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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0:3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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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斯黛拉·吉本思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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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

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试读:

前言

致安东尼·普尔沃斯,ESQ.,A.B.S., L.L.R.亲爱的托尼,

一个新手在面对大师的时候,往往会对最美丽、最费力、最叛逆的艺术作品心怀本能的敬意。而我将本书呈于你的面前,怀揣的感情却不止于此。干净的壁炉所带来的乐趣和游戏比赛的激烈程度,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或许你会允许我借机对此做出一番解释——比我目前暗示过的再详尽一些:我究竟遭受了怎样的“伤残”并耗尽心力,才创造出这本如今摊开在你手上的书。

正如你所知,我已将近十年充满创造力的人生花在了庸碌而喧嚣的报社生涯中。只有上帝知道,这一切对我的纯文学创作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我不敢细想太多——即便现在也是。有些事情(比如初恋和别人的评价),是一个中年女人不愿离得太近去看的。

而这段萧条岁月对我的风格(如果在一位作家面前——他那严肃而晓畅的散文永久地丰富了我们的文学——我可以声称自己拥有这种美好的品质的话)造成的影响,或许更加严重得多。

新闻记者的生活是贫穷、肮脏、野蛮和短暂的。他的风格也是。你在对每个严肃、美好的句子进行润色方面是那么在行,一定可以理解我所面临的任务是有多么艰巨。在做了十年记者,学会用简短的语句准确表达我的意思之后,却发现要想写出既有文学性又讨人喜欢的评论,就要写得好像我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依然乐意用尽可能长的语句去说些什么一样。

我绝不会假装本书已经实现了那十年前在我脑海中燃烧、轻轻摇曳的纯粹火光。但我们之中又有谁做得到呢?不过如今木已成舟!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的价值怎样,它都是你的。

你看,托尼,我有一笔债要还。在过去的十年里,你的书对我而言远比书更加重要。它们是活力的泉源,是灵魂的纾解,是黑暗中的眼睛。它们(在庸碌而喧嚣的报社生涯中)带给我快乐。有可能不是你想给出的那种快乐,毕竟,我们中有谁能做到万无一失呢?但这仍是快乐啊!

我必须承认,我不止一次地犹豫过想要送你一本书,以此偿还我对你欠下的一小部分债务——用一本……好笑的书。

因为你自己的书……并不好笑。它们是对激烈的思想斗争的记录,在池塘、群山和沼泽等荒野环境中上演。旅行特色是永恒的基本元素,像稻草一样被抛入激情的海洋。你通过人类和乡间风景,描绘出大自然最原始的面貌。点亮你的书页的唯一美丽,是满载着激情的平静以及那成熟的幽默感——它们就像柔和的灯光,笼罩在你笔下的小人物身上。你能将日常的家庭悲剧描绘得如同灵魂浩劫一般生动(《马丁·霍尔的成就》不就用了整整前一百页的内容,深入地分析了一次“恶心头痛”的小病吗?)我会忘记马蒂·埃尔金布罗德吗?我不会。相比起“书”,你写的书更像雷暴。对此我只能简单地说:“谢谢你,托尼。”

但说起好笑……并不。

不过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你是心胸宽阔的,一定会原谅我书中的不完美之处。

正因为我想到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与我别无二致,在喧嚣的办公室中庸碌地工作着,甚至不能确定一句话究竟是“文学”还是纯粹[1]的胡扯,我才采用了经由已故的贝克德先生所完善的方法,并用一颗星、两颗星或三颗星的方式,果断地标出我认为更精美的段落。这位好人正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教堂、旅馆和天才的画作的,而似乎没有理由不应将它运用在小说的段落之中。它应该也会对评论者有所帮助。

说起天才,此刻,在我们之中就闪耀着多大的一个群体啊!即使是像我这样技艺生疏的新手——她已将人生中最有创造力的年头耗费在了庸碌而喧嚣的报社生涯中,在订阅自己的作品时,也难免会感到些许的慰藉,并突然变得更加兴奋和平静了一些。永远亲爱的托尼你心怀感激的债务人斯黛拉·吉本思

沃特福德

里昂的转角房,布洛涅滨海区

1931年1月—1932年2月[1]此处应指德国出版商卡尔·贝克德(Karl Baedeker),他于1827年创立了一家出版公司,因出版了一系列欧洲各国的旅行指南而闻名。

第一章

父母带给芙洛拉·波斯特的教育是昂贵、重视体育且长期的,于是在她19岁那年,当他们因年度流行的流感或西班牙瘟疫而相继于几个星期内去世后,人们发现她具备了一切所需的艺术素养和高雅气质——除了能让自己谋生的以外。

人们总说她的父亲是个有钱人,但他的遗嘱执行人却在他死后惊恐地发现,他实际上只是个穷光蛋。在缴纳完遗产税,又让债主们心满意足之后,他的孩子只剩下每年一百英镑的收入,并且没有房产。

不过,芙洛拉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种坚强的意志,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双纤细的脚踝,它们一个没有因她一贯的任性而动摇,一个也没有因她曾经被迫参加的剧烈体育运动而受损。但她同时也意识到,这两者都不足以成为她养活自己的工具。[1]

于是,她决定先和一个朋友——斯麦林夫人,一同住在后者位于伦敦兰贝斯地区的家中,直到她决定好要去哪里安置自己和那每年一百英镑的收入为止。

父母的去世并没有给芙洛拉带来太多的悲痛,因为她几乎不怎么了解他们。他们沉迷于旅行,每年只在英国待上一个月左右。芙洛拉从10岁起就一直在斯麦林夫人的母亲家度过她的学校假期,而在斯麦林夫人结婚之后,她就转而将假期消磨在其他朋友家中。因此,在父亲的葬礼两个星期以后,在二月的一个阴沉的下午,芙洛拉带着回家一般的心情走进了兰贝斯地区。

斯麦林夫人很幸运,她继承这处房产的时间恰恰好,在后来的日[2]子里,随着时尚潮流从梅费尔转到了泰晤士河的另一侧,泰晤士河边的石墙附近成了阿根廷妇女和她们的斗牛犬闲逛的广场,那个地区的房租也由此飙升到了可笑的高度。她的丈夫(她是个寡妇)在兰贝斯拥有三幢房子,后来都作为遗赠留给了她:一幢位于老鼠广场,算是这三处里最讨人喜欢的,从它那贝壳形的窗户望去,能看到变化无穷的泰晤士河;而其他的两幢,一幢被推倒了,被一个车库占据了地盘,另一幢则不论用来做什么,都显得太过狭小和不方便了,如今已被改造成了“老外交俱乐部”。

当芙洛拉乘坐的计程车停在老鼠广场1号的门口时,挂在铁制小阳台上篮子里的那盆白瓷天竺葵让她的心情好上了许多。

从计程车上下来向房子走去时,她看到斯麦林夫人的管家斯泰勒已经将房门打开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勉强认可的神色。她想,他几乎粗鲁得就像一只乌龟;她很高兴她的朋友并没有养什么宠物,否则它们可能会怀疑自己被嘲弄了。

斯麦林夫人正一边在客厅里等她,一边俯视着河水。她是一个26岁的爱尔兰女人,身材娇小,面色白皙,有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和一个小巧的鹰钩鼻。她在生活中有两个兴趣。一个是将理性与克制强行送入大约十五个出身富贵的绅士的心胸之中,他们都疯狂地爱着她,并且因为她拒绝与他们结婚而飞到了卢巴人的琼松拉湖或是夸那顿之类的偏远地方。她每周都给他们所有人写一封信,而他们也写信给她(她的朋友们都知道这一点,也为此吃到了苦头,因为她总是将信中冗长乏味的内容大声朗读出来)。

这些绅士们,因为他们在野蛮的异国他乡付出的辛勤劳动和他们对斯麦林夫人的忠诚,被统称为“玛丽的拓荒者们”——此句引自沃尔特·惠特曼的一首意气风发的诗。

斯麦林夫人的第二个兴趣是收集胸罩,并力争寻找到最完美的一个。她被誉为全世界范围内拥有最多和最好的此类收藏品的人,人们希望在她死后,这些胸罩能被留给国家。

在胸罩的剪裁、合身、颜色、结构和正确使用方面,她是个权威专家;而她的朋友们也知道,即便在她情绪极度低落或身体不适的时刻,听到这番急匆匆说出的话,她的兴趣也会被激发出来,她的镇定也会恢复过来:“我今天看见一个胸罩,玛丽,你一定感兴趣……”

斯麦林夫人性格坚毅,趣味高雅,当难以驾驭的人性将它粗鄙的一面强加于她的生活计划之上时,她对待它们的办法是简单而有效的:她会假装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而且通常一段时间之后,它[3]们就真的不是了。或许基督教科学派在组织规模上更大一些,却很少能取得如此成功。“当然,如果你鼓励人们去认为他们自己是混乱的,他们就会变得混乱。”这句话是斯麦林夫人最喜爱的格言之一。另一句是:“胡说,芙洛拉。你是在幻想一些事情。”

然而就算是斯麦林夫人自己,也并非没有“幻想”所特有的那种温柔风度。“好了,亲爱的,”斯麦林夫人说(这时,高挑的芙洛拉弯下腰来吻了吻她的脸颊),“你想喝茶还是鸡尾酒?”

芙洛拉说她想要茶。她收起手套,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拿起茶和一块肉桂薄饼。“葬礼很糟糕吗?”斯麦林夫人询问。她知道,波斯特先生——那个以严肃的态度对待游戏却对艺术不屑一顾的大个子男人,并没有受到他孩子的缅怀。而波斯特夫人也没有,她曾希望人们都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并仍然是绅士和淑女。

芙洛拉回答说那很可怕。她又补充说,她不得不提的是,所有年长的亲戚们却都似乎很享受这一切。“他们中有谁邀请你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吗?我是想告诫你这一点,亲戚们总是希望你能同他们一起生活的。”斯麦林夫人说。“不,记住,玛丽,我现在每年只有一百英镑;而且我不会打桥牌。”“桥牌?那是什么?”斯麦林夫人一边问,一边茫然地瞥了一眼窗外的河水。“无疑,人们总是用稀奇古怪的方式消磨时间。亲爱的,我认为你很幸运,总算结束了学校和大学里的那些可怕年头,在那儿,虽然你自己并不喜欢这些游戏,却必须得把它们玩个遍才行。你是怎么对付这种事的?”

芙洛拉想了想。“嗯——首先,我一向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盯着树木,什么都不想。周围总会有一些树的,因为你知道,大多数游戏都是在室外玩的,即使是冬天,树也仍然在那儿。但我发现人们会撞到我,所以我不得不放弃一动不动地站着这种做法,像其他人一样跑起来。我总是追着球跑,毕竟,玛丽,球在游戏中是很重要的,不是吗?直到我发现他们不喜欢我那么做,因为我从来没有接近过它、撞到过它,或是对它做出本该做的任何一件事。“所以,我干脆跑得离它远远的,但他们似乎也不喜欢这样,因为观众中显然有人纳闷,我独自一人在球场边缘做什么,为什么每次一看到球靠近,我就会远远跑开。“然后有一天,在一场比赛结束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来找我,说我不好。体育女教师似乎很担心,问我是否真的对长曲棍球(那是比赛的名字)毫不在意,我说是的,恐怕我真不在意。她便说这真遗憾,因为我父亲非常‘热衷’于它,那么我到底在意些什么呢?”“于是我说,好吧,我不太确定,但总的来说我觉得,我喜欢让周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而宁静,不必费心思去做什么事情,能够嘲笑别人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的笑话,可以去乡下散步,不用被要求表达对事物的看法(比如爱,比如难道不认为某某东西很古怪吗?)于是她说,噢,好吧,难道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试着稍微放松一些吗,就算为了父亲。但我说不行,恐怕我不能。于是此后她便不管我了。但其他人还是说我不好。”

斯麦林夫人点头表示认同,但她告诉芙洛拉,她的话太多了。她补充道:“现在,说说关于和谁生活这件事。当然,你可以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亲爱的。但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想去做些工作的,对吗?然后挣到足够的钱,买一套自己的公寓?”“什么类型的工作?”芙洛拉问,她坐在椅子上,端正而优雅。“这个嘛——组织性的工作,就像我以前做过的那样。”(因为在嫁给“钻石王老五”托德·斯麦林——一个诈骗犯之前,斯麦林太太一直在当一些活动的组织者。)“不要问我那是什么,确切地说,因为我已经忘了,很久没有做过了。但我相信你能做到。或者你可以做新闻工作。或者记账。或者养蜂。”

芙洛拉摇了摇头。“恐怕这些我都做不了,玛丽。”“好吧……那接下来怎么办,亲爱的?现在,芙洛拉,不要懦弱。你很清楚,在你所有的朋友都有工作的时候,如果你没有,你会很痛苦的。何况,每年一百英镑甚至不够你给自己买长袜和扇子的。你将来要靠什么生活?”“我的亲戚。”芙洛拉回答。

斯麦林夫人震惊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质询,因为尽管她有着高雅的趣味,但她也是一个意志坚强、很有道德的女人。“是的,玛丽。”芙洛拉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才19岁,但我已经注意到了,虽然人们对依靠朋友生活这件事仍然抱有一些荒谬的偏见,但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的良心,都没有对依赖亲属的程度加以限制。“如今我的亲戚多得离谱——我想,你要是能见到他们中的一些人,你会同意‘离谱’这个词的——在父母两边都是。父亲有一位单身的表亲住在苏格兰。母亲有个妹妹住在沃辛(这似乎还不够,她还养狗)。母亲有个表姐或表妹住在肯辛顿。另外还有一些远房亲戚,我想是母亲那边的,他们住在萨塞克斯……”“萨塞克斯……”斯麦林夫人陷入了沉思,“我不太喜欢那个词的发音。他们住在一个破败的农场里吗?”“恐怕是的。”芙洛拉勉强承认了。“不过,我不必非尝试他们,除非其他所有方案都失败了。我提议,给我提到的这些亲戚们都寄一封信,解释一下情况,然后问问他们是否愿意给我一个家,以换取我美丽的眼睛和每年一百英镑的收入。”“芙洛拉,太荒唐了!”斯麦林夫人喊道。“你一定是疯了。哎呀,用不了一周你就会死的。你知道,我们两个都讨厌亲戚。你必须和我一起待在这儿,学习打字和速记,然后你可以当别人的秘书,再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漂亮小公寓,我们还可以举办可爱的派对……”“玛丽,你知道我很讨厌派对。我心中地狱的样子,就是在一个寒冷的房间里举办一场盛大的派对,每个人在那儿都必须好好地打曲棍球。不过你让我跑题了。等我找到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亲戚时,我就会着手改造他或她,改变他或她的性格以及生活方式,以此来适应我自己的品位。然后,等我满意了,我就结婚。”“谁,请问?”斯麦林夫人粗鲁地问;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某个我会选择的人。如你所知,我对婚姻有着明确的看法。我一直喜欢‘一段婚姻已被安排妥当(a marriage has been arranged)’这句话的发音。所以婚姻应该是被安排的!这难道不是凡人能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吗?我更喜欢这个‘安排’的想法,而不是‘婚姻在天堂里被缔造好了’的那个。”

芙洛拉这番具有说服力、近乎法国式的、惊世骇俗的言论让斯麦林夫人瑟瑟发抖。因为斯麦林夫人坚信,婚姻是在两个相爱的灵魂的结合下自然出现的,婚礼应该在教堂里举行,并且伴随着所有常见的繁文缛节和欢呼喝彩。她自己的婚姻就是这样诞生和被庆祝的。“不过我想问你的是,”芙洛拉继续说,“你认为给所有这些亲戚统一发一封通函是个好主意吗?我的效率会让他们印象深刻吗?”“不会。”斯麦林夫人冷冷地说。“我想不会。这太拖沓了。当然,你必须写信给他们(每次的信都要完全不同,芙洛拉)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如果你真的疯到想继续坚持这个想法的话。”“不要大惊小怪的,玛丽。我会在明天午饭前写信。我还是今晚就写吧。只是我觉得我们该出门吃饭了,是不是?去庆祝一下我作为寄生虫的职业生涯正式开启。我有十英镑,我要带你去新河俱乐部,天堂般的地方!”“别犯傻了。你很清楚我们必须得有男人。”“你不愁找不到他们的。有没有哪位‘拓荒者’休假回家了?”

斯麦林夫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幽怨的、母亲般的神色,在她朋友的脑海中,这种神色被同与“拓荒者”们有关的想法联系到了一起。“比基。”她说。(所有的“拓荒者”们都有一个简短而粗鲁的绰号,很像是奇怪动物的叫声,不过这很正常,因为他们都是从满是奇怪动物的地方而来的。)“还有你的二堂兄,查尔斯·菲尔福德,他也在。”斯麦林夫人接着说,“高大、严肃、肤色黝黑的那个。”“他倒是可以。”芙洛拉说,“他有一个好笑的小鼻子。”

于是,在那天晚上八点四十分左右,斯麦林夫人的汽车载着她自己和芙洛拉开出了老鼠广场,她们身穿白色的裙子,头上戴了一圈滑稽的小花环;坐在她们对面的是比基和查尔斯,芙洛拉以前只见过六次而已。

比基说起话来结巴得厉害,但他滔滔不绝,因为结巴的人都很爱说话。他是个三十几岁的普通人,刚从肯尼亚休假回家。他通过证实她们听到的有关那个地方的所有可怕谣言来取悦她们。而身着燕尾服的查尔斯虽然看起来不错,却几乎一言不发。感到好笑的时候,会偶尔发出一声响亮、低沉、悦耳的“哈哈”。他23岁,即将成为一名牧师。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凝望窗外,几乎不看芙洛拉。“我觉得,斯泰勒对这次短途旅行不太赞赏。”他们开车离开时,斯麦林夫人说。“他看起来又怀疑又担心。你注意到了吗?”“他会赞赏我的,因为我看上去很严肃。”芙洛拉说,“如果你想看起来严肃一些,一副直鼻梁会大有裨益。”“我可不想看起来严肃,”斯麦林夫人冷冷地说,“等我不得不去把住在某个难以到达的地方、身处于某种难以想象的关系中的你解救出来,因为你再也没法忍受了的时候,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去严肃的。你告诉查尔斯这件事了吗?”“我的天哪,不!查尔斯就是一个亲戚,他可能会认为我是想去赫特福德郡,同他和海伦表妹一起生活,并认为我正拐弯抹角地想获得他的邀请。”“好吧,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查尔斯说着转过身来,不再研究窗外掠过的闪闪发光的街道了。“花园里有一架秋千,夏天会有烟草花,如果你来,我和妈妈或许会很高兴的。”“别犯傻了,”斯麦林夫人说,“看——我们到了。你找到靠河的桌子了吗?比基。”

比基设法找到了。当他们面对桌上的鲜花和灯光而坐的时候,透过玻璃地板,可以看到下方流动的河水,也可以在跳舞时从交错的拖鞋间凝望它。透过玻璃墙,他们能看到驳船从外面驶过,船上闪耀着浪漫的红色和绿色光芒。外面开始下起雨来。不久,玻璃屋顶上便汇成了银色的涓涓细流。

晚餐期间,芙洛拉将她的计划告诉了查尔斯。起初他很沉默,她觉得他一定是惊呆了。尽管查尔斯没有一副直直的鼻梁,但“严肃”二字已经分明写在了他的身上——正如雪莱在《朱理安与马达罗》的序言中写到的那样:“朱理安十分严肃。”

但最后他开口说话了,像是被逗乐了般:“好吧,要是你烦得不行了,不论你在哪儿,给我打个电话,我开飞机来救你。”“你有飞机,查尔斯?我觉得初级牧师是不该有飞机的。它是什么型号的?”“一架双翼贝利莎蝙蝠,名叫‘超速警察2号’。”“但说真的,查尔斯,你觉得牧师应该有飞机吗?”芙洛拉继续说,她的心情很不好。“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查尔斯平静地说,“总之,你告诉我,我就会去。”

芙洛拉答应说她会的,因为她喜欢查尔斯,然后他们便一起跳起舞来。四个人坐着喝了很久的咖啡。后来到了三点,他们觉得该回家了。

查尔斯帮芙洛拉穿上她的绿色外套,比基帮斯麦林夫人穿上她的黑色外套。没多久他们就开车回家了,一路穿过雨中的兰贝斯街道,在那里,每幢房子的窗户都被玫瑰色、橘色或金色的灯光所点亮,在这些灯光的后面正举行着派对,那里有牌戏、有音乐,也有一些无聊透顶的活动。雨中的商店橱窗也亮起了灯,里面陈列着一件连衣裙或一匹唐三彩骏马。“那是‘老外交俱乐部’。”当他们经过那个可笑的小房子时,斯麦林太太饶有趣味地说,装满金属花的花篮从它那窄小的窗台垂了下来,楼上的房间里传来了音乐声。“可怜的托德把它留给了我,这真让我高兴。它确实带来了好大一笔钱。”因为就像所有一度贫穷而悲伤、后来变得富有而快乐的人一样,斯麦林夫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的钱习以为常,她总是幻想着在手中把玩它们的场景,并为她拥有了好大一笔钱这个想法深感陶醉。这令她所有的朋友都很高兴,他们会赞许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拿着玩具的好孩子。

查尔斯和比基就在门口向她们道了晚安,因为斯麦林夫人很怕斯泰勒会请他们进来喝上最后一杯鸡尾酒,芙洛拉咕哝着说那太荒唐了。不过,当她们两人走上铺着黑地毯的狭窄楼梯,悠闲地准备上床睡觉时,她还是觉得十分郁闷。“明天我就要写信了。”芙洛拉说着打了个哈欠,将一只手搭在纤细的白色栏杆上,“晚安,玛丽。”

斯麦林夫人说:“晚安,亲爱的。”她又补充了一句,说芙洛拉明天会考虑得更清楚的。[1]斯麦林夫人(Mrs Smiling),字面意思是“微笑夫人”。[2]伦敦的上流住宅区与社交界所在地。[3]Christian Science,基督教新教的一个边缘教派,认为物质是虚幻的,疾病只能靠精神来治疗。

第二章

然而,芙洛拉还是在第二天早晨写了信。斯麦林夫人并没有给她帮忙,因为她此时已经走入了梅费尔的贫民窟,要去那里寻找一种新的胸罩,那是她开车经过一家犹太商店时注意到的。另外,她是那么强烈地反对芙洛拉的计划,所以不屑于帮她编造哪怕一句谄媚的话。“我认为这样做有辱你的身份,芙洛拉。”斯麦林夫人在早餐时大喊,“你的意思真的是,你不想从事任何工作吗?”

她的朋友想了想回答道:[1]“嗯,等我53岁左右的时候,我想写一部和《劝导》一样好的小说,不过当然,背景会设定在现代。所以在接下来的三十年左右时间里,我将为它收集素材。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工作是什么,我就会说:‘收集素材。’没人可以反驳这一点。再说,我也正打算这么做。”

斯麦林夫人喝了些咖啡,用沉默表达着她的不赞同。[2]“如果你问我,”芙洛拉继续说,“我想我和奥斯汀小姐有很多共同点。她喜欢让周围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舒适宜人的,我也一样。你知道,玛丽。”说到这儿,芙洛拉开始认真起来,她挥了挥一根手指,“除非周围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舒适宜人的,否则人们甚至没法开始享受生活。我不能忍受混乱。”“哦,我也不能,”斯麦林夫人热忱地喊道,“如果有什么事让我讨厌的话,那无疑就是混乱了。而且我确实认为,若是你和很多无名亲戚生活在一起,你自己也会变得混乱起来。”“好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争论并没有意义。”芙洛拉说,“毕竟,假使我发现自己忍受不了苏格兰、南肯辛顿或萨塞克斯的生活,我总可以再次回到伦敦,优雅地做出让步,然后学着去工作,正如你建议的那样。但我并不急着这么做,因为我相信,去和这些可怕的亲戚们待在一起会更加有趣一些。另外,那里一定还有很多小说素材可以供我收集,或许亲戚们中也有一两个人正过着混乱而悲惨的家庭生活,我可以帮他们打理清楚。”“你有着最让人反感的弗罗伦斯·南丁格尔情结。”斯麦林夫人说。“根本就不是那样,你很清楚。总的来说,我不喜欢我的同胞们;我觉得他们太难懂了。但我的头脑却很有条理,杂乱无章的生活会惹我生气。同样,他们也是不文明的。”

像往常一样,这个单词的引入为她们的争论画上了句号。这两位朋友终于团结在一起了,因为她们都不喜欢被她们称为“不文明行为”的东西——尽管这个短语很模糊,但在她们的头脑中却都有着精准的定义,达到了让两个人都满意的程度。

斯麦林夫人随后离开了,她的脸色被一种微妙的表情所点亮,那是收藏家追寻标本时特有的表情;而芙洛拉也开始写她的信。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那些油腔滑调的句子不费吹灰之力地从她的笔下流泻而出,她有着能说会道的天赋,每封信都是为了迎合收信人的特点而写就的,她对自己变化多端的写作风格颇为自豪。

那封写给沃辛的姨妈的信,虽然笔调过于欢快,略有冒犯之意,却也因她那难以言喻的丧亲之痛而得到了中和;写给苏格兰单身叔叔的信则洋溢着甜美的少女风,还有一点调皮,暗示了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孤儿;而写给南肯辛顿远亲的则是一封冷淡而高贵的郑重书信,虽然语气悲痛,却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正当她琢磨要用哪种风格写给萨塞克斯那些不知名的遥远亲戚最好时,他们古怪的地址却让她大吃一惊:

茱蒂丝·斯塔卡德夫人,

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Cold Comfort Farm),

嚎叫村(Howling),萨塞克斯。

但她提醒自己,说到底,萨塞克斯本就和其他郡很不一样,而当人们注意到这些人是住在萨塞克斯的一个农庄时,这个地址也就没有那么不同寻常了。因为在乡下,事情似乎会比在城里更容易、更频繁地出错,这种趋势也自然会反映在当地的命名法则中。

但她还是没法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给他们写信,于是最后(此时已经将近一点了,她有些筋疲力尽),她决定发出一封直白的信来阐明她的处境,并要求对方尽早答复,因为她的计划里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同时她也急于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刻钟后,斯麦林夫人回到了老鼠广场,发现她的朋友正双眼紧闭靠在扶手椅上,腿上摊着四封准备邮寄的信件。她看上去非常苍白。“芙洛拉!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又是你的胃吗?”斯麦林夫人惊慌失措地喊道。“不,不是身体上的病。我只是被我写信的方式恶心到了。真的,玛丽。”她坐直了身体,她说的话使自己精神一振,一下子又复活了过来,“能写出这样既恶心又成功的作品,真是太可怕了。所有这些文字都是艺术品,或许除了最后那个。它们极尽谄媚。”“今天下午,”斯麦林夫人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把话题引向午饭,“我想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把那些信给斯泰勒吧,他会帮你寄出去。”“不……我想我会亲自去寄。”芙洛拉谨慎地说,“你搞到胸罩了吗,亲爱的?”

一片阴影落到了斯麦林夫人的脸上。“不,它对我没什么用处。不过就是1938年瓦博兄弟设计的‘金星’图案的变形而已,它前面有三个弹力剖面,但不是我所希望的两个,何况我的收藏品里已经有这样的了。你知道,我只是开车经过那里时顺道看见的,它当时被折叠起来挂在窗户上,这才让我搞错了,因为第三个剖面被折起来了,所以看上去只有两个剖面。”“那样会让它更稀有吗?”“这是自然的,芙洛拉。两段式的胸罩极其稀有;我本来打算买的——但是,当然了,它没什么用。”“没关系,亲爱的。看——多好的霍克酒啊,喝了它,你的心情会好上许多。”

那天下午,在她们前往威斯敏斯特的洛多庇斯大电影院之前,芙洛拉寄出了她的信件。

第二天早上,暂时还没有收到任何人的回信,斯麦林夫人表示,她由衷地希望亲戚们都不会回信。她说:“我只希望万一他们中有谁回信了,千万别是住在萨塞克斯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字都很可怕:太老旧,也不入流。”

芙洛拉表示赞同,说那些名字确实不太吉利。“我想,如果我发现还有一些亲戚住在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年轻的那种,你知道,比如茱蒂丝表姐的孩子们),他们的名字又叫塞思或鲁本的话,我会决定不去的。”“为什么?”“哦,因为那些住在农庄、性欲很强的年轻男人们往往都叫塞思或鲁本,这真是个麻烦事。而且我表姐的名字,记得吧,叫茱蒂丝,这本身就是最不吉利的,几乎可以肯定她丈夫的名字是阿莫斯;而如果他真叫阿莫斯,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农庄了,你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样子。”

斯麦林夫人忧郁地说:“我希望那里有浴室。”“一派胡言,玛丽!”芙洛拉喊道,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当然有浴室。就算是在萨塞克斯——这也太……”“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她的朋友说,“记着,如果你的表外甥中真有哪个叫塞思或鲁本,又或者你想多要一双靴子什么的——那地方一定有很多泥,发电报给我(如果你收到了他们的回信,又打定主意要去那里的话)。”

芙洛拉说她会的。

斯麦林夫人的希望破灭了。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五的早上,老鼠广场收到了四封来信,其中一封装在最便宜的黄色信封里。写地址的人一定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以至于邮递员在破译它时遇到了一些困难。信封也很脏,邮戳是“嚎叫(Howling)”的。“你瞧,我早就说过吧!”当芙洛拉在早餐时把这些“宝贝”展示给斯麦林夫人看后,后者这样说道:“真恶心!”“好吧,先等一下,让我读完其他的,我们把这个留到最后再看。安静点,我想看看格温姨妈说了些什么。”

在悲伤地表达了对芙洛拉的同情后,格温姨妈又提醒她,我们必须咬紧牙关、打起精神,规规矩矩地打好这场游戏。(“总是这些游戏!”芙洛拉咕哝道。)她又说,她很愿意接纳她的外甥女。芙洛拉将进入一种真正如“家庭”般的氛围中,那里充满了乐趣。想必她不介意偶尔帮忙照看一下狗狗们吧?沃辛的气氛令人心旷神怡,隔壁还住着不少快乐的年轻人。“罗斯代尔”总是人满为患,所以芙洛拉是永远也不会感到孤独的。而佩吉,她那么热切地想得到芙洛拉的指导,也很乐意与芙洛拉共享一个卧室。

芙洛拉微微发抖,把信递给了斯麦林夫人。但这个正直的女人让她失望了,读了信之后,她粗声粗气地说:“嗯,我认为这封信非常友好,你不能要求什么比它更友好了。毕竟你没指望这些人中有谁能提供给你想要的那种房子,不是吗?”“我不能和别人共用一个卧室。”芙洛拉说,“所以可以排除格温姨妈了。这封信是麦格纳先生的,他是父亲的表弟,住在珀斯郡。”

麦格纳先生被芙洛拉的信震惊到了——太震惊了,以至于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两天。这就解释了他对她的提议回复得有些迟的原因——而且他相信,这个理由足以让他获得谅解。当然,如果芙洛拉想收起她的纯白羽翼,将她的少女时代栖息在此,他愿意用他的屋檐替她遮风挡雨,不论多久都行。(芙洛拉和斯麦林夫人高兴地叫道:“多好的老人!”)不过他担心芙洛拉会觉得有些无聊,因为在这里没人能和她做伴,除了他自己——而他又常常因为他的老毛病卧床不起——另外就是他的仆人、猫头鹰的叫声,还有那位上了年纪且有些耳聋的管家。这幢房子离最近的村庄有七英里的路程,这也可能是它的另一个缺点。不过另一方面,如果芙洛拉喜欢鸟类的话,在三面环绕着房子的沼泽地里,世上最有意思的鸟类生活正等待着她前来观察。他现在必须结束他的信了,因为害怕他的老毛病又来了,它对他还真是深情脉脉。

芙洛拉和斯麦林夫人看看彼此,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你看吧,”斯麦林夫人又一次说,“他们全都糟透了。你最好还是和我待在一起,学习怎么工作。”

但是芙洛拉正在读第三封信。她母亲在南肯辛顿的表妹说,她很乐意收留芙洛拉,只是在卧室的问题上会有些小困难。或许芙洛拉不介意住在大阁楼吧,现在那里会在星期二时被用作“西方社会的东方之星”的会议室,在星期五时则被用作“招魂术调查者联盟”的会议室。她希望芙洛拉不是一位怀疑论者,因为有时阁楼里会出现显灵现象,哪怕存在一丝怀疑主义的痕迹,都将对这种环境造成破坏,阻碍现象的发生,而这些观察则为社团提供了与生存有关的宝贵证据。另外,芙洛拉介意鹦鹉还待在阁楼的一角吗?它是在那儿长大的,在它这个年纪,搬到另一间屋子所受到的震惊可能会要了它的老命。“又是这样,你看,意味着我得和别人共用一个卧室。”芙洛拉说,“我并不讨厌这些现象,但我讨厌那只鹦鹉。”“速速打开‘嚎叫’的那封吧。”斯麦林夫人恳求着,她绕过桌子,来到了芙洛拉一侧。

最后一封信是用廉价的内衬纸写的,字体粗黑,但似乎出自文盲之手:亲爱的外甥女,

所以,你终于在追求你的权利了。好吧,过去二十年我一直希望能收到罗伯特·波斯特的孩子的来信。

孩子,我男人曾对你父亲做下大错特错之事。如果你来找我们,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但你不可以问我为什么。我会守口如瓶。

也许我们和其他人不同,但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里永远有斯塔卡德一家,我们会尽最大努力迎接罗伯特·波斯特的孩子。

孩子,孩子,如果你来到这座注定要毁灭的房子,什么才能拯救你?当我们的命运到来,或许你能帮到我们。你,爱的,姨妈。J.斯塔卡德

这封不同寻常的书信令芙洛拉和斯麦林夫人颇为兴奋。它在如何睡觉的问题上保持了沉默,而她们一致同意,虽然这样做看起来不够积极,但至少有其可取之处。“也没提到在沼泽地里偷偷看鸟之类的事。”斯麦林夫人说,“噢,我真想知道她男人对你父亲都做了什么。你听他说起过斯塔卡德先生的事吗?”“从来没有。斯塔卡德一家和我们的联系只是因为结亲。这位茱[3]蒂丝是我母亲的大姐艾达·杜姆的女儿。所以你看,茱蒂丝真的是我的表姐,不是我的姨妈。我想她是糊涂了,对此我毫不惊讶。她生活的环境似乎容易让她变糊涂。嗯,艾达·杜姆老是爱发牢骚,母亲受不了她,因为她真的很爱这个国家,有着艺术家的天赋。最后她嫁给了一个萨塞克斯的农民。我猜他姓‘斯塔卡德’。或许现在农庄归茱蒂丝所有了,而在一次邻村发动的部落突袭中,她的男人被掳走了,于是只好改用她的姓氏。又或许是茱蒂丝嫁给了一个姓‘斯塔卡德’的人。我想知道艾达姨妈怎么样了?她现在肯定很老了,她比母亲大15岁左右。”“你见过她吗?”“没有,我很高兴能这么说。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母亲的日记本里有一张清单,我是在那上面找到他们的地址的;过去,她每年圣诞节时都会给他们寄贺卡。”“好吧,”斯麦林夫人说,“听上去,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不过又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我的意思是,它听上去确实既有趣又可怕,而其他地方只是可怕而已。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走,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待在这里,我想你最好还是去萨塞克斯吧。因为不论如何,你很快就会厌倦它,然后等你尝试过,见识到和亲戚们一起生活是什么样的时候,你就会理智地回到这里,学习怎么工作的。”

芙洛拉觉得还是忽略这段演讲的最后一部分更为明智。“是的,我想我会去萨塞克斯的,玛丽。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茱蒂丝表姐所说的‘权利’是什么意思。噢,你认为她是指一些钱吗?还是一幢小房子?那样我应该更喜欢。无论如何,等我到那里就知道了。你认为我什么时候走最好?今天是星期五,如果下个星期二,我吃过午饭就走呢?”“嗯,你不必这么快就走,毕竟没有急事。或许你在那里都待不过三天的,所以什么时候走又有什么关系?你们都很着急,是不是?”“我想得到我的权利,”芙洛拉说,“或许它们是没用的东西,比如很多用光了的抵押贷款;但假如它们属于我,我就要得到它们。现在你走吧,玛丽,因为我要给所有这些善良的灵魂们写信了,这需要一些时间。”

芙洛拉从来搞不懂火车时刻表的情况,而她又太自负了,不愿意问斯麦林夫人或斯泰勒关于通往嚎叫村的火车的事,所以她在信中问她的表姐茱蒂丝,能不能请她介绍几列去嚎叫村的火车,它们什么时候进站、谁来迎接她、怎么接,等等。

的确,在有关农业生活的小说里,从来没有谁做过接火车这样彬彬有礼的事,除非是为了在其他家人的眼皮底下,制造一些卑鄙无耻抑或激情满满的故事结局;然而,这并非斯塔卡德一家不该养成文明习惯的原因。于是她坚定地写道:“请一定让我知道去嚎叫村的火车有哪些,以及你能接到哪些。”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将信密封好。那天晚上,为了赶上异地托收,她让斯泰勒及时地把信寄了出去。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斯麦林夫人和芙洛拉过得十分愉快。

早上,她们去罗浮公园冰上俱乐部滑冰,同行的还有查尔斯和比基,另有一位来自坦噶尼喀、绰号叫“斯沃斯”的“拓荒者”。尽管他和比基深为嫉妒彼此并因此大受折磨,斯麦林夫人却能把他们二人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让他们不敢表露出痛苦的样子。当她轮流握住他们的手滑过溜冰场时,他们都认真地听她诉说她有多么苦恼啊之类的话,因为她的“拓荒者”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叫“古菲”,他们正在去往中国的路上,而她已经有十多天没收到他们的消息了。“我怕这个可怜的孩子会担心。”斯麦林夫人通常会含糊不清地说,这就是她的说话方式,暗示着古菲可能会因狂热的单相思而自杀。而比基和斯沃斯则根据自身的经验得知这或许就是事实,于是他们很高兴地回答:“噢,如果我是你,玛丽,我就不会操心。”并且一想到古菲遭受的痛苦,他们便更开心了。

下午,五个人一起开飞机、逛动物园或听音乐会;到了晚上,他们则去参加派对——也就是说,斯麦林夫人和两位“拓荒者”参加了派对,在那儿又有一些年轻的男士们爱上了斯麦林夫人;而正如我们所知,芙洛拉很讨厌参加派对,于是她便同某位聪明的男士一起安静地享用了晚餐——这是一种她喜欢用来消磨晚上时间的方式,因为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尽情地炫耀和谈论自己的事了。

直到星期一傍晚的下午茶时分都没有信件寄来,芙洛拉本以为她的出发时间可能要推迟到星期三了。不过最后一次邮班却为她带来了一张明信片。此时是晚上十点半,她刚结束了一顿夸夸其谈的晚餐,回到了家中。在她读明信片的时候,斯麦林夫人也进来了,她对那场糟心的派对厌恶至极。“上面说了火车的时间吗,亲爱的?”斯麦林夫人问,“它很脏,不是吗?我真心希望若有可能,斯塔卡德一家能寄一封干净的信来。”“没说火车的事,”芙洛拉有所保留地回答,“据我所知,这似乎是一些经文,来自旧约,我必须承认,我对此并不熟悉。另外它还反复强调,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里永远有斯塔卡德一家,尽管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非要给我留下这个印象。”“哦,可别说落款是塞思或鲁本吧。”斯麦林夫人害怕地说。“根本就没有落款。我估计是家里某个不欢迎我到访的人写的。我能辨别出其中提到了什么‘毒蛇’。我不得不说,提供一个火车时刻表或许才更有用。但我想,若要指望一个住在萨塞克斯、注定要毁灭的家庭去关注这些琐碎的细节,确实有些不合逻辑。好吧,玛丽,我打算照我的计划行事,明天吃过午饭就走。我会在明天一早打个电报,告诉他们我来了。”“你要坐飞机吗?”“不,没有比布莱顿更近的着陆台了。另外我必须省钱。你和斯泰勒可以为我安排一条线路;你会十分享受对此小题大做一番的。”“当然,亲爱的。”斯麦林夫人说道,而对于即将失去朋友这件事,她现在开始觉得有些不高兴了,“但我希望你别走。”

芙洛拉把明信片丢进火中;她的决心没有动摇。

第二天一大早,斯麦林夫人便忙着查找开往嚎叫村的火车,而芙洛拉则指导着斯麦林夫人的女仆里安特为她收拾行李。不过,即便是斯麦林夫人也无法从火车时刻表中找到多少安慰,她反而比平时更加困惑了。事实上,自从航空路线和组织良好的公路路线占用了以往乘坐火车旅行的三分之一的乘客后,铁路公司就似乎陷入了一种平静的忧愁之中;他们的文字作品中充斥着一种懒散而哀怨的绝望情绪,即使在火车时刻表上,这种影响的表现也十分明显。

有一列前往嚎叫村的火车会在一点半离开伦敦桥。那是一列慢车,会在三点到达戈德米尔。在戈德米尔,旅客们会换乘另一列火车。那是一列慢车,会在六点到达比尔肖恩。在比尔肖恩,这列火车停了。此后,便再也没有火车进出站台发出的慵懒的嘎吱声了,只有一句简单的“嚎叫村(见比尔肖恩)”报站声实实在在地嘲弄着旅客们。

所以芙洛拉决定去比尔肖恩试试运气。[4]“我估计塞思会驾着一辆双轮马车来接你。”斯麦林夫人说。她们正在享用午餐,虽然为时尚早。

此时,她们的情绪十分低落。芙洛拉朝窗外的兰贝斯地区望去。看到那些可爱的小房子被浅白的阳光洗得干干净净,再想到她即将用斯麦林夫人的陪伴、飞机旅行和可以尽情炫耀的晚餐,去交换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里的艰苦条件与斯塔卡德家的粗俗生活,芙洛拉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对可怜的斯麦林夫人发起脾气来。“玛丽,在英格兰是没有双轮马车的。除了《豪斯曼·哈夫尼茨对胸罩之看法》,你就没有读过其他东西吗?双轮马车原产于爱尔兰,如果塞思来接我,坐的也一定是四轮运货马车或单匹马的马车才对。”“好吧,我真心希望他不叫塞思。”斯麦林诚挚地说,“如果他真叫塞思,芙洛拉,记得马上给我发电报,还有长筒胶皮靴的事也是。”

车已经停到门口了,于是芙洛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她深金色头发上的帽子。“我会打电报的,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她说。

她有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而她也知道,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固执,她才会踏上这段荒谬而不愉快的“朝圣之旅”的,这让她的情绪变得更加不安和复杂了一些。“噢,不过会有用的,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寄东西了。”“什么东西?”“噢,合适的衣服和可爱的时尚报纸。”“查尔斯会来火车站吗?”芙洛拉问。她们已经坐进了车里。“他说可能会。怎么了?”“哦——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有趣。我很喜欢他。”

途经兰贝斯的旅途中没有发生任何小插曲,除了有一次,芙洛拉向斯麦林夫人指出,卡洛琳广场的老警察局旧址上新开了一家花店,名字叫“兰科植物”。

然后车开进了伦敦桥的院子,芙洛拉的火车就停在那里。查尔斯拿着一束花,比基和斯沃斯看起来很开心,因为芙洛拉就要走了,(所以他们热切地希望)斯麦林夫人会有更多时间同他们待在一起。“人类经过长期的进化和痛苦的探寻,终于学会了彬彬有礼,想知道爱情是怎么摧毁它们的一切痕迹的吗?”芙洛拉一边沉吟,一边从火车车窗里探出身来,注视着比基和斯沃斯的脸。“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明天米格就要从加拿大安大略回来了?算了,我想还是不要了,那样就是十足的虐待狂了。”“再见,亲爱的!”火车开动时,斯麦林夫人大喊。“再见,”查尔斯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水仙花(直到此刻他才记起来)递到芙洛拉的手中,“忍受不了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开着‘超速警察2号’带你离开。”“我不会忘的,亲爱的查尔斯,非常感谢你。不过我相信,我会觉得这一切很有趣的,也绝不会忍受不了的。”“再见。”比基和斯沃斯一边喊,假扮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再见,别忘了喂鹦鹉!”芙洛拉尖叫道,就像每个文明的旅客必须表现出来的一样,她也不喜欢这种漫长的道别仪式。“什么鹦鹉?”他们从快速退后的站台上尖叫回来,就像他们本该做的那样。

但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太麻烦了。芙洛拉用自言自语来满足自己:“哦,什么鹦鹉都行,祝福你们所有人。”她最后一次朝斯麦林夫人深情地挥挥手,但斯麦林夫人已经坐回马车上了,正打开一本时尚杂志,静下心来准备继续后面的车程。[1]英国女性小说家简·奥斯汀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18年。[2]即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国著名女性小说家,代表作有《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爱玛》《劝导》等。[3]艾达·杜姆(Ada Doom),“Doom”本意是“毁灭、劫数”,同茱蒂丝信中提到的“这座注定要毁灭(Doomed)的房子”相呼应。[4]Jaunting Car,一种轻便的两轮马车,曾是爱尔兰地区的典型交通工具。

第三章

**黎明像一只不祥的白色动物,缓缓地爬过唐郡的土地,咆哮的狂风紧随其后,疾速掠过荆棘丛黑色的树枝。这懒洋洋的“动物之光”照亮了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的天窗与直棂,狂风则像它们发出的愤怒嚎叫。

农庄蜷伏在一座荒凉的山坡上,周围的田野落满燧石,一直通向一英里远之外的嚎叫村。马厩和外屋环绕农舍而建,形成了一个粗糙的八角形,而农舍自身则是个粗糙的三角形。三角形的左边紧挨着八角形的最远一角,八角形的最远一角则由奶牛的牛棚组成,牛棚又与谷仓平行。外屋是用粗糙的铸石建造的,屋顶是用茅草搭的。农庄的主体坐落在水泥地上,一部分用的是本地的燧石,一部分则用的是珀斯郡的石头,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和昂贵的花销。

农舍是一座又长又矮的建筑,一部分是两层,其他部分则是三层。起初它只是一个棚屋,归爱德华六世所有,他将猪舍安置在棚屋中,但后来厌倦了,就用萨塞克斯的黏土将它重建了一番。后来他把它拆掉了。伊丽莎白将它重建了起来,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加上了许多烟囱。查尔斯一家没管它。但威廉和玛丽又把它拆掉了,然后乔治一世将它重建了起来。然而,乔治二世将它烧毁了。乔治三世又加了个厢房。乔治四世又把它拆掉了。

等到英国进入了维多利亚统治时期、开始盛放贸易和帝国扩张的壮丽花朵之时,原来的建筑已经所剩无几,只有传统的风格仍在延续。农庄就像一头准备跳起来的野兽,蜷伏在高大的摩克山上。如同嵌在砖瓦和岩石中的鬼魂一样,它在每个时期经历的建筑变化都是一段无声的历史。当地人将它称作“国王的突发奇想”。

农庄的前门正对着一片完全没法接近的耕地,耕地位于农舍后头——1835年,雷德·罗利·斯塔卡德突发奇想地把它弄成了这样,所以这家人总是从后门进来,它紧挨着奶牛牛棚对边的院子。一条长长的走廊从房子的二层穿过,然后戛然而止,人是根本进不了阁楼的。这一切都很尴尬。

……伴随着涌入天空的黏糊糊的光线,两英里外的大海传来了一种凝重的声音,如同饱受折磨的蛇发出的嘶叫,坠落在广袤如明镜的海滩上,撞出了一条条锐利的褶痕。

不祥的碗状天空下,一个男人正在农庄正下方的坡地上耕作,燧石在愈发强烈的光线下闪耀着刺眼的白光。当他引着犁耙走过燧石间的垄沟时,瀑布般冰冷的风从他的身躯上掠过。他一次又一次地朝着他的团队粗声大喊:“向上,努力!嗬,那儿!砷!罐子—罐子!”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沉默地工作着,沉默就是他的团队。光线下,他的脸好似一块铺平的灰色肉片,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如同他刚犁过的土地,上面有两只呆滞的眼睛在朝外张望着。

每当他时不时地走到田野的一角,被迫将他的犁耙翻个底朝天,以此来掉转方向时,他都会抬头看看那座蜷伏在瘦削的山肩上的农庄,某种类似占有欲的光便在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中闪烁起来。但他只是让他的团队再次转个身,看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穿过酵母味的土地,咕哝着:“喂,砷!系上绳子!努力!”与此同时,天大亮了,刺眼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

由于农庄周围屋子的奇怪形状,光线到达院子的时间总比到达农舍其他地方的要长。阳光穿透老房子最高处的窗户,照在蜘蛛网上,闪闪发光,而在这很久以后,院子仍旧笼罩在一片沉闷的蓝色阴影中。

现在它被阴影笼罩着,耀眼的光却从奶牛牛棚外的一排牛奶桶里冒了出来。

从后门离开房子,你会猛地撞上一堵石墙;石墙正好横穿院子,快到公牛的牛舍之时,骤然拐个九十度的弯,而后一直向大门处延伸。大门通向一个破烂的花园,里面遍布着锦葵、狗尸和油菜。公牛的牛舍紧邻牛奶厂的右角,牛奶厂正对着奶牛的牛棚。奶牛的牛棚正对着房子,但后门正对着公牛的牛舍。从这里开始,一座有着长长屋顶的谷仓将整个八角形的长度进一步延长,一直抵达房子的前门,而后来了个急转弯,结束了。牛奶厂的位置很尴尬——它是老费格·斯塔卡德心头的一根刺。费格·斯塔卡德是农庄的最后一位主人,在三年前去世了。牛奶厂俯瞰着前门,面对着这个三角形的古老农舍建筑群的极值点。

一堵墙从牛奶厂延伸出去,构成了八角形的右侧边界,并在三角形的右端点处连接起公牛的牛舍和猪圈。为了把这一切搞得再复杂些,一道平行于八角形、贯穿半个庭院的楼梯,紧靠着通往花园大门的墙而立。

从散发着刺鼻臭气的牛棚里,时不时地传来牛奶喷溅到金属上的砰砰声。桶被紧紧地夹在亚当·莱姆布莱斯的两膝之间,他的头则被深深压在“没出息”——那头体型庞大的泽西牛——的胁腹之下。他用粗糙的双手机械地拨弄着乳头,嘴唇间飘出一段低声的哼唱,就同唐郡的风一样游离。

他睡着了。他昨晚彻夜未眠,他的思绪随着他的小野鸟、他的小花朵游荡,游荡在唐郡那冷漠而光秃的山间……

埃尔芬,虽然这个名字没被说出口,却有着十分刺耳的音效,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子,从项链上如喷泉般飞溅而出,声音兀自盘旋在牛棚腐臭的空气中。

这些牲口们没精打采地低着头,站在木头的畜栏边。“没礼貌”“没意义”“没出息”“没目的”轮流等待着被人挤奶。有时,伴着锉刀一样刺耳的声音,“没目的”会伸出它干巴巴的舌头,笨拙地舔舔“没出息”瘦骨嶙峋的胁腹。由于夜间的雨水从房顶落了下来,“没出息”的胁腹现在还是湿漉漉的。又有时,当“没意义”突然转头,从头顶的木栏上扯下一口蜘蛛网时,它那双呆滞的大眼睛也会转过来。一种低沉、潮湿、充满水汽的光线弥漫在牛棚之中,几乎像是发烧的人眼皮底下闪烁的那种光芒。

突然间,一声痛苦的咆哮,一个杂乱而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它凶猛地穿过院子,最后消失在一种近似呜咽的嘎吱声中。这是那头公牛——“大生意”醒来了,它在自己黏糊糊、黑魆魆的牢房里开始了新的一天。

这声音吵醒了亚当。他从“没出息”的胁腹下抬起头,困惑地环顾了四周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他眼睛中的恐惧之色褪去了(那双眼睛在他原始的脸上看起来很小,湿乎乎的,死气沉沉),因为他意识到他正待在牛棚里,意识到现在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六点半,而他粗糙的手指正在干一项苦差事,在此时、此地已经干了八十年或更久的时间。

他站起身,叹了口气,走到“没意义”身旁,它正在吃“没礼貌”的尾巴。亚当,这个被用一条“铁链”(从泥土和汗水中锻造出的)同所有愚蠢的畜生联系在一起的人,将尾巴从“没意义”的嘴里拿了出来,然后用他的围巾——他仅有的东西,作为替代品放进它的嘴巴。在他挤奶的时候,它只是咕哝着,然而当他刚一走到“没目的”身边,它就悄悄地把围巾吐了出来,用蹄子把它藏到散发着刺鼻臭气的稻草下头。它不想拒绝吃老人的礼物,那样会伤害他的感情。亚当和所有活的牲口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密的联系,一种迟缓、深邃、沉默又沉甸甸的联系;他们知道彼此的简单需求。他们与大地离得很近,而大地上一些古老、残忍而极其简单的东西也渗入了他们的生命之中。

突然,一个阴影落在了木制的门柱上;那不过是白昼的手爪变得暗淡了一些而已,它现在已经将整个牛棚拥入了怀中。但所有的牛还是本能地僵住了。而当亚当再次站起身面对一个“新来客”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可怜的恐惧。“亚当,”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说,“今天早上有多少桶牛奶?”“我不知道,”亚当皱着眉说,“很难说。如果我们的‘没意义’能克服消化不良的问题,可能会有四桶。如果不能,那就是三桶。”

茱蒂丝·斯塔卡德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她的大手有一种特异功能,仿佛能用最微小的手势勾勒出广阔无垠的地平线。她站在那里,为了让她那双痛苦而壮阔的肩膀免受清晨刺骨寒风的侵袭,她裹上了一条猩红色的披肩,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有边界的女人。任何舞台似乎都很适合她,不论多么巨大。“好吧,尽量多搞几桶,”她半转过身,死气沉沉地说,“斯塔卡德夫人昨天问我牛奶的事了。她拿我们的产量与这片地方其他农场的比较了一下,她说,考虑到我们拥有的奶牛的数量,我们每桶的价格低了十六分之五。”

亚当的眼中似乎划过了一部奇怪的电影,带给他一种死气沉沉的原始面容,就像一只暴晒在酷热南部的蜥蜴一样。但他什么也没说。“还有一件事,”茱蒂丝继续说,“今天晚上,你可能要驾车去比尔肖恩接一列火车。罗伯特·波斯特的孩子要来和我们待一段时间。我希望今天上午能听到她什么时候到的消息。稍后我会告诉你。”

亚当畏缩了,他退到了“没意义”感染了的肋腹旁。“我去?”他可怜巴巴地问,“茱蒂丝小姐,我去?噢,别让我去。我明知道那事儿,怎么还能看着她花朵似的小脸儿?噢,茱蒂丝小姐,我求你别叫我去。何况,”他更为实际地补充了一句,“我大概有六十五年没把手放到缰绳上了,我会让那姑娘心慌的。”

在他说话时,茱蒂丝慢慢地转过身去,现在她站在院子的中央。她缓慢而优雅地转过头回答他,低沉的声音像铃铛般在冰冷的空气中叮当作响:“不,你必须去,亚当。你必须忘记你知道的一切——就像她来到这里后,我们都必须忘记一样。至于驾车,你最好给‘毒蛇’套上挽具,组好马车,今天下午去嚎叫村来回跑个六趟,找些手感。”“塞思主人不能替我去吗?”

她摇摇头,摇落了她脸上冰冷的悲伤。她低沉而尖锐地说:“你记得他去见新厨房女佣时发生了什么……不,你必须去。”

亚当的眼睛就像他那原始的脸上的一方注满死水的池塘,突然透出狡猾的光。他朝“没目的”转过身,继续机械地拨弄乳头,用好似唱歌般的音律说:“啊,那我就去,茱蒂丝小姐。多少次我想到这一天会怎么样到来……而现在我要把罗伯特·波斯特的孩子带回令人难以宽慰的农庄了。是的,太奇怪了。种子开花,花结果子,果子进了肚子。是的,那就去吧。”

茱蒂丝穿过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淤泥粪便,现在从后门走进了农舍。

在占据了农舍中间大部分位置的大厨房里,一团阴郁的炉火燃烧着,浓烟在黑漆漆的墙壁和牌桌上方飘荡。因为年久失修和灰尘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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