁冰的心绪在刹那间又变坏了,怒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鲁刚又回头看看她,目光十分复杂,他看着远方低声说:“其实我早就说过。八年前,我和老拉里拗不过你的要求,曾对你说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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