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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5: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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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安平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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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戏

如戏试读:

小女子入戏

徐城北

段安平集文成册,取名《如戏》,是发“人生如戏”之慨,还是“戏如人生”之叹?应有深意在其中。我看后却想说真个是“入戏”,小女子“入戏”忒深!

从年龄上说,四十多岁的她对于古稀之年的我确是“小字辈”,她出生在山西,后常年在南国深圳工作。“戏”,既不是她攻读的专业,也不是她供职的本业,但她自幼喜爱,不独家乡曲调,举凡晋剧、秦腔、梆子、评剧、豫剧、京剧、昆曲,无一不爱,最痴迷于越剧。不但“赏”,而且“唱”,再而研究。豪华剧场,乡野陋巷,凡有丝竹之声响,便闻声而动,常常打着“飞的”不远千百里,只为听一场《牡丹亭》、《红楼梦》。入戏之深,令人咂舌。

段安平是记者,也是有房有车讲求生活品味的所谓“白骨精”。所不同者,她爱戏如痴。戏里的人生,她琢磨体味,人生中的如戏际遇,一个人,一段话,一次邂逅,怀着对渐趋消逝的传统文明的忧思感怀,她以记者的眼光切身观察,用细腻的笔调记下来,章章节节,情景交融,出将入相,青绿山水般开始,又水墨画样地悠悠远去。这是一位女白领单身生活的情感实录,也是一个女戏迷学戏演戏的寻梦体验。人生与戏曲互为镜像,于人生中寻觅戏曲意境,于戏曲中印证人生苦乐,每篇文章都是人生与戏曲的叠印,使得她的文章呈现出迥别于当今诸多女性随笔的特殊品质。这样看,集子取名《如戏》也实至名归。

段安平热爱传统的、民族的文化精髓,也因为所受到的教育,能在东西方文化中吸取丰厚的养分。她尤其喜欢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句话——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间。这句为女权主义者所青睐,而使很多中国女性心有戚戚的话,在她理解,是要有自己的精神空间和精神追求。现在,她不但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拥有了更大的舞台和空间。

愿段安平的人生舞台更加宽阔,也愿她的如戏人生更加丰富多彩。

辑一 羁旅戏梦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徐再思《【双调】水仙子·夜雨》《梨园遗梦》局部 李百军水墨选《梨园遗梦》局部 李百军水墨选《梨园遗梦》局部 李百军水墨选

寻梦离魂(上)

第一次看昆曲是在杭州,第七届中国艺术节上。我是为看越剧专程飞到杭州的。

中国艺术节自然是全国各地艺术精品的展示。看了艺术节的演出排序表,发现东坡大剧院有一场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上演,便列入我的购票名单中。其实,买票不是为了看昆曲,更想看的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人白先勇。

白崇禧,一个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那是他的父亲。我是学历史的,上大学时老师讲到白崇禧讲了整整一节课。书本、电影和电视剧中的白崇禧,每每激起我充满崇敬与跨越时空的神秘想象,而白先勇却是一位文学大家,他们奇特的命运轨迹,乃至白先勇与白崇禧长相的异同,都使人产生想亲眼目睹其风采的好奇欲望。

还有一个几年来盘踞在心中的问号想在这场戏中解开,就是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次宣布“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一共包括19项,而中国的昆曲就被列为19项之首。一种艺术,尤其是表演艺术,能够超越时空限制和文化隔阂而享有世界性的地位,并不多见。它的魅力在哪?一定要趁此欣赏探究。再者网上对青春版《牡丹亭》吵吵嚷嚷个不停,上网时眼睛轻浮掠过几篇评论却也无心细看,现在就活生生在眼前,焉能不看?

280元买张票进去,寻了自己的位坐了下来。两位年轻主角的表演清新俊逸、洒脱芬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是那唱腔欣赏不了,演员用长长的拖腔,将那些美丽的古文字一个一个慢慢咬着、嚼着,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听得我喘不过气来,这让我想起上大学时我最不喜欢的一门课——读那些没有标点的古籍文言文。身边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看她也是一个人,我便开起了小差,和她搭腔。阿婆说,我20岁开始看《牡丹亭》,今年67岁了,看了40多年《牡丹亭》,究竟看了多少场,自己也记不得了,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呢。天哪!我一下惊住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林黛玉走过梨香院,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那《牡丹亭》艳曲“良辰美景奈何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使黛玉“感慨缠绵”,“不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已经是《牡丹亭》问世一百多年时的情景了。而在明代就有娄江女子感动于杜丽娘身世,17岁时幽怨而终。又有杭州女伶饰演杜丽娘,若身临其境,在舞台上气绝身亡。另一位遭遇不幸的人则留下了这样的题诗:“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些都可通见《牡丹亭》永远的魅力。《牡丹亭》魅力就在一个“情”字,而此“情”之奇,奇在情源于“梦”。杜丽娘与柳梦梅相识相爱是在梦中。这是汤显祖的艺术独创。元明爱情剧中男女主人公大都是先在某一场合一见倾心,莺莺与张生佛殿“惊艳”;王瑞兰与蒋世隆“踏伞”相爱;李千金先于“墙头马上”相识裴可俊;霍小玉因紫钗而与李益结亲;也有那现实中有情人其实前世姻缘早定。唯独杜丽娘、柳梦梅在生前从未谋面,甚至根本不知有对方的存在。杜丽娘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境中出现了幻想中的意中人,“将奴搂抱去牡丹亭边,芍药栏前,共成云雨之欢”。

最打动我的还是“寻梦”这一场。杜丽娘游园后,“竟夜无眠”,即去花园中寻寻觅觅,“只图旧梦重来”。寻梦不见,她一病憔悴。固然,从写作手法上,汤显祖抓住一个十六七岁怀春少女的“梦”,发挥了一连串浪漫的奇思幻想,那么现实中呢?现实生活中,我们看戏也许不去关注剧本写作用的是什么手法,但剧中的“梦”,我们则常常做,既然是梦,就不分年龄。早已过了怀春的花季,可我经常在梦中与心爱的人相依相偎,或是我和一位心爱的人在“结婚”,即将成为他的新娘。而梦醒时分,心情总是万分晦暗。杜丽娘是在花园小憩,于是到花园中寻梦,而我会立即合上眼,希望重回梦中,到梦中去再次“寻梦”,希望能将刚才的梦接续下去,但是梦境早逝,寻来寻去,都不见了。杜丽娘痛苦地发现牡丹亭、芍药栏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她伤心、幻灭以至于绝望。看着此情此景,伴着伤感的笛声,杜丽娘仍在如泣如诉,舞台下的我,已是泪眼婆娑。

汤显祖的原本是55折,白先勇和几位研究汤显祖《牡丹亭》的专家一起,取其精华删减成27折,分上中下三本,三天连台演完。第一本是梦中情,第二本是人鬼情,第三本是人间情。由于我在杭州的时间有限,只看了第一个晚上的梦中情。有“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等,其中一场“拾画”,完全由小生一个人从头唱到尾,很枯燥,不由得我又分心了,便问旁座阿婆,演员和服装都这么美,为何舞台布景却显得有些简单呢?阿婆不想分神,就随口应付我:“昆曲讲的是写意美,这可比写实难呢!”随便一句话,倒又叫我回味了半晌。

从杭州回来不久,白先勇带着青春版《牡丹亭》南下深圳,其火爆程度为多年来戏曲界所少见,一票难求,座无虚席,想必很多人和起初的我一样看白先勇甚过看戏。开演前和演出中场,观众的签名队伍排成百米有余,白先勇签名签到手软。去年,与此盛况相隔三年,《牡丹亭》又一次来深,这先后两次,我都是认认真真看了整整三天。而在我去采访白先勇时,他一开口就很激动地说:“一个字——美!两个字——很美!三个字——太美了!演员美、身段美、服装美、唱词美、唱腔美……”一切的美我都感同身受,我想我也将同那位阿婆一样,逢场必看,一直到老。

现在我看的不是戏,而是梦,那是长醉不愿醒的梦。

寻梦离魂(下)

女人最易做美梦,女人的梦也最易破碎。

大年初一凌晨5点多,一个“痴”女人提着行李箱奔赴机场,登上飞往杭州的早班飞机,去寻找一个她深深爱着的也被爱得深深的男人。她曾以为自己不小心一下踏进了幸运女神的“魔法屋”,想要什么得什么,她想要一个意中人,很快,一位帅气、体贴、博学、事业也有成的男人立马被幸福之神送到她身边来了。

这个男人从机场接她回了家,他80多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和老父亲突然看到天外飞来的“仙女”,除了惊慌和意外,就是奉献他们全部的母爱和父爱。妈妈用那因长期生病而颤抖不停的双手,爸爸则拖着两条挪着走步也不怎么听使唤的腿,忙来忙去不停地为我们做着各种各样的我们爱吃的东西。

杭州就是杭州,这大年初一晚上,杭州大剧院就有戏上演。嗬!年前9月才刚看过昆曲《牡丹亭》,这又是越剧《牡丹亭》。年底11月也刚好看过一些关于越剧《牡丹亭》的新闻报道:“越剧版《牡丹亭》赴遂昌县首演,从此,越剧观众将有机会欣赏越剧的《牡丹亭》了!”报道还说:“《牡丹亭》长期以来主要是以昆曲的方式生存在舞台上,多少年来,越剧观众总是因为没有机会欣赏越剧的《牡丹亭》而感到遗憾。”写这些新闻的记者真是不了解越剧,越剧版《牡丹亭》早在1982年就被上海越剧院和上海静安越剧团搬上舞台了,当时剧名叫《还魂记》。上越的版本没看过,静安越剧团的版本由戚派传人金静主演,因对戚派情有独钟,近几年我在网上看过。遂昌县政府拿出一大笔钱来做投资,让浙江越剧团排演出来,这是不多见的,这也是我最关注的一点,为什么会这么做?

原来,《牡丹亭》诞生于明万历年间,是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县做知县时所创作。遂昌县是《牡丹亭》的原创地,遂昌人一直把汤显祖作为自己的骄傲,而今日的遂昌官员也把《牡丹亭》的普及作为自己的职责,他们要让《牡丹亭》成为遂昌的一个文化品牌,希望借助有最多观众的越剧,使《牡丹亭》为更多的人所了解与喜爱。他们投入了资金,也倾注了自己对汤显祖这位老县长的理解和热爱。

买了三张票,我和男人一起搀扶着老妈妈来到剧场,爸爸则留在家中。开演前心想,虽然越剧更多的都是生旦搭配的才子佳人戏,与昆曲相比,对于真情的追求却是一样的,越剧形式的确很适合《牡丹亭》这出戏,而身段扮相与昆曲也有许多共通之处,唱腔所表达的细腻柔情也很相似。然而,《牡丹亭》数百年来就是昆曲,就是那个模式,很多经典段子人们已经耳熟能详。现在平白新创这样一个越剧版,昆曲的戏迷能接受吗?越剧的戏迷能接受吗?还有啊,昆曲擅长造境,《牡丹亭》已经在昆曲的唯美意境中达到极致,再用越剧演怕不是那个味道了吧。况且,越剧本身也有自己的流传程序,每句台词都有固定的唱腔和身段,如果随随便便改动,那么所谓的“经典”会不会就不复存在了?

聚精会神地看完了这个越剧版,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越剧与昆曲的最大不同是一个写意一个写实,导演就利用了越剧写实的特点,并把这个特点发挥到极致,舞美实在太美了,完全符合我对《牡丹亭》舞美所有的想象。伴着杜丽娘和柳梦梅扮演者精彩的唱功和绝妙的演技,我的心被那优美的唱腔和跌宕起伏的剧情深深吸引了。

越剧排演《牡丹亭》最大的难题是如何保留《牡丹亭》原剧中的精华而不伤其筋骨,可不是嘛,把55出戏压缩在两个小时内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闹学”、“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回生”、“硬拷”,越剧《牡丹亭》七出戏,以杜丽娘、柳梦梅和父母相认为结局,整个核心唱段保留原汁原味,其他唱词则比较通俗化,相对更容易让古典名剧亲近当代观众。两个小时的演出,整体感觉既流畅、简洁,又颇为完整。

打出租车和老妈妈回到家里,全家人还沉浸在越剧的喜悦当中。男人说,这女子可不一般咧,每次看完越剧,都忍不住要唱呢!来吧,唱几段给妈妈听听。“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描龙绣凤称能手,琴棋书画件件会……”唱完祝英台,又唱梁山伯,唱完林妹妹,又唱贾宝玉,一直唱到严兰贞、曾荣。老人听得热泪盈眶,手都拍红了,不住地慨叹:“唱得好,唱得像,真不亚于专业的了,这么长的唱段,怎么能记得住哦!”她听得满心欢喜,恨不得就这样一直听我唱下去。80多岁的爸爸说,妈妈很久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如果说早上老妈妈看我这个“不速之客”眼神还有些疑惑的话,那么听了我唱的越剧,她已经差不多像对自己孩子一般喜爱我了。

我如婴儿般带着幸福的微笑入睡,带着这微笑进入甜美的梦乡。我在梦中突然抽泣起来。明明心爱的人就在我身旁,他怎么忽然不见了?我的爱人已离开,我不知他去了哪里。穿着杜丽娘那身绣着牡丹花的白裙,我来到后花园寻找他。四处都没有,天又阴又黑,我感到很害怕。走到一棵梅树下,跪下,我用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我想我就在这里等,直到永远永远。“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一阵音乐声突然响起,我从梦中蓦然惊醒,墙上挂钟还不到6点。男人接了手机,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她在表达她的爱、她的思念。男人慌乱地朝我望一眼,而我一直闭着眼睛,他觉察不到我的醒来,马上起身钻进那卫生间,关上门放低了声,他在和那女人互诉衷情。半个多小时了,才走了出来。我神情木然地呆望着天花板,眼角还挂着从梦里带出来的两滴泪。

我一直以为我是杜丽娘,最终能够美梦成真。梦醒了,心碎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1970年代的爱情

爱越剧深入骨髓。了解我的人总想知道原因,首先要对我寻根问祖,翻翻老祖先的家底,先世是不是江浙人呐?若说不是,再从现世找突破,难道是嫁了那里人?我说不对。然后就是问:那家族里有人唱?我说,全都不是。总得有理由吧?

是的,是有缘由的。跟一个男人有关,是这个男人深深地影响了我,自八九岁就开始跟着他哼唱越剧。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哥哥。

哥哥是50年代末生人,长我十几岁,在我入小学一年级时他已经工作了,他自小就是个玩无线电的高手,小学还没毕业就自己组装出了收音机,那时的收音机可是个大大的稀罕之物呢,这件事也是脾气一向暴躁的父亲脸上笑容最多最自豪的。我的乡亲们,尤其是儿时的伙伴们天天都到我家来听收音机,听完刘兰芳的《岳飞传》,就是电影《小英雄雨来》的录音,然后就是样板戏。大家都不愿意轻易离去,总是想知道前一个节目之后又会从这个淡黄色的盒子里传出什么好玩的东西。有时候,他们还凑热闹地围成一团,伸长脖子,趴在收音机的屁股后,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好奇地问来问去:“这声音究竟是怎么发出来的?里面藏了什么人吗?”

听得最多的除了刘兰芳和单田芳的评书,就要数越剧《红楼梦》了。哥哥最痴迷的就是这出越剧《红楼梦》,而且他听的时候,不希望有任何人在身边。如果有人,他就会把收音机的开关关上,边上的人很无趣地走了,他再自己悄悄地打开。我发现他总是一边听一边跟着唱,有时还偷偷地抹泪。尤其是“宝玉哭灵”,每听一遍就哭一次。哥哥平时还总把那段戏挂在嘴边,哼哼唧唧地只顾自己唱。那时我虽然很小,却完全懂得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那时有一群特殊的高校学生,他们的名称是工农兵大学生。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高考就被取消了。直到1970年,大学才重新开始招生。当时的指导思想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再回到生产实践中去。我的哥哥就是1976年的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到北京上学之前,我的父母做主为他与老乡的女儿定了亲,说这一走就是三年,万一有什么变化,这对不起老乡,还是赶紧把婚事定了吧。老乡的女儿阿桂长相一般,但人贤惠,脾气好,见人总是乐呵呵不停地笑。她爱我哥哥,经常主动花钱请哥哥看电影或溜冰,但哥哥却很少主动去找她。

那时年轻人定亲结婚开始讲求“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阿桂对哥哥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这个人。定不定亲的没关系,只要不忘记我就好了。”但母亲还是倾尽家庭所有积蓄,买了一块400元的手表(父母那时的月工资是每人29元),作为定亲礼物交到阿桂手上。

在大学校园,哥哥与班上同学小亚相爱了。小亚与哥哥的命运很相似,上大学之前,家里也给她定了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大学毕业后,小亚为了摆脱那桩婚事,她决然跟随我哥哥,宁可浪迹天涯,也不要回老家东北;哥哥也有同样的想法,决心不再回西安,不再回到原来推荐他上大学的工厂。于是两人背着大行李悄悄地从北京回到了我与奶奶生活的地方——山西长治。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天刚蒙蒙亮,他们两个就都起来了,哥哥挑水,小亚扫院子;哥哥烧火,小亚煮粥;哥哥吹笛子,小亚伴着音乐翩翩起舞。这对幸福的恋人决心生生死死相爱,一生不分离。每天他们俩都是徒步走几公里十几公里,只为到附近的工厂找工作。那些个厂非常需要哥哥这样的人才,但却没有一家敢要。那是个完全的计划经济时代,单位姓“公”,如同一个大家族,包揽了你这一辈子:就业、教育、劳保、福利、住房、医疗、生育甚至子女上学等一个人生老病死的全过程。调动工作难,简直比登天还难,加上哥哥是单位花了钱送他上的大学,即使他不想回,也没有单位敢要。哥哥倒是为了爱情,想什么档案关系也不要了,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有工作有口饭吃就行。这种“叛逃”,是当时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用问结果,不论怎样努力,他们也不可能成功。在那严格的体制下,他们俩经过了那样一番拼死挣扎,终于败下阵来。小亚不得不回东北。就在离别的头一天晚上,她失踪了。我们全家人找了一个通宵,最后在一片荒凉的玉米地里找到了她。她独自在那里哭了整整一夜。哥哥当然也无力与社会再抗争下去,他在痛苦中无奈地买了返回西安的火车票。

哥哥一回到家,父母便实施他们的惩治。先是连续数日的声嘶力竭的怒骂,接着就是逼迫哥哥跟那位已与自己定亲的女人结婚。哥哥心里发誓要永远等自己心爱的人,那是他心中的“林妹妹”。他相信终有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于是便死活不同意父母的要求。每天他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学会了抽烟和喝酒。喝醉了,就在屋里高唱《红楼梦》,呼唤他的“林妹妹”:“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宝玉是终日相伴共欢笑。我把那心上的话儿对你讲,心爱的东西凭你挑。还怕那丫鬟服侍不周到,我亲自桩桩件件来照料。你若烦恼我担忧,你若开颜我先笑。我和你同桌吃饭同床睡,像一母所生的亲同胞。实指望亲亲热热直到底,总见得我俩情谊比人好。谁知道……”

父亲逼他表态,他死活不开门,又以绝食抵抗。父亲暴风雨般一脚将门踹开,屋里的家具倒了大霉,门被劈成两半,写字台被砸裂,衣柜的门玻璃也被击碎了。任凭疾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哥哥只字不言,只是默默流泪。父亲的拳头死命地砸向他,他却一点也不躲闪,只是像座蜡像一样地坐在书桌前。

哥哥最终又败下阵来,没多久他就与阿桂完婚了。哥哥素以“贾宝玉”自居,结了婚,便更加沉默寡言了。只是时常呆呆地哼唱《红楼梦》,静静地一个人在收音机旁听《红楼梦》。我第一次从他身上领略到爱情的含义,也第一次知晓并学唱了“越剧”。第一支会唱的越剧段子就是“宝玉哭灵”,及至上初中时,《红楼梦》中主要段子我都基本上会唱了。

也就是上初一那年,我考上了县剧团。我想去唱戏,我想去寻找像哥哥一样痴情的“宝哥哥”。

贾政是女的?

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看越剧电影《红楼梦》,除了因为那时的娱乐生活贫乏、少有别的娱乐形式选择外,更多的是出于好奇。每看完一遍,就听乡亲们议论说,那里面的人物都是女演员扮演的。要说贾宝玉是女演员演的我是毫不怀疑,心理上也是能接受的,但那个长着长胡须的贾政,无论我怎样仔仔细细看,反反复复听,也不相信是个女的。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渐渐知道“女子越剧”和“男子越剧”的一些概念。此前我心里一直都十分疑惑,过去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戏不都是由男人演的吗?花旦当然由男人演,叫“男旦”,像京剧中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这样的,也才有了“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嘛。越剧为什么会如此开放?实际上这只是因无知导致的错误想象。中国戏曲历史上是有女演员的,元代的《青楼集》就记载了许多女艺人;从李渔的小说中可以看到,明代戏班中也有女艺人。只是到了清代,那些主要剧种全成了男演员的天下,梆子、徽班、秦腔、汉调、皮黄(京剧)是这样,昆班也是这样。“同光十三绝”中“四大名旦”和“四大须生”都是男性,成立时间与女子越剧诞生年代相近的苏州昆曲传习所的“传”字辈,也全是男性。女性不但不能演戏,甚至不能进剧场。上海的茶园和戏院起初的女性看客,通常是男性携带的妓女。

19世纪中叶西风东渐,上海领风气之先,女性不但可以堂而皇之进入戏院看戏,而且还可以进入戏班。同治年间上海出现的“髦儿班”,就全是女孩子。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不但京剧有了男女合演,而且许多剧种都有了女班,上海报刊广告中就常见“女子申曲”、“女子新戏”、“女子苏滩”、“女子宣卷”、“女子说书”、“广东女班”等名目。女子越剧就是在这种环境中产生的。据记载,越剧的起源地嵊县(现嵊州)有个在上海经商的商人叫王金水,他在戏院里看到全由女孩子演出的“髦儿戏”,由此受到启发,便萌动了办绍兴文戏女班的想法,于是从在上海的男班中聘请老师回乡办班。这第一个女班训练半年后,先到上海演出,在报纸的广告上出现的名称是“嵊县髦儿班”。女班的出现是越剧艺术形态发生重大转折的标志,尽管第一个女班在创办后屡遭磨难,未能在上海滩立足,但它毕竟是越剧由男班向女班转换的开端。

说到这里,还是有一个问题曾令我疑惑,许多剧种都有女演员,有的还有女班,为什么唯独越剧会演变成全部由女演员来演出呢?后来了解发现,这其实是在上海文化大背景下产生的一种奇特现象。上海文化品种多,剧种多,人才多,特殊的环境吸引着各方面的人才。就戏曲而言,有近二十个剧种同时在一个城市演出,而且名角荟萃。京剧实力雄厚,占据着主要的大型舞台,可谓名家辈出;申曲(沪剧)是上海的地方戏,土生土长,也有几大名班;昆曲历史悠久,艺术精湛,虽较冷落但受到一批实业界人士和高层次文人的欣赏;甚至连北方的“蹦蹦戏”也在上海有市场,这个戏种在一些人帮助下成功地改良为“评剧”,白玉霜就曾被誉为“评剧皇后”,红极一时。剧种多,必然竞争激烈。要在竞争中站住脚,必须有与众不同的特色、有自身的优势。越剧历史短,家底薄,表演手段不丰富,与其他剧种相比实力弱,男班尽管努力站住了脚跟,但影响不大,只能局限于茶楼、游乐场和小型剧场演出,报纸刊物从无评价介绍,甚至登的广告也不起眼。女班刚到上海的几年,零零落落,不成气候,景况与男班差不多。

到了抗日战争爆发,上海成了“孤岛”,上海租界在战乱年代相对安定,有大批绍兴、宁波籍人士涌入,大批女子越剧戏班蜂拥来沪,两三年间有三十多个班,几乎所有著名演员都集中到了上海。她们中有“三花一娟”,有后来成为“越剧十姐妹”的一批新秀。经过七八年在舞台上的摸爬滚打,她们积累了较为丰富的演出经验。她们年纪轻,又有群体效应,于是很快产生了很大影响。女子越剧演出的剧目都是“情”字当头,缠绵悱恻,与男演员的风格完全不同,这更易赢得女性观众的青睐和共鸣,这样就形成了一种优势。而男班则后继无人,比较有经验的演员都转到女班担任老师。剧种也就在这一时期实现了由男班到女班的更替。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在越剧《红楼梦》中,不但是贾政,还有贾琏、贾敬甚至那个焦大老头,都是由女子扮演。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我心里滋生出了爱越剧的这一情结。

七天哑人生活

心情异常烦闷的时候你最想去做什么?我常常这样问我周边的人。答案是多种多样的:有人会去领略外面世界的大好河山,将抑郁已久的滞气释放到大自然中去;有人会叫上三五个叽叽喳喳的朋友,去逛街购物,拿“挥霍”作为心灵的滋补营养;我呢?是想过七天哑人的生活,独自一人躲藏在一个寂静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一件事也不做。

于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日,我坐飞机飞到杭州郊区,在一个僻静的小宾馆住了下来。

这个计划我蓄谋已久,缘于我会在某段时间莫名地厌倦一切,烦躁不安。对于了解我几分心思的、至今仍在菜市场为一毛钱与菜贩斤斤计较的大学同学来说,这实在难以理解,她们甚至会如此大骂:“你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票子有了,日子过得红,过得火,过得烫,是被好日子烧得发慌吧!”或许她们的话有道理,可是即使我理智的时候也说不清。

宾馆登记时,我跟小姐指指画画,没吱一声。她们发现我是哑巴,便立时就分外热情起来。专门有人领着,还有人专门为我拎包,就是与我说话时,也是比比画画的,竭力与我沟通,唯恐我听不懂。要是在以往,我会感动得不知如何对小姐连声说谢了,可现在没有,跟随在小姐之后,无精打采地走进房间。

第一天,我整理一下行李,整理一下心情,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那是因为宾馆送我免费早餐,我要赶着点儿去吃。吃完早餐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在网上散乱地东瞅西逛,看看老朋友,找找新朋友,刚过两个小时,倦意就袭遍全身。

一觉醒来,是中午12点。吃了点东西后就更加爽气十足,精神抖擞,于是开始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文一路、文二路、文三路……在天黑之前,走完了三条街,每间商店、酒楼、理发馆、美容院、公司单位甚至街上行走的人,我都盯着瞧上一会儿才会大步离去,我总想尽可能地找出杭州与深圳的街道上的同样类型的单位最大的不同之处、不同人的最大的相同之处。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依然拷贝了第一天的作息时间表,一言不发地吃、喝、睡、走、看,天天都如此。唯一不同的仅仅是行走的街道和小巷的名称。

第六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身上的赘肉一扫而光,身材重现我20岁的光彩,不用说这成果缘于这几天来的行走。赶去餐厅吃早餐,坐下来吃得很慢,吃得也很多。每进来一拨儿人,我都要仔细看看,猜想着他们是什么身份,是哪里人,是出差还是开会,是公款还是自掏腰包。之后就看那些男的长得帅不帅,再然后就是想是不是我在偷看那些帅男人的同时他们也在偷偷地瞄我。如果是……其实渴望是,渴望猛然与一个我喜欢的男子四目相对。可进进出出好几拨儿了,没有找到对眼的,他们匆匆忙忙地走,匆匆忙忙地来,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心里一阵阵失落。

退而求其次吧,那些服务员也该主动跟我说上几句话啊,可也没人理我。

餐厅离客房还有一段距离,穿过一段小亭廊还要路过一个荷花池。我起身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走到荷花池边,我停下脚步,眼睛呆滞地朝水里看着,我实在忍不住了,看着正在盛开的几朵忧郁的荷花,久未使用的咽喉像是堵着棉絮:“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日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红楼梦》的悲伤伴着喑哑,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如果此时有人叫我一声,哪怕骂我说“这唱的什么玩意”,说这是噪音,我也会感到无比开心无比快乐的。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路过,我两眼盯着他看,希望他看我的同时我跟他打个招呼,可他却目不斜视径自朝前走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步走到宾馆前台,大喊一声:“小姐,退房!”

前思后想,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是在对自己不具有某种能力感到厌恶。

你可能生活得太快乐了,不妨与不快乐交个手;你太自由了,不妨让自己禁闭一周;你太健康了,不妨生几天病,和医院濒临死亡的病人做个朋友;你拥有完美的爱情,不妨失去一次;你总在运动场上跑第一,不妨摔倒几次吧。

走街

不想上班的时候,你就离开单位,最好离开这个城市,走到好远好远越远越好的地方。

我常常会这样,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必须这样。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穿上低胸的吊带、低腰的牛仔,在一张青春已逝的脸上大胆涂上透明闪亮的艳紫,哼着歌儿,唱着曲儿,张着牙,舞着爪,还时不时狠狠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

这种感觉真好。这一天,我来到杭州,我就泼皮似的走在杭州的教工路上,不知道到哪里,不知道能走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头回来,反正回来也不知回到哪里去。

中午,阳光还有些晒,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停,时而呆,我躲着阳光和汽车,迎着灰尘和无望的目标。路上的人倒是躲着我,尤其是孩子,两个街边门店小老板的光屁股孩子迅速跑回店里,我的表情青面可怖吗?

一个很有趣的店名:石头剪刀布。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晃着头,走进去。原来是一家剪刀专卖店。这种冷冰冰的家伙躺在那儿,总让人联想到暴力与血腥的东西。再往边上看,竟然有博物馆?是啊,很醒目:张小泉剪刀博物馆。江南风格的民居,粉墙黛瓦,茂林修篁。表里反差如此之大,这让我立即想到胭脂与大刀。

一把如小孩般高的国内最大的民用剪,高1.15米,它像一个带枪的士兵把守在那里。还有长仅5.7厘米、重10克、可以放在一个火柴盒内的小剪刀,精致秀巧,格外引人注目,这些奇工妙作,总是浸润着过人的智慧。

半个小时后,继续走。汽车驶过,尘土漫天。街边有一家毛线铺,各种彩线把我的眼球牵了去,那些毛线或是长期暴露在马路边的缘故,或是天热难卖的原因,它们穿着一层薄薄的尘衣。那看铺的中年妇女在织着一件淡绿色的小毛衣,想必是给她儿子或女儿织吧,她悠然淡定,神情安详,我不禁驻足。往时的记忆扑面而来。20世纪90年代初,我经常光顾这样的小铺,星期天的休闲时光大都交给了这些形形色色的小店。20岁的青春总能编织出一幅幅让人羡慕的七彩画,那年少的时光为何说没就没了?层雾迷离,恍若梦境,毛线的尘衣也曾出现在另一个时空中,那也是我最真切的记忆。而此时此刻我身在何处?我是在这个世界吗?好像在,又好像不在。再看那位中年妇女,她既像我妈妈,也像我自己。在这大实若虚的境地里,我即刻变得忧伤起来。“丁零零!”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给我忧郁的情绪里加了更令人烦躁的噪声。猛一抬头,我好像看到我的哥哥嫂嫂了,他们的自行车上结结实实系绑着小座,小座有的用竹子做成,有的用铁丝编成,有的绑在车后座上,有的绑在车前梁上。小座在车后的是骑车的“嫂嫂”,嫂嫂不时地将手伸到后边,摸摸孩子是否安全;小座在车前的是骑车的“哥哥”,哥哥的尖下巴不停地蹭着孩子的头顶,分分钟都在传递着一种温暖的父爱。车上坐着的是我的“小侄子”啊!有时从幼儿园放学回来,有时则是嫂嫂带他到菜市场买菜或打酱油。我的小侄子长大了,邻居接过的那个小座,又成了另一个小侄子的宝座。

深圳少见自行车,也没有我“小侄子”那种小座的空间,当然也就看不到这种温暖的景致。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下来,不一会竟下起雨来。我是这里的盲人,谁也不认识,不知道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即将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处这个城市的东西南北,当然也不知道出门带着伞。找了个房檐避雨,我干脆席地而坐,躲雨的人陆续来了几个,他们不停地朝我张望,像是看着一个坐在雨中的怪人。而在我的身后,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药店。

他们忽然移开视线,新来者比我更受人关注,所有的眼光都投了过去,久久地落在那位后来者的身上。一个60岁左右的老头拉着一辆架子车(农村人自己用木头制作的车轮),车上铺着两床被子,被子污秽不堪,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子中间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人头被被子半掩着,走近才看到是一个60岁左右的阿婆,脸色灰暗,目光呆滞,平静的脸上还留着曾经被痛苦扭曲的痕迹。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上天的时候,反而显得平静了。老头进药店一会儿就出来了,他蹲下来等待雨停。同在一个屋檐下避雨,我禁不住要向这陌生人表示我的关心,老人告诉我,老伴得的是肺癌,这种病只是白花钱,家里也没钱可医治,只好出院回家熬日子,但他实在不忍心让老伴等死,只好在药店买些最便宜的药带回家慢慢吃,不管效果怎样,心里总算有一种安慰。

我掏出20元钱,递上去说你们就买个快餐吧,老头说什么也不要,我只好收起来。或许他是觉得这点钱无济于事,再加上伸手要钱终究不好看。

雨下得更大了,每一滴雨都敲打着我的心。每一个人都有这一天的,站着的时候人或许差别很大,可到上天召唤的时候,躺下了,所有的人也就平等无分别了。

我还是冒雨走开了。来到附近一家颇有档次的餐厅,坐下,一气点了好几个菜。这时,非常熟悉的越剧第一女小生茅威涛的唱腔从空中飘来,挂在餐厅墙壁上方的电视里恰好在演《唐伯虎落第》:“一弯冷月照寒窗,秋风飕飕落叶黄,欲举杯酒邀月饮,酒尽壶空意茫茫。……从来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小庵中唯有胸中万壑藏。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我这个六如居士甘荒唐……”

这种背景音乐与老头夫妇合在一起,成了真实的电影镜头。热气腾腾的菜端了上来,可我怎么也吃不下。

爱戏成痴

或闲暇时分,或身心疲惫,或心烦气躁,我都会钻进只属于我的15平方米的小屋。切断电话,丢开书报,换上睡衣,反锁房门,开机放碟……越剧、评剧、黄梅戏、京剧、秦腔、花鼓戏,生、旦、净、末、丑,一个个角儿向我走来,与我握手,同我拥抱,向我讲述一个个凄美动人的爱的故事。哭了,笑了,都在她的脸上,也都在我的脸上;悲了,乐了,都在他的心里,也都在我的心里。我就是她,他就是我。

我与那个凡俗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在这里,那颗漂泊浮躁的心总是那样安然,那样踏实,那样沉静如水。忽而我是个张口就嘤嘤啼哭或哈哈大笑的孩子;忽而我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缕缕相思剪成愁”期待我的相公来迎娶我的闺中少女;忽而我是风流倜傥、潇洒不尽的书生相公;忽而我又是那个伸张正义、秉公执法的包文正……

在这里,我总会得到一次次的情感修复和心灵调整,享受一种精神的大补。

常有人对我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会喜欢戏?”其实,原因很简单,有人为张学友彻夜难眠,有人为张惠妹疯狂难耐;有人耽悦古墨,有人醉心山川,有人喜爱鲜衣美食,有人狂追歌星影星,可谓“萝卜青菜”。

我出生在一家大型军工企业的干部家庭。“文革”期间,牙牙学语的我,在各路派别争斗的枪林弹雨中,还没来得及进幼儿园就被送到乡下奶奶身边,成了一个在牛背上嬉戏的土娃娃。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就是戏曲和电影,村中来了大戏,我是每场必看,而且,每场看后必定在家中向70多岁的奶奶进行二次“汇报演出”。

农村不少女孩子心灵手巧,十一二岁的我也跟着学会了各种小手工艺,在我所住小村庄中的“供销社”里,我买来了五颜六色的扎头的塑料带,将它们剪成花瓣,再用针缝起来,做成一朵朵精致的小花,戴在头上,又将姐姐用钩针织出的盖被子用的白色大网巾披挂在身,当作花旦的裙子,将两条大枕巾搭在胳膊上算是水袖,照着镜子,拉开架势,“锵……锵……锵……”,鼓儿、板儿、锣儿、钹儿、胡琴,全部用嘴巴拉上场,再开拖腔:“太——君,辛苦了——”70多岁的奶奶在一旁看得聚精会神,干瘪无牙的嘴笑得乐开了花。

农家孩子纯朴的快乐就这样写在脸上。

在我12岁那年,适逢县里“红专剧团”招收12至16岁的小演员,消息传来,我兴奋极了,每天原本要靠大人叫起床的,突然就早早地醒来了。凌晨5点多,伸手不见五指,我像只小泥鳅一样摸黑溜到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开始“咿——啊——呀”,没有任何科学方法地叫喊练嗓。到了正式考试那一天,我和同村的一个平时喜欢唱戏的小伙伴背着家人悄悄上了路。两个小家伙骑着齐胸高的自行车,硬是蹬了二三十里地,我带她,她带我,大腿根儿都磨起了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县城。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走那么远的道儿去县城,也是第一次见那么大的场面。那里人山人海,像有几千人,绝大多数都是农家孩子,有的一家父母陪着来了好几个。考试之后,大大出乎我之所料,团长一眼将我看中,说我嗓音条件好,扮相好,天生是块好料,后来我被分配到小生组学小生。消息很快传到父母耳中,岂料他们非常生气,母亲用极端鄙视的口气说:“小小年纪,就想当‘戏子’!‘戏子’是被人瞧不起的,懂吗?”他们认为,只有考取大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就这样,我被迫回了家,成为一个戏曲演员的梦想就此被斩断。

后来,我考上大学了,毕业了,工作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了,父母从此也放心了。这一切全部按他们的设想轨迹,在走着他们规定的人生之路。可是,我仍然有着像孩子般天真的梦想——什么时候去演戏。实际上,我心底深处早已承认我这个年龄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正是这些天真的梦想构筑了我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在自己的这个世界里快乐着,幸福着。

夜半悲声

夜深了,人就会很伤感,所以写下了这么伤感的题目。

沐浴,更衣,上床。

白色的床笠上一朵朵金黄色的向日葵咧着嘴热烈地对着我笑。每天我的“夜生活”很有规律,10点下班回到家,根据心情安排,要么看电视,边吃零食边看那些让人愚、傻、痴、笨的各种男男女女相亲和“真人秀”,看着看着和电视里的那些请来表演的美女一样,乐哈哈地大笑;要么边绣花边听戏,越剧、评剧、秦腔……这几年,我买的戏曲碟过千张,单是评剧,整场的大戏就有近百部,每场从头看到尾至少要两三个小时。平日没多少时间专心看大戏,就边做着手工边看戏,亦可谓一举两得;要么继续上网,投入意犹未尽的“口粮薪水”事业中去;要么就静静地看书。可不是嘛,买的书也是堆积如山了,不能总是摆设。

这一切活动大约进行两个小时,之后准时走进淋浴间,让温润的水亲昵抚慰我的肌肤。

暖暖的身子带着一身热气靠坐在床上,顺手拿起常年堆在床上的各种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翻着翻着,眼帘慢慢合上,轻轻飘入这个美妙的时尚世界……一切都是美的,包括梦。

手机突然响了:“妹妹,我累了,就想听你唱一段越剧给我听!”我知道,这个时间段除了恶意的骚扰,来电的就是我那小“哥哥”了。小“哥哥”在上海的某个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就留了校,他小我十多岁,几年前他本科毕业后还想继续考研,在家辛苦地复习准备应考,于是我们在那个想象的世界中相识了,每天他对我嘘寒问暖的短信不断,冷了?热了?有没有穿好衣裳?有没有按时吃饭?胃痛了该什么时间吃药,什么情况下按摩的功效比较好,等等。每天短信至少30条。“妹妹,自从认识你以后,我觉得我变了,在深夜我开始觉得孤独,我在人生当中,第一次体验到想念一个女孩的味道,我想你能在我身边。”难以置信,一个21岁的独生子怎会那么懂得体贴人。

啊?这是网恋了吗?呸,鬼知道我这个人还有没有恋的能力。为何什么事都要做个定性?要知道这多姿多彩的生活中有许多情节是没有什么定论,没有什么结论,更不需要什么理论的,它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存在着。小“哥哥”生在上海,长在上海,20多年也未曾离开那个城市一步,一直在越音中被熏着、腌着。当我们第一次知道彼此都喜欢越剧时,幸福的花儿迅速在心底的漫山遍野开放。于是,他唱宝哥哥,我唱林妹妹;他唱梁哥哥,我唱祝妹妹。于是,他成了我的宝哥哥梁哥哥,我成了他的林妹妹祝妹妹。

今夜,刚刚入睡,被他电话吵醒,迷蒙中慢慢睁开眼,愣了半天,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坐起来靠在床背上,“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篷”的感觉,一个人,心里空空荡荡,我没有作答,就直接唱起了《红楼梦·葬花》:“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唱毕,我彻底清醒了,电话里一片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我又重复唱了其中我最喜欢的两句,每逢唱到这两句都会伤感落泪:“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妹妹,我知道你又掉泪了,我……我多想用唇吻去你眼眶中的泪水。”

听了他的话,我的伤感不能自制。夜晚,总是和恐怖、罪恶相伴,总是和孤独、相思相连。可此时,这种美,这种真实,这种祼态,还是由我自己记录下来吧。不知不觉间,我与小“哥哥”的对话已记录了整整一大本。循着这种情感,我接着唱起梁山伯的“无限欢喜变成灰”:“英台说出心头话,我肝肠寸断口无言。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我只道有情人终能成眷属,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满怀悲愤无处诉啊——无限欢喜变成灰。”唱着唱着,已是泣不成声,眼泪如决堤之水。我边大哭边哽咽边唱着,唱完,我的眼泪已经像雨水灌进我的脖腔。我知道,他要在身边,一定心疼得抱我在他的怀里了。此时此刻,他一句话也没有,只听得电话里也传来微微的抽泣声。“只有在夜深,你和我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我睡意顿失,张国荣出演的一部悲情电影《夜半歌声》,还有他亲自演唱的电影主题歌《夜半歌声》,这一切又把我从越剧中拉了出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乡下端午

早晨5点刚过,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我从梦中惊醒。6月的太行乡下天气依然凉爽,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轻轻抻了抻厚被,想着谁家办喜事怎会这么早?

闭上眼睛,想抓着一些梦的碎片,再次进入梦乡。谁知又一阵鞭炮啪啪地轰响,之后不到一分钟,忽远忽近或脆或闷地连连响起。隔壁屋子的木窗前,传来母亲轻轻的叫声,娟儿,快起来吧,该烧香了,不能落在人家后面了。娟儿是我大哥的女儿,还不足21岁的她已经是一个一岁儿子的妈妈。

原来今天是端午节,我也立即爬了起来,想帮着母亲做点什么。走进厨房,一股喷香的黍米伴着红枣的清香扑鼻而来。我家乡的土地干旱而贫瘠,盛产一种叫黍子的东西,它生长期短,耐寒耐旱耐贫瘠;黍子结的籽叫黍,淡红色;磨去皮后叫黍米,俗称黄米,形状与颜色都与小米一模一样,只是直径比小米大一倍。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就起了床,做好了黍米饭。

娟儿盛了三碗黍米饭和几十只妈妈头天煮好的粽子,打开神龛,先给老祖宗献上一碗,再放十个粽子,燃上三炷香,磕个头,起来再以同样的仪式放到灶边一份,献给灶神,之后再放入正房大门外左侧一人高的小窑子里一份,再燃香、磕头。小窑子叫天地窑,是应着农村“敬天敬地敬祖宗”风俗,专门用来敬天地时烧香用的。它的高度和纵深都有约30厘米,镶嵌在正屋门外一堵一人高的墙壁里。我在十多岁时,还在天地窑里养过小兔子,也曾抱母鸡进去在里边生蛋。那时我必须踩个小凳子爬上去才能够得着喂兔子取鸡蛋。

完成这三处方位的敬献仪式之后就开始放炮,小时候我在家时,这些仪式全部由我一个完成,奶奶摸着黑起来就准备好应有的供果。现在则由娟儿和她奶奶传承。这个家,怎么一直都是奶奶和孙女撑着?人世间有很多事情真的说不清楚。

我们的早餐就是吃粽子,吃完早饭大约10点,亲戚或邻居间开始相互走动起来,我家也来了好几拨儿,都是来送粽子的。母亲这时会立刻从厨房里端上一盘自己包的粽子,拿出两只小盘子,分别剥上两只,粽叶的清香飘满整个屋子。母亲叫我将攒着舍不得吃的上好的蜂蜜从木柜子里拿出来,打开,黄澄澄的,淋上两勺,让亲戚们品尝。除此而外,母亲还要把我从深圳带给她的各种大包小包的零食打开,让大家尝鲜。我把母亲拉到一旁悄悄说:“这是我专门为你买的,你怎么都给别人吃了?”母亲慈祥地笑笑:“咳,人家吃了是为咱扬名呢,全部自己吃了那是浪费,这东西的价值没显示出来,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是一个味,尝尝也就行了。”

吃过晚饭,我早早地陪母亲坐在电视机前,一边陪她聊天一边看电视,突然发现一个台正在演绍兴莲花落《曹娥传奇》,便立刻停止和母亲说话。几年前我专门到绍兴看越剧时就看过莲花落,曹娥是东汉时期一个孝女,因她的父亲在江中溺亡,年仅14岁的她沿江号哭,经数日仍不见她父亲的尸首,于是在五月初五投江,几日后两尸合抱而浮起。后来,乡亲在五月初五这一天祭奠曹娥,因此也有端午节发端于此的说法。

母亲看不懂莲花落,要换台,她和我一样也非常喜爱看中央十一频道,她钟情河南豫剧,我则爱看越剧、评剧。频道拨过来,十一频道正在放京剧《伍子胥》,是王佩瑜演的。京剧我看得不很多,但我非常喜爱王佩瑜,年纪不大,气场超强,个性十足。于是我将心定在这个台。其实这出戏,很多京剧大腕像杨宝森、于魁智、杨乃彭等都演过。传说伍子胥助吴伐楚后,吴王阖闾去世,皇子夫差继位,吴伐越大胜,越王勾践求和,伍子胥主战,夫差不听,却听信奸臣谗言,赐伍子胥自尽,并于五月初五将尸体投入江中,此后人们便于端午节祭奠伍子胥。

娟儿收拾完碗筷,喊大家坐在一起共饮雄黄酒,她端了一大碗进来放在全家人吃饭的圆桌上。其实我们家乡的雄黄酒并不是真正的雄黄放在酒中煮出来的,而是自己酿的米酒,再放入蛋黄,喝下去酸酸甜甜的,相当于餐后饮料。倒是雄黄酒,让我想起《白蛇传》中的白蛇白素贞的凄美爱情故事。《白蛇传》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描述的是一个修炼成人形的白蛇精与凡人的曲折爱情故事。传说发生在宋朝时的杭州、苏州及镇江等地。流传至今有多个版本,但故事基本包括借伞、盗仙草、水漫金山、断桥、雷峰塔、祭塔等情节。白素贞是修炼千年的白蛇,吃了金山寺法海和尚的仙丹后便修炼成神通广大的妖精,为了报答书生许仙前世的救命之恩化为人形,后遇到青蛇精小青,两人结伴。白素贞施展法力,巧施妙计与许仙相识,并嫁与他。白素贞婚后,法海为了惩罚她盗食仙丹,说服许仙在端午节让她喝下带有雄黄的酒,白素贞不得不现出原形,却将许仙吓死。白素贞上天庭盗取仙草将许仙救活。法海却将许仙骗至金山寺并软禁,于是,白素贞同小青一起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却因此伤害了其他生灵。白素贞触犯天条,在生下孩子后被法海收入钵内,镇于雷峰塔下。后来,白素贞的儿子长大得中状元,到塔前祭母,将母亲救出,全家团聚。《白蛇传》是几乎所有民间戏曲剧种都有的曲目。一杯“雄黄酒”下肚,没过几分钟,头有点发晕,迷迷蒙蒙听着看着,这出戏的越剧我太熟悉了,细节都背得出,不管电视放多少遍,都会仔细观赏。当陶慧敏饰演的白素贞唱到“西湖山水还依旧”时,不由得又伤心落泪了,等她刚唱完,我就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唱一边做身段:“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恩爱共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许郎他负心恩情薄,法海与我做对头,我与青儿金山寻访人不见,不由我啊又是心酸又是啊愁,难道他已遭法海害,难道他果真出家将我负,看断桥未断我寸肠断啊,一片真情付东流……”

母亲看得入了迷,电视也不看了,等我唱完,她高兴地说,我喜欢听,我喜欢听,你再唱,你再唱!母亲直夸我唱得好,叫我先把电视关掉。我背对电视面对沙发,把客厅当作戏台子,从上场门走出,伴着台步身段,继续唱起来。

那晚,是母亲几年来少有的最开心的一晚。

神戏

又是一年春节到,我所生活的城市总是被很多人抱怨没有年味儿,没有好玩的地方可去。可是,各类文艺演出、舞龙狮、免费电影等又精彩纷呈得让人眼花缭乱,真有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从初一到十五,一千多项活动以详尽的表格预告,占据了本地报纸和网络的大大小小的头条。

今年过年我哪儿也不去,准备好好享用这道艺术大餐,过个多彩的“文化年”。广东粤剧的演出是最多的,平日忙得像无头苍蝇,现在终于可以安心看几场粤剧,趁此熟悉了解岭南文化。初三下午,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宝安文体中心,这里有一场广东折子戏专场。3点整,开戏铃响了,平时的“领导座”整个一排就坐了我一个人。我不自觉地往身后看了看,数一数,一共才8个人。戏正式开演了,陆陆续续来了一些老年人,又数数:29人。

万丰粤剧团的年轻演员们一连演了“断桥”、“七月七日长生殿”、“梦断香消四十年”、“抢笛”等几出折子戏。谢幕了,观众都站了起来,我又数了数,也就30多个人。屈指一算,这看戏的还没有演戏的人多啊!

这情形让我想到了那一年的平遥之行。这几年电视剧《乔家大院》和《走西口》掀起了一轮“晋商热”,赶着这股热流我追到了平遥古城。在古城走了几个来回,最让我难以忘记的竟是其中的戏台子。凡有庙的地方就有戏台子,平遥古城里的庙比较多,所以戏台子也比较多。刚一走进城隍庙,迎面就是一座背对游客的戏台,这座戏台叫“昭格台”,在紧紧贴着昭格台的西北面,却还有另一座戏台。为何同一个地方竟有两座戏台挨在一起?导游告诉我,其中一个是专门用来给神唱戏的,就是刚进门这座。从古至今,庙里唱戏,唱给神听,就是所谓的“神戏”。所以戏台是面朝里背对外,台上只有演员唱,台下不准有观众看。而西北侧那座是唱给人听的,观众可以随便看。

原来如此!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政府搭台请老百姓看戏,这边厢热情似火花大钱,那边厢冷若冰霜不买账,最后都变成类似宝安文体中心的“神戏”,这究竟是为什么?实际上,“神戏”在深圳非常普遍,尤其是社区。有一次在西丽某社区,台下只有十多个观众,这十多个人还均是演员的亲属朋友,堪称真正的“神戏”。这些问号只好留给某些文化官员去反思了。

城隍庙的神戏在古时应该比较普遍,只不过,所谓神戏只是一种形式,神戏实际上是人戏,是人演给人看的。至今全国还有许多地方唱神戏,在河南省宝丰县就有一个叫马街的地方,保留了唱戏祭神的习俗。每年农历正月十三这一天,当地上千名民间艺人自发地聚集到宝丰城南七八公里的马街村,他们以天为幕,托地作台,在村外小河旁、冬麦田里会书、竞书、唱书、卖书。这里所说的“书”就是戏剧评书。十多万听众冒严寒、踏黄尘流连忘返,这个习俗据说已有600多年历史。听老家在广西合浦县的朋友讲,那里的白沙镇有许许多多庙宇和祠堂,当地人一般会在每年农历十月请戏班唱戏给大帝娘娘看。唱戏给神看的习俗,多少年来一直未改,只不过如今唱的更多的是当地的木偶戏。木偶戏演员很少,一个人可以同时演多个角色,只要会唱就可以。

朋友得知我经常登台演出,一脸疑惑地问,你都演给谁看啊?在深圳,还有人喜欢看戏吗?有人去看吗?朋友的话也有些道理,我从小道消息得知,一位国家级京剧名家来深演出,就曾创下只卖出六张票的纪录。早些年,我的节目如果放在第一个演,我准对组织者心怀不满。人都是需要掌声的,戏刚开场,台下有时只有十几个人,上场时,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一脸疲态,心像被丢进冰箱,草草演完下场,直到卸了妆,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都不得劲儿。

现在我不再那么脆弱,哪怕只有一个人看,也依然百分百地去投入。作为演员,不可恃观众宠爱而生骄,不可见观众量少而欺场。此乃戏德。

我装满镜子的客厅不大,这是我一个人的舞台,我歌我舞我欢笑我吵闹,没有伴奏,没有唱和,我一个人是戏中所有的角色:“难道说天聋地聋道也聋,恁叫我房空院空心俱空。”唱上一段,停下来,对镜自视,恍然失神,面罩寒霜。不知何时,脸上的娇羞不见了,只剩下柔弱的眼神和一颗深山秋水般安静的心,那些曾扎疼自己的卑微的执着已随风飘逝。不再执着于遗憾,对自己,也是一种慈悲。“青山在,绿水流,心如叶,荡悠悠。”在我的舞台,总是唱给神听,这个时候我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

人的一生是活在命运编排的戏剧里,在这部人生的戏剧里,那些欢闹的喜剧总是容易让人看过就忘,唯有悲剧可以流传千古,在世人的心中永不落幕。我们都是沿着生命一路拾荒的人,在充满迷幻的尘世寻找自己需要的风情。走到无路可走之时,就安静地停留在杳无人迹的山岗上,从此远离乱世风烟。其实这样的结局算不上悲剧,每个人都要面对谢幕的那一天,只是路途短长因人而异。然而终有尽头,没有谁可以永远在时间中旅行。人生所有精彩的过程都是浮云掠影,你记住也好,忘记也罢,到停止的那一刻,得失都已不再重要了。

现在的我完全不同了,不管在哪里演出,即使只有一个人看,我也可以演好自己的角色,因为我常常在自己的舞台上唱自己的“神戏”。

母亲的心愿

母亲是一个心很宽的人。

我上初三那年,想在暑假期间看望远在千里之外的奶奶,这个想法刚一出口,母亲立马掏出钱包,将路费果断地交到我手上,说:“你去吧!”然后就什么也不问,自顾自地忙去了。当时我只有15岁,从未出过远门,突然要跨过陕西、河南到山西的长治,火车、汽车、三轮车,要至少转四次,历经两天两夜……这对于今天做了母亲的我来说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整个中学六年,母亲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情况和在学校的表现,从不知道我的任何一次考试成绩。每天她除了上班就只负责我和上学的妹妹弟弟的生活起居。大学几年的寒暑假我很少回来。大学毕业后,我在社会上流浪了半年多,一直没回家,她以为我已经工作,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就随之停了,我也不好意思再伸手,只好靠借钱维持。

参加工作后,我多次邀请母亲到我工作的地方走走看看,尽管我儿时居住的小镇离西安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车程,但她总是说她来了会影响我工作,给我添麻烦,很坚定地回绝我。

可是几年后的一天,母亲突然出现在我单位大门口,当门卫打电话让我去接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带着几分紧张和惊慌,边走边想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接她到我的宿舍,装作若无其事地准备安排她好好在这儿住一住、逛一逛,改善一下生活。她摇头拒绝了,说:“我今天不是来玩的,是找你有事。”母亲开门见山地说:“你什么也不用安排,我说完事就回去了。”

我心里沉甸甸的,默不作声地等她讲,她说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和父亲一起过下去了,话刚出口,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说:“你是我们家里最有文化的,我要去法院办离婚,你今天无论如何给我起草一份起诉书。”接着她一把撩起宽松的长裤,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看……”两个字刚说完,她突然放声哭起来。

小的时候经常看到父母吵个不停,父亲的暴力不但是对母亲,我也领教过几次。我们的生活常常不是阴云密布就是疾风暴雨,尽管这样,“离婚”二字在他们口中也极少提起,或许是考虑我们兄妹几个还未成人。现在母亲突然专为此事找我,我还是被吓了一跳:这怎么行呢?这多丢人现眼啊,邻居亲戚朋友都怎么看?没工作之前虽然我不喜欢回家,但突然让这个家不存在,心里还是难以接受,同时还有几分害怕。“我不写!”我坚定地对母亲说道。无论母亲怎样央求我,我都不肯写。最后母亲饭不吃、水也不喝就要回去,我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去长途汽车站。一路上,母亲一句话也不想说,我只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到了车站,可以上车再买票,只见她慢慢地扶着车门上车,身影柔弱如稻草。在我挥手向她说再见时,她的脸刚好嵌在那扇开动的公交车的小窗格里,表情沉重,满面愁容。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回去后,听弟妹们讲,他们俩依旧是要么横眉冷对,要么战火纷飞,一年到头也没有几天安宁的日子。

母亲一退休立即离开西安回到她的家乡山西长治,为了她的孩子们,为了顾及亲朋间的面子,她还是一直没与父亲办离婚,她以躲避的方式寻找自己的“清静”日子,就这样,她在那里一待就是20年,那个苦苦挣扎的中年妇女仿佛一夜间就成了白发老人。这期间,因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经常晕倒或休克被抢救,这时邻居或乡下的亲戚会帮忙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父亲,父亲紧急坐长途汽车整整一天一夜,来到母亲身边照顾她,可等母亲一醒过来或养足了精气神,这争吵就又开始了。父亲看她病好些了,只得打包再坐长途车返回西安,二人重新陷入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去年8月,我休假回乡下探望母亲,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晚饭后,母亲悄悄将我拉进她的卧室,叫我坐在她的床上,认真听她讲。她表情严肃地说:“深圳离这里实在太远,万一哪天我不行了,你也许赶不回来,我今天的话就当是我的临终遗言了,你记住,我死后,一定不要将我和你父亲葬在一起……”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说:“老戏里不是有一个叫目连的人嘛,你该知道吧,是他救了他妈,让他妈没有变成饿鬼,你要是不救我,我连饿鬼都不如。”我知道她说的是传统戏《目连救母》。

我拒绝为母亲离婚写起诉状的事一直是埋在心底深深的愧疚,这些年我一直想寻找机会坚定地支持母亲,让她生活得更快乐,以求稍稍地弥补一下,母亲的一席话一下子将我又拉了回去。四周一片死寂,这是一种孤独的恐惧,一种难以抉择的折磨,像是沙尘暴的弥漫,似是鬼魅般的纠缠,细微中缓缓渗透,缓缓地包围过来。“刘清提在都城浑身颤抖,叫一声罗卜儿你细听从头。儿本是阳世的人相隔甚厚,却缘何你来至在这丰都城楼。我的儿到丰都将娘搭救,看不见小娇儿我两泪交流。”寂静的世界里飘来京剧老旦李鸣岩时而苍劲、时而哀婉的唱腔,眼前已分不清是目连的母亲刘清提所在的那个来世——鬼城出现,还是我百听不厌的艺术家的演唱。

目连救母的故事在中国流传很广,曾经是无数图画及戏曲的题材。京剧和豫剧的《目连救母》看过最多,故事讲述佛陀的大弟子目连拯救亡母出地狱的事。这故事最早见于东汉时由印度传入我国的佛教《盂兰盆经》中,讲述目连始得六通后,想要度化父母以报哺育之恩,却发现亡母生于饿鬼道中,受极大苦,他很难过。目连盛饭奉母,但食物尚未入口便化成火炭,其母不能得食,目连哀痛,于是乞求佛陀。佛说你有孝心,很好;但是真做了坏事犯了罪的人,就是儿子当了皇帝,或是神通第一,也没有用。罪就是罪,善恶与地位、金钱、权势毫无关系。善恶自有果报,不是随便可以了结的。佛陀告诉目连,其母罪根深结,非一人之力所能拯救,应仗十方众僧之力方能救度。佛陀教目连在七月十五僧自恣日,为父母供养十方大德众僧,凭借他们多人的大功德,解救其母脱饿鬼之苦。

世界上难解的命题有千千万万,它们中的大部分可以交给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大师、艺术大师和圣贤智者,而最难解的命题还是你必须亲自面对的不得不解开的世上最亲的人之间的爱恨。

母亲的这个心愿依然让我困惑着、纠结着。

小虾米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说生物之间有一个食物链,在上述食物链中,虾米生下来就是为他人的存在而存在。可是,你不必为虾米的悲惨命运而感到难过,尽管我们有时是与那些虾米一样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助的小人物。

戏曲的舞台上通常也是这样:大鱼(主角)只有一两个,小鱼(配角)最多三四个,90%以上都是小虾米,像剧中的“家人”、“老军”、“更夫”以及龙套中的“千军”、“众将官”、“喽啰们”、“小子们”。这些龙套根据角色不同,分文武两类,文的如太监、皂隶、轿夫、锣夫、伞夫等,武的如各类兵卒。

几年前,大剧院要上演武戏《孙悟空大闹天宫》,承办方临时叫我去客串七仙女中的一个,下午3点正式开演,照行规我提前两三个小时到了后台做准备。化装完毕,离演出只剩半小时了,承办方老板要全体演员走一下台。轮到七仙女上场,七个穿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不同色彩古装的女子,左手提花篮,右手执拂尘,上场门出去后跑个小圆场,场中停下,配合孙悟空,就只说“未曾提起”四个字,接着下场,便算完事了,前后一共只有短短的一分钟时间。

剧中孙悟空搅了蟠桃会,吃了太上老君的金丹,玉帝派十万天兵来捉拿。舞台上,我们七个仙女下场后又必须有四个换上战衣去跑兵,这些兵象征着玉帝的千军万马,上场后要跑好几个回合,中间还要与孙悟空有一个简单的对打。承办方老板一下子盯上了我。“妈呀,刀枪棍棒我连摸都没摸过,谈何表演和对打?”于是我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转身就往台后跑。没想到,老板误以为我是不想演,他一个箭步上前猛一下揪住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推到台上,我立时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这是我做噩梦经常有的情景:登台表演时突然把所有的唱词全部忘记了,或者我根本不会唱某出戏却在演这个戏,台下有密密麻麻数千观众在看着我,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下子被吓醒。没想到噩梦上演了现实版,我硬着头皮,手握双刀,在老师的指导下,用十几分钟时间学了简单的持刀姿势,记住了几个龙套的步法,什么“一字上”、“一字下”、“斜门上”、“斜门下”、“二龙出水”……侯宝林相声里曾有这样的唱词:“往日里出兵一边俩,今日里为何一边一个一边仨?”说的就是龙套的摆阵。

正式开演,走七仙女对我来说很轻松,可是下来再换上兵的衣服,我便心虚得直冒汗。大脑发木,两腿发沉,心情十分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我欺骗了观众,就像干了一件十足的坏事一样,羞愧难当。

龙套在舞台上跑来跑去看上去很简单,其实不然。上台前老师反复讲,和孙悟空对打时,他向左边出棒,你就往右边打,他出右边时你就往左边打,可是轮到我上去打时,看到悟空往右抡棒,我一慌也跟着他往右抡刀,成了一顺儿的,一下场整个人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这真如郭德纲相声所言,台上的龙套,没几年真功夫,也是演不了的,不信去试试,一到台上就乱了。

如果龙套跑得好,与台上的剧情很协调,就能增强戏剧效果,帮助主角演得更好。如果龙套跑得马马虎虎、七差八错,势必影响主演情绪,甚至把整个戏演砸了。

跑龙套也能跑出名堂,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曾经有一个叫“龙套帝”的网络红人因跑龙套而意外走红,他在电视剧《三国演义》中所饰演的角色涵盖太监、小厮、军将、幕僚、文士、路人、世家公子等,据说共三十多个角色,可谓三教九流市井豪门无所不包。“龙套帝”的走红是网络时代的一个偶然,大部分跑龙套的演员都是做一辈子的“小虾米”。

龙套是主角的陪衬,但戏曲发展到今天,就是主角也成了别人存在的背景。每年年底,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搞年会、总结会、联欢会,我常常作为越剧演员被邀请去演出。《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打金枝》……不管是小折子还是片段,均唱主角。可往往有这样的情形,伴随着舞台上的演出,台下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人们穿梭来去,推杯换盏,似乎无人有心看戏。下得台来,心生闷气:谈什么艺术?谈什么演员的辛劳?后来看到一个故事,我顿时有些释然。《乐府杂录》一书中记载了发生于唐代开元年间的一幕:一日,唐玄宗李隆基在“勤政楼”设宴款待群臣并和他们一起观赏“百戏”演出。场上观众成千上万,“喧哗聚语”,使精彩的演出湮没在一片乱哄哄的气氛中。李隆基大怒,准备撤席回宫,却被宠爱的太监高力士拦住,高力士想了一个办法才使会场静下来。哈,原来自古就是这样,我们的演出本就是为人家助兴而已,就是酒宴的背景音乐。

舞台上,龙套只是别人的陪衬,但有了这样的陪衬,美的效果才会达到极致,演出才会熠熠生辉。生活中,尽好“小虾米”的本分,社会才能和谐美好。

垂垂夜幕里嵌着如玉的月,月虽醉人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孤寂之感,唯有众星捧月之时,美才会达到极致,令人如痴如醉。

我不挑剔,我愿演好这样的龙套,因为我是“小虾米”,“小虾米”也有自己的快乐。

兰花指

很喜欢与行家一起看戏,边看戏边听他们点评能快速提高自己的欣赏和表演水平。点评中老师们常说的一句话让我很受刺激:“不用看别的,你一看表演时的手就知道他(她)是业余票友!”于是,除了当场向老师们请教,问表演者手法“业余”在哪里,回到家里我也开始关注舞台上不同的角色行当、不同层次的演员尤其是艺术名家们的“手”。“手是人的第二张脸”,这句戏曲舞台上的名言也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手势语言在戏曲表演中的重要作用。起初学身段时,老师常挂在嘴边的是“手、眼、身、法、步”这“戏曲五法”。她告诉我,手的动作不是孤立的,“五法”是相互配合运用的,所谓“手眼通心”、“心到、手到、眼到”。比如,欲往右边指,就必须伸出右手,随着偏身,左手托袖,从右肩而过,眼随着手指的方向去看,“手”、“身”、“眼”就全都用上了。如果不是这样,只是右手直直地伸出去,身体、眼睛全不配合,就很难看了。

生、旦、净、丑每个行当中手的运用都是有程式和含义的。比如,净角,要五指张开,谓“虎爪势”,表示雄伟、勇猛;小生五指并合,拇指微屈,表示稳重;老生中指、食指微伸,其余三指皆屈,表示衰老、迟钝;旦角中指倒下,搭住拇指,食指挺直,无名指、小指微屈,状若兰花,谓“兰花指”,表示温柔、矜持。而且,每个行当在不同的剧情中用的手势也不同,有时用手指,有时用手掌、手臂。比如,就抖手而言,不同抖法代表不同的情感,向外抖手表示厌恶、拒绝,向内抖手表示惊恐、慌张,上下左右抖动又表示抑制不住的喜悦心情。

早年跟着老师练花旦行,特殊的工作性质吞噬了我大部分业余时间,只得将老师教的东西一一记在本子上,利用走路、吃饭等零碎时间练习。花旦需要掌握的基本功很多,仅是手势表演我记下的最基本的就有“指、掌、拳、腕”十八种:“指”有“兰花指”、“兰芽指”、“一炷香”、“剑指”、“八字指”、“赞美指”、“贬义指”、“搓指”、“单指”;“掌”有“兰花掌”、“柳叶掌”、“反叶掌”;“拳”有“佛手拳”、“兰花拳”;“腕”有“顺针腕”、“反针腕”、“内平转”、“外平转”。由于我没有受过系统的基本功训练,初上台时,哪怕在下面练得再熟的动作,一到台上也会出现身段不协调,一紧张,手不知道往何处放。即使现在,登台演出十多年了,自己的兰花指仍然僵直、呆滞,缺乏艺术家们的那种轻盈灵动的韵致,怎样让自己的兰花指更漂亮呢?在学习的过程中看到的一组资料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在古代,翘兰花指是男人的专利,是他们显示男子气概的标志,当时有人写了一本《兰花品藻》,专门教人如何鉴赏、锤炼和保养兰花指。据书中所载,兰花指品鉴之口诀为:钩、柔、白、瘦。钩,即弯曲;柔,即柔软;白,即白皙;瘦,即瘦削。达到如下标准方可称为极品:钩似弦月,柔若无骨,白如玉石,瘦胜麻秆。

兰花指何时变成对女性柔美的展现,在此不去考究,只是无论男人女人,仅仅拥有一双天生漂亮的手是不够的,尤其是在舞台上,手和眼睛、脸庞一样,是有精气神儿的,一般的演员只是按照程式做出了某些动作,但它只是动作,是死的,而优秀的演员,他们的手是会说话的,是无声的语言。梅兰芳一生就创造了许多令人赏心悦目的优美手势,都是结合剧中人物的思想情感有目的地设计出来的。他创造的手势千变万化,无不传达出微妙的意蕴,不仅赢得国内艺术界的好评,也得到国际艺坛的高度重视和赞赏。前苏联戏剧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谈到梅兰芳先生的手势表演艺术时赞叹不已,说梅先生的手不仅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而且前苏联很多著名艺术家也都非常喜欢这双非凡的手。前苏联有名的戏剧理论家梅耶荷德看了梅兰芳的表演后,激动地说:“梅先生的手势可真叫绝,让我们这些语言不通的外国观众也能理解剧中人的思想感情。”梅兰芳1930年访美演出时,美国戏剧评论家们也对他在演出中的手势津津乐道,惊呼这是“醉人的美”。当时美国有位专门研究人手美感的美术家,拍摄了梅兰芳很多的手势;还有一位雕塑家依样用石膏翻塑了梅兰芳各种手势的模型,之后又用大理石雕塑了这些手势供人欣赏。著名的京剧创作理论家齐如山先生记录梅兰芳的手势造型达50余种,并逐一拍了照片,附以各种手势用于哪些剧目的简要说明。

戏迷们总是容易有急功近利之心,我也不例外,花旦的手还没练出火候,又要上小生了。眼下在深圳,不管什么剧种,都严重缺小生,有时,一些专业老师急着上节目,东抓西抓临时抓了我去配戏,演梁山伯。原因是我个子高,在演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时也练过一点小生身段。

参加大大小小的演出十多年了,人家说起越剧言必称“十八相送”,不管是政府送戏下乡入校,企业开张庆典,还是个人贺寿庆满月,不要别的节目,单单就点“十八相送”。所以这些年演下来,唱词身段都已烂熟于心,可尽管这样,仍然会闹笑话。一次彩排后走下台,一个戏迷直接过来问我,怎么梁山伯用了花旦的手指?我恍然大悟,多亏她的及时提醒,正式表演时才避免了出错。

最近深圳宝安一家艺术团找我上一个越剧节目,又是点名要“十八相送”,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干脆叫我一人既演梁山伯又演祝英台,这下可让我犯难了!“十八相送”中两人的对唱一人一句十分明快,最要命的就是“手”了,哪怕是专业演员,工花旦自然而然就是花旦的身段花旦的手,工小生当然举手投足都是小生的模样。正式上台后,唱腔身段还算过关,这“手”的表演可就有些模模糊糊,真又要落入老师们带几分轻视的点评——“一看她的手,就知是票友”。《诗经》中形容女子美丽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样的描述,其实,不单是古人,当今社会的人们同样欣赏和追求这种美感,全国不少城市都有专门为了美手创办的玉指文化艺术培训学校,培养手模特。除了要求受训者拥有一双天生无可挑剔的“青葱”、“柔荑”之外,还需要对手进行后天的精心呵护,定期护理。更重要的是,还需要经过系统的专业培训,比如学习心灵美学、舞蹈肢体语言、古筝等文艺课程。

看来拥有一双纤纤玉手,也可以成为吃饭的本钱。

月娘

转眼间在深圳已经过了18个“中秋节”。在一个个静悄悄的日子里,人生的风景也渐渐地有了秋意。

20世纪90年代初来到深圳,为了把吃饭的家底夯实,所有的中秋节几乎都是在加班的无知无觉中度过。

进入新千年,孩子入学了,而我中秋节的晚上依然是上班,但小家伙已不是对付了吃饭穿衣交给老人了事的阶段了,更多的时候他需要妈妈的陪伴。所以再到中秋节,无论如何也要在孩子入睡前赶回家,带着他去家门口的公园打上半小时的灯笼,算作是陪孩子过个中秋节。

白天提前让奶奶把灯笼买好,晚上上班坚持到差不多9点,桌子上的乱场顾不得整理,冲出办公室便打辆出租车,到了家按下门铃轻叫:“宝贝,赶紧下来吧!”“妈妈回来了!”孩子兴奋地尖叫着赛跑一般从五楼冲下来,这时到公园,还能赶上小朋友们嬉戏的尾声。

中心公园的小路两旁的路灯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显得这些路灯很多余。到了中心公园内的湖边,拿出打火机,用手掌挡着风点了半天才将蜡烛点燃。灯亮了,椭圆形的纸罩上映出一幅嫦娥奔月图,儿子好奇地看着,突然大叫一声:“月娘!”我惊了一下,笑了。嫦娥可是千古美人、万年佳丽,永远也不会成“娘”,更不会成为“妪”。

儿子小时候常常把漂亮女人都叫娘,我知道根本原因所在。晚上下班回来他早已睡着,早上我还没起床他就上幼儿园走了,十几天见不到他成了常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的做法直接给我的回报就是:晚上看电视里的晚会,漂亮的女主持人一出来,儿子便指着她高声喊,甚至跑到电视机跟前,用手指摸着电视屏叫“妈妈”。更有一次双休日带他出去玩,路过一家影楼,门外摆放大幅婚纱新娘广告展板,明明我就在他身旁,他还要奔跑着扑向那个展板喊:“妈妈,这是妈妈!”一个女人的锥心疼痛莫过于此了。在这个中秋节晚上他又将画面上的“嫦娥”喊作娘了。

儿子提着小灯笼很快消失在草坪上一群嬉戏的孩童中,我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来。亭子里坐着好多爸爸妈妈,都是陪孩子来打灯的。有孩子做纽带,原来陌生的大人都像遇到了多日未见的老朋友,他们叽叽喳喳谈着自己的朋友家的抑或邻居家的孩子故事,管不住的调皮、过人的聪明等。我则独自坐在亭子边上一角发着呆,皓月当空,这幅场景令人想起梅兰芳的《百花亭》。

唐明皇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相约在百花亭赏花,杨玉环在摆驾去百花亭的路上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这“海岛冰轮”也好,“玉兔”、“嫦娥”也好,都是指“月娘”呢。

杨玉环为什么要把自己比作“嫦娥”?美丽的嫦娥是射下九个太阳的英雄羿的妻子,她偷吃了长生不老丹飞进了月宫。嫦娥住在广寒宫里,只有捣药的玉兔和砍伐桂树的吴刚陪伴她。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寂寞的嫦娥会走出广寒宫,遥望人间。“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人间匹配多和美,鲜瓜旨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携手步迟迟,一家儿并坐在秋闺里,一家儿同入那绣罗帷。想嫦娥独坐寒宫里,清清冷落有谁知。”杨玉环也认为自己在清清冷冷的宫中,好不容易在中秋这一天被皇上宣召,一同赏花,瞬间觉得也像寂寞的嫦娥一样,在中秋这一天出来,她时而比喻自己是“水中的鱼儿”,时而是“空中的大雁”,渴望心中的自由与欢快。

梅兰芳的京剧《贵妃醉酒》(《百花亭》)改编自洪升的《长生殿》,全本50折的《长生殿》是清代戏剧中最有影响的作品,是与《牡丹亭》、《桃花扇》比肩的巨著。《长生殿》的昆曲常演出的有“定情赐盒”、“密誓”、“惊变”、“埋玉”、“闻铃”、“哭像”等单出。这些主要是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多个剧种都有改编自《长生殿》的戏,但也只有昆曲才能以其华丽典雅的文学、清俊婉转的曲调、细腻优美的舞姿、技术卓绝的武功、情真意切的表演,以其诗的意境、画的风采,熔诗、乐、歌、舞、戏于一炉,将这出大戏驾驭得妥妥帖帖。唐明皇继位后寄情声色,下旨选美,因发现杨玉环才貌出众,于是册封为贵妃,两人对天盟誓,并以金钗钿盒为定情之物。这年春日,唐明皇与杨玉环游幸曲江,秦、虢、韩三国夫人随驾,唐明皇因爱虢国夫人不施铅华的淡雅之美,特命她到望春宫陪宴并留宿。杨玉环知悉后,醋性大发,言语间触怒了明皇,明皇一怒之下,命高力士将她送归相府。此后,唐明皇坐立不安,后悔不已。高力士将此情景报与贵妃。杨玉环遂剪下一缕青丝,托他献给明皇,明皇见发思情,命高力士连夜接她回宫,两人和好如初。安禄山反叛,赐杨玉环自尽,唐明皇日夜思念,不能自已。道士杨通幽在八月十五夜引唐明皇魂魄来到月宫与杨玉环相会。玉帝传旨,让二人在月宫永为夫妻。

古今最令人艳羡的两大爱情,帝王之于李隆基与杨玉环,民间之于梁山伯与祝英台,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在于爱情的烟花般短暂,真正的爱情是短暂的,但“爱与情”是永恒的,一如我于儿子的“爱”与“情”,它没有“白头生死鸳鸯浦”的轰轰烈烈,却有着“夕阳无语为之动”;没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海誓山盟,却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血脉相连无绝期”的亘古永恒;没有“身似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相离”的长相守,却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默默祝愿。

圆月是团圆之神、姻缘之神、青春之神、吉祥之神,它寄托了千百年来人们的爱情、亲情、友情。我更愿月娘是亲情的树,每个人都是它的一条根,让它汲取养分、永葆青春;我也愿她是亲情的河,每个人都是它的一条支流,让它永不干涸、澎湃向前。

公园里的嬉笑声渐渐远去了,天上的月娘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不愿意露出全部面目。小灯笼上的月娘,随着儿子的灯笼里蜡烛燃尽也渐渐离去。儿子倦意袭来,揉揉眼睛,抵抗着瞌睡虫。回家的路上,儿子将小手伸到我的手中,两只冰凉的手瞬时温暖了。

辑二 顾影自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汤显祖《牡丹亭》《梨园遗梦》局部 李百军水墨选

唱堂会

堂会,也叫堂会戏,是旧时一种重要的演剧形式。凡是私人或临时的团体,召唤或邀请戏班子(有的是请一个戏班子,有时约几个班子的好角儿联合演出)在商业剧场之外的地方包场唱戏(在本府、会馆、饭局),就都叫“堂会”。

堂会,是过去有钱人家有了值得庆祝的事情,以此为由找来各路艺人做的专场演出。比方说,结婚、祝寿、孩子满月、买卖开张等,都会叫堂会。地点通常是在家里,也可能会在家族宗祠、买卖铺面和茶楼会馆等场地。演出种类除各种戏曲外还有相声、魔术杂耍之类,由主家决定。

当下的深圳也有堂会,不过这种堂会与过去相比已带有不同的色彩。

福田区有个梨园艺术团,主要以唱河南豫剧为主。2005年前后,这个艺术团曾为一个老板承包,专在香蜜湖内的一家名为“河南老家”的酒楼演唱,这种演出就是堂会。每天中午晚上一共唱两场,中午从12点唱到2点,晚上从7点唱到9点,所得收入与酒楼老板分成。来这家吃饭的主要以河南籍为主的北方人居多,每张桌子放有一页塑料硬壳节目单,外形上与许多酒楼里的简陋的菜单一模一样,上面印有不同剧目的选段,来吃饭的客人像是点餐一样可以任点,酒楼内有一个大约三四平方米的透明玻璃小房间,像是广东菜馆里的“打冷”间腾出来的。乐队有三四个人,演员站在那里已经转不过身,演员通常不化装,如果不仔细瞧也看不出他们是演员。点一个唱段60元人民币。也许客人嫌贵,点唱的人比较少,我去吃了一次饭,两个多小时,只有一个人点单,这个演员大约50岁,她的嗓音非常亮,据说来演唱的演员在年轻时都是专业剧团的。

铿锵的锣鼓在香蜜湖的“河南老家”响了没多久,他们又移师关外来到平湖街道,在那里重新选择了一家河南风味的餐馆做根据地。平湖的河南人比较多,河南老乡们一传十十传百,这个剧团就聚拢了可观的人气,有给孩子过满月的,有给老人祝寿的,还有企业年终搞活动包专场的,可是又没过多久,尝鲜儿的尝完走了,爱凑热闹的也过了瘾了,爱听家乡戏的也只想是带着耳朵来带着眼睛来,演员们挣不到钱也就散了。

我曾为一个在深圳的浙江大家庭唱过堂会。一天早上,一个中间人找到我,说当天晚上为一个老太太祝寿。中间人讲,老太太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都在深圳开有自己的公司,尤其是三个女儿,都是做服装的,生意做到欧洲,公司都有几百上千人,孩子们都很孝顺,准备在南岗某村举办盛大隆重的寿宴,知道老太太最大心愿就是请越剧演员来为她唱越剧,便四处托人找寻。

接受了这个邀请后,脑海里先联想老太太的样貌:一个80岁的老奶奶,雍容慈祥,一脸福相,子孙满堂,孩子们都争相孝敬她、赞美她,让她每天乐得合不拢嘴。这不是《红楼梦》里的老祖宗吗?对啊,是要做些准备工作的,除了多带些越剧卡拉OK碟,还要想如何来一个精彩的开场白,让老人家开心。想起老祖宗,自然就想到《红楼梦》“赏花”一场。里面一段唱段,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赶紧翻出《红》碟,看都是哪几个人唱的:“人说四月春将尽,我看是正当美景和良辰,老年虽有惜春意,怎奈是白发已非赏花人……”“谁说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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