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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0:4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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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卡尔·麦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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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城

沙漠之城试读:

第一章 胖子纳希尔

在埃及人的心目中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他们的首都开罗是“凯旋之城”和“东方之钥”。“凯旋之城”的称号早已成为历史的过往,但“东方之钥”这个称呼却是实至名归。的确,开罗就像是一把打开东方世界大门的钥匙。所以当西方的势力席卷而来的时候,开罗首当其冲。当年“凯旋之城”的英姿如今早已烟消云散,面对西方的冲击,这个老朽的城市现在根本无力还击,只能听凭摆布。随着时光的流逝,欧洲人已经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天堂。想当年,埃及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欧洲的某个显贵因为妄言苏丹王进入阿雅索菲清真寺时没有脱掉皮靴,结果被人一刀刺死,那样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任何一个异教徒进入开罗的五百二十三座清真寺时,都可以照旧穿着自己的鞋袜。

在开罗,外国人绝不会感到不习惯,因为这里有希福德饭店、新饭店、东方饭店、尼罗河饭店、大使饭店以及无数的美食店、咖啡店和小旅店,完全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当然满足这些需求要支付大把的银子,所以我这样一个与英国贵族收入无缘的人,应该对那些欧洲富豪聚集的地带敬而远之,而且是离得越远越好。

但有谁愿意远离那些能满足享受的地方呢?并且要生活在开罗,就必须租住当地人的房子,要是不想整天被当做傻瓜一样地骗来骗去的话,熟悉这个国家的情况是必修课,会说阿拉伯语更是非常必要的。所以一个西方人远离欧洲人聚集的地方,单独居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当地的导游和佣人是不会把自己的诚实献给外国人的,所以千万不要过于信任他们。对于佣人,你可以给予他最大限度的信任,把家交给他管理,相信他不会在你的家里进行偷窃。但是,等他外出购物时你就要小心了,因为他总会扣下几个帕拉甚至一个皮埃斯特放入自己的口袋。就每次而言,这样的损失并不算多,但是日积月累之后,那就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了。

和佣人相比,导游更是完全不可信任。如果一个外国人和导游一起去市场,而他又不懂当地的语言,那么会被骗是毫无疑问的。导游会和任何一个商贩勾结,骗外国人的钱,事后再去领取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为了试探导游的可信度,一个精通阿拉伯语的法国人曾做过试验,他和导游在一起时不露声色,后来导游带他去了一家武器商店。法国人刚进店门,商贩不先招待他,而是和导游用阿拉伯语商量起来:“老兄,今天这头基督徒蠢猪,我们怎么骗骗他呢?让他以大马士革的价钱来买谢菲尔德的次品,然后将得到的利益平分,怎么样?”就在这时,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法国人突然用地道的阿拉伯语说,他可不是蠢猪,也不会在这里买任何的东西!这个小小的意外使两个人瞠目结舌。

有一位著名的旅行家曾这样记述:“以前居家过日子,女主人要像厨娘一样,亲自去购买一切生活所需,包括大米、豌豆、熏肉、火鸡,还有那些在旅游手册中列举的各种各样的食品。可是近几年来,衍生出一种新的职业,那就是代理人。我们和代理人签订合同,这样购买食物及很多其他事就都可以由代理人来完成了。合同中有明确的规定,他要提供早餐和午餐,还有灯火、内衣、佣人和交通工具等。为了保证双方的安全,这种合同要在当地的人民执政长官那里签署。同时,这样做也可以很好地约束那些利欲熏心的代理人,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如果执行合同的过程中出现问题,执政官就会作出评判,可能危及他今后的代理生涯,甚至就此丧失经营权。这也为外国人雇佣这种职业代理人提供了一个参考,他们在签合同之前都要先到执政官那里了解代理人的信用情况。这样一来,就避免了公开欺骗情况的发生。”

职业代理方便了人们的生活,所以人们认为它的存在是非常有益的,但那些人的狡猾也是公认的。所以我认为,签约时受骗和后来受骗,都是一样的。当然,有钱享受代理服务的人很让人羡慕,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旅行者都可以支付这部分钱。那些早餐和午餐菜品齐全,有多少道菜都是固定的,再加上火鸡和其他的食品,还有内衣和灯火!能够这样享受旅行的人,希望他永远健康!

到了开罗后,我先去了东方饭店,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房间暂时落脚,因为我只住一夜。放下行李后,我就出门去找私人住房了。

我向东南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弗兰肯居住地,名叫姆斯基地区。基督教徒首次获得这里的居住权是在萨拉丁时期。整个城市中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的欧式商店更多、更大,也没有哪个地方的交通比这里更繁忙,所以这里是这个城市最拥挤的地方。开罗后来兴起了三个新的商业区:西北的埃斯帕基叶、西部的伊斯麦里亚、南部的阿布丁。在它们出现之前,姆斯基地区狭窄而潮湿的街道,是整个城市中唯一一条像样的宽街。这里保留了大量欧洲的特色,可是当看到几座古老而平矮的阿拉伯屋顶、典型的埃及式的脏乱,闻到弥漫各处的沙漠气味后,人们还是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是什么地方。

想领略地道的东方特色,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因为阿拉伯人居住区离这里并不远。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开罗,我循着以前的记忆,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走到头就会进入另一条胡同。当我走到这里时,看见一栋低矮房子的泥墙上有四行文字:

Beer-house

Cabaretabiere

Birreria

Bira,inglisilje we nimsawije

这四行字调动了四种语言: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我在这座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外部的样子令我望而生厌,但是墙上的“啤酒”两个字却吸引着我。房子上层的屋墙由前面十根已经干裂的木柱支撑着,柱子后面就是临街开放的啤酒店。里面的客人不多,可以一览无余,他们有的抽着烟坐在草垫或皮垫上,有的就坐在马扎上,可能这就算是椅子了。其中有一个长得十分肥胖的家伙,他坐在一个马扎上,汗如雨下。看到我站在门前,胖子挥舞着双手打招呼,他面带微笑,友好地向我喊道:“快进来吧,先生,进来!这里的啤酒很好喝,很好!”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奥斯曼人,因为他说的是土耳其语。由于我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要求,他就左手举着酒瓶,右手用力地摇晃招呼我进去,手的动作带动了他酒桶般的身体来回摇晃,终于使那个仅靠三条细腿支撑、像皮匠坐的小马扎一样的椅子不堪重负,一下子塌了下来,那个胖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哎哟!我的老天!噢!我的妈呀!我的肚子,我的胳膊,我的腿儿,我的瓶子!”他左手高高地举起来,呼天抢地地嚎叫着,可是并没有想要站起来的意思。

我过去后,首先发现的是他喊叫声中最后的那句“我的瓶子”并不是虚张声势。那个酒瓶碰到柱子上摔碎了,胖子手里只拿着一个断裂的瓶颈。瓶里的酒全洒在了他的脸上和眼睛上。其他客人哄堂大笑,看他的热闹,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对他伸出援助之手。“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我问胖子,同时拿掉了他手上的瓶子碎片,并用一块手帕给他擦着衣服和脸。“我的胳膊、腿儿都摔断了!”土耳其人仰卧在地上回答到,同时他把他的四肢一齐向我伸了过来。“不会的,”我安慰他说,“如果你真的受了那么重的伤,那这个有难度的姿势是做不出来的,你还是试一下,站起来吧!”

我用双手抓住他,想要把他拉起来,可是他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拉断,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时,啤酒店的一个堂倌儿走了过来,他是个黑人小男孩,手中端着一个火盆,火盆中发红的炭火是给客人点燃水烟袋用的。这个小家伙的脸上透着顽皮,只见他用火钳夹出一块火炭,伸到了胖子的鼻子下面,他的小胡子马上就发出咝咝的烧焦的声音。土耳其人“噌”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反手狠命地给了小男孩一记耳光,男孩被打得扔掉了火盆,喊叫着跑到后边去了。“我的胡子,我漂亮的小胡子!”

土耳其人咬牙切齿地喊道,双手痛惜地抚摸着烧焦的胡须:“这个黑鬼好大的胆子,竟敢损伤我展现男性美的装饰!安拉绝对不会饶过他,应该把他打入地狱的最底层去赎罪!”

现在,这个人完好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可以好好看看他了。他个子不高,腰却很粗。脸色晒得深红,可以看出他健康状况良好,同时也容易留给别人真诚的印象。虽然现在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但可以看出,如果换一个气氛的话,他会很和气的。我估计他最多也就三十五岁。他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脑袋上顶着圆锥形的菲斯帽,上身穿一件背心和一件低矮立领的短上衣,衬衣领下系着一条围巾,腰间还扎着一条腰巾,宽大的土耳其裤子下面是一双轻便皮靴。但还是有不同的,我的衣服是淡灰色,而他的却是深蓝色,并且有很多金边和金穗的装饰。从外表来看,他这个人不用吝啬自己的钱财。

站好后,他又在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个遍,确认除了几根胡须外,其他地方没有受到损伤,于是很快又高兴起来。他向我伸出手,热情地握住我的右手摇晃起来。“谢天谢地,我没有受伤!你怎么样,这段时间过得好吗?”“这段时间?”我有些诧异,“这么说你认识我?”“你不认识我吗?”“我的确没什么印象了。”“这倒也是,当初我们见面时,你并没有和我说话。我们先坐下吧!你是德国人,肯定愿意喝一杯啤酒。”

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他就找来一把比较结实一点儿的椅子坐下。刚到开罗,我还一脸的风尘仆仆,而此时能够遇到一个认识我的土耳其人,并且有这样一次友好的会晤,我暗自庆幸。以他对我的态度来看,我给他的印象还不错。可是我却对他充满了好奇,想知道他是谁,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嘿,小伙子,拿两只水烟袋来!”他向后面喊道。

黑人小男孩还心有余悸,他犹豫地走过来,尽可能把胳膊伸长,递过水烟袋放到桌子上,他肯定是害怕再挨耳光。当他确认了土耳其人不再生气时,才把火炭递给我们。烟锅里装满了波斯黑烟草,这可是只有在内吉雷才能抽到的。“我们要两瓶奥地利啤酒,快拿过来!”胖子又命令道。

他这样做是出于对我的礼貌:因为我是德国人,应该喝奥地利啤酒,而不是英国啤酒。

我们抽足了烟,他在一旁打量着我,目光里透着友好和尊敬。“因为你不记得我了,所以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叫穆拉德·纳希尔,是个生意人,在海上有很多船只。伊斯米尔有我的店铺,但我还有分店在尼夫。噢!尊贵的先生,我那些漂亮和贵重的东西,就是帕夏1看到都会嫉妒的,而且我还有不少呢。”说着,他将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放到了嘴上,亲吻着它们,用舌头咂着嘴,并闭上眼睛,好像已经完全陶醉在什么特别美妙的东西里了。

他接着说:“你现在肯定还好奇,我在哪里见过你。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在阿尔及尔,我的船曾停靠在那儿。那里有一个叫拉索朗的法国商人,你认识吧?”“当然。”“当时你正坐在巴巴丛大街一家咖啡馆里。后来我也进去了,发现所有咖啡馆里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并且轻声地议论着。你走了以后,我就向他们打听你的来历。通过打听我才知道,你是个德国人,拉索朗的儿子被绑架到撒哈拉去的时候,是你从杀人匪帮手中把他救出来的。于是我就记住了你的脸,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没错,我的确是德国人。但当时人们把我的行为夸大了。”

1 帕夏,埃及前共和时期的最高官衔。“不,我相信。当时你消灭了最大的强盗团伙,他们中没有一个匪徒能够逃脱。”“这并不是靠我单独一个人就能做到的!”“是,还有一个英国人和两个随从和你一起,这就是全部。后来我找拉索朗谈生意,他曾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你的故事。先生,你这是从哪里来?”“乌雷奥利地区的比阿德。”“那你要到哪里去呢?”“回家。”我简短地回答道。“要回德国吗?那里有人等你?或者有什么重要的生意要做?在我看来,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做什么生意的。”

纳希尔神情不安地等待着我的回答。“是,我当然没什么生意,而且也没有人等我。”“那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旅行吧!”“去哪里?”“去苏丹的喀土穆。”

这可真是个好机会!到南部去旅行,是我长久以来未能达成的夙愿,但是很遗憾,我不能对他的提议给予肯定的回答。“我去不了。我必须回家,不能留下。”“既然没有生意也没有人在等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因为这个,”我掏出了自己的皮钱袋,笑着在土耳其人的面前晃了晃,“对于这个钱袋患了什么病,我可以用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两种语言告诉你,它得了一种叫做Ssill或Sajflanma的病,因为只出不进而导致的‘囊中羞涩症’,要想治好这个病,我只能回家。说得明确点儿,现有的钱只够我骑上骆驼去苏伊士运河,然后就得赶快回家。”

我想,这回胖子该放弃了吧,但我估计错了,他冲我摆摆手说:“噢,这你不用担心,你不会没钱花的。在姆斯基区的埃及银行、埃斯帕基叶区的阿本海姆银行、罗赛特公园的拉瑟本银行这三家银行中我都有认识的人,你只要去其中任何一家银行,就会马上得到你需要的钱。”“可他们认识的人并不是我。”“我可以写个纸条让你带去。”“对于你的帮助,我很感谢!但我不想借钱。我不像你那样富有,所以只能算计着口袋里的状况旅行。”“你真的非回家不可吗?”“是的。”“太可惜了!”纳希尔说,他一脸的遗憾,并且是很真诚的,“如果不是这样,你正是我需要的人。刚见到你时,我就觉得很高兴,随即就萌生了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就请你和我做伴旅行的念头。”“你需要我?为什么?”“安拉啊,这还用问吗?我去喀土穆,是送我的妹妹去结婚。她身边只有几名女佣,为了保证安全,我必须雇佣一些可靠的人同行。你想想,我们要在尼罗河上进行长途航行,途中充满危险,还要穿过阿拉伯部族地区,那里的人还处于半野蛮状态中呢!而你曾经打败过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匪帮,可以说无所畏惧。当年用过的枪,你还带着吗?”“是的。”“那么,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次旅行不需要你花费自己一分钱,一切的费用由我负责。当然,我不会把你当成一个佣人那样付给你工钱。到了那里,我会做赚很多钱的好生意,然后将其中的利润分给你,至于从中分多少份额,我们可以商量。”

我承认,这是个不错的建议,而且我真想马上答应。但我想应该了解得更详细点儿,于是我问到:“你去那儿做什么生意?”

纳希尔的脸上立刻显出狡黠的样子,他挤了挤眼睛说:“你难道想象不出来吗?”“想象不出来。”“做点儿Reqiq生意,怎么样?”

他紧张地注视着我的表情。Reqiq就是奴隶。对于这个想法,我立即否定了:“如果是这样,我绝不能帮你。我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况且现在总督是禁止猎捕奴隶的。”

他脸上狡黠的表情消失了,并且变得有点儿严肃。“那些以贩卖奴隶为生的家伙,才不会把总督的禁令放在眼里。但那并不是我的生意,我对猎捕奴隶也没有兴趣。鸵鸟羽毛、橡胶、香料和山扁豆叶这些才是我的目标。喀土穆有很多这种货源,我想在那里大量收购这些东西,然后运出来贩卖。对你的信仰而言,这样做不是罪恶吧?”“当然不是。”“好,那我们现在就击掌为约!”说着他向我伸出了手。

可是我觉得这太仓促,就补充说:“我们刚刚认识,彼此还不是很了解。”“但我了解你,并且确信,你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不会对你有任何害处。非但如此,你还会带着一个鼓鼓的钱袋返回家乡。”

这番话的确很有诱惑力。可是我的脑海里老是浮现他提到贩奴生意时的狡猾神情。正因如此,我对他产生了些许怀疑。如果我刚才没有提出反对的话,我想这种生意他还是很乐意做的。“事情并不那么着急。给我一点儿考虑的时间,可以吗?”“我乐意等,先生。如果我们的这个交易没达成的话,按你的计划,你就要去苏伊士。我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两天或者三天之后。”“嗯,看来我们还是有些时间的。请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实际上,我是刚到这里,把自己有限的行李安放在一个旅店之后就出来了,现在我想找私人住处。”“我想你还没有找到吧?”“何止是没有找到,我连看都还没看到,因为我才刚要开始寻找,就遇见了你,还被友好地招了进来。”“很好,这太好了,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住处。只是我想问一问,对于住的地方你有什么要求?”“几乎是没有什么要求的。只要一个简单的小屋,有一块地毯或者普通的垫子铺在地上就可以了。如果说是要求的话,我希望住的地方一定要干净。这地方哪怕只有一个小天井,能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我也很满足。”“当然,这要求很低。”“经常旅行的人,已经习惯每天风餐露宿了。就算来到城市里,也不期望有多好的条件。”“其实不必这样。这次你可以住得像一个帕夏那样。我给你介绍一个住处吧,条件很好的。你可以一个人住三个房间,即使是那些挑剔的大臣也不会对它有意见的。”“对此我非常感谢,但我不是大臣,并且也不是很有钱。你给我介绍太好的住处,我的钱袋负担不起。”“咳,不必担心,因为这个住处不用你掏一分钱。”“什么?有谁会出租了房子,还不要房租呢?”“是我啊,先生,就是我!”“你?在开罗你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房子没有,但我租了一所房子。我要做生意,并且还得准备送妹妹去结婚的旅行,至少要在开罗停留三个星期。考虑到要照顾妹妹她们,我不方便和别人同住,所以不能租用旅店和私人住房。因此我必须自己租下一栋完整的房子,事实上,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终于,在离这儿两条街远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栋合适的楼房。房主很富有,把里面的豪华设备全部都留给了我们使用。”“所以你有三间房是空的?”“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还有更多。房子非常大,又宽敞。其中有些房间我都还从没进去过。房子那么大,住在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觉。所以如果你搬进来,并和我一起用餐,就可以消除我一日三餐的孤独,对我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嗯,这个建议很容易接受。我想看一看我的房间,可以吗?”“当然!如果你方便,我们现在就去!”

我们来到了他的房子所在的那条胡同,开罗有数目众多的胡同,这是其中的一条死胡同。从外面看来,这些房子并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走到里面就会发现别有洞天。有些房子,临街的一面破烂不堪,就像废墟,可是里面可能藏着一座宫殿。这一点东方人和西方人正好相反,他们并不想把自己的家室和家庭生活暴露给外人看。这样做有它有益的一面,但同时也制约了社会的发展和市民的凝聚力。

很多房子是没有窗户的。就算有窗户,也都很不规则,好像设计的时候根本没它,只是后来随意安上去的,窗外还安有一个细木条制成的栅栏。窗户使用了透明的玻璃,人们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这种情况在东方是很难看到的。太多的光线除了干扰生活以外,没有别的用处。

矗立在胡同尽头的一座楼阁就是纳希尔租的房子了。大门很高但很窄,如果一个人骑着马要走进去的话,就必须把腿紧紧贴在马肚上,要不然两边就会碰上门框。紧闭的大门旁的一根小绳上拴着一个小木锤,纳希尔拿着它敲起门来。

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出来开门。看到那个人我吓了一大跳,他个子比我高出一头还要多,可是身材非常消瘦,他站在门边,好奇地打量着我。他胸脯的宽度只和一个小桶差不多,可是胳膊奇长,每一条都是我的两倍长。他整个身体的比例都差不多是这样,四肢和面孔长得吓人,却窄得有些可怕。他的鼻子也很长,至少有十厘米,笔直的鼻梁看上去无比锐利,让人联想到刻刀。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库尔德人通常爱戴超长的头巾,但是这个人头上缠着的头巾比普通的要宽。他穿的那件衬衣式的白色长衫,一直垂到脚面。“这是我的管家,赛利姆。”纳希尔向我解释说,然后把那个鬼魂般的家伙推开,让我进了门。

我们刚进去,在我们身后鬼魂般的赛利姆就把门插上了。我们走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上,房子的最底层是以大门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而不是这条走廊。因此,所有的房间都在我们的左面。纳希尔带着我,首先来到了庭院,看现在的样子,可以推测当初庭院还是很讲究的,只是现在已经荒废了。庭院的路面是用大理石铺成的,中央有一个同样是大理石的盆器,可惜里面没有水,四周是房子的围墙,周围有很多廊柱,它们是用来支撑着上层房屋的,廊柱的后面就是通往各个房间的房门。

纳希尔把手伸出来,在空中做了一个画圈的动作。“现在还可以看出过去的富贵。这儿曾经有一个精美的喷泉,给人带来凉爽,但它早就不再往外喷水了。你看,这房子里上上下下有这么多的房间,有谁能把每个都用上!”

他用土耳其语说着,管家站在我们旁边,很赞同地深深弯下腰,用阿拉伯语顺从地附和着说:“是啊,的确如此!”

他那种弯腰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我以前从没见过,而且以后也再不会见到这样的弯腰了。因为,在这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这个管家赛利姆一样的人了。他的上身向下弯时,动作突然而急促,就好像他的两条长腿是他的支架,上身一下子就甩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棵杨树或柳树,弯腰时,他的每个关节都在摇晃着,那样子和大风吹得枝叶簌簌摇晃一样。他的长衫也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以一种无法描绘的姿态运动着,好像是在模仿海浪的抖动。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每一根肋骨都脱离了身体,各自跳着自己的舞蹈,并通过长衫表演出来。“跟我来!”纳希尔接着说,“我们现在去看看花园。”

越过了庭院,我又听到了后面传来“是啊,的确如此”的声音。回头一看,正好看见赛利姆的第二次躬腰,他躬得如此低,以至于上半身和腿形成了一个规范的直角。

庭院一侧的墙上没有门,但有一个豁口可以通往花园,其他三面都是高高的围墙,有两人多高。由于年代久远,墙上有几处裂痕。这块地上没有草坪,也没有花坛,只有各种杂草和毒菌在这里生长。“带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熟悉一下状况。”土耳其人说,“好了,现在我们该去看你的房间了。”

我们返回庭院的时候,赛利姆还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又鞠了一次躬。看着他那细细的腰身,我真担心他的腰会一下子折断。我们走过去,他就迈着庄严的步伐跟在我们身后,为我们打开底层第一道门的同时又鞠了一躬。

这第一道门通往前厅,厅里铺着一块大地毯,是用棕榈纤维编成的,墙壁和棚顶都被涂成了白色。从前厅我们又进入了客厅,这是第二大的房间。客厅周围摆放着红绒坐垫,地面铺的是一块伊斯米尔地毯,墙壁是深蓝色的,上面用金粉写着《古兰经》的经文。接着我们进入了另一个房间。这是一间卧室,一盏彩色的玻璃吊灯挂在屋顶的中间,屋里的一角铺着祈祷用的地毯,一看就知道很贵重;另一个角落放的则是盥洗用具,它是货真价实的中国瓷器,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盥洗用具的对面是一个低矮的铺架,这就是卧榻了,除了丝绸被子,上面还摆着很多又高又柔软的枕垫。

随后我们又来到一个小房间,看这个房间的布置,我想是要用来做书房的。有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套烟斗。房间里有两个橱柜,其中一个里面陈列着内吉雷烟草和各种钢制的烟草罐,而另一个显然是当书柜用的,架上摆着很多书。我看到两本手抄《古兰经》,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宗教书籍。房子的主人看来很有学问,并且是一位虔诚的伊斯兰信徒。

前面还有一扇门,但纳希尔并没有带我进去,他向我解释说:“那个是我的房间,我们去看你的房间吧,是专为你准备的。现在你愿意在这里住下了吗?”“我很愿意,但是有一点我要声明。”“是什么?”“我搬到这里来住,并不表示我已经答应要和你结伴旅行了。”“我明白,先生!你就搬进来吧!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客人,至于其他问题你完全可以自己考虑决定。但我还是衷心地希望你能加入到我去喀土穆的旅行中,这样也会给我带来快乐。不过在你最后决定住在这里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赛利姆,把烟袋拿过来!”

这时管家没有跟上前来,他还站在我们刚进来的最后一道门外。他又深鞠了一躬,使得四肢抖动,两只手几乎垂到了地面。“是,是的,先生!但这种事不应由我来做,而应该是由黑佣做的。我这就吩咐他去取。”

这个长相奇异的人认为,根据当地的习俗,自己的职位很高,刚才吩咐的那件事不能由他去做。他离开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年老的黑人,将两只烟斗从墙上取下来,然后拿出铜罐里的烟草装好并点着,这才跪着为我们递上,然后就退到门前听候差遣。我和纳希尔肩并肩坐到了软垫上开始了交谈。按照东方的习俗,我是不能打听他妹妹的情况的,但因为我被要求和她同行,所以对她十分好奇。一位女士,从斯米尔纳被嫁到喀土穆去,这样的事情太罕见了,一定有什么不一般的理由。我从纳希尔口中顺便了解到,她身边有四名女佣,其中两个白人、两个黑人。

纳希尔说有话想要告诉我,使我有些紧张。从他讲话的口气来判断,他要说的话和房子有关,而且看得出他之所以要告诉我,完全是出于真诚的考虑。不知这些话会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提议所作出的决定。“你信仰基督教,”他开始说,“对你的宗教我了解得很少,也不知道它的教义是什么。但是,你相信天堂和地狱是存在的吗?你相信人的肉体死亡之后,灵魂还会继续存在吗?”“当然相信。”“那你知道,人死之后,灵魂到哪里去了吗?”“不知道,我想只有上帝才知道吧。”“灵魂脱离身体后,在人间会以鬼魂的形式出现吗?”“灵魂可能作为一种精神存在,但你所说的那种鬼魂,我认为肯定是不会存在的。”“你错了,世间是有鬼魂的。”“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也不想反驳,但我自己对这种观点并不认同。”“很快你就会同意我的观点,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的,因为在我们这个房子里就有一个鬼魂。”

此时的纳希尔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显然是期待看到我恐惧、惊慌的样子。可是我非常平静,而且保持着微笑。“人们所说的那些鬼魂根本不存在,这个房子里也不会有。”“但我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也许你看到的根本就是自然中存在的东西,比如影子,而你却把它当成了鬼魂。”“不,不是的。影子是黑暗的,而鬼魂却是明亮的。”“那它是什么模样的?”“它没有固定的样貌,形态变化多样,有时以人的模样出现,有时又以动物的形象出现,比如一只狗、一匹骆驼、一头毛驴。”“原来是这样,”我说,“它也没有多丰富的想象力嘛,我可不想被当成骆驼或毛驴。”“朋友,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而且说出这些话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我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也许你会因此拒绝住在这里,这是我不愿看到的结果。”“那你不必担心了,因为你告诉了我这件事,我非但不会拒绝,反而下定决心要住在这里。以前经常会听到鬼魂的故事,只可惜还从来没见过。我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利用一下。现在,我更要住在这所房子里了。”“先生,你现在的态度是在亵渎灵魂世界。”“我并不想亵渎它,只是很好奇,并且希望你口中的‘鬼魂’可以使我了解一点儿灵魂世界的情况。但可惜的是,我并不相信它属于灵魂世界。”“它一定是属于那个世界的,因为它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它会搞恶作剧吗?或者理智得像一个老者?”“不管你现在怎样嘲讽,但终究你会改变想法的。它可以穿越所有的门。”“那些门都锁好了吗?”“没有。”“那我也可以做到,虽然我并不是鬼魂。”“它还会发出响动,有时听起来就像是狂风怒号,有时听起来就像狗在乱叫,有时像豺狼一样哀嚎,有时又像毛驴和骆驼一样呼喊。”“这些我也都可以模仿。”“那怎么解释它会突然消失呢?”“这个,我得亲自观察一下了,我要看看鬼魂是怎么行动的。你曾经见到或听到过吗?”“是的。”“其他人呢?”“现在住在这房子里的所有人都见过:我的妹妹和她的女佣、管家,还有我的两个黑佣。它进到他们的房间里,站到他们的床前,也曾站到我的床前。”“也去过你妹妹的床前吗?”“这倒没有,因为她让女佣们把通往她的闺房的房门都堵住了。”“这么说,堵住的门这个鬼魂是进不去的,但开着的门却可以穿行,这我也能做到。”“不,不是的。这所房子的门没有锁,只有门闩。所以我们没有锁门,但是都上了门闩。”“嗯,鬼魂是在固定的时间才出现吗?”“当然。你知道的,午夜以后鬼魂才会出没。”“每天都出现?”“是的,每次出现要停留整整一个小时。”“有人曾和鬼魂说过话吗?它有回答什么吗?”“没有。”“原来它是个不善言谈、沉默寡言的精灵。这一点我很敬佩,我讨厌那些滔滔不绝的人。它在这所房子里出没有多长时间了?”“很久以前它就出现了。在这所房子里住过的每个人都见过它。”“房主也见过?”“不,因为这个鬼魂就是最后一个房主的灵魂。”“有什么可以证明它的身份吗?”“先生,请不要再开玩笑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房主在去世之前曾任总督军队的少校,但是他死后就不曾有谁能住在这所房子里一周以上。所有的人都被鬼魂吓走了。”“那你住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星期。我承认,如果不是碰到你,我也会在几天后搬走的,因为我觉得你能把鬼魂赶走。”“你对我如此坦白,我很感谢。作为回报,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通过和这个鬼魂来一次认真地谈话,让它不要再来。”“安拉啊!”纳希尔喊道,声音里满含恐惧,“不可以,千万不要这样做!它不会听你的,只会继续留下来,因为它不会和你说话。”“你是这样想的?”“是的。但只要你留在这里,它可能就不会再出现了。”“这么说,在你看来它怕我?”“这倒不是,不过——先生,如果我的话有些唐突,请你原谅。”“请说。”“你看那边的书籍就可以知道,在少校人生的最后一段生活中,他很虔诚。所以我们可以断定,他的灵魂也必是很虔诚的。一个面对安拉和先知肃然起敬的鬼魂,是不愿意出现在一个有异教徒居住的房子里的。”“哈!”我笑了,“你可真是狡猾!因为这样你才让我免费住你的房子,是吗?”“不光是这个原因。你别忘了,我曾详细地打听过你的事情,所以很希望能和你做伴旅行。请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这所房子对我和我妹妹是最合适的了。如果因为这个鬼魂我们离开了,恐怕就再也找不到更和我们心意的住处了。所以你来的话,我真的特别欢迎。因为我相信,只要你住在这房子里,少校就不会再来了。我的妹妹特别害怕,想离开这里。佣人们也告诉我说,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他们就离我而去。如果我告诉他们,你会和我们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肯定会平复他们恐怖的心情。”“那就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吧!对此,我也很高兴,没想到,穆斯林的鬼魂原来是这么惧怕我们基督徒的。如果少校的鬼魂聪明的话,那么从今天起,就应该停止骚扰这所房子。这所闹鬼的房子房租多少?”“一星期五十个皮埃斯特。你看,这多便宜!”“是因为有鬼魂出没吧?”“是啊。全开罗没有人不知道这里闹鬼,所以谁也不愿住进来。只有外来人会租它,可即便是外来人也在这住不了几天,最多一周。”“那现在的房主是谁?”“死者的妻子,但她没办法继续住在这里,于是搬到了她在姆斯基做地毯商的弟弟那里了。”“这个鬼魂实在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明明留下了这所房子,却用这种方式赶走继承人,真是不可原谅。”“噢,这所房子少校并没有留给他的妻子,而是留给虔诚的卡蒂纳兄弟会了。他的妻子在有生之年享有居住权,一旦她去世了,房子就归兄弟会所有。”“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少校的妻子未死之前,这个虔诚的卡蒂纳兄弟会不许使用这所房子,所以少校就变成鬼魂出没在屋中,赶走所有住在这里的人!好了,我明白了。现在你快去告诉你的妹妹吧,就说那个鬼魂顶多再出现一次!”“这么说你认同我的观点了?太好了。现在,我马上去她那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你的出现会使鬼魂不再出没,除了这点会使她高兴外,你或许会和我们一起前往喀土穆的消息,也会让她对这个充满风险的旅途不再那么担忧。因为当年我给她讲过关于你的故事。总之,我要告诉她,她将要见到你本人了,因为你会和我们一同进餐。”

纳希尔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就这样,在来到开罗的几小时内,我就陷入了一场有趣的冒险之中。这次冒险不仅可以让我免费去趟喀土穆,而且很可能还会抓住埃及少校的鬼魂。我的心啊,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提到鬼魂,倒让我想起了一起类似的鬼魂案件。在我家乡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曾发生了一个案子,最后当事人被处以极刑。一个很富有的农民死了,他留下的遗嘱中说,一个年老的亲戚在去世之前可以使用一栋后院的小房子。这个条件,使他的儿子这个真正的继承人受到了约束。举行完葬礼,死者的鬼魂便出来捣乱了,而且这个鬼就出现在后院的小房子里。住在后院的亲戚是一个老年妇女,她比少校的妻子聪明多了,并不相信鬼魂之类的事情。于是她找来几个强壮的大汉,藏在暗处,等待鬼魂出现。结果鬼魂一出现就被逮住了,扯下蒙在头上的白布一看,原来是死者的儿子。这个屋子的继承人不甘心让这位老妇人住这间小房子,想扮鬼把她吓跑。

说不定埃及发生的事和那件事是类似的。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展开了初步的调查行动。纳希尔说的情况都是可以用常理解释,除了一点,那就是鬼魂是怎么穿梭于闩好的房门的。我的房间有三个出口,这三个出口的门闩都是木制的。我进来时的那道门是一个,还有一个通往纳希尔的房间,另外一个则是通向环绕庭院的圆柱厅廊。我无法打开进来时的那道门,因为门闩安在外面,黑人正在那儿伺候着;通往纳希尔房间的门的门闩也是在另一面,不过和门闩差不多高的地方钻有三个并列的小孔。通向圆柱厅廊的那扇门的门闩安在我这边。我打开它,同时检查了外面的门面,也发现了三个小孔,而且这些小孔正对着里面固定门闩的地方。另外有一点很值得注意,所有和厅廊相通的房间,都有门通向别的房间。也就是说,只要进入了一个房间,那这个人就可以进入到任何一个房间。问题一下子就明朗了,只要有一根尖钉或铁丝,鬼魂就可以打开所有房间的门。只需把铁钉插入一个小孔中,扎在松软的木头门闩上把它拨向一边,门就轻松地被打开了。我想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先不告诉纳希尔这个发现。

过了没多久,他回来了,告诉我他的妹妹很欢迎我来住。本来她很希望和我见一面,但因为她是女人,按照规矩,她不能主动出来见我,一个男人也不可以进入她的闺房。想要会面,只能在旅行过程中等待机会了。她觉得,我今天刚到开罗,没在酒店歇息一下就出来找房子了,现在肯定已经饿了,应该让我吃点饭,好好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开始用餐了。那个黑人男佣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鸡,还有一圈烤牛肉块儿和当地的主食烤饼。没有叉子,我和胖子都抽出了刀。我刚吃完一块肉,纳希尔已经把其余八块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灭掉了。我拿起一只鸡腿刚要吃,却看到了我的东道主是如何灵巧地把那只酥脆可口的鸡褪下骨头,并将大块的鸡肉塞进嘴里去的,这情景使我的嘴停止了工作。这个土耳其人,好像根本不需要咀嚼,他简直是在生吞活咽。一直到他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而推开餐盘时,我才刚吃完鸡腿,把手上的骨头和其他骨头放在一起。用完餐后,黑人给我们端来脸盆,我们洗了手。“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件事。”这个大食客看来非常满意,他竟反过来安慰我道,“今天晚上还有更多吃的。现在我们回到那个啤酒店去吧!那里比这座寂寞的房子里有趣多了。”

但其实我想留在这里,看一看死去的屋主留下的书籍。看到我拿起了一本书,纳希尔说:“不用看了!你是个基督徒,这些书对你没什么用处,它们甚至不能解救死去的少校的灵魂。少校生前远征塞纳尔时,因为进行了残酷的杀戮而使自己的良心备受谴责。因此到了晚年,他就变得虔诚了,还把房产献给了兄弟会。把那些没用的书放下,跟我走吧!一瓶奥地利啤酒可以胜过那些学者全部的精神财富。”

没办法,对于他的这种生活哲学我只好屈从,而且可以喝到美味的啤酒,我又何乐而不为呢?站在外面的管家赛利姆赶紧为我们打开大门。“这位尊贵的先生是我的朋友,”纳希尔告诉他,“他会住在我们这里,为我们驱赶鬼魂。”

显然,赛利姆很惊讶,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把巨大的头巾推到脑后,木然地盯着我。然后他很快又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把门打开后,将身体再次弯成直角。“是的,的确如此!可有什么办法证明他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个奇异的人保持鞠躬的姿势,期待着答案。“因为他比你聪明很多。”纳希尔对他说。

赛利姆的身子就像是安了个弹簧,突然弹起来,回复了挺直。他满脸委屈地说:“我可是随时随地都携带武器的呀!”“是的,你是带着的。”“还有,我也在不断祈祷圣人法蒂哈和诵读《古兰经》战斗篇。”“你做了,我相信。”“作为一个穆斯林,对付这个恶鬼所能做的一切,我都做到了,您不应该这样责备我。我很聪明也很勇敢。在我们部落中,我是人们公认的英雄,我流过的血,就像尼罗河里的水一样多。宇宙间的任何敌人我都不惧怕,并愿意和他们战斗,可是我要怎样和鬼魂作战呢?子弹穿过它的身体时,它都安然无恙,我的腰刀根本就碰不到它,而它只要想,就可以把我的头拧上一圈。”“是的,你不必这样做,用枪打、用刀刺对一个鬼魂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你很让我满意。”“是的,正是这样!”部落的英雄喊道,然后又深鞠了一躬,等待着关门。“赛利姆这个人,真的很奇特!”我说,“他很久之前就跟随你吗?”“不,到这儿之后我才雇他的。”“他以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赛利姆以前做了很长时间的金字塔导游,有一次和一个英国人起了冲突,他因为气不过,决定用其他方式赚钱糊口。来到我这里后,他工作很卖力,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他会和你去喀土穆吗?”“是的,他对这一带非常了解,为了这次旅行我才雇用他的。”“祝贺你!如果他说得属实,那他就是个真正的英雄,以后遇到一切危险,都会保护你的,所以你大可不必再带上我。”“是的,”土耳其人说,“赛利姆把勇敢和不可战胜整天都放在嘴边。慢慢地,你会更加了解他。他每天会不厌其烦地弯腰鞠躬,说些谄媚的话。而且如果你对他的勇敢表示质疑,他就会变得很粗野。不过,我确信,危急时刻他是会挺身而出的。”“哼!以我的切身经历来看,越是整天夸耀自己有多么勇敢的人,就越是胆小如鼠。”“赛利姆不是这样的。从他所讲的自身经历中,可以看出在使用武器方面他受过良好训练。刚才我提到的那个英国人,被他一个耳光打死了。“你都亲眼看见了?”“那到没有,是赛利姆讲给我听的。”“在我看来,事实可能正好相反。那个英国人给了他一耳光,他觉得受了屈辱,就再也不愿意当导游了。如果真像赛利姆所说的自己打死了英国人,那么英国领事馆怎么会坐视不理,他们只要一句话,赛利姆就得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们又回到了啤酒店,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了。由于上次的教训,纳希尔很谨慎,落座之前,检查了一下椅子,确定它是否牢固。检查完后,他很满意,要了两瓶啤酒。那个黑人小男孩送上酒来,还拿上来两只水烟袋。现在他非但已经不再害怕了,而且看胖子的眼神里充满信任,我觉得这十分有趣。这个黑人小男孩的样子很机灵,头发剃得精光,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刺青。这是丁卡黑人部族的一种刺青,男女都有。这种刺青的图案,是在眼眉之间有一道深痕,两条像环儿一样的虚线从眼眉处通向发际中间,并从中间伸向额头两侧。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黑人小孩经常和纳希尔发生战争,他最后一次进攻的目标,是纳希尔的胡须,而他自己的秃头上也挨了一记大巴掌,这一巴掌为他换得了一个皮埃斯特的赏钱。

第二章 他就是主持

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将啤酒店前大街的全貌尽收眼底。大街上展现出来的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在街道的一角处,几个驴童正在等待着他们的生意,这里的驴童看上去和柏林的鞋匠学徒差不多。在北方和南方,毛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北方的毛驴,象征着一种不修边幅、喜怒无常的形像;而在南部的埃及,毛驴却是它主人不知疲倦、永远活跃的仆人,付给它们的报酬却是极少的饲料和很多的拳打脚踢。即使骑在它背上的人很沉重,它也会不知疲倦地走上几个小时,有时为了戏弄骑它的人,它还会不时有意地跳上两跳。驴童的职责就是流着汗,气喘吁吁地跟在驴的后面,为了让它加速前进而不停地打它、推它、踢它或者用石块驱逐它。长期的工作,练就了他们很好的鉴别力,他们第一眼就能看出客人是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还是德国人,并且这些国家的语言他们也都能说上几个单词或几句日常用语,甚至对这些国家的现状和历史也略知一二。他们自有其独特的办法,招揽游客骑他们的长耳毛驴。当一个外国人走了过来,他们认为他是个德国人时,就会高喊:“这个拜斯迈非常飘亮(漂亮)!”拜斯迈就是指毛驴。如果走过来的是一个美国人,他就会喊:“我的毛驴壮似格兰特将军!2”要是英国人的话,就喊:“它是毛驴中的英才,好比帕默斯顿!3”面对的如果是一个共和派的法国人,你就可以听到:“尊贵的先生小姐,我的驴子可是动物中的拿破仑!”

我们的正前方,有两个阿拉伯艺人蹲在地上变戏法。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群人,他们围着的是一个说书人,这群人很好奇,想花上一两文钱听一遍故事,那故事说书人已经讲过上千次了。还有一个黑人男孩踩着高跷,吹着类似笛子的乐器跳舞。街上不时有几个蒙着面纱的妇女骑着毛驴经过,然后又过来一队高高的骆驼,它们满载货物,鞍子用草绳连着。骆驼队后面跟着头上顶着沉重的袋子和箱子的脚夫。他们都气喘吁吁地边走边不断重复着几句歌词,唱着这种号子可以让他们的行进更有节奏。在那边,一个烟袋清洗匠过来了,他的手肮脏而充满烟味,拿着一捆裹着麻丝的铁条。又过来一个拖着一只陶制大水罐的卖水人,若是口渴了,花上很少一点钱就可以向他买一碗清水。

2 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1822-1885),美国军事家、政治家,第18任总统。

3 帕默斯顿(1784-1865),英国政治家,首相。

在街的另一端,人们都在大声吆喝着,做着各式各样的买卖。临街房子的门都是打开的,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家店铺和每个住宅的内部。那边一位老者正坐在一块坐垫上,用腿夹住一个男孩。之所以要夹住他,是因为这个孩子两脚不停地乱蹬,看样子老者正在帮小男孩从他的头上捉虱子。他隔壁的另一位老者,正把一只刚闭上眼睛的猫扔到街上去。那只猫的尸体会在街上腐烂,即使发出臭味也不会有人理睬。刚刚从死猪旁边经过的帕夏,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只死猫根本就没有引起他随从的注意,前面给帕夏开路的行役都懒得抬脚把它踢到路边去。刚才替孙子捉虱子的老者坐的地方,现在坐着一位庄重的白发老人,他正背靠在支撑房屋的木柱上闭目养神。他的手很消瘦,颤抖的手指按着项链上的念珠,嘴唇轻微地开合,默念着什么,看上去很恬静,也很陶醉。周围世界的动静根本牵动不了他的意念,因为他的精神已离开了身体所在的世间,进入了穆罕默德为信徒们描绘的天堂里。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叫卖声:“每天的早晨是从白色开始的!”这个人要卖的是牛奶。接着又听到一个卖西瓜的喊道:“汁甜味美!解除饥渴的福音!”卖玫瑰的商贩喊道:“先知流下的汗水,芳香之王!”卖葡萄汁的小贩则高喊:“长命百岁!纯净你的血液!”

一个矮小的、七八岁的黑人小姑娘,站在啤酒店的对面。她的脖子上用小绳挂着一个小篮子,不时怯懦地喊一声:“好吃的无花果,好吃的无花果,比我的眼睛还要甜!”

这是谁家的小女孩呀,让她用这样的词儿叫卖的家伙,肯定是个很有心计的生意人。因为这个小姑的娘眼睛乌黑,还透射出梦幻般的光芒,的确很甜蜜。虽然是个黑人女孩,但她很漂亮。她那有些胆怯的声音和乞求般伸出的小手,能够牵动每个人的恻隐之心,让人忍不住花上几文钱买几个无花果。看到这个小女孩,我的目光没法移开了。她细嫩的叫卖声里充满了胆怯,那一声声的“无花果,无花果”,好像是求助的呼喊。我决定在走的时候,一定要给她一些救助。事实上,被这个小女孩打动的不只我一个人。一小时之内,那个年轻的黑人堂倌儿已经到女孩那里去三次了,每次都会买一个无花果。是他嘴馋吗?还是因为他那纯真、童稚的爱心?每当看到他过去,女孩的眼睛就会放射出不一样的光彩,小脸上的神情显得无比幸福。而她把目光转向我们这一面时,也会有同样的神采。

可是,现在那个男孩蹲在一个角落里,正背对着我们哭泣!我看到他的手不断地在脸上擦来擦去,一定是在擦泪水。他不是很顽皮吗,也会哭吗?看来他的痛苦绝不同于其他孩子,以至于他如此动情,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避讳,任泪水流淌。

小姑娘也看到了角落里的男孩,看到他在哭泣,她也被感染了,立即把自己的双手放到了眼睛上。这两个黑人孩子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我站起来,不确定是什么驱使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走向了那个男孩。他见我走过去,便压抑了自己的轻声呜咽,想站起来离开。我拉住他的胳膊,和气地问道:“你怎么哭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看着我的脸,再次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泪水,说:“因为嫦歌,没有人买她的无花果。”“你说的是对面那个卖无花果的小女孩吗?”“是的。”“可是你已经去买了呀,我看到你去了好多次。”

我想我的话让他误会了,他一定以为我在责备他嘴馋,所以立即有些生气地说:“我买那些无花果不是为了吃,等主人离开后,我就还给她。我买她的东西,是为了让她赚得到钱。如果到晚上她还赚不到五个皮埃斯特的话,就会被绑在一根柱子上挨打,而且还没有东西吃。我每天要挣八个皮埃斯特,不过我今天已经得到四个皮埃斯特的小费了,啤酒店老板会给我三个,所以我只需要再挣一个皮埃斯特就够今天的量了。我会得到这部分赏钱的,然后就可以给嫦歌二十个帕拉买她的无花果了。”“你的八个皮埃斯特要交给谁呢?”“交给我们的主人。”“你和嫦歌是同一个主人吗?”“是的,她是我的妹妹。”“你们的主人是谁?”“是一个叫奥布特·巴拉克的大坏人。”“这么说他是从你们父亲那里把你们雇来的?”“不,我们的父母住在很远的地方。有人袭击了我们的村子,把我们的茅屋都烧毁了,绑架了村中很多的人去贩卖。我们是他从那个人的手里买来的。”“真是可怜,原来你们是奴隶!知道你们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吗?”“它没有名字,但我知道村中的河叫做白尼罗河。“你们部族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是的,我们部落里的男子都被称为东吉尤人。”“那你叫什么名字?”“普若。”“好了,孩子,你们不会有事的,别哭了。把这十个皮埃斯特拿好,去和嫦歌分,她不会挨饿了,也不会被绑在柱子上挨打。”

普若看到我给他的钱,眼中再一次充满了泪花,只不过这次是因为喜悦。他想说些表示感谢的话,可是他的嘴唇却颤抖地说不出话来。他冲着大街的方向做了一个动作,好像是想立即跑到他妹妹那里,把钱交给她。但他还是停了下来,喃喃地说:“不,现在不行,要等到主人走了以后。”“为什么?”“如果被他看到,这些钱不是她卖货所得,而是得到的赏赐,他就会把这些钱收走,不计算到我们的收入中。”“巴拉克常到这里来监督吗?”“是的。他每天来取两次钱,上、下午各一次。我只交给他八个皮埃斯特,多出来的就藏起来。如果嫦歌收入太少,有时也得给她一些。其他的我就攒起来埋好,等钱攒够了,就买回自己和嫦歌的自由,回白尼罗河去找东吉尤人。”

这次谈话很秘密,普若认为我不会出卖他,对我非常信任。

我问他:“你已攒了多少钱了?”“差不多快四十皮埃斯特了。”“巴拉克把你买来有多长时间了?”“很多星期,很多天了。”“有一年吗?”“我不知道。”

看来普若不会计算时间,所以我用另外一种方式继续问他。“去麦加朝圣的队伍,你知道吧,见过几次了?”“两次。”“你在巴拉克这里已经两年了。你听好了,以后我还会经常来这里喝啤酒,或许可以给你出些主意,或者请你们的主人还你们自由。”

他看着我,眼神中满含感激,在他的注视下,我回到了我的座位。我本应该告诉男孩,总督已经禁止蓄养奴隶了,所以他实际上已经自由了。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只告诉他这些,对这个男孩没什么用处。我很感动,原来他们是兄妹。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挚爱和亲情啊!为了不让嫦歌受苦,普若暗地里帮助她。他还在惦记着自己的家乡,没有忘记他的父母和族人。

巴拉克,德文的意思是造福的奴仆!可这个人完全就是徒有虚名!本来,我想进一步去了解他,但是现在这样做会过于惹人注意。我已经决定要想办法帮助这两个孩子,所以不让巴拉克有所察觉,可能对于帮助他们更有利。可是我只是个外国人,并且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我能帮助他们吗?有一点可以肯定,巴拉克无权把孩子占为己有,并驱使他们为他干活赚钱。他必须把自由还给孩子们,如果有必要,我会到政府去进行交涉。

我现在可以确定孩子属于哪个部族了,他们是东吉尤人,属于丁卡部落,这个部落的女人也自称为嫦歌,在开罗这个称呼成了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在白尼罗河一带,丁卡族是最漂亮的人种,他们眉眼灵活,身材挺拔。所以普若不像一般黑人孩子那样迟钝和木然,也就不奇怪了。普若如果能进入到德国学校读书,肯定不会比任何德国学生差。

这些思考使我陷入了沉默,以至于引起了纳希尔的注意。他问我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沉默寡言。于是,我把从损伤了他漂亮小胡子的男孩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了他。听完后,他沉思良久,最后我问他道:“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我的意见是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否则只会白费力气、自寻烦恼,甚至会威胁到生命安全。”“是吗?奴隶制不是已经被取消了吗?”“那只是书面上的,现实中有些地方仍然存在。对于我的黑人究竟是雇佣来的仆人还是买来的奴隶,官府是不会在意的。”“如果发生了一个这样的案件,并且我能拿出证据来,那么官府就不得不处理这件事。”“是,但他们会如何处理呢?不说别人,就拿埃及最高统治者的家室来说,哪个总督家里只有男女佣人,而没有男女奴隶?你不要拐弯抹角,直接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我无话可说了。我还能说什么?“答案很清楚。你以为公布了禁令,苏丹就不再有奴隶贸易了吗?或者你以为,对于那些数以万计的黑人在尼罗河上被运往三角洲一带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不知情的吗?因为那些人自己也需要黑奴,所以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会为自己的女人找佣人、守卫和女仆,如果雇佣不到这样的人就只好去买。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很遗憾,我不得不承认纳希尔说得很有道理,但这改变不了我在情感上对他的反感。

就在我又要陷入先前的思虑之中时,另一件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有一个人出现在旁边的胡同口,他正当壮年,虎背熊腰,长得太惹眼了。一看脸就知道他力大无穷,他的前额宽阔而棱角分明,颧骨高高耸起,嘴唇厚厚的,下巴线条锋利。那深铜色的皮肤光泽显示出,他有着黑色人种的血统。此时,他正迈着骄傲而缓慢的步伐,身板挺直地走出胡同,直奔啤酒店。那种狂妄的架势,骄傲的表情,再加上强悍的形象,让人不需要任何语言表达就可以感觉到他在向人们告知:这就是我,没人能和我相比!你们这些人在我面前只配和尘埃为伍!这个人厚颜无耻的样子,立即引起了我极大的反感。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完全出于直觉的反感是那么准确,但这时我还不知道,当然更预料不到,他和我之间命中注定还要发生多次摩擦,产生严重的碰撞。

他进入啤酒店后,除了个别人,在座大部分人都站起身来,把手放在心、口和额头上,向他躬腰致敬。对于众人给予的尊敬,他点头作答,但是这个动作轻微行几乎看不出来,然后就越过众人向后门走去,同时向普若招手示意。普若面露恐惧,转过脸看了他妹妹一眼,小姑娘也迟疑地走了过来。小姑娘眼中含着泪水,甚至在颤抖。小堂倌儿拉着嫦歌的手,走进了后门。

或许这个人就是巴拉克?没错。他来这儿是要检查孩子们的收入的。我有一种预感,孩子们需要我,所以我紧张地听着后面的动静。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左右了我,我已下定决心,无论是否有权力和义务,在必要时我要干预这件事。

这时,突然一阵轻微的、恐惧的抽泣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噌”的一下跳起来奔出了门外。在门后的小庭院中,我看到那个壮汉正用手抓住嫦歌的头发,把她提到半空中。小姑娘强忍着痛苦,压抑着不让自己抽泣。小男孩就跪在那人面前不停地乞求:“求你了,把我的妹妹放下吧!放下她,我愿付她那份儿钱!”

可那个家伙根本不予理会,仍然抓住小姑娘的头发左右摇晃着。他面目狰狞地笑着对小男孩说:“你赚了很多钱是不是?比你告诉我的还要多,这我早就想到了。快交出来!要不然——”

他停住了,因为他看到我正迅速向他走去。他向我喊道:“你是谁?想干什么?”但抓着孩子的手还是没有放开。“马上把孩子放下!”我命令道。

我看到这个埃及人非常气愤,他像野兽一样磨着牙齿,但我不在意这个,因为他没有按我的要求做。于是我给了他的胸膛一记猛拳。他的手松开了,小姑娘落到了地上,她害怕地躺在那里,动都不敢动。那家伙后退两步,把身体压低,握紧了拳头,想向我冲来。“站住!”我警告说,“先知的后代也可以打架斗殴吗?”

这句话很有用,他直起身来。他这时的脸色真是难看极了,简直无法描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由原来的深铜色变成了肮脏的铁灰。他张着嘴,呼吸短促,露出两排长长的黄牙,眼睛闪闪发光。“混蛋东西!”他号叫着,“你在攻击一个显贵!你知道我是谁吗?”“不。”我眼睛一直盯着他,很镇静地回答。“我巴拉克,是这儿的显贵,圣卡蒂纳兄弟会的主持!”

噢,原来他就是那个虔诚兄弟会的首领,闹鬼少校财产的继承人。在埃及,这样一个兄弟会的首领若是出身于创始人家庭,就被称为会长,否则被称为主持。这个主持以为一旦报出自己的名号,就足以将我震慑住,使我吓得赶紧向他跪倒礼拜,但他打错了算盘。“我相信。可是看你的行为怎么就不像显贵的先知后代呢?也不像一个以虔诚而闻名的兄弟会首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经历和行为!没有看见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崇拜我的吗?你打了我,赶紧给我下跪,让我告诉你怎么才能赎罪!”“我不是穆斯林,不会给任何人下跪,我是基督徒。”

听到这句话,他更蠢蠢欲动了。“一个基督徒,一个异教徒,你这罪恶的狗!”他咆哮着,“你竟敢冒犯显贵巴拉克!你母亲最好在你出生时就把你闷死,我要给你套上镣铐,然后——”“住嘴!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打断他,“不要说大话,对我你没有任何权力,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从你嘴里说出的任何威胁都非常可笑。就算我触犯了法规,能对我实施裁决的也只有我的领事,更何况我没有做错什么。我的领事才不会管你是显贵、会长还是什么主持。在他那里,你和一个脚夫或一个烟袋清洗匠没什么两样。”“狗!狗崽子!狗崽子的孙子!你胆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立即直接走到他跟前,和他相距只有一个拳头那么远,低声警告道:“马上停止对我的侮辱!如果我再听到一个侮辱的字眼,就把你打倒在地,然后送上法庭,状告你购买奴隶,出租到酒店当堂倌儿并派到街头叫卖。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安拉是否会赏识让挣不够钱的孩子挨饿,还把她绑到柱子上的行为。”

显然他吃了一惊,后退一步说:“你怎么知道的?谁出卖了我?一定是这个小子,别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你等着,看我今天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我不会让你对他怎么样的。”“你能做什么?还想制定法律不成?你这个基督狗——”

听到他重复刚才的脏话,我抽出拳头,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他马上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站在门前的店老板,听到了我们最后的谈话。他惊恐万分,跑过来看到倒在地上的主持,双手拍在一起喊道:“噢!安拉,安拉!你打死了主持!”“他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很快就会醒过来。你把他抬走,别让其他人看到他这个难堪的样子。”“我这就去,不过你还是赶紧逃走吧,以免让那些愤怒的信徒们把你撕碎了!”“我不怕,可是如果人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就会影响你酒店的名声。所以为了你,我得离开这里。”“好,你快走吧!不要回店里去了,会让客人看见的。穿过这个庭院,从那个小门出去,走一会儿,你会看到一座有倒塌房屋的花园,越过它就会进入到另一条胡同。你行动要快一点儿!”

说完,他就把被打晕的埃及人抱起拖走,不再管我了。我左手拉住男孩,右手拉住女孩,说:“来,跟我走!你们的主人再也折磨不了你们了。”

男孩并没马上跟我走,而是挣脱我的手,跑到墙角处,在一堆碎瓦片处挖出他埋藏的钱,然后才跟上了我。按照老板指的路,我离开了啤酒店。本来,我想回到我的土耳其朋友那里去,但目前的情况还是不去的好。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二十年前或者十年前,会怎么样呢?店老板会立即纠集所有的客人,将我打死。而现在他却认识到,让我悄无声息地离开,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对于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还没有打算。形成这样的结果,都是由于当时的形势所迫,但后果必须由我自己承担。

我看到了老板说的那个花园,带着孩子们爬过了那座倒塌了的房子的瓦砾和废墟,进入到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里。这条小巷和啤酒店前街通往的方向是相同的,所以要找到纳希尔的住宅并不困难。

我敲了敲门,管家把门打开,他看到和我一起回来的不是他的主人,而是两个小黑孩儿时,很是吃惊。我没有时间让他好奇,立即打断他,问道:“纳希尔常喝啤酒的那个酒馆,你知道吗?”“很清楚,先生!”赛利姆答道。“可能你的主人还坐在那里呢,他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你去找他,告诉他我回来了!但要注意,别被人发觉!最好是暗暗地招手,叫他出来。”“是,是的先生!”管家说着又行起他那个可怕的鞠躬礼来,他这个人真像是橡皮做的。然后我就把嫦歌和她的哥哥带入了我的房间。

孩子们一直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的,到了我的房间后他们就开始活跃地问这问那。差不多半小时后,门开了,纳希尔走了进来。看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他很惊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黑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跟你逃跑了?你为什么没有等我一起回来?我看到你突然跑出了后门,就再也没出来。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到后门那里有人在说话,动静比平常大了些。本来我想进去找你的,但看到店老板站在那里。我想,他会确保不让坏事发生在他的店里的。然后我就一直等着,直到赛利姆来,从远处向我招手。现在我有必要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会知道的。来,先坐下,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向纳希尔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将认为必要的细节说得非常详尽。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一直惊奇不已,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当我讲完时,他马上开始抱怨起来,而且用词很丰富。我任惊恐万分的他抱怨完,然后问他:“原来你这么怕那个巴拉克?可在我看来,他对你无法构成任何损害。”“构不成损害?”他吃惊地说,“那个人是兄弟会的首领,他们的势力很强大。”“兄弟会和你有关系吗?你是它的成员?”“不。但你也看到了人们对这个主持非常尊重,他的权势很可能威胁到我们。”“别人对这个显贵的尊敬,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我教训了他,而你并没有招惹他,所以不必害怕,要害怕的应该是我。”“可你是我的客人,住在我这里。所以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是有责任的!”“这个好说,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就是了。”

我站起身来,一副马上要走的样子。这样的结果和他的计划是相违背的,于是他立即抓住了我的胳膊,说:“你真的要离开?不要走,不要走!”“在你看来,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我不能继续留下了。”“不,不,正好相反,你会给我带来很大好处的。为了使我不遭受损失,鉴于这两个黑人小孩儿的事情,也许我们可以达成一项协定。”“好。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自己来承担一切责任。万一你因此事受到牵连,要到官府对质,根据我的声明,你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但我还是脱不了关系,因为当人们发现你把孩子带到了我这里来时,还是会先找我。这样一来,我就可能推迟行期,从而带来损失,因为我和在喀土穆等我的人已经约定了日子。”“如果你同意我收留这两个孩子,我就答应陪你去喀土穆。”他紧皱的眉头马上就舒展开来了,说:“你可是认真的?”“绝对认真。”“好,成交!我们现在就击掌定约!孩子可以留下来,但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必须自己负责,然后陪同我去旅行。”“一言为定!我们击掌吧!现在让赛利姆去旅馆将我的行李取来。”“我让他这就去取,并吩咐他准备晚饭,因为已经到吃饭的时间了。”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纳希尔去了他妹妹的闺房,并让人准备了晚饭。他回来时,也带来了他妹妹的吩咐,向我转述道:“先生,你是德国人,智慧的基督徒。可否用您的智慧为我的妹妹治疗疾病呢?”“她怎么了?”来到东方国家的德国人,经常被当作是医生或园丁。“这种症状对女性来说非常难以启齿,但是她非常信任你,所以愿意让我告诉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头上的装饰物在不断地失去。”“她的头发?我可以帮助她,但你必须回答我几个医生权限的问题。”“你请问!我会回答的。”“你妹妹今年芳龄多少?”

纳希尔迟疑了一下,对于东方人来说,这个问题是非常不礼貌的。他反问道:“这个问题必须要知道吗?”“是的。”“好吧,我告诉你,卡梅若今年二十岁。”

二十岁,对于一个土耳其女子来说已经不小了。我继续问:“她是不是得了秃头病?”

纳希尔的表情好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把双手拍在一起说道:“噢,安拉,安拉呀!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如果医生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德国妇女不得不回答时,她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想要有好的治疗效果,必须诚实。”“我能告诉你的是,她头顶的中央有一块玛利亚女王银币大小的地方,没有长头发。”“你的妹妹得过重大疾病或长时间身患某种病吗?”“从来没有。”“我想我可以治好,但必须看一看她那块没长头发的部位。”“你疯了!”土耳其人大吃一惊,失声喊道,“连先知的子民都不允许看姑娘一眼,何况你还是个基督徒!”“我不是想要看姑娘,只是看她头上那一小块地方,不看她的脸。”“那更可怕。比起让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秃顶,一个女人更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我不是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提这个要求,现在我是医生。想求医,就不能怕医生的眼睛。你妹妹要么接受我的要求,要么就保留那块秃顶,让它继续扩大,直到头发全部掉光。”“噢,这简直是灾难,是耻辱!我该怎么办?如果这个毛病被新郎发现,他就不会再娶我妹妹了。但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要到上面去问问,或许她会同意你的要求。”

纳希尔转身出去了。其实我已确定,他的妹妹得的是一种所谓的环形秃顶症。我坚持要他接受我的要求,是为了让胖子明白,如果不按我的条件做,事情是很难办成的。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跟我说:“先生,她同意了。卡梅若答应满足你的要求。当然她不能在闺房里接待你,也不能进入到男人住的房间来。但我会安排你们在一间无人住的房间会诊。卡梅若一准备好,就会让人通知我们。”

这时赛利姆也从东方饭店把我的行李取了回来。他看上去非常着急,闯进房间时都忘了他一贯的礼节,对我说:“先生,大事不妙!附近有两个警察要找你。”“找我?到这里来找我吗?”“是的。他们跟着我来到了房子外面。”“警察怎么会认识我?他们提到我的名字了?”“没有。但他们问我,有一个男人带着两个黑人孩子,是不是进到这座房子里了。”“看来指的就是我。你告诉他们了,说我在这里?”“是的。”“蠢货!”他的主人吼道,“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是你干的最蠢的事。”

赛利姆又把腿和腰弯成了直角,咬着牙低声说:“的确,正是这样!”“算了,不要争执了!”我劝纳希尔说,“一定是有人看到我了,警察已经知道我在这里,否认的话,反而使事态对我不利。那两个警察要找我谈话吗?”“是的,马上!”管家回答道。“把他们叫进来吧!”

赛利姆出去了,纳希尔还有些顾虑:“我得离开这个房间!这样他们就知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它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不,你最好还是留在这里。”“为什么?”“你可以见证一下,我是怎样让你我摆脱困境的。我并没有触犯法律,不想过后听人们说,我们害怕警察。”“你是这样认为的?好,也许你说的没错,我愿意留下。”“很好!你只要镇静地坐在我旁边就行了!其实,对于警察会怎么跟我提起这件事,我很好奇。”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烟袋都熄灭了。因为黑人男仆不在旁边,所以我们自己点好了,并且尽量摆出庄严的神态,等待警察的到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到房间里,一点儿礼貌的问候都没有,便开始在房间里扫视,看完后其中的一个摸了下小胡须,上前一步说:“这就是逃跑的黑人吗?”

我就装做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他用手指着孩子,又冲我重复了一遍:“就是这两个黑人吗?”

我仍然不予理睬。这时他气恼地走到我跟前,用脚踢了我一下,说:“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这时我才跳起来,冲他喊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滚回去!你那肮脏的脚竟敢碰一位德国先生?”

我的面孔绝不能算是友好,那个警察一下子就退了回去,站到了门口他的同事那儿,然后仍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警告我说:“注意你的言辞!你知道我是谁,竟敢说我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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