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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23:5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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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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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傲霜花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傲霜花试读:

自序

常有许多人问我,我生平写许多小说,有没有背景?我对于这种问话,是很难答复的。因为照理论说,小说的取径有三种:一是幻想人生,一是叙述人生,一是两种兼而有之的。我的小说,大概都是叙述人生,换句话说,就是不超现实。但叙述人生,不一定就是把社会上某一件事情,整个写出。而且社会上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得像小说构造一样,那么有戏剧性。所以我写小说,只有像《虎贲万岁》那种为民族争光明的故事,我才尽量把握事实,当野史一般写。此外,我只是摄取人海里一种现象,构造出几个角色来扮演。你说书中人物指谁吧?也像张三,也像李四,仔细想来,也不像张三,也不像李四。可是若研究小说里的故事,却不少读者曾身历其境。因之我的小说,就很能让人疑问,这是指着谁?而我又绝对答复不出来是指着谁。

这部《傲霜花》,也就是上述的这种技术下产生的。抗战年间,我住在重庆,我在报上,把教育界的困苦情形看多了。同时,我也和些教育界朋友来往。我自己靠一支笔为生,我已很苦,看看他们,比我更苦。我颇有意为他们的生活写一部小说。但究竟因为我自身不是教育界中人,没有深刻的体念,不能写得像样。而其间有些耳闻目见的事,实在值得描写,又不愿意放弃,于是我就仅以我所知道的,摄取了一部分现象,来构成这部小说。这部小说,原名《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两处新民晚报刊同时发表。由民国三十二年年(1943)夏季写起,写到三十四年(1945)胜利之后,我是随写随在报上发表。原意也许有点替教育界人士呼吁。但到书成之日,时变事迁,我这覆瓿之物,也就更失它的用意了。

这一年来,工作之余,我不断整理旧作,原因是上海出版家需要我拿稿子出售。这部书的原稿,在后方恶劣的印刷报纸上剪集下来,很难再交人排印。因此请人重新抄写一遍,再加标点,改正错字,竟费了半年的工夫,方才完事。我自己检阅一遍,那《第二条路》的命名,不怎样应合时代。就根据了书中主角的姓名,改为《傲霜花》。读完这书的人,也许感到这样取名,有点幽默性。但我自信,还是不失正义感的。

抗战时代的社会故事,实在太多了,这只是一角落里的一角落。若说现在给人看了,还会发生什么呼吁作用,那也等于大旱以后,再说防旱救灾的废话。不过拿去作为谈话资料,作一点抗战的小回忆,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存在价值。这就是这部书出版以前的经过。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一日张恨水序于北平南庐

总序 精进不已与现实主义

谢家顺

安徽文艺出版社拟出版“张恨水作品典藏”,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安徽文艺出版社与张恨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曾先后出版过“张恨水选集”和“张恨水散文”两套丛书,对张恨水小说和散文的代表作进行了精心的整理和呈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时光流逝,然读者对张恨水作品的欣赏和阅读热情仍在。为了传承经典,也为了给读者呈现更多的精品图书,安徽文艺出版社策划了此套“张恨水作品典藏”。首辑精选了张恨水小说十种,合集出版。嘱我作序,幸甚之际不胜惶恐,谨以以下文字,与读者交流。

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五十寿辰。时在重庆的抗敌文协、新闻协会、新民报社等单位联合发起为其祝寿的活动。而重庆《新民报》《新民报晚刊》,成都《新民报晚刊》等报则于当天刊发“张恨水先生五十岁寿辰创作三十年纪念特辑”。“精进不已”四字是时任重庆新华日报社社长的潘梓年为祝贺张恨水创作三十周年而做的精辟总结,他在贺词中说:“恨水先生所以能够坚持不懈,精进不已,自然是由于他有他的识力,他有他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由于他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

当天,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消息《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创作三十年纪念重庆新闻界和文艺界打算举行茶会庆祝,张氏谦不肯受》并刊发短评《张恨水先生三十年》,以示祝贺。短评说:“他的小说与旧型章回小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并指出他的创作倾向是“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

随之,“精进不已”“现实主义”也就成了学术界评价张恨水小说创作的两个重要关键词和标杆。

面对社会各界的祝贺,张恨水撰写了《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一文,刊登在1944年5月20至22日的重庆《新民报》上,以表感谢。他在文中做了如下表述:

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劳你再去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抛砖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我向来自视很为渺小,失败了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继续地向下写,继续地守着缄默。

为了上述的原因,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缘故。将近百种的里面,可以拿出见人的,约占百分之七八十,写完而自己感觉太不像样的,总是自己搁置了。也有人勉强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读之汗下,而更进一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书新近看来,都觉不妥,至少也应当重修庙宇一次。这是我百分之百的实话。所以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

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得自西洋小说。所以章回小说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渐淘汰手法,那意为也是试试看。在近十年来,除了文法上的组织,我简直不用旧章回小说的套子了。严格地说,也许这成了姜子牙骑的“四不像”。由于上述,质是绝不能和量相称,真是“虽多亦奚何为”?

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张恨水对自己三十年小说创作的总结与对读者的回应。

为了表达的方便,我们选取张恨水十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做一梳理——

1.《春明外史》:1924年4月16日至1929年1月24日在北京《世界晚报》副刊《夜光》连载。

这是张恨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全书百万字,是一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谴责小说。小说通过新闻记者杨杏园与青楼雏妓梨云、才女李冬青的爱情故事,描写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政府时期的逸闻遗事和社会风貌,其中有些片段可看作民初野史,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这是张恨水的成名作,而他自认为是一部“得意之作”“用心之作”。《春明外史》单行本第一集共十三回,由其弟张啸空主持印刷,发行一千余册;第二集十三回。1927年,《世界日报》经理吴范寰合并一、二集出版。世界日报社于1929年出单行本三集,三十九回。现在看到的较早版本是1931年世界书局出版的八十六回本,分上下函,共十二册。

2.《金粉世家》:1927年2月13日至1932年5月22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连载。

该小说连载五年,一百一十二回,共两千一百九十六次,百万言。这是张恨水又一代表作,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界的地位。小说描写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务总理的儿子金燕西与普通人家姑娘冷清秋由恋爱、结婚到分离的故事,表现了豪门的盛衰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层社会的腐败,被誉为“民国《红楼梦》”。

1932年12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单行本,正集五十六回,续集五十六回,加楔子和尾声,共计二函十二册。单行本中,删去了上场白,加上张恨水自序。

3.《啼笑因缘》:1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啼笑因缘》共二十二回,约二十四万字。小说通过平民化的阔公子樊家树与唱大鼓书的女子沈凤喜的爱情悲剧,揭露军阀罪行。该书是一部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旨在暴露的作品,于爱情纠葛之中穿插封建军阀强占民女及侠客锄强扶弱的情节,富有传奇色彩,体现了“社会”“言情”“武侠”三位一体的艺术大融合。张恨水曾说:“到我写《啼笑因缘》时,我就有了写小说必须赶上时代的想法。”小说注意映照现实,也注意到了读者群文化意识的变化,因此在《啼笑因缘》里,“才子佳人”角色被普通民众所取代,反封建思想和平民精神得到了张扬。《啼笑因缘》是张恨水打通南北的一部作品,曾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誉为“言情传奇”。

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初版单行本,有插图八幅(其中作者像、手迹各一幅,明星公司所摄制的《啼笑因缘》影片的剧照六幅)、李浩然先生题词、严独鹤序、作者撰写的自序以及《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为防止此书被盗版,张恨水被迫续写了十回,续集由三友书社于1933年1月初版。而《啼笑因缘》的续书之多更是民国小说中之最。小说至今再版三十余次。

这部小说入选20世纪“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4.《北雁南飞》:1934年2月2日至1935年10月18日在上海《晨报》连载。

小说描写了辛亥革命前至北伐战争时期,女主人公姚春华的一段不自由的婚姻悲剧。张恨水在单行本自序中称:“这部书的命意,很是简单,读者可以一望而知。这不过是写过渡时代一种反封建的男女行为。”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浪漫的才子情调、佛的空寂幻灭、侠义精神的弘扬及礼教的坚持与维新等方面,《北雁南飞》均体现了张恨水鲜明的文化立场。该书被称为“中国版的《伊豆的舞女》”。

1946年、1947年山城出版社出单行本,二册,共三十八回,三十四万字。

5.《燕归来》: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

1934年5月,张恨水携北华美专工友小李,离开北平,前往西北考察,历时近三个月,途经郑州、洛阳、西安、兰州等地,足迹遍布西北地区,并在西安拜会了杨虎城和邵力子。这次西北之行,张恨水目睹盘踞在西北的封建军阀的种种恶行——横征暴敛,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亲耳听见了西北人民的痛苦呻吟,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动。

他曾写道:“在西北之行之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变了,文学也自然变了。”《燕归来》描写了三个男学生陪同一个女学生杨燕秋回西北寻亲的故事,记述了旅途中所见的风土人情及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作品让读者目睹了一个不幸家庭一步步被饥饿、战乱逼向毁灭的过程,呈现了西北人民的苦难和坚韧。作品还以游历者的角度,对历史文化古迹遭到践踏进行反思。《燕归来》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有二:一是打破了章回小说写一件事的发展单线直下的手法,采用插叙的叙述方法,在情节发展中拦腰插进有关人物身世的章回,读来跳脱有致,富有机趣;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家注意对人物性格、行为的刻画,并运用大量细节点染,(1)使小说中人物的神貌、性格,更加生动,栩栩如生。因此,这部小说成为张恨水创作转型期的标志性作品。

6.《夜深沉》:1936年6月27日至1939年3月7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茶话》连载。

小说描写马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姑娘杨月容的爱情生活及不幸遭遇,是张恨水所写的最后一部纯言情的著作。此书将主要人物——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女杨月容的情致与心理处理得十分委婉、细腻而动人,与《啼笑因缘》并列为张恨水两大言情著作。《夜深沉》最动人的是对人物情感、情致与情绪的刻画。

小说先后创作于南京、重庆,单行本于1941年6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初版。

7.《八十一梦》: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在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连载。

小说约十八万字,以散文体形式,采取“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对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腐败的官场和社会上的种种黑暗现象进行了无情揭露和有力鞭挞。由于书中人、事均有所指,所以受到了进步人士的欢迎,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

除了楔子和尾声,只有十四个梦。其原因,作者在楔子中有交代,说是因为稿子上沾了一点油腥,“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因而老鼠钻进这些“故纸堆”中“磨勘”一番,结果只剩下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但“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暗示小说因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而触犯了当局,引来了麻烦。《八十一梦》运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笔酣墨畅,恣意挥洒。全书充满了诡谲玄幻的悬念,上下古今,纵横捭阖,犀燃烛照,对那些间接或直接有害于抗战的社会现象痛加鞭挞。文学界盛赞该书是“梦的寓言”,是一部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

该书1942年3月由重庆新民报社初版(《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一),简称“新民报社十四梦本”。1955年1月,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经作者删节后再版,简称“通俗文艺版删节本”。

8.《傲霜花》(又名《第二条路》):1943年6月19日至1945年12月17日,长篇小说《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新民报晚刊》连载。

1947年2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易名《傲霜花》。小说描写抗战时期陪都重庆的一群文化人歧路彷徨的种种行状与心态,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行为与心态做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人性自省,被誉为“张恨水笔下的《围城》”。

9.《大江东去》:1940年在香港《国民日报》连载,1947年1月24日至次年7月21日被北平《新民报》转载。

小说约二十万字,以抗战时期军人家庭婚变的故事为主线,并在其中详细记述南京保卫战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抗战、言情兼而有之,是“中国20世纪小说史上唯一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惨况的小说”。《大江东去》既有对人物形象、心理的细致刻画,又有宏大的历史场景;既展现出国家的灾难、人性的裂变,又能抚慰创伤,振奋民族精神。其创作技巧也在张恨水小说中独树一帜,采用双视角的叙述手法:一是从男性视角描摹战争,交代故事发生的客观环境;一是从女性视角抒发缠绵之情,反衬战争的残酷。不足的是,作品中的抗战与言情未实现有机结合,有疏离、浮泛之憾。

1942年冬,重庆新民报社出版单行本时,删去原稿第十三至十六回及第十七回的一部分,增加了有关南京大屠杀和保卫中华门战斗的片断及对日军屠城惨状的描写。全书一册,二十回,近十六万字。

10.《巴山夜雨》:1946年4月4日至1948年12月6日在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连载。

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以大学教授李南泉一家的生活为中轴,描写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们生活的清贫困苦,达官和奸商们生活的豪华奢侈,老百姓痛苦不堪的日常生活和种种社会现象。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张恨水病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以文人李南泉的生活见闻为主线,把抗战时期生活艰辛的文人、醉生梦死的太太们、堕落荒唐的伪文人、卑微多劫的女伶、发国难财的游击商、飞扬跋扈的公馆子女以及狗仗人势的副官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抗战时期的社会风俗画。“巴山夜雨”源于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以此为题,隐含着作者抗战时期生活困苦、漂泊无定的家园之思。《巴山夜雨》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后的“探索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战争暴行的同时,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来的“劣根性”,人物栩栩如生,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峰”。

小说单行本于1986年3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

通过对上述十部小说的梳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发现张恨水作为小说家的特点:

第一,他的职业是报人,是报人作家。他以报人开阔的眼光、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感觉来洞察社会,追求和表现社会现象的新闻性,描述和评判社会风气的变幻性,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风俗习惯、民间疾苦、民族情绪,具有较强的社会历史价值。

第二,在小说文本的表现样式上,张恨水成功地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继承和改良,形式上由“章回”变为“章”。他以特定的身份,从特定的角度,对传统文学智慧加以继承和点化,对新文学智慧(包括外来文学智慧)做了一定程度的借鉴和吸收。他精进不已地使自己从旧文学营垒中探出头来,迈出脚来,最终走到可以和新文学相比较的探索者的地步。(杨义语)

第三,他的小说故事性、画面感强,极具现实表现力和艺术穿透力,小说文本实现了从报纸连载到单行本,再至影视等其他艺术形式传播的良性循环。

我们从这十部小说里,还可以窥探到张恨水小说创作模式与风格的转变,这就是,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为界,前期为“言情+社会”,后期为“社会+言情”。这不仅仅是创作侧重点的转变,而且是从过去的“叙述人生”上升到自觉地“要替人民呼吁”的现实主义新境界。我们可以这么认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恨水创作意识发生大转变,1934年西北之行后张恨水的创作发生了思想、文字大变迁。正如汤哲声先生所言:“他的前期小说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魅力,后期小说展示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魅力。”

有鉴于此,张恨水自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创作的这十部小说,可看作他小说创作黄金时代的典范,代表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恨水的最高创作成就,值得我们永远品鉴与珍藏。戊戌初夏书于池州寒暄斋(谢家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通俗文学与张恨水研究中心主任,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副会长)————————————————————

 

(1) 杨义主编《张恨水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1页。

第一章 化妆品展览会

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重庆的电灯,慢慢在商店街市上,休息下去。而过着夜生活的人家,电灯却开始灿烂地亮起来。上半城某街某条巷,抵抗过多年的轰炸,零落着剩有一半人家。在一半的人家左右,至少落过一百枚大小炸弹。在某些秃立的土墙上,在那些台阶宛然的空地上,在那些丈余直径的土炕上,在那些折了腰的老树上,处处都留下了纪念。一堵砖墙,面对了一片瓦砾场,这上面用白粉涂了一块,写着盆大的黑字四行,是个很警惕的标语。它说:“世世子孙,勿忘此血海冤仇。”

瓦砾场这边,有一所西式楼房,窗户里放出了雪亮的灯光,映在这墙上,可以将这个标语很清楚地告诉了夜行人。可是这楼房上的主人,却根本未对这标语加以注意,也许是开眼就看见了这遍地的炸弹伤痕,有些被刺激得麻木了。这楼上的主人,是个中年以上的下江妇人,她拥有半个楼面,共是四间房。在重庆找房子,等于买奖券,而图得巨奖。在今日一家住有这么多房子,那是个上等的享受。而况她家人也不多,共是一男三女。但这位女主人,尤是感到房子不足。譬如今夜家中有个小小的聚会,在她女儿卧室前面的屋里,招待来宾。那里是餐厅、书房、工作室、客厅,兼四者之用的。假如把这个楼面完全都租了过来,那就够分配了。她在这前面屋子里,预备招待客人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感想。她正在整理着一套细瓷的茶杯,将洗脸盆舀着水洗干净了,放进墙角边的玻璃橱子里去。剩下的这盆水,放在桌上,高声喊着杨嫂。

一个年轻的女用人,走来了,她穿着新阴丹布的罩衫,长长的头发,后梢卷了个云钩。她虽不戴孝,在鬓上插个淡蓝绒绳的小蝴蝶。在手上,还戴了个金戒指。据许多人说,她很像街口上那个小学里的级任教员。因之她一切都模仿她,而且胜过了她。例如身上这件罩衫,那级任是八成旧的,而她是全新的。那戒指,级任是订婚的,不过一钱重,而她这只就粗大得多,有一钱五分重。她随着一般人的喊法,称女主人叫王老太。她道:“王老太,那碗口蘑烧青菜,要不要放些味精?”王老太道:“我们请的这几位客人,天天是大鱼大肉吃惯了,他们要吃一点真正的家常口味。若加了味精,又不是家常口味了。把这盆水拿出去倒了。”杨嫂笑道:“向来没有看到王老太这样烦神请客,茶杯子都要自己来洗。”王老太笑道:“你知道什么?你们吃惯了人家的,用惯了人家的,自己不拿钱买东西,丢了一样,摔了一样,无所谓。这细瓷茶杯,不用说现在值多少钱,跑遍了重庆,也买不到,我们还是由汉口带来的呢。所以我平时不拿出来用,为的是打碎了一只,就少一只。”杨嫂笑道:“那为啥子今天又拿出来用哩?”王老太笑道:“你怎么这样聪明!为什么今天我们又买许多菜请客呢?快去把水倒了,将茶泡来,十点钟了,大小姐快回来了。”

杨嫂去倒水,王老太也就开着房门出来,伏在栏杆上向巷子里张望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咯咯的皮鞋声,两只手电筒的亮光,在巷子里四处照耀着。她听了那群来人中,南腔北调,是有了许多不同籍贯的人在走着。她不用考虑,知道是她的女儿王玉莲回来了,立刻叫道:“杨嫂,去开门,小姐回来了。”

说话的时候,楼下的电灯亮着,一群人上了楼来,第一便是这王玉莲小姐了。她笑着走进房来,两手便去翻着海勃绒大衣的领襟,口里连说道:“热死了,热死了。”她长圆的脸儿,一对大眼睛,簇拥了很长的睫毛。据捧她的人说,就她这一点,很有些像美国明星呢。王老太是非常疼爱这个女儿,也可以说是非常敬畏这个女儿,见小姐脱了大衣,向旁边椅子上一丢,便立刻拾起来抱在怀里,笑道:“我的小姐,现在这样一件大衣要十万元法币呢。你竟是这样地乱丢!”随在王小姐后面,进来三位西装朋友,一个小胡子首先进了门,他笑道:“那要什么紧?王小姐还在乎吗?我想用不了白唱一星期的戏吧?”王老太笑着点头道:“请坐,请坐。杨嫂快泡茶来。”她吩咐着杨嫂,却有一个穿黑棉袍的人,头发梳得溜光,手上提了一个大白布包袱进来,笑道:“王老太,给您行头,让我来张罗。”他倒说的是一口好流利的北平话。王老太将大衣和包袱一齐拿到里面屋子里去,回身出来,又向三位西装朋友叫了一声“请坐”。因为他们正脱着大衣,一面还站着看墙上悬的画片、脸谱之类呢。那个穿黑布袍子的男人,却在屋子里开始倒茶。王老太向他道:“老刘,你怎么不早些回来?你也可以帮着料理料理。”老刘道:“今天戏散得晚了大半个钟点,柴先生到后台来,又叫我一路走。”王老太向那个小胡子而又白胖的人笑道:“柴先生,一切多承你帮忙。”他笑道:“老太,你不要这样客气,我是个晚辈,你就叫我柴子进吧。玉莲就叫我子进,我也叫她玉莲。这样,我们也免得过于生疏似的。”说着大家围了屋子中间一张方桌子坐了。

杨嫂在那悬下来的雪亮电灯泡下,正向那白桌布上放着淡绿色的玻璃干果碟子。玉莲在碟子里拿了一只纸包糖果起来吃着,将手在桌上挥了挥道:“大家都饿了,我们就吃饭吧。老张、老李一定赞成。”穿西装的里面一个黑胖少年笑道:“提起吃,我张品三向来不示弱的,何况王小姐家里的食品,又是格外考究的。”另一个瘦子,尖削的脸上,有几个微麻点。唯其这样,他像女人一样,终年断不了搽雪花膏。他的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却是带着充分的刁滑样子。他笑道:“你张品三会吃白食,我李广四也不弱。”柴子进指了他笑道:“你不看你吃得这张嘴都瘦起来了?”王老太已是亲自来检开桌上的茶点,笑道:“三位何必说这样话?就怕是请不到,若是肯光顾的话,天天来吃一顿便饭,都可以。”玉莲接着道:“我们家的饭,要到晚上十一点钟,为了我们一餐饭,还要把人家的肚子饿干来呢。”她说着话,也来帮同检理桌子。三位嘉宾就一齐站到桌子旁边来。

这位李广四先生闪开得远一点,站在通到里屋的房门口来,不免探头向门里张望了一下,笑着哟了一声道:“王小姐的梳妆台上,要开化妆品展览会了!”柴子进也就过去伸头看了一看,笑道:“既然是展览会,可以让我参观一下吗?”王老太笑道:“你要提到化妆品,我们这位那是非常之有兴趣的,三位可以到她屋子里去看看。她唱戏拿的几个钱包银,都让收买化妆品花光了。”柴子进巴不得一声,就一脚踏进里面屋子里来。这屋子被裱糊得雪白,里面一张乳白漆的木架床,白色绲紫红宽边的床单上,叠着一床水红的和一床深绿的绣花被,分外地鲜艳夺目。而况一盏垂着琉璃穗子的电灯罩,照得全屋通亮。左边一架穿衣镜的衣橱门关着的,此外便是陈列化妆品的家具了。右边是一架梳妆台,整个的台面上,都是方圆大小的玻璃瓶子与料器瓶子。每一种瓶子,都是成双的,镜子照着每一种瓶子,又变成四项。这梳妆台旁边,立着个小小的玻璃橱子,隔了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三层隔板,放满了花红叶绿的大小纸盒。盒子上构成各种美丽的图案,远看去犹如装了一橱子玩具。这窗户边,有一张半副抽屉的小书桌,但上面放的不是文具,也陈列的是化妆品。这桌上的化妆品,与梳妆台上和玻璃橱子里装的,有点两样,乃是粉盒、雪花膏盒、胭脂膏盒、香水瓶、生发水瓶,甚至小的口红管子之类,都每一个牌子一组,分了若干组,放在这桌上。为了这组瓶子盒子有大有小,有多有少,因此有列成梅花形的,有列成四等边形的,有列成三角形的,化妆品本来就是装潢美丽的,桌子上这样摆列着,更是好看。柴子进笑道:“这样摆化妆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王小姐不愧是艺术家。”玉莲因这三位来宾都走进了她的屋子,她也就笑嘻嘻地跟了进来,问道:“三位觉得怎么样?”李广四拍了手道:“洋洋大观,洋洋大观!”柴子进向她望着道:“王小姐,我要问一句外行话了,这些个化妆品,你足足可用十年以上吧?到十年以后,也许这些东西已不摩登,你买了这样多干什么?”玉莲笑道:“别人问我这话,我可以原谅他不懂,你柴经理不应该说这话吧?我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买许多洋钉子放在乡下公馆里去呢?张品三说:“有一次你就在昆明运来了十桶。那些个洋钉子,恐怕你可以用五百年。”柴子进哈哈大笑道:“原来玉莲也是打算做生意,开化妆品铺子。”玉莲笑道:“开化妆品铺子虽不见得,可是囤积一些也不坏,你看我桌子正中这一套化妆品,共是八样,前年买来的时候,不过二百多块钱,现在呢?你出一万块钱,我也不卖,若把这二百多块钱放在什么银行里,可以得到这么些个利钱?”张品三笑道:“一个做小姐的人,也会讲这些生意经?”玉莲道:“你以为你们那套生意经,有什么天大的学问哩,只是社会上还有许多人不肯干罢了。若是大家都干的话,全国的人,都成了投机商人,那么,你张先生也休想穿这漂亮的西装,更休想……”说到这里,微微地一笑。张品三向柴子进伸了一伸舌头。柴子进笑道:“王小姐本来就说得不错,我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打听行市、跑公路、赶飞机、请客开包袱,如此而已。”玉莲笑道:“子进,我常听到你们说,开包袱,这是一句什么行话?”柴子进笑道:“你在重庆市上住了这样久,难道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吗?这句话,一切的人都用得着,也并不是什么投机商人的行话呀。简单地说吧,就是送黑礼。”

玉莲还正要问,王老太在隔壁屋子里叫道:“来喝酒吧,你又不做买进卖出的生意,一个当小姐的人,打听这些生意行话做什么?”老刘也挤着向前把头伸到屋子里,连点了两下,笑道:“请吧,菜都送上桌了。”玉莲听说,于是将三位来宾让到前面桌子上来坐着。柴子进坐下,看看桌上摆的碟子,两手互相搓了几下,笑道:“办这样好的菜!”原来这桌子上,都是在馆子里极不容易吃着的菜,乃是一碟醉虾、一碟醉蟹、一碟熏鲫鱼、一碟板鸭、一碟宣腿、一碟香芹虾米拌五香豆腐干丝。李广四拿起筷子来,先夹了一只醉虾在嘴里咀嚼着,笑道:“好久没有吃到这样菜了,哪里找的?”王老太坐在旁边椅子上吸纸烟,笑道:“这是三位口福好,今天有人由成都带来的,只可惜小了一点。”张品三又伸了一伸舌头,笑道:“天理良心,在重庆吃到新鲜虾子,已是叫人无话可说了,我们还敢嫌小吗?这六个下酒的碟子,就是这么样样精美,这以下的菜,我几乎不好猜了。”柴子进笑道:“你看到桌上的,又提到了人家厨房里去了。”玉莲拿了一把瓜式的小锡壶,就向各人面前的高脚玻璃杯子里斟着酒,笑道:“喝吧,反正既请了三位来了,家常小菜,总要弄两样的。”柴子进道:“这就够谢谢的了。”说着拿了酒杯子向旁坐的王老太举了一举。李广四也回转头来道:“你老人家怎么也不来吃一点?”王老太笑道:“你看我们家,统共只有母女两个人,每日倒要吃五六顿饭。我娘儿两个,很难在一处吃的。玉莲非睡到十一二点不能起床,我一个起早的人,能等着她吗?她两三点吃饭,我是不能和她一块儿吃;四五点钟,她就出去了。晚饭,又是我一个人吃。无论她在外面吃不吃晚饭,到了晚上,由戏馆里回来,我总是要给她做一点吃的。你看,还不是五六顿吗?”李广四道:“大小姐那是职业关系,不能不这样。我想她不见得愿意这样子吃吧?”说着他望了下手的王玉莲微微地笑着。她点了点头笑道:“李先生,你猜着了,请你介绍我到哪家公司里去当一个女职员吧!我真是不愿吃这项戏饭。”说到这里,老刘捧了一只大瓷盆子到桌上来,里面是火腿海参炖肥鸭。柴子进左手拿汤匙,右手拿筷子夹了一大块海参,放到面前酱油碟子里来,然后笑向她道:“我们三个人,这点面子都有,准可以介绍王小姐到公司里去当一名职员。只是有一层,那薪水实在是有限的。要想吃喝这一类的好菜,那非得中奖不可。”张品三道:“你这还说远了。老实说,得来一个月的薪水,还买不到王小姐桌上的一盒上等香粉呢。”玉莲摇摇头道:“我不信,我看那些女职员也一样地用化妆品,难道那不是拿钱买的吗?”柴子进将筷子头指了李广四道:“这个问题,他能够回答。”玉莲便笑嘻嘻地望了他道:“你说,那是什么缘故?”李广四道:“我既不是女职员,也没有太太做女职员,我怎么会知道?”张品三在他的对面,笑着做了一个鬼脸,道:“你焉知你未来的太太,不就出在女职员里面吗?”李广四望了他笑道:“你这叫瞎说。”这时,柴子进将筷子汤匙放下,两手扶了桌沿,做了一个很郑重的样子,向李广四道:“老李,你说玉莲这个化妆品展览会,值不值得小姐们参观?”李广四道:“当然值得参观一番。”柴子进道:“那么,你可以引了吕小姐来参观一下。”李广四笑道:“这哪里谈得上?王小姐家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让人参观的。”玉莲点着头笑道:“我明白了,李先生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呢?我的化妆品展览会,自然是个笑话,可是重庆买不到的牌子,我这里很有些,参考参考也是有趣的。有的人喜欢收邮票,有的人喜欢收纸烟盒子里的画牌子,他们都喜欢拿给人家看的。我收买化妆品,也是这一样的玩意,我为什么不愿意人家参观呢?我这样在屋子里摆着,就是为了让人来参观的。今天晚上来参观的这三位来宾,绝对是外行,看不出什么兴趣,有时遇到了知己的小姐们,她们看得很感兴趣。我再一面说明来源,自己也极是高兴。可惜在这重庆市上,还没有遇到同好,要不然,倒可以比赛比赛。”张品三正要将舌头一伸,他立刻觉得这习惯不好,自己止住了,只是微微地张一下口,道:“这个嗜好,除了名角儿王小姐,哪个玩得起?”玉莲摇摇头道:“这话不然,要有嗜好,就不问什么玩得起玩不起。人家玩邮票的,花几万元买一张邮票,还平常得不得了呢。”柴子进向张、李二人道:“可惜我们今天才知道玉莲有这样一个嗜好,若是早一年知道,我们那时正不断地跑仰光,那可以搜罗许多好的化妆品来送她。”玉莲笑道:“你们虽不能跑仰光了,印度飞来的东西,你们还可以得着。假如你们愿送我一些东西的话,我断定你们还可以送。”柴子进点点头道:“要说绝对不能到手,那自然是假话。但是我免不了托人又托人,容易把事忘记了。最好你写张字条给我,要买什么牌子的,我把这张条子交给朋友,让人家照样子在印度去买。”玉莲望了他道:“你这话是真的?”柴子进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敢拿话骗你?”玉莲笑道:“好的。你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一张单子,你不要被吓到。说是单子,也不过两三样罢了,不会要你带一吨或半吨来。”柴子进道:“我若有那个力量,能在印度飞整吨的货进口来,我不但不吓,还高兴得不得了呢。你既开单子,你就开张单子给我吧。为什么还要等明天?”玉莲道:“这有点缘故,这些英文牌子的名字,我写不来,还要请一位老师。”说到这里,老刘正向桌上大碗地上着菜。王老太坐在一旁,只管张罗了大家吃菜,大家就把这话柄打断。

饭后,王老太熬了很好的一壶普洱茶请客,以助消化。虽然有这样很好的普洱茶以助消化,无奈他们究竟吃喝得太醉饱了,反是感到有些懒洋洋的,不愿走路。各人斜了身子闷坐在外边屋子里抽烟喝茶,都没有去意。柴子进又不便白赖在这里,以至显出了无聊,于是笑道:“玉莲,让我们还参观你那化妆品展览会吧。我们多看看样品,或者可以照样子给你去找。”张品三摇摇头笑道:“你这话很外行,王小姐要收罗的化妆品,以她不曾收到的为目的物。你去参观她的样品,还不是照样子再买一份?那就不足为奇了。”玉莲笑道:“这话也不尽然,有几种牌子的东西,我只收到一两样,那是很珍贵的。假使再能补充一点,那也好,你们来看。”说着她先走到那里边房门口,回转手来招了两招。大家随着她这一招手,二次又来参观这展览会。

玉莲对于这样的来宾,始终是欢迎的,便挑选了几样珍品放在桌子上,有的是香粉,有的是粉膏,有的是唇膏,有的是胭脂,指了笑道:“假使这化妆品你们能一样给我配上一份,我也就很满意了。”柴子进听说,轮流拿起几项来看,那上面除了美丽的装潢,只有很少的一两行英文字,有的字母都拼音不上,也许是法文,便放到桌上,摇摇头道:“这倒很难去托人买,我说不上是什么牌子,又不能拿一个样品给人家去看,教人家由哪里着手呢?”玉莲笑道:“我说让我明天开张单子,你又不信。”柴子进道:“我哪里有这个经验呢?大概你请教的这位老师,也是一个老内行吧?”玉莲笑道:“你正猜在反面,人家是一位胡子半白的老教授,他不但认得英、德、法三国文字,问起什么事来,他也懂得。我拿着样品去,他自开得出单子来。不过我每次去,我有点不好意思。”玉莲笑着,正要把这个原因说出来,但是她眼光向这三位富商身上的西装一扫,她只有摇摇头把这话忍下去了。

第二章 此间乐

这三个商人所知道的事,王玉莲还知道一点,王玉莲所知道的事,他们果然是一毫不了解。柴子进又跟着问她道:“我知道必是这些老先生反对女人用化妆品吧?”玉莲笑道:“人家也没有那些工夫反对这不相干的事。这个原因你们就不用问了,我倒要问你们一句,是不是有熟人去加尔各答?若是真有便人,我就去找一趟先生,让他开单子。不然,他住在郊外,我也懒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人。”柴子进笑道:“托人到印度去带十磅八磅东西,也许有问题,两三样化妆品,衣服袋里都可以收着的东西,辗转托人总可以办到。碰巧了,两个礼拜以内,就可以把东西带到。就算迟一点,总也不会出两个月。”玉莲笑道:“我托人带东西,还能定下个期限吗?”柴子进笑道:“若是这样说,你就把牌子开了来,交给我吧。”玉莲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又在脸上泛起了一点笑意,道:“我虽不能规定一个限期,对于托带的东西,你却是非带到不可。因为我请老师去开一张单子,我下的本钱也很大。”张品三把他那张醉红的脸,摆着画了两个圈圈,笑道:“王小姐待朋友都这样客气,当然老远地到郊外去看一趟老师,少不得重重地要送一些礼物。”玉莲听说,向在座的三位嘉宾脸上看了看,觉得他们虽各穿上一套漂亮的西装,但是那脸色上只是浮滑与伧俗,西服口袋上露出来的金表链与自来水笔,只是增加了他们身上那份不相称,便微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说给你们听,你们不会相信。人家这一类的老师,是不在乎你把礼物去送他的。你无缘无故,把重礼去送他,也许还要招怪呢。”

李广四点点头道:“我们是隔行如隔山,上海那些洋行里的买办,有懂好几国语的,生活上变成了外国方法,对中国这些旧风俗,都不赞成。我们就吃亏外国话不行,前两年几个懂法国话的朋友,在安南跑来跑去,真占了不少便宜。”玉莲见他又谈到生意经上去了,正要笑出来,她立刻觉得不大合适的时候,便装着打个呵欠,把她要笑的态度遮盖过去了。做小姐的人,在男客面前打呵欠,这是不大妥当的,所以她立刻又抬起一只手来,将手背挡了嘴唇。

柴子进向张、李二人各看了一看,笑道:“我们又吃又喝,在这里打搅人家半夜,现在也该让人家休息了。”说着,便自向里面衣架上取大衣,张、李二位是陪客,自更不容踌躇,大家忙乱地道谢着,就下楼去。玉莲只手扶了门帘子,站在房门口。王老太却送出来,伏在楼栏杆上向下面叫道:“柴先生,请慢走,我们也没来得及给三位叫三乘轿子。”那位柴先生忽然记起了一件事,皮鞋踏得楼板噔噔作响,直奔到王老太面前,低声笑道:“那金子的事,大致是妥了,只要交过十五万元,他就可让出来了。反正他比卖给银楼强得多。今天我得的消息晚,我没有来得及回去开支票,明天下午我带了支票来。这事情你家大小姐全都知道,我不过再向你老人家声明一句。”王老太笑得身子抖颤了一下,道:“一切都要柴先生费心。”柴子进说了句明天见,自下楼去。王老太伏在楼栏杆上向下叫道:“老刘送着柴先生出巷口吧,看到街上有车子就给柴先生叫一乘车子。”老刘在楼下连连地答应着,她直听到这一群人的皮鞋声与说话声,都已由门口走远了,这才回转身到房里来。见玉莲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坐着,手挽到肩后,枕住了后脑,醉眼蒙眬地微垂了眼皮,便道:“你大概是醉了,去睡觉吧。”玉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今晚上把这三个人都吃喝得很高兴,你累了一天,也去睡吧。”

王老太道:“我本想留他们打八圈牌,看到你精神不好,我就没有作声。这样一来,我们家杨嫂倒是大失所望。”玉莲笑道:“你看我把这事忘了,老柴私下塞了五千块钱在我手上,说是赏给杨嫂的。”王老太道:“你怎么不早说?也好叫杨嫂谢谢人家。”玉莲笑道:“为的就是不要杨嫂谢他,他才私下把钱塞给我的,他那意思,是怕张、李二人花钱。其实他这两位老板,也毫不在乎。姓张的罢了,那个姓李的,那一脸的油滑和生意经……”王老太太拦着道:“不要胡说了,看在老柴的面子上,他又没有少帮我们的忙。”正说着,那杨嫂进屋来收拾东西,沉住了脸子,没有作声。玉莲将五张一千元的钞票,掷在桌子角上,道:“拿去!这是柴先生送你的。”杨嫂笑起来道:“这样多,都是给我的?”王老太道:“你看这三人里面,那个李先生为人好不好?”杨嫂被主人问着,倒有些莫名其妙,向了主人站着呆笑。王老太道:“你大小姐说,那个姓李的是坏人。”杨嫂道:“啥子坏吗?见人很客气,我倒碗茶他吃,他都起身道谢喀。人家发财,硬是有道理。”王老太问玉莲道:“你听见没有?”玉莲已走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了,隔了屋子道:“不谈了,我明天还要起早到唐先生那里去呢。发财的人,硬是有道理,我明天见着唐先生,要把这句话告诉他,他一定又要气得胡子直撅呢!”王老太道:“你也是个怪人,每次到唐先生那里去,总是让他教训一顿回来。若是别人这样说你一回,你早就和他翻脸了。可是唐先生越说你,你越佩服他,这事怪不怪?”玉莲已展开了床上的被褥,倒身睡了下去,向里面一个翻身道:“你要懂得这个……”她拖着声音,没有把话说下去。王老太追到屋里来问道:“你以为他更有办法吗?”玉莲道:“那正相反,他不曾替人收买金子的,今天晚上这顿饭,你也就不高兴请客了。”说着,她在被窝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来将电灯机门一扭,屋子里黑了,大家的话也停了。

当她次日早上起来的时候,连杨嫂都还未起床,全家静悄悄的。楼下邻居,是个五金行老板的外室,他们家起得早些。玉莲自到他家厨房里去要了热水洗脸,倒着热水瓶里的开水喝,嚼了几块家藏饼干。虽然屋子里开着化妆品展览会,但她只对着梳妆台搽了一点雪花膏,脂粉一概未用。找了一件半新的蓝布衫,罩在皮袍上,也没有穿那件价值十万元的海勃绒大衣,只把一件旧青呢大衣罩在身上。叫醒了杨嫂,告诉她看唐先生去,便走出门来。她并没有提携那个摩登手皮包,只在街上买了两瓶酒,几只罐头,用一只线绳络子络住了,挤着公共汽车直奔郊外。她所到的目的地,是一丛茅草屋中的一所,门前一片稀疏的鹿眼竹篱笆,挂了一些残败的藤蔓。隔了篱笆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小小的院子,地面上歪倒着一些焦黄了叶子的花草,五六只鸡,散在花草中间,遍地找食。篱笆左角有一片青草地,青郁郁地倒长得很茂盛。玉莲向那草屋的窗户看看,那白木格子上,没有玻璃,是棉料纸糊的,看不到里面,但听到碗筷声,似乎在吃早饭了。自己也就没有多加考量,走进篱笆,站在草屋檐下,叫了一声唐先生。随了这一声喊,那里一扇白木门打开了,也许这一下太重了点,将这竹片的夹壁都摇撼了一下。来人在外面所以能看到这里夹壁,就因为那夹壁上的石灰片,整大块地落下来,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窟窿,露出了里面的竹片。

玉莲就想着:“谁会猜想这屋子里住着的,并不是挑柴卖炭的,却是读过几千本书,教过十年学生的老教授!”她这样不曾想完,这老教授在白板门里走出来了。他穿了件灰布棉袍子,大襟上面还有两块正方形的小补丁,半白的头发,疏疏地盖在头上。但他的胡子,还没有白,只一撮短短的胡桩子,表示着他不服老。尖削的脸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玉莲没等他开口,老远地深深鞠了个躬,叫声唐老师。唐先生“哦”了一声,笑道:“是王小姐,早哇!由城里来?”玉莲道:“特意来看老师和师母。师母在家吗?”唐先生笑道:“在家,我也没有哪里可去,请进来。”玉莲随着老师进来,这里是一间丈来见方的屋子,中间摆了一张竹子腿的方桌,白木板的桌面上,放了一个大瓦钵子,盛了一大钵子糙米粥,颜色是黄黄的,粥里有红皮子方块的东西,大概是红薯丁子。中间摆着唯一的大菜碗,盛了一碗干萝卜条子。除了一位穿半新旧蓝布罩衫的老师母而外,还有三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由五岁到十三四岁,围了桌子,在方竹凳子上坐着,一个人捧了一只粗碗在吃粥。

玉莲将绳络子放到旁边的唯一的一个竹茶几上,向唐师母鞠了个躬。唐师母早就站起身来,放下了筷子碗,向前握了她的手道:“王小姐,又是两三个月不见了。你好?”唐先生道:“请到屋子里坐吧,你带来的东西是送给我的吗?于今是一礼万元。”玉莲笑道:“我没有敢违背老师的教训,故意浪费,除了两瓶酒之外,不过带一点糖果给师弟师妹吃。”那五个男女孩子虽是手里捧了粥碗,眼睛早向绳络子上飘来。现在客人说是买给师弟师妹吃的糖果时,大家越是向这里望着,尤其是那个五岁的师妹,听了这话,放下筷子碗,将一个右手食指放到嘴唇里抿着,扭转身来向这绳络子呆望了。玉莲立刻放开了绳络子,先取出两个纸盒子来,打开,每人给了一块鸡蛋糕,又是几块糖果。唐师母笑道:“谢谢了,请到里面屋子里坐吧。你看我们这小屋子,摆下一张吃饭的桌子,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玉莲随了主人推让,进了里面这间屋子。其实这里也不见得怎样宽敞,靠里一张单人白木架子床,白床单上叠了一床八成旧的格子布面棉被,枕头旁边放了两三本西装书,又是一大堆讲义。屋子正中,一张竹子腿的长方桌,上面乱堆了书籍文具。文具是在乱书中间放着的,好像这些书籍高高低低堆了,给这文具一块小坦地筑下了四面的防御工事。文具是一块大砚台,一只蓝墨水瓶,一只印泥盒子,毛笔、钢笔、铅笔、墨,一齐平铺了,放在桌上。主人翁倒不是没有笔筒,不过口上碰损了一个小缺疤而已,还是画了山水的江西瓷,现在做了花瓶的代用品。这里也插了三四枝红梅和两三朵晚菊。另外还有一把西瓜式的紫泥茶壶,已带了灰黑色,它的年龄,是可知的。就凭这茶壶与花瓶,也表现了主人颇也需要一些精神上的调剂。屋子左右壁下,各有一张书架,上下三层,都塞了书,最下一层也有一部分是讲义。书架外,空出来的墙壁,左面是一张世界地图,右里是名画家的一只醒狮图。但画虽然名贵,主人并没有裱褙,与那地图给予了同等的待遇,只用四个图画钉子钉在壁上。

主人翁将客让到这屋子里来,好像这屋子足以款待贵客似的,其实这里还只有一张唯一的竹围椅,主人坐着工作的,摆在书桌的里面。唐师母也是料着无招待客人安坐之地,就将外面吃粥用的大竹凳子,搬了进来,隔了桌子与主人对面放下。唐老师点了个头道:“坐下吧,老远的让你跑了来,我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的,只有请你空坐坐了。”说着,他先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了。玉莲在对面竹凳子上坐下了,唐师母将一只粗瓷杯子斟了一杯白开水,双手递到她面前,笑道:“王小姐,喝一杯热水,冲冲寒气吧。简直是没有可以待客的。”玉莲接过那杯开水来,却没有个放下的所在,因为她坐在桌子的这边沿,正堆了几十本书,没有一寸宽的余地,只好将那只杯子端在手上。唐老师看到,便笑道:“我是个最爱整洁的人,从小读书,就讲个明窗净几,于今不但窗不明,几不净,而且满目乱七八糟,成了个鸡窝了。但这实在是没有法子,这里室如斗大,一切是在竹子桌上办理,我有什么法子教它不乱呢?”说着,把玉莲面前的那堆书,向里扒了两扒。玉莲将茶杯子放在桌上,对屋子里周围看了一看,笑道:“老师,我是不懂什么,我有一句话要问问你。”唐老师将桌面前的笔砚理了一理,向桌面上吹了两口灰,笑道:“我知道,你向这屋子周围看了一看,一定是说我这屋子太矮太狭窄,心地不舒适吧?”玉莲又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笑道:“当然我们是小孩子的见识,我就这样想着,老师懂几国的文字,看的书也就多了,那囤积商人所能看到、所能料到的事,难道老师反而看不到,料不到?”唐老师将手摸了摸他嘴唇上面的短胡桩子,笑道:“你觉得我一点世事都不懂吗?在某一方面看起来,也许我是太不懂得世事了,但是懂得了,又怎么样?我丢去了书不教,也去摆个纸烟摊子,或者沿门托钵,凑几万块钱囤些日用品在家里。但是那样干,你以为我不必住这夹壁草屋,也就不必吃这红苕(四川谓薯为苕)稀饭了?孩子话!”说着打了一个哈哈。玉莲笑道:“我不是那意思,我觉得……”她说到这里,却不能把她觉得的说出来。她又由这屋周围看了一看,一直看到老师身上。她想屋子里这些个书,主人是这样大的年纪,知识方面也好,经验方面也好,比那个年轻而又毫无学识的李广四,总要强十倍,何以他会一挣几百万元,而唐老师不能?她没有敢说出来,她低头牵了一下衣襟,笑上了一笑。

这时屋子外边一阵纷乱,那些吃饱了红苕稀饭的孩子,都拿了书包去上学;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女孩子,被母亲牵着站在屋子门口,向那群上学的儿童看着。那些学童,也许是为了各人手上拿着两块糖果,都带笑带跳地在路上走着。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们笑,她也笑。玉莲感到她话题的窘迫,是故意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儿童,这就向师母道:“这些师弟师妹,都很天真。”唐师母摇了摇头道:“造孽罢了,也不知道他们赶着来出世干什么?过这营养不够的日子。”玉莲已是站起来,脸向了外。他们家屋子就是这样大,若非那竹片夹壁隔开了,里屋是外屋,外屋也是里屋,她只是沿桌子一转身,仿佛就到了外边屋子,向师母对面谈话了。唐师母对桌子边的竹凳子向外挪了一尺,自己面朝里先坐下,点头道:“王小姐,坐下吧,平常你老师上课去了,我是闷得慌,我也欢迎有人来谈谈天。”玉莲来原来凳子上坐下,斜了身子倒是对两个屋子里的主人,都很接近地谈着话,便道:“还有两个师弟都不大回来吧?”唐先生插了言了,道:“他们都住在学校里,非放寒暑假是不会回来的。他们也很体谅我,平常也不回来,回来了,米不够吃,徒然增加我的负担。而且你看这屋子既是室如斗大,他们回来了,也没有地方落脚。”他说着对屋子周围,用手指扫了一下。

玉莲连笑道:“文人现在真苦,在这种环境里,老师还要研究学问,却也不容易。”唐先生摆了一摆头道:“那也无所谓。孩子上学去了,你师母也不打搅我,自带了这个顶小的孩子到一边去。喏!这把椅子,”说着拍了两拍他坐的那把竹椅子,笑道,“那就是我的安乐窝。所要的书,都在手边,随手抽了来看。一看书,就什么大事都丢在九霄云外。家里书不够,要过瘾的话,图书馆里的书还可以替我加油。最近由印度运到一大批新书,我的眼睛大打其牙祭(若干天吃一顿肉,川人谓之打牙祭)。除了上课,我就在家里看书。有时你师母和我打二两白干,买一包花生米,喝得周身发热,鼻子里勃香,其乐陶陶。再不然,邀着附近的穷教授们在路上散散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摆摆龙门阵也就消磨了两三小时(四川谓谈天为摆龙门阵)。每天这样过着下去,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唐师母笑道:“可是有一层,千万不要把物价告诉你老师,一说之后,他把书看不下去,这也就不怎样把竹椅子当安乐窝了。”唐老师哈哈大笑了一阵,昂头念了一句诗道:“满城风雨近重阳。”唐师母笑道:“你懂不懂你老师念诗的意思?”玉莲抿嘴微笑。她又道:“宋朝有个潘大临诗人,在壁上题诗,只写了‘满城风雨近重阳’七字。催租税的人来了,打断了诗兴,诗没有作得下去。我一告诉你老师物价,他就念上这句诗,比我作催租吏。”唐先生笑道:“你别看你师母是个柴米油盐太太,肚子里很有些故典呢。”唐师母笑道:“这个故典,你不止告诉了我一百遍吧?”玉莲笑道:“那么,我不要变成催租吏才好。”唐老师将手指了外面屋子道:“你送了我两瓶好东西,你还会成为催租吏?这样的催租吏,我倒希望他天天来。我就不客气了,太太,今天我没有课。”说着手又摸了胡桩子,向来人微笑。唐师母道:“送礼的人还没有走呢,你就想开瓶喝酒?”唐老师道:“这样说,我非喝不可。要不然,我倒是催王小姐走了,拿来拿来!”这位唐师母,在说笑声中果然打开一瓶酒,将一只粗瓷茶杯子斟上了半杯,放在桌上,又开了一只王小姐带来的红烧牛肉的罐头,拿了一双筷子,一齐放到唐老师面前。他笑道:“最好还是有四两椒盐花生。”唐师母道:“有这样好的菜,还不够下酒吗?”他一摆头道:“非也,这样好吃的,两顿吃了,未免可惜,还是搭着花生米慢慢地吃好。”玉莲起身道:“刚才我经过马路口上,那里有一家杂卖店,就卖椒盐花生,我同老师买去。”唐师母道:“哟!你一个大小姐又是客……”玉莲也不等她说完,已经走出她家大门了。

不到十几分钟,玉莲提着一纸袋花生,又是三个咸鸭蛋,复又走了来。唐师母做事去了。只见唐老师斜靠了竹椅子背坐着,左手握了杯子,右手卷了一本线装书在看,那双筷子插在罐头里面,学生买了东西来了,他还不知道。左手举了杯子送到口边,抿了一口酒,然后把书放下来,扶起筷子来,夹了一块红烧牛肉待要向嘴里送。一抬头,看到玉莲,点头笑道:“这真对不起,果然让你跑了一趟。我知道你在城里,是有好几个人伺候你的,怎好让你替我去买这零碎东西呢?”玉莲把花生和咸鸭蛋都放在桌上书堆缝里,笑道:“那要什么紧呢?我听说老师都自己到附近街镇上去买菜。”唐老师先由纸袋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在面前,一面剥着花生,一面点头笑道:“事诚有之,我也不过消遣而已。”玉莲手扶了桌子角站着,见这位老师一盏当前,万事都不在心,眼望了摆在桌上的那本书,鼻子耸了两耸,嗅着酒香,手里不住地剥着花生,一粒一粒地向口里扔着,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摇撼,身体也随了摇撼着。因道:“果然的,老师对于这个环境,是很能坦然处之的,比我们快活多了。”

第三章 你有法子没有

唐老师在这个环境里,是不是快乐?这实在不是一个年轻的摩登小姐所能看出来的。唐老师也就为了这个环境最容易叫人家看出个什么结果,现在听到玉莲如此说了,将茶杯子端起,喝了一口酒,杯子放在桌上,啪的一声响,因道:“我比你快活得多?我之快活不快活,且不去管它,我要问你,比你所多的快活,这一点是什么?又在哪里?你喝不喝酒?吃两个花生吧。”说着在纸袋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在她面前的西装书硬壳面上。玉莲笑道:“我觉得老师比我们快活得多的,就是不拘形迹。老师不要看到我还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什么事都得拘形迹。”唐老师又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笑道:“你觉得不能像你老师一样,可以提了篮子上街买菜;也不能像你师母一样,可以挤在食糖公卖处门口排班买半斤白糖回来。但这些都有人代你办了,你又何必这样不辞辛苦?”玉莲在书壳上取了一个花生,用手剥着,笑道:“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先生自由自便的,不受着环境的拘束,这是值得钦佩的。譬如这一把花生吧,老师就很随便地放在这书面上。”唐先生不等她说完,就打个哈哈道:“你以为这是不拘形迹,这是马虎罢了。干脆言之,我是无一事不违反新生活。这样的把花生放在书皮上的行为,你以为得到羡慕?我若是在家里有宽余的地方,书桌是书桌,茶几是茶几,我也会拿出玻璃碟子来将花生装着。于今既是办不到,只好随便。小姐,告诉你,一个人不衫不履,做成名士派那个样子,那不是为了他有做名士的脾气,实在是他腰里的钱包,没有力量装点得他齐齐整整。我比你快活得多?哈哈……”他笑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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