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4(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1 07:01:31

点击下载

作者:伍倩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匣心记4

匣心记4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匣心记4作者:伍倩排版:昷一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539990774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十二章碎金盏一

清明时的动荡刚刚平息,堪堪就已连端午也过去。五月份的炎天暑气迎人,榴花照眼,一派夏日景候。

青田的梦魇随日月消长而散去,每日对望着什刹海的清波与万花,在世如莲,清心素雅。而齐奢也一似从前在如园时,夜夜与她双宿双栖。虽则不事张扬,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开来,朝野无不震惊,也就对青田愈加侧目,尤其是各路显贵女眷私底下猜测议论,生出了不知多少谬想天开的说法。那些早年与青田攀下了交情的,有几个闻讯前来,掉几滴重逢泪,更多的则装作不曾与闻,提起来只把嘴一撇,“原就是个贱行出身的,又做下了那样的恶心事,怎么不拉去浸猪笼?再登她的门,只能脏了我的脚。再说,皇上眼见年底就要大婚亲政,摄政王也是快下台的人了,再跑去趋奉他那野姘头做什么!”

政权更替像一股来自海面的强风,宦海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得日益清晰。少帝齐宏初露峥嵘,除例常的课业、理政与弓马锻炼外,还时常观书达旦,例朝上常有侃侃而谈之举。摄政王齐奢则锋芒渐敛,话说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唯有一句:“请陛下的旨。”如同一位新水手即将取代老船长接过舵盘,齐奢知晓,年轻人将带着船破浪扬帆,直到一颗又一颗从未出现过的星升起在海平面;而自己将退去到船舷一角,只能在回忆里抚摸那把他磨出了一手硬膙的缆和帆。

齐奢注视着自己的手,手间耀目的御用朱砂笔。窗外骄阳正盛,崇定院的值庐中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盆,一座五毒艾虎冰雕后,周敦现身朗报:“王爷,应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意。”

齐奢掷开笔,叹口气,“请。”

司礼监掌印应习腆着肚腹,两手交抱于前,“皇上赏叔父摄政王鹅肉巴子一碗、羊肉水晶饺一碗、五味蒸滑鳝一碗、猪肉菠菜包子一盘、老鸭粥一锅、绿豆汤一壶,由御膳房伺候,免谢恩。”随即就把腰一弓,笑开了满脸的皱纹,“王爷,皇上惦记着您枵腹从公,特地叫老奴叮嘱王爷,这中午的天气正毒,王爷吃过了歇歇,不必事事躬亲,总要保重。”

白晃晃的夏光自院中黄桷树的枝桠间倾落,直投来檐前。齐奢正立檐下,一迭声地笑应:“总劳烦皇上记挂,叫臣如何敢当?也多劳公公亲自跑这一程子路。周敦——”

周敦马上把备好的红封袋递上前,应习接来手中,口里兀自谦辞:“次次都要王爷破费,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应习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御膳房便进崇定院开午饭。齐奢动了几筷子是个意思,剩下的就赏给了办公的吏员们。

也不知哪儿不对,总有些无情无绪的。当下叫往乾清宫递个话,说是下午不能够循例觐见,请皇上见谅。这便套车出西华门,往北回北府。

到得府中刚交申牌,日影浓艳地匝在东墙上,花从二堂一路开进去,牡丹、芍药、辛夷、瑞香、山茶、紫薇、绣球、罂粟、蝴蝶花……又有架棚结篱的蔷薇、木香、月季、刺梅、木槿、凌霄、荼䕷、珍珠兰、月月红……几对鹭鸶涉水嬉戏,花水掩映间,门额上一块石青地金字大匾,匾上“就花居”三字,劲秀圆润的笔意直透心脾,使人满腹的乱愁消解于无形。

齐奢没叫通传,蹑步进了就花居最北头的静殿。风轮在殿内飒飒地转动,吹着前头的一口冰瓮,冰上湃的有茉莉花,凉香满堂。山墙下一张红木镶大理石的长椅上,青田正倚身刺绣,玉兰色绸裙中半露出赤足,足尖染着十点娇红,反而是双手清素无色,左手伤愈的手指新生出一点指甲,似婴儿的乳牙,黑发已能在脑后绾起个小纂儿,纂儿心里簪一朵正当季的石榴花。

齐奢静望了一回,方才出声而笑,“从前懒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怎么这次回来倒变得贤惠了?”

七八个闲侍在旁的丫鬟本困得脑袋一垂一垂,这下全呵醒了。紫薇坐在踏凳上打扇,回过背来,拿扇柄在发根剔了剔,“哟,王爷回来啦。”

挂在桁架下的鹦鹉飞卿嘎嘎地学舌:“王爷回来啦。”

青田放低了手内的绣活儿,脸盘上浮起掩不住的笑容,“你怎么这时候得闲了?莺枝,再去倒一碗金银花露。”“不用,有你这福根儿就够。”齐奢就手抓过了几上的御窑瓷碗,把青田喝剩的冰饮灌两口。那头晓镜领着小婢琴语和琴盟替他宽去袍服,又褪掉他脚下的镶边朝靴,另取过一双蒲里布面的陈桥鞋,接着冲大家嘴一努,一道退到了外殿。齐奢单剩着贴身的绿罗褶和清水袜,仰身枕在了青田的腿上。“怎么了,大下午的突然跑回来?”青田拿指尖抹去齐奢才沾在唇须上的一点儿甜水,放去舌尖上一吮,“不去乾清宫教小皇帝看折啦?”

齐奢懒散地半闭眼,打喉咙底咕噜出半声:“没什么,忙得心烦。”

青田俯腰从脚踏上捞起婢女才丢开的轻罗小扇,一手摇动,另一手把男人额上的浮汗抹去。轻细的潮气在光线下变幻出金的颜色,仿似他整张脸都是金子打的,一碰,就会染上闪闪的金屑。“忙得心烦,还是心烦来日无处可忙?”

她的话又令齐奢打开了双目,他定定地往上瞅片刻,就举高两手来够她的脸,“都说‘肚子里的蛔虫’,谁也没真见过,今儿一见,这蛔虫的小模样竟还挺可人。”

青田笑着拿扇面轻扣了下齐奢的脸面,他在她腿面动一动,哼一声:“这一转眼一年都过去一半了,想想明年这时候,一概国家政务我早已是不得与闻,只能一天到晚缩在这里刷刷马、拾掇拾掇你。”

青田骇异,“我又没得罪你,你拾掇我做什么?”“废话,所谓‘无事生非’,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赋闲在家,再不给你找找碴,那还怎么活?”“瞧你说的,又不是小皇帝一亲政就叫你解甲归田了,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儿,少不得你帮衬呢。”“正主儿上了台,我这偏门儿若还不知趣,凑在一旁指指点点,讨人嫌都还是轻的,弄不好就天眷不复、晚节不保。趁皇上还信我、敬我这个当叔叔的,我赶紧急流勇退,自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重重叹了声,又把两眼闭起,“我齐奢今年三十四,还不算老吧,可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一眼看得光光的,后半世也就是个下野的破落户,到时候耍浑、犯病、借酒浇愁,你可别瞧我不起。”

青田见齐奢失落的模样,心间翻涌起涩涩的痛楚,却只同样悦然地向他笑一笑,道:“我刚被卖进槐花胡同的时候,《蕊珠仙榜》榜首的倌人是六福班的,名叫阿朱,又有个诨号叫‘夜明珠’,因为她肌肤通体凝白,白到了极处。当时有个有名的才子宿了她一夜,给她题了一首小令,其余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醒来疑在雪中眠。’这竟不是文辞的夸张,那阿朱真就有这么白、这么光艳。可惜天妒红颜,后来有一位客人的太太瞧她不惯,买通了她身边的丫鬟,不知给她的饮食里下了些什么东西,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让她浑身都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虽到不了毁容的地步,可姿色已是大打折扣,生意自然也一下子没了,就被掌班妈妈转卖去三等堂子,再没了音信。好多年之后,我已经出道做生意,有天出条子,在饭庄门前碰到个中年妇人,她和我搭话,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阿朱姐姐,早变得面目全非。她拎着个篮子卖瓜子,顺带沿街拉客,是个暗门子。我不忍心,叫她别干了,以后我每月帮贴她几两银子,足够她过活。阿朱姐姐却说:‘也不是为了钱。以前我生得好,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看,一大堆男人围着我。后来脸坏了,再也没人多看我一眼。我要不干这个,就更没人肯陪我了,只能坐在屋里头对着自个的脸发呆,谁愿意对着这么一张脸呢?等你老了你就懂了,什么呀,也比自己对着自己强。’”

青田一厢打扇,一厢摩挲着膝头上齐奢的脸,神情浩远,“我想,权力之于男子,大抵就像美貌之于女子。一日当权,则万众瞩目、众星拱北;一日失权,则形影相吊、无人问津,只能自己对着自己。而这世上有多少人敢自己对着自己呢?个个都在拿美貌、拿权势,把全世界都引来,以期不用自己和自己多待一刻。自己那么讨厌,或是无趣,或是可悲,或欲念重重,或满心创痛……我就曾和这样的自己日夜相对,我晓得那有多艰难,艰难到我宁愿和死亡为伍,也不愿和自己做伴。是你守着我、帮着我,一点一点让我重新喜欢上我自己。”

她的指端滑过了齐奢一根根密而硬的睫毛,几乎可听到弦动之音——她的心弦。“小跛子,我怎么会瞧你不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勇敢的人,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除去所有光鲜的皮囊,面对真正的自己。别担心,尽管无事生非、借酒浇愁好了,有我在。我同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就像当初你同我保证一样。”

依旧是紧闭着两眼的齐奢缓缓笑了,他正在品味着人与人之间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情感,被理解,切肤之痛地理解。青田柔暖的手贴在他面上,他用一手覆住了它,“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离不开你,也好几年了,一天见不着都别扭,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是因为只有你,能让我踏踏实实地,把心里话全搁你手心里。”

青田双睫低垂,投下了弯弯的月牙的影,“这话你可伤着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本姑娘天生丽质,更兼驻颜有术。”

齐奢愈发地笑,拿手捻着青田腕子上一卷颗粒细细的蜜蜡手串,“不过你把爷跟青楼姐妹做比,还真比对了。想想这十年,没一天不是绷着的,说出的每句话都得先在脑子里过好几遭,听见的每句话也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遭,脸上就像扣了张面具,见人扮人、见鬼扮鬼,这下子可算是金盆洗手、出籍从良了。”他终是睁开眼,眼光恰落到青田才做了一半的绣品上,便取过了举在鼻前,“来,我瞧瞧咱良家妇女都做些什么活计。你别说,还真不赖,这是打算用在哪儿的?”

青田放开了那把六菱扇,从他手间抽回竹绷,拿指甲挑了挑线头,“不做什么,给你绣双冬天的夹袜。”“我的乖,咱这可是在毒月里,你绣冬天的袜子?”“我做活儿手脚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这时候动起来,怕天冷了赶不及。”“嗐,爷的鞋袜还怕没人给做不成?穿都穿不过来。你本就不爱针线上的事儿,何苦受这份烦累?甭做了。”

青田反倒抽出了扎在缎面上的针,眯着眼又扎下去,密密走起了针脚,“唉,谁知道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反正你还政之后,是不会再有人送我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了,你自己的衣物鞋袜只怕也不如往日精致繁多,还是趁早未雨绸缪,我也练练手艺。”随后她就转目于齐奢,把他气得挪位的五官觑上一回,甜叹了一声:“我的三爷爷,您别自个傻生气啊,我这是给您机会让您拾掇我呢!”

齐奢忍住笑,一打挺就翻起来。青田支手把绣绷远远地抻开,“哎哎,针,针!看着,再扎着你!”

梁下的飞卿转着绿豆似的一对眼瞅住了二人,把脚上的金链拽得簌簌响,“啊!打架啦,打架啦!”

饶是有一室的冰,齐奢与青田依旧闹了个浮汗霪霪。最后紧压着身子四目相缠,眼里全含着笑。笑意先在齐奢的眼底褪了色,他放松了攥住青田的手,身体也随之懈了劲,瞳仁缓之又缓地游几游,便低下了眼皮,低下头,低下了声音,“小囡,我真还怪难受的……”

青田仍是笑着的,笑靥却不再明灿如正当时的盛夏艳阳,而只是未来的某个冬日里,一轮散发着淡淡光与暖意的毛太阳。她直起了上半身,把齐奢圈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她长久地抱住他,抚他的后颈,拍打他厚若城墙的背脊。无数次,他曾这么埋在她怀里,可这是第一次,他在她这一块身体上需索的不再是她柔软丰腴的胸,而是她有担有当的肩。

所以青田感到很庆幸,自己是个生着副好肩膀的女人。二

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北府的花香由鼻尖淡褪,继而升起的,是千家万户的饭香。

纷纷烟色,比屋晚炊。

紫禁城中开饭的时间比平常人家早,还不到酉时,乾清宫就已开过晚膳。太监们正忙于收拾肴馔,少帝齐宏则在内殿闲坐,喝着一盅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怎料一转目间,竟见母后喜荷独自一人寂然无声地走来。

齐宏大惊,忙搁下茶盅见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儿臣好出去迎接?”

喜荷不曾上妆,干着一张脸,微有些发白的嘴唇仿佛两边被黏住了一般,只中间那一点儿动了动,“应习你带人退到外头,不许进来。”

一阵细碎的衣履之声后,殿中就只留下两道幽清的影。

喜荷在一张小几边坐下,把尖锐的下颌向齐宏一点,“皇帝过来坐吧,母后有件事要同你说。”

然后她贴过身,俯去到齐宏的耳际,一一、一一地说。

说毕,那从顶棚上垂下的三尺高的大宫灯的所有灯光就全打在齐宏洞开的嘴巴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齐宏才强行吞咽下难以吞咽的震惊,狠滚了两口唾沫,“母后这是,这是要儿臣——,加害皇叔?”

喜荷满面的杀气,鬓边的点翠卷荷簪垂下一粒宝石坠子,悬悬半空,如鬼火,“不是‘加害’,而是‘防范’。”

齐宏把身体往后错了一错,“不,儿臣不信,儿臣不信皇叔有反心。”

喜荷胁迫似的前倾了上半身,流彩云锦宫装的琵琶袖阴阴软软地爬上了硬木几案,“你皇叔非但有反心,而且反迹昭彰。别的不说,只一条,战事已了多时,调兵的符信勘合早就该上交封存,他却一直死扣着不放,拥兵自重,为的是什么?”

齐宏硬起了嗓门:“为的是对付王家!”“王家?”喜荷一拂衣袖,把这说法如尘埃般扫去,“今日的王家不过苟延残喘,就算当日鼎盛之时,比起如今你皇叔的权势也不过小巫见大巫。军务、朝政、人事,三分大权全被他一人捏在手里。况且比起王家来,他连名分上的顾虑都没有,想要黄袍加身简直易如反掌。”“母后未免危言耸听,皇叔如果包藏祸心,岂会等到今日?”“就算他不反,表面上容你亲政,也不过把你当汉献帝、晋惠帝,幕后牵线、予取予求罢了。”“不,不会,皇叔不是这样的人。”“宏儿,你别犯傻,你才多大?从出生就待在这皇城的一角!你皇叔却是十来岁就在鞑靼人的军营里讨生活,别个儿亲王都是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儿来的。这些年厉行新法、改革吏制,他什么样的险峻人情没有经过?刀尖上舔血的战场、鬼蜮伎俩的官场,他都能履险如夷。这份精明强干拿来骗你,还不跟玩一样?”

齐宏终是被引发盛怒,捶案而起,“母后你别说了,儿臣不想听!皇叔从未把儿臣视为汉献、晋惠之流,皇叔说儿臣会是圣主明君,皇叔说他是周公、儿臣是成王,儿臣信他的。”

喜荷向后靠住了系有堆绫椅披的椅背,又拿脚上的绢纱金丝鞋踢了踢椅腿,阴阳怪气道:“你、信、他?你凭什么信他?”

齐宏紧捏着两拳,凿然有声:“就凭皇叔从来也没骗过朕!”

喜荷瘦得皮包骨的脸上两颗黑眼珠向上瞪得直直的,她最终冷冷一笑,从袖内摸出样物事撂去茶几的几面。

原本昂然挺胸的齐宏一见此物,立即如遭雷殛:这物事,不是早该被他心上人的泪打湿、被她的手抚皱,每一个字都由她的舌尖刻上她心头吗?如何却连封套也不曾拆,像条末路般死死咬合?不是皇叔亲口承诺把它交给——齐宏的视野中浮起了白雾,淡却了信封上的御笔朱字——金砂姐姐芳启。“死了,早死了,骨灰都不剩了,你还做梦呢吧!”喜荷的口吻已毫不似一个母亲,满怀着恶意的、刻薄的讥讽,“瞧见没有?你皇叔动动嘴皮子,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他连欺君大罪也敢轻犯,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一片空蒙中,齐宏的瞳仁褪了色,仿如死别中又一层死别。他用掌根抵住了眼皮,“皇叔为什么要欺骗朕?皇叔他、他怎么能欺骗朕?朕这么信他,朕一直把他当成……简直把他当成是自个的……他居然欺骗朕!”

喜荷是生死场里拼出来的人,怎不懂人心的崎岖?大恩如大仇。那最令人愤慨的背叛,就是那个你最信任、最崇敬的人对你的背叛。她自己,不就和那人早已是反恩为仇吗?当下,她不动声色地又改作一脸慈母的怜惜,注视着齐宏无力地一歪坐倒,而后她自己,则在他面前缓缓地起立。“宏儿,你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世上只有母后不会骗你、不会害你,你听母后一句话,事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皇位本该是你皇叔的,他是嫡出,你父皇虽是长子,却为庶出,‘嫡在而立庶’,于礼法不合。而当初为了皇储之位,你父皇曾经害死你三叔的世子,之后又将他圈禁待死数年之久,你当你三叔心中会不存一点儿恨意?这些年,说句实在的,也的确是你三叔外固边疆、内保国本,辛辛苦苦打完了天下,却要让别人坐享其成,他就那么无怨无悔?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皇叔对天子的威荣毫无恋栈,但他有军功、有政绩,放眼满朝的桓桓名将、矫矫虎臣,无一人不对他俯首帖耳。而你,你初出茅庐,一无所长,只要他在一天,朝臣们就会永远当你是个跟在大人屁股后的乳臭小儿。你难道不想自己当家做主,难道想一辈子都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为天子者,不但须仁服天下,更须威加四海。’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话是你皇叔教导你的吧?那么还有什么比拿下他,更能树立一个天子的威严呢?”

喜荷从齐宏表情的微妙变动中看出了自己哄劝的效果,她耐心地保持着沉默。果然,久久的神魂缭乱后,齐宏的面孔开始恢复了血色,声线虽微弱,却已见锋芒。“可何必非出此下策?只要再等上几个月,皇叔就会自动交兵交权的,就算母后有什么不放心,到时候再、再……”到底是未能宣之于口,懊丧地头一别,“不是保险得多吗?再说,如果皇叔已经交兵交权,那又何苦、又何苦……唉!”

喜荷的嘴角有几道水粉也遮不住的笑纹,她满意极了。她见证了儿子的长大,由一个男孩变成男人。这过程并非如很多蠢人所说的那样,通过和一个女人做生孩子那事,恰恰相反,是通过杀戮,杀戮他的父亲,一切的父权。

喜荷非常欣喜,但却徐缓地摇了摇头,“你皇叔的口碑难道你不晓得?除了早两年镇抚司的几桩冤案和那个臭——”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婊子”一词被生生咬住,她清咳了一声,“几乎无可指摘,朝野上下无不膜拜敬畏,倘若他肯按时归政,那就更成了天下的楷模。到时候你再动他,出师无名,不管成与不成,都落了道德的下风。只有名正言顺,才能事谐心遂。”

齐宏想了再想,又软弱地摆起手,“不、不,母后,朕不能这么做。朕、朕不能这么对皇叔,朕下不去手。”

这样的表现,喜荷很熟悉,就像儿子小时候学习迈出第一步时的胆怯,她懂得他所需的只是一声鼓励而已。她迈开了自己的脚,一步、两步,就走来几案的这一边,“宏儿,母后理解你顾念亲情,但你得知道,天子之所以是孤家、是寡人,就因为他只有国,没有家。这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的紫禁城,只住得下一个人,而那装着全天下的龙椅,也永远窄得只能容下一个屁股。”

齐宏只觉满脑子噼啪乱响,一切都在被颠覆、被打碎,如一只布满了裂纹的蛋壳。而接下来的一幕,似乎令他除了破壳之外,并无任何的出路。

母亲站在离他半尺开外的地方,抬高手臂,摸到娥髻上的一支银鎏金华钗,“宏儿,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秘密筹划,眼下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动手。你若不同意,那就去向你皇叔告发母后吧。”她拔下了钗子,把尖利的双股钗头对准了喉头,“叔父还是母亲,你只能选一个。”

蓦然之间,外头十锦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当”高声大撞,一共撞了六下。

阴阳五行 有云:终数六,主阴,刑杀。三

叵测如人心的夜色,聚拢来,再散开。

而天色露晓时,另一镶嵌着鸡冠石和紫玉的自鸣钟再一次敲响了六声。这台钟摆放在北府就花居的客厅,钟鸣传进了套间,却并未令寝床上的青田稍有微动。她睡得很熟,白鱼似的身子片鳞不覆,肚兜和小衣全在地平上扔着,裸体在一条提花被中半隐半现,头深勾,嘴边挂着笑。靠外的半张床是空着的,洁白的象牙席淳然生凉,并不剩一丝余留的体温。

齐奢已离开许久了。

他的一天总是始于自我苛虐式的训练,马场,而后是角抵场。密封的石室内,沿墙点有一支支照明的大火炬,闷热难当,再加上其间每一个摔角手的汗如雨下,整个空间都散发出一种野蛮的热气。

一推门,太监小信子就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击倒,赶紧扶着门框稳了稳,凑到侧立一旁的周敦身边说了几句话;周敦用一样匆忙的步态赶去了场上。两两一对的摔角手共有四五对,齐奢在正中的场地上,与他对练的鞑靼汉子比他略高出一寸,黑得像拿炭搓出来的,向前狂扑狂推,又抬脚去踢。齐奢的右腿被踢了好几下,人也被举着差点儿要离地,又扭动着站稳,一下弓腰抵在对手的胸口,两手把住其后腰。对手从腋下来掏齐奢的后肩膀,二人来来回回地推扛了几下,再同时俯下身,四臂相缠顶在了一起。之后动作就完全静止了,只看到一条条高鼓的筋络直要破皮爆出。周敦就趁这一动不动的档口,冒着蒸出了白雾的汗气向主子附耳射语。齐奢听过猛地一咬牙,挤出了一声低吼,骤然间一搡脱开手,又躲避着斜过上身,两只长臂一上一下扣住了对手的颈和大腿扳起往前一掷。汉子着地时发出“嗵”的闷响,飞尘和汗珠一齐迸开。齐奢上前两步,弯下腰递出右手和他对击一掌,就势将其从地下拽起,又拿蒙古语喊了一嗓子。摔角手们应和一声,就接着一对一地扭打起来。

这壁齐奢自己下了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急剧起伏的胸膛上蒙着厚厚的汗,浑身都是汗,汗水直流到眼睛里。他低头眨动着被汗酸住的眼,走到了离角抵房大门不远的一小块空地站定。几名小监围上来,替他解去了挂在腰间的蒙古袍,褪掉了裤与靴,拿滚烫的毛巾抹去油汗,另有四名太监拎着几只盛有井水的木桶围上前一泼。齐奢裸身站在当地,结实的两臀微微绷紧,两臂高高地向上举起,仰着头,在瀑布一样降落的冰凉里快意地打了个冷战。

直等鲜衣亮靴地出现在人前,残留在发根的水意仍未退。齐奢自个拿着条毛巾边抹边进门,又伸出另一手连连下压,“坐,坐吧!”

小客厅的黑香柏木茶几边,静候已久的客人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也是内宦大总管——应习。他屈膝行个礼,才把屁股重新挨在椅子上危危落座。

齐奢也在正首一张椅上坐了,毛巾随手一扔。他心知应习贸然登门定有大事,便向周敦递了个眼色。周敦连拍了两下巴掌,很快,厅内的二三十号太监全默声退出。周敦则守去了齐奢身后,屏息悄立。

到这时,齐奢才开言,疾徐有度,“公公有何急事,天不亮就找了来?”

应习摩擦着两手,辗转不定,“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唉,怎么说呢?唉……”

齐奢从没见过这位叱咤内宫几十年的权监这样为难的神气,就更感蹊跷,却不露声色,反倒抬手指住了摆满茶饮的几案笑道:“吃点儿东西再说,新镇的樱桃羹。我记着公公爱吃樱桃不是?这一批甜,当真不错,回头叫人送两筐到你府里。”

应习端起了几上的小碗啜两口,抹了抹头上的汗,“谢王爷,想不到老奴的这一点儿口腹之好,王爷也挂在心上。”“内府二十四监都靠公公费神打理,应该的。”“提起这二十四监,当年也是王爷一手提拔老奴为司礼监掌印,这些年又对老奴照顾有加,老奴粉身碎骨亦难报答。”“公公如何突然想起来这些没要紧的话?”“唉……”应习又把两只白白的胖手互搓了一阵,陡地心一横,“王爷,您还记不记得那个叫金砂的宫女?”

齐奢“嗯”一声,静待下文。“当时圣母皇太后杖毙了金砂,后来又请王爷劝解皇上,王爷假说这金砂仍在人世,还叫皇上给她写了一封信。这信,是由老奴转交给王爷的,王爷没有收,而是让老奴直接烧掉。”

齐奢已知其意,淡薄颔首,“不过公公不曾烧掉。”

应习应声滑下座位,伏地拜倒,“老奴总觉得这信是皇上的御笔真情,就这么烧了,老奴实在不敢,也不忍,所以就在回禀圣母皇太后的时候把这信呈了上去,特意说,王爷吩咐了烧掉。唉,都怪老奴糊涂,想着要是太后动手烧了去,那是没关系的,如果由老奴来做,就是欺君大罪。谁知道太后她老人家也不收,还是叫老奴拿去烧掉。老奴拿着这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想来想去,就、就,唉……老奴糊涂!老奴该死!”

齐奢伸长了胳臂,手向旁摆一摆,“周敦,扶公公起来。”他撩起薄绡长袍的袍襟,把一腿搭去另一腿的腿面,“公公但说无妨,这信怎么丢的?”

在周敦的搀扶下,应习站起,扑了扑身上的襕衫便衣,并不再坐下,耷拉着脑袋左右一摇,“没丢。”

齐奢和周敦都锁起了眉,一块儿凝住应习。老貂珰只干望地面,两片核桃皮似的嘴唇翕动着,“前天晚上,圣母皇太后突然召见老奴,问这信还在不在。老奴一时没转过弯来,说了实话。太后把这信要走了,又千叮万嘱地说——”戴着顶缨子帽的头终于抬起,被下垂的上眼皮遮住了一半的两只瞳仁朝前直视,“千万不能告诉王爷。”

很奇怪的感觉流遍了齐奢的全身,类似于随风而至的气味令一头野兽鬃毛倒竖,是感受危险来临的本能。他放下了架起的腿,全神贯注地回视着应习。

应习却再一次把帽顶对准了他,眼珠子瞟向自己的便便大腹,赫然严声:“老奴并非敢欺瞒圣母,只是王爷待老奴恩重如山,待皇上更是一片拳拳丹心,老奴不愿意看见皇上与王爷之间生出任何的嫌隙来。老奴是个笨人,不晓得皇太后要这信做什么,更不晓得为什么不能告诉王爷。但老奴在宫里几十年,却晓得,越是不让一个人知道的事,这个人就越该知道。”他真情流溢地喷出一口气,怅然而疲惫,“老奴这么早打扰王爷,就是为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奴真心希望这只是件小事,是老奴人老了不中用,一脑袋油盐酱醋,小题大做。老奴这就告退了,哦,王爷赏的樱桃恕老奴不敢领,因为老奴并不曾来过。”

应习拜了两拜,爬起来倒退了几步,就转身走出去。

齐奢把目光笔直地投在那一副永远弯曲的后背上,直至其消失。随后,他睨向了身边的周敦。

周敦也正看着他,连两腮的疤痕也像是两只眼,一起鼓鼓地圆瞪着,“王爷,是不是请唐大人来一趟?”四

在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来到前,到得更早的是一则从刚开启的禁宫大门内传出的消息:昨夜,少帝齐宏突发急病。

消息一送至北府,齐奢即刻就起轿入宫,却被挡在了乾清宫宫门外,御医出来解释说皇上已服药卧床,须得避风发汗,因此免除一切探视。得到这个答复后,有无数种表情同时在齐奢的脸上盘根错节,看起来,就似乎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了。他马上由乾清宫折向崇定院,门前业已等候着镇抚使唐宁。

唐宁只在崇定院逗留了半刻钟,即空身而返。但他离去时凛然的脸色与步态分明显示着,一些沉重到不堪负担的什么被他所带走。

少帝齐宏的这场病来得奇怪,亦来得猛烈。先开始不过是伤寒,又转为疟疾,寒热大作,御医束手无策,延过六日,竟至于要降旨征药。包括齐奢在内的许多王公大臣均有药物进献,并请求侍疾。宫里头留下了献药,却对侍疾的请求一概谢绝。在这六日内,再没有任何的外臣见过皇帝。

到了第七天,乾清宫起了一场火。

事情发生在日落时,乾清宫西院的弘德殿突然响起恐急的一声:“走水啦——!”继而就见浓烟滚滚迅雷不及掩耳地弥漫开。宫人们一面奔逐,一面高喊着“护驾、护驾”,把病榻上的齐宏也架出了殿外。转眼间四面八方就不知涌出多少人,穿梭不息地救火。这些人均是一身的内侍补服,又在这样的黑烟与紧急中,也就再没有人顾得上辨一辨他们的脸。

火势并不大,只烧掉了配殿的一角。经过彻查,是一名小太监点灯时失手;肇事者当即被杖毙。齐宏受了惊吓,据说病体就愈发沉重,竟是大限将至。

摄政王齐奢再一次恳请探视,再一次被以“皇上病势剧变,入于昏迷”为由驳回。于是齐奢就静等在北府内,这时候他已经确定,一定会等到自己最不想等到的消息。

携带着消息而来的当然是唐宁。“卑职大胆,令人纵火乾清宫,方才查有所得。”唐宁夤夜登门,双掌托着一张纸,高举过顶,“这是密探趁火场之乱在乾清宫寝殿内细搜而得,似是上谕的草稿,原文已被皇上毁去,此乃拓印纸本,请王爷过目。”

齐奢接过这张纸打开,即便已知晓差不多会看见些什么,依旧是刚看了个开头,面色就变得惨白惨白。似有无数的黑点子冲撞着眼膜,他一个整句也读不懂,只看见一些片段,血红的,支离破碎地飘过:朕冲龄入承大统,正值政多丛脞……叔父摄政王齐奢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自恃长亲,藐视皇帝,奸弊百出,窃权乱政……内挟重资而膺重任,外善夤缘而任封疆……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豺狼其性,蛇蝎其心……着即革去王爵尊荣,开去一切差使……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姑念其前劳,全其末路。

手里的纸张开始簌簌而抖,越抖越厉害。从纸上抬起头来的,转眼已是倍加惨白而震怖的青田。“怎么会这样?”

就花居外的无数花枝映在窗上,此际望来,皆是森森然的枯爪。齐奢窝在屋角一张大紫檀三角椅里,脸容是这般黯淡而无色,以至于所有触到他周身的灯光,全都自动泯灭。“‘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此话果然不假。青田,还好你在,要不谁能懂我心里现在的滋味?”

那副本软塌塌地在青田的手中垂落,她懂,当然懂。昔日被乔运则出卖的伤痛曾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当时在身旁劝慰她的正是齐奢,可历史重演的一刻,望着手中这篇把一片爱国忠君染污为窃国欺君的好文章,望着这些既非钢又非铁,却比任何武器都刺人的文字,她却找不到另一些可以做盾的字来替她亲爱的人挡一挡这穿心万箭。她只好把自己挡去他跟前,像环抱一副烈士的骨骸一样,环抱他的头颅。

隔过了死死的静寂,齐奢再一次发声,或者由于闷在她胸口,声音有着可怖的窒息感:“我十岁被父皇送到鞑靼当人质,从那以后,长达几十年,我总是做梦——同一个梦。梦里头,我在睡,睡着睡着一睁眼,就看见父皇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前,然后我就吓醒了,浑身冷汗。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几乎每一夜都会做这个梦,梦里有时是父皇,有时是皇兄,提着刀,站在我床边。他们的刀上全是血,那么多血,多到用世上所有的水也洗不净。”

他顿了一霎,把头从她怀中抬起,整个轮廓泛出一种深白色的幽光,仿似是一个午夜梦回,“甚至直到这些年,有时候我夜间惊梦,你总问我梦见了什么,我如今告诉你,这就是我梦见的。大概我摄政后不久,有一天皇上召我入宫,那阵子他还不满十岁,无端端的,赐给我一幅御笔的‘福’字。像宫里头这些御笔御宝,什么福寿字、春条、对联,大多都是画师先给打出稿子,照着描上去就行了,皇上这幅字却是他亲自写的,他说他写了足足一整夜,足足几百张,这是最佳的一张。果真,他两只眼都熬得红通通的,但我心里头只有厌恶,那几年我一看见那张满是孩子气的脸,就像看见我皇兄,那个夺走我皇位、害死我妻和子的仇人。可怪的是,皇上却总喜欢缠着我,一会儿让我教他打猎,一会儿让我教他打仗,然而这只有让我更厌恶他。我接过他的字,敷衍着叩谢恩典,待要告退时,皇上叫住我,突然用那般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皇叔,朕有时候做梦,梦见你拿着刀站在朕的床边,朕醒来很害怕,和母后说,皇叔要杀了朕。母后却说皇叔不是要杀你,是站在你身边拿刀保护你。皇叔,你不会杀了朕,你会保护朕的,是不是?’那一瞬,我有种很奇怪的错觉,我觉着那孩子不再是我的仇敌,而是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我自己。那些儿时一夜一夜的孤立无助、惶恐绝望,刹那间全都回来了。当夜,我也是一夜无眠,一直想到了天光破晓,我把过去的一切,一点一点想了个遍。以前我总想着,皇兄当初为他这个儿子杀了我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为齐宏而送命,但那夜我不再这么想了,我在想,就当是齐宏这孩子替我的孩子活了下来。我清楚,没人比我还清楚,对于一个床边总有人提刀盯着他的孩子而言,活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现在轮到我做手里有刀的那个人,我不想杀了这孩子,我想护着他,如同我小时候一直所希望的,能有个人护着我一样。“这些年我守在皇上身边,每一天都如临深渊。机衡之地,处处是数不清的诡诈阴谋、险恶风波,多少次我差点儿就丢掉性命。治军、治人、治国之道,我自己从生死关口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家本领,毫无藏私、倾囊相授,把这拿血汗打理出的太平河山拱手献上,你当我舍得吗?可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灰溜溜走人,只当是献给我自个的孩子。我多傻啊,傻透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条狼崽子!是那个杀掉我孩子、抄我的家、把我关进高墙里的兄弟的儿子!青田,你只管去我书桌上瞧,我连交回兵权的上书都拟好了,人家却要多送我一程:‘念其前劳,全其末路’——如何全法?高墙圈禁?!”齐奢笑了,笑眼里流出了泪。

青田吓傻了,她见过齐奢伤心,见过他淌血,见过他走投无路的狼狈,甚至见过他为她动情时润湿的双目,但她却从没见过他的眼泪,两道笔直的、寒光闪闪的泪线,割开他面颊。她吓得直将他浓密的眉睫扣进掌心,帮他抹、帮他摁。两手分开时,她的人已不自知地软倒在地下,抽噎起来,“这、这也许并不是小皇帝的本意,一切、一切都只是误会。”

齐奢的面容已恢复了常态,刚毅而强硬,“什么误会为君的不能宣召臣子对质,而要背后放冷箭?”“那、那既然你提前知晓,事情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反正旨意未下,不如、不如你赶紧把那上书递上去,自请解除了兵权,说不定就消了小皇帝的疑心。”“我手掌兵权,他尚敢如此待我,我若再无一兵一卒,岂不任人宰割?”“那、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咱们逃吧!对的,咱们逃。隐姓埋名、天涯海角,总还有条活路不是?”“逃?凭什么?就因为我养了条白眼狼,自己就得当丧家犬?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多远,逃到哪里?”

齐奢吐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爿刀锋,直坠而下。而今围绕着他们的,宛若长满了庄稼的丰沃土地,是一片长满了利刃的刀丛。

青田技穷词竭,在他脚下软绵绵地一歪,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揪的、疼的、似火烧如冰炙的。可,不多时,她却举起了双手,先抹干自个的泪渍,再扶住他大腿,手里蕴满了力气,仰高的脸盘上也漾起了微笑,“那就留下!圈禁,就圈禁吧。跟你这些时候,我只去过你府里一遭,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有自知之明,从来也没敢想你能堂堂正正地把我接进门去,今儿我厚着脸皮开口求你,把我接进王府里吧!我知道那大门再不会打开,而我心里欢喜得紧,总算能踏踏实实地陪着你一辈子。吃不饱,不用怕,我从小老挨饿,有好多法子不让你觉得饿肚子那么辛苦。白天你就只管去跑你的圈儿,晚上我来给你暖被窝。有我在,管保把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叫你脸上添一点儿多余的胡碴、身上有一件破旧的衣衫,还同今日一般英俊倜傥、纤尘不染。我弹琵琶给你听,跳色目人的胡旋舞替你解闷,我们一块在沙盘上写字、作画,日子总能一天天过下去。没准哪天小皇帝想明白,就放你出来了呢?再或者,他到底放心不下,赐你杯黄封御酒,就算只够一个人喝,我咬断了舌根子随你一起去。你从前跟我说宫里的秘闻,说那些殉葬的皇妃们入柩时,不管生前是多美的人,脸也得拿黄绸子包住,因为走得不情不愿,个个遗容可怖。要真有那天,我可同你说好了,我先走一步,你瞧瞧我是不是笑着的,是不是跟现在一样美。”

齐奢眼中的潮意仍未褪,他垂注着视线,望着自己两腿间拔地而起的一株甜蜜的、情浓孜孜的容颜:整张脸都干干净净地露出,乌发盘起在脑后,横插着两支玉簪花。他抬起手,用指尖抚过这镶有着烛光光晕的面颊,“见鬼了,这种时候,我却忽然记起来那一年,你跪在我脚底下请求替另一个男人赴死的样子。”他静静地含着笑,追忆起最初这女子令他震心的痴情模样,而今这模样就盛放在他自己的掌中,是苦海里的赤金莲花,华藏庄严、万德圆满。

青田秋波盈盈一笑,把脸枕去他腿根上,“呸!那不是个男人,现在不是,那时候也不是。姑奶奶我生张熟魏阅人无数,可认得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全副绽开的笑扯直了齐奢上唇的两撇胡髭,“小马屁精该死,偏你嘴甜,爷这满腹邪火可找谁发去?”

青田笑笑地依在那儿,用戴着颗月长石小戒的右手轻抚过他大腿,隔着衣衫触到了那一块马鞍磨出的硬痂,“发火的日子还长着呢,眼前呀,我劝你早做打点。那些个御批御扎、内外大臣们的往来书信,该留的、该毁的,全都得一一理出来。还得提防着那些来抄家的奴才们往你文书堆里塞上几本违禁之书,故意砸坏御赐的物件,好再给你加些罪过,少不得还——哟!我忘了,你抄过别人的家,自己也被抄过家,我嘱咐你,岂不是班门弄斧?”“那时候那个家是老头子给的,抄了就抄了。现在这个家是我自个流血流汗挣下的,就是为了家里头的你,我也不能再回去蹲那圈院儿。”

青田浑身一震,直坐了起来。她瞧见仅一霎,齐奢一脸的灰心气短已一扫而空,代之以空前的冷厉。对这打仗打惯了的男人而言,身受重创并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得先握紧了武器浴血迎敌。人心的战场,亦如此,更如此。

他字字如烙,刻入人耳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之前你在燕郊被劫,是西太后在暗中指使。这对母子,待你不仁在先,待我不义在后。君臣之道之于我,从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是‘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什么‘真龙’,什么‘天命’?骗骗旁人还行,我就生在这龙潭虎穴的帝王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谁的拳头硬,‘天命’就是谁的侍从。”

只觉一股凉意直蹿上脊梁骨,青田磕巴起来:“三、三哥,你,你该不会是想……?你、你不说皇上突然病倒了吗?可能,可能他并不知情,这也是西太后瞒着他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冲动。”

齐奢图穷匕见地一笑,“那小子最好是真病了,要不然,我保证他的病这辈子都甭想好。”

听着这一番凶刁狠鸷之言,青田的担心已不再是为了齐奢,而是为与之为敌的人。五

皇帝齐宏的病,在整整十天后,如同病发时的毫无征兆,又莫名其妙地痊愈。次日,即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将为每一个局内人把命运定盘。

长河晓星,四更。床上的一条薄毯下,躺着曾叱咤一时的奸雄王却钊,双目闭得死死的,似乎不愿往床边多瞧一眼。坐在床边的是他的三子,王正廷。王正廷对老父的态度并不在意,反而从细藤靠椅上俯过身,细心地帮其掖好被角,“父亲,儿子今日一去,必定翻转乾坤、重振王门,您老静候佳音。”

遥遥对应的,则是深宫内其胞妹东太后王氏的一阵冷战。太监吴染忙替女主托稳烟杆,“太后不必担心,早年事败是因为西面的从中作梗,如今可是西面自己要同主子联手,必然万无一失。”“万一……”“没有万一。”暗黝黝的乾清宫寝殿内,喜荷打断了齐宏的犹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儿臣不是想要罢手。”齐宏悠悠地吐口气,极郑重地凝目相对,“母后,你可答应过儿臣,绝不伤皇叔的性命,等政局稳定之后,会重新赐爵封王,让他荣养天年。”

喜荷置身事外地一笑,“你是天子,你做主。”

熹光初开,自冷青色的天穹下,渐浮出了宏伟得一层套一层、一城套一城的,一个无边无际连环套的,紫禁城。

所有人都已到齐,只等待着——

齐奢来了,迟来,仍不慌不忙地,带残疾的右腿稍微在门槛上挂一下,走几步,停住,“臣齐奢跪请两宫太后、皇上万安。”

沉沉的宫门在其身后徐徐地合死。

东暖阁中习设如常,以金漆九龙大椅上的齐宏为界,齐奢与王正廷在西,东边一道纱幕内并坐着喜荷与王氏。“摄政王起来。”

是喜荷的声音,非常地淡,而静,静似结固。

齐奢的声音也不存一丝摇荡或起伏,端正平稳:“皇上圣躬欠安,臣几次三番请求入宫侍疾,却均未获允准。今亲见圣体大安,臣心甚慰。”

有人哼了一声,依旧是喜荷。隔着纱幕,影影绰绰的,她明黄色的金甲套拂过了身上百花撵龙的吉服,“今日之所以秘宣二位入宫,正与此事有关。皇帝无缘无故圣躬不豫,太医院上下却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昨天,有人在皇帝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接替从前赵胜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的是他的徒弟全福,全福捧过了画得满满当当的一张纸,走近来,先后呈给座下的两人。齐奢皮里阳秋地乜一眼,王正廷也只点点头,这纸就又回到了喜荷的指间。

她再一次扬起纸张晃了晃,“这东西,学名叫作‘乾坤十八地狱图’,是用来做什么的,就不必我多说了吧!还好皇帝有上天庇佑,龙气旺盛,方才得脱大难。这种魇压的妖法,必须得有被害人详细的生辰八字。而就在皇帝发病的几天前,有人去过皇史馆,把记载着皇帝八字的玉牒悄悄地借了出来。”

此言一出,事情便显而易见。皇史馆里所存放的“玉牒”乃是记录着皇家子弟降生的地点、日期、时辰、八字、生母、在场人……等一切信息的档案。谁借走了齐宏的玉牒,谁自然就是下咒的凶手。

喜荷有意地顿一下,接着就唤:“王大人!”

王正廷肃然躬身,“臣在。”“当天看馆的守军有一人知道详情,是不是?”“回太后,正是。”“此人现在何处?”“就在外头等候传召。”“带进来。”

人被带了进来,哆哆嗦嗦,形容猥琐,只知道磕头称“万岁”。喜荷厌烦地摁住了手边的金线蟒引枕,横锁起眉头,“你当班那天,有人去过皇史馆借皇帝的玉牒看过,有这事儿没有?”

那人眼皮都不敢抬,连叩了两下头,“有,有这事儿。”“皇帝的玉牒机密异常,你们为何私自出借?”“因为那人的面子太大,小的们不敢不借。”

喜荷猛把手往雕龙宝座的扶手上一拍,勃然震怒道:“混账!在国法前,面子又值几何?你如此玩忽渎职,就该狠狠治罪!”

守军更是魂飞魄散,叩首如鸡啄米,“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小的不敢渎职,小的虽被迫将圣上的玉牒借出,但也照规矩叫那人写下了借据。”

一直没有说话的东太后王氏此际将修长的脖子从真珠翠领里长探出,似一尾擎身直立的响尾蛇,“哦?借据在哪儿?”“就在小人这里!”守军从怀里拽出一张纸,直直地举起在半空中。

王氏拨了拨鬓角的一支玉雕镂丹凤,耳下的金龙衔火坠跟着打了个滴溜,“写借据的人是谁?”

守军四方环视一下,再一次垂下了头,“写借据的人,就在这屋里。”

纱屏后,王氏跟喜荷对了个眼神,口气既紧张又期盼:“你不要怕,只管说,恕你无罪。”“是。”该人放下了手,把手间的纸条搓弄着,“那人就是——”“皇上!”已剑拔弩张的局势因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而得以暂缓片刻,所有人都调转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摄政王齐奢。齐奢却只眼张张地盯视着御座上的齐宏,瞳仁里,有些什么在发亮,“皇上,行魇胜之术危害君王,此种欺君灭行,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若非证据确凿,不可轻言。”

齐宏直望而来,一下子泪就涌起。他记起了无数的怒风骤雨、大壑天险,亦记起叔父一次次为他的弓腰为梁、展臂作舟,记起他那双又宽厚、又有力的大手,是怎样在猝不及防的死亡面前把自身扔进去,把他抢出来;但他又即时记起,同样是这双手,掩埋了金砂的惨死。他知道金砂是母亲处死的,但一个人怎么去恨自己的母亲呢?他只好恨母亲指定的那个人,这个人一定有——必须有,可恨之处。譬如,奏折堆里,他永远有不解的难题需要那人的提点;百官中央,当他指示什么,臣工们却总把脸对准那个人,得到了首肯,才会重新转向他;猎场上,他要打犀牛、豹,任何比兔子大些的猎物,总要征求那人的同意;校军中,他被震吓得心惊肉跳,那人却面不改色地挥动一面绣有着金龙的旗帜,而那人麾下的万马奔腾,那些“万寿无疆”,那些“山河永固”,不该属于且只属于自己吗?

其实无须借口,当我们觉得一样事物太好,比方说权力时,就不会肯相信别人不想要。而即便我们碰上了不想要的人,也会觉得欠了他好大一屁股的债。还不起的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笔勾销。就似一只雏鸡欲破壳时,那就全不用挑,鸡蛋里满满的都是它自身蓬勃的骨头。

齐宏吞咽了泪水,移走了同齐奢对视的眼神,沉下了刚刚有些外鼓的喉结,用开始生出青青的小绒须的嘴巴说:“朕考虑过了,虽然犯在十恶,但为了避免舆论震动,将秘密逮捕此人,既不交部显戮,也不连累其家人。”

喜荷、王氏、王正廷,他们都看出齐奢已明白自个掉入了陷阱,因为在那张几乎从没有感情外泄的面庞上,那还揪住龙椅上的人不肯放的深邃的双眸里,写满了更深邃的绝望。他们眼瞅着他搁落了睑皮,唇角病态地牵抽了一下,“那就真是——天恩浩荡了。”齐奢把头缓慢地转开,对准了证人,“说吧,那人是谁?”

守军变得底气十足,毫无犹疑地朗朗掷词道:“就是王正廷王大人!”

满室,一下子充满了静到了喧天的、寂厉的哗然。

许多副眼神,如算不清的算盘珠一样噼里啪啦地碰撞着,你望我、我望你……东太后王氏猛地挺起,髻顶的花蕊华胜簌簌乱颤,“你胡说!”“太后,”其兄王正廷喝止,将齐奢上下一扫,毒恶地笑一声,“事到如今也不用演戏了,撕破脸皮罢了。来人!来人!来人!!”他原地绕了一圈,又冲去门前大喊,“来人!来人哪!李林,尹德全!聋啦?!人呢?!”

随着王正廷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声嘶力竭,每个人都露出了毛骨悚然的表情——除了齐奢,他磐然如造物主,冷淡地审视着这一切。在踏进这门之前的许久,他就已探知到门后酝酿的阴谋:先是齐宏称病,而后由王正廷出头污蔑他因不愿还政而对少帝下蛊,在此被就地捉拿,秘而不宣地下狱,所有掌兵的亲信被传召入宫集体屠杀,下发早拟定好的圣旨公布罪行,抄家幽禁,政坛大换血——完美无缺。可惜这批阴谋家们忽略了一点,不管是东党西党或帝党,只要是人,就会变;而让大多数人改变,只需要一个合适的价钱。比如,一名皇史宬的守军,再比如——

齐奢举高了右手打个响指,这简短的“啪嗒”一声,就召唤来了王正廷撕破喉咙也没能召来的数十禁军,个个持刀荷枪,将还在狂嘶不已的王大人摁倒、拿布塞住口齿。

王氏已吓得泪流满面,喜荷也战栗不已,齐宏紧绷着身子张目四盼,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依靠。他们弄不懂精心策划的圈套是怎么反过来变成绞索,套在了自个的脖子上。他们望着面前那拥有着非人精明的魔头,一个个都感到了地狱里的极度深寒。

可最感到寒冷的,其实正是这魔头本尊。齐奢看着齐宏惶惶然的可怜相,就动了恻隐之心。他印象中,齐宏似乎还是个有着双亮眼睛、甜酒窝,一口一个“皇叔”叫得起劲,经常会无意地扯住他衣袖,看折子看累了就向他撒娇偷懒的孩子。他看着这孩子一寸寸长起来,长到他的肩、他的耳,齐上他眉头,随即就把一双仍稚嫩的拳头对准了他。当他在前夜亲自密审今天上堂的证人,接过伪造的借据时,其上的笔迹连他自己都会认为是自己写下的。而他懂这些字是怎么来的,就是从他写给齐宏的信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下来仿的。这伺机而动、动则封喉的诡谲,一样是他的作风。所以把齐奢这老拳师伤入肺腑的,并非徒弟一双小拳头的力道,而是其花拳绣腿里师出本门的、致命的毒辣。

齐宏瞧着叔父眼中的神色忽热忽冷,突然就提步向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龙椅的两端,无路可退地退。椅后的屏风中一阵环佩叮铛,抢出了风一样的喜荷。她头上的双凤翊龙簪翅须动摇,两手发颤地紧攒住,“摄政王!难道你敢非礼犯上?”

瞳仁里灌了铅一般,齐奢沉沉地扫了喜荷两下,退半步,“臣不敢。来呀。”“有!”禁军们整齐划一,声若洪钟。

齐奢擘肌分理地一一吩咐:“王正廷谋害主上,丧心病狂,罪在不赦。尹德全你带人,立将人犯押下待勘。”“是!”“这些作法的符咒能进到宫里,自然有内应。为防这些人进一步为害御体安康,李林你带人,即刻护送两宫太后回宫,封锁门禁,内不准出、外不准入,同时暂将皇上移往西苑,好生看守,一概人等不得打扰。若有一点儿闪失,唯你是问。”“是!”“剩下的,给我好好搜搜这乾清宫,每一寸都搜仔细喽,看看还有什么——”齐奢含沙射影地、冷冰冰地咬着牙,“装神弄鬼的脏东西。”“是!”

在东太后王氏一口一个“三哥”的哭声中,两个女人、一个少年,以及他们各自的近侍太监被全副武装的侍卫们极礼貌地请出。余者便穷狼饿虎地扑向了龙座、龙案、龙床……翻屉倒箧、破柜开箱。

齐奢就手拉了把金漆龙椅坐下,阴着眼观看所有,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子侄……他大半辈子都在被皇帝们轮番欺侮,这是他漂亮的复仇。再没有皇帝能抄他齐奢的家,现在,是他齐奢,在抄皇帝的家。

他伸展开长长的两腿,一上一下搭去到铺着黄绫的御案上,接过内役跪奉的香茶,吹过后,轻呷了一口。六

搜宫在未时正式结束,搜出的所有通信齐奢都一一亲自过目,锁定了朝臣中几个与政变相关之人,这头下令将这些人暗中处置,那头就明着将矛头对准了王家。抄家的大肥差自然是赏给了细作头子唐宁,当日傍晚就由他带着群一手浆糊桶一手封条的恶番们上门,连抢带砸,闹了个忽喇喇似大厦倾。有一些坏心眼的账房、西席见主家遭难,趁火打劫,趁抄家的官差还未到,直接冲入上房抢夺珠宝字画、大毛皮货,仆婢们起始还吆喝阻拦,阻拦不住,也索性蹚了浑水,只管把值钱的往身上塞,能塞多少算多少。

除去这许多无迹可查的失物,从王家所抄出的家产之巨依旧足以令人咋舌。但更令人舌挢不下的,是在东跨院王正廷的卧室中所搜检到的一样东西。那卧室里藏了间夹壁的小暗房,房内竟然是称病多年拒见外客的前内阁首辅王却钊,据仵作瞧已死了一年有余,却被掏空了内脏风作干尸,摆在一张小床上。一时间,朝野大哗,就在各方都认为又一场巨浪要平地而起时,摄政王却出面表示,皇上因对王太后的一片孝心,又念在王家数代殊勋卓著,格外开恩,魇镇案首犯王正廷本人与其两子由凌迟减刑为腰斩,其余王氏男子或斩立决,或绞立决,女眷家人免死,打入贱籍,没官为奴。而经外戚王家所援引的其余东党人,就在接下来的不到半个月里被各式各样的罪名打发了。

外朝动荡,内禁同样也不得清净。有一天夜里,二十四监总管应习悬梁自尽,死时披发覆面。他的死因很简单,悔恨。应习最初向齐奢告密,是担心在西太后的挑唆下,少帝对叔父心生不满,无非是提前示警之意,好令齐奢有所防备;却怎样也没想到竟会酿成这一场滔天巨变,而他则无意间成了齐奢的帮凶。老太监自觉没脸再见小主人齐宏,也就一无遗言地自裁了。正当风门水口,自然被传成是魇镇案的内应,但冤帽子没扣稳,即得昭雪,经镇抚司查明,应习其实是因自愧于有失职守而自杀谢罪,这一举动还令摄政王唏嘘不已,特赐吉壤,容许破土入葬。

至于皇帝齐宏,在案发后的三个月里则连发了五份诏书,先是称受惊过甚、气体违和,又说中蛊太深、无法坐朝,接下来申明需要长期静养,再宣布推迟大婚,最后决定暂不亲政,仍由摄政王代理国务。臣工们议论纷纷倒是有,但大多数却打心眼儿里松了口气,作为摄政政权的受益者,谁也不愿有任何变动。故而虽也有些灵光之人猜出了一二,也三缄其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浪头也渐散渐息。再一展眼,又已是病马严霜之秋。

恰如由仲夏到深秋的繁华散尽,数月之隔,原本意气风发的王正廷已变作一个两鬓全白的小老头。他踉跄着,在比秋日更深的牢狱之底徐徐站起,露出了一口血染的、黄渍斑斑的牙:“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石壁上只悬一盏气息奄奄的小油灯,几乎照不出来人的五官,只看到一只又挺又直的鼻子凸起在薄光里,两边的眼则陷于迷雾一样的深暗。处在这暗地,齐奢盯住王正廷看了一刻,就将手竖起在脸边一摆。跟在他后头的侍卫何无为弯身搁下了什么,就噤无一语地退出牢房。

地面上是一只银盘,盘里并置有一把匕首、一条白练、一杯酒。盘子的正上方,传来齐奢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明日,即是明正典刑之日,本王实不忍看簪缨贵族受腰斩弃市之痛苦羞辱,敬请自便,不必客气。”

王正廷揉开了堆满秽物的眼角,“是不忍,还是怕我在法场上喊出什么不该喊出的事情?”

齐奢神色简淡道:“根本用不着本王操心,负责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是监斩官。”“这么说,你只是出于善心?”“出于善心。”

王正廷如释重负地笑了,“既然如此,我想借你的善心开解我一个疑问,成全我一个心愿。”

齐奢颔首,“说来听听。”

随着王正廷把嘴张开,就有腐尸一样的恶臭隐隐扑出,似乎人是早死去了,余留的不过是一具纠缠未了遗愿的阴灵,“你事前得知了我们将有所动作,就从皇上无故病倒,猜到是要以妖魇之祸做借口,顺藤摸瓜,查出了我们安插在皇史宬的人,把本来仿造你字迹的借条改为了我的,是这样吧?”

齐奢仍是毫无拖泥带水地把头一点,“差不多。”

王正廷冷不防把手挥起,齐奢一下遍体紧绷,却发现对方不过是捻住了脖梗上的一只虱子,放入口嚼着,又吐掉,嘻嘻地笑,“你能收买他,我不惊讶,但禁军世代都在我王家手中,我想知道你收买他们花了多少钱?”

齐奢也淡然一笑,开诚布公:“不便宜,光领头的尹德全和李林,一人五十万两。”“呵呵,你可真肯下血本。”“抄了你们王家之后,稳赚不赔。”“那两个叛徒,很早之前就已经投靠了你,是不是?”

这回齐奢单碰了碰上下眼皮,“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早。”“难怪,当年你大幅撤换湘军、鲁军,却一直对眼皮子底下的大内御林不管不问,原来你换的不是人,而是人心。”王正廷浑身打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