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青少年的短篇小说·爱情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20: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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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竭宝峰,李慧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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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青少年的短篇小说·爱情精选

适合青少年的短篇小说·爱情精选试读:

前言

我们中小学生必须要加强阅读量,以便提高自己的语文素养和写作能力,以便广开视野和见识,促进身心素质不断地健康成长。

但是,现在各种各样的读物卷帙浩繁,而广大中小学生时间又十分有限,因此,找到适合自己阅读的读物,才能够轻松快速地达到阅读的效果。

为此,我们根据中小学生新课标的要求和教学大纲的规定,以及中小学生身心发展的特点,采取套餐的方式推出了这套《校园文学必读丛书》,主要包括哲理美文、励志故事、微型小说、短篇小说和名著导读五大类。

哲理美文所选文章打破了纯文学界限,不仅精选了中外著名作家的有关名篇,也精选了哲学家、成功家、思想家、政治家以及科学家等著名人士的哲理美文,这些文章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丰富的人生体验,那闪光的语言,精辟睿智,鞭辟入里,简直是句句经典,字字珠玑,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和精神的力量,具有很强的哲理性和启迪性。

本辑包括《人生感悟》、《生活品味》、《青春思绪》、《情感旋律》、《心灵独白》、《往事追忆》六册。

励志故事短小精悍,意蕴隽永,充满了睿智的哲理,使广大中小学生最容易阅读,也最能打动心灵。文章没有冗长的说教,而是用富于启发性的小故事传达智慧和哲理的力量,以便产生共鸣和启迪,以便中小学生用做话题作文的素材,是广大中小学生难得的阅读材料和写作辅导。本辑包括《成功有约》、《励志强音》、《财富大道》、《幸福之门》、《奋斗起点》、《智慧明灯》六册。

微型小说和短篇小说所选文章都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和可读性,体现了经典的构思、丰富的想像和创作的魅力,显得温馨生动,真挚感人,非常适合阅读。微型小说包括《人生剪影》、《生活素描》、《青春彩照》、《情感写真》、《校园聚焦》、《时代回音》六册。短篇小说包括《人物经典》、《命运描绘》、《家庭实录》、《爱情精选》、《青春风云》、《真情始末》六册。

名著导读主要根据语文新课标指定的中小学生阅读书目,在参考和借鉴许多译本优点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作者简介、背景介绍、内容概述和欣赏与评析等全面性指导阅读,可谓是高度浓缩,既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又便于我们全面而轻松地阅读把握。本辑包括《中国古代名著导读》、《中国现代名著导读》、《世界古代名著导读》、《亚非现代名著导读》、《美洲现代名著导读》、《俄苏现代名著导读》、《西欧现代名著导读》、《东欧现代名著导读》八册。

本套读物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扩大了中小学生的阅读深度和范围,这正是配套设计此套校园读物的最大特色。因此,本套校园读物有着极强的广泛性、知识性、阅读性和趣味性,是广大中小学生阅读和收藏的最佳版本,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命命鸟

□许地山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佛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时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的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没有换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来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的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在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的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的学问,啊!我的儿,你想差了。西洋的学问不是好东西,是毒药哟。你若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的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亲许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的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的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的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埤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的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的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和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的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的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的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一种竹制的乐器,详见《大清会典图》),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咱们是同一个身心,同一副手脚。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的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的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的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亲的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东西。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罢。”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们二人的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哪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间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的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的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的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的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的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罢。”宋志说,“我的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哪里肯依父亲的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绣枕早已被她的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褪色,印在她的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护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里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的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的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边的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色齐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的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的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溪鶒,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耐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的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的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敏明指着向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的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的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的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的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的裙上。楼下的玛弥听见楼上的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扑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的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的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的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的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的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的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话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槃节近啦。敏明的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的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的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槃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的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的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的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弯虹桥,转到水边的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人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的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的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的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的人,我是第一类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的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里,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的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

第二恋

□穆时英一“哪,不是已经看得见了吗?”

那个台山籍的老水手用他的划满了皱纹的大手指着那面,并且用生硬的广州话,这样地告诉我。

顺着他的手指,戴上了眼镜,向他指点着的那面看去时,的确,睽别了将近七年的香港,这座满开了橙花的日夕眷念着的岛,终于涌现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满山苍翠的树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筑物,静谧地浸在乱飞着白鸥的大海里边,正像七年前离开它的时候一样!

上海还是寒冷的三月,而这南方的海面却已经是初夏的模样了。海面上阳光放肆地奔驰着,在阳光里边的香港光亮而闪烁,像海滩上的砂粒。对着这样愉快的风景,在心头浮起来的却不是旅程终结时的孩气的高兴,也不是被这马上要摊开眼前的大都市的杂景所引起的好奇心,而是飘渺的,淡淡的,无端的哀愁。

七年,想起来总觉得十分悠长的,整整的七年是很快很快地流过去了。欢笑和叹息,月光,恋思,《ROSE MARIE》,年轻的心脏和年轻的时间:这些当年一点也不爱惜的,像街旁的小野花似的东西慢慢地都变成珍贵的记忆。躺在游艇上听六弦琴的日子,为了半块朱古力和陈宗濂打起架来的日子,穿了新衣服欢天喜地去看玛莉的日子,咬着板烟斗在街头混充中年人的日子,拼命刮胡髭想把它刮得密一点的日子,在挂满了纱制的日本灯笼的大厅举行宴舞的日子……那些黄金色的好往日呵!七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还有着漆黑的鬓发,没有被人生的忧患点染过的眸子,橘红的脸颊,明快的心情。可是,在再看到香港的今天,虽然橙花还是和七年前一样,这里,那里,满岛开放着,我却已经在眸子上涂上抑郁的笔触,不但消失了橘红的脸颊和明快的心情,就是黑色的鬓发的消失也不是怎样辽远的事了吧。

为了想复兴中落的家业,为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几年来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是却从不曾踏上过香港的土地。虽然是那样地企念着那透过了迷蒙的烟雨,隐约地在山脚下蜿蜒着的香港的街道,却始终不敢回到这每一方寸上地都埋藏着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痛苦的香港,来翻掘那些过去了的,褪色了的……

在这如果乘了汽车只要两小时便可以走遍的小岛上,我度过了一生里边最无忧无虑的四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游水,坐在沙滩上看沉到海里去的紫金色的夕阳,黄昏时带了女孩子驾了汽车满山飞,在月光下划紫洞艇,半晚上爬墙回宿舍去,是这样地生活了下来的。

是第三年的上半年吧,也是在这样满岛都开了花的三月,港大里最密切的同学陈宗濂君在家里举行了一个舞会。还记得是一个很温暖的星期六晚上,厅上的窗全开着,空气里充满了窒息的芬芳香,园子里,在树丛和树丛中间挂着玲珑的纸灯笼,那片大草地上也摆满了桌子。人的脸上,酒杯上,草地上,树上,荡漾着一片朦胧的柔软的光泽,也不知是刚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黄的大月亮照下来的月光,还是从纱灯笼里滤过了薄纱洒下来的灯光。

到处都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

那天因为通知书收到了迟一点,又是星期六,好像全香港的小姐都不在家的样子,赶来赶去的赶到十点半还是没有找到舞侣,只得一个人跑了去。“怎么?一个人来的么?”陈宗濂君摆着开玩笑似的脸。“香港的小姐们不是全跑到你这里来了么?”我向他耸了耸肩膀。“你真是幸运得很。”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我撇了撇嘴想走开去时,他忽然拖住了我,想告诉我什么秘密似地,指着外面菩提树下一张桌子边坐着的几个人道:“你只瞧一瞧!”

在那面坐着的是宗濂君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从来没瞧见过的小姐,像是迷失在这青色的雾样的光里边似的摆着茫然的神色。“你是叫我瞧这位小姐么?”“这回你才聪明了!”“她就是我的舞侣么?”“你说你是不是幸运得很?”

年轻得很,只有十六八岁的样子,像一头刚开始学走路的小白猫似地婉娈而可爱。“倒是幸运得很。”我这样想。

宗濂君凑在我耳朵旁边轻轻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位小姐除了她自己的爸爸以外还没有跟男人跳过一次舞呢!”

这时,他们那面已经发现了我们在谈论他们似地,向这边笑了起来。向他们鞠了一个躬,便跟着宗濂君走了过去。穿白色的纱衫,搽了橘红色的唇膏,嘴唇显得那样稚嫩而任性的样子,那位小姐不但是年轻,而且实在是漂亮得很,不但是漂亮,而且一看见就会使人怀着像爱惜一头小喜鹊似地爱惜的心。“我们的加莱古柏,章士煊先生,甜蜜的朱古力,容玛莉小姐。”宗濂君这样说着时,她抬起了头来,毫不顾忌地看了我,并且看了我的眼,她的是那样晶莹的,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我很荣幸能够在这里碰见容小姐,可是……”

宗濂君的母亲在旁边调侃起来道:“不行呵,你要把自己当做他的哥哥,不能把你自己当作他的恋人,我的玛莉还是十八岁的小孩子呢。”

给她这么一来,不由狼狈得话也说不下去了,可是玛莉却一点没有羞涩的样子,正像她的毫无顾忌的眼光似地,她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厅上,《ROSE MARIE》那怀念的,低回的调子从梵华琳的弦上依依地飘起来了。“《ROSE MARIE》!”她差不多要跳起来似地喊。“容小姐也喜欢这调子么?”

她高兴得轻轻地拍着手一个劲儿的点头。

向宗濂君们说了声“对不起”,便和她一同地往厅上走去。“我的音乐教师告诉我,说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来不敢对她说明自己的秘密,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那位小姐的卧室的窗,一面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面流着眼泪,唱这支歌——真是用泪珠串起来的歌呵!”“所以你就喜欢了它?”“你怎么知道?”像一个小孩子惊异着父亲怎么知道他偷吃了他的牛奶似地把眼睁得那样大。

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她,只默默地笑着。

走到厅上,她惴惴地说:“章先生,我是不大会跳的。”“真是小妹妹呢!”这样地想着,怕她滑跌下去,用力地抱住了她,谨慎地,向人少的地方跨着小步子,可是出于意外地,她是那样轻盈而纯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舞侣。

我觉得自己是上了小孩子的当了。“你的舞非常出色呵!你看,你说了谎话。”“你怎么知道?”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我不由笑了起来,她是刚向人生睁开了眼,天真得像白痴。“玛莉,真是可爱得很!”

听了赞美的话,很高兴的样子,抬起头来看我,并且笑了出来,她的眸子里还遗留着乳香。“真的么?”她说。“真的。”“你骗我!”“我可以发誓。”

她才放了心似地:“谢谢你,章先生,你很好。”

如果是在外面园子里,我一定要大声地笑起来,并且抚摸一下她的长卷发。她是从洋娃娃和童话的世界里逃出来的人鱼公主。再跟她熟一点,半小时以后,也许会问我要牛奶或是要朱古力吃了。

夜是越来越温煦了,跳了三次,内衣已经浸透了汗,便跑到园子里去吹一下风。我们在树丛中间走着,数着头上的灯笼。“天上的星星全变了这样的灯笼,多好!”“本来都是很大很大的灯笼呵,因为太高了,看不清楚,所以只看见现在这样的闪闪烁烁的火焰。”“你怎么知道?”“从前,我们上海的家里有一棵很高很高的银杏树,有一天刮大风,银杏树摇了一下,把一粒星敲下来了,就像一盏宫灯一样。”“这粒星现在在哪里?”“在上海,就挂在那棵银杏树上。”“送给我!”“好,我回到上海去时,给你带来。”“别忘记了。”“不会忘记的。”“我卧室里有很多这样的纱灯笼,有很小很小的,也有——”她忽然喊起来道:“玫瑰!这样红的玫瑰!”

就在前面三步路远的地方,一朵玫瑰在树上鲜艳地开放着,沾满了露珠,红得像血。“我要!”是跟父亲要朱古力的声音。

我拨开了树枝,用力拗着那朵玫瑰下面的小枝,一时折不下来,用力一扯,手背上给花刺扯破了两寸,血缓缓地流了出来。“闯祸的东西!”她恨恨地把玫瑰扔在地上,把她手里拿着的淡黄色的纱帕替我把伤口扎了起来。

异样的感觉,一只小虫似地从她的手上爬过来,沾着手臂向心脏蠕蠕地爬去。觉得自己是在严肃起来,我捉住了她的肩膀,用手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在青色的雾样的光里,她的漂亮的脸闪烁着!我想……可是在我的脸下是一张洁净的脸,像望着她的哥哥似地望着我。于是我放了手,蹲下去从地上拾起那朵玫瑰,替她插在鬓脚上。“不!”她把玫瑰拔下来,给我插在衣襟上,攀着我的衣襟,看着我的脸道:“这样,真的比哥哥还漂亮了。”婉娈地笑起来,在她的笑上,我看到一颗第一次为男子而跳跃的少女的心脏。

我的眼皮古怪地跳动着;我咬着嘴唇说:“玛莉,我希望时常能碰见你。”“我也这样想呵。”“好孩子!”我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把她挂在手臂上向外面走去。

回到宿舍后,我把那朵玫瑰包在她替我扎伤口的那条手帕里边,收藏了起来:——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珍惜一个少女的温存的心了。

玛莉是宗濂君的姑表妹,又是他的未婚妻的最密切的朋友,正像我和宗濂君一样。她的父亲是香港百万翁,而她是他的最钟爱的独生女。她还是刚开始踏进有男子的社会,而她看见的第一个男子很幸运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我。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从这一次以后,便时常到她家里去玩,有时和宗濂君,宗濂君的未婚妻一同地,有时是独自地。她的父亲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他时常陪着我们在客室里说笑,一面便打起瞌睡来。我时常买一些糖,一些玩具,一些小魔术,编一些无稽的故事来骗取她的笑,她总是坐在钢琴前面奏着《ROSE MARIE》,并且告诉我菲摩怎样对着他的恋人的窗唱这支怀念的歌。

每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不是消磨在半岛酒店便消磨在海面上。我们划着游艇,划到一块大岩下没有风浪的地方,在那棵横生着的大杉树底下泊下来。她躺在船板上絮絮地和我谈着些孩气的话,望着在杉树那边慢慢地升起在海面的新月。谈话的线索断了的时候,菲摩的哀歌使会从她的唇问屑屑地漏了出来,和将晚的凉风似地在我们中间轻轻地吹动着。

望着从天边浮起来的,紫色的薄雾,和在雾里飞着的海鸥的孤单的影子,我痛苦地沉默着。我不知道这位无邪的少女知不知道我的生命的秘密。她是那样年轻而又那样年老,她像什么都明白而又什么都不明白。对着一位并没有真诚地爱恋着的小姐,我会老练地说:“请看一看我的眼吧,它会告诉你我在想着什么,”可是在她前面,我却成为这样柔弱而没有决断的傻子。“在你八十岁的时候,会不会再记起我来呢?”有一天,也是在那块大岩石下,正在谈着早一天看的《七重天》里边瞎了眼的却理斯·法雷在人丛中找寻珍妮·盖诺的一个镜头,她忽然无端地说起这样的话来。

那时她正躺在船板上望着天,我不能看见在她脸上飘过的感情的气流。她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一点感伤的气氛,像是随便他说出来的话,可是这句随便的话却差一点使我掉下眼泪来。忘记了她么?不会的!就是躺在坟墓里边,尸体已经腐烂了的时候,也会独自地忆念着玛莉的吧。“我将站在卧室的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唱着《ROSE MARIE》,并且为你祈祷着,像菲摩一样。”

她忽然竖起身子来,要说什么话似地看着我。她的嘴唇抖动着,她的眸子潮湿着。可是,几秒钟后,她又躺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吗,玛莉?在那边,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菲摩的哀歌又轻风似地在夜色里边荡漾起来了。

如果那时她肯——不,如果那时我能勇敢一点,我肯说一个字,只要一个字,世界便会和现在的完全不同了吧。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说那个字,我不知道时间那样缓缓地流了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我不知道许多好像是很平庸的东西也会变成珍贵的记忆的。

两年终于悄悄地溜了过去,我只是受伤地坐在宿舍里听着年华的跫音从我身边落叶似地,悉悉地走了过去,而玛莉也一点点的生长起来,灿烂而芬芳得像五月的橙花。第二年的下半年,我的在上海做汇兑商的父亲在商业上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我便越加懦弱起来。玛莉是百万翁的独生女,我还能说些什么话呢?我是一个渺小的人,怎么敢在人们前面说出我的奢侈的欲望呵。在玛莉的面前我抑郁着,可是当玛莉看着我时,我只得傻子似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必须先使自己成为一个可尊敬的人,在港大写完了毕业论文,便抱着这样的决心回到上海来了。

在上海我帮着父亲做一点事,一面还创办了一家热水瓶厂。我勤苦地,不知疲劳地工作着。为什么呢,为了玛莉,为了我的奢侈的欲望。我在银行里的存款一天天的增加起来,可是就在我的存款加到五万元的两年以后,有一天早上,在父亲的事务所里,我忽然接到了一只华丽的信封,里边是一张玛莉跟一位叫做谭壁的男子结婚的喜柬,还有一封信,说了些欢迎我到香港去玩的话。我的心脏停止了跳跃,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想起了香港就觉得痛苦,所以七年来虽然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却从不曾踏上过香港的土地。今年生了一场大病,出了医院便接到了宗濂君劝我到香港去住两个月的信,为了那些过去的记忆的碎片,我想拒绝他,但也就是为那些过去的记忆的碎片,我提了皮箱,走上了威尔逊总统号。

现在,睽别了将近七年的维多利亚岛,这座满开了橙花的日夕眷念着的小岛,终于涌现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满山苍翠的树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筑物,静谧地浸在乱飞着白鸥的大海里边,正像七年前离开它的时候一样!二

拎着皮箱从吊桥上走到码头上去时,在嘈杂的人丛中发现了陈宗濂君正踮着脚尖站在那里焦急地望着从船上下来的旅客们,像在找寻我的样子。他还是穿着他所喜爱的黑灰色的衣服,打了很整洁的领结,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脸色稍为苍老了些,他显然不认识我了,直到我走到他前面:“宗濂!”这样地喊着,把手伸给他时,他才吃了一惊似的叫起来道:“士煊么?哈,你怎么留起小胡髭来了?”“很像一个老人了么?”

他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仔细地看着我的脸道:“船上好吗?”“还好,我谢你。”在他的手掌上是热烘烘的友情,我不由感激得像窒息了的样子,好一回,才接下去道:“我又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他一面和我一同地往外面他的汽车那面走去,一面说道:“我很高兴。”“如果不是你写信来,我这生也许不会再回到香港来了。”“你瞧,老朋友,七年了!”“你们都很好吗?”“我们这里差不多一点变动也没有,除了每一个人都渐渐地老了起来,做了父亲以外,我们还是这样地生活着,还是时常在家里举行舞会。嗨,士煊,我们已经筹备了一个舞会来欢迎你,就是明天晚上,而且——你还记得玛莉么?”

我咬着牙齿,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走到汽车旁边,他一面让我走上车去,一面说道:“她明天也参加这舞会。”

这句简单的活震动了我的整个的灵魂。喜欢,悲哀,回忆,愤怒,惶恐……像一匹俄国印花布一样摊开在我的神经上面,各种的色彩和斑点一时都晃摇起来。命运真的将残酷地把一切褪了色的再染上当年的色彩,把一切过去的再复活一次么?“是么?”“真是快得很,她现在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是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着抖。

他看了我一眼,便把话题移到旁的地方去。他说:“现在你发财了?七里里边积起这许多产业来,的确不容易呵。你瞧,你在上海赚钱,我们却在这里花钱。”“可是,这许多钱,在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钱多一点,不好么?”

他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也便把头转向窗外,沉默了下来。街上的店铺还是有着很雅致的橱窗,行人们还是穿着很整洁的衣服,这座绅士风的小岛好像完全不知道人世间已经有了这许多的变迁的样子。“你们园子里那棵大龙柏怎样了?”“你还记得那棵大龙柏?”

我点了点头,笑起来,我会忘记么!我知道香港的每一条街上有多少店铺,在这小小的岛上,我曾经听过多少次萧萧的雨声,度过多少个明媚的黄昏。

街渐渐地冷落起来,车向山上驶去,在那条倾斜的沥青铺道旁边,宗濂君家里的围墙从葱郁的树荫中露出来了。车驶近了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棵菩提树的粗干伸出在墙外。我认识那棵菩提树的,它是熟悉的故人。在那棵菩提旁边有一座葡萄棚,拨开了满垂着藤的蔓,从那条石砌的小径走过去,可以看到一丛玫瑰……

宗濂君的夫人站在阳台上迎接我们。他们把我的行李拿到楼上替我准备着的卧室里去。我一下车就坐在那间四面全是窗的小起居室里喝着牛奶红茶,吃着点心,谈说一些琐碎的对话。宗濂君的夫人叫她的孩子叫我叔叔,告诉了我许多他的淘气的事情,又很殷勤地跟我说:“你千万别客气,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一样。如果你缺少什么,请你马上告诉我。”

我向他们的盛意道了谢,在楼下坐到吃晚饭的时候,跟他们说了晚安,便走到楼上的卧室里去。是很精致的一间卧室,他们已经替我在床上铺了洁白的被褥,可是我并不想睡。我锁上了门,熄了灯,把向着园子的那一面的窗打开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来。在山脚下,蜿蜒的,蛇样的灯火明灭着。半山上,这里,那里,在黑暗的树丛中,从人家的窗子里透露着一点一点的闪烁的灯光,夜风里隐隐地还听得到千家笑语的样子。

现在我是和玛莉站在同一的土地上,同一的天空下,呼吸着同一的空气,可是我不知道在这点点的灯光中,哪一点是从她的卧室的窗口洒落下来的。

整个的园子浸在澄澈的月华里边,树丛把朴素的黑影投在地上。我看到那棵大龙柏,看得到那棵菩提树。看得到那条在树丛中弯曲着的小径,却看不到那丛玫瑰。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吗,玛莉?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三

宗濂君没有对我说谎,他们那里真的一点变动也没有;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们把九年前的,我的记忆里边的那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又搬回到这地世间来,搬回到这大厅上来了。正像九年前一样,他们把厅上的窗子全打开了,让那清新的夜色水样地流进来,让空气里充满着窒息的芳香,他们在园子里,在树丛和树丛中间挂起玲珑的纸灯笼来。那片大草地也摆满了桌子。人的脸上,酒杯上,草地上,树上同样地荡漾着一片不知是从刚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黄的大月亮照下来的月光,还是从纱灯笼里滤过了薄纱洒下来的灯光,那样柔软的朦胧的光泽。一点也没有变动、正像九年前一样!

我是在八点半才穿好了衣服跑下去的,走进大厅的时候,我抖了二下。我觉得很痛苦,同时有一点孩气的高兴,我坐着,然而在笑里我听得见自己的心的沉重的叹息。我是拖着一个衰老的,破碎了的灵魂走回记忆里边来了,走回蜜色的旧梦里边来了。

客人差不多全到齐了,广大的厅上只见黑的和白的,穿礼服的一大堆:里边有一大半是旧日的同游者,他们热烈地和我握着手,说了一些听见我到了香港很快乐的话。在人丛中,我大声地笑着,拍着人家的肩膀,非常愉快的样子,可是我的灵魂却沉默地忧郁着,我没有看见玛莉,也许她就站在我的近旁,也许我早就看见了她而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已经不认识她了,也许她还没有来。

音乐团开始奏第三个舞曲,许贝德的《子夜曲》在厅上的墙壁和墙壁中间回旋着,又是一个绝望的调子!人们却在中间那片光滑的地板上,在这位失恋了的乐圣的悲痛的旋律里边,一点心肝也没有他说着温柔的恋语。“士煊,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宗濂君忽然不知从哪里,鬼怪似地钻了出来,拖了我的手臂向音乐团那边走去。

离开音乐团不远的地方,在一架慈菇花的旁边站着一个下巴刮得铁青的,很英俊的绅士正在跟宗濂君的夫人和一位穿月白衫的小姐说着话。她的背向我们这边,柔软的长卷发直披到肩上,有着天鹅绒的感觉。一看见了她的背影的时候,我的嘴唇便抽搐起来。“玛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把屋子都震动了似地,这样地喊着。

宗濂君的夫人和那位英俊的绅士看见我们走过去,微笑着把脸转向这边来,玛莉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不知道有人从她后面走来似地站在那里。她的腰肢,正像她的鞋跟一样,比从前瘦小了一些,但她的胴体却显然比从前发展得更平均,更丰腴;在九年前,她是一个少女,而现在,是少妇了。这思想使我像给当头打了一棒似地晕眩起来,我的心脏快从裤管里跌出来了。

梦游者似地,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他们前面。她好像是无意地,想跟宗濂君的夫人说话似地,回过身子来。是的,她的确是一个少妇了,搽了非常鲜艳的唇膏,红得发腻的嘴唇虽然剩留着一点少女时代的任性的神情,却使人想起吸收了太多的阳光的圆熟的八月葡萄,向鬓脚斜插的眉画得很淡,翕张的鼻孔像很敏感的样子,甚至连晶莹的,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也变成了朦胧的,在暗示着一些什么似的眸子。她穿了件领上没有排钮的旗袍,潇洒地,一点激动也没有地摆着扑克脸,可是在她的眸子上,在湖面浮过的云影似地,一种异样的情感的波动迅速地飘了过去。“玛莉,你总还认识她吧?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是小母亲了。”

宗濂君这样他说着的时候,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在她的笑里边还有着昔日的婉娈味。“士煊君,我们很久不见了。”她说;把手伸给了我,她的声音镇静得像北极的冰山!

看看她的冷漠的,什么都忘了似的脸色,我真的想哭出来。虽然我是走进了九年前的旧梦里边,但这已经是怎样不同的一个旧梦啊!七年里边,正像宗濂君说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动,然而顶重要的一些东西却全和从前不同了。

我的整个的灵魂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抖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怕人家看见我的颤抖着的嘴唇,只得紧紧地咬着牙齿,沉默着,在脸上堆着傻子样的笑,握了她的手。

可是天啊,她的手也在颤抖着,而且冷得沁骨!在她的冰冷的手上有一点温煦的东西,它暖和了我的生命,使我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暗暗地说着。“很久么!我却觉得就像是昨天晚上的事!”“这是我的丈夫亨利,”她说;攀在她旁边那个英俊的绅士的手臂上面,很亲昵的样子。

亨利,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他,可是这名字我早就知道的了,在五年前接到她的婚柬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手,说:“我觉得很荣幸,能够在这里碰见你,我时常听见宗濂君跟玛莉说起你的。”“我很高兴,我早就想见一见你了。今天我真是幸运得很。”“听说士煊君是非常出色的舞手,我很希望——”

命运真是残酪得很,就在这时候,《ROSE MARIE》那怀念的,低回的调子,从音乐团那边飘了起来,像一条断了的丝一样,在空中浮沉着,浮沉着。“哈,你听!是《ROSE MARIE》!士煊君,我恳切地希望你能陪玛莉跳一次,她是非常喜欢这个调子的。”“的确是很华美的调子。”可是,真的是华美的调子么!在我,我是一只泪珠串成的调子,很久很久以前,玛莉就时常这样告诉我的。

我看了看玛莉,她低下了眼皮,——低下了眼皮也好,虽然我是想看一看她的眸子的颜色,但我实在也怕看见她的眸子呵。“请别吝借你的舞步吧。”亨利催促着。“对不起。”这样地向亨利道了歉,和玛莉走到舞池里边去时,我又开始害了热病似的连脸颊也抽搐起来。在我前面,她走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肢体,我可以嗅到她的头发的香味,三秒钟后,她将做我的舞侣,一同地听着《ROSE MARIE》,我可以对她讲在我的心里蕴藏了近十年的话,这些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可以用我的官能感觉到的事。她不再是一个飘渺的,辽远的影子了!“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么?是一个幸福的人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只看见白纱衫的背影在我前面移动着,马上就会晕了过去的样子。

在舞池里,我几乎是蹒跚地在那里走着,模样很可笑又很难看,简直是一个拙劣的初学者。我完全听不见音乐的声音和节拍,只听见自己一头牛似的,在大声地呼吸着。玛莉也像是一个不熟练的舞侣,很笨重,好几次她弄错了腿,脚碰在我的脚上。我渴望着说一些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她,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要说一些什么话,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蕴藏了近十年的话一下子全呕吐出来,就是呕吐了出来,有什么用呢?在我前面的是亨利君的可尊敬的夫人,而且我是把眼望着前面,不敢看一看她。我应该忍耐一点。不是么?我应该忍耐一点呵,可是,听一听那歌声吧!正像九年前一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所听到的一样,那样柔弱,缠绵而不肯休止,不知从哪里飘起来的一个秋天的梦似地。跳了半个圈子以后,我终于快断了气似地说起来了。“你知道这个歌的作者是谁么?”声音细微到连自己也听不出来。

她像没有听见我的话,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可是我还是说下去,用我的颤抖着的嘴:“这支歌的作者是菲摩,鲁道夫·菲摩。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不敢对她明说自己的心的欲求,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那位小姐的窗,一面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面流着眼泪唱着这支歌。真是泪珠串起来的歌呵!”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在她的眼里,紫色的昔日悄悄地回来了。她是那样地看着我!可是,她还是沉默着。“我想,音乐家总是幸福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

她想起了什么来似地,忽然说起来道:“你还时常唱这支歌么?”“在上海,每天晚上,站在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么,’这样地唱着,能够那样唱是幸福的,然而三十岁已经近在身边的人,是连眼泪也没有,歌声也没有了呵!”“士煊君,三十岁是唱《安乐家》的时候了呢。”“‘在右面,在一盏乳白的灯下,是我的安乐的家,’那样么?”“不,不!大概我是到八十岁也还是一个独身者吧?”“可是,人生不是应该快乐些么?”“在我,悲痛和快乐的感觉是不大分得清的。时间是很快很快就会流过去的,五十年怕也不会怎么迟缓吧。玛莉。”这样地叫着她的名字时,我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玛莉和亨利君的夫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对于我是有着不同的意义的“玛莉,你看,九年不是好像只有一秒钟么?”“……”她像在思索着什么似地沉默起来。“玛莉,你还记得么?我们从花园里跑进来,到处都挂满着玲珑的纱灯笼,天气很温暖,厅上充满着芳香,也是《ROSE MARIE》,你有着晶莹的眸子,你喜欢说:‘你怎么知道’……”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下。“正像一分钟前的事呵。”我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在今天,厅上也充塞着花的芬芳香呵!“你知道我这七年怎么生活了下来么?我刻苦地工作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我成功了,可是,”我咽下了底下的一句话,说了也是徒然的,我知道我应该忍耐一些。而且,她的脸色不是在苍白起来了么?“我成功了,于是我天天站在窗口唱着菲摩的歌,是高兴还是感伤,连自己也不明白——不是很可笑么?”我忽然不伦不类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跨出腿去时却践了她的脚。“真是对不起得很。”

她停了下来,象给我践痛了脚似地摆着痛苦的脸色,低下头去。她说:“士煊君,让我们走到园子里去吧。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的声音很细。

她向园子里走去,园子里到处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头上是一盏盏的灯笼,脚下是那些熟悉的小草和小野花,默默地我们走进了那树丛间的小径,大厅上的笑语声是渐渐地远了。我低着头看她的轻盈地在湿了露珠的碎石上移动着的脚。“士煊君……”

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得像雨后的玉梨。“士煊君,唱吧,唱吧!那个《ROSE MARIE》!”

我差一点流下眼泪来,可是,唱吧,唱吧!变得年轻一点吧。感伤一点吧!用自己歌声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吧!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我刚唱了两句,便听见一个凝滑的,绢样的声音,诉说似地在我的次中音里边,在夜色和花香里边荡漾了起来。你还想起那个辽远的人么,玛莉?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沿着那条小径,在树丛中穿越着,走过了那株龙柏,那株菩提树,那个葡萄棚,倒垂着的藤蔓的叶子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微风样的感伤轻轻地拂着我的心脏。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现在花是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让我们永远这样缓缓地,在没有人的树丛中走着,而且用我自己的声音唱着《ROSE MARIE》吧!

可是,在唱到最后一次的,二重音的复唱的时候,歌声突然断了,我们突然地在一丛玫瑰的前面站了下来。玫瑰还是这样鲜艳地开了一树。“这样红的玫瑰?”我说。“玫瑰是每年红一次的。”“在这里曾经埋葬着我的青春,而我——玛莉,我现在是在这记忆里边生活着。”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流过我的脸颊,沿着鼻准,沿着下巴,坠到地上去。我颓然地坐了下去,拿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想起了不知谁说的一句话来:“我们应该勇敢一点。是呵,我们应该勇敢一点!”

一只手、母亲样的手轻轻地按到我头上来,抚摸着我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轻轻熨着我的结了许多皱纹的灵魂。一分钟,我听见她说:“士煊君,回到厅上去吧,也许他们已经在找寻我们了。”“是的,亨利夫人,抱歉得很,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我站了起来,和她一同地从另外一条小径上抄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玛莉跟着她的丈夫举起酒杯来祝我康健时,忽然把酒杯打翻在桌上,她的丈夫吃了一惊道:“亲爱的,你有一点不舒服吗?”“是的,让我们先回去吧。”她说。

吃了两个餐,他们便先走了。

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厅上还是很热闹。我独自地跑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边。我听着底下的客人们一个个地散去,又看着园子里的灯笼一盏盏地熄去。于是,我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坐到窗槅的影子从地上移到东面的墙上去的时候。四

过了两天,亨利君请宗濂君夫妻和我到他家里去吃饭。到那边的时候,亨利君和玛莉刚在吵嘴,玛莉好像还哭过了,虽然把他们劝了开来,可是亨利还是生着气,大家都很狼狈的样子。宗濂君提议玩Bridge,我们便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鸡心梅花地玩到天黑。我输了很多,吃晚饭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宗濂君的太太有一点醉了,拿冷手中按着前额躺在玛莉的房里,亨利君却兴致一点点的好起来。吃了晚饭,他扯掉了领带,和宗濂君到那边打弹子去了,留着他的太太陪我喝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这热烘烘的饮料使我冒昧起来。“玛莉,亨利君待你不十分好么?”“不,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这样他说着时,她像忍受着很剧烈的痛苦的样子,把眼光移向窗外,离开了我。

谈话的线索一开始便断了。

我们静默着,高兴的哄笑声从弹子房那边传过来,不知在哪里有一只蜜蜂在飞着,嗡嗡的声音很响。“玛莉,我已经决定明天坐康脱罗梭到上海去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过头来,可是,从她的苍白的手指上,我知道她是很清楚地听见我的话,而且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那是一条褪了色的淡黄的手帕,在手帕里边是一朵干枯的,像老妇人的嘴唇那样带一点黑色的玫瑰,我把这包递了给她,说:“这是我的小小的礼物。”

她拿了过去,她的嘴像蚌蛤似地紧闭着。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坐下来,她把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放在琴架上,冷静地弹起钢琴来。

听了第一个音符,我就知道这是什么调子,正是菲摩的《ROSE MA⁃RIE》呵!

弹了一半,她停止了,站起来,拿了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向楼上走去,她的背脊很明显地在战抖着。

我走过去,坐到钢琴边,弹了那支歌的下半阕,于是我站起来,盖好了琴盖,向门外走去。

第二天,我拎了皮包,和孤独的影子一同地,走上了康脱罗梭号邮船。

乔乔

□忆秋

第一次见到乔乔时,乔乔还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缀着碎花的褂子,目光怯怯的,一幅乡下妹子的模样。她妈妈说:“快呀,快叫表姐。”言语里有些夸张的亲热,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竭力想向观众展示什么。

乔乔不说话,只是抬起长长的眼睫毛,望了我一眼,又迅速躲开。妈妈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进来吧。”她一边说:“不用换鞋。”一边紧紧盯住姨妈的布鞋。说实话,乔乔和姨妈的鞋都是新的,虽然土,但绝不至于脏到让妈妈变色。只是她做为城里人,优越惯了,总要找出一点乡下人的不是,这样才能让她保持俯视的姿态。

她的目光让姨妈很不自在,局促地缩了腿,放在椅子下面,动也不敢动。那晚,她说了很多客气话,说“她们才搬到城里,听说有这门亲戚,欢喜得不得了,所以过来看看”又说“乔乔听说有个表姐在新学校,和她又是一个班,成绩又好,特意来走动一下。”还说“以后就全仰仗你们了”。

她的话多少满足了妈妈的一点虚荣心,也“热情”起来。不过,再热情的话语也掩饰不住她眸子里的敷衍。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乔乔的聪明,乔乔的刻苦。我遗传了妈妈的目光短浅。所以我打量乔乔时,也无疑是不屑的。在我看来,她呆头呆脑的,就像外婆家的大笨鹅。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了我的无知。

乔乔是我家的亲戚,可我至今没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妈妈似乎不想谈论这件事,只是说:“她是老家的。”“老家”是一个太模糊的词汇,就像去世的外婆一样遥远。我只依稀记得低矮的土墙上随风摇曳的苇草,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熊熊燃烧的灶堂火,被薰得漆黑的墙壁。老家的印像,只止于此。

做为表姐,对于乔乔土啦叭叽的举止,我深恶痛绝。我觉得她简直是在给我丢脸。上学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教训她:“你别老低着头,好不好?抬起眼睛望着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老虎啊,会吃了你?!”不管我说什么,乔乔只是傻傻地笑。她不懂得回击。就算我凶巴巴地命令她把辫子剪掉,虽然那是她的最爱,她也不分辩,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

我对乔乔印像的改变,是在一次考试后。我太自以为是。我以为自己真的像姨妈说的那样“成绩又好”,至少也比乔乔这个乡下妹强。但不是。她的成绩吓了我一跳。她居然考了全年级综合成绩第一名。第一名?老天。我想都不敢想。

我觉得她简直是一个外星生物。

我的嚣张气焰顿时风吹云散,她让我在家里抬不起头。我都不敢向妈妈提起考试,一提她就急:“你怎么就赶不上一个乡下丫头?你的学习环境、生活条件,哪一样不比她强?”

我也不明白。我很委屈。我认为这是老天给我派来的死对头。

我开始挖苦她,不遗余力地打击她:“乔乔,这个名字多洋气,可用在你身上太糟踏了。你应该叫土土,老土,土死了。”乔乔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眯起眼睛,笑着说:“表姐,我改,还不行吗?”

她的好脾气为她迎来一片欢呼,包括我的好朋友春娜都背叛了我,成为她的死党。我的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容不下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就是心烦。乔乔的宽容,让我始终挤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没有被遗弃。事后,我也会内疚。我觉得有时乔乔才是表姐,我才是任性的表妹。

报纸上老说什么民工潮。我不明白,为什么过去微不足道的民工忽然间就汇成了大潮。在我看来,潮流是浩瀚、狂野、不可阻挡的。它和民工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可等妈妈下了岗,我才猛然察觉熟悉的街道上多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做的都是很辛苦很卑微的工作,却很有渗透力,渐渐到达了各个行业。

最初爸爸也和我一样,不以为然。当妈妈流着泪,倾诉自己的“不幸”时,他甚至还笑她:“你看你,跟天塌了一样,不就一个月几百元钱吗?就当它丢了,行不行?你以后在家,就做我的专职老婆。放心,我不会让你下岗的。”

他很自信。因为他是一个有十几年驾龄的司机,他有经验,有技术。车轮一响,黄金万两。他怕什么?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民工潮的汹涌,它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爸爸的自信并没有维持多久,好好的一个企业说倒就倒了,没有一点预兆。他这才慌了神,可已经晚了。等他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全变了。满大街都是闲逛的司机,个个手里有本本。

我们的生活一落千丈,妈妈也不唠叨我的“学习环境”比别人好了,她只是用哀伤的眼神望着我,许久都不肯动一下。这种目光让我很难受。我只是借口学习,远远地躲开。

有些话,我永远不向乔乔提起。在她面前,我依然维持着一个“城里人”的尊严,我不要别人可怜。

可是,我这一点仅有的尊严也有被打碎的一天。那天,妈妈让我跟她一起去串门(方言,邻里、亲戚间的走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我只是看见妈妈难得的笑了,也跟着高兴,不忍扫她的兴。我没想到我们去的那个亲戚家,就是乔乔家。我是真的没想到。因为在我心目中,乔乔很本就不算是亲戚。

我没去过她的家。我也没想过,要去她的家。所以当乔乔打开大铁门时,我愣住了。我的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溜走。可溜不走,她已经拉住了我的手。我像木偶一样,被她拉进了屋。我的心被惊讶还有自卑塞得满满的,容不下别的东西。

乔乔家阔了,他爸爸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完成了低声下气求人到别人低声下气求他这一过程。据说他贷款承包了县里最大的一个电站,日进斗金。他们不但从低矮的出租屋搬进了洋楼,而且处处显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他们比城里人还城里人。

看着他们家光线充足的落地玻璃墙,纤尘不染的木纹地板,我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我就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到了一个不该到的大观园,不但眼花缭乱,而且无所适从。尽管乔乔一如既往的热情,但我却感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富和贫,这是多么市侩的观念,我们曾经那样鄙视过它。可怎样的嘲弄,都阻止不了它。它来了,站在我们之间,以不可一世的姿态。

乔乔抽出一个精致的托盘,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也无从回答。那些被塑料纸包裹着的奇怪的水果,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甚至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只有求助地望着妈妈和姨妈,我希望她们的谈话能够快一点结束。可大人的交谈总是绕来绕去、无休无止。我的脑子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机械地咀嚼着一个拳头大的不知是韩国枣还是泰国梨的东西。对于稀奇古怪的食品,我总有一嚼为快的欲望。可是今天,我却没有食欲。

我的情绪已经乱了套,只是隐约听见妈妈一直在夸乔乔:“你这个女儿又乖又聪明,哪像我们盈盈?”直听到我头皮发麻,她才转入正题:“我听说你们老乔认识皮革厂的曹老板,能不能从中介绍一下,让老宋过去,听说他们正聘司机呢。”我好像看见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虚伪,充满了谄媚的味道。

乔乔的妈妈变白了,也变胖了。她矜持地望着妈妈,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

我恍惚间忽然回到了一年前,那时候也有两个女人,一个俯视,一个仰望。多么熟悉的场景,只是角色却换了位。时光,是上帝的一个冷笑。多么无情,多么冷酷,多么可怕,又是多么讽刺。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压抑。不顾妈妈追出来的叫喊:“盈盈”,我冲出了客厅,我冲出了铁门,我跑出去好远,然后才能自由的、如释重负的喘一口气。

世界在我眼里变得陌生。陌生的妈妈,陌生的姨妈,甚至陌生的乔乔。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带上我,或许孩子是她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可我却因此剥落了最后的骄傲。

我知道我是错的,我的错误也许会导致爸爸的工作再次没有着落。可我真的很难受。我的心是太脆弱的堤坝,受不了如此强烈的落差。

乔乔并没有因为知道我的根底,而像我打击她一样打击我。只是,我总觉得她眼神里多了点什么。我开始躲避她,即使见了面,言语间也失了底气,没有了做姐姐的样子。

后果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严重,在乔乔爸爸的帮助下,爸爸又如愿以偿地握上了方向盘。妈妈因此感恩戴德,时时唠叨:“人家老乔才叫有本事,连女儿也有出息。”她忘了当初她的冷漠,她的不屑一顾。

我和她日渐疏远,只是她没有察觉。她关心的不是这个。

我转学了,妈妈的意思是:“这个学校离家里近,我们也放心点。”其实真正的意思是,我可以省下在学校花费的午饭钱。我没有表示反对。我是随波逐流的人,面对生活,我既然无法对抗,只有选择顺从。

乔乔对此很不理解,她找到我说:“就算你们家有困难,你也可以跟我说呀,至于转学嘛。”我笑了,望着她。乔乔长大了,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她的脸上渐渐有了成熟的气息。“表姐,你是我的坐标。虽然你的成绩不太好,可你正直、乐观、不虚伪,从不修饰掩盖你内心的想法。真的。”乔乔真诚地说:“如果你走了,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你不知道,我是一个不懂得约束自己的人,我需要一个人时时提醒我。钱的问题,你不用费心,我会和我爸爸说的。”

这不是最好的理由。我摇头。我望着这个孩子,这个过去只知道傻笑的表妹。她不懂得,钱不是问题。她也不会懂得,真正能提醒自己的,纠正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不是坐标。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在那一霎间,我想通了许多事情。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一个孩子一夜间长大。

人总是会变的,当我看清了自己身上浮躁的影子,它就不见了。我变得沉默,也更加理智。我努力把过去指手划脚的时间弥补回来,我能做的,我可以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渐渐地,我和乔乔失去了联系。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了她。我险些认不出她,若不是她叫了我一声“盈盈姐”,我甚至不敢去认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时髦的时尚的涂着重重眼影的女孩子,染着一种韩国很流行但很奇怪的黄头发。“听说,你考上了清华。盈盈姐,你真了不起。”乔乔用快乐的语调说。只是,我看见了她一掠而过的失落。“姨妈呢,还好吧?”

乔乔又一次避开我的目光,不管怎么变,这种习惯她总是改不了。她的声音有些黯淡:“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和爸爸离婚了。”

我只好改变话题,我隐约听说过她落榜了,所以安慰她:“不要伤心,你当初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多了,再补习一年,应该行的。”

谁知她却不在乎,她愣了愣,才回过神,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嘴角一撇说:“高考?切!我根本没参加。我早不读了,没意思。”

我傻掉了,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傻乎乎地问:“不读书,那你干什么?”“享受生活呀。”乔乔大大咧咧地回答:“青春只有一次,浪费在书本上太可惜。现在不享受,等老了,牙也掉了,骨头也硬了,吃嘛嘛不香,穿嘛嘛难看,还不后悔死?!算了,不和你说了,拜拜。”她的眼睛捕捉到几个色彩斑斓的身影,立刻把我放弃了。几个男的女的长发短发的青年混在一起,钻进音乐轰鸣的迪厅,不见了。

我站着,久久不能移动。我想:乔乔眼里的我,一定比当年我眼里的她,更土更傻。人世间,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只有不同的选择。只不过,我选择了抓住,她选择了放弃。

我忽然非常怀念,怀念过去那段没心没肺的懵懵懂懂的青春时光,怀念那个怯怯的,不敢看人的,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的小姑娘。

走不出小城的腿

□汪承兵一

轮子对这座城市爱恨交加。

这个城市里住着他爱的人和他恨的人,他们都活得有滋有味,其实轮子具体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恨谁,确切地说,轮子是很厌恶这座叫房县的小城的,是它让轮子上了六年的小学,三年的初中,三年的高中毕业以后,上班单位穷得连白开水都没有,也就是说:轮子上班、下岗是同步。小城里下岗还是新鲜名词,每个上班的人都靠财政上拨的那点钱虚度光阴,并且三四个月里领不到一分钱,怨言肯定是有的,但是人们都习惯了,他们都有老婆,有孩子的人,真的很敬佩他们,白天在单位兢兢业业上班,晚上还要到亲朋好友那里借人民币,因为老婆还在家里等米下锅,老朱在武装部上班,上班时被村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搞得焦头烂额,下班还给老婆骂得狗血淋头:上他妈的什么班,一年到头拿不到钱,年底给你评个什么模范管个屁用,又不能当饭吃。说实话,老朱在我心中一直印象不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同志,工作能力在同事当中也是有口皆碑的,可是堂堂一个国家干部,收入还抵不上老婆养几头猪,老朱总也搞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在园艺场干了三十多年,到头来连水费都发不下来了,偌大的一个园艺场投资几千万元竟然血本无收,还让十几名干部职工一年发不下工资,有天轮子和老朱几十个人坐在农委办公室里找农委要工资,金主任开始还讲道理,后来他也不讲了,他说我们工资也已四个月没发了,那我们找谁呢?还是自己想办法,你们园艺场有那么多的地,鱼塘,怎么会没有钞票呢?自己想办法吧。二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锤子对轮子说,锤子和轮子在学校是同学,毕业后又分在一起,锤子是那种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角儿,他在农校时就因泡妞和别的男生打的头破血流而被记过处分,分到园艺场和场长吵架而闻名全场,那是那次在农场里开会,那个据说农大毕业以前成绩不错且被重任的场长,到园艺场后表现平平,职工每天有干不完的工作,可工资便一个月接不住一个月,让全场职工怨声载道,那天场长正口若悬河地讲园艺场会如何如何兴旺发达,困难只是暂时的,希望大家等一等,轮子当时在会议室一角睡觉,这种话轮子听得不计其数,轮子敢怒不敢言,只当是放屁,场长终于结束了他那长达180分钟点的演讲,然后问:各位同志还有没有意见,会场一片沉默,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轮子当时就醒了,是这种寂静惊醒了他,刚才他还正在梦见大片大片桃林,他和他的金子正在看满山的桃花一片灿烂……

突然轮子听到有人在问,原来是锤子,轮子赶紧拉了拉锤子,小声地说:“别人都不说,算了吧”。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时轮子看到老王嘴角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笑,那是阴笑,轮子骂:“笑个屁,老不死的老东西。”轮子最看不惯老王,平时见了场长象哈巴狗一样,背后却鼓动那些人说场长的不是,有几次老王在宿舍对锤子和轮子说:“你们两个年轻人分在我们场,实在难为你们啦,吃不上饭,住不好,上班还要家里接济,这都是老李一手造成的,自他上任以来,园艺场就一年不如一年,原先的园艺场富的流油,那是想进还进不来,工资按月发,资金年年拿,那姑娘直往小伙子怀里钻,哪象再现在的园艺场,臭狗屎一堆,人见人怕,不知你们家里是怎么想的,把你们放到这地方,不过园艺场现在不是没有钱,而是李场长在,他乱花掉,我们都是堂堂的国家干部,工资是财政局一分不少地发给场里,可是钱呢?为什么几个月发不下来呢?不找不行,你们不象老李他们,他们有外快,十年八年不发工资也饿不死他们,你看你们现在一个住在家里,一个住在哥家里,也不是办法,你们说是不是?”当时听得轮子和锤子感激流涕,锤子说:我们才来,情况不是太熟,还请王叔指点。轮子暗暗庆幸碰了一个好人,直到后来轮子才彻底发现老王是他妈的老不死的大混蛋,这是轮子在以后才发现的。

谁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就象锤子和场长之间争执。锤子问:“什么时候发工资。”锤子说:“我有两天没吃过饭了。”场上便哄笑起来,场长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一付面不改色的样子说:“锤子,没办法,这些天是苦些,看远点日子会好起来的。”场长从袋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多少钱,然后说:就这五十元钱了,你拿去先用吧。轮子也觉得场长有些可怜,便又拉了拉锤子,意思很明显,见好就收吧,轮子以为这样便结束了,谁知道意想不到的局面发生了,有几个工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也揭不开锅了,场长也给我们想个办法吧。”场长脸上再出挂不住了,他认为是锤子捣的鬼,一拍桌子:“锤子你不识抬举,念你才出来工作,才借给你,你竟然聚众闹事,我老李不欠你工资,凭什么给你钱,我他妈买烟都欠帐,谁又给我钱……”轮子知道这下糟了,事情闹大了,锤子脸涨得通红,气的满脸通红,他最恨别人对他拍桌子,锤子说:“放屁!谁聚众闹事,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他们问你要关我屁事,你他妈有本事就别让这么多人跟你喝西北风,还好意思和大家讲,没钱就说没钱,不要骗我们,这月推下月,下月推下月,你到底要骗我们到什么时候,你今天要给我们说清楚,不然你就走不成,。”轮子见锤子牛脾气又上来了于是拉住锤子说:“你他妈疯了,少说几句不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轮子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轮子看到老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正在劝场长:“算了吧,锤子还是小孩子,场长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这几句话无疑是火上加油,轮子心里骂道你这老王真是从头到脚坏透了,幸好已把锤子拉回宿舍,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乎整个农委都知道有个叫锤子的人聚众闹事,不多久农委赵科长带人专门为对此事进行调查,结果不了了之,但锤子经过此事后,终于明白社会和校园是两码事,他觉得园艺场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下定决心到外面闯闯。三

锤子走的那天小城正漫天飞沙,到处是蒙胧一片,锤子决定到福建,那里有他的一个家门的哥哥,是一个建筑队的包工头混的还不错,轮子一大早便到车站等锤子,车站里空荡荡的,锤子一脸无所谓,笑嘻嘻地对轮子说:“等到我好消息,要是不错,你也过去,总比赖在家里强,”轮子说:“好吧,反正这个小城我厌倦了,祝你一路顺风!”轮子掏了两张四人头放进锤子的口袋里,路上用的着,实在不行就回来,你的脾气实在让人担心,锤子说:“不会的,我会改的。”轮子左右看看觉得来送行的好像少了一个人,便问锤子:“石榴呢?”.锤子说:“我没告诉她。”

轮子说:“你会后悔的,我给她打个电话吧!”石榴是锤子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块上学,到高中到后来锤子上农佼,石榴上卫校,关系一直不错,在轮子看来,石榴是锤子的媳妇是十拿九稳的了。

轮子便给石榴打电话,石榴在县医院上班,正好石榴上夜班还没下班,听后很惊讶以为轮子在骗她。

轮子说石榴你赶紧到车站,骗你是王八蛋,说毕便把电话给锤子。

轮子看锤子眼睛湿湿的,便不好说什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对锤子说:“上车吧。”

等石榴赶到车站时,轮子正准备往回走,轮子双手一摊,石榴眼泪花眼眶里打转,轮子掏出一个苹果往嘴里一塞,抬起头看见石榴眼泪正流下来,于是扭过头,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对石榴说:“不要这样,锤子他走的再远,他也飞不出你手中的线,锤子说过他永远是你石榴手中的那只风筝,他飞的再远也飞不出你的手掌心。”“轮子,你不要骗我了,这话是你轮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说一声,我石榴在他眼中算什么?”石榴一脸怒气。

轮子说:“男人的心思你不懂,锤子是不想让你担心,他真的很……”轮子想说很爱你,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于是又改口说,“在乎你。”

你不要替她解释了,石榴脸色渐渐灿烂起来,谈你吧,轮子,还有没有写东西。

轮子也笑了起来:“写个鬼,偶尔写一些,给自己写,现在谁还看那些臭东西,石榴,别说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已经八点多了,小城早晨永远是那么生机勃勃,学生骑车上学,上班的人流,汇成小城一幅生活画面,石榴和轮子正喝着豆浆,有一句无一句交谈,轮子看时间也差不多上班了,便说以后需要帮忙的,叫一声,谁叫我们是朋友呢?轮子拿笔,掏了半天也没找到纸,便把烟盒拿出来,写上锤子的地址,石榴仿佛没看见,轮子便拿了牙签压在上面,然后跨过油迹斑斑的桌子走出门,忽然听到石榴说:“我不会找他的。”

轮子心里一紧,扭过头,见石榴两眼凶光。

锤子一走,轮子便失去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整天沉默寡言,一见那个乱七八糟的农场轮子就有气,上班也无所事事,下班便顺着小城的河堤慢慢地踩着单车回家,有时金子也会过来看看他,她在一家娱乐城做服务员,那天他们躺在小城河堤上软绵绵的草地上,天空几只风筝,正无忧无虑地飞翔。

金子用手摸摸轮子的脸冰凉,便问:“你是不是生病了?”轮子说:“是。”“哪里?”轮子指了指肚子。金子笑了起来,你坏,两个人便在草地上搂成一团。

天渐渐黑了,乌云遮住了小城的半个天空。轮子抱起金子的脸,问金子:“我们在一起是不是很快乐?”金子说:“是。”“可是,”金子一把捂住轮子的嘴,“我知道,你是说你没有钱,我喜欢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钱,我们以后可以回你乡下老家,种上几亩田,我给你做饭,洗衣,你可以安心地写文章。”轮子感到眼眶湿湿的,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金子搂得更紧了。

两个月后,锤子来信了,锤子在信上写道,这里不错,管吃管住,一个月有八百多元钱,只是活重点,时间长一点,一切都会好的,轮子你别挂念,有空多帮我去看看石榴,她怎么不给我来信,我很想念她,帮我告诉她等我攒够钱我要给她买房子我要让她像白雪公主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轮子把信拿给石榴看,石榴看过后笑嘻嘻地对轮子说:“你对锤子说,叫他省了这份心吧,我就是嫁聋子哑子也不会嫁给他。”

轮子感觉石榴离锤子越来越远了。四

锤子的信给轮子带来无穷的信心,毫无生气的工作环境使轮子彻底心灰意冷了,轮子下定决心去闯一闯,就是赚不到钱,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总比闷死在小城要好。

轮子这次走得更彻底了。轮子若无其事地告诉家人,场里总是没事,到同学家里玩几天。单位里连假也没请,轮子觉得男人做事就应该干脆利落,不应婆婆妈妈,思前顾后反而误事。轮子觉得最想见的是金子,可又怕见到她后自己下不了决心。

于是在金子上班时,轮子把信压在金子的床头,轮子只是想告诉金子,感谢金子在小城给了他最快乐的感觉,以后他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记住一个叫金子的女孩。从现在开始,他会为金子祝福:金子你嫁给谁不重要,轮子会一样地替金子高兴,最重要的是金子你快乐。

轮子选择了南方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陌生城市,自己到底能不能生存?轮子踹着自己的毕业证在小镇几经周折,终于在一家五金厂找到了工作。如锤子所说一切都会好的只是活重点加班时间长一点。

轮子慢慢适应了南方温暖潮湿的气候,习惯了南方都市的生活节奏,只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才发觉自己已离故乡千里万里。

星期天站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询问场里的情况,家里说还是老样子,轮子暗自庆幸出来是多么英明。接着又给锤子打电话,锤子现在是小老板了,给别人装修房子,末了轮子问:“还想不想石榴?”锤子说:“想个卵子,这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女人。”轮子便笑起来挂了电话。

回到宿舍,房间里空荡荡的,都上街去了,刚躺下听楼下有人叫:“轮子,外面有人找你。”

走出厂门,轮子一下子呆住了,那个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身影,竟是自己日思夜思的人,金子。

珠海浮云

□单仕平

戴着圆形墨镜的算命先生许宗儒漂荡多年,来到一个叫“金顶”不起眼的小巷里租了一间八平米的屋子。面孔黝黑长着参差黄板牙的富裕农民居然以不容讨价还价的口气面不改色地收了许先生两张百元大钞,这简直是打劫!许先生到一家私人裁缝铺里制作了一黑一白两件对襟式真丝褂子,把自己打扮成温文尔雅的模样。

许先生的双眼视力均为1.5,入行随俗,许先生也勉为其难地冒充瞎子,白日里他拄一根乌木杖作摸索状,磕磕绊绊地让人觉得此人怪可怜的。

他把《麻衣神相》背得滚瓜烂熟,而且颇有研究。

珍藏许先生手里的《许氏命相》秘本,经数代人研读,已然飘零残破。“父来问子欲子贵,子来问父为父忧;妻来问夫为夫愁;夫问妻,定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程,商贾为财帛,絮絮问一事,定为此件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必有故;一片真诚,自说慕名求教,此人实乃信徒。笑问贱相如何,此人若非权贵,定是捣乱!砾丛中辩金石,衣冠队里别鱼龙,古来万法归一法,天机不可泄露……”此乃《许氏命相》之总纲。每读及此,许老先生不免击节赞叹:妙哉此论!

有了一番渊博,许老先生自信能在此捞到大把的金钱,闯出大块的天地。只是,令许老先生伤心的是居住之地太过下流,难与自己神算的身份相衬。那是夹在几幢临街大厦阴影处的农民屋,住在此处的还有两人,左首是一个豫西女子;右邻广佬儿是本地人,年近四十,做着补鞋的下贱勾当。

广佬儿终夜敲击不止,无论有风无风的日子,满屋鞋臭挥之不去。

豫西女子长相倒也俏丽,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夜夜描眉点唇,衣衫光鲜,首饰丁当,引颈鹤立街头,见男人就灿烂了一张粉脸,拉拉扯扯,甜甜地呼着“老细”(老板)。许先生兀地想起一个词儿——倚门卖笑。

许先生自命清高,哪能与这等龌龊人为伍?弃了杖,去找那富裕农民理论。

那农民倒有涵养,也不生气,很有气度地递给许先生一支“三五”,搭起二郎腿,喷着烟圈悠悠说道:“许先生也犯不着生气,不如将这一排三间屋一起租下,我给你八折优惠如何?”

就是八折优惠,三间屋也要五百元,许先生被噎愣了。

见许先生半响无语,农民又递上一支“三五”,愈加平和地说:“许先生如果无意租下整栋屋,那就唔好意思,我总不能让它空着。只好让先生受些委屈了。”

许先生明白此地无钱是小闺女打亲家——空口说空话。无钱只有日日嗅那臭鞋味儿,日日睇那风骚鸡婆。于是将那一前一后的两支三五在掌心里揉个粉碎,狠狠地往脚下一摔,留下了一句让那个富裕农民目瞪口呆的脏语:我吊你老母个害(我日你妈)!

许先生一路飞走,偏偏遇到同行阿海。阿海曾是特区红透半边天的人物,阿海面相生得不如许先生儒雅,一张口只知吹捧,功力远不及许先生深厚,因此阿海恨透了许先生。见许先生一不拄杖二不戴墨镜却健步如飞,顿时冲街一声呐喊:“好你个假瞎子,骗得人好苦!”

许先生看清吆喝的人是阿海,极镇定极平静地说:“先生,唔好意思,你睇错人了!”说完,飘飘然穿街而去。

灯红酒绿下,许老先生一声叹息:珠海真他妈地好!踅进一家排档,胡乱打发了肚皮,怏怏然回到深恶痛绝的出租屋,对灯枯坐。左边补鞋佬儿丁当不绝的敲击声,右边是调情的嗲嗲撒娇声,吃吃浪笑声。俄顷,床板吱呀声大作,豫西女子如梦的呻吟,多年不弹此调的许先生的老二揭竿而起,腹胀如鼓喉咙发干,仓促间也呻吟一声:“我的娘呀!”裆里早已湿漉漉一片了!

为缓解隔壁带来的压抑,许先生咽口唾沫,放开喉咙吼唱:哥子我从来不扯谎打一只麻雀斤四两。哥子你不要不相信,翅膀毛扯了一箩筐。

隔壁的声浪顿歇,许先生好不得意,叽叽嘎嘎地接着吼:斤四两麻雀算个啥?我家鸡公下蛋才叫大。一个蛋炒了十八碗,蛋壳装得下大冬瓜。

隔壁房里一声怒吼:“你老母个害,死左老豆(老爸),半夜三更吼咸个啥?欠揍啊你!”

许先生禁声,补鞋匠的钉锤也住,出租屋里静悄悄。俄而,豫西女子撒娇:“呀唷大佬(大哥),发乜(啥)火嘛,真真扫兴!”

嫖客心肝宝贝儿地哄。一种凄凉弥漫了许先生全身。

这种凄凉的感觉是苦楚的,许先生不甘被这种感觉所淹没,于是把凳子搬到桌上,坐在凳上,对着惨淡的灯光研究掌纹,贼也似地盯着掌纹上那象征着财富的“泉眼”,那泉眼依然千年不变地显在那儿,许先生抚着泉眼安慰自己:怕甚?财富是跑不掉的,人人都有走运时,只争来早与来迟。子牙八十运才来,吕蒙正七十二岁中状元。我许宗儒时辰一到,门板也挡不住,非大发特发不可,一发不能收!如此想着,许先生双手枕在头下安然入睡了。

翌日,许先生起了个绝早。甫开房门,恰巧碰着豫西女子出门送客。嫖客见许先生赶紧低头,原来是个瘦儿巴唧近五旬的男人。许先生兀地壮了胆,且为昨夜无端地虚怯暗笑。嫖客脚下虚虚地象踩上了一团棉。

豫西女子大声叫嚷:“唔使怕,唔使怕,呢个人是个瞎子!”

嫖客兀地壮起了胆。打量许先生半晌,弄得许先生只好做摸摸索索状。

待嫖客走远,许先生摘下墨镜,怒视豫西女子,“做这种羞人的勾当,倒好意思中头彩似地大喊大叫,好唔识羞!”豫西女子对许先生陪着笑脸:“大佬唔生气,我厌这嫖客,就拿他耍笑取乐。”

许先生见豫西女子这等说,倒生了几分好奇,“既做这生意,他花了银钱你出了力,两厢情愿,说什么厌不厌的?不应了古话,又做婊子又立牌坊么?”

豫西女子见许先生这等说,身子一颤,煞白了脸,神色默然,低低地说一句:“大佬才教训得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大佬不知罢了。”

许先生悟到自己的话太过刻薄,转身走了几步,言道:“小妹子,你前额阴云密布,印堂显得灰暗,似有霉运当头,近日当有劫难。这几日最好收敛一些,避避风头才好。”

豫西女子见说,立刻惊惶起来:“大佬,多承指教,我一定顺势大佬话,干干净净呆一阵子!”

许先生拔步要走,大清早和这女子胡扯这么久,延误了生意,在心底恨一声:撞见你妈大头鬼了!这当儿,补鞋匠也推门而出,迎面碰见许先生和豫西女子,点头招呼道:“生意好,生意好!”

许先生心底愈发痛恨,不睬那补鞋老儿,径直昂首,挺拔而去。

一出小巷,许先生手中的乌木杖点得街面脆响。那身子瘦长瘦长,远处的海风拂过,裹着许先生悠闲、儒雅的步态,着实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许先生在番洲区自己日日算命的老地方儿,盘膝而坐,将一块三尺见方的小广告压在脚下,闭目如老僧坐禅,渐渐入定。许先生虽年过四旬,但天庭饱满,五官周正,肤色白晳,满脸寻不出几根皱纹,端的一副好面相。凭着爹娘给的本钱,狠压其他几位算命先生的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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