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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21:5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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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达尼·拉费里埃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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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睡衣的作家(经典写作课)

穿睡衣的作家(经典写作课)试读:

首部小说的承诺

1 缘起

那时,我住在蒙特利尔,一间暖气过热、家具齐备的房间里。为了从远郊手工工场那些周而复始却微不足道的活计中解脱出来,我尝试创作小说。邻居是一些年轻的流浪汉,没有足够的钱买可卡因,终日沉迷啤酒。当时,霹雳可卡因还没有在这座城市最贫困的街区肆虐。每个星期六晚上,我和工厂的伙伴们在一个夜总会见面,那里的常客,是一些年龄足以当我们母亲的女人。这就是美洲给这些人的希望,他们天不亮就出门工作,晚上回家,在电视上一部烂片的陪伴下,吃掉一份面条。而我想要的希望,是美洲给那些富人区孩子的希望,那些家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工厂里,我一无是处,我的双手什么都创造不出来。除了写作。人们忘记了写作也是体力劳动。如果跟任何文学圈子都没有交集,甚至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阅读俱乐部,突然就投入一本书的写作,这可能吗?我阅读了手边所有的文字。但是,写作和阅读全然不同。作家和读者完全处在链条的两端。

2 打字机

我去街角买了一台旧打字机,我在旧货商的橱窗里看到它已经有段时间了。我并不想手写这部小说。我生活的这个地方是靠机器发家的,我想当一个现代作家,而不是那些尚处于车马时代的第三世界农民中的一员。这是一台旧的雷明顿22型打字机,状态良好。我把它摆放在餐桌上,水果篮旁边。我保持着对水果的热爱,这是加勒比人的天性。我酷爱熟透的香蕉和黄色芒果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一开门,它就扑鼻而来。几天后,我坐在打字机前,准备写下我的第一个句子。整个下午,我都在期待接下来的进展。那时,我还不知道,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比第一个句子更让人绞尽脑汁。第一个句子一出现,整本书的剩余部分就会接踵而至。靠着水果和蔬菜充饥,我度过用一根手指敲字写作的夏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运动员。一个月之后,我发现,自己是短跑选手,而不是马拉松运动员。

3 痛苦

我下决心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不让自己太费劲。作为工人,我当时以为写作不过就是一种消遣。人们总在我身边谈及作家的痛苦,但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广播里,一档文学节目中,一位著名作家断言,如果没有承受痛苦,就无法写作。另一位补充道,写作本身就是痛苦。那天,他们一直谈论的只有痛苦。我感觉他们所了解的,更多的是这个词本身,而不是它所包裹的现实。在这点上,我拥有不二的发言权。我刚刚逃离狂热的专制政权,置身于北美的工人阶层,在这里,黑人依然是下等公民。工人阶层的贫民窟里,只有灰蒙蒙的早晨和低沉沉的天空,如果阶层再高一点,日子就过得去了。生活已经很艰难了,我想创造一个像香槟酒一样熠熠生辉的世界。因此,我钦佩像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这样的作家所表现出的风度:即使生存情况糟糕透顶,他给人的印象始终如一。就好像有一天,他做了决定,做一个传奇人物。这,正是我想成为的样子。

4 沉睡的城市

我在浴缸里阅读,在小餐桌上码字。空间虽然狭小,但感觉自己如神仙一般。这里能听到的,只有三伏天里苍蝇的嗡嗡声,它们被挥之不去的水果味吸引而来。天气太炎热,空气里飘荡的都是硫磺味。我不停地溜去冲澡,但一出浴室,马上就再次汗流浃背。在房间里,我团团转,好像被打字机催眠一样,仿佛它给我许诺了全世界。我知道,打字机的肚子里装满了我小说的所有句子。我要做的是把它们从机器里一句句拽出来。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是,我有的是时间,也只有时间了。我的日子都是和这个世界上最棒的玩具一起度过的。每当置换掉平庸句子中的一个词,灵感就蜂拥而至,源源不断。当我完成一页文字,而且这页文字拥有我喜欢的节奏和音乐感的时候,我就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像一个梦游者一样穿行在城市中。漫步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家,有时候淋着雨,然后又回到工作台前。写作继续,直到夜深。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记下一个灵感或者一小段对话,很长时间,我呆坐在黑暗中,任思绪天马行空。然后,写作开始,我小心翼翼地轻触键盘按键,确保只发出最轻的声音。片刻之后,情不自禁,我把键盘敲得飞快,直到邻居吼我,让我停止制造噪声。在沉睡的城市里写作,内心满是愉悦。我的头脑里只有它:写作。对我而言,这是永恒的节日。

5 物质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确信这本书会把我拖出那个黑洞。为了写作,我被迫停止工作。本来就困难的经济状况更加糟糕了。我不得不写得快且短。我没有像那些年轻的美国作家一样的财力,他们可以把第一本小说的故事拖到六百页。我孑然一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把我的日常消费降到最低,并且开始着手引诱我容身的那座大楼的房东的女儿。房东,一个意大利人,根本瞧不上我。我刻意安排每天在楼梯上偶遇他的女儿几次。有一次,我和她在我房间里共度一晚。从那以后,我就不用交房租了。缓解了这个麻烦,我还要解决吃饭问题。我注意到,每次我去贝拉斯超市买蔬菜和水果的时候,那位年纪不轻的收银员总对我抛媚眼。她最后告诉我,她其实有着非洲血统,尽管外形上不像。事实上,她是金发女郎。小的时候,她读过一本关于非洲的书,从那时起,她就梦想去那里生活。那本小说中有她的影子,我对她说,白人姑娘跟一个黑人睡觉,醒来的时候搞不好会在塞内加尔。于是,我与她之间,只有她想帮助我的欲望了。她让我支付我购买物品的十分之一,而与此同时,帮父亲管账的房东的女儿正在抹去我的欠款。杜度·伯塞勒,“日出”爵士酒吧的老板,在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就告诉我:“去女人们身边,她们能帮你。”于是,我毫无后顾之忧地开始了我第一部小说的创作。

6 形象

有些形象牵引着读者促使他们埋首书中,并让他们相信,他们并不是在读一本书,而是在阅读作家。一想到普鲁斯特,人们就看到一个整天窝在床上,用毛皮大衣紧裹着自己的人;海明威,端着猎枪,或者在他的渔船上抽着一支硕大的古巴雪茄;老米勒和他的脱衣舞娘们打着乒乓球;赫特鲁德·斯泰因,下颌高高抬起,叉着腿,盯着听众的眼睛,告诉他们她讨厌自己的小说;三岛由纪夫让他的同性情人用军刀砍断他的头颅;君特·格拉斯的大胡子使他显得头脑愚笨;快乐的詹姆斯·鲍德温在马龙·白兰度的怀中;弗吉尼亚·伍尔芙,疲倦的眼神;博尔赫斯,孤身一人坐在酒店大堂,盲杖在他的双腿间;托尔斯泰,永远套着他俄罗斯庄稼汉的大罩衫。无名作家,正如人们说的“无名战士”,穿着睡衣。

7 希望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我的第一本书面世,我的命运改变了。我并没有因此变得阔绰,离阔绰还远得很。但是,从那时起,我过起了梦想的生活。我做了正确的选择,把我的全部身家和所有精力都赌在了这张牌上。我一直相信滋养童年的那些寓言故事,尤其是穷光蛋在魔法棒的帮助下变成王子的故事。有个仙女就足够了,对于我,仙女就是写作。让我难以置信的还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旅行如此之多,我却从来没有支付过哪怕一张机票,一间酒店房间,甚至饭店里的一顿饭。金钱的问题,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吹着口哨,穿越世界,我放任自己,随遇而安。不要忘记,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要与金钱保持距离,不能让它把我拖进漩涡。要是想帮助别人逃离黑洞,自己首先不能身陷其中。你看我,口袋里的全部家当,就是字母表的二十六个字母。从句子到段落,从段落到篇章,最终垒成一座大山,山下涌动着的是感官、感受和感情。我把全部这些一股脑地堆到读者面前,他们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亲切友好地接受了。我还写过很多其他作品,但是,没有任何一部可以与第一本书的幸福感相提并论。它有黄色的封面,摆在一间书店的橱窗里,在莫拉维亚和海明威之间。还有另一种强烈的幸福,无与伦比,那就是,当你经过时,听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凑到朋友的耳边说:“就是他,我跟你说过的作家。”确确实实,正是在下。

8 穿睡衣

如果有人穿着睡衣给你开门,你马上就会感觉亲近,即使他看起来像十一月的灰色天空一样阴郁。他走在前面,把你带到厨房,边走边抱怨些你听不懂的东西。独居太久的人,总是有这种含糊不清的表达方式。——他们有时候会自说自话好几天,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访者明白得太晚了,刚才应该给他递一下那个年轻邮差刚扔到门边的报纸的。他们坐好,并不着急开始谈话,而是一起喝杯滚烫的咖啡。滚烫的咖啡,这是单身人士的另一个嗜好。他们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但是对写作却避而不谈。乡巴佬才聊业务呢。他看起来时间充足,却一直对我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将不久于世”,他对我说这句话,语气就像聊到将要下雪一样平常。我瞥见了桌角上厚厚的手稿,像极了等待被投喂的怪物。在把我送出门口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他最后一本小说,已经写了十多年了。他不会马上投入写作,他会为自己煮一杯咖啡,他原本就打算一个人喝,这会使他最大程度地静下心来。他在这间阴暗寂静的公寓里缓慢地走动着。自从他女儿摔门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拉开窗帘。他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丝毫不带感情。最终,他将会坐在打字机前。或许将毫无进展,我的到访扰乱了他的一切。但是,正是在这种停滞中,写作正在酝酿。他将回到床上,靠着两个枕头写写画画,为什么我能够如此清晰地想象到他正在公寓里踱来踱去?坐在车里,我这样揣测。仿佛我熟识这个穿睡衣的男人。更糟糕的感觉是,我好像曾经在这阴暗的走廊上来来往往,来过这间小客厅和这间拥挤的厨房,见过这件蓝色条纹的黄色睡衣,这副胡子拉碴的倦容,这张脸比我苍老很多。在电话里,我已经感觉他的声音很熟悉了。在他工作台上瞥见的这部丰满的手稿至少有九百页,我希望至少知道手稿的标题。为了创作这部作品,他避居在这间公寓,远离所有社交活动,几乎从来没有脱掉这件布满星星点点咖啡渍和面条渍的睡衣。他一定以为像其他衣服一样,睡衣也可以作为工作服吧?

穿睡衣的作家

1 开篇

这些是我写给自己的笔记,但终究为时已晚。那时候,我是一个无精打采的年轻作家。终日穿着睡衣,在我的雷明顿22型打字机上敲敲打打。经历了八年沉寂之后,我依然继续写作,却已经没有最初几年精神饱满的状态了。现在,必须写作几个小时之后,我才能找回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感到各种形象从指尖跃然纸上,仿佛茎秆上开出朵朵鲜花。我过去曾经幻想,经验将会使我的创作更容易;也想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学会了规避障碍;还想过,我会变成一个职业老手,熟悉行业中的所有诀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试图找回最初的那种自发状态。写作是一种奇怪的激情,如果不想以后承受激情燃烧后的空落落的感觉,需要尽可能推迟这种热情的爆发——一个作家去世前很长时间就创作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因此,需要在进入墨水长河之前就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像石头一样沉甸甸的笔记吗?如果不能确定自己拥有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才华,请避免这样做。不幸的是,这种才华常常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焦虑恐慌。这里,我谈论的是更低一些的层次,这个层次上有一些作家,他们完成一天的工作后,还能喝一杯红酒。事实上,我是说给自己听。我给自己一些建议,对于已经深陷这个黑暗隧道一般艰难时期的我,已经没用了。我太清楚我给自己安排的那些困难所在了,我让困难呈现出来,方便解决。比起行驶途中不知道会给我创造何种惊喜的新车,我更希望和我的旧车在一起,我清楚它所有的小脾气。如果您已经处在这种艰难时期的入口处,那么请您带上这本教科书。如果您天赋满满,那么这本书对您毫无用处,如果您缺乏天赋,它只会使您前进的速度慢下来,但是请带上它,这样,至少您将来不用再写同样的一本书。一件苦差事……我再简单说一下,关于篇末的小贴士,应该把它想象成亚洲餐馆在每顿饭结束时给您提供的幸运小饼干。您需要撕开外包装才能读到里面的内容。某次,正好是您喜欢的;下一次,不喜欢。就像生活,我们只能等下一趟列车。

每月一天,不阅读也不写作,保持一只脚踩在现实中,这可以使您在梦想中前行一步。

2 不穿睡衣的作家

这家伙在药店碰到我。他上前跟我聊天,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习惯向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我随便写写。”每次,他都抛出这句话,为随之而来的连珠炮式的盘问奠定合理基础。关于我的生活,他什么都想知道。我的书单,我的健康问题,性生活的状况,甚至饮食习惯。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问到我正在写的东西。我不爱聊我正在写的书。“至少跟我说说题目。”“睡衣作家的创作笔记。”“那你的书不是写给我读的。”“为什么?”“你是跟穿睡衣的作家说的,我不穿睡衣。”“去买一件,如果你强调这一点作为认同书名的必要条件。”

他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回答。通常,我都很客气地回应那些给我的写作提出看法的人。但必须指出,对于已经出版的书,这很容易。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感觉更敏感脆弱。“我认识一些穿睡衣的作家,但他们并不需要你的建议。”“他们只要别买这本书就行了。”“你的出版商不会喜欢你刚刚所说的话的。”“他只要别出版我的书就行了,大家各自选择。”

这种读者很让我生气。他们可以拦住你很长时间跟你交谈(要注意的是,他们的问题从不跑题),而往往最后承认,从来没读过你的作品。我并不执着于只跟读过我作品的人交谈,但这并不表示,我必须忍受所有这些游荡于邮局和药店之间的滔滔不绝的聊天者。“一本说教书,不是过时的玩意儿,这种书?”“我六十岁了。”“你写不出真正的书了?”“我从来没写过‘真正’的书。”“哦,好吧。”“全部都是我。”“什么意思?”“我所做的一切,让我仍然是作家。——或者是我没做的一切。”“对我来说,你太哲学了。”他边离开边说。“在书里,希望你至少真能写出几条建议。”“想知道的话,需要去阅读。”

他只是耸耸肩,没有回头。

最初的写作尝试经常用语谄媚,再写一个用语恶毒的版本,当您到了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思想的年纪,您会出版它的。(荐读:《我的毒药》,圣伯夫)

3 您如何写作?

一本书经常出自另一本。我记得一个年轻人,曾经,他就作家这个职业不停地向我提问——虽然过去这些年里,我写过许多书,但我还是无法把写作看成一种职业。他什么都希望知道。每次,当我试图逃避一个问题(当涉及触碰情感的事情,我总是有些难以启齿),他就会提出另一个更确切的问题。在这里,我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中的一个(当年轻的作家遇到稍微入行早一点的前辈时,这个问题出现得最频繁):您是如何写作的?我总是小心翼翼开始一本新书的创作,仿佛踮着脚尖走进一栋新房子,对房屋内部格局毫无头绪。直到第二稿,我才开始知道自己在哪里。因此,我好奇地探索一个新世界,条条走廊通向那些阳光充足或是阴暗的房间。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还完全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故事可能写在书里了,但是,所有这些仍然缺乏可以赋予句子生命的热情。我经常重读我写出来的句子,需要的正是某种强烈的情绪和有感觉的小元素,才能最终使人感到篇章鲜活起来。否则,这不过就是一个气态世界,随时消散。这一切说明,当我的外甥(就是那个年轻作家)用他的担忧盘问我的时候,我被疑虑吞噬了。然而,今天,为什么我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了呢?我还是确信,最好的写作学校是阅读。正是在阅读的同时,我们学习写作。那些好书培养人们的鉴赏力。我们的感官因此敏锐化。因为经常读到精美的句子,我们知道一个句子什么时候听上去恰如其分。句子的节奏和音乐最终会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评判者是无形的,因为他潜伏在我们的身体里。他很无情。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我们对于阅读的选择、我们的鉴赏力、我们的想法、我们的意图。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这是一个新身份。才华渗入了我们的身体而不为我们所知。剩下的,就是坚持了。但是,要知道,我们是作家。写作之前,我们已经是作家了。

这位女读者(百分之八十的读者都是女性)说,她正在大致浏览某个流行作家的第一本小说。好书不应该被囫囵吞枣地阅读,它渗入读者的内心,用小火点燃他的激情。

4 为什么写这些笔记?

这本书中,我汇集两种人。一位还是年轻人,不停地描绘着他周围的世界,他是我外甥,生活在太子港。另一位,是成年人,他认为无知是蔑视的根源。两位都想参透小说创作。一位是为了写作,另一位,为了更好地阅读。这两种特质共存于小说家身上(虚构和思考)。在这本小书中,希望有一些技术性的建议,可以回答我外甥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些离题插叙的部分,我也希望可以娱乐我的朋友。另外,我自己总是琢磨——这与我刚刚说的事情有些矛盾——为什么有些人,读了如此多的好书,却写得那么差(我不是说我的朋友诺曼·贝雅赫荣,他已经用才华横溢的政治随笔证明了自己,也不是说我外甥,他终有一天会写出他的作品),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发生这种情况,原因是他们从来没有尝试去充满回声的房间里,找回自己丢失的独特声音。对此,需要坚持不懈,就像孩子们那样,在芭蕾舞课、钢琴课、长笛课、古典舞课、民族舞课中,他们焚烧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所有星期六。他们不一定会成为音乐会乐手或者明星舞蹈家,很简单,这些学习使他们学会去欣赏演出。在文学上,并不能完全类比,所有对写作有兴趣的人,都自认为必须尝试小说创作。大部分人失败了,从此再也不写小说了。要说明的是,这些零零散散的笔记,是写给那些喜欢写作,但并不想变成作家的人的。

如果您在浴缸里阅读,带上您的闹钟,避免错过下一个约会,因为水有利于幻想,让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5 这是小说!

写下“这是小说!”就像护士对母亲宣告这是男孩一样。注意,如果这是女儿,她也一定同样激动。重点是,这个孩子很健康,那么母亲肯定会欢呼。我,我所写的东西是小说,这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以此激励自己在写作中前进。去写随笔,我缺乏足够的严密性。当然,我有一些观点,就像所有其他懒汉一样。但仅仅只是想到需要在最合适的时间把他们呈现出来,我就觉得寡然无味。然后,还需要捍卫它们。因为,只要提出一个哪怕最简单的观点,大批刚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人,就会迫不及待企图摧毁它。而且,公众期待我们竭力捍卫我们匆忙扔在纸上的思想,仿佛这些思想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一样。可是,我换观点就像换衬衣一样频繁。光是想象这些,我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每次他们讲到这句话,都让我不知所措:“您说的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并不适用于所有人。”这句话的语气,还总是充满挑衅的。对此,应该如何回应呢?然而如果是一本小说,最重要的是故事的魅力。我知道越来越多的作家在他们的小说里介绍科学概念,但如果不希望并不都是专家的读者打开另一本书的话,他们不能忽视故事魅力这个要素。既然当下我们可以用任何题材创作小说,为什么不能以穿睡衣的文学爱好者的感悟为主题创作一本小说呢?一个没精打采的作家的焦虑,这样的小说。

博尔赫斯:“如果说一本书是一部小说,确切地说,就是说这本书是一本装订成红色封面、被放置在书架顶层左手边的书。”

6 羊群

羊群,这正是被其他人称为作品集的东西——作家是他的牧羊人。我们有点分散地出版书,到达一定年纪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一种需求,想把他们聚集起来。当其中一本试图离开羊群的时候,我们很容易被激怒。必须要把它安置在羊群中。我们思考把每部作品联系起来的纽带是什么。我,或者如果您愿意,可以称为作者。这些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就是我,人生的几个阶段。我的情况是,这是一个持续将近三十年的独白。这些年间,我从事的是把字母表中的二十六个字母组织在一起的工作,借此尽最大可能坦诚地表达我对事物的看法。需要确认的是,这个我与这个虚构的自己毫无关联。这是牧羊人带着他的牧羊犬(词典)。我的绵羊被盖了戳(我的出版商)。我不太能感觉到这本书(你们正在读的这本)。然而,这是我作为读者和作家的体验,两种体验相继呈现。今天早上醒来,我自己思考,我的书缺少一种很难形容的东西,这样东西会使我无论在何处都能认出它。但是,是什么呢?我需要给它注入个人情感这剂药品。占有这本书。为了这件事,我要马上投入这本书的写作。

写作,首先是一场私人庆典。

7 面粉

小说不会魔术般地出现在书店的桌子上。出版人和书商,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着决策者的角色。我总是想象书是面包。出版社就像面包房,人们在那里彻夜工作,为了早晨陈列刚烤出的美味面包,给每个顾客送上食物。作家需要提供面粉。为了这件事,他们时刻准备着接收空气中弥漫的各种讯息。故事弥漫在各处,依附在生活中最普通的行为上。需要找到一个角度把四散的它们串联起来。这时,从酒店房间的窗户,我注意到一辆白色的老克莱斯勒汽车,在超市空旷的停车场,它不断往返。这激发了我创作一本新书的欲望。新书,不会因为一个想法而开始,而会因为一个小冲动开始,并不知道这个小冲动将带我们走向快乐还是焦虑。磨坊在静静地转动,磨坊主仰面躺着,看着云朵飘过,等待着面粉雨的到来。

我们在一个小房间的昏暗中写作,房间的窗户朝向生活。

8 准备工作

开始写一本新书之前,有两种方式准备。

1.一个故事已经在心里构思好很久了,这种情况下,各种征兆让我们感觉到不久就要开始写作了。首先,必须从各种束缚中解放自己的思想,别的事情都靠边,准备迎接这本呼之欲出的书。义无反顾冲进像黑暗隧道一样的写作过程之前,先告知亲朋好友,在未来的几个月里将会比较忙。好好睡觉,保证精力充沛,因为一本新书需要一个自由的身体和精神饱满的灵魂。还要精心安排一场亲密晚餐,便于给自己的新伴侣解释,从明天开始,您有可能听不到他(她)跟您讲的话。您的肉体会在,但您的精神会经常缺席。有些作家改变饮食习惯。如果不想下午昏昏欲睡,必须减少酒精的摄入和避免调味复杂的菜肴——水果和蔬菜优先考虑。这一切都是为了人们可以明白,写作不是一件可以随时开始、潇洒进行的活动。一个恐怖故事酝酿了过长时间以后,一旦创作开始,会感觉无比激动。但必须克制情绪,便于保留一个空间,潜心创作。加西亚·马尔克斯能够创作出《百年孤独》,正是因为他妻子处理了日常生活中所有琐事。因此,他可以避居在院子深处的一间小房子里,和他一起的是他的手提打字机和一令纸。如果没有这样的空间自由,这本书可能将只有五十页,而不是五百页,书名也将会是《十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很早就明白,从他初期的短篇小说到后来的大部头小说,就像从百米比赛到马拉松赛跑,这需要在生活方式上有根本性的变化。就是说,有一些短篇小说,比杂乱的长篇小说更简洁精悍。但是一本厚重的长篇小说要求占有更多的空间。

2.空间问题之后,是时间问题。众所周知,如果故事发生在当下,想要对它进行改编,就很困难,也很缓慢。这种情况下,坐下来创作之前,应该不慌不忙从容等待,让时间沉淀故事。我们必须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值得我们投身于这样一场探险。有些故事在夜里闪闪发光,次日凌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同时,还必须分析故事的潜力。从各个角度研究它,确认这个故事是否过于线性。事实就是,好玩的奇闻逸事无法成为一部小说。通常,一个好故事会安排很多讲述入口。那些只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的故事,需要避免。至少新手作者需要避免。在厨房,最简单的菜肴的烹饪是留给经验最丰富的大厨的。在文学上,最简单的菜肴就是那些非黑即白的平淡的经典故事——结局一定是正义战胜邪恶。这种故事是中篇小说的结构,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的人物总是脸谱化和类型化。而长篇小说经常充满意想不到的情节,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一个人物总是可以完全改变。对于南美洲的人民来说,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点亮他们的夜晚,在这些小说中,文化只是一种口述形式,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口述文化也只能宽容一些细枝末节的改变。

烹饪和写作的关系是什么?为了烧出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把完全不搭的食物泡进热水中。烹调的艺术和写作风格的艺术相去不远。然而,最终要记得,做一个好厨师并不能使您成为一个好小说家。

9 时间

最初,作家(穿睡衣或不穿)感觉到关于时间的一些困难。他还没习惯这种工作节奏,这种节奏需要额外的努力。他很快就对此感到厌烦,本能地企图在当天晚上结束的时候或者月末就结束这本书。就像一个孩子,他无法想象一整年都这样工作。一想到需要如此长时间地保持如此高强度的注意力集中的工作,就忧心忡忡。因为写作的首要要求便是集中注意力:我们必须同时思考世界和感知人生。平衡精神和感官。如果想描写这个世界,就必须思考这个世界。于是,年轻作家匆忙结束一本书,逃离这个火圈。他坐在椅子上,仿佛坐在灼热的火上。就是这样,他们曾经渴望创作的长篇小说变成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变成寓言故事;寓言故事,变成诗歌。诗歌很有优势,因为可以早上开始创作,黄昏降临时,便写完这首诗。长篇小说的创作时间仿佛一匹疯狂的马,作家无法控制它。它可以耗尽作家身体里所有能量——以普鲁斯特为例,他在床上度过了写作的一生。这是一件使人全神贯注、耗尽心力的玩具。它包括所有其他的文学类型(诗歌、戏剧、短篇小说和寓言)。因此,在街上偶遇的那位女士,不停地絮叨,声称她的人生就是一部小说。和电影一起,作为通俗创作的类型——这两种形式实在太相似了。对于某些人来说,没有创作过长篇小说的作家就不是真正的作家。长篇小说需要一种我们这个时代忽视的东西:耐心。这是短跑运动员的时代,人们用秒计时,而长篇小说要求马拉松运动员的品质。如果我们写得过快,全速前进,很有可能与一些重点擦肩而过,这些重点若隐若现,却是故事发展必不可少的。为了找到这些重点,需要专心致志地大量阅读和修女般的耐心。时间还有另一种形式,小说中的时间。这是小说自身的构架。突然说“十五年以后”,用这种方式推进时间,是不够的。应该让人物不慌不忙地从容老去。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离开多年的人的归来让读者感受时间的气息。新生儿。祖父的去世。季节的更替。家族老屋的斑驳。荒芜凋零的花园。人生的不同阶段:婴儿的蹒跚学步,青少年的叛逆,旅行,婚姻,疾病。成千上万的方式可以呈现时间的流逝。不过,在短篇小说和简洁短小的故事中,在时间上做文章不是个好主意。这是一种艺术,初学者很难掌握。写作最基本原则之一是,认清自己能力的可能性,避免尝试自己能力把控范围之外的事情——至少在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有时候,通过其他道路也可以殊途同归。应该研习前辈的写作技术,就像学习绘画和音乐的方式一样。在关于时间呈现方面,胡里奥·科塔萨尔给我们做了一个卓越的表率,故事集《秘密武器》中的中篇故事《追求者》让我们看到他是如何在一篇短小的文字中掌控时间的。但是,时间的钟表匠还是家族小说的作者。尤其是,在那些大段大段对环境的描写中,世界是那么的安静,您感觉时间完全静止了,而且,这些经验丰富的作家成功地使您经历着这种静止的时间观念。应该在笔记本上记下他们的写作方式。

只是单单因为您对故事的主题感兴趣,就急急忙忙写本书,这是不可取的。对于即将到来的三年的焦虑和这里那里的几天欢庆,可能这并不足够。

10 离题插叙

这点很重要,因为它可以使文字喘口气,但是应该掌握好回到主轴线的时机。节奏问题。有些人会说这是感情事件,其他人会说这是音乐事件,在我看来,是两者的融合,两者都是掌控节奏的要素。公式为:情感+音乐=节奏。如果你没有跟上节奏,那就完了。那些优秀作家,即使在最晦涩的篇章中,也能找到节奏。只要竖起耳朵听就行了。为了使故事不要太机械化,应该在小说情节的节奏中周密安排一些意想不到的戏剧冲突。把汽车零件一个个嵌套在一起,像这样机械地串联章节,不可取。就是在这种时候,离题插叙的角色很重要。只要各种感官保持戒备状态,一定终究会知道在哪个时机离开高速公路,取道延缓行程的乡间小路,在那里可以欣赏其他风景,而不是只能看见车水马龙和行色匆匆急于到达目的地的人流。离题插叙是一扇窗户,打开窗户,新鲜空气弥漫在房间里,或者,哪怕只是简单地看向窗外。它的重要性在于,当读者处于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对故事的发展有怎样的期待时,它可以使作家再次抓住读者。当故事的进展看起来好像不着痕迹地脱离了作者的控制,这是成功的离题插叙。现实,充斥着生活气息的无数小细节,好像已经侵入故事的发展一样。作家像一个在玩具店的孩子,眼花缭乱,不知道该走向哪个柜台。这个踌躇的时刻引起读者轻笑。建议(我不是药剂师)不要在故事的最开端尝试离题插叙这种手法。应该要等到故事的基本框架牢固地建立起来的时候。离题插叙好像充满创造力,这是为了使读者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叙述者。才华横溢、从容不迫的叙述者有能力突然抄小路——但是这点,我已经说过了,千万不要混淆离题插叙和重复。事实上,离题插叙首先是用来切断故事的主线,避免某种单调乏味。这是一项很难运用自如的艺术,这项艺术和独特的个人性格密切相关。有种形式的离题插叙,作用是伪装成小说人物的真正想法。对话中的离题插叙,在侦探小说中运用频繁。电视上,神探可伦坡这个人物经常看似思想混乱,提一些不着边际、与调查毫无关联的问题。事实上,他正在下钩钓鱼。我的离题,目的是,为了避免谈论一件事而谈论另一件事。唯一能让人们说出来他们并不想说的事情的办法,那就是离题。这种充斥在小说中的离题,在生活中也并不少见。

选择一位您喜欢的作家,阅读他写的所有的书,以及别人写的关于他的书,彻底了解您的巡航鱼。

11 没影点

概括地说,至少有两种欣赏风景的方法。西方的方式是:没影点在画作的深处。我们感觉被带入了一个世界,它那么惬意舒适,使人有种水平眩晕的感觉。一旦置身于画作前面,便无法再后退:仿佛被抓住。我们很想一直前进,直至画布的深处。自身聚集所有吸引力的小点就隐藏在那里。西方思想是基于好奇感的,其中大部分可以概括为对于探索新风景的邀约。德·基里科的作品就是完美的例子,呈现的是对于流浪的邀请。我们充满焦虑,在这些稍显冰冷的建筑间漫步,不知道这些僵直的柱子后面隐藏了什么。这让我想起一个年轻的男孩,在机场玩着任天堂掌上游戏机。这款游戏提供的无穷无尽的景物场景让我痴迷,孩子本身也让我很有兴趣,在我看来,他好像被蜘蛛网困住的苍蝇。每一扇门打开,新的景色呈现眼前,然后又带领人们走向下一个场景。难以满足的好奇心仿佛牵引着归属于这种文化的人们。原始派画作是完全不同的。这类型画作中,生物和物体好像都急急忙忙,推推搡搡,冲向画作的最前面。然而,他们看起来并不需要逃脱危险。这和西方观点不同,西方画作中的人物期待人们来看他们。原始画派作品中的人物对他们面前的世界更感兴趣。可以想象画中的人物是话剧的观众,而我们是话剧的演员。当我们在谈论他们的时候,看起来他们也在观察我们。吸引力的中心不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种奇迹是如何产生的?第一个原始派画家把没影点设置在看画者的身体中心,而不是画作的深处。而这些将改变我们感知事物的方式。我们观察事物,同样也被观察。这当然是双向的。当我们欣赏一幅原始派画作的场景时,我们倾向于倒退。而对于一幅把投影点设置在画作深处的西方画的场景,我们做出相反的动作。在博物馆中我感兴趣的是人们和作品之间的关系。他们的观察方式,还有欣赏同一幅画作的不同人之间表现出的关联。在南边或北边,人们身体的移动是不同的(我认为在东边也会不同)。这表明了人们不同的视角。总之,这些作品并没有任何稚拙,值得我们用创作它们的艺术家的角度去欣赏它们,而不能用审视它们的西方批评家的角度,好像看世界的方式只能有一种似的。从我的第一本书开始,我就深知,我是一个原始派作家。我的目的是,用滋味、气味和颜色使读者中毒,消除读者的批评精神,直到他感觉,在他深入我的作品的时候,我同样也深入了他的内心。

瞄准读者的内心,即使我们都知道,他们是用大脑阅读的。

12 叙述者

首先得知道,叙述者不一定是作家,实际上,他不可能是作家,因为写作是骗人的把戏。读者经常会混淆两者,尤其是当作家故意把源于自己生活的故事分散嵌入故事叙述者的生活中的时候。读者认真查询维基百科,搜集他喜欢的作家那些让人津津乐道的轶事。甚至像卡夫卡这种严肃刻板的人物,在认真阅读他的作品之前,为了定位他私人生活的足迹,人们迫切想了解他的未婚妻们,他生命中错过的约会,他的强迫症,他的帽子,他的大衣,他和父亲紧张的关系,他在布拉格的行走轨迹。只要人们寻找,他们就能找到,但是毋庸置疑,陷阱就在那里。因为有些作家喜欢和读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在这个游戏中,最终结局总是作家输,因为对于作家来说,改变作为原型复制品的叙述者的性格非常困难,甚至是毫无可能。由于屡次穿梭时间的长河,作家不再知道现实在哪处岸边。路上遇到的读者主动跟他谈论的,多是他虚构的自我,而不是真实的自我。女士们很自然地跟他提起叙述者的各种行为对她们的魅惑效果。我认识一位作家,他本人只会让女性对他无动于衷,他非常嫉妒自己创作的叙述者可以游刃有余地诱惑女性,如果不是出版商阻止,他应该早就把叙述者杀死了。塑造了一个跟他们很相似却更鲜活的主人公,这样的作家并不少见:布考斯基,米勒,海明威,桑德拉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作家的创作空间越来越小。读者已经非常了解叙述者了,期待他在相似的情况下用相同的行为方式。为了不让书迷失望,布考斯基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喝酒;为了让读者相信他从《性爱之旅》开始从未改变,80岁高龄的米勒还在和脱衣舞舞女一起打乒乓球;海明威总是在一条船上或者扛着一杆枪,即使扳机已经动了手脚;卡夫卡带着迷失天使的神情在布拉格散步,让人们揣测到底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叙述者;由于人生不能总行驶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桑德拉尔在诗歌中一再提及它。莫迪亚诺的故事最终几乎全部都发生在纳粹占领时期,雾气蒙蒙、有毒的环境,而这个时期,对于作者来说,是幻想多于亲身体验。面对这些偏差,有些作家更喜欢一个有距离感的叙述者,他看着主人公像木偶一样行动,这种类型的叙述者完全接近于那种脱离躯壳的声音,只能在先锋文学的客观小说中找到。就仿佛是在房间的角落安装一台摄像机,捕捉拍摄范围内发生的所有事情。

在您手稿中,把所有的“但是”和“可能”找出来(把它们标成黄色),您的作家性格就因此跃然纸上了。

13 结尾

你们喜欢为故事写结局吗?答案是肯定的,我知道。多么致命的爱好啊!一个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好像只有两个时刻属于作家,就是开头和结尾。至于对中间部分的掌控,作家无能为力。为了确信自己知道故事将走向哪里,有些作者甚至在创作小说的开头之前,先写好结尾。结尾有很多的可能性。结尾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性格。喜欢和解还是分开?相聚的拥吻还是分离的死亡?最好的结局是那些顺应故事发展走向的结局,水到渠成,哪怕因此缺少一些悬念。经典的大作家都避免让人过于震惊的结局。人们更喜欢径直走向结局。经常是一个生命的终结,比如爷爷的生命。此刻,最自然的悬念是新生命的诞生。关于死亡(开端)和随之而来的新生(结局),雅克·路曼的小说《统治泉水的人》是一个很棒的例子。尽管全书直到结尾都没有任何悬念,我们却对这本书很感兴趣,这种情况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书名已经说明一切。另一方面,看到作者为了给我们展示一个汇集性或者戏剧化的结局而在最后几页竭尽全力,这使人厌烦。然而让故事缓缓推进,走向“画面渐隐”,这可能更有吸引力。当没有任何可以自然爆炸的点(我想说的是跟故事行文息息相关的爆炸性的结局),柔和平淡地结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运用最多的结局是哪种?言情小说中总是拥吻或和解。还有,与开头呼应的结局,使故事首尾呼应、结构圆润、情绪完整。但是,结尾让叙述者从噩梦中惊醒,这就很业余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局往往更好,没有悲剧,也没有大起伏。主人公隐没于人群中。

下午五点到七点,混迹在酒馆,周围人声嘈杂,喝酒聊天,当人生这样度过时,您成为一位已死的作家。

14 白纸

开头总是很艰难。那么重写最后一页,添加几个以后也未必会保留的句子。这样,些许内容可以涌上新的一页,使其不再是白纸一张。应该学会弄脏一张纸。坐在一张白纸前,开始随便涂涂写写。例如可以描写眼前看到的一切,或者写前一晚做的梦,或者记下在脑海中闪现过的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想法,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一样。这样,可以在开始写作之前,放松过于紧张的精神。就像田径运动员做热身运动,或者钢琴家做音阶练习。在进入正餐——正在创作的小说前,海明威总是以写信开始。凯鲁亚克尝试避免这个问题,他的方法是,用一卷打印纸创作第一部小说。在写完这卷纸之前他绝不中途停下。为了消除焦虑感,我以阅读我特别喜爱的作家开始。我有一个朋友,开始写作之前,他需要阅读一个非常差的作家,他感觉自己至少可以比这位作家写得好。归根结底,这张白纸象征的,正是焦虑,也正是因为这样人们如此害怕它。这种焦虑,让人恐慌,作家面对一个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世界,而他要尝试把这个世界呈现于世,这就是这种焦虑的来源。而且,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因此,如果您感觉到某种空虚感,这很正常。我们都感觉过这种空虚。在中篇小说《中年》中,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比其他人更好地表达了这种悲剧的情感:“我们生活在黑暗中,做我们能做的,剩下的就是艺术的疯狂了。”这是写作不为人知的一面,亚哈船长(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记》)的强迫症正是这一面的象征,他穿越海洋追随这头白鲸,深知无法从这场追捕中安然无恙地归来。没有人强迫我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连付出情感。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们这样做,我们自己也无从知晓。

不要试图去过度思考您正在创作的那本书,因为您的思想将永远无法汇聚足够多的点点滴滴,使故事鲜活。多次重写同一页的内容,直到情感凝固时间,这样才可以使它鲜活。

15 清晨的自言自语

多年以来,每天早晨如此,一成不变。有个家伙总站在我面前,质疑我所做的一切。不给我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他猜到我争辩时的论据,甚至还没有听到论据被说出,就已经否决了。有时候,在我最坚定确信的东西中,他逐步灌输质疑,撼动我的思想根基。作为批评家的我和作为作家的我,坚持不懈地对话,有时甚至濒临决斗。今天,他尝试颠覆我创作一部小说的想法,一个星期以来,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不已。但是,这不是小说,他马上反驳我,在我们这个唯利是图的时代,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被称作小说。首先,需要人物。我平静地反驳他,我至少找到两个人物。这个问题,甚至我自己,内心也有些怀疑。谁?叙述者和我。您的人物太相似了,他干笑着回答我,笑声让人绝望。但是,他们并不同,我没底气地又回答。他用简洁的模式开始了攻击:激情创造小说,理智创造随笔。这种二分法没有任何意义,还有,我不知道还有比写作更挥之不去的激情,这本书正是基于这种激情。它使您夜不能寐,甚至剩余的时间也在吞噬您,使您焦虑。正在写作的作家是最游离在真实生活之外的,无人出其右。大部分时间,他用“嗯”回答问题,甚至连为什么人们要问他问题都觉得奇怪。探险?探险,探险,我们不是处于大仲马或者史蒂文森的时代,不再为了发现新大陆而乘风破浪。探险,可能是期待发现内心的新景致。我重复一遍:探险?对于我,写作就是一场大冒险。在这个星球上某些国家,写作这件事可以把您送入监狱。更积极的方面是,我们创作,并被一些我们不知道的语言阅读。一种纯粹的思想征服。我能说的全部就是,把小说强加给一本看起来不像小说的书,您不是第一个。说得非常好,您也说,看起来不像小说,挑战就在这里。通过激发读者的想象空间,让幻想和思考同时发生,使这本书变成一部小说。

有时候,请假装不喜欢您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否则,经常对自己那么失望,实在太痛苦了。

16 精力

全身心投入工作四小时以后,卓越的想法开始涌现,火花四射。这也正是感觉疲惫或者濒临疲惫袭来的时候,故事的创作因此进入困难的阶段,竭尽全力祈求尽快走出这个时期。当这种感觉来临时,应该记下脑海中闪现出的有趣想法,为第二天的工作做准备,而不是执意继续故事创作。这种情况下,即使感觉仍然有足够的精力继续工作,最好是进行修改。我酷爱修改,这是我最钟爱的时刻。有时候,只要在句子里替换一个词就够了,就可以使句子因一处闪光点而熠熠生辉。写作的我们,只有一双手,不像坚持不懈清理杂草的园丁,他们拥有一副不怎么好看的黄色工作手套。如果我们并不想置身于过度干净的空间,就不必花费大量时间去替换重复的词语,它们微不足道。只有永不停歇地辛苦工作,才可以把精神上的真实感受清晰地呈现在纸上。这些感受的画面强烈地刺激我们。得知自己敬仰的作家为了文体的新鲜也从不停止修修剪剪,我们一定感觉很惊讶。简而言之,有些作家在写作,而有些作家认为只要频繁周旋于文学界,就一定可以打入这个圈子,从而获得晋升。或许吧。但是我认识的出版商,没有一个会拒绝好手稿:一个写作风格和细微情节完美配合的故事。作家不需要认识过多的人——我说的是那些可能会对他有所帮助的人。他更应当保护自己离群索居的一面。真正属于他个人独有的,是一种精力。这种精力使他在半夜醒来,只是为了记下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相信我,这种精力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如果刚刚还是坐在椅子上写作的我们突然开始快乐地与椅子共舞,这一天就完美绝伦。

17 母亲的信

不要像暴发户似的写作,卖弄他知道的一切。应该让读者自己去发现我们真实的样子。这就需要通过个人风格,才有可能实现。您越少进行文学性的渲染,您就越真实地处在写作中。应该尽量贴近自己的生活,这是保持独创性的唯一方式,哪怕我们感觉自己的故事不足以引人入胜。当我写第一部小说《如何跟一个黑人做爱而不疲累》时,我犹豫了几个月要不要把书寄给远在太子港的母亲。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本书已经在蒙特利尔的书店上架了,我想象太子港的一些人已经在读这本书了,我不希望母亲是通过她的熟人得知我写了本书。还是个这样的书名。我通过一个回海地的朋友给她带了这本书。一个月以后,在蒙特利尔我收到了母亲的一封信。她在书中寻找并且找到了所有在我们以前的通信中我没有讲述的事情。以前我对她说的都是她想听到的。大家都这么做,我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们一定都对这个小花招心知肚明了。但我母亲并没有。她耐心地指出我所有不良行为。没有任何读者可以比一位正在阅读儿子的母亲更专注于一本书。在她看来:整整一个夏天,我没有去理发店。我蔬菜吃得不够,胡萝卜吃得更少。从来不喝牛奶,然而牛奶营养全面。我睡觉太晚,同时起床也太晚。更有甚者,耶稣的名字在书中一次也没有提及,而我却在跟她的通信中不停地重复说我每晚都祈祷。所有一切都被放到放大镜下细细审视。工作做得跟出版商一样审慎,甚至更胜一筹,因为出版商感兴趣的事情是整体的,更确切地说是知识层面的,所以根本无法指出这些疏漏。对于日常生活和生存的必要衍生细节,我们无法对一位母亲撒谎。多年后,重读自己的文字,我明白了,如果当时我能够注意到母亲指出的那些令人不满的细节缺失,我的书应该可以更好。因为正是这些细节使一部小说灵动。我当时过于重视想法的重要性了。别跟母亲说你正在创作一本书,但跟日常生活有关的问题不妨咨询一下她。

作家的母亲,如此频繁地被利用,她应该向出版商要求一份个人合同,因为这已经成为职业了。

18 基调

应该给人这种印象,我们讲述的故事是来源于生活的,而不是来自一个抽象的想法,即使我们觉得正是这些想法支撑整个故事。不要过快地宣告故事的色调,而要从容不迫地推进。开始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马上声明它是独一无二的,这种做法剥夺了听众的评判权。这使人很不悦。写作,也是如此。那个人在那里,在纸的背后。你可以无视他的存在,但不应质疑他在那里。没有这位看不见的读者,就无法考虑书的创作。吹嘘粗制滥造的作品,这种方式无法吸引读者。如果希望准确找到正在创作的作品的基调,需要保证自己和书之间有一定的距离。而且尤其是应该在写下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建立全书基调。第一句话并不需要惊天动地。为了保证故事接下来的铺陈,开头的时候,保持恰如其分的基调总是很好的。如果我们以过分高昂的基调开始,就会给人过快达到故事高潮的印象。没找到基调的书是无法创作的。

写作是一场非常奇怪的仪式,作家深知同一个房间里有一群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的人,却假装独自一人。

19 书写人生

我总是对人生和文学之间可能的关联饶有兴致。我们编写虚构的故事,希望它能够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有所影响。青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几次去看话剧的经历,那些演员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戴和舞台上一样的羽毛翎饰,这让我很失望。演出结束后,我看到那个正在大口啃三明治的男人是那么乏味,他刚刚扮演的角色,能量满满,才华横溢,足以使他的现实生活少一些灰暗,可他居然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一点,我觉得很惊讶。甚至今时今日,我也总是思考这个幼稚的问题:为什么不充分利用我们的经历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呢?我希望我的人生沿着影响我的事件的发展而前行。我拒绝成为河流中心纹丝不动的一块石头。为此,需要有小爱丽丝的勇气,毫不犹豫追随一只兔子向洞穴中去。

这一切是真的吗?面对一部虚构作品的时候,如果提出这个问题,那一定是读者而不是作家。但是有时候,让作家非常不快的这个问题,正是促使人们去读这部作品的原因之一。

20 如何开始一个故事

从头开始的顺叙故事,并不总是讨人喜欢。这让人恐慌。我们感觉到人们快不耐烦了。尤其是如果故事以景物描写开始。最有效的做法是,如果是二十多页的短篇小说,就删去前两页;如果是一部长篇小说,就删去第一章(我在药店实习过,养成了给所有事物定剂量的习惯)。这样,我们可以直奔主题最重要之处。哪怕到故事后面一些再把刚才删去的部分插进去。阅读一些您喜欢的作家,看看他们是如何开始长篇小说的。马上来做一些练习。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我们却因此不愿把时代看成悲剧。”第一句话便两次使用了同一个词,悲剧,我们感觉到作者对此非常笃定。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十五岁的时候,我生了黄疸。”平淡却有效。罗伯特·穆齐尔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开往俄罗斯的铁路上的一个小车站。”很有画面感。果戈理的《彼得堡的故事》:“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涅瓦大街了,至少在彼得堡是如此;对于彼得堡来说,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令人感动。雷让·杜拉姆的《暴力冬季》:“恶毒、尖刻、反动,没有人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我们却浪费时间讲别人坏话。”讽刺的拷问。各种风格都有。我再说一次:不要犹豫,去经常翻翻您喜欢的作家作品,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在某些方面咨询他们。如何开始一个故事?怎么结束一部长篇小说?他们也一样,也曾经对他们的前辈做过同样的事情。既然这些在绘画领域很平常,为什么文学领域不可以也这样做呢?在绘画领域,为了更好地研习绘画方式,人们会督促学生去临摹名家作品。我们应该完整地抄一本喜欢的书,直到耳边感受到作家的气息。一个平淡的没有丝毫神秘感的开头,比一个让人感觉作者为了引人注目而用力过猛的开头,更讨巧。

国家应该向书中产生的消费征税,这样可以使作家知道物品的价格。

21 景物描写

避免大段的景物描写。今天的读者不像上个世纪的读者那么有耐心,上个世纪的读者还没有如此多的娱乐方式。但是,关于一个人物或者景色,假如您有很多想说的,而且坚持要全部说完,最好用一些内心思考把长篇描写分割开。如果长时间感觉不到叙述者的在场,读者会不知所措。一段充满内心思考的描写可以让读者觉得不那么千篇一律。叙述者看到了景物,读者也感同身受,他们因此对叙述者了解得更清楚。我和描写的关系是一直发展变化的。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母亲让我喝一种对我脆弱的支气管有好处的混合物(鱼肝油),这东西给我带来的效果和描写带来的效果是一样的。最近几年,我愉悦地重读了一些景物描写,从前这些描写让我觉得无聊至死。对话这种形式看似可以表达更多,但相比而言,在景物或者人物描写中(为阐明某种观点做出的选择)我能更彻底地理解作家。读者认为,通过在故事中无处不在的对白,他们可以了解作家。其实,作家却是通过对景物和如隐若现的背景的细致描写,更好地呈现自己(比如西默农、莫迪亚诺)。不用事无巨细地倾吐。描写景色,仿佛我们驾车从其中穿过一样(比如莫兰德)。

和博尔赫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让我受宠若惊,就仿佛当年某人跟您说,他刚刚在街角遇到了荷马。

22 内心独白

如果您对于描写无法信手拈来,那么最好运用内心独白。加缪的《局外人》几乎通篇都使用这种模式。短句。快速行文。仿佛给叙述者——那位默尔索的大脑中植入一个摄影机。人们与他看到的东西有一种即时的联系,并能在同一时刻与他的情绪接轨。这种方式的好处是,景物描写不是客观的——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无聊,不像某些时候的巴尔扎克的小说。叙述者永远不会从读者的视线中消失。这种方式的坏处是,只有一个视角:叙述者视角。他的个性需要非常丰富,才能掩盖单一视角的不足。内心独白这种情况,声音需要停留在叙述者的头脑中,这与演讲正好相反,演讲要求声音从身体中发出。想要运用内心独白这种方式,就需要找到好理由。加缪小说《局外人》的叙述者,没有人可以跟他说心里话。同时,他仍然处在一种情感冲击中。他不说话,直至故事的结尾,他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保持绝对缄默,所以在这之前,他需要在脑海中反复思考。我们因此更好地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所有那些您没有记下来的想法,将来某天,一定会以突如其来的灵感这种形式回到您身边。

23 美式对话vs法式独白

在美国,对话很受欢迎。读者因此感觉自己直接出现在书中。对话中经常充斥着直接来自街头的问候、口头禅和表达方式。这就是为什么侦探小说在美国大获成功。人们看见人物在生活。在欧洲(主要在法国),对话通常出现在电影中,表现为作者陈述和倾倒众人的对白。观众希望牢记这些对白。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去看电影和话剧是为了提升自己。剧中人物总是充满智慧,观众在脑中记下他们的对白,希望在适当时刻想起这些话。但是,这些对白往往过于文学化,很难把它们安插进日常会话中。比如,在法国电影中,最重要的是对白的鲜活性(思想表达)。在美国,对话与动作节奏紧密贴合。法国小说强调包含景物、精神状态和人物欲望的长叙事。而在美国,小说人物更像是为了随心所欲生活而迫切想要逃离家庭庇护的青少年。当然,即使给人感觉他们是随着个人意愿创作,但其实美国作家也需要严格遵守规则。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对于翻译法国小说总有一些犹豫。同样也解释了很多法国学者对美国小说的不屑,认为其总是充斥着没有起伏的动作和对话。有些法国作家认为找到了解决方法——把法国主题嵌入美国结构来创作小说。“他马上走到书店深处,偷偷地拿起一本书,小心翼翼地打开,读了几行或几页,当他听到身后有咳嗽声时,吓了一跳,第二位正好相反,他专心致志,拥有坚强的神经。”角落里的书商,就是这样区分囊中羞涩的读者和偷书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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