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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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流星·蝴蝶·剑(下)试读:
第十四章 图穷匕现
孟星魂还没有睡着,他心里觉得又兴奋又恐惧,又有很多感慨。
他发觉老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聪明。
老伯也是个人,并不是个永远无法击倒的神。
他一生以善交朋友自豪,却不知他最亲近的朋友在出卖他。孟星魂甚至有些为他觉得悲哀。
律香川也是个奇怪的人,他表面看来本极冷酷镇静,其实心里也似有很多不能向别人叙说的痛苦和秘密。
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好像真的将孟星魂当作自己的朋友,非但没有向孟星魂追查质问,反而在孟星魂面前吐露出一些心事。
这令孟星魂觉得很痛苦。
他不喜欢出卖一个将他当朋友的人,但却非出卖不可。
想到小蝶时,他心里开始觉得幸福温暖。
她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已抱着孩子入了睡乡?还是在想着他?
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候在一个又破又冷的小屋里,等着他,想着他,孟星魂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刺痛,有些酸楚。
他发誓,只要这件事一做完,他就立刻回到她身边去。
他发誓,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对她,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再离开她。
他想到律香川的话。“世上根本很少有值得牺牲的女人。”
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律香川并不了解她,他相信等到律香川认得她的时候,对她的看法就会改变了。
只可惜律香川永远不会认得她。
孟星魂叹了口气,心里忽然平静。因为他终于有了个值得他忠实的人,而相信她对他也同样忠实。“男人能有个这么样的女人,真是件好事。”
他平静,因为他不再寂寞。
逐渐发白的窗纸突然轻轻一响。
孟星魂立刻像猫般跃起,掠到窗前。
推开窗,他就看到乳白色的晨雾中,淡黄色的花丛后,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陆漫天。
陆漫天终于现身了。
孟星魂掠入菊花丛,赤着脚站在干燥的土地上,地上的露水很冷。
陆漫天的目光更冷,瞪着他,瞪了很久,才沉声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孟星魂点点头。
陆漫天道:“你是谁?”
孟星魂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
陆漫天又瞪了他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点头,道:“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半个月之前,你已应该在这里了。”
孟星魂道:“那么现在我也许在棺材里。”
陆漫天突然笑笑,道:“你很小心。”
孟星魂道:“我从不冒险,所以我还活着。”
陆漫天道:“其实你本不必如此小心,有我在这里照顾,你还怕什么?”
他的脸在雾中看来宛如死人,笑起来比不笑时更难看。
孟星魂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厌恶之意,冷冷说道:“你本是老伯的好朋友,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出卖他。”
陆漫天居然神色不变,淡淡道:“有些事你还不懂,这就是人生,一个人若想爬得高些,有时就不能不从别人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道:“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
陆漫天道:“高老大没有告诉你?”
孟星魂摇摇头。
陆漫天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孟星魂点点头。
陆漫天道:“很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孟星魂道:“等机会来的时候。”
陆漫天道:“没有机会,永远没有,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再等十年,也是白等。”
陆漫天道:“所以你根本不必等,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制造机会的。”
孟星魂道:“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陆漫天道:“今天。”
孟星魂动容道:“今天?”
陆漫天道:“今天黄昏。”
他转身走出去,缓缓接着道:“有些事非但绝不能等,而且一定要快,愈快愈好!这就叫迅雷不及掩耳。”
孟星魂跟着他,听着陆漫天道:“老伯喜欢花,每个黄昏都要到园子里遛遛,看看花,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来从未有一天间断。”
孟星魂道:“他一个人?”
陆漫天道:“他从来不要别人陪他,因为他总是利用这段时候,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有很多大事都是他在这段时候里决定的。”
孟星魂道:“但园里一定还是埋伏着暗卡。”
陆漫天点点头,忽然在一丛菊花前停下,道:“他每天都要逛到这里才回头。”
孟星魂道:“这里就有暗卡?”
陆漫天道:“有,但我可以叫它没有。”
他忽然蹲下去,伸手拔一株菊花。
这株菊花竟是活的,被他一拔,就连根而起。
下面竟有个小小的洞穴。
陆漫天道:“你下去试试。”
孟星魂道:“用不着试,我可以下去。”
陆漫天道:“好,今天黄昏,你就躲在这里,带着你的兵器。”
他忽又问道:“你以前用什么杀人的?”
孟星魂道:“看情形。”
陆漫天道:“像这种情形呢?”
孟星魂道:“用暗器。”
陆漫天道:“什么暗器?”
孟星魂道:“够快、够准、够狠的暗器。”
陆漫天面上露出满意之色,道:“好,老伯看花的时候,常常很专心,而且,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人暗算他。”
孟星魂道:“我得手的机会有多大?”
陆漫天道:“至少有七成机会,除非你——”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七成机会已足够,通常有五成机会时,我已可以下手。”
陆漫天道:“听说你从未失手过。”
孟星魂淡淡地一笑,道:“问题并不在有几成机会,而在你能把握机会,若是真的能完全把握住机会,一成机会也已足够。”
陆漫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道:“看来我并没有找错人。”
孟星魂道:“你没有。”
陆漫天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孟星魂道:“我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是不是绝不会有人看到?”
陆漫天笑道:“问得好。”
他将拔起的菊花又埋下,才接着道:“这里晚饭开得很早,开饭时会有铃声,那时你无论在哪里,一听到铃声,就立刻要赶来。”
孟星魂道:“立刻?”
陆漫天道:“立刻!连一眨眼的工夫都耽误不得,我只能负责在那片刻间绝不会有人看到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若耽误了,非但误了大事,你自己也得死!”
孟星魂擦净了脚上的土,又躺回床上。
现在一切事都已决定,只等着最后一击,就好像龙已画成,只等点睛。
事情的发展非但远比他想象中快,而且也远比他想得容易,他本该很满意才是。
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心里反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他自己弄不清楚。
一切事的安排都很妥当周密,也许只不过安排得太容易了些。而且是别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做事一向都由自己来安排决定,从没有人替他出过一分力。
他从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上。他更不愿太信任陆漫天。“但这件事的主谋本来是他,想杀老伯的也是他,他完全没有理由出卖我,我更没有理由怀疑他的。”
孟星魂只有尽量使自己安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只有等,等到黄昏——
正午。
老伯在午饭的时候,总喜欢找几个人来聊聊,他认为在这种闲谈中非但能发现很多事,也能决定很多事。
能跟老伯吃饭的人,定然都是他很接近、很信任的朋友。
今天却有个例外。
孟星魂居然也被请到他午饭桌上。
老伯吃得很简单,午饭通常只有四菜一汤,而且是很清淡的菜。
他认为老年人不能吃得太油腻。
但今天也是例外。
今天桌上居然多了一只鸡,一碗肉。
老伯微笑着道:“年轻人都喜欢吃肉,我年轻时也喜欢吃肉,吃肉才有劲,两天不吃肉,我做事就会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孟星魂在吃肉,他绝不客气。
老伯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忽又道:“你以前在船上的时候,伙食好不好?”
孟星魂道:“还不错。”
老伯道:“做菜的厨子一定也是南方人吧!我总觉得南方菜比北方菜精致。”
孟星魂道:“我们那条船上厨子有三个,只有一个姓吴的是闽南人,其余两个却是不折不扣的关东大汉,所以我们吃的南方菜、北方菜都有。”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捏着把冷汗。
他发觉老伯在这短短半天中,一定已将“秦中亭”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高老大给他的数据极为完整,他此刻已露出马脚。
老伯问得虽轻描淡写,但只要他答错一句话,就休想活着吃完这顿饭。
孟星魂一句话也没有答错。
他吃完这顿饭。但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他简直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只觉裤裆凉凉的,好像已被冷汗湿透。
律香川坐在他旁边一直很少说话,直到吃过饭走出门,走上菊花丛的小路,才微笑道:“老伯刚才叫我带你到四处看看,你懂得他的意思吗?”
孟星魂摇摇头,最近他好像常常摇头,他已学会装傻。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从此你差不多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
孟星魂道:“差不多?”
律香川道:“只差一点。”
孟星魂道:“哪一点?”
律香川道:“你还没有为他杀过人。”
他笑笑,接着道:“但是你不必着急的,这种机会随时会有。”
孟星魂也笑笑,道:“却不知哪种机会比较多些?是杀人,还是被谋杀?”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笑得已有些苦涩,缓缓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有些人他本来简直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但忽然间,他却被人杀了,到那时你才会想到,杀人和被杀的机会原来一样多。”
孟星魂道:“你本来是不是从未想到孙剑也会被杀?”
律香川脸色变了变,道:“你知道他?”
孟星魂道:“孙剑被杀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是十二飞鹏帮最光荣的战绩,他们当然唯恐别人不知道。”
孟星魂目光闪动,道:“易潜龙叛变的事,也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又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他没有叛变,他不是叛徒。”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冷笑道:“他还不配做叛徒,做叛徒要有胆子,他只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孬种。”
孟星魂道:“孬种?”
律香川道:“他本是老伯最信任的朋友,但他知道老伯有危险时,立刻就溜了,带着老伯给他的几百万家财溜了。”
孟星魂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律香川道:“我们找过,却找不着,据说他已溜到海外的扶桑岛上,他老婆本是扶桑一个浪人的女儿。”
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
孟星魂道:“这么说来,现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没有朋友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已觉得这一注押错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问题并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却注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有些朋友多一个却不如少一个好。”
他看着远处一座小桥,陆漫天往桥上走过。
律香川没有看到。
这时是午时三刻,距离黄昏已不远了。
午后某时某刻。
一片乌云掩住天色,天阴了下来。
风也更冷了。
一个青衣人拉起衣襟,压低帽檐,低着头,匆匆走过小桥,小桥尽头的竹林里,有三间明轩。
窗子是开着的,陆漫天正坐在窗口,手里提支笔,却没有写什么,只是对着窗子发愣。
灰衣人没有敲门就走进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后灰衣人才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
只看这张脸,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冯浩是叛徒,陆漫天回头面对着他,道:“一切都已照计划安排好了,他已决定今天黄昏时动手。”
冯浩面上虽露出满意之色,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看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陆漫天道:“绝不会,高老大的命令他从不敢违抗,何况……”他嘴角泛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接着道:“他也没有这么聪明。”
冯浩又笑了,道:“不错,这计划的重点他当然想不到,无论谁都不会想到的。”
午后某时某刻。
天色阴沉,花园中异常平静。
孟星魂和律香川准备回去。
他们已走过很多地方,几乎将这花园每个角落都走遍。
走过之后,孟星魂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树,但他能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些,对这里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和没有看见时完全一样一无所知。
他还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布的,卡上的人什么时候换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势力。
陆漫天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杀他的机会。”
若不是陆漫天出卖了老伯,孟星魂也许真的没机会杀他。
没有人能揣测老伯的实力,也没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老伯的朋友,情况是不是比现在愉快得多?
老伯虽然可怕却不可恶,也不可恨,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可爱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恶。
至少陆漫天就是其中之一,这人简直可杀。
孟星魂忽然发觉自己要杀的若是陆漫天,情况一定比现在愉快得多。
花园中实在很静,四下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这地方的确就像个坟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园外隐隐有铃声传来。
铃声单调嘶哑,极有规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他刚开始听了没多久,老伯就已自花丛后转出来,道:“你听出了什么?”
律香川道:“外面有个卖药的人在摇铃。”
老伯道:“还听出什么?”
律香川道:“他摇的是个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铜串铃。”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离这里还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进来。”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来,你就杀了他!”
他声音冷淡而平静,就像吩咐别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没有再问,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问这种做法是错,是对。
他只知执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他发觉人命在这里似已变得贱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孟星魂点点头。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还是莫要隐瞒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刚才已听出了很多事,这在一般人说来已很难得。”
孟星魂道:“的确很难得。”
老伯道:“但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听得出来,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还不如他。”
老伯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卖药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但他的手还是很稳。”
那铃声的确稳定而有规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卖药人,也决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老伯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许是因为迷了路,也许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
他笑了笑,接着道:“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孙玉伯一向都很喜欢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这卖药的人却不是为此而来的?”
老伯道:“绝不是,他摇铃摇得太专心,而且铃声中仿佛有杀机。”
孟星魂动容道:“杀机?”
老伯道:“一个人心里若想杀人时,无论做什么都会露出杀机,那只摇铃的手上有杀机!”
园外铃声已停止。
孟星魂只觉老伯的目光锐利如尖刀,似已刺入他心里。老伯难道已看出了他的杀机?
没有。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自己要杀老伯,他心中并没有愤怒和仇恨。
杀机往往是随着愤怒而来的。
孟星魂的心里很平静,所以脸色也很平静。
老伯又笑了笑,道:“这种事你现在当然还听不出来,但再过几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杀你,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时,你也会听出来的。”
他笑容中有苦涩之感,慢慢地接着道:“要听出这种事不止要用你的耳朵,还要用你的经验。只有从危险和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才是真正可贵的。”
这种经验就是教训,不但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长些。
孟星魂望着老伯面上被痛苦经验刻画出的痕迹,心中不觉涌起一种尊敬之意,忍不住道:“这些话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渐温暖开朗,微笑着道:“我一直将律香川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孟星魂低下头,几乎不敢仰视。
他忽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却已变得没有三尺高。
他忽然觉得自己龌龊而卑鄙。
就在这时,律香川已走回来,一个穿着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后,身后背着药箱,手里提着串铃。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
他永远没有想到这卖野药的郎中竟是叶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叶翔,现在他却很清醒。
他清醒而镇定,看到孟星魂时,目光既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从未见过孟星魂这个人。
孟星魂却要等很久才能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的确有很多事不如叶翔。
他更想不出叶翔是为什么来的。
老伯显然也不能确定,所以微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需要一位郎中先生。”
叶翔也在微笑着,道:“这里有病人?”
老伯道:“没有病人,只有受伤的人,还有些死人。”
叶翔道:“死人我治不了。”
老伯道:“受伤的人呢?想必你总会有治伤药!”
叶翔道:“不会。”
老伯道:“你会治什么病?”
叶翔道:“我什么病都不会治。”
老伯道:“那么你卖的是什么药?”
叶翔道:“我也不卖药,这药箱里只有一罐酒和一把刀。”
他面上全无表情,淡淡地接着道:“我不会治人的病,只会要人的命。”
这句话一说出来,孟星魂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
老伯却反而笑道:“原来你是杀人的,那好极了,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好杀,却不知你要杀的是哪一个?”
叶翔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
老伯道:“不是?”
叶翔道:“我若要来杀人,当然就要杀你,但我却不想杀你。”
老伯道:“哦?”
叶翔道:“我杀人虽然从不选择,只要条件合适,无论什么人,我都杀,但你却是例外。”
老伯道:“为什么?”
他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好像听得很有趣。
叶翔道:“我不杀你,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能杀你,根本杀不死你。”
他淡淡地一笑,接着道:“世上所有活着的人,也许没有一个人能杀死你,想来杀你的人一定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老伯大笑道:“你虽不是疯子,但却未免将我估计得太高了。”
叶翔道:“我不估计,因为我知道。”
老伯道:“只要是活着的人就有可能被别人杀死,我也是人,是个活人。”
叶翔道:“你当然也有被人杀死的一天,但那一天还没有到。”
老伯道:“什么时候才到?”
叶翔道:“等到你老的时候!”
老伯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老?”
叶翔道:“你现在还不算老,因为你还没有变得很迟钝、很顽固,还没有变得像别的老头子那样颟顸小气。”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你迟早也有那一天的,每个人都有那一天的。”
老伯又大笑,但目中已掠过一阵阴影,道:“你既非来杀人的,那是为什么来的呢?”
叶翔沉吟着,道:“你要我说真话?”
老伯微笑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假。”
叶翔又沉吟了半晌,终于道:“我是来找你女儿的。”
老伯脸色忽然变了,厉声说道:“我没有女儿呀!”
叶翔道:“那么就算我是来找别人好了,我找的那人叫孙蝶。”
老伯道:“我不认识她。”
叶翔道:“我知道你已不承认她是你女儿,所以我来带她走!”
老伯道:“带她走?”
叶翔道:“你不要她,我要她!”
老伯厉声道:“你想带她到哪里去?”
叶翔道:“你既已不要她,又何必管我带她到哪里去?”
老伯锐利清澈的眼睛突然发红,鬓边头发一根根竖起。
但他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盯着叶翔看很久,一字字道:“我好像见过你。”
叶翔道:“你的确见过我。”
老伯道:“几年前我就见过你,而且……”
叶翔道:“而且还曾经叫韩棠赶我走,赶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老伯道:“你还没有死?”
叶翔只笑笑。他还没有开口,老伯突然扑过来,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厉声道:“小蝶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不开口。
老伯怒道:“你说不说……说不说?”他拼命摇着叶翔,似乎想将叶翔全身骨头都摇散。
叶翔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我衣服被人抓着的时候,从不喜欢说话。”
老伯怒目瞪着,他眼珠都似已凸出,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似已吓呆了,他从未见到老伯如此盛怒,从来想不到老伯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
孟星魂也吓呆了。一听到“孙蝶”这名字的时候,他就已吓呆了。
他做梦也未想到,他要来杀的人,竟是叶翔心上人的父亲。
但他却已知道叶翔的来意。叶翔就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免得他做出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
叶翔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告诉他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孟星魂,也是为了小蝶——原来他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就是小蝶。他不惜为她而死!“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小蝶那孩子的父亲,真的就是叶翔?”孟星魂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似在他面前崩溃。
他整个人似乎也已崩溃,几乎已支持不住,几乎已将倒了下去!
老伯站在叶翔面前发抖,全身都已发抖。
他终于松开手,双拳却握得更紧,道:“好,现在你说,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道:“不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希望是的,我宁愿牺牲一切,去做那孩子的父亲。”
老伯咬着牙嘶声道:“那畜生,那野种……”
叶翔道:“你为什么要恨那孩子?孩子并没有错,他已没有父亲,已够可怜,做祖父的就该分外疼他才是。”
老伯道:“谁是他祖父?”
叶翔道:“你,你是他祖父。”
他也提高声音,大声道:“你想不承认也不行,因为他是你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他的话没有说完,老伯已扑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脸。
他没有闪避,因为根本无法闪避。
老伯的拳灵如闪电、如蛇信,却比闪电更快,比蛇信更毒。
叶翔根本没有看到他的拳头,只觉眼前一黑,宛如天崩地裂。
他并没有晕过去,因为老伯另一只拳头已击上他的下腹。
痛苦使他清醒,清醒得无法忍受。
他身子一曲,倒下,双手护住小腹,弯曲着在地上痉挛呕吐。
鲜血和胆汁酸水一齐吐出来,他只觉满嘴又腥又酸又苦。
孟星魂整个人都似已将裂成碎片。
他受不了,不能忍受。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出手。
但他必须看着,忍受着,否则他也得死!
那么叶翔为他牺牲的一切,就也变得全无代价,死也无法瞑目。
他更不忍这样做。
叶翔还在不停地痉挛和呕吐,老伯的拳头就像世上最毒的毒刑,令他尝到重大的痛苦。
老伯看着他,怒气已发泄,似已渐渐平静,只是在轻轻喘息着。
突然间,牵机般抽缩着的叶翔又跃起。
他手里的串铃突然暴射出十余点寒星,比流星更迅急的寒星。
他的右手已抽出一柄短剑,身子与剑似已化为一体。
剑光如飞虹,在寒星中飞出,比寒星更急。
寒星与飞虹似已将老伯所有的去路都封死!
这一击之威,简直没有人能够抵抗,没有人能够闪避。
孟星魂当然知道叶翔是个多么可怕的杀人者,却从未亲眼看到过。
现在他看到了。
最近他已渐渐怀疑,几乎不相信以前有那么多人死在叶翔手上。
现在他相信了。
叶翔这一击不但选择了最出人意外的时机,也快得令人无法想象。
最出人意外的时机,就是最正确的时机。
只要一出手,就绝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
狠毒、准确、速度。
这就是杀人最基本的条件,也是最重要的。
这三种条件加在一起,意思就等于是“死”!
最近看过叶翔的人,绝不会相信他还能发出如此可怕的一击。他似已又恢复了昔日巅峰时的状况,对孟星魂的友情、对小蝶的恋情,使得他发出了最后一分潜力。
这已是最后一击!
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击。
没有别人,只有老伯!
短剑冲天飞出,落下来时已断成两截。
叶翔的身子腾起,跌下,右腕已被折断。
老伯还是站在那里,神像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虽然用袖子挥开十余点寒星,但孟星魂还是看到有几点寒星打在他胸膛上。
至少有四五点。
孟星魂看得清楚,确信绝不会看错。
他也很清楚这种暗器的威力,因为他准备用来杀老伯的也是这种暗器。
无论谁被这种暗器击中,都立刻要倒下,倒下后立刻就死!
老伯没有倒下,也没有死!
暗器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打在铁人身上,甚至还发出“叮”的一响。
老伯也许可以算是个超人,是个巨人,但无论如何,总不是铁人!
孟星魂终于发现,在老伯身上穿的那件平凡而陈旧的布袍下,一定还有件不平凡的衣服。
他虽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不是用金丝织成的,但却已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暗器能够射透这件衣服的。
他若以这种暗器来杀老伯,他就死!
这就是孟星魂得到的教训。
这教训却不是从他自己的痛苦经验中得来的,而是用叶翔的命换来的。
叶翔挣扎着,要爬起,又重重跌倒,伏在地上,狗一般喘息,忽然大笑道:“我没有错,果然没有错!”
他笑声疯狂而凄厉,又道:“我果然杀不死你,果然没有人能杀得死你!”
老伯道:“但却有很多人能杀得死你!”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忽然转身而去。
他没有再看叶翔一眼,却看了看律香川。
律香川懂得他的意思。
老伯要这人死,但却不愿杀一个已倒下去的人。
老伯不愿做的事,律香川就要做。
律香川冷冷地看着叶翔在地上挣扎,看了很久,目光突然转向孟星魂,道:“你的刀呢?”
孟星魂道:“我没有刀。”
律香川道:“你杀人不用刀?”
孟星魂道:“用,用别人的,别人手里的兵器,我都能用。”
他的确已能说话,已说得出声来。
但他自己却好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这声音听来陌生而遥远。
律香川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忽然自地上拾起那柄短剑道:“你用这柄断剑能不能杀人?”
孟星魂道:“能。”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还没有为老伯杀过人,这就是你的机会。”
他笑得很奇特,慢慢地接着道:“我说过,你不必着急,这种机会随时都会有的。现在你总该相信吧。”
孟星魂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剑本来就短,折断后就显得更笨拙丑陋。
孟星魂接过剑,转向叶翔。
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耳朵嗡嗡地发响,眼前天旋地转,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却知道叶翔的意思,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为了这一刻,叶翔已准备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来的时候已没有想再活着回去,因为他自己活着也全无意义,全无希望,他只希望孟星魂能替他活下去。
他已将孟星魂看成他的影子,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情全部转移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这种感情也许很少人能了解,但孟星魂却是很了解,他知道叶翔这样做,是表示愿意死在他手上。可是他不忍。
他宁死也不忍下手!
剑柄上缠着绸,白绸被他掌心流出的冷汗湿透。
他突然抛下剑,道:“我不能杀这个人的。”
律香川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为什么?他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冷冷道:“我可以杀朋友,但却不杀已倒下的人。”
律香川道:“为了老伯也不肯破例?”
孟星魂道:“我可以为老伯杀别的人,可以等下次机会,这种机会反正随时都会有。”
律香川看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惊异,既不威迫,也不勉强。
他连一句都不再说,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孟星魂从他面前走开。
孟星魂也没有回头。
他还没有走远,就已听到叶翔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他还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泪。
他眼泪要等到夜半无人时再流。
虽非夜半,却已无人。
孟星魂伏在地上,眼泪湿透了枕头。“小蝶是老伯的女儿!”“你杀不死老伯。”
叶翔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就是要告诉他这两件事。
叶翔要他活下去,要他跟小蝶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叶翔自己做不到的。“我能做到吗?”
孟星魂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已是他唯一报答叶翔的法子。
他欠高老大的虽然还很多,但那以后可以用别的法子报答。
这件事他必须放弃,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能走得了吗?
花园外面很多坟墓,坟墓里埋葬的都是老伯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一进入我们这种组织,就永远休想脱离,无论死活都休想。”“你就算要死,也得死在这里。”“但是无论是死是活,老伯都会一样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他们经过那些坟墓时,律香川对孟星魂说的。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仿佛很多感慨。
孟星魂并不知道律香川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在警告他。
他总觉得律香川对他的态度很特别,刚才的态度尤其特别,好像已看出了他和叶翔的关系,看出了他的秘密。
但是他并没有勉强他做任何的事。“律香川也许会放我走的,但陆漫天呢?”
孟星魂心里的激动稍微平静时,就开始想得更多。“连叶翔都知道老伯是杀不死的,陆漫天又怎会不知道?”“陆漫天和老伯的关系比谁都密切,对老伯的了解自然也比别人多。”“他既然知道我没有杀死老伯的能力,为什么要叫我来做这件事?”
孟星魂的眼泪停止,掌心却已出了冷汗。
他忽然发现陆漫天的计划,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这计划的重点并不是要他真的去杀死老伯,而是要他来做梯子。陆漫天先要从这梯子上踩过去,才能达到目的。
孟星魂心中的悲恸已变为愤怒。
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梯子,让别人从自己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擦干眼泪,坐起来,等着。
等着陆漫天。
他知道陆漫天一定不会让他走,一定会找他的!
陆漫天来得比孟星魂预料中还要早。
律香川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好像没有别的人,静得很,所以陆漫天一推门走进来,孟星魂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沉着而缓慢,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一样,显然对一切事都充满自信。
他的神情更镇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心怀叵测的叛徒。
无论谁要出卖老伯这种人,都难免会觉得有点紧张不安,但是他却完全没有。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一种将别人都当作呆子的微笑。
孟星魂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陆漫天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来看你准备好了没有,现在时候已快到了。”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
陆漫天皱皱眉,道:“没有准备?无论你多有经验,杀人前还是要准备的。”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杀人。”
陆漫天道:“可是你非杀不可。”
孟星魂突然冷笑,道:“假如我一定要杀人,杀的不是老伯,而是你!”
陆漫天好像很吃惊,道:“杀我?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不喜欢让人往我头上踩过去,不喜欢被人当作梯子。”
陆漫天道:“梯子?什么梯子?”
孟星魂道:“你要我来,并不是真的要我刺杀老伯,因为你当然早已知道,我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
陆漫天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却已开始收缩,道:“那么我为何要你来?”
孟星魂道:“也许你已有了刺杀老伯的计划,而且确信一定成功。”
陆漫天道:“那么我就更不必要你来了。”
孟星魂道:“但你却不承担刺杀老伯的罪名,因为你怕别人会为老伯复仇,更怕别的人不肯让你代替老伯的地位,所以,要我来替你承担这个罪名。”
陆漫天道:“说下去。”
孟星魂道:“你要我在那地洞中等待着刺杀老伯,但我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手,你也许就已先发现了我。”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一开始就表示不信任我,老伯当然绝不会怀疑这计划是你安排的,你为他捉住了刺客,他当然更信任你。”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就会在他最信任的时候,向他出手。”
陆漫天道:“你认为我能杀得了他?”
孟星魂冷笑道:“你是他多年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别人更知道他的弱点,何况你早已计划周密,他对你却完全没有防备。”
陆漫天道:“所以你认为我的机会很大?”
孟星魂道:“世上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杀得了老伯,那人就是你。”
陆漫天忽然笑了,但笑得很特别,道:“谢谢你,你好像把我看得很高。”
孟星魂道:“你杀了他之后,就可以对别人宣布,你已抓住了刺杀老伯的刺客,已经替老伯报了仇,别的人自然更不会怀疑你,你就可顺理成章地取代老伯的地位。”
他冷笑着接着道:“这就是你的计划,你不但要出卖老伯,也要出卖我。”
陆漫天冷冷道:“但你也有嘴,你也可以说话的。”
孟星魂道:“谁会相信我的话?何况,你也许根本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陆漫天看着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聪明,做刺客的人本不应如此聪明的。”
他微笑着,好像在为孟星魂解释,又道:“因为自己冒险动手去杀人,已是件很愚蠢的事,为别人杀人更愚蠢,聪明人绝不会做的。”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陆漫天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实已触及了他的隐痛。
陆漫天正欣赏他的痛苦,目中带着满意的表情,悠然道:“但聪明人通常都有个毛病,聪明人都怕死。”
孟星魂道:“怕死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陆漫天道:“那只因你以前还不够聪明,但现在,你显然已懂得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无论如何总比死好些。”
他忽又笑了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来的那个人叫叶翔?”
孟星魂咬紧牙。
陆漫天又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却看着他在你面前被人杀死,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微笑着,接着道:“那只因你已变得聪明了,已不愿陪他死,就算你还有别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骗自己。”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
他的确是看着叶翔死的,他一直在为自己解释,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不忍叶翔的牺牲变得毫无代价,只不过因为叶翔要他活下去。
但现在,陆漫天的话却像是一根针。
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伟大,他那么做也许真的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他现在的确不愿死。
陆漫天缓缓道:“你说得不错,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会怀疑我,我随时都可以揭破你的身份,随时都可以要你死。”
他凝视着孟星魂,就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微笑着接道:“所以你若还想活下去,就只得听我的话去做,因为你根本已无路可走。”
孟星魂握紧双拳,哼声道:“我就算做了,结果岂非还是死?”
陆漫天道:“你若做得很好,我也许会让你活着的,我可以找另外一个人来替你死,我可以将那人的脸打得稀烂,要别人认为他就是你,那样你就可以远走高飞,找个没有人认得你的地方活下去,只要你不来麻烦我,就没有别人会去麻烦你。”
他微笑着又道:“我甚至还可以给你一笔很大的报酬,让你活得舒服些,一个人只要能舒舒服服地活着,就算活得并不光荣也很值得的。”
第十六章 阴霾逼人
他的微笑动人,说的话更动人。
孟星魂迟疑着,道:“你说的话,我怎能相信?”
陆漫天道:“你非相信不可,因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漫天走了,走的时候还充满了自信。“你好好准备吧,最好莫要玩别的花样,因为我随时随地都在注意你。”
他当然并不信任孟星魂,但却知道孟星魂根本没有花样可玩。
孟星魂已是他网中的鱼。“我难道真的没有第二条路走?”
就算真的已无路可走,也不能走这条路。“我绝对不能去杀老伯,绝对不能去杀小蝶的父亲。”
何况,陆漫天说的话,孟星魂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他知道陆漫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活下去的。“那么,我难道只有死?”
死,有时的确是种很好的解脱。
很久以前,孟星魂就曾经想到过自己迟早要用这种方法来解脱。
他久已觉得厌倦,死,对他来说,非但不困难,也不痛苦。但现在呢?
秋已深,秋日的黄昏仿佛来得特别早。
菊花虽已渐渐开始凋零,但在暮色中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菊花和蝴蝶一样,它的生命总是在最美丽的时候就已开始枯萎凋谢。
这岂非是件很令人悲哀的事?
孟星魂忽然想起了小蝶的话!“蝴蝶的生命虽然如鲜花般脆弱,可是它活得芬芳,活得美丽,它的生命已有价值,所以就算死,也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
人的生命岂非也一样?
一个人能活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他怎么样活着,活得是否有价值。
晚风中已传来悦耳的铃声!
孟星魂的心忽然抽紧。
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去。“我绝不能死。”
他还没有真正地活过,所以绝不能死!
可是,要怎么样他才能活下去呢?秋风萧索,连菊花都已到了将要凋谢的时候。
尤其是这一丛菊花!这丛菊花开得很早,也开得最美,所以也凋谢得最快。
老伯以指尖轻抚着脆弱的花瓣,心里忽然有很多感慨。
他的手指虽仍如少年时那么稳定而有力,但心境却已和少年时大不相同。
少年时他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菊花谢了,还有梅花,梅花谢了,还有桃花,既然我四季都有鲜花可赏,为什么要为那些枯萎的花木去惋惜感叹?”
花若谢了,就已不再有任何价值,就已不值得他去顾念。
人也一样。
他从不同情死人,从不为死人悲哀,因为人一死也就变得全无价值,他从不将任何一样没有价值的东西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的想法却似已渐渐在变了。
他已渐渐发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死活,而在于和那人之间的感情。
他已渐渐将情感看得更重。“难道这就是老人的心情?难道我已真的老了么?”
老伯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就看到孟星魂正向他走过来。
孟星魂的脸色虽沉重但脚步矫健轻快。在暮色中看来,他的眼睛依然发着光,皮肤依然光滑紧密,肌肉充满弹性,身材依然笔挺。
他还年轻。
老伯看着这年轻人,心里忽然有种羡慕的感觉,也许嫉妒更多于羡慕。
本来只有孙剑是他老来唯一的安慰,是他生命唯一的延续。但现在孙剑已死了。
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多老年人不死,死的为什么偏偏是孙剑?
孟星魂已走过来,走到他面前。
老伯忽然道:“律香川难道没有告诉你?你不知道这是吃饭的时候?”
孟星魂道:“我知道。”
老伯的脸色很难看,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时候出来散步?”
孟星魂道:“因为你不愿被人打扰。”
老伯道:“所以你就根本不该来的。”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我现在本该在什么地方,你也许永远想不到。”
老伯道:“你本该在哪里?”
孟星魂道:“就在这里!”
他忽然拔起老伯面前的菊花,露出花下的洞穴。
老伯凝视着这个穴,目中露出深思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该在这里干什么?”
孟星魂道:“杀你!”
老伯霍然抬起头,盯着他,但面上并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像是想看穿他的心。
孟星魂说道:“我到这里来,为的本就是要杀你。”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孟星魂反而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老伯道:“你不是秦中亭。”
孟星魂动容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伯淡淡道:“你看来仿佛终年不见阳光,是以绝不似从小在海上生活的人。”孟星魂的脸色苍白,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颜色。
这次行动看来本全无破绽,他一直认为高老大的计划算无遗策,却想不到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她低估了老伯。
任何人都不该低估老伯。
孟星魂目中不禁露出敬佩之意,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却还是将我留下来?”
老伯点点头。
孟星魂道:“因为你知道我杀不了你?”
老伯笑笑道:“假如只有这一个原因,你现在已死了。”
孟星魂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老伯道:“因为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既然可以为别人来杀我,当然也可以为我去杀别人。”
他又笑笑,接着道:“你连我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杀的?杀人要有胆子,而真正有胆子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道:“你想收买我?”
老伯道:“别人能买到的,我也能,我的价钱出得比别人高。”
孟星魂道:“你也知道是谁要我来杀你的?”
老伯道:“我知道的事至少比你想象中多。”
孟星魂道:“你既然知道,还让那叛徒活着?”
老伯道:“他活着比死有用。”
孟星魂道:“有什么用?他出卖你。”
老伯道:“他既能出卖我,也就能出卖别人。”
他目中带着残酷的笑意,缓缓接着道:“每个人都有利用的价值,只看你懂不懂利用而已。”
孟星魂道:“你要他出卖谁?”
老伯道:“他一个人还不敢做这种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孟星魂道:“你认为他还有同谋?”
老伯点点头。
孟星魂道:“你要他说出那些人是谁?”
老伯道:“用不着他说,我自己迟早总能看出来的。”
孟星魂凝视着他,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终于相信了一件事。”
老伯道:“什么事?”
孟星魂道:“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并不是运气,能活到今天,也不是运气。”
老伯微笑道:“所以你若跟着我,绝不会吃亏的,你至少能学到很多事,至少能活得长些,你的选择的确很聪明。”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这么样做,是为了想投靠你?”
老伯道:“你不是?”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这才觉得有些意外,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孟星魂道:“我要你让我走。”
老伯又笑了,道:“你想得很天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走?我若不能利用你,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利用你?”
孟星魂道:“因为你的女儿!”
老伯的笑容忽然凝结,目中出现怒意,厉声道:“我早已没有女儿。”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肯承认她是你女儿,我只知道一件事,无论你怎么想,她还是你女儿,血总比水浓。”
他凝注着老伯,老伯的怒容虽可怕,但他却全无惧色,接着又道:“有些事是无论谁都无法改变的,连你也不能。”
老伯握紧双拳,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星魂说道:“我愿意做她的丈夫。”
老伯忽然一把揪住他,厉声道:“那么我就要你为她死!”
孟星魂道:“我不能死,因为我要为她活着,我也要她为我活着,你若杀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老伯逼视着他的眼睛,额上已因愤怒而暴出青筋,说道:“后悔?我杀人从不后悔!”
孟星魂的眼睛真诚而无惧,也许就是因为真诚,所以无惧:“你已没有儿子,她已是你唯一的骨血。”
老伯大怒道:“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孟星魂道:“因为我知道你是讲理的人,所以不愿骗你。”
老伯道:“你已认识她很久?”
孟星魂道:“不久。”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孟星魂道:“无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一样。”
老伯道:“她以前……”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以前的遭遇愈悲惨,以后我就会对她愈好,何况,以前的事都已过去,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老伯的手忽然放开,目中的怒意也消失。
他看来仿佛老了很多,黯然道:“你说得不错,我已经没有儿子,她已是我唯一骨血……”
孟星魂道:“所以你应该让他们好好地活着,她跟她的儿子。”
老伯突又咬紧牙,道:“你知不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老伯道:“你真的不在乎?”
孟星魂道:“我既然愿意做她的丈夫,就也愿做她儿子的父亲。”
他逼视着老伯,一字字道:“连我都能原谅她,你为什么不能?”
老伯低下头,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只恨她,为什么一直都不肯说出那孩子是谁的?”
孟星魂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何况,那本是她的伤心事,她也许连自己都不愿意再想,你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她?”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她现在活得怎么样?”
孟星魂道:“她总算是活着,也许就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所以才能够支持到现在,还没倒下。”
老伯抬起头道:“你真能让她好好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老伯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老了,老人的心肠总是愈来愈软的。”
他抬头看着孟星魂,目光渐渐变得温暖。
他看得出这少年是个可信赖的人,只要说出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他仿佛已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希望。“我毕竟有个女儿,还有下一代……”
他忽然紧紧握住孟星魂的手,道:“你若真的要她,我就将她交给你。”
孟星魂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咽喉,热泪几乎夺眶而出,过了很久,才能哽咽着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老伯道:“你还要什么?”
孟星魂道:“有了她,我已经心满意足。”
老伯目中现出了温暖的笑意,道:“你准备带她到哪里去?”
孟星魂沉吟着,还没有说话,老伯又道:“我希望你带她走远些,愈远愈好,因为……”
他脸色忽又变得很沉重,接着道:“这里的情况已愈来愈危险,我不希望你们牵连到这里面来。”
孟星魂看着这老人,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目中的忧虑之色,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他毕竟已是个老人,而且比他自己想象中孤独。孟星魂忽然对这老人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他们之间仿佛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使得他们忽然变得彼此关心起来。
因为他已是他女儿的丈夫。
孟星魂忍不住道:“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老伯笑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已应付了很久,而且应付得很好。”
孟星魂道:“以前不同,以前,你有朋友,现在……”
老伯道:“我也是赌徒,一个真正的赌徒,从不会真正输光的,就算在别人都以为他已输光的时候,但其实他多多少少还留着些赌本的。”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他还要翻本。”
孟星魂也笑了,道:“只要赌局不散,翻本的机会随时都会来的。”
老伯缓缓道:“就算这次赌局已经散了,他还会有下一次赌局,真正的赌徒,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赌局的。”
他微笑着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道:“只可惜你不能陪我一起赌。”
孟星魂道:“为什么?”
老伯眨眨眼,笑道:“因为你已是我女婿,没有人愿意以他女婿做赌注的。”“女婿”,这是多么奇妙的两个字,包含着一种多么奇妙的感情。
世事的变化是多么奇妙!
孟星魂又怎想到自己竟会做老伯的女婿?
夜已深,风更冷。
孟星魂心里却充满了温暖之意,人生原来并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冷酷。
老伯道:“她是不是在等你?”
孟星魂点点头,“有人在等”这种感觉更奇妙,他只觉咽喉仿佛被又甜又热的东西塞住,连话都说不出。
老伯道:“那么你快去吧,我送你出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无论你带她到哪里去,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孟星魂道:“你……你说。”
老伯紧握着他的手,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带他回来见我。”
路很长,在黑暗中显得更长。
老伯看着孟星魂的背影,想到他的女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他们的确还有段很长的路要走。”
他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迷路!
虽然他心里有很多感触,却并没有想太久,因为他也有段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远比他们的更危险、艰苦。
他转过身的时候,身子已掠出三丈。园中已亮起灯火,他掠过花丛,掠过小桥。
陆漫天住的屋子里也有灯光,窗子却关着。
昏黄的窗纸上,映着陆漫天瘦长的人影,他笔直地站着,仿佛在等人——是不是还在等着孟星魂的消息?
老伯没有敲门。
他既已下了决定,就不再等,三十年来,老伯从没有给任何人先出手的机会,他很懂得“先下手为强”这句话的道理。
他也时常喜欢走最直的路。“砰”,窗子被撞得粉碎,他已穿窗而入。
然后他就愣住。
陆漫天不是站着的,是吊着的。
他悬空吊在梁下,脚下的凳子已被踢得很远。老伯伸手一探他胸口,已完全冷透,冷得就像是他的铁胆。
那对终年不离他左右的铁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铁胆下压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潦草零乱:“你既没有死,所以我死。”
没有别的话,就只这简简单单九个字。
他毕竟还是未能出卖别人,却出卖了自己。因为他的计划周密,却还是算错了一样事。
他忘了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算进去。
也许大多数走上阴谋失败之路的人,都因为忘了将这一点算进去。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是无法计算的,但却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
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性永存,阴谋必败。
老伯抬起头,看着陆漫天狰狞可怖的脸,仿佛还想问出什么来,只可惜他的舌头虽长,却已无法说出任何秘密了。
律香川不知何时已来到窗外,面上带着吃惊之色,他听到窗子被撞破时那“砰”的一响,立刻就赶来。
花园里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赶到。
所以老伯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来了,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律香川道:“我在想……他,不像是个会自己上吊的人。”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也不像是个叛贼。”
老伯道:“他是叛贼,但却不是自己上吊的。”
他总喜欢先问别人的意见然后自己再下结论。
这就是他的结论,他的结论很少错。
律香川倒抽了口冷气道:“是谁杀死了他?”
老伯并没有直接回答,缓缓道:“我要他去找易潜龙时,就已知道他出卖了我。”
律香川不敢再问,只是听着。
老伯道:“因为易潜龙突然失踪的消息,本不该有别人知道,但万鹏王却好像比我先知道。”
律香川道:“现在江湖中知道的人已不少。”
老伯道:“就因为他将这消息泄露给万鹏王就立刻传布出去,好让江湖中人都知道孙玉伯已孤立无助。”
律香川叹道:“我从未想到叛贼会是他,我简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老伯冷笑道:“但他只配做帮凶,还不够资格做主谋。”
律香川道:“所以那主谋人才会杀他灭口?”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道:“能逼他自尽的人并不多,难道万鹏王会……”
老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立刻去准备他的葬礼,愈隆重愈好。”
律香川又有些意外,道:“这种人的葬礼为什么还要隆重?”
老伯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淡淡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所以江湖中都相信一件事!
老伯有很多朋友。每个朋友都绝对忠实,从没有人敢出卖过老伯。
天亮了。
黑暗无论多么长,总有天亮的时候。
清晨的太阳,新鲜得就像是刚摘下的草莓。
风吹在人身上,令人觉得懒洋洋的,仿佛又到了春天。
孟星魂坐在那里,没有重力。
但他的心却已飞了起来,觉得自己新鲜得就像这初升的太阳,自由得像风。他拉着小蝶的手,几乎想大声地呐喊。“现在我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
灾难、疲惫、艰苦都已成过去。现在,太阳在他头上,小蝶倚在他肩上,孩子已在她身旁睡着,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说,我们立刻就可以。”
小蝶忽然道:“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的目光在远方,思潮似乎也在远方,悠悠道:“因为,我的父亲……你永远想不到我的父亲是谁。”
孟星魂道:“哦!”
小蝶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他的名誉并不好,你……你也一直没有问。”
孟星魂笑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父亲,无论他是谁都不重要。”
小蝶道:“可是他不同,因为他若找到我们,一定不会让我们好好活着的。”
孟星魂微笑道:“我若告诉你,他已经答应了我呢?你信不信?”
小蝶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目中带着几分惊喜,又带着几分不信,忽又用力摇摇头,道:“就算他肯,别人也不肯。”
孟星魂道:“别人?别人是谁?”
小蝶垂下头,用力咬着嘴唇。
孟星魂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过了半晌,缓缓道:“我已见过你的父亲。”
小蝶悚然道:“你真的见过他?”
孟星魂道:“他并不是个可怕的人,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无情,只不过……”
小蝶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怨恨之意,道:“只不过他却将自己亲生的女儿赶了出来,只不过因为他女儿被人欺侮,生了个见不得人的孩子。”
她目中已有泪珠转动,孟星魂实在不忍再逼她,但他也是个人,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是谁欺侮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小蝶摇着头,道:“因为我不能说,永远不能说。”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忽然掩面痛哭,道:“求求你,莫要逼我,莫要像我父亲一样逼我……”
孟星魂握紧双拳,又松开,长笑道:“我绝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但是那个人……他难道不肯放过你?”
小蝶点点头流着泪道:“我实在不应该连累你,因为他能找到我们,非但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孟星魂道:“那么我们就不要让他找到。”
小蝶又抬起头,道:“真的?你真的肯这么做?你真的肯躲着他?”
她知道要一个男人逃避躲藏是多么痛苦的事,尤其是像孟星魂这样的男人,她简直不相信他能忍受这种痛苦委屈。孟星魂轻轻将她揽入怀抱,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肯?一个人看到疯狗时不总是会躲远些吗?”
小蝶道:“可是……”
孟星魂掩住她的嘴,道:“我们就算万一被他找到,我们就算无法抵抗,就算死,但我们至少已活过……你记不记得说过的一句话?”
小蝶道:“你是说……蝴蝶?”
孟星魂点点头,道:“蝴蝶……蝴蝶的生命虽脆弱,但你情愿做蝴蝶,还是做长寿的乌龟?”
小蝶也笑了,倒在他怀里。
一阵秋风,卷起了落叶,虽已是深秋,但他们却似看到了一只蝴蝶在落叶中飞翔,那么自由,那么美丽,连落叶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
第十七章 孤注一掷
剑已出鞘,短剑。
剑就好像毒蛇,愈短的愈凶险。
老伯轻摸着剑锋,剑锋冰冷,但他的心却似已渐渐热了起来。
他已有多年未曾触及过剑锋。近年来他杀人已不用剑。
他本希望这一生永远不再用剑。“剑是年轻人的利器,却只适合做老年人的拐杖。”
老年人若不懂这道理,那么剑就往往会变成他的丧钟。
老伯当然懂得这道理。但是现在却已到了他非用剑不可的时候。
现在,距离韩棠的死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几乎变成了聋子、瞎子。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系的人,几乎全都已遭十二飞鹏帮的毒手。
但是老伯听不见,也看不见。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的事业,几乎全都已被十二飞鹏帮霸占。
以前若有人问起老伯,被问的人一定立刻会挺起胸回答:“老伯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就算真的是老伯朋友的人,也会摇头。“老伯?谁是老伯?老伯是什么东西?”
有些人甚至已替他起了另外的名字:“孬伯。”“孬”的意思就是懦夫,就是没种!
但是老伯听不见,你就算指着他鼻子骂,他也听不见。万鹏王已派人送来战书,约老伯去决一死战。
十二封战书,每个月一封,一封写得比一封难堪恶毒,世上所有侮辱人的话,几乎都可在这些战书里找得到。
但是老伯看不见。
万鹏王只差一件事还没有做!
他还没有直接闯到老伯“花园”里去,因为他毕竟还摸不透这花园中虚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埋伏。
何况,他既已完全占尽上风,又何必再冒这个险。
每个人都知道老伯已被万鹏王打得无法还手,无法抬头。
那么,就让这么样一个糟老头子躲在他的窝里等死,又有何妨?
反正这个人已没有危险,已起不了作用。
这正是老伯要万鹏王对他的想法。
这一年来,老伯只做了一件事——养成了万鹏王的傲气。“骄傲就有疏忽,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现在已到了老伯反击的时候。
剑入鞘,老伯从桌子的秘密夹层中,取出两张很大的地图。
第一张地图,包括了十二个省份,每一份都用朱笔画了圈。
那正是十二飞鹏帮的十二总舵所在地。
第二张是万鹏王“飞鹏堡”的全图,将飞鹏堡里里外外,每一个进口和出口,都详详细细地画了出来。
这张图老伯就算闭着眼,也能重画一张出来。
但现在他还是又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一战已是他最后一战,无论成败,都是他最后的一战。
他不愿再有任何疏忽。
这一战他已筹划几年,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
他将地图折起,用短剑压住,然后才拉动墙角的铃索。
他准备找律香川进来。
这一年来律香川的变化并不大,只不过更深沉、更冷静了些,说的话也更少。
他看来虽还是同样年轻,但自己却知道自己已老了很多。
忍辱负重的时候,的确最容易令人苍老。
他当然知道老伯如此委曲求全,暗中必定有很可怕的计划,但却从未问过。
老伯密室中还有密室,他虽也知道,却也从未踏入。
那地方除了老伯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
现在老伯却忽然召他进去,他就知道计划必已成熟,已到了行动的时候,这一次行动必定比以前所有的行动都可怕。
所以连他的心情都不免有些紧张,激动地走进老伯的密室,他甚至已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也早已在心里发过誓,这最后一举是只许成功,绝不能失败的。
老伯拿起一封信,道:“这是万鹏王前几天送来的战书,也是他最后的警告。”
他看着律香川,神情出乎意外地平静,淡淡道:“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律香川摇摇头。
老伯道:“他要我顶替方刚,做他银鹏坛的坛主。”
律香川脸色变了,面上露出怒容。
这对老伯简直是侮辱,简直没有更大的侮辱。
老伯却笑了笑,道:“他还答应我很多优厚的条件,答应不追究我过去的事,保留我的花园,甚至还答应让你做我的副手。”
律香川握紧双拳,冷笑道:“他在做梦。”
老伯淡淡道:“他不是做梦,因为他算准我已无路可走,若想活下去,就只有听他的话,在他说来,这对我非但不是侮辱,而且已经非常优厚了。”
律香川长长吸入一口气,道:“他还在等我们的答复?”
老伯道:“他限我在重阳之前给他答复,否则就要踏平我这地方,他说他准备用十二飞鹏帮所有的力量,来大举进攻。”
律香川道:“我希望他来!”
老伯道:“我不希望,所以,我要你来回信答复他。”
律香川道:“回信怎么写?”
老伯道:“答应他!”
律香川愕然一怔,道:“答应他?答应做他的属下?”
老伯点点头,道:“而且还问他,什么时候肯让我去拜见总帮主。”
律香川双唇都已显得发白,道:“你真的准备去?”
老伯道:“我说去当然就要去。”
他忽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却不是在他要我去的那天去,他刚接到这封信时,我就去了。”
律香川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老伯已准备进攻。
老伯进攻时,必定令人措手不及。
万鹏王绝对想不到老伯敢来进攻他的飞鹏堡——铜墙铁壁,飞鸟难渡的飞鹏堡,无论谁也不敢妄想越雷池一步。
老伯要他想不到。
律香川苍白的脸已有些发红,轻轻咳了两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老伯道:“你不去,你留守在这里。”
律香川变色道:“可是我……”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有的人适于攻,有的人适于防守,假如孙剑还在,我也许就会叫他替我去,只可惜……”他声音忽然有些嘶哑,也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你和孙剑不同,你远比他冷静得多,所以我走了之后,才放心将这里的一切全交给你。”
律香川咬着牙道:“我从未违背过你老人家的话,可是这一次——这是我们最后一战,我不愿躲在这里看别人去拼命,我愿意为你死!”
老伯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他沉声接着道:“我是去胜的,不是去败的,所以必须保留住根本,留作日后再开局面,这里就是我的根本所在,若没有你在这里防守,我怎么能放心进攻?”
律香川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但我们还有什么值得防守的?”
老伯悠然道:“你若以为我们留下的东西不多,你就错了。”
他笑了笑,接道:“万鹏王也认为已将我的基业占去了十之八九,他也错了,他抢去的顶多只能算是几粒芝麻而已,整个烧饼还在我手里!”
律香川抬起头,目中露出钦佩之意。
老伯拍了拍桌子,道:“这就是我的烧饼,我现在交给你,希望你好好保管!”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记着,这烧饼足够我们吃好几辈子。”
律香川嗫嚅着道:“这责任太大,我……”
老伯道:“你用不着推辞,也用不着害怕,我若非完全信任你,也不会将它交给你。”
律香川道:“可是我……”
老伯沉下了脸,道:“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已决定。”
律香川不再说了。
老伯已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老伯脸色渐渐和缓,道:“这桌子里有三百七十六份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一宗财富,管理它的人,本来只有我一个人能指挥,因为他们也只接受我一个人的命令。”
律香川在听着!
老伯道:“但无论谁,只要有了我的密令和信物,都可以直接命令他们,现在我也全都交给你!”
他又补充道:“我给这三百七十六人的密令和信物都不同,若是万一弄错,去的人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律香川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他本来就觉得老伯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这种观念更深。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老伯的财产是如此庞大,如此惊人,就算用“富可敌国”四个字来形容,也不过分!
要取得这些财产,已不容易,要保持更不容易。
除了老伯外,他简直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保持得这么久,这么好,这么秘密。
现在老伯已将这惊人庞大的财产全交给了他,但是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反而觉得很恐慌,很悲哀。
老伯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着道:“你用不着难受,我这样做,并不是在交托后事,只不过预防万一而已,这一战虽然危险,但若无七分把握,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
律香川当然知道老伯一个人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长长透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老伯取出个存折似的小本子,道:“这就是他们的名单,七天之内,你要负责将他们全部找来这里。”
律香川道:“是!”
他接过名单,翻了翻,又不禁皱眉头:“只有七十个人?”
老伯道:“这七十人已无疑是一支精兵,莫忘了有些人是可以一当百的!”
律香川沉吟道:“这其中万一有叛徒……”
老伯道:“绝不会,我已仔细调查过他们每个人都绝对忠诚。”
律香川点点头。
自从陆漫天死后,这地方已没有叛徒出现过。“但七十人无论如何还是不够,就算真有一支精兵雄师,也很难将飞鹏堡攻破。何况这七十人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至少还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万鹏王属下十二飞鹏的。”
这些话他虽不敢直接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已很明显。
老伯又看透他的心意,微笑道:“这七十人虽然稍嫌不够,但若再加上些运气,也就够了,我的运气一直很不错。”
律香川知道老伯绝不是个相信运气的人,他仿佛另有成竹在胸。
但是老伯既然要这样说,律香川也只有相信。
老伯忽然叹了口气,道:“但运气并不是一定靠得住的,所以……我这次出去,万一若是不能回来,就还有件事要你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万一有所不测,你就要将这些财产分出去,有些人已跟了我很多年,我总不能让他们下半辈子挨饿。”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当然也有些东西留给你!”
律香川垂下头,黯然道:“不必留给我……”
老伯沉下了脸,厉声道:“你难道想死!”
律香川头垂得更低。
老伯道:“你绝不能死,因为你还要等机会,不但要等机会替我报仇,还要等机会将我这番事业复兴,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律香川道:“是!”
老伯展颜道:“所以我大部分财产你都可自由支配,其中只有我特别注明的几份是例外。”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奇特,缓缓接着道:“那几份财产我是留给小蝶的。”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一定找到她,交给她。”
老伯道:“你还记得那个叫‘秦中亭’的少年人?”
律香川道:“那样的人我怎会忘记?”
老伯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你若能要他做你的朋友,对你的帮助一定很大。”
律香川道:“这人好像很神秘,自从那天之后,就已忽然失踪,我也曾在暗中打听过他,但江湖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过。”
老伯笑笑,道:“有的,你只要找到小蝶,就找到他了。”
律香川觉得很惊讶,但瞬即笑道:“我只要找到他,就能要他做我的朋友,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老伯笑道:“很好,我知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错……”
他笑容忽又消失,沉下脸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他目中射出怒意,道:“我要你替我查出小蝶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查出后立刻杀了他!”
律香川道:“是,我一定想法子查出来的!”
老伯道:“很好,很好……”
他长长吐出口气,脸色又渐渐和缓,微笑道:“我对你说这些话,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我还是会回来的,带着万鹏王的人头回来。”
律香川也展颜笑道:“那天我一定重开酒戒,用他的人头做酒壶。”
老伯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戒酒的?”
律香川叹息着,道:“从我得到武老刀死讯的那一天。”
他垂下头,慢慢地接着又道:“那天我若非已喝得很醉,也许能猜出万鹏王的阴谋,武老刀父子也许就不会死,所以从那天之后,我一直滴酒未沾,因为我发觉无论谁喝了酒之后,都很容易做错事。”
老伯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女人呢?自从林秀走了后,你就不曾再有过别的女人?”
律香川觉得惊异,仿佛想不到老伯会问他这件事,因为这本是他的私事,老伯一向很少过问别人的私事。
但老伯问了。
所以他只有回答,他摇摇头。
老伯道:“为什么?你身体一向不错,难道不想女人?”
律香川苦笑道:“有时当然也会想,但找女人不但要有时间,还要有耐性,这两样我都没有。”
老伯微笑道:“你错了,我年轻时很少有时间,更没有耐性,但却总是有很多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好的女人。”他凝视着律香川,接着说道,“这两年来你已应该很有钱,只要有钱,就找得到最好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律香川道:“我懂,但我却不喜欢用钱买来的女人。”
老伯道:“你又错了,女人就是女人,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得到她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看你能不能真正得到她们!”
律香川叹道:“那并不容易。”
老伯道:“谁说不容易?女人就是野马,只要你能驯服她,她就永远是你的,只要你能骑上她,就应该有法子驯服她。”
他微笑着,一双眸子仿佛突然变得年轻起来。
律香川也忍不住笑了。
很少有人知道老伯在女人这方面的经验也和别的经验同样丰富。
律香川忍不住大笑道:“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好的骑师。”
老伯说道:“难道你认为我现在已不是了?”
他微笑着接道:“骑马这件事就像享受一样,只要一学会,就永远不会忘记,无论你多少年不骑,都绝不会忘记。”
律香川道:“就算不会忘记,但无论如何总会生疏些的。”
老伯面上故意作出很生气的样子,道:“你认为我现在已生疏了?要不要我试给你看看?”
律香川微笑不语。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有最好的女人?”
律香川道:“我听说过一个地方,但却从来没有去过。”
老伯眨眨眼道:“你说的这地方是快活林?”
律香川又显得很吃惊,说道:“你也知道快活林?”
老伯笑得仿佛很神秘,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快活林那块地是谁的?”
律香川道:“听说那地方的主人姓高,别人都叫她高老大,但却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让别人称她‘老大’,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老伯道:“不错,她的确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选了块很好的地方,在上面盖起了房子,做出了很大的生意,但那块地方却不是她的,只不过是她租来的!”
律香川道:“她为什么不将那块地买下来?”
老伯道:“因为那块地的主人不肯,无论她出多高的价钱都不肯。”
他笑得不但神秘,而且很得意。
律香川试探着问道:“你知道那块地的主人是谁?”
老伯道:“我当然知道,天下绝没有比我更知道的了。”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那块地真正的主人就是我。”
律香川也笑了,道:“她若知道这件事,也许就不会选中这块地。”
老伯道:“她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别人都以为像我这种人做的生意,一定是饭馆、赌场、妓院这一类的生意,绝对想不到我的财产大部分是土地。”
他冷笑着接道:“万鹏王也一定想不到,他可以砸去我的赌场,砸我的妓院,就算他全都砸光,还是动不了我的根本。”
律香川长长吐出口气,道:“因为他无论如何也砸不坏你的地方?”
老伯道:“不错,土地本是任何人都毁不了的,等到了我这种年纪,就知道世上只有土地最可靠,只有土地才是一切事的根本。”
他的想法当然很正确,但却还是忘了一件事。
无论你有多少土地,就算天下的土地都是你的,等你死了之后,也还是和别人一样,也并不能比别人多占一尺地。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没有想到,只不过不愿说出来而已,也许这就是一个垂暮老人的悲哀。
人为什么总是要自己欺骗自己、隐瞒自己?
是不是因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可以让自己活得愉快些?
老伯忽然长长叹了一声,道:“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儿子,孙剑死了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希望你不要学他,不要令我失望。”
律香川道:“他并没有令你失望,他做的事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老伯道:“但是他没有儿子,他至少应该替我生个儿子。”
老伯接道:“你最好赶快去找,我希望能活着看到你的儿子!”
他目中有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悲哀,缓缓接着道:“你慢慢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年老时若还没有后代,那种寂寞绝不是任何事所能弥补的。”
律香川沉吟着说道:“但是你已有了后代,小蝶的儿子也一样可以算是你的后代。”
老伯的悲哀突又变为愤怒,厉声道:“我不要那样的后代,我就算是绝子绝孙,也不要那样的野种!”
他紧握双拳,接着道:“所以你一定要查出那孩子的父亲,无论他是谁,都绝不能让他活着,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律香川的确明白。
老伯痛恨那人,因为那人不但欺负了他的女儿,也伤害了他的尊严。
他觉得这种事简直是种不可忍受的侮辱。
律香川又道:“你最近有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当然就是小蝶和孟星魂!
老伯摇摇头,道:“他们一定走得很远,他们一定希望能走得愈远愈好。”
律香川道:“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老伯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律香川缓缓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因为他们现在说不定已有了孩子。”
老伯的脸色突又变了,变得很奇特。律香川凝视着他,道:“假如我现在能找到他们,也许就能将那孩子带回来!”
老伯目光凝视着远方,喃喃道:“小蝶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吵着我带她去看海,我一直没有机会带她去,现在她自己有机会了……”
他目中露出一丝奇特的光亮,缓缓接着道:“听说在海边生出来的孩子,总是特别强壮的……”
律香川眼睛也亮,喃喃道:“不错,到海边去,我若是他们,我也会到海边去………以前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呢?”“我们到海边去。”“你看过海么?”“没有,我只有做梦的时候看到过,也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你梦中的海是什么样子?”“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碧绿的海水在蓝天白云下闪着光。”“真正的海也许比做梦中更美丽,海水比天还蓝,卷起的海涛也比云更白,阳光升起的时候,海面上就好像洒满了碎银,夕阳西下时,那一片片碎银又会聚成条彩虹。你若真的看到海,就会发现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海变化得那么快,那么多彩多姿。”“那还等什么,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好,我们现在就去。”
第十八章 决战前夕
海。
沙滩洁白柔细,夕阳灿烂如金。
孩子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留下了一串凌乱却美丽的足印。
小蝶也赤着脚,她的脚纤巧美丽。
现在正以最舒服的姿势摆在沙滩上,让夕阳将脚上的海水晒干。
夕阳温柔得宛如她的眼波。
孩子在海涛中欢呼跳跃,本来苍白的皮肤已晒成古铜色。“一年来,这孩子不但已长大了很多,而且也强壮了很多。”
小蝶温柔地叹了口气,道:“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的确总比别人强壮些。”
孟星魂也在微笑,道:“就算不比别人强壮,至少总比别人胸襟开阔。”
他苍白的脸也已渐红,看来无论身心都比以前健康得多。
现在若还有人问他:“你活过了没有?”
他一定会给那人一个很肯定的答复。
小蝶看着他的时候,眼波更温柔。
她紧握着他的手,柔声道:“这一年来,我跟孩子都过得很开心,太开心,但有时我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
孟星魂道:“担心什么?”
小蝶道:“担心你后悔。”
孟星魂笑道:“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
小蝶道:“你是男人,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这里的日子却实在过得太平凡,太单调。”
孟星魂柔声笑道:“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一个人能过这种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眨眨眼,忽又笑道:“也许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
小蝶道:“什么事?”
孟星魂附在她耳边,悄悄道:“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小蝶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似已僵硬。
这才是她真正担心的事。
他虽然也很疼爱这孩子,但他们之间却仿佛有种隔膜。
因为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这本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世上也许只有梦境才是完全美丽的,现实中总难免有些无法弥补的缺憾和裂痕,日子过得愈久,裂隙也愈深。小蝶垂下头,道:“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却又不忍再瞒你。”
孟星魂道:“什么事?”
小蝶道:“我已不会再有孩子。”
孟星魂的笑容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问道:“谁说你不会再生孩子?”
小蝶黯然道:“替这孩子接生的稳婆,以前本是大内中的宫女,她不但懂得替女人接生,也懂得怎么样使一个女人不能再生孩子。”
皇宫中有很多黑暗残酷的事,的确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到的。
皇后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时常不惜使出各种残酷的手段,令别的妃子不能生孩子。
孟星魂嘴唇发白,问道:“她已令你不能再生孩子?”
小蝶点点头。
但孟星魂道:“你要她这样做的?”
小蝶没有回答,目中却充满了痛苦之色。
孟星魂忽然明白。
接生婆自然是孩子的父亲找来的,他既然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和小蝶的关系,自然不愿小蝶再有孩子,他已决心要毁了小蝶的一生。“这个人究竟是谁?小蝶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
孟星魂本来认为自己不会为这件事痛苦的,因为这本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事!他情愿为小蝶牺牲一切。
但现在他才知道,有些痛苦你非但无法忍受,连忘都忘不了的。
小蝶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他是谁。他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但你非但不能去找他,还要躲着他。”
孟星魂轻轻咳嗽了几声,道:“我……并没有怪你!”
小蝶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一样觉得痛苦,逃避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何况你逃避的又是个这么样的人。”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但是我了解,你和他既然已有了孩子,自然难免有感情!”
小蝶泪已流下,流着泪道:“你若认为我不肯说出他是谁,是为了维护他,你就错了。”
孟星魂握紧双拳,忍不住道:“你难道不是?你就算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告诉老伯?”
小蝶道:“你认为我怕老伯杀了他?”孟星魂拒绝回答这句话。
小蝶流泪道:“你错了,假如我能杀他,我自己早就杀了他……但我却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老伯,因为……因为……”
她还是没有说出因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孟星魂看着她,目中的愤怒已变为怜悯,慢慢地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柔发,柔声道:“其实我已该知足,因为我已有了个又聪明又强壮的孩子,无论谁看到这样的孩子都会很喜欢的!”
他忽又笑道:“你记不记得再过五六天就是老伯的生日?”
小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孟星魂笑了笑,道:“去年他的生日,我去拜过寿,今年我们若能带着这孩子回去替他拜寿,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小蝶咬着嘴唇,道:“你又错了,他不但恨我,也恨这孩子,因为他觉得我们丢了他的人,只要有我们在,对他就是种侮辱,所以……所以他才会把我们赶出来,而且还说,只要他活着,就不许我们回家去。”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这次错的不是我,是你。你看错了他,他本该杀我的,但却放过了我,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小蝶摇摇头。
她从没有问过这件事,从没有提起过老伯。
孟星魂道:“他不杀我,就是为了你!”
小蝶道:“为了我?”
孟星魂道:“因为我告诉他,我一定能让你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让我活下去!”
小蝶垂着头,沉默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孟星魂道:“因为我本是要去杀他的!”
小蝶霍然抬头,动容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杀他,可是你……你为什么?”
孟星魂苦笑道:“因为有人收买了我,要我去杀他。”
小蝶道:“谁?”“陆漫天!”
小蝶显然更吃惊,道:“但他一直是老伯最亲信的朋友!”
孟星魂道:“亲信并不一定是可靠的朋友!”
小蝶道:“老伯知不知道这件事?”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伯知道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所以我想,现在陆漫天就算还活着,那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小蝶沉默了很久,道:“依你看,老伯身边究竟有没有可靠的朋友?”
孟星魂道:“有,至少有一个。”
小蝶道:“谁?”
孟星魂道:“律香川!”
小蝶道:“你……见过他?”
孟星魂道:“我不但见过他,还吃了三碗他亲手炒的蛋炒饭。”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假如我留在那里,也一定会变成他的朋友。”小蝶忽然不说话了。
孟星魂道:“我跟他相处的时候虽然不多,却已发觉他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特别味道,让你觉得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信任他,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交给他做。”
小蝶还是不说话。
孟星魂道:“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小蝶头又垂下,道:“你要我说什么?”
孟星魂道:“听说律香川很小的时候就到你们家,你当然也认得他!”
小蝶道:“我认得他!”
孟星魂道:“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小蝶忽然站起来,向海边走过去。
孩子正欢呼着向她奔过来,道:“娘娘,快来看,宝宝找到了个好好看的贝壳。”
小蝶迎上去,紧紧抱着孩子。
孩子亲着她的脸,忽然道:“娘娘,你怎么哭了?”
小蝶揉了揉眼睛,道:“娘娘怎么会哭,只不过眼睛里吹进了一粒沙子……这里的风好大,我们还是回家吧。”
她将孩子抱得更紧,夕阳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沙滩上。
孟星魂看着他们,也不再说话。
夕阳暗淡,夜色渐临,渐渐将孟星魂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有时七十个人就无疑是一支精兵雄师。”
看到这七十个人,你也许就不会对老伯的话再有怀疑!
这七十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从他们的衣着上看,身份也显然不同。
但他们却都有一点相似之处。
他们至少都很沉得住气。
秋日的阳光还是很强烈,他们已在骄阳下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连指尖都没有动过。
但他们的神色还是很安详,绝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看来就算是要他们再站三天三夜,他们也一定还是这样子。
老伯叫他们站着,他们就站着。老伯叫他们走,他们就走,汤里他们去,火里他们去。
律香川坐在窗口看着他们,忍不住道:“是不是应该叫他们去吃饭了?”
老伯摇摇头。
律香川道:“难道你就叫他们一直这么样站着?”
老伯淡淡道:“若连站都不能站,还能做什么大事!”
一片乌云掩住了日色。
律香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看来好像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老伯道:“下雨最好。”
只听霹雳一声,大雨果然倾盆而落。
七十个人还是站在那里,黄豆般大的雨点,顷刻间就将他们衣衫打得湿透!
但他们还是笔直地站着,动也不动。
老伯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叫他们去避雨?”
律香川迟疑着,道:“我说的话有用么?”
老伯道:“你为何不试试看?”
律香川探头出去,道:“雨很大,你们不妨到饭厅去避避雨。”
一个人立刻用手盖住头,从队伍前排奔出去!
但另外六十九个人还是站着不动。
这人奔出几步,往后面看了看,脸色变了变,又慢慢地退回去。
但老伯已沉声道:“于明,你过来。”
于明低着头走到窗口!
老伯看着他,微笑道:“你这件衣服料子不错,手工好像也不错!”
于明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缎子,衣服质料剪裁都很精致。
老伯道:“这样的衣服被雨淋湿实在可惜,难怪你急急要去避雨了!”
于明脸色已苍白,嗫嚅道:“我……我不是这意思。”
老伯道:“不是这意思,那么你是怕头被雨淋湿了?”
于明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老伯叹了口气,道:“头被雨淋湿,的确是很容易伤风着凉的,你近年来日子过得很不错,的确应该好好地保重身体。”
他挥了挥手,道:“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几杯热酒,好好睡上一觉吧!”
于明目中露出恐惧之色,突然跪了下去,颤声道:“我不回去,我情愿为老伯效命战场。”
老伯微笑,道:“战场上用不着你这样的人,你的命太珍贵!”
他忽然出手,出手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刀光一闪,霹雳一响。
于明的头颅已滚了下来。
老伯道:“好好地保存他这颗头颅,小心莫要被雨淋着。”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呼吸。
就连律香川鼻尖上也沁出了冷汗。老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我生死存亡的一战,这次我带去的人,都绝对要服从命令,我一个人的命令,你明白么?”
律香川面上露出敬畏之色,垂首应道:“我明白。”
现在七十人只剩六十九个!
老伯道:“前面的十九人先进来。”
桌上摊着张地图!
飞鹏堡全图。
老伯指点着道:“这一条是飞鹏堡的护城河,河上有吊桥,平时吊桥很少放下来,你们的任务就是占据这条吊桥,明白么?”
十九个人同时点头。
老伯道:“每天正午飞鹏堡中都会有号角声响起,那就是他们守卒换班吃饭的时候,你们一听号角声响,就立刻动手,绝不能早一刻,更不能迟一刻!”
十九人同声道:“遵命!”
老伯道:“动手的日子是初七正午,所以一定要在大后天清晨赶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接着道:“我已替你们准备好行商客旅的衣服,路上你们最好分开来走,但首尾必须呼应,绝不可走散,更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若有酗酒闹事、狂嫖滥赌者,杀无赦!”
十九人同声道:“属下不敢。”
老伯点点头道:“现在你们可以去准备了,吃过饭后,立刻动身。”
他挥挥手,又道:“出去时叫本属鹰组的二十二个人进来!”
这十九人出去后,律香川才忍不住问道:“你已决定初七动手?”
老伯道:“是!”
律香川道:“但初七是你的生日。”
老伯道:“我知道。”
律香川道:“今年你虽然声明不做生日,但我想还是会有些老朋友来拜寿的,所以我还是准备了些酒菜,还安排好两三百个住宿的地方。”
他笑了笑又道:“今年拜寿的人虽不会有往年那么多,但我想两三百人至少该有的!”
老伯淡淡道:“你尽管安排,若有人来,你尽管好好招待他们,而且不妨告诉他们,我已到了飞鹏堡,说不定正在跟万鹏王拼命!”
律香川道:“但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你生日那一天呢?”
老伯道:“你想不到我会选在那天?”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迟两天的。”
老伯道:“你想不到,万鹏王当然也想不到,所以我才选定这一天。”
他笑了笑,淡淡道:“那天我若战死,生日和忌辰就恰巧是同一天,你们以后要祭我的时候,岂非也省了很多麻烦?”
律香川不再说话,因为这时另外二十二个人已垂手走了进来。这二十二个人的任务是抢攻正门,吊桥一放下,就立刻进攻。鹰组的人武功比较高,轻功也不弱。但只凭二十二人就去抢攻飞鹏堡的正门,还是太冒险。第三次进来了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轻功最高,而且每个人都精通暗器,所以他们的任务是配合鹰组的攻击,由正门两侧越墙进攻,以暗器进击堡上的守卒。
剩下的八个人担任老伯的贴身护卫。律香川又忍不住问道:“这一次行动为什么要完全由正面进击,为什么不能留一半到后路?”
他指点着飞鹏堡的全图,道:“飞鹏堡虽是山顶,但堡后还有片峭壁,若令人由后山爬上去,居上临下,抢攻飞鹏堡的后部,令他们首尾不能兼顾,岂非更妥当些?”
老伯沉下脸,冷冷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是你,还是我?”律香川不敢再说话。
但他心里却不禁更怀疑。
这次行动计划,不但太冒险,简直可以说是去送死!
因为这么做,飞鹏堡不但占尽天时、地利,人数也比这一方多得多,而且以逸待劳,完全占尽了优势。
以老伯平日的作风会订下如此愚蠢的计划来?
莫非他暗中还另有安排,所以成竹在胸?
律香川心里虽然怀疑,却不敢问出来。
老伯既然不愿说,谁也不能问。
律香川转头看窗外,喃喃道:“好大的雨……”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下雨天留客天,我本来今夜就想动身,现在看来只好多留一天了。”
他也转身去看窗外的雨,喃喃道:“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好了,这么多年来,我们真还很少像今天这么空闲过!”
雨下得很大,风也很大。
雨点凌乱得就好像疯子在洒水。
老伯却在看着这些雨点,仿佛觉得很欣赏。
除了花之外,老伯很少这么看别的东西,因为他觉得除了花之外,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他欣赏的东西。
假如他这么样在看别的东西,那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在看,而是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应该好好利用这难得空闲的一天?
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律香川迟疑着,正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问他。
老伯已回过头,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打算做什么?”
他的微笑看来很动人。
只有在真正愉快的时候,老伯才会笑得这么动人,通常他的笑只会令人觉得恐惧。
律香川眨眨眼:“你打算做什么?”
老伯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的话?”
律香川道:“什么话?”
老伯道:“有关马和女人的话。”
律香川道:“你说骑马就像享受一样,无论多少年不骑,都不会忘记。”
老伯道:“你却说就算不会忘记,但无论如何总会生疏些的。”
律香川道:“所以你就想试给我看看?”
老伯微笑道:“我现在还是有这意思。”
律香川笑了。
老伯道:“你想不到?你觉得奇怪?”接着笑道,“因为我已是个老头子?”
律香川道:“但是你却比大多数年轻人都强得多。”
老伯微笑道:“你应该也听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每次行动前的那天晚上,至少要找三四个女人,而且要叫她们一个个爬着出去。”
律香川道:“我听说过。”
老伯道:“每个人紧张的时候,都有他自己使自己放松的法子,我的法子就是找女人,我可以保证这种法子最有效。”
律香川道:“我知道。”
老伯道:“你既然知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走吧。”
律香川道:“走?到哪里去?”
老伯道:“当然是快活林,你难道认为我会去找次等女人?”
律香川道:“你就算要找最好的女人,也用不着到快活林去。”
老伯道:“为什么?”
律香川笑得很神秘,悠然道:“因为我已经将快活林中最好的女人找来了。”
一只很大的藤箱被搬进来,箱子里睡着个女人,睡得很沉。
她当然很年轻,很美。她睡着的时候也很美,长长的睫毛盖在眼帘上,面颊上露出一双深深的笑窝。
老伯欣赏着她,就像是在欣赏一朵花。
律香川道:“她姓高,叫凤凤,是高老大的干女儿。”
老伯道:“高老大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来?”
律香川道:“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要她先睡着。”
老伯道:“很好。”
律香川道:“她今年才十六岁。”
老伯道:“十六岁对我来说未免太年轻些。”
律香川道:“你不喜欢还可以去换。”
老伯笑道:“我喜欢,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找年纪大的女人,因为她们比较有经验,但等我老了的时候,就喜欢小姑娘了,这也许因为她们可以让我变得年轻些。”
这也正是老头子为什么喜欢找小姑娘的原因。
律香川道:“这女孩子也特别可以让你觉得年轻,因为她还没有过别的男人。”
老伯道:“很好,好极了。”
律香川道:“她的父亲本是个饱学的秀才,所以她也念过很多书。”
老伯微笑道:“我要找的是女人,不是教书先生。”
律香川道:“她母亲也是个很贤惠的女人,若不是遭遇到特别的变故,她也绝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老伯道:“我也不想调查她的家谱。”
律香川笑笑,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她的家世不错,性情也不错,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母亲。”
老伯神情忽然变了,脸上忽然有了光彩。
律香川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等着。
老伯忽然抓住他的手,道:“你认为我还可能再有个儿子?”
律香川微笑道:“有人八十岁的时候还能生孩子!”
老伯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走到窗口,目光凝视着远方。
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说她父亲是个饱学的秀才?”
律香川道:“他们本是书香之家。”
老伯道:“现在她父亲呢?”
律香川说道:“已经去世了,父母都去世了。”
老伯道:“她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
律香川道:“她家里若还有别的人,也不会让她沦落到快活林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若不是高老大特别到关外去寻觅人才,也不会找到她。”
老伯霍然回首,道:“她也是来自关外么?”
律香川微笑点头,道:“她本是长白山下高家村里的人。”
老伯脸上发出了红光,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已被打动了。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是不是要留下她?”
老伯大声道:“当然留下,我走了之后,就让她住在这里,找几个老妈子来侍候她。”
律香川笑道:“我早已找好了。”
老伯看着他,微笑着,拍着他的肩,道:“有时我觉得你很可爱,有时却又觉得你有点可怕,你为什么总能猜到别人的心事?”
对一个又有钱、又孤独的老人来说,世上还有什么比生个孩子更值得高兴的事呢?
凤凤不但美,而且娇弱,娇弱得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这正是最能让老年人满意的女孩子。
因为老年人也只有在这种女孩子身上,才能表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因为他是不是真有男子气概,她根本不懂。
她只懂得呻吟、躲开、逃避、求饶!对一个老年人说来,这虽然是种发泄,是种愉快,但也无疑是场战斗。
这种战斗甚至比别的战斗更消耗体力。
老伯伏在她身上流着汗,尽力将自己的生命压出来。
他希望真的能有个孩子。
她已不再闪避,只能闭着眼睛承受,她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减少,渐渐开始有了欢愉的表情。
老伯知道她已被征服。征服别人永远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的手本来紧紧抓住被单,现在已放松,忽然将老伯紧紧拥抱。
她的身子也开始变得更紧,将老伯的身子紧紧夹住。
老伯的生命已被夹住。
这正是人类生命延续的时候,也正是一个男人感觉最伟大、最奇妙的时候。
在这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危险,更没有人会想到死亡。
凤凤的呻吟已变成呼喊——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撞开,撞得粉碎。
一条人影掠进来。
七点寒星,闪电般射入老伯的背脊!
第十九章 生死之间
石砌的墙,墙上晒着渔网。
小蝶拉着孟星魂的手,他的手已因捕鱼结网而生出了老茧。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光滑的脸上。
繁星满天,孩子已在屋里熟睡,现在正是一天中最平静恬宁的时候,也是完全属于他们的时候。
每天到了这时候,他们都会互相依偎,听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看星星升起、浪潮落下。
然后他们就会告诉自己:“我活过,我现在就正活着。”
因为他们彼此都令对方的生命变得有了价值,有了意义。
今夜的星光,和前夕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呢?
小蝶用他粗糙的手轻轻摩擦着自己的脸。
孟星魂忽然发觉她的脸渐渐潮湿。“你在哭?”
小蝶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今天我从厨房出来拿柴的时候,看到你在收拾衣服。”
孟星魂的脸色苍白,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是在收拾衣服。”
小蝶道:“你……你要走?”
孟星魂的手冰冷,道:“我本来准备明天早上告诉你的。”
小蝶凄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过不惯这种生活,你走,我并不怨你,可是我……我……”
她泪珠滴落,滴在孟星魂手上。
孟星魂道:“你以为我要离开你们,你以为我一走就不再回来?”
小蝶道:“我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
孟星魂道:“那么我就告诉你,我一定会回来,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拦不住我。”
小蝶扑入他怀里,流着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孟星魂长长吐口气,目光遥视着远方黑暗的海洋,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孟星魂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淡淡道:“你记不记得前两天我在你面前提起过一个人?”
小蝶的身子突然僵硬。
孟星魂道:“我发现一提起这个人,你不但样子立刻变了,连声音都变了,而且那天晚上你一直不停地在做噩梦,像是有个人在梦中扼住了你的喉咙。”
他叹了口气,黯然道:“到那时我才想到,那个欺负你、折磨你,几乎害你一辈子的人,就是律香川!”
小蝶全身颤抖,颤声道:“谁说是他?谁告诉你的?”
孟星魂道:“用不着别人告诉我,其实早已该想到,只有他接近你的机会最多,只有他才可以令你对他全不防备,只有他才有机会欺负你!”
小蝶身子摇晃着,似已无法支持。
孟星魂拉过张竹椅,让她坐下来,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将这件事告诉老伯呢?你本可以要老伯对付他的。”
小蝶坐在那里,还不停地发抖,不停地流泪,过了很久,才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伯的关系?”
孟星魂道:“知道一点。”
小蝶道:“老伯所有的秘密他都几乎完全知道,老伯近年来的行动,几乎都是他在暗中策划的,老伯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他一样。”
孟星魂咬着牙,道:“他的确是个令别人信任的人。”
小蝶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将他看成自己的大哥一样。”
她眼泪如泉水般流下,似已完全无法控制。“他对我也很好,直到有一天我发觉,只要对我多看了两眼的人,常常就会无缘无故失踪。“我又发现这些人都已死在他手里,所以我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他这样全是为了我,他说那些人对我完全没有好心。“我虽然还是怀疑,却也有几分相信。他找我陪他喝酒,我就陪他喝了,因为我以前也陪着他喝酒。你知道,老伯并不禁止我们喝酒。“等我醒来时,才发现……才发现……”
说到这里,她又已泣不成声。
孟星魂双拳紧握,道:“那时你为什么不去告诉老伯?”
小蝶道:“因为他威胁我,假如我告发了他,他不但要杀我,而且还要背叛老伯,将老伯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诉敌人。”
孟星魂道:“所以你就怕了?”
小蝶道:“我不能不怕,因为我知道他若背叛了老伯,那后果的确不堪设想,而且他的暗器又毒又狠,老伯常说他已可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他非但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死老伯。”
孟星魂叹道:“你认为若是替他隐瞒了这件事,他就会忠心对待老伯?”
小蝶道:“因为他告诉我,他对我是真心的,只要我对他好,他就会一心一意地为我们孙家做事!”
孟星魂道:“你相信了他?”
小蝶道:“那时我的确相信了,因为那时我还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还以为他是个好人,谁知他竟连畜生都不如。”
她身子开始发抖,流着泪道:“老伯常说他喝酒最有节制,只有我才知道,他常常在半夜里喝得烂醉如泥,而且一喝醉就会无缘无故地打我,折磨我,但那时我发觉已太迟,因为……因为我肚里已有了他的孩子。”
她的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才总算将这段话说完。
说完后她就倒在椅上,似已完全崩溃。
孟星魂似乎也将崩溃。
小蝶忽又跳起来,拉住他的手,道:“你能不能不去找他?现在我们岂非过得很好?像他那种人,老天自然会惩罚他的。”
孟星魂断然道:“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
小蝶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若不去找他,我们这一辈子都要活在他的阴影里,永远都好像被他扼住脖子。”
小蝶掩面而泣,道:“可是你……”
孟星魂打断她的话,道:“为了我们,我要去找他;为了老伯,我也非去找他不可。”
小蝶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你是老伯的女儿,因为老伯也放过我一次,我不能不报答他!”
小蝶失声道:“你认为他会对老伯……”
孟星魂道:“我记得老伯对我说过一句话。”
小蝶道:“他说什么?”
孟星魂道:“他说只凭陆漫天一个人,绝不敢背叛他,幕后必定还另有主使人。”
小蝶道:“你认为主使背叛老伯的人就是律香川?”
孟星魂恨恨道:“他既然对你做出这种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小蝶道:“可是……可是他接近老伯的机会很多,以他的暗器功夫,时常都有机会暗算老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下手呢?”
孟星魂沉吟着,道:“也许他一直在等机会,不敢轻举妄动,也许他知道老伯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对老伯很忠心,也怕别的人找他报复!”
他想了想,接着又道:“最重要的,他背叛老伯显然是为了老伯的地位和财产,所以他一直要等老伯将一切交给他之后才会下手,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用尽各种方法,使得老伯对他愈来愈信任。”
小蝶的眼泪忽然停止,悲哀和痛苦忽然已变为恐惧。
孟星魂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小蝶咬紧嘴唇,嗄声道:“但你要小心他的暗器,他的暗器实在太可怕……”
暗器已射入老伯的背脊。
自欢乐的巅峰突然跌入死亡,那种感觉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到。
就算老伯都不能。
但现在他却已感觉到——就算感觉到也形容不出。
忽然自高楼失足,忽然自光明跌入黑暗的无底深渊……就连这些感觉都没有老伯现在所体验到的感觉可怕。
因为他已看到站在他床前的赫然是律香川。
正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的朋友,他的儿子。
律香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我用的是七星针。”
老伯咬紧牙,已可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冰冷。
律香川道:“你常说我的七星针已可算是天下暗器第一,连唐家的毒砂和毒蒺藜都比不上,因为那两种暗器还有救,七星针却没有解药。”
他淡淡一笑,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只希望你的话没有说错。”
老伯忽然笑了,道:“你几时听我说错过一句话?”
律香川道:“你没有,所以你现在只有死!”
老伯道:“那么你为何还不动手?”
律香川道:“我为什么要着急?现在你岂非已是死人了么?”
老伯道:“你要看着我慢慢地死?”
律香川道:“这机会很难得,我不想错过!”
老伯的呼吸已渐渐急促,道:“我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
律香川道:“没有。”
老伯道:“那么你为何如此恨我?”
律香川道:“我不恨你,我只不过要你死,很多没有亏待过你的人,岂非都已死在你手上?”
他又笑了笑,道:“这些事都是我向你学来的,你教得很好,我也学得比你自己更好,因为我从未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自己却忘记!”
老伯道:“我忘了什么?”
律香川道:“你常常告诉我,永远不能信任女人,这次为什么忘了?”
老伯低下头。
凤凤还在他身下,苹果般的面颊已因恐惧而发青。
老伯目中露出了杀机,道:“我还说过一句话,只有死女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女人。”
律香川道:“现在七星针药力还没有完全散发,我知道你还有力量杀她,但你最好莫动手。”
老伯道:“为什么?”
律香川的笑容残酷而邪恶,淡淡道:“因为现在她肚里可能已有了你的儿子。”
老伯如被重击,仰天跌下。
律香川道:“你最好就这样躺着,这样药力可以发得慢些。”
他忽然接着道:“能多活一刻总是多活一刻的好,因为你永远想不到什么时候会有奇迹出现,这也是你说过的话,是么?”
老伯道:“我说过。”
律香川道:“只可惜这次你又错了,这次绝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老伯道:“绝不会?”
律香川道:“绝不会。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根本没有人可能来救你,你自己显然更无法救得了你自己。”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莫忘记我还说过一句话,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
律香川道:“这次却是例外。”
老伯道:“哦?”
律香川道:“这次你就算能逃走,也没有七星针的解药,何况你根本没法子逃走。”
老伯道:“绝对没法子?”
律香川道:“绝对。”
老伯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现在就不妨告诉我几件事好了!”
律香川道:“你问吧。”
老伯道:“你是不是早已和万鹏王有了勾结?我和他之间的争执,根本就是你早已预先安排好了的?”
律香川道:“也可以这么说。”
老伯道:“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律香川道:“因为只有万鹏王这样的强敌,才可以令你心慌意乱,等你发觉朋友一个个倒下来的时候,就不能不更倚仗我,而将秘密慢慢告诉我,等我完全知道你的秘密之后,才能够取代你的地位。”
老伯道:“你不怕万鹏王再从你这里将我的财产抢走?”
律香川道:“这点你用不着担心,我当然早已有对付他的法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也许你不久就可以在地下看到他。那时候,你们说不定反而会变成了朋友呢!”
老伯叹了口气,道:“那次我要你到大方客栈去杀韩棠,你当然早已知道韩棠死了。”
律香川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若没有我,屠大鹏他们怎会知道韩棠是你的死党,怎能找得到韩棠?”
老伯道:“这样说来,冯浩当然也早已被你收买?”
律香川道:“他的价钱并不太高!”
老伯道:“你的老婆呢?”
律香川道:“她只不过是为我替罪的一只羔羊而已,我故意要她养鸽子,故意要冯浩将鸽子带给你看,故意让你怀疑她。”
老伯道:“然后你再要冯浩杀了她灭口。”
律香川道:“我早已算准你会叫冯浩去做这件事,你岂非一直都很信任他?”
老伯沉默了半晌,道:“孙剑的死,当然也是你安排的!”
律香川淡淡道:“这句话你根本就不该问。”
老伯咬咬牙,又道:“陆漫天呢?”
律香川道:“他本不必死的,只可惜他太低估了孟星魂。”
他又笑笑,接着道:“绝不要低估你的对手,这句话也是你说的,他忘了,所以不得不死!”
老伯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好像也忘了我说的一句话。”
律香川道:“哦?”
老伯道:“我说过天下没有‘绝对’的事,你却一定要说我绝对没法逃走。”
律香川脸色变了变,道:“你有什么法子?”
老伯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你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话绝没有说错的!”
他的笑容忽又变得很可怕。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缩小,冷冷道:“也许我现在就该杀了你!”
老伯微笑道:“现在已太迟了!”
他的人忽然从床上落下去,忽然不见了。
凤凤也跟着落下去,跟着不见了。“夺、夺、夺”一连串急响,十数点寒光打在床上。
但床上却已没有人。“绝不要将你所知道的全部教给别人,因为他学全了之后,说不定就会用来反击你,所以你至少也该留下最后一招。”“这一招往往会在最必要的时候救你的命!”
这当然也是老伯说过的话,但律香川并没有忘记。
老伯说的每句话他都牢记在心,因为他深知这些话是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只可惜他始终不知道老伯留下的最后一招是什么。
他做事不但沉着谨慎,而且思虑周密,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计划,直到认为绝对有把握才动手,这其间他已不知将这计划考虑过多少次,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都曾仔细想过。
他确信老伯在这种情况下绝无逃走的可能。
在此之前,他当然也曾到老伯这寝室来过,将这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详细检查过一遍,尤其这张床。“在床上杀老伯。”
这本是他计划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因为他知道只有在老伯身无寸铁的时候下手,才有成功的机会。直到前两天,他还将这张床彻底检查过一次。
在关外长大的人,都习惯睡硬炕,老伯也不例外,所以这是张很硬的木板床,也是张很普通的木板床。
床上绝没有任何机关。
他并不是没有提防老伯会从床上逃走。
直到老伯中了暗器之后,他还是没有松懈,一直都在密切注意老伯的行动。
老伯根本没有动!
床上既没有机关,老伯也没有任何动作,他怎么可能逃走呢?
律香川想不通。
他不但惊惶,而且愤怒,愤怒得全身发抖。
他愤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他恨自己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为什么会如此愚蠢疏忽。
床上的薄被也不见了,木板很厚,很结实,就跟这间屋子的门一样。
律香川也曾将这种木料仔细研究过,而且曾经在暗中找来很多这种门板的木料,做成和这屋子相同的门,自己偷偷地练习过多次,直到他确定自己可以一举破门而入时才罢手。
甚至在此时看来,这张床,还是很普通的一张床。
他还是找不到任何机关。
但老伯明明已逃走了。
律香川双拳紧握,突然出手。“砰!”床上的木板也和门一样,被他一拳打得片片碎裂。
他终于发觉了床下的秘道。
他几乎立刻就要跳下去。
但他虽然紧张惊怒,却还没有失去理智,行动之前还是很谨慎小心,没有将情况观察清楚之前,绝不出手。
他已疏忽了一次,绝不能再有一次。
地道下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律香川什么都看不到,却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是流水声。
老伯寝室的地下,竟有条秘密的河流。
律香川移过灯火,才看出这条河流很窄,窄而弯曲,却看不出水有多深,也不知通向哪里。
两旁是坚固的石壁,左边的石壁上,有个巨大的铁环,挂着很粗的铁链,石壁上长着青苔,铁环也已生锈,显见老伯在建造这屋子之前,就已先掘好了这条河流。
河上既没有船,也没有人。
但律香川却已知道,这下面本来一定有条船,船上一定有人。
不但有人,且终年都有人,时时刻刻都有人。
这人随时随刻都在守候着,等着老伯的消息。
他们之间当然有种极特别、极秘密的方法来通消息。
老伯也许永远都没有消息,也许永远用不着这条秘路、这个人。但是他必须要有准备,以防万一。“每个人都一定要为自己准备好一条最后的退路,你也许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须要先有准备。“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走到那一步,那种情况就像是抽筋,随时随地都会来的,让你根本没有防备的机会。”
律香川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老伯的话。他紧咬着牙,牙龈已在流血。
第二十章 暗夜之会
律香川恨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脱离老伯,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树上的藤萝,虽然长得很长,长得很快,但却总是要依缠着这棵树,总是要活在这棵树的阴影中。
老伯就是这棵树。
这张床的确没有机关,机关在床底下。
床底下守候着的人,一得到老伯的消息,立刻发动机关。
于是,床上的木板立刻就会像门一样向下开展,老伯立刻就会从床上落下去,直接落在下面的船上。
船立刻就划走,用最快的速度划走。
划船的人必定早已对这弯曲复杂的河路非常熟悉。何况,在水上,除了鱼之外,还有什么能比船更快的?
律香川知道现在无论谁都休想再追上那条船,他当然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
做了也没有用的事,就是愚蠢的事。
律香川慢慢地转过身,将手里拿着的灯放回桌上,慢慢地走出去。
外面就是老伯私人会客的小厅。
他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关紧,锁住。
他不希望再有别人走进这屋子来。
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最好永远没有别人知道。
夜并不深,但花园里已很静。
律香川走出来,站在一丛菊花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风中带着菊花的香气,芬芳而清新。
清新芬芳的空气,仿佛总是有种能令人静下来的神奇魔力。“现在我应该怎么做呢?”
现在律香川只希望一件事。“七星针的毒性发作得虽慢,但却绝无解药,无论谁中了七星针,就只有等死。”
律香川只希望老伯这句话也像其他那些同样正确。
小径上传来脚步声,走得很快、很匆忙。
律香川回过头就看到冯浩。
黑夜中他看不出冯浩的面色,只看出他一双眸子里充满了紧张兴奋之意。
律香川面上却全无表情,淡淡道:“你已安排他们吃过饭了么?”
冯浩点点头。
他喉结上下滑动着,嘴里又干又苦,过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才能说得出话来,但声音还是嘶哑干涩。
他勉强笑着道:“他们吃得很香,好像早已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一顿饭。”“他们”就是老伯最后留下来,准备做他贴身护卫的八个人。
能做老伯护卫的人,平时做事当然也极谨慎小心。
但他们却想不到在这里吃的酒菜中会有毒,死也想不到。
冯浩又道:“他们现在还在饭厅里,库房里的棺材已只剩下五口。”
律香川道:“用不着棺材。”
冯浩道:“不用棺材怎么埋葬?”
律香川道:“火葬。”
冯浩沉吟着,嘴角露出微笑,他终于明白了律香川的意思。
只有火葬才完全不留痕迹。
这件事最好完全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冯浩笑道:“我这就吩咐人去通知他们的家属,就说他们是得急病死的。”
律香川沉下脸道:“八个人同时得了急病?”
冯浩垂下头,道:“不是急病,是被十二飞鹏帮杀死的。”
律香川这才点了点头。
冯浩嗫嚅着,又道:“但老伯在的时候,对战死的人,他们的家属都有抚恤,每人一千两。”
律香川道:“现在规矩改了,每人二千两。”
冯浩深深吸了口气,道:“加了一倍?”
律香川道:“钱不是你的,你用不着心疼。”
冯浩垂首道:“是!”
律香川道:“你想赚得多,就得花得多,只有会花钱的人才能赚得到更多的钱,这道理你不明白?”
他忽然发现这也是老伯说过的话,冯浩忽然发现他变了,变得更有威严,变得更像老伯。
但冯浩知道律香川是永远无法变成另一个老伯的。
律香川也许会比老伯更冷静,手段也许比老伯更冷酷,但老伯还有些地方,却是律香川永远学不会的。
冯浩情不自禁,悄悄叹了口气。
律香川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后悔不该跟着我?”
冯浩立刻赔笑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意思——我只不过想到先走的那三批人,他们都是老伯的死党。”
律香川道:“你用不着担心他们,我已在路上安排了人照顾他们,而且一定会照顾得很好。”
冯浩迟疑着,又忍不住问道:“老伯是不是已经病了?”
律香川道:“是风湿病,病得很重。”
冯浩道:“是,我知道!”
暂时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老伯的死讯,这也是律香川计划中的一部分。
冯浩道:“我现在就去安排饭厅里的尸身。”
律香川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去。”
他脸色忽然变得很和缓,道:“这两年来,你已为我做了很多事,出了很多力气,我也应该让你歇下来,好好享受了。”
冯浩赔笑道:“其实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轻松得很,并不吃力。”
律香川道:“你杀林秀的时候也轻松得很?”
冯浩面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忽然发现律香川看着他的时候,目光锐利如刀。
律香川脸上又露出了微笑,道:“我知道她武功并不高,你杀她当然轻松得很。”
冯浩垂下头,讷讷道:“我本不敢下手的,可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我记得是我自己要你杀了她灭口的!”
冯浩不敢再说话。
律香川忽又沉下脸,一字字道:“但你强奸她,也是奉了我的命令吗?”
冯浩脸色立刻变了,变得全无血色,应声道:“我……我没有……”
律香川冷笑道:“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笑得比老伯更可怕,慢慢地接着道:“你是男人,她是个不难看的女人,你做出这种事我并不怪你,但有件事却不该做的。”
冯浩道:“什……什么事?”
律香川道:“你不该将她的尸身随便一埋就算了,既然做出这种事,就不该留下痕迹,犯了这种错误,才真的不可原谅。”
冯浩突然跃起,想逃。但他身子刚掠起两尺就跌下,双手掩住了小腹,痛得在地上乱滚。
他并没有看到律香川是怎么出手的,甚至连暗器的光都没有看到,他只觉小腹下一阵刺痛,就好像被毒蝎子刺了一下。
这种痛苦没有人能忍受。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本不该信任律香川。
一个人若连自己妻子都忍心杀死,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的?
律香川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挣扎,看着他慢慢地死,目光忽然变得很平静。“每一个人愤怒紧张时,都有他自己发泄的法子。”
能令别人看不到的暗器,才是最可怕的暗器。
能令别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夜已深。
老伯的花园十余里外,有个小小的酒铺。
如此深夜,酒铺当然早已打烊,但路上却忽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上人骑术精绝,要马狂奔,马就狂奔,要马停下,马就停下。他指挥马的四条腿,就好像指挥自己的腿一样。
马在酒铺门外停下时,人已下马。
人下马时,酒铺的门就开了。
从门里照出来的灯光,照上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非常清秀,非常安详,甚至显得柔弱了些。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出奇地坚决而冷酷,和这张脸完全不衬,看来简直就像是另一人的眼睛——律香川。
如此深夜,他为什么忽然到这种地方来?
他本该去追踪老伯,本来还有很多事应该去做,为什么要连夜赶到这里来?
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短衣直缀,满身油腻,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装束上看出他是个小酒铺里的小伙计。
但除了衣着装束外,他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像是个小伙计。
他举着灯的手稳定如石,挥刀杀人时显然也同样稳定。
他的脸方方正正,看样子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神情间却充满自信,一举一动都很沉着镇定。
他的嘴通常都是闭着的,闭得很紧,从不说没有必要的话,从不问没有必要的事,也没有人能从他嘴里问出任何事来。
他叫夏青,也许就是律香川在这一生中最信任的人。
律香川信任他有两点原因。
第一,因为他是律香川在贫贱时的老朋友,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去偷过,去抢过,也曾经一起挨过饿,天气很冷的时候,他们睡觉时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可是这一点并不重要,第二点才是最重要的。
从一开始他就比不上律香川,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律香川,两人一起去偷东西时,被人抓住的总是他,挨揍的也总是他。等他放出来时,律香川往往已快将偷来的银子花光了,他也从不埋怨。
因为他崇拜律香川,他认为律香川吃得比他好些,穿得比他好些,都是应当的,他从不想与律香川争先。
律香川叫他在这里开个小酒铺,他非但毫无埋怨,反而非常感激,因为若不是律香川,他说不定已在街上要饭了。
桌上摆的酒菜当然不是平时给人们吃的那种酒菜,菜是夏青自己做的,酒也是特别为律香川所准备的。
这小酒铺另外还用了个厨子,但夏青炒菜的手艺却比那厨子好得多。
律香川还没有坐下,就将桌上的一壶酒对着嘴喝了下去。“律香川喝酒最有节制,从来没有喝醉。”
若是别人看到他这么喝酒,一定会觉得惊异,但夏青却已看惯了。
他常常看到律香川在这里喝得烂醉。
律香川总是半夜才来,快天亮时才回去。
喝下一杯酒,他才坐下来,忽然道:“今天你也来陪我喝两杯!”
夏青道:“不好。”
律香川道:“有什么不好?”
夏青道:“被人看到不好。”
律香川道:“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看到?”
夏青道:“万一有呢?”
律香川点点头,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这就是夏青最可靠之处,他做事规规矩矩,小心翼翼,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绝不会改变的。
喝下第二杯酒,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曾经答应过,我若有了很多很多钱时,一定替你娶个很漂亮的老婆?”
夏青道:“我记得。”
律香川道:“你就快有老婆了,而且随便你要多少个都行。”
夏青道:“一个就够了。”
律香川笑道:“你倒很知足。”
夏青道:“像我这样的人,不能不知足。”
律香川道:“我这样的人呢?”
夏青道:“你可以不知足。”
律香川道:“为什么?”
夏青道:“因为你不知足,就会去找更多钱、更多老婆,而且一定能找到;我若不知足,也许就连一个老婆都没有了。”
律香川笑道:“很久以前,你就认为我以后一定会爬得很高,但你还是猜不到我现在已爬得多高,绝对猜不到。”
这时远处忽然又有蹄声传来,来得很急。
律香川眼睛更亮了,道:“快去多准备副杯筷,今天还有个客人要来!”
夏青并没有问这客人是谁,因为律香川到这里来喝酒的时候,客人总是那同样的一个,根本就从没有请过第二个客人。
那人一共也只来过两次,每次来的时候总是用黑巾蒙着面目,连喝酒的时候都不肯将这块黑巾摘下来。
似乎夏青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知他是个男人,年纪好像已不小,说话的声音很有威严,身材也很高大壮健,但行动却非常轻捷矫健。
他骑来的马虽然总是万中选一的良驹,但还是已累得快倒下去,马屁股上鞭痕累累,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连夜赶来的,而且赶得很急。
可是来了后,最多只说几句话,只喝几杯酒,就又要赶回去。
第二次来的时候,马已换了一匹。
夏青总认为上次骑来的那匹马,一定已被他骑得累死了。
奇怪的是,这次来的人,好像不止一个。
蹄声急骤,最少有三骑。
第一个进来的,还是以前来过的那个人,脸上还是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只要看到这双眼睛,就能看出他一定是个地位很高、时常命令别人,却不喜欢接受别人命令的人。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本不必再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地做事。
他到这里来见律香川,当然绝不会是来聊天喝酒的。
夏青虽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但他已想到他和律香川之间,必定在进行着某种极秘密的阴谋。
所以每次只要这人一来,夏青就会立刻躲到后面自己的小屋去。
这次也不例外,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地位,一向很知趣。
他走出去的时候,又看到两个人走进来,脸上也蒙着黑巾,行动也很矫健,每人手里都提着两只很大的包袱。
包袱里是什么?
夏青虽然也有点好奇,但还是走了出去,随手将门也关了起来。“你知道的事愈多,麻烦也愈多。”
这是律香川说的话,律香川说过的每句话,夏青都牢记在心,就好像律香川永远记得老伯说的话一样。
包袱放在地上,并没有发出很响的声音。
提包袱进来的人,也已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都是站着的,都没有开口,但眼睛里却都有种奇特的表情,糅合了紧张期待和兴奋。
过了很久,蒙面人才轻轻咳嗽了两声,慢慢地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这句话他问得很吃力,仿佛生怕对方的答复会令自己失望。
律香川道:“很好。”
蒙面人目中的紧张之色消失,却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又追问了一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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