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海边——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14(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1 20:31:04

点击下载

作者:少年文艺

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海边——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14

《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海边——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14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海边/《少年文艺》编辑部编.—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8.7(《少年文艺》典藏书坊.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

藏;14)

ISBN 978-7-5589-0383-0

Ⅰ.①海… Ⅱ.①少… Ⅲ.①儿童小说—短篇小说—小说集

—中国—当代 Ⅳ.①I287.4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29606号《少年文艺》典藏书坊海边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⑭《少年文艺》编辑部 编周 晴 谢倩霓 策划立 子 封面图陆 及 装帧责任编辑 吴丽丽 美术编辑 陆 及责任校对 陶立新 技术编辑 陆 赟出版发行 少年儿童出版社地址200052 上海延安西路1538号易文网www.ewen.co 少儿网www.jcph.com电子邮件postmaster@jcph.com印刷 常熟市文化印刷有限公司开本720×980 1/16 印张12.75 字数123千字2018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ISBN 978-7-5589-0383-0/I·4292定价 23.00元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如发生质量问题,读者可向工厂调换

本书为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获奖作品选集,荟萃当代前沿儿童文学作家原创短篇新作。其中包括《撞入江湖的粮食》《海边》《1984年的晚餐》《你好,缺席者》等作品,题材丰富多样,笔法新颖别致,在精雕细琢中呈现少男少女的成长见闻和情感心理,代表了当今我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创作的至高水准,值得我们阅读、研习并珍藏。短篇的力量(代序)李东华

我得说,最初面对一堆杂乱的被遮盖住作者名字的参评稿时,我并没有过多的期待。在一个忙忙碌碌的时代,即便是我这样的一个职业编辑,留给文学的热情和专注又能有多少呢?我已记不得是哪篇作品开始点燃了我的情绪,血液里有些蛰伏的东西开始被煮沸,让你猛然觉得,好作品依旧能够击穿心灵表层慢慢沉积的外壳,还你一个风清月朗的天空。到最后我反而犯了选择困难症,老实说有一些因为得奖名额的限制而落选的稿子,也因某些令人难忘的闪光点叫人难以舍弃。

这种被击中的感觉当然缘于参评作品所呈现的力量,尤其是这种力量来源于短篇小说,就更加给人一种惊喜感。大家都知道,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在本应最讲究“天生平等”“关注弱小”的儿童文学内部,也出现了文体的等级秩序——毫无疑问,长篇似乎成为文学的长子,天然地拥有了继承文学冠冕的特权。在各种层出不穷的排行榜、评奖中,似乎总是只有长篇的身影,而短篇总是难以摆脱“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暗淡命运。然而文学就是文学,最终确立一部作品地位的,不是它的篇幅的长短,而是它的艺术与思想的厚度。所以鲁迅先生、汪曾祺先生虽没出过长篇却不妨碍他们成为文学大家,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有些长篇不过是虚肿的短篇,而有些短篇却是精华浓缩了的长篇。

具体到这一届“周庄杯”,这些获奖作品打动我的力量何在?我想首先在于它们的光照覆盖了辽阔的生活,呈现出令人讶异的广度。尤其是这些作品集束式地出现,你是集束式地阅读。你的思绪被牵引着,一会儿在乡村一会儿在都市,一会儿在西部一会儿在海边,一会儿中国一会儿外国,一会儿现实一会儿历史,一会儿星空一会儿大地……有一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自由驰骋之感。在这个丰饶多姿的时代,你看到了缤纷斑斓的时代经验,也看到了丰富多彩的文体实验。在这里,既有充满地域色彩的《摸大冷》《撞入江湖的粮食》《戏台》《花雕》《雪谷回音》,也有《深井》《我叫王小冒》《高塔》《一个和两个》《在那海天之间》《海边》《西西的温暖之路》等成长小说,还有《熊猫的小卫星》《满地找牙》等校园小说,以及《仰望星空》《爱的机密》等科幻小说。这种题材和文体的多元,一方面可以看出作家们在艺术探索上的用心,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忠实地反映了中国孩子的真实生活——他们就是这样南北东西地生活于不同地域,传统的、现代的,中国的、世界的……不同的文化,共时地杂糅地同时也是和谐地并存着。而我们的写作者,从各自熟悉的生活出发,共同完成了一部交响乐般的大作品。虽然每个人的切入口很小,但合起来,这部大作品却给人以信心——从整体上来把握这个繁复的时代是具有可能性的。面对瞬息万变的庞大的时代经验,我们常常会有一种无力感,尤其是整体把握时代的无力感。但这些获奖作品,可能会带给我们这样一种启示:写作者可以以集体的力量来完成对多棱镜一样的时代经验的书写,每一个人只要坚守住自己所在的一个剖面,就能在彼此的呼应中实现对时代肌理的全面而细致的扫描。“没有人是一个孤岛”,对写作者也一样。

这种力量感除了来自于它们的宽度,更离不开它们所抵达的深度。让人最兴奋的一点是这些作品所拥有的实验的勇气以及对艺术负责的精神。在前一段时间的几次研讨会上,我都讲到一种担忧——也许仅仅是我的偏见和错觉——我觉得当下的年轻写作者缺乏锐气和冒犯的勇气。他们的作品或许在艺术上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但也许这种成熟里含有少年老成的保守与中规中矩。而在这一次的参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很多新的质素。像《深井》《游戏》《一个和两个》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对儿童内心深处灰暗地带的叩问与摸索,那些不曾或者很少被触及的问题,甚至一直被传统的儿童文学写作视为禁忌的部分,被写作者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一道裂隙。写到这里,不得不说,在当下的儿童文学写作中,简化儿童精神世界的复杂性,是阻碍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在艺术上前行的最大的拦路虎。我个人认为当前的儿童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一种凝滞的“儿童腔”,这种“儿童腔”没有把孩子放置到真实的土壤中,时代光影在他们内心的波动流转没有得到及时地敏锐地书写,带有一种刻舟求剑式的滞后性。仿佛只要是写真善美,无论写得多么不接地气,多么没有生活质感,它也仍然叫作“儿童文学”。这样的作品越多,“儿童文学”这个文体的尊严就会越被矮化。所以这也是这次“周庄杯”带给我惊喜的最大原因——写作者真的把“儿童文学”当成认识世界认识他人认识儿童的武器和方法,他们在生活和艺术上沉潜得很深,是认真地把“儿童文学”当作文学来对待的。这一点从诸如《撞入江湖的粮食》等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于乡村生活的熟稔,对于乡村少年内心的熟悉,对于“误会法”技巧的运用的熟练,都让这个通篇语调诙谐风趣的作品在轻松中拥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深情。

今天,整个儿童文学界都处于一种喜气洋洋的状态中。但是,当我们肯定地不容置疑地说儿童文学迎来了黄金期的时候,我想,这个“黄金期”不应该仅仅是指市场,它更应该指的是写作者们拿出了过硬的能够为儿童文学赢得敬意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得说,这一届“周庄杯”评奖挖到了“真金白银”,也许这才是最值得喜气洋洋的事情吧。撞入江湖的粮食苟天晓

直到多年后我和念众看见王老汉卖甜浆时,才完全明白那个转变是什么。

故事是从多年前开始的,那时我和念众上小学五年级。

那时我和念众都不想活了。

真的,没办法了嘛!念众没能进县业余体校武术队,我则没能登上全县的赛诗台。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在最后一刻却泡汤了。

现在的同学看到这里可能就笑了:你这是什么事嘛,还不想活了!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好比你马上就要被保送进重点中学,或者进名牌大学,但在最后一步却被人黑了。

被黑的原因主要是“政治因素”,什么出身不好、成分太高等。这些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等你长大读历史就明白了。历史那是每个人都要读的,躲不开的。除了“政治因素”,还有利益交换,这个你懂的,什么时候都一样。

赛诗会那天我俩逃学了。

我俩走过街道,走过南河桥,走过河堤,走过河滩,又走过东河桥,最后停步在东街的供销社农副产品门市部里。

我俩喜欢这里,这里的墙上挂着一些兽皮,很神奇,尤其是一张金钱豹的皮子,挂在墙上从口鼻到尾巴尖显得非常之长,色彩斑斓,非常好看。你站在这里就觉得自己进入了大森林,所以我俩常常跑到这里来玩耍。

今天我俩看着这些兽皮,这张金钱豹皮,突然强烈地感觉到了水泊梁山,强烈地感觉到了那些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

我俩都熟读《水浒传》,其结果除了给我俩带来了大量的粉丝——我俩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想听水浒故事的娃们,还使我变成了一个“诗人”,念众变成了一个“好汉”。但我却没登上全县的赛诗台,念众也没进入武术队。顶替我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诗,还以为那些顺口溜就是诗!念众仪表堂堂,天生的练武的材料,武术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居然进不了武术队。你说我俩还有什么活头!

但这一刻,一条活路突然闪现在我俩的头顶:我俩可以像水浒好汉一样走江湖,最后上梁山!

啊,我俩一直在讲这些梁山好汉,怎么轮到自己就忘了呢!

这个念头使我俩激动不已。其实闯荡江湖以及落草为寇是我俩久藏的心愿——只要读过《水浒传》,谁不渴望闯荡江湖和占山为王呢?以前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俩除了上梁山,再没有活路了!

但稍稍冷静下来,我俩发现这条路还是不行。你凭什么上梁山?上梁山首先要有武艺,梁山上的都学得一身好武艺,最不济的也能跟人战上十几二十几回合。就是智多星吴用,也会使两条铜链。而我和念众一点武艺也不会。

看来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门市部里进来了两个社员,一个称盐一个灌煤油,两人讲着明天体育场晒粮的事,讲着王老汉。

我俩根本没在意,谁会在意什么晒粮什么王老汉呢!但这时有人在我俩耳边说:“我知道这个王老汉——”

我俩转过头,只见身后已跟着三四个同学!这些娃们一有机会就跟在我俩的身后,好像我随时会给他们讲《水浒传》似的!说话的娃娃巴结讨好地对我俩神秘地说:“这个王老汉有拳哩,还是小红拳!”

这句话不啻像一道霹雳,将那条死路劈开了!

我俩找到王老汉时,王老汉正蹲在体育场的舞台上吃干粮。

他吃的是黑面馍。我们见过黑馍,却没见过这么黑的馍。它不光是黑,还黑得发青,发紫,发绿。你根本搞不清它是什么粮食做的。直到这个秋天我们见过所有的粮食后,才明白那是大荞苦荞高粱黑豆小豆以及小麦麸子混合做成的。

王老汉蹲在地上,右手持馍香甜地吃着,左手伸在右手和嘴的下面接落下来的馍渣,然后不时地将左手的馍渣再捧进嘴里。他吃得那个香呀,我们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将馍或者任何东西吃得如此香甜,这个香甜无与伦比,就像香甜的精髓或者就是香甜的本身。

我和念众闻到了这种香甜,随即口里也充满了这种香甜,这是一种悠久而深厚的香甜,悠久和深厚得我俩简直无法承受,所以我俩就连忙随着口水咽了下去。咽到胃里后,这个香甜继续前行,所到之处,一路上的器官、组织以及细胞都被它温煦得暖暖的、香香的。最后它抵达了身体的最深处,我和念众都明显地感觉到“咔吧”一声,它把什么东西转变了。我俩都感觉到了一种疼痛。但这种疼痛却使香甜更香,温暖更暖。我俩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

从此我俩跟上了王老汉。

我们名义上是忙假学农。那时夏收时学校都要放忙假,老师要帮生产队割麦子,农村学生要回生产队干活,城里学生也有学农任务,比如拾麦穗什么的。我俩是来帮生产队晒粮。我们不敢明说是来跟王老汉学拳的。你以为学拳是那么容易的?王老汉如果一口回绝,我们的活路又断了!我们要默默地跟定王老汉,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县上的体育场,由好几个篮球场排球场组成。在它的上首是一个舞台。它位于县城中心,它自然是全县的体育中心,篮球排球自然在这里比赛,业余体校的篮球队排球队在这里训练,武术队也在这里!而乒乓球队好长时间就设在舞台上。这里也是全县的文艺中心,文艺汇演、移植革命样板戏在这里表演,电影公演也在这里上演,连前一天的赛诗会也在这里举行!

但一到夏收,这里就全部让位给粮食了!那时在人们心目中,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馑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人们不由自主地就说到它,人们谈饿色变,一提粮食无不动容。

体育场是最好的晒粮之地,因为它是清一色的水泥地面,晒起粮来上面晒、下面烙,事半功倍。不知为什么,这个体育场每年一个夏收接着一个秋收——都被城关公社幸福大队抢先占了。王老汉是幸福大队第一生产队的社员,还是大队贫协委员,每年晒粮都由他来经管。

我俩感觉好极了!真的,我俩终于有了师傅,虽然还没开始学武,但首先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俩发过誓永远不踏进体育场半步,因为这里是赛诗会的擂台,是武术队的训练地!你想我俩能进来吗?!但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俩站在舞台上,想象着不久前的赛诗会、训练以及表演的武术队,不由得冷笑几声。这些昨天还是天大的事,现在已不被我俩放在眼中了,我俩将拥有无比远大的前程!我俩束扎得整齐,穿上八耳麻鞋,挂上腰刀,提上杆棒或朴

刀——且慢,杆棒和朴刀太大众化了,我们希望有自己的独门

兵器。我希望自己的是一根虎尾竹节钢鞭,念众期待的是一对虎

头钩。我背着虎尾竹节钢鞭,念众背着虎头双钩,我俩走上了期

待已久的江湖之路……

当然,这是学成武艺后的事了。我们的师傅王老汉有拳,在我们这里,“有拳”那是表示有真功夫,而不是武术队的花拳绣腿。而小红拳则闻名遐迩,是真功夫的代名词。虽然王老汉长得比较瘦小,但我俩能看出他的结实。虽然他有些佝偻,但我俩还能看出他走路是龙行虎步,一举一动都是武功的路数!令人欣喜的是,经过几个晚上的聊天,王老汉终于承认他会小红拳了!虽然王老汉又说他虽然学过,但已经忘了,但我们知道这是王老汉在考验我俩!学习武艺不容易,徒弟固然寻找师傅,师傅更要考验徒弟,考验他的恒心与毅力。我们一定能经受住考验!

王老汉虽然一直守口如瓶,但还是不时地暴露出许多与武术有关的东西。

比如说晒粮时要用木耙子不停地翻搅,这样才能使粮食晒得匀晒得快。一开始这活儿比较有意思,你可以穿着鞋或光着脚在粮食上行走。如果光着脚,你的脚心被粮食挠得痒痒的、麻麻的,就像你和粮食有许多悄悄话、许多小秘密。不,不是像,而是真的,你能明确地感觉到一股气流从脚心蜿蜒穿行,直到身体的最深处,到达第一天看王老汉吃馍时发生了转变的那个地方,使那个转变变得更加牢固,而且使它向周围蔓延……

但时间一长,太阳一大,就又累又没意思了。这时我俩就挥舞着木耙子厮杀成一团,口里喊着:“吃我老猪一耙!”王老汉这时就会笑嘻嘻地说,以前真有练耙子的,有套路,也有对练。庄稼院的把式嘛。很多农具其实也是武术器械。

我俩兴奋地对视了一眼,王老汉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是不是?我俩走得又饥又渴,远远望见一帘酒望挑出林梢,原来是一

家乡村酒肆。我俩走了进去,解下背上的虎尾竹节钢鞭和虎头双

钩,然后掏出一把碎银子拍在桌上,喊道:“店家小二,有好酒

打上两角,好牛肉切上两斤!”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样的乡村酒肆——“前临驿路,后接溪村”的“古道村坊”边的“傍溪酒店”非常着迷。在我内心深处,我走江湖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英雄事业,而是为了走进这些酒店。不断地遇见它并且走进它,是多么有诗意的生活啊!所以在我心中,走江湖似乎比占山为王更有吸引力……

我也非常着迷这些乡村酒肆中的“村醪”和“社酝”。什么是村醪什么是社酝我不大清楚,但这些名字多么富有诗意啊!“瓷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这些酒应该非常好喝的,我俩一定会痛饮一番,一醉方休……“呵呵,常言说,酒是粮食精,酿酒很费粮食,你有了很多余粮才可能酿酒。”王老汉说。

我俩对视了一眼,知道王老汉说这些扫兴话还是在考验我俩。我俩一定要经受住考验!

还有牛肉。我俩不明白梁山好汉为何都那样喜欢吃牛肉,走到哪里都是“有好牛肉先切两斤”。我们这地方几乎见不到牛肉,一般都吃点猪肉,家里条件好的再吃点鸡肉。但梁山好汉如此喜食牛肉,牛肉一定是好的……

但王老汉继续打击我俩说:“牛肉怎么能吃呢?牛给人耕田种地,是人的朋友,人的功臣!没有牛就种不了粮食,人就得饿肚子!吃肉嘛就吃猪肉,过年杀了猪吃几顿解解馋。养猪不光是为了吃肉,主要还是为了积肥。猪粪是最好的农家肥。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

你瞧,王老汉就是这样考验我俩。你跟他无论聊什么,不管是聊梁山好汉还是江湖还是武艺,他最后总是要归到粮食上。他接着说:“你吃的肉其实还是粮食换的。养猪除了猪草,还得用麸子,养肥还得用粮食。养鸡也得用粮食。牛马骡子驴这些家畜,你得给它们加料才有力气干活……”

不要紧,我们能经受住考验。

令人兴奋的是,王老汉一边考验着我俩,一边却不断暴露着他的武功技能。

继木耙子后,王老汉又拿来了两把连枷,打一些没有脱粒干净的麦秸。打连枷看似简单好玩,其实很难,弄不好就打着自己。我打了几下就胳膊酸软抡不动了,这时我俩自己已挨了好几下了。这时王老汉笑嘻嘻地说:“这个连枷也是兵器,以前会练的人不少。夏天打麦秋天打荞打豆打高粱时,人们就练这连枷。连枷不光单练,还有连枷进枪、连枷进刀。”

我俩高兴地对视了一眼,我俩今后不但能学小红拳,还能学耙子,还能学连枷!我俩更用心地用连枷打麦,后来我俩还用连枷帮王老汉打荞麦,打高粱,打豆子。我俩扒开上面的麦草,用双手将打下的麦子捧在一起,哦,那种亲切的、隐秘的、痒痒的、麻麻的感觉又出现在手心,那股气流又蜿蜒通向身体的最深处,使第一天的那个转变更加结实,继续向四周蔓延……

王老汉接着乐呵呵地说:“我没念过书,识字不多,不过我听说过古代有人还写过连枷的诗,是什么——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你看这诗写得多真、多像、多好呀!连我都能记下!”

我俩仰望着王老汉,他简直是文武双全哦!我虽然以诗人自居,却不知道这首诗。除了惭愧,我对王老汉更崇拜了!我俩在乡村酒店里酒足饭饱,继续前行。因为贪看一路的景

色,错过了宿头。这时天色已晚,前面又是一座凶险山林,我俩

走近后,只见一道响箭划破黄昏的天空,然后是三通锣响,从山

林里冲下一队小喽啰,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枪一字排开,从中间

走出三位头领,我俩与他们轮番厮杀,我胜了两场,输了一场。

念众则三战全胜。这些头领钦佩我俩的武艺,邀请我俩上山坐一

把交椅。我们推辞不过,便上了山。念众坐了第一把交椅,我坐

了第三把。从此我俩开始了占山为王、啸聚山林的生涯……

自然这也是学得一身武艺后的事了。首先是小红拳!王老汉还说了,世上的拳除了小红拳,还有大红拳、老红拳。我对小红拳无比地渴望。这个有名的拳叫“小”,这更说明了它的深不可测。而且在我心中,我感觉到这个“小”与我更配,就像我以前一直梦想有一匹小马,至于是枣红马还是黄骠马还是白雪马我还没拿定主意,反正是小马,我喂养它,呵护它,骑着它与它一起长大。后来我读了《水浒传》,发现梁山好汉大多不骑马,几乎用双脚长途行走,所以我忍痛割爱,暂时放弃了我的小马。现在我把我心爱的小马加在小红拳身上,我觉得学了小红拳就足以行走江湖,罕有对手了。小红拳学到手后我会无比地珍惜,我会一天练一百遍、一千遍!拳练千遍,不拨自转嘛。而大红拳则是奢侈之物,轻易不用,只有在最后的关头才可能拿出来,一招制敌。至于老红拳,那是压箱底的绝招,一辈子都可能只是珍藏着。

但王老汉却说:“俗话说,拳假功夫真。要武艺高,还得练功夫。”

还是考验!王老汉不是不想教拳,而是继续考验。我俩早就看明白了。

晒粮每天早晚都要抬麻包,早上要将麻包里的粮食倒出来摊开,晚上要收入麻包,天气不好还要将麻包抬上舞台。一袋麻包有二百斤重,得两个大小伙子抬,还得有技巧。念众一直想抬麻包,虽然他的力气很大,但毕竟年龄小,抬麻包还差得远。王老汉这时就意味深长地说:“饭要一口口吃,力量要一点点长。从前有个放牛娃,每天抱一只小牛犊,每天都抱,这只牛犊长成了大牛,放牛娃也变得力大无穷,能抱起一只大黄牛!”

于是我俩就抱小袋的半袋的。抱小麦,也抱后来的玉米、高粱、荞麦、豆子等。我俩的确感到力量在慢慢增长。

麦子晒完秋粮也就登场了。王老汉闲下来就剥玉米。农妇们剥玉米是用锥子间隔着将棒子上的一行行玉米粒锥下来,再将剩下的剥离。王老汉几乎不用锥子,他只用一只棒子芯来剥棒子。只见他两只手——一只棒子芯和一只玉米棒子熟练地交织摩擦着,玉米粒哗哗地往下落。这暴露了王老汉的武功,他再否认也没有用!

王老汉说:“以前有人练一种捻指功,就是每天用手指捻绿豆,到最后能将绿豆随便捻成粉。这时他只要抓住敌人,谁能受得了?”

我和念众就跑去捻绿豆,嘿,除了手指生疼还能有什么?王老汉就笑嘻嘻地说:“你俩可以先剥玉米,这也是练捻指功呢!”

我俩就开始剥玉米。这个活也不好干,剥一会儿手指就生疼生疼。我俩就把双手插进新剥的玉米堆里。啊,光滑的滋润的玉米清凉着也温暖着我俩的双手,新鲜玉米的甜香充满了我俩的口鼻,也从手心直抵身体的最深处,加持在第一天的那个转变上,那个转变越来越强壮,它向四周的蔓延越来越长……

王老汉还说:“以前也有人练拍打功,还有插指功。拍打功就是将绿豆吊起来拍打,功夫练成一掌能拍碎好几块砖头。插指功就是双手往绿豆里不停地插,等你插得四指一般齐了,你一掌戳出去能插穿土墙。”

哈哈,这里什么也没有,就是有一袋袋的粮食!我俩开始拍打麻包,插麻包里的粮食。开始王老汉还笑嘻嘻的,等他看见念众拍打得呼呼生风,越打越有劲时,他的脸色变了,心疼地说:“好啦,好啦,不要再打了。生产队麻袋也缺,打破了还得补。再说你这样打粮食,粮食会疼的!”

哈,粮食会疼的!这不是王老汉考验我俩又是什么呢?王老汉喃喃地说:“以后可以做个沙袋来练,然后用绿豆来治手的伤痛。”为什么是绿豆呢?王老汉说绿豆能消炎消肿,能治伤痛,也涨功夫。

这个我俩已经体验过了!不光是绿豆,任何一种粮食都能治疗伤痛。我俩喜欢把双手插进粮食里,让各种新鲜的粮食滋润清凉和温暖着我们的手,让各种香味充满我们的口鼻,并且从手心抵达身体最深处,加持第一天的那个转变,使它一步一步向全身蔓延。我俩在山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论匹穿绸缎的日子

过腻了,顺便说一句,我俩绝不会要什么压寨夫人,绝不会干这

种惹天下英雄耻笑的勾当!事实上,主要是我觉得占山为王的日

子没有什么诗意,我更向往那种富有诗意的生活——鸡鸣茅店

月,人迹板桥霜。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江湖人在天涯!我

俩说服了其他头领,准备再次浪迹江湖。当然走之前,我和念众

分兵去两个县城为山寨借粮——又是粮食!借得足够的粮。我

俩束扎整齐,背上我们心爱的虎尾竹节钢鞭和虎头双钩——且

慢,现在我俩又有了新的想法,我俩是不是将兵器变成木耙和连

枷?当然了,它绝不是猪八戒的那种耙子,也不是普通的木头,

而是“枣木槊”的枣木,铁树的铁木,甚至是降龙木!它们都非

常地精致、美观,携带方便。这个我俩还没拿定主意,反正不管

怎样——再次走入江湖,走进一家家“古道村坊”边的“傍溪

酒店”,掏出一把碎银子拍在桌上,“店家小二,有好酒打上两

角,好牛肉切上两斤!”……“走江湖,”王老汉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年轻时也走过。”

我和念众相互看了一眼,简直欣喜若狂!啊,从夏收开始,我俩跟上王老汉,已经多久了?整整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我俩经受的考验也够多了吧?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的!今天晚上看来王老汉终于要松口,要正式将我俩收为徒弟了!

时令已进入深秋,最近阴雨连绵,“淙淙淙”下个没完,我们憋在舞台上好生气闷。现在就像云开雾散,见到了太阳!我俩屏气凝神地望着王老汉,准备随时行拜师大礼。

王老汉说:“那时我背个大背篼,那个背篼很大,背上就像一座小山。我背着粮食——”

等等,怎么又是粮食?“就是粮食呀!这里粮食丰收了,我就把它背到歉收的地方。这里的小麦多,那里的荞麦多,我就把这里的小麦背到那里换荞麦,再背到缺荞麦的地方。赚些差价养家糊口……”

怎么会是这样呢?“走江湖就是这样啊!那时全凭着两条腿走路,拿一个丁字拐把,走不动了拄在背篼下面歇一歇。还拿一个汗刮子,因为汗淌得跟雨一样,把眼睛全都糊住了,你得拿汗刮子不停地往下刮……”

怎么会是这样呢?对了,还是考验,考验!

王老汉陷入了沉思,我们仨沉默良久,王老汉抬起头看了看舞台外面,外面一片黑暗,却能看见密密的雨线划出的白色光线。王老汉叹口气说:“这雨下的!这些粮食咱们还得翻一翻,挪一挪。”自从这场秋雨没完没了地下起来,粮食全都堆在舞台上,你得不时地将它们翻一翻,挪一挪,晾一晾,要不就会捂坏发霉。

我们仨开始倒腾粮食。粮食很多,玉米、高粱、荞麦、黄豆、小豆、黑豆等,应有尽有。有大包、中包、小包,也有玉米棒子、高粱穗子,还有不少是散堆的粮食。工作量很大,也很累,幸好这段时间我俩的力气长了不少,尤其是念众,力量增长得惊人。活干完我们全都出了一身大汗。王老汉从他黝黑的干粮袋拿出黝黑的干粮,我俩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回。这些在别人眼里难以下咽的东西,我俩却吃得非常香甜。现在我俩不仅能吃出它是什么粮食,还能吃出各种粮食那种悠久的深厚的独特的香味,那种跨越时空的永恒的香甜。

吃完后我俩躺在粮食堆里,看见王老汉又要说什么,我俩知道他万变不离其宗,连走江湖都是粮食!我们便闭上了眼睛,蒙眬中看见王老汉拿过他黝黑的被子盖在我俩的身上,看见王老汉用眼睛抚摸着舞台上的粮食,感慨万端地叹了口气,我俩便睡着了。

睡梦中我俩也被粮食包围着,被粮食的香气包围着。舞台外面是阴雨连绵、阴冷寂寞的世界,而我们则处在温暖的核心。我们周围是肥大的麦穗、粗壮的玉米棒子、硕大的高粱穗子、丰满的豆荚子,等等。粮食的这种形态其实非常漂亮,有种质朴的奇异的无可替代的美。我俩在这种粮食里也变成了一穗庄稼,是一穗非常漂亮的苦涩清香的高粱。接着这些庄稼被连枷脱粒,我们全都变成了粮食粒,我俩位于谷仓粮囤的最深处,被粮食包围得更严密、更温暖。啊,还有各种香气笼罩着我俩,小麦阳光的香气,玉米甜甜的清香,高粱苦涩的清香,荞麦与高粱相似,却别具一格……因此我俩成了甜蜜的甜蜜,幸福的核心……这些粮食与我俩第一次的那个转变汇合了,我俩彻底变成了一粒粮食……

第二天天终于放晴,太阳出来了!幸福大队的社员立即将体育场的积水排干扫净,将舞台上的粮食搬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准备晒粮了。

我俩的心也跟太阳一样明朗,我俩决定不再等待了!今天晚上就向王老汉摊牌,拜他为师!我俩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接受的考验够多的了!幸福大队的粮食只剩下最后的尾巴,马上就要晒完了。那时我俩到哪里去找王老汉?

电影院也像是为了庆贺天晴一样晚上在体育场放映一场电影。几乎全城的人都涌了出来,就像过节一样。银幕两边坐满了人,由于是看过无数遍的老片子,在银幕背面看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一切都是反的,很有意思。

全城的顽童们几乎全都聚集在这里。这些熊玩意哪叫看电影呀,而是演电影!看电影时他们抢先说台词,抢先唱歌,还给电影音乐配歌词,随着音乐齐声唱他们自己编的歌,声音大得要命。那些歌词难以启齿,骂鬼子的话脏得要命。

现在看着这些疯子般跑上跑下的熊孩子,看着这些眼巴巴等着电影开演的人们,我俩不由得冷笑一声。我俩居高临下,心中充满了优越感,因为我俩今晚要正式拜师!从此我们将与你们这些芸芸众生划清界限,我们将走上壮阔无比的江湖旅途!今天晚上太重大了,我俩不时地感到一阵阵的激动和紧张。

电影还没开演,银幕两边等得不耐烦的人们就齐声喊了起来:电影电影快开演,明天还要搞生产!生产搞得好,白面馍馍吃得饱!生产搞不好,白天馍馍吃不饱!

嗨,一听就是农村娃们编的!还白面馍馍呢,黄面(玉米面)馍馍吃饱就很不错了!这纯粹是渴望,梦想,自我安慰,做梦过大年呢!

这时在体育场的另一边突然发生了骚乱。有这些顽童发生骚乱那很正常,但我俩不由得心跳了起来,我俩向那边快步走去,我俩越走越快,最后都跑了起来。跑到跟前,天哪,我们看见了什么?

只见一群顽童正在戏弄王老汉。前面的顽童用手电晃照王老汉的眼睛,王老汉高举着扫把愤怒地扑向这个顽童,这个顽童转身就跑,右边的顽童冲上来用手电晃照王老汉,王老汉又扑向这个顽童。接着又是左边的、后面的……顽童们跟泥鳅一样滑溜,花样百端,王老汉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东扑一下,西撞一下,哪里能扑到顽童的影子?显然这群顽童糟蹋了粮食——这是群城里的顽童,农村再顽劣的熊孩子也不会糟蹋粮食——引起王老汉的愤怒,这群熊玩意发现戏弄王老汉很好玩,乐得简直要发疯。

我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崇拜的准备拜为师傅的王老汉,居然是这个样子!啊,说好的小红拳呢?说好的大红拳和老红拳呢?说好的耙子和连枷呢?说好的抱犊功、捻指功、拍打功和插指功呢?

我俩羞愧难当,急忙低着头转身离去。从此我俩再没见过王老汉,不愿意再见到他。不仅如此,我和念众之间的友谊也到此结束,那天离开体育场时我俩甚至连看也没有互相看一眼。

生活在继续。我和念众又步入原先的轨道,我们当然没有行走江湖和落草为寇,即使念众后来真的练成了一身武功。我俩——我发现自己和念众依然心意相通,即使绝不来往——都竭力想忘掉那段日子,但我俩身体深处的那个转变却无法清除,不仅如此,它还越来越牢固,继续向全身蔓延,直至占领了全身。它引导着我俩的思想和行动,使我俩在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不少人称赞我俩“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两篇分别报道我和念众的文章不约而同地指出我俩“有一种迷人的特征,类似红高粱的苦涩清香”,我心里喊道:你说对了!

直到多年后的这一天,我俩在原体育场对面终于重逢,终于重新握手,这时体育场已扩建成了一个大广场,广场边上有一排早餐摊,你猜我和念众看见了什么?

我俩看见王老汉在卖甜浆!

王老汉围着雪白的围裙,正给顾客捧出雪白的甜浆。这甜浆是我们县的特色美味,它是新鲜豆浆和大米煮成的粥,里面还有几粒黄澄澄的黄豆,撒上椒盐,别提有多好吃了。“甜”是指淡,缺油少盐,没什么味道。这样的美味以“甜”命名,不仅是一种谦逊,更是一种大音希声、深不可测的境界,这与小红拳的“小”是一个道理。而王老汉没有变得更老,而是变得更和蔼、更亲切,浑身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醇厚、宁静和安详。

我俩相互看了一眼,明白我俩都看懂了王老汉,王老汉是一粒粮食,这粒粮食现在已完全成熟,不,是已经醇化,就是说变成一坛醇香的酒了!他处于生命的最后时期,可以说是回光返照期,所以格外迷人。

我俩又对看了一眼,发现我俩双眼已噙满泪水。现在我俩完全明白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俩身体深处发生的那个转变,是粮食转变了我俩的基因,我俩的基因逐渐变成了粮食。我俩变成了粮食人,一般叫作庄稼人,其实是庄稼人中最出色的一枝。多年来我俩无论做什么,表面上与粮食是那样的风马牛不相及,其实都是指向粮食——种粮食和守护粮食。这个世界能平安,现在的孩子几乎不认识粮食却能茁壮成长,就是因为有我们这样的粮食人。粮食人没有标签,相当一部分站在对面你也认不出来,就像我和念众,公认的身份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武术教练,其实都是伪装的外表。海边韩佳童

海边女孩楚夏行走在十里望港的码头上时,才十三岁。

她穿着一件清凉的白色短袖衬衫,一条淡蓝底百褶裙,上面长满了粉红色的凌霄花和墨绿色枝叶。码头上的人很多,大多是渔民。一艘艘渔船如同打着饱嗝的海鸟划开海浪,停靠在十里望港。渔民们从船上跳下来,将一箱箱泥螺、石斑、海蟹、花蛤运到岸上。咸腥的海洋气息盖过了小镇上的花香,楚夏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她扬起脸,一束马尾在海风中左右摇摆。她随后将手放在额前,将目光尽可能地射向远方。

远处的海面在柔和如水的夕阳光下忽明忽暗,忽阴忽灿。楚夏隐约看见,一根粗大直立的桅杆半张着风帆,正朝着十里望港缓缓驶来。可惜,那只是一条体形硕大的渔船,而不是海轮。楚夏的心里怅怅的。她沿着码头缓缓往回走。

剥牡蛎的老人坐在一只水桶上,看着楚夏。老人的胡子花白,遮去了大半张脸。他衣着简旧,头戴一顶过时的水手帽,每天都会在临近傍晚准时来到码头,剥捡牡蛎。老人的身边卧着一只肥胖的虎皮猫。它随意地侧躺着,露出白白的肚皮。一双玲珑眼对着大海张望,却对一旁的牡蛎提不起丝毫兴趣。那神情,像极了它的主人。

楚夏的家在十里望镇的最西边,她需要穿过一整条长街。因为没有水手,水手酒吧的玻璃门紧闭着,年轻的调酒师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的高脚凳上。百货商店的女老板手提一只水桶站在店前,不断地向外撩泼着清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踏着滑板,沿街呼啸而去。

楚夏路过她的学校,十里望中学。学校里已经没有学生了,银色的大门在黄昏中熠熠生辉。几枝蔷薇爬上了院墙。

回到家,楚夏把书包放到自己的屋里,走到院子里。妈妈和楚夏都喜欢种花,院子里很漂亮。南面的墙根下立着两棵已经开过的垂丝海棠,浅浅的叶子,很轻薄。东边的花圃里,探出两株玫瑰,艳艳的。院门外,长着小镇上唯一的一棵栀子树。花开了,很香。院子的中央,放着一张小小的方桌,方桌上摆了一个青蒲箩。蒲箩里面晾着些大大小小的柠檬片、杏干。

这都是楚夏从爸爸的果园里摘下来的,已经晾了好些日子,随便摸一下,便会发出贝壳一样的声响。

妈妈把饭做好了,爸爸也从果园里回来了。吃完饭,楚夏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楚夏的书桌上放着几本书,《老人与海》《鹦鹉螺号潜艇》《格兰特船长的儿女》。

书桌角上,放着一只灰色的布袋,里面装着小半袋鱼干,是真正的大马哈鱼干。鱼干洁白如雪,呈半透明状。楚夏撕一块鱼干放进嘴里,鱼肉甜丝丝的,很鲜。看着这些鱼干,楚夏突然就想起了廊下晾着的那些果干。柠檬和杏子就要晒好了,小水手怎么还不来呢?

第二天,楚夏去上学,还没忘把那一蒲箩果干从廊子里重新搬出来,晾上。中午放学,柠檬片和杏干已经晒得发烫。楚夏抓一把柠檬片放在手上,复又扔进蒲箩。柠檬片撞在杏干上,嘎嘎作响。

妈,这些果干晒成这样可以收了吗?楚夏隔着窗户问。

行了,行了,收吧。我这儿有个布兜,你拿去吧。妈妈一边切菜一边说。

楚夏跑进屋里,放下书包,从厨房里找出一个蓝印花布袋。柠檬片和杏干在蒲箩上摊着,薄薄的一层,看着没多少,可一装,竟把一个大布袋塞得鼓鼓囊囊的。

下午放了学,楚夏又到十里望码头上去了。

码头上湿漉漉的,很滑。

剥牡蛎的老人仍然坐在码头边上,他那个忠诚的伙伴却不见踪影。

楚夏轻轻走到老人身边,问,老先生,今天下午有大轮船到港吗?

老人抬起头,望着楚夏。姑娘,不要心急,要吃点牡蛎吗?

楚夏摇摇头,她知道,今天下午肯定不会有船来。不然,她在学校里便可以听到海轮到港时发出的悠扬汽笛声。

楚夏又朝海面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老人开始打扫摊子了,那只虎皮猫也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正踞卧在码头栏杆上,伸出前爪捋着胡须。

楚夏回到家里,爸爸还没从果园回来。

吃过晚饭,楚夏坐在书桌前面,将一小块微甜的马哈鱼干放进嘴里。

三月,哦,是的,三月。三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楚夏将妈妈晒好的金丝蜜枣拿到码头边上去叫卖。说起这蜜枣,还是当初在马贡多的小姨从果贩手里买来了几棵树苗,送给了楚夏家。十里望水肥土沃,几年间,那三棵枣树便蹿了起来,挂了满树的红灯笼,如同航船上闪烁的信号灯。三棵枣树结的枣子楚夏家吃了一个冬天,可还是剩了不少,只好拿去卖掉。

上午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潮湿,空气湿润。水手酒吧侧墙上的黄素馨被雨打了,碎碎地落了一地蕊。远处的海灰白色,迷迷蒙蒙,如同走进了布满烟雾的厨房。楚夏两手提着半袋风干蜜枣,很吃力地走着。

楚夏把半袋金丝蜜枣放在码头边的皂荚树下,歇了一会儿。

地上还有些湿,楚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束干草铺上,便坐下了。街上的人并不多,码头上的人也不多,显得冷清清的。那个剥牡蛎的老人不一会儿也来了,就在楚夏旁边,只是坐着。老人望着海洋,一手抱猫。一只斑鸠落在对面的刺槐树上,傻傻地,愣着。楚夏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扑!那斑鸠便呆头呆脑地飞了。

呜——突然,远处,海雾里传来一声悠鸣。那个剥牡蛎的老人不一会儿也来了,就在楚夏旁边,只是坐着。老人望着海洋,一手抱猫。一只斑鸠落在对面的刺槐树上,傻傻地,愣着。楚夏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扑!那斑鸠便呆头呆脑地飞了。

楚夏抬头朝海面看去,海雾中一艘巨轮的轮廓正逐渐显现。

码头上立刻便热闹起来,一些搬运工聚集在一起,准备搬运货物。

是出远海的轮船,楚夏在心里想。这么大的轮船楚夏很少见到。

轮船靠岸抛锚了,靠近码头这一侧的船舷上清楚地写着六月花三个大字。舷梯放了下来,水手们一个一个走下甲板。一些小商小贩如同雨后路面上的蚯蚓一样突然冒了出来,聚拢上去。

几个水手哼着欢快的曲子路过楚夏面前,朝水手酒吧走去。调酒师已经换上了一身整洁的燕尾服,正礼貌地坐在长长的吧台后面。

请问,这些枣是怎么卖的?

楚夏光顾着打量开满黄素馨的水手酒吧,竟然没有看到眼前已经站了一个顾客。

楚夏抬起头一看,呀,是个水手。水手的年纪不算大,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小水手。他长得很高,很壮,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棕色。水手穿一件烟青色粗线毛衣和一条黑色长裤,一顶棒球帽戴得歪歪斜斜。

呃……是卖的,一块钱一捧,你可以自己抓。楚夏回过神来,说。

不用捧了,我都要。你看该给多少钱?水手急切地问,似乎很想得到这半袋风干蜜枣。

这……这……楚夏糊涂了,这可怎么卖呢?过了好一会儿,楚夏才打量着说,你给……给……十五块钱行吗?

嗯,行。小水手爽快地答应了。他摘下自己的棒球帽,从里面取出一大把零钱。

嗬!他竟然把钱藏在帽子里。楚夏惊奇得叫出了声。

小水手低着头,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

一块,两块,两块五,三块,八块……十二块。

一块,一块五,两块五,三块,八块……十二块。

小水手数了两遍,只有十二块钱。

我……我只有十二块钱。小水手挠挠短得像刺一样的头发,红着脸说。

楚夏也很为难,这枣可是妈妈辛辛苦苦打下来晒好的。可他好像又特别想要这半袋蜜枣。哎呀,算了算了,十二块钱就十二块钱吧。

好吧,十二块钱你把蜜枣拿走吧。楚夏说。

没想到小水手却连连摆手,不,不,请你等一会儿,我回一下舱室。

楚夏望着小水手风一样蹿上码头,爬上轮船。啪!从皂荚树上掉下一滴积雨,正落在楚夏的帽子上。

小水手很快便回来了,两手空空。

我……我爸爸下船了,我进不去。他很愧疚,说着就要把布袋里的蜜枣捧出一些。

别……别……没事。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没事,没事。楚夏说着伸手去阻止小水手,却看到他的手臂上生着一些红点,都是米粒大小,极为扎眼。

你的胳膊上……楚夏惊讶而谨慎地问。

是水果病。小水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

扑哧!水果病?这是什么病啊?楚夏更加好奇了。

就是水果病呀,所以我才会买你的枣子。我们在船上,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就会得水果病,起红点。

吃枣管用?楚夏问。

管用!我爸说过,蜜枣,柠檬,苹果什么的,最管用了。

你爸爸也是水手?

嗯,是二副。小水手自豪地说。

楚夏听了,点点头,不说话了。小水手也没有话说。空气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楚夏问,你们以前来过吗?

没,没来过。以前我们都是停在马贡多港,这次在这儿泊船,把货物卸下,明天上午就得走。

去哪儿?

去冬明,冬明港。到那里卸货,再装货,运到海的那边去。

船上好玩吗?

唔,我们养了鹦鹉,大副还养了一只小狗。可也会烦,烦了,就看海,蓝蓝的海。有时,也会想起陆地。

水手的眼神忧郁,望着海面。

楚夏也随着水手朝朦胧的海面望去。楚夏问,你们经常上岸休息吗?

不,不是的。不过船长说了,等我们把货运到海的那边,再装了货回来,就会给我们一个长长的假期。我和爸爸就可以在陆地上安安稳稳地住上几个礼拜。我有好多事情要做,要去电影院看电影,要准备好些干果子,最好,还要买一只猫带到船上去。

你们会回哪儿?这儿吗?

这可说不好,也许是马贡多小镇,也许就停靠在十里望港。不过爸爸说了,不会超过六月我们便能回来。水手把六月说得很重,好像从那时他就将获得解放。

唔,请等一会儿,等爸爸从街上回来,我一定会把那三块钱还给你的。

不,不用了。楚夏推辞道。

没事的,也许,下次来时,我会记着给你带一个漂亮的海螺,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海雾渐渐散了,大海重又袒露胸怀。雨后的十里望镇鲜艳干净,绿色的树木和白色的房子引人注目。几个水手从酒吧里走出来,相互搀扶着,快活地歌唱。一群小贩拥在码头上向一个落单的水手兜售水果和饮料。剥牡蛎的老人和水手们兴奋地交谈着,双眼泛出湿润的亮光。风凉凉的,枣甜甜的。

阿力!阿力!嘟——一阵铜哨声响。

哎!小水手立刻戴上帽子,弯腰背起蜜枣,飞快地朝码头跑去。

他回过头来,对着楚夏挥一挥手,我爸爸在喊我了,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夏朝轮船上望去。甲板上,一个身材魁梧的水手正扶着栏杆,朝这边看着。他的胸前,一个金黄色的东西正发出夕阳一样的柔和亮光。

第二天,楚夏坐在教室里,突然听到码头上传来长长的汽笛声,是货轮离港了。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叫,引出好多鸟儿叫。

中午放学,有人叫住楚夏,要她到学校传达室去一趟。楚夏满心疑惑,敲开传达室的绿色木门。校工递给她一个布袋,正是昨天用来装金丝蜜枣的。楚夏更糊涂了。打开一看,只见袋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排大马哈鱼干,雪白透亮。不用问,楚夏便知道是谁送的。

现在,楚夏坐在书桌前,嘴里嚼着鱼干,一手胡乱地翻着一本书。已经六月末了,秫秸花都开了,六月花号还没回来吗?兴许,船长早就把船开到了马贡多。兴许,水手们已经在那儿上岸了。楚夏怔怔地坐着,突然对妈妈说,妈,明天星期六了,我想去马贡多的小姨家,住一夜。

去吧,上次小姨就叫你。妈妈说着走进楚夏的屋子,准备帮她收拾衣服。

哎呀,不用,就住一夜,星期一还要上课呢。楚夏说着把一块鱼干送进妈妈嘴里,和妈妈一起走了出来。

睡前,楚夏掂掂那袋柠檬片、杏干,硬是塞进了书包里。书包撑得很开,连拉链都拉不上了。

十里望的夜色浓厚,星空如同大海。大海上水光粼粼,海水如同星空。

小水手站在甲板上,吹着口琴。夜凉了,父亲走了出来,抬头看北斗。远处的海面下闪耀着微弱的磷光,如同无数萤火虫浸在水里。小水手望着前方山尖的阴影,轻轻吹奏。

阿力,吃了它。父亲拍拍小水手的肩膀,把一颗蜜枣塞进他的口袋。

爸,咱们现在到哪儿了?小水手放下口琴,问。

已经过了大尾岬,没有雾的话,明天中午便能到十里望港。父亲望着不远处的几座岛屿说。

真的是去十里望港?小水手欣喜地问。

嗯,船长想了想,还是觉得去十里望港补给近一些。不过,这次也许不会有假期了。六月花号在十里望只能停靠几个小时,补充好淡水和列巴面包就要立刻赶路。等我们到了冬明港,船长保证给我们一个漫长而舒适的假期。

真的只有几个小时吗?小水手怅然若失,复又兴奋起来。那我也要到岸上去转一转。

呜——呼,呜——呼,呜呜——呼。口琴声在轮船发动机低沉轰鸣的伴奏中显得格外优美。

月,亮了。

清早,楚夏起得很早。她把书包吃力地背在肩上,里面的柠檬片和杏干压得她微微有些驼背。

楚夏走到街上,站在皂荚树下等车。清晨的街道湿润,空气微凉,行人稀疏。不远处的大海如同刚刚降生的婴儿,宁静、安稳。视线的尽头水天一色,汇成一条亮蓝色长线。卖牡蛎的老人正在海边散步,看到楚夏后微微一笑。身后是跟着他的那只虎皮猫。

有风,很小。花香,很淡。

公共汽车在六点半准时到站,楚夏用力向上提一提书包,上车了。黄色的公共汽车如同挪动的面包缓缓驶出十里望镇。大街上,三三两两的店铺正在开门。

正午时分,如同公共汽车划破薄雾驶出清晨的十里望,六月花号满载着船员和货物在码头上缓缓靠岸。

大副率先跳下甲板,带着十几个水手去准备淡水和列巴面包。小水手也跳了下去,稳稳落在码头上。他的手上抱着一枚蓝色的凤尾海螺。父亲留在船上,对着小水手喊,阿力,不要走太远,轮船最多停留半天。

知道了,爸爸。

小水手走在岸上,看着大副带着十几个人远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看手里的海螺,慢慢地朝街上走去。那棵皂荚树投下浓浓的影子,遮住了日头。但是,皂荚树下没有人。然后呢?去哪里呢?小水手犹豫了一下,又抱起蓝蓝的海螺,朝十里望中学走去。中学的门紧闭着,传达室也没有人,一只大锁隔绝了一切。今天是星期六呀。小水手不甘心,把脸贴到学校的大铁门上,朝着里面打量着,喊,嗨!

嗨!嗨!嗨——回音传进他的耳朵里,重重叠叠。

小水手泄了气,低头抱着海螺往回走。他一个人独自走在下午两点十里望空旷的长街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

天太热了,水手的影子都要化了。他坐在一户陌生人家高大的栀子树下,双脚踢踏着。太阳逐渐西移,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各种声响杂乱地混合在一起。小水手抱着海螺,愣愣地,看人来人往。日头很快便落到墙头上,他舔舔干瘪的嘴唇,不情愿地朝码头走去。

已经有不少渔船返港了,新鲜的海货气味铺天盖地地跃上码头。小水手贴着边走上码头,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怀里的海螺。突然,他感觉到有人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小水手回头一看,那个剥牡蛎的老人正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

孩子,不要找了,她不在。

谁?谁不在?小水手问。

上次卖给你蜜枣的女孩。她一早便坐上公共汽车出门了。老人一边从牡蛎盆里挑出几条杂鱼扔给一旁的猫,一边说。

小水手一怔,举起蓝色的海螺。请帮我把这只海螺交给她。多亏了她的蜜枣,我和爸爸都很好。

好,放下吧。老人答应了。

嘟,嘟,嘟……父亲的铜哨响了,急促,焦急。刚才,这哨声已经响过一次。

哎,来了。小水手迅速朝轮船跑去。不知为什么,那只虎皮猫也跟了过去。(图·立子)1984年的晚餐孟 飞

2015年夏天,我和母亲回了一趟故乡。

我的故乡在哈尔滨,虽然分别多年,那里的大街小巷,依然熟记在心。可是到了那儿,我和母亲却迷路了。记忆里的主要道路尚在,可是,高楼林立,街道繁华,跟从前好似两个世界。

我们当年住在一栋由厚厚的红墙围起来的小黄楼里,那栋楼在四周低矮的平房衬托下,宛若骄傲的公主。

经人指引,我们来到一栋即将拆迁的小楼跟前。小楼四层高,墙砖已经疏松,跟周围高大、新式的楼房一比,仿如年迈的小矮人。我们认出它来,母亲指着一个阳台说:“咱家在那儿呢。”

阳光很好,母亲想多待一会儿,我们绕着楼看啊看啊,感叹光阴荏苒,社会飞速发展。我们回忆着往事,不约而同地想起了1984年。一(1)

我的父亲是试飞员,母亲是教师。20世纪70年代末,因父亲工作需要,我们来到哈尔滨的平房区。这里远离市内,四面旷野,人们居住的低矮的泥瓦平房连绵成片,袅袅炊烟,一如乡村。然而,这里却有一家飞机制造厂。

我们住的空军大院好似世外桃源。夏天,绿树成荫,明净的湖水轻轻荡漾,老人们在树下唠家常、下棋,我们小孩们跑来跑去玩耍,母鸡领着小鸡宝宝们悠然觅食。冬天,大地白雪皑皑,我们在湖面上滑冰,乘着雪爬犁从小冰山上一冲而下,真快活。(2)

从1980年开始,父亲试飞厂里自主研制的运-12飞机,经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看资料、写笔记。通常在吃饭的时候,才有空跟我们聊聊天,那是他最可亲的时候。一般情况下,父亲只有晚餐才跟我们一起吃,我们都非常珍惜。

记得1984年5月的一天晚上,母亲特意蒸了包子。我们跟母亲守着这锅包子等着父亲。父亲外出试飞近两个月,据说这天晚上会回来。

母亲神色不安,时不时到阳台上眺望。我和哥哥姐姐当时还不知道,大约十天前,有知情人告诉母亲,父亲试飞的飞机在空中突然油箱大量漏油,幸好父亲成功迫降,着陆时油箱里的燃油已然漏尽。

当年通讯很不方便,在得知父亲遇险后,母亲没能跟父亲联络上,父亲到底情况如何,母亲心里没底。天快黑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干脆领着我们到大院门口等着。

终于,一辆军用吉普车开来,隔着车窗,我们看见了朝我们微笑的父亲。

开饭了,我们围坐在小圆桌旁,吃着白菜猪肉馅包子,喝着金黄的小米粥,幸福极了。当年,人们的生活水平跟现在没法比,能吃上荤馅包子或者饺子,几乎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顶欢喜的事儿。父亲是试飞员,工资待遇相对高一些,我们的生活在当地相对来说比较好。可是,平日一日三餐只有午餐可能有荤菜,早晚餐是不见荤腥的。这天晚上是专门改善生活,才吃了包子。

父亲关心地询问我们的情况,母亲却打断他,忧心地问:“听说你们迫降了?”“嗯,没事儿。”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又说没事儿,又说没事儿。”母亲说着,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父亲在母亲耳边说了句话,似乎是“别当着孩子说这些”。他憨憨地赔着笑脸,忽然想起什么来,说:“迪斯的夫人过些天要来看他。厂里困难,没有接待费,到时候,咱们请他们来家吃个饭表示欢迎好不好?”“来家?!”母亲惊讶极了。

我理解母亲为什么惊讶。迪斯伯伯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是厂里(3)为了使得运-12飞机早日取得美国适航证,从美国洛克希德飞机公司请来的老试飞员。迪斯伯伯来中国期间,主要与父亲合作,一起试飞。父亲常对我们说,国外对中国制造的飞机还不认可,国产飞机要取得了美国适航证,才好销售到国外去;迪斯比中国试飞员更熟悉美国适航要求,在工作中对他们帮助很大。

迪斯伯伯跟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住在专门接待外宾的宾馆里,他穿的高档西装连百货商场也找不到那么好的面料呢。

母亲为难地说:“怎么好请迪斯来家呢?人家在美国住的可是大别墅啊。我猜呀,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咱家会这么简陋,要真来了,还不得笑话咱们呀。要不,请他们到饭店吃去?”

母亲虽说到饭店吃,可她也弄不清饭店到底有什么菜、价格多少。当年,很少有家庭到饭店吃饭,请客都是在家请。我家也是这样,还从来都没在饭店吃过饭。

父亲摇头:“请朋友来家吃饭,才有诚意呢。我听迪斯说,他天天在宾馆吃,都吃腻了。”“哦?那你试着邀请一下,看人家愿不愿意来。”

正说着话呢,丽红领着她的小妹妹来了,见我家正在吃饭,马上说待会儿再来。

父亲追了出去。“我妈今天加夜班,家里没煤气了……”丽红害羞地说。“别急哈,叔马上去换!”父亲撂下筷子,拿上自行车钥匙,就去丽红家取煤气罐了。母亲抓着两个包子跑出去,往丽红手里塞。

母亲回来坐下,眼圈红红的。

这时的丽红跟我一样,都是十二岁,她的小妹妹还不满五岁。丽红一家住在我们楼上,她父亲半年前在试飞中牺牲了。

几乎每一年,大院里的叔叔们,都有人在试飞工作中牺牲。

年少不识愁滋味,我平常只顾无忧无虑地玩耍,这一刻却异常地忧伤不安。我们的大院那么优美,邻居们跟一家人那么亲,可为什么,总有个可怕的死神在这里游荡,窥视着大院里的父亲们,不停地把他们从我们身边夺走呢?

夜幕低垂,父亲的座位空着。

我们轻轻放下筷子,假装若无其事,各干各的去了。

晚餐还没有吃完,就静悄悄结束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