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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4 03: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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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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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译者序

“远方的天空中,似乎悬着一架天平,两侧的玻璃托盘,恰好保持着平衡。他一边读着先生的书,一边会感受着这幅场景……”

文中的“他”,是芥川龙之介本人,而“先生”,是夏目漱石。漱石的作品,前期的嬉笑怒骂,中期的因果生死,后期的则天去私,“平衡”贯穿始终。漱石晚年,在写给芥川的信中说道:“戒骄戒躁,戒无度用脑,人生唯有依靠耐心与毅力。世间最怕的,便是耐心与毅力这二者。火花虽美,却只留一瞬记忆。”但回顾芥川一生,似乎与漱石的期待恰恰相反。“风吹走了雨,也吹散了工人的歌谣和他的思绪。他没有点燃卷烟,他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欢愉的苦楚。”

文中的“他”,依然是芥川本人,而令他感到“近乎欢愉的苦楚”的消息,是夏目漱石的死讯。漱石对芥川说过,芥川的文章“稳重严肃”,风格“幽默俊雅”,取材“新颖夺目”,如果继续写与《鼻子》相同水准的作品,一定可以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芥川因为夏目的赏识而备受瞩目,他对夏目的景仰之情也无需置疑。但夏目去世之后,芥川的文章开始缺少平衡,风格逐渐阴暗,代表作中再也没有取他人故事、藏自家胸怀的独到之处了。

有人惋惜芥川只是瞬间的花火,有人认为早期的几部作品,才算芥川的代表作。

然而,没有人可以否认,芥川的死,也只有芥川龙之介的死,才可以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即日本近代文学的终结。

如果芥川继续写《

罗生门

》,继续写《

鼻子

》,继续写《芋粥》,相信他不会有这样的历史地位。

我国译学,可以说始于佛经。

东汉及三国时期,大多采用直译,他们严格遵循原文句法,采取字对字的翻译。对于那时的译者来说,佛经至高无上,玄妙精深,绝不容有任何更改。

魏晋南北朝时期,鸠摩罗什已经开始“得意忘形”,润饰译文,减少句法倒置,甚至对篇幅有所增减,这无疑是一种意译。

隋唐及北宋时期,译者重视原文风格,开始制定使用音译的规范,尤以玄奘为译者重镇。

从直译,到意译,再到制定翻译标准。原作逐渐失去光环,译者逐渐强调自我。

从石凿,到木刻,再到泥塑、纸画,直到遍地男神女神。

人对神,从仰视到平视,最后俯视。

从鲁迅,到夏丐尊,再到一介无名教书匠。

我对于先人,只有仰视,但我不想,在历史中苟活。宋刚2017年10月于北京[1]罗生门(鲁迅 译)

是一日的傍晚的事。有一个家将,在罗生门下待着雨住。

宽广的门底下,除了这男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谁。只在朱漆剥落的大的圆柱上,停着一匹的蟋蟀。这罗生门,既然在朱雀大路上,则[2]这男子之外,总还该有两三个避雨的市女笠和揉乌帽子的。然而除了这男子,却再没有别的谁。

要说这缘故,就因为这二三年来,京都是接连的起了地动、旋风,大火,饥馑等等的灾变,所以都中便格外的荒凉了。据旧记说,还将佛像和佛具打碎了,那些带着丹漆,带着金银箔的木块,都堆在路旁当柴卖,都中既是这情形,修理罗生门之类的事,自然再没有人过问了。于是趁了这荒凉的好机会,狐狸来住,强盗来住;到后来,且至于生出将无主的死尸弃在这门上的习惯来。于是太阳一落,人们便都觉得阴气,谁也不再在这门的左边走。

反而许多乌鸦,不知从那里都聚向这地方。白昼一望,这鸦是不知多少匹的转着圆圈,绕了最高的鸱吻,啼着飞舞。一到这门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红的时候,这便仿佛撒着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说,这些乌鸦是因为要喙食那门上的死人的肉而来的了。——但在今日,或者因为时刻太晚了罢,却一匹也没有见。只见处处将要崩裂的,那裂缝中生出长的野草的石阶上面,老鸦粪粘得点点的发白。家将把那洗旧的红青袄子的臀部,坐在七级阶的最上级,恼着那右颊上发出来的一颗大的面疱,惘惘然的看着雨下。

著者在先,已写道“家将待着雨住”了。然而这家将便在雨住之后,却也并没有怎么办的方法。若在平时,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里去。但从这主人,已经在四五日之前将他遣散了。上文也说过,那时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现在这家将从那伺候多年的主人给他遣散,其实也只是这衰微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与其说“家将待着雨住”,还不如说“遇雨的家将,没有可去的地方,正在无法可想”,倒是惬当[3]的。况且今日的天色,很影响到这平安朝家将的Sentimentalisme上去。从申末下开首的雨,到酉时还没有停止模样。这时候,家将就首先想着那明天的活计怎么办——说起来,便是抱着对于没法办的事,要想怎么办的一种毫无把握的思想,一面又并不听而自听着那从先前便打着朱雀大路的雨声。

雨是围住了罗生门,从远处沥沥的打将过来。黄昏使天空低下了;仰面一望,门顶在斜出的飞甍上,支住了昏沉的云物。

因为要将没法办的事来怎么办,便再没有工夫来拣手段了。一拣,便只是饿死在空地里或道旁;而且便只是搬到这门里来,弃掉了像一只狗。但不拣,——则家将的思想,在同一的路线上徘徊了许多回,才终于到了这处所。然而这一个“则”,虽然经过了许多时,结局总还是一个“则”。家将一面固然肯定了不拣手段这一节了,但对于因为要这“则”有着落,自然而然的接上来的“只能做强盗”这一节,却还没有足以积极的肯定的勇气。

家将打一个大喷嚏,于是懒懒的站了起来。晚凉的京都,已经是令人想要火炉一般寒冷。风和黄昏,毫无顾忌的吹进了门柱间。停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家将缩着颈子,高耸了衬着淡黄小衫的红青袄的肩头,向门的周围看。因为倘寻得一片地,可以没有风雨之患,没有露见之虑,能够安安稳稳的睡觉一夜的,便想在此度夜的了。这其间,幸而看见了一道通到门楼上的,宽阔的,也是朱漆的梯子。倘在这上面,即使有人,也不过全是死人罢了。家将便留心着横在腰间的素柄刀,免得他出了鞘,抬起登着草鞋的脚来,踏上这梯子的最下的第一级去。

于是是几分时以后的事了。在通到罗生门的楼上的,宽阔的梯子的中段,一个男子,猫似的缩了身体,屏了息,窥探着楼上的情形。从楼上漏下来的火光,微微的照着这男人的右颊,就是那短须中间生了一颗红肿化脓的面疱的颊。家将当初想,在上面的只不过是死人;但走上二三级,却看见有谁明着火,而那火又是这边那边的动弹。这只要看那昏浊的黄色的光,映在角角落落都结满了蛛网的藻井上摇动,也就可以明白了。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楼上,能明着火的,总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的才到了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级。竭力的帖伏了身子,竭力的伸长了颈子,望到楼里面去。

待看时,楼里面便正如所闻,胡乱的抛着几个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围,却比预想的尤其狭,辨不出那些的数目来。只在朦胧中,知道是有赤体的死尸和穿衣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张着嘴或者伸着手,纵横在楼板上的情形,几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为人的事实。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类的高起的部分,受着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却更加暗黑,哑似的永久的默着。

家将逢到这些死尸的腐烂的臭气,不由的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刹那间,便忘却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为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几乎全夺去了这人的嗅觉了。

那家将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看见蹲在死尸中的一个人。是穿一件桧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头发的,猴子似的老妪。这老妪,右手拿着点火的松明,注视着死尸之一的脸。从头发的长短看来,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家将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动了,几于暂时忘却了呼吸。倘借了旧记的记者的话来说,便是觉得“毛戴”起来了。随后那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的缝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给猴儿捉虱一般,一根一根的便拔那长头发。头发也似乎随手的拔了下来。

那头发一根一根的拔了下来时,家将的心里,恐怖也一点一点的消去了。而且同时,对于这老妪的憎恶,也渐渐的发动了,——不,说是“对于这老妪”,或者有些语病;倒不如说,对于一切恶的反感,一点一点的强盛起来了。这时候,倘有人向了这家将,提出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想的“饿死呢还是做强盗呢”这一个问题来,大约这家将是,便毫无留恋,拣了饿死的了。这人的恶恶之心,宛如那老妪插在楼板缝中的松明一般,蓬蓬勃勃的燃烧上来,已经到如此。

那老妪为什么拔死人的头发,在家将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照“合理的”的说,是善是恶,也还没有知道应该属于那一面。但由家将看来,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上面,拔取死人的头发,即此便已经是无可宽恕的恶。不消说,自己先前想做强盗的事,在家将自然也早已经忘却了。

于是乎家将两脚一蹬,突然从梯子直蹿上去;而且手按素柄刀,大踏步走到老妪的面前。老妪的吃惊,是无须说得的。

老妪一瞥见家将,简直像被弩机弹着似的,直跳起来。“呔,那里走!”

家将拦住了那老妪绊着死尸踉跄想走的逃路,这样骂。老妪冲开了家将,还想奔逃。家将却又不放伊走,重复推了回来了。暂时之间,默然的叉着。然而胜负之数,是早就知道了的。家将终于抓住了老妪的臂膊,硬将伊捻倒了。是只剩着皮骨,宛然鸡脚一般的臂膊。“在做什么?说来!不说,便这样!”

家将放下老妪,忽然拔刀出了鞘,将雪白的钢色,塞在伊的眼前。但老妪不开口。两手发了抖,呼吸也艰难了,睁圆了两眼,眼珠几乎要飞出窠外来,哑似的执拗的不开口。一看这情状,家将才分明的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已经全属于自己的意志的支配。而且这意志,将先前那炽烈的憎恶之心,又早在什么叫候冷却了。剩了下来的,只是成就了一件事业时候的,安稳的得意和满足。于是家将俯视着老妪,略略放软了声音说:[4]“我并不是检非违使的衙门里的公吏;只是刚才走过这门下面的一个旅人。所以并不要锁你去有什么事。只要在这时候,在这门上,做着什么的事,说给我就是。”

老妪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看住了家将的脸;这看的是红眼眶,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于是那打皱的,几乎和鼻子连成一气的嘴唇,嚼着什么似的动起来了。颈子很细,能看见尖的喉节的动弹。这时从这喉咙里,发出鸦叫似的声音,喘吁吁的传到家将的耳朵里:“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

家将一听得这老妪的答话是意外的平常,不觉失了望;而且一失望,那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侮蔑,便同时又进了心中了。他的气色,大约伊也悟得。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拔下来的长头发,发出虾蟆叫一样声音,格格的,说了这些话:“自然的,拔死人的头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事呵。只是,在这里的这些死人,都是,便给这么办,也是活该的人们。现在,我刚才,拔着那头发的女人,是将蛇切成四寸长,晒干了,说是干鱼,到

[5]带刀的营里去出卖的。倘使没有遭瘟,现在怕还卖去罢。这人也是的,这女人去卖的干鱼,说是口味好,带刀们当作缺不得的菜料买。我呢,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是恶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这也是,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呵。很明白这没法子的事的这女人,料来也应该宽恕我的。”

老妪大概说了些这样意思的事。

家将收刀进了鞘,左手按着刀柄,冷然的听着这些话;至于右手,自然是按着那通红的在颊上化了脓的大颗的面疱。然而正听着,家将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勇气来了。这正是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缺的勇气。而且和先前跳到这门上,来捉老妪的勇气,又完全是向反对方面发动的勇气了。家将对于或饿死或做强盗的事,不但早无问题;从这时候的这人的心情说,所谓饿死之类的事,已经逐出在意识之外,几乎是不能想到的了。“的确,这样么?”

老妪说完话,家将用了嘲弄似的声音,覆核的说。于是前进一步,右手突然离开那面疱,捉住老妪的前胸,咬牙的说道:“那么,我便是强剥,也未必怨恨罢。我也是不这么做,便要饿死的了。”

家将迅速的剥下这老妪的衣服来;而将挽住了他的脚的这老妪,猛烈的踢倒在死尸上。到楼梯口,不过是五步。家将挟着剥下来的桧皮色的衣服,一瞬间便下了峻急的梯子向昏夜里去了。

暂时气绝似的老妪,从死尸间挣起伊裸露的身子来,是相去不久的事。伊吐出唠叨似的呻吟似的声音,借了还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边去。而且从这里倒挂了短的白发,窥向门下面。那外边,只有黑洞洞的昏夜。

家将的踪迹,并没有知道的人。

[1] 编注:译文引自开明书店1927年所出《芥川龙之介集》,为尊重译者,此处引用时未做任何词句和标点的修改。

[2] 译注:市女笠是市上的女人或商女所戴的笠子。乌帽子是男人的冠,若不用硬漆,质地较为柔软的,便称为揉乌帽子。

[3] 译注:西历七九四年以后的四百年间。

[4] 译注:古时的官,司追捕、纠弹、裁判、诉讼等事。

[5] 译注:古时春宫坊的侍卫之称。[1]鼻子(鲁迅 译)

一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长有五六寸,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颏的下面去。形状是从顶到底,一样的粗细。简捷说,便是一条细长的香肠似的东西,在脸中央拖着罢了。

五十多岁的内供是从还做沙弥的往昔以来,一直到生了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心底里始终苦着这鼻子。这也不单因为自己是应该一心渴仰着将来的净土的和尚,于鼻子的烦恼,不很相宜;其实倒在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介意于鼻子的事。内供在平时的谈话里,也最怕说出鼻子这一句话来。

内供之所以烦腻那鼻子的理由,大概有二,——其一,因为鼻子之长,在实际上很不便。第一是吃饭时候,独自不能吃。倘若独自吃时,鼻子便达到碗里的饭上面去了。于是内供叫一个弟子坐在正对面,当吃饭时,使他用一条广一寸长二尺的木板,掀起鼻子来。但是这样的吃饭法,在能掀的弟子和所掀的内供,都不是容易的事。有一回,替代这弟子中童子打了一个喷嚏,因而手一抖,那鼻子便落到粥里去了的故事,那时是连京都都传遍的。——然而这事,却还不是内供之所以以鼻子为苦的重大的理由,内供之所以为苦者,其实却在乎因这鼻子而伤了自尊心这一点。

池尾的百姓们,替有着这样鼻子的内供设想,说内供幸而是出家人;因为都以为这样的鼻子,是没有女人肯嫁的。其中甚而至于还有这样的批评,说是正因为这样鼻子,所以才来做和尚。然而内供自己,却并不觉得做了和尚,便减了几分鼻子的烦恼去。内供的自尊心,较之为娶妻这类结果的事实所左右的东西,微妙得多多了。因此内供在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要将这自尊心的毁损恢复过来。

第一,内供所苦心经营的,是想将这长鼻子使人看得比实际较短的方法。每当没有人的时候,对了镜,用各种的角度照着脸,热心的揣摩。不知怎么一来,觉得单变换了脸的位置,是没有把握的了,于是常常用手托了颊,或者用指押了颐,坚忍不拔的看镜。但看见鼻子较短到自己满意的程度的事,是从来没有的。内供际此,便将镜收在箱子里,叹一口气,勉勉强强的又向那先前的经几上唪《观世音经》去。

而且内供又始终留心着别人的鼻子。池尾的寺,本来是常有僧供和讲论的伽蓝。寺里面,僧坊建到没有空隙;浴室里是寺僧每日烧着水的。所以在此出入的僧俗之类也很多。内供便坚忍的物色着这类人们的脸,因为想发见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来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乌的绢衣,白的单衫,都不进内供的眼里去;而况橙黄的帽子,坏色的僧衣,更是生平见惯,虽有若无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然而竹节鼻虽然还有,却寻不出内供一样的鼻子来。愈是寻不出,内供的心便渐渐的愈加不快了。内供和人说话时候,无意中扯下那拖下的鼻端来一看,立刻不称年纪的脸红起来,便正是为这不快所动的缘故。

到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的人物,来宽解几分自己的心。然而无论什么经典上,都不说目犍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自然也只是鼻子平常的菩萨。内供听人讲些震旦的事情,带出了蜀汉的刘玄德的长耳来,便想道,假使是鼻子,真不知使我多少胆壮哩。

内供一面既然消极的用了这样的苦心,别一面也积极地试用些缩短鼻子的方法,在这里是无须乎特地声明的了。内供在这一方面,几乎做尽了可能的事,也喝过老鸦脚爪煎出的汤;鼻子上也擦过老鼠的溺。然而无论怎么办,鼻子不依然五六寸长的拖在嘴上么?

但是有一年的

天,内供的因事上京的弟子,从一个知己的医士那里,得了缩短那长鼻子的方法来了。这医士,是从震旦渡来的人,那时供养在长乐寺的。

内供仍然照例,装着对于鼻子毫不介意似的模样,偏不说便来试用这方法;一面却微微露出口风,说每吃一回饭,都要劳弟子费手,实在是于心不安的事。至于心里,自然是专等那弟子和尚来说服自己,使他试用这方法的。弟子和尚也未必不明白内供的这策略。但内供用这策略的苦衷,却似乎动了那弟子和尚的同情,驾反感而上之了。那弟子和尚果然适如所期,极口的来劝该用这方法;内供自己也适如所期,终于依了那弟子和尚的热心的劝告了。

所谓方法者,只是用热汤浸了鼻子,然后使人用脚来踏这鼻子,非常简单的。

汤是寺的浴室里每日都烧着。于是这弟子和尚立刻用一个提桶,从浴室里汲了连手指都伸不下去的热水来。但若直接的浸,蒸汽吹着脸,怕要烫坏的。于是又在一个板盘上开一个窟窿,当作桶盖,鼻子便从这窟窿中浸到水里去。单是鼻子浸着热汤,是不觉得烫的。过了片时,弟子和尚说:“浸够了罢。……”

内供苦笑了。因为以为单听这话,是谁也想不到说着鼻子的。鼻子被汤蒸热了,蚤咬似的发痒。

内供一从板盘窟窿里抽出鼻子来,弟子和尚便将这热气蒸腾的鼻子,两脚用力的踏。内供躺着,鼻子伸在地板上,看那弟子和尚的两脚一上一下的动。弟子常常显出过意不去的脸相,俯视着内供的秃头,问道:“痛罢?因为医士说要用力踏。……但是,痛罢?”

内供摇头,想表明不痛的意思。然而鼻子是被踏着的,又不能如意的摇。这是抬了眼,看着弟子脚上的皲裂,一面生气似的说:“不痛。……”

其实是鼻子正痒,踏了不特不痛,反而舒服的。

踏了片时之后,鼻子上现出小米粒一般的东西来了。简括说,便是像一匹整烤的拔光了毛的小鸡。弟子和尚一瞥见,立时停了脚,自言自语似的说:“说是用镊子拔了这个哩。”

内供不平似的鼓起了两颊,默默的任凭弟子和尚办。这自然并非不知道弟子和尚的好意,但虽然知道,因为将自己的鼻子当作一件货色似的办理,也免不得不高兴了。内供装了一副受着不相信的医生的手术时候的病人一般的脸,勉勉强强的看弟子和尚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钳出脂肪来。那脂肪的形状像是鸟毛的根,拔去的有四分长短。

这一完,弟子和尚才吐一口气,说道:“再浸一回,就好了。”

内供仍然皱着眉,装着不平似的脸,依了弟子的话。

待到取出第二回浸过的鼻子来看,诚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短了。这已经和平常的竹节鼻相差不远了。内供摸着缩短的鼻子,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羞涩的怯怯的望着看。

那鼻子,——那一直拖到下面的鼻子,现在已经诳话似的萎缩了,只在上唇上面,没志气的保着一点泻喘。各处还有通红的地方,大约只是踏过的痕迹罢了。既这样,再没有人见笑,是一定的了。——镜中的内供的脸,看着镜外的内供的脸,满足然的眨几眨眼睛。

然而这一日,还有怕这鼻子仍要伸长起来的不安。所以内供无论唪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只要有闲空,便伸手轻轻的摸那鼻端去。鼻子是规规矩矩的存在上唇上边,并没有伸下来的气色。睡过一夜之后,第二日早晨一开眼,内供便首先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也依然是短的。内供于是乎也如从前的费了几多年,积起抄写《法华经》的功行来的时候一般,觉得神清气爽了。

但是过了三日,内供发见了意外的事实了,这就是,偶然因事来访池尾的寺的侍者,却显出比先前更加发笑的脸相,也不很说话,只是灼灼的看着内供的鼻子。而且不止此,先前将内供的鼻子落在粥里的中童子那些人,若在讲堂外遇见内供时,便向下忍着笑,但似乎终于熬不住了,又突然大笑起来。还有进来承教的下法师们,面对面时,虽然恭敬的听着,但内供一向后看,便屑屑的暗笑,也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当初,下了一个解释,是以为只因自己脸改了样。但单是这解释,又似乎总不能十分的说明。——不消说,中童子和下法师的发笑的原因,大概总在此。然而和鼻子还长的往昔,那笑样总有些不同。倘说见惯的长鼻,倒不如不见惯的短鼻更可笑,这固然便是如此罢了。然而又似乎还有什么缘故。“先前倒还没有这样的只是笑,……”

内供停了唪着的经文,侧着秃头,时常轻轻的这样说。可爱的内供当这时候,一定惘然的眺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记起鼻子还长的三五日以前的事来,“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便没精打采了。——对于这问题,给以解释之明,在内供可惜还没有。

——人类的心里有着互相矛盾的两样的感情。他人的不幸,自然是没有不表同情的。但一到那人设些什么法子脱了这不幸,于是这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满足起来。夸大一点说,便可以说是其甚者且有愿意再看见那人陷在同样的不幸中的意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虽然是消极的,却对于那人抱了敌意了。——内供虽然不明白这理由,而总觉得有些不快者,便因为在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的缘故。

于是乎内供的脾气逐渐坏起来了。无论对什么人,第二句便是叱责。到后来,连医治鼻子的弟子和尚,也背地里说“内供是要受法悭贪之罪的”了。更使内供生气的,照例是那恶作剧的中童子。有一天,狗声沸泛的嗥,内供随便出去看,只见中童子挥着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匹长毛的瘦狗在那里跑。而且又并非单是追着跑,却一面嚷道“不给打鼻子,喂,不给打鼻子,”而追着跑的。内供从中童子的手里抢过木板来,使劲的打他的脸。这木板是先前掀鼻子用的。

内供倒后悔弄短鼻子为多事了。

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的风铎的声音,扰人的响。而且很冷了,在老年的内供,便是想睡,也只是睡不去。展转的躺在床上时,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了。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而且这地方,又仿佛发了热似的。“硬将他缩短了的,也许出了毛病了。”

内供用了在佛前供养香花一般的恭敬的手势,按着鼻子,一面低低的这样说。

第二日的早晨,内供照例的绝早的睁开眼睛看,只见寺里的银杏和七叶树都在夜间落了叶,院子里是铺了黄金似的通明。大约塔顶上积了霜了,还在朝日的微光中,九轮已经眩眼的发亮。禅智内供站在开了护屏的檐廊下,深深的吸一口气。

几乎要忘却了的一种感觉,又回到内供这里,便在这时间。

内供慌忙伸手去按鼻子。触着手的,不是昨夜的短鼻子了;是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唇的下面的,五六寸之谱的先前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这鼻子在一夜之间又复照旧的长起来了。而这时候,和鼻子缩短时候一样的神清气爽的心情,也觉得不知怎么的重复回来了。“既这样,一定再没有人笑了。”

使长鼻子荡在破晓的秋风中,内供自己的心里说。

[1] 编注:译文引自开明书店1927年所出《芥川龙之介集》,为尊重译者,此处引用时未做任何词句和标点的修改。[1]秋(夏丏尊 译)一

信子从在女子大学时,就负才媛之名。差不多谁都认她早晚将成为作家,在文坛里出一头地。有的竟至于随处宣传说她在就学中已作成了三百多页长的自叙传体的小说。可是从学校毕业以后,在抱育了还未从女学校毕业的她妹照子和她,而支撑着门户的寡妇母亲面前,也有不能尽顾自己的地方。于是她在从事创作之前,不得不依了世上的习惯,先定婚姻的事。

她有一个名叫俊吉的表兄。他当时还进着大学文科,将来似也抱着投身文坛的志愿的。信子与这表兄一向就亲密来往着,自从谈到所谓文学的共同话题以后,愈增亲密。不过,他与信子不同,对于当世流行的托尔斯泰主义等,向不敬服,无论何时,总是吐嚼着法兰西式的嘲诮或警语。俊吉的这种冷笑的态度,有时很使万事诚实的信子愤怒难堪,可是她虽愤怒,而在俊吉的嘲诮或警语中,觉得也有不能轻蔑的某物在。

所以,她即在未毕业时,也常与他一同到展览会或是音乐会去,不消说,这种时候,大抵是她妹照子也同伴的。三人在去时和归时,很自由地一路谈笑,不过照子有时却被置在谈话的圈外。照子尽小孩似地张望着店窗里的洋伞或是绢披肩,自顾自走,对于自己被闲却的事,似乎也不感到什么不平。可是信子一觉到这,必立把话头转换,依旧和妹攀谈。说虽如此,而忘记照子的,常就是信子自己。俊吉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总是吐放着伶俐的滑稽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跨了大步慢慢地走。

信子与其表兄的交谊,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会预想到将来二人的结婚。同窗们对于她的未来,原是羡而且妒,而不认识俊吉的尤甚,(这原不可谓不是滑稽)。信子在一方虽打消她们的推测,而在他方有时却故意装出真有其事的样子来。所以同窗们在未毕业时,早已把她和俊吉的样子,像新郎新妇的照相一样,各在脑子里合作一处明明白白地印着了。

不料,毕业以后,信子竟违反了她们的预期,突然和新近在大阪某商业会社服务的一个高商出身的青年结婚,并且结婚式后只二三日,就和新夫同到服务所在的大阪去了。据那时到中央车站送行的人说,信子仍和平常时候一样,现了愉快的微笑,把容易流泪的妹照子多方劝慰着哩。

同窗们都怪异了。这怪异的心里,却杂着高兴的感情,和与从前全然意味不同的妒意。有的信赖她,把一切归责于她母亲的意志。有的怀疑她,说她突变了心。可是,她们自己也知道,这种解释到底不过是想象罢了。她为什么不和俊吉结婚?在这以后的若干期间,她们一有机会,必把这疑问当作大问题来讨论。过了两个月光景,——她们全然把信子忘了,不消说,连她所要作的长篇小说的话头也忘了。

信子在这当儿,已在大阪郊外作了幸福的新家庭。她们住的地方,即在附近一带,也算是最闲静的松林里。松脂的香与日光——这两种东西常于丈夫不在时,在新租的楼屋中,管领着泼辣的沉默。信子在这样的午后,每当无端地感到气郁时,必开了藏缝纫器具的小箓抽屉,从底里翻出那叠着的桃色纸的信笺来看。信笺上用钢笔细细地写着这样的话:

——一想到可与姊姊同在一处者只是今日,即在写这信时,眼泪也不绝地迸出。姊姊,请宽恕我!照子在姊姊的可怜的牺牲之前,不知要怎样说才好!

姊姊为了我的缘故,就把这次的婚事决定了。姊姊虽说不是如此,但我是明明知道的。那次,一同到帝国剧场去的晚上,姊姊问我爱俊哥吗?又说如果是爱的,那末姊姊必替你尽力,你可到俊哥那里去。大概,那时姊姊已看到了我想寄给俊哥的信了罢。在那封信失去的时候,我真恨过姊姊,(请原恕,只这一事,我也不知怎样地对不起你。)所以那晚姊姊的亲切的言语,在我反以为是讥诮,我的动了气不曾作像答复的答复,这情形不消说你也不至于忘记的。过了二三日,姊姊的婚事突然决定了,我那时甚至于想死了来向姊姊谢罪哩。姊姊原也是爱俊哥的,(请勿隐瞒,我是很知道的啊。)如果没有顾算到我,自己必已嫁了俊哥了。可是,姊姊却屡次反复地向我说不曾想着俊哥,后来终于和向不相识的人草草地结婚了。我的好姊姊!我今日抱了鸡来,说“向要到大阪去的姊姊行礼,”你记得吗?我是,想叫了所养的鸡,也同来向姊姊谢罪的。那么一来,弄得甚么都不曾知道的母亲也哭了哩。

姊姊!明日你已要到大阪去了,但无论何时,总请勿弃姊姊的照子,照子每日朝晨一壁饲着鸡,一壁记起了姊姊的事,在背了人暗哭着呢……

信子每读到这小孩口气的信,必要落泪。一忆起从中央车站将上火车时,照子悄悄地把这信递给她的神情,尤觉得说不出的可怜。可是,她的结婚,果如妹子所想象,是全然牺牲性的吗?这样的疑念,在落泪后的她的心里,常扩大为苦闷的心情。信子为欲避这苦闷,大抵一味把自己浸入在快悦的伤感里。一壁凝视这时映在外面松林间的日光,看他渐渐地转成黄的暮色。二

结婚后不觉已三个月光景,在这里面,她们也如一般的新婚夫妇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丈夫是个带有女性的寡言的人物,每日从会社回来,晚饭后的几小时,总是和信子一块儿过的。信子动着编物的针子,有时也谈近来世间所喧传的小说或戏曲的话,在这谈话中,偶然也有把基督教气的女子大学趣味的人生观羼入的事。丈夫酡着晚酌后的脸,把晚报放在膝间,有趣味地听她,却是可以称作他自己意见的话,一句也不曾有参加过。

他们差不多每逢星期,就到大阪或其附近的游览地去过闲散的一日。信子每于乘火车或电车的时候,对于那随处饮食不以为意的关西人,很是鄙薄,觉得柔和的丈夫的态度,在这点上也已上品可爱。丈夫漂亮的状貌,一杂在那些人们中,真觉得自帽子,上衣,以及赤色的靴子,都会放出一种化妆肥皂似的清新的空气来。至于夏季休假中去看舞妓的时候,和在同一场内的丈夫的同事们比较了看,尤不觉要起矜夸的心情。可是,丈夫对于这些卑俗的同事们,却似乎意外的很亲密着。

在这期间,信子记起久已高搁了的创作来,于是拣丈夫不在家时,每日伏案一二小时。丈夫闻知这事,说“真个要成女流作家哩!”在柔和的唇间露出微笑给她看。可是,虽伏着案,笔却意外地不进,她常茫然地手托了头,倾听那炎天松林间的蝉声。

残暑快将转为初秋的时候,有一日,丈夫正预备到会社里去,要想把汗污的领头更换,可是,不凑巧,所有的领头如数在洗衣作坊里,家里一条也没有存着。丈夫近来正喜修饰,分外不快似的沉下脸来。一壁吊着背带,一壁不觉说出“只做小说是不行的”的厌语。信子只是默然地俯了眼,把上衣的尘埃拂着。

过了二三日,有一晚,丈夫从晚报上所登着的食粮问题,说到每月的费用不能再减省些吗,“你也不是永久做女学生的”——这样的话也出之于口了。信子一壁不得要领地回答,一壁正在纱上替丈夫绣着领带。丈夫却意外地执着追究,“就说这领带罢,不还是买现成的便宜吗?”仍是执拗了说。她更不会开口了。丈夫于是苍白了脸,没趣似地只管读商业上的杂志等类。等到寝室的电灯熄了以后,信子把背向丈夫时,用了轻微的声音说“以后永不再做小说了”。可是丈夫仍默着。过了一会,她用了比前还低的声音反复再说同样的话,随后即露出泣声。丈夫叱了她几句,她的啜泣声,在好久以后,还断续不已。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信子又全然缒着丈夫了。

第二日,他们依旧变作了要好的夫妻。

却是在这以后,过了十二时丈夫还未从会社回来的晚上也有,而且,等到回来的时候,酒臭扑鼻,至于连雨衣都不能自己脱除。信子皱着眉头,殷勤地替丈夫更换衣服,丈夫却毫不为意,硬了舌头说讥诮话。“今夜我不回来,小说想做了不少了罢。”——这样的话,屡次从他女人样的唇间流出。这晚她上了床,不觉落泪。如果照子见了这光景,不知要怎样地给我一同哭啊!照子,照子,我所心赖的,就只你一人啊!——信子时时在心里呼着妹子,一壁为丈夫的酒臭的睡息所苦,差不多全夜没有合眼,只是辗转反复。

可是,一到了第二日,彼此又自然地和好了。

这类事情反复了好几次,秋渐渐地深了。信子伏案执笔的时候不觉也少起来。丈夫在这时,对于她的文学谈,也不像以前地有兴味。他们每晚在长火钵旁对坐了,只是把时间消磨在琐屑的家庭经济里。并且,在晚酌后的丈夫,也似以这种话题最有兴味。信子有时鄙夷似地偷看丈夫的颜色,可是他却毫不关心,啮咀着新留的髭须,用了平常所没有的快活的态度,把什么“照这样子,如果有了小孩……”等类的话,来周遍地想了说。

这里面,每月的杂志上,渐渐有表兄的名氏了。信子自结婚后就像忘了似地和俊吉未曾通过信。他的动静——像甚么已由大学文科毕业,新近在组织同人杂志之类,都只是由照子的信里知道的。并且,在这以外,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可是,一见杂志上载有他的小说,依旧觉得难忘,她翻着纸页,好几次地独自微笑。俊吉在小说里,也[2]仍把冷笑与谐谑两种武器,像宫本武藏的用着。也许是心理作用罢,在她,觉得这轻快的讽刺的背后,潜藏着表兄从前所没有的寂寞的自弃调子。同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替他瞎操心。

信子从这以后,对于丈夫更加温柔。丈夫在夜寒中隔了长火钵,常可见到她的快活微笑的面庞。脸上也比以前化妆得后生。她一壁做着针线,一壁谈到他们在东京结婚当时的记忆。丈夫对于她记忆的细密,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欢喜。“你竟连这种事都还记得。”——丈夫这样嘲戏她时,她只默然地用眼送过带媚的回答去。至于为什么如此不忘,她自己内心也常觉得奇怪。

不久,母亲信来,报告信子她妹子已订婚的事。信中并附说,俊吉为娶照子,已在山手的某郊外设备新屋了。她即对母亲和妹子写长长的贺信。“此间无人照料,吉期恨不能亲到……”——在写这种文句时,她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屡次笔滞写不下去。在那时候,她必举眼去凝望屋外的松林,松在初冬的天空下,簇簇地作了苍黑色繁茂着。

当夜,信子夫妇就以照子的结婚作了话题。丈夫露了照例的微笑,把她所学的妹子的口调,有趣地听着。可是在她,觉得竟像自己在和自己说着关于照子的事。“哦,睡罢。”二三小时以后,丈夫擦着柔弱的胡须,倦怠似地从长火钵前离开了。信子还未曾把送妹子的礼物决定,用了火箸只管在炉灰上划着文字。这时,急抬起头来,说“但是,奇怪呢,一想到我也竟会有一个弟弟——”“这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有妹子,”——她被丈夫这样说了,仍作着沉思的眼光,一语也不回答。

照子与俊吉,在十二月中旬行结婚式。那日将要到中午,纷纷地下起雪来。信子独自吃了午餐以后,食时的鱼腥粘在口里只管不去。“东京不知也下雪不下?”——信子一壁这样想,紧紧地靠下那薄暗的吃饭间里的长火钵边去。雪愈下得厉害了,可是,口中的鱼腥,还是执拗地不消退。三

信子于第二年的秋里,和带了社务的丈夫,同到了久别的东京。丈夫是要于短日期内干好许多事的,除了才到时和她同往她母亲那里作过一次形式的探望以外,差不多一日都没有领了她同伴外出的机会!所以她于访她妹子夫妇郊外的新居时,也只好从新辟地冷落的电车终站,独自在人力车上颠摇着去。

他们的家,在街屋尽头快要到葱田的地方。邻近都是放租的新造房子。窄狭地并了建着。有叩环的门,㭴树的篱笆,以及晒衣杆上的洗濯物——无论什么,家家都是划板一样。这平凡的住屋,颇使信子失望。

她打招呼时,应声出迎的,意外是他的表兄。俊吉仍和从前一样,一见了这珍客的面,就“呀”地扬出快活的声来。她见他已不是从前的短发头了。“久违了,请上来,不凑巧,只有我一人在此呢。”“照子呢?不在家?”“买物去了,连女用人也不在。”信子无端地觉到难为情起来,随把那上着华丽里子的外套在门口脱去。

俊吉导她坐在书斋兼客堂的八铺席室里,室中但见到处乱杂地叠着书,那当着午后阳光的窗边小紫檀桌周围,尤其满散着杂志新闻和原稿用纸,几乎手都放不下。其中可以说明新妻的存在者,只有在挂画的壁旁立放着的一张新的琴而已。信子对于这四周的光景,新奇似地看了好一会。“要来呢,是从信上早知道了的,今日来却不知道。”——俊吉燃着了纸烟,用了一向的亲爱的眼色。“怎么样?大阪的生活?”“倒要问俊哥怎样?幸福?”——信子在那三言两语的当儿,觉得从前的亲昵,仍苏醒了过来了。信都不大来往地忽忽二年来的不快的记忆,却意外地不使她难过。

他们在同一火钵上烤着手,谈起种种的事来。俊吉的小说呀,共同友人的消息呀,东京与大阪的比较呀,话题的多,至于说也说不尽。可是,两人好像曾经约过的样子,全然不触到生活方面的问题。这使信子更加觉得像个在和表兄谈话。

可是,沉默也时时到二人间来。在那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把眼光落在火钵的灰上。这其中,有不能说是期待而却隐微地期待着什么的心情。不知是故意或是偶然,俊吉总常立刻别觅了话题,来把这心情打破。她去偷看表兄的面孔时,见他仍泰然地吸着纸烟,也并看不出有甚么不自然的表情来。

不久,照子回来了,她一见了姊的面,几乎喜得连握手都不能。信子也从唇间现出微笑,而眼里不觉已湿了泪。两人暂时把俊吉丢在一边,相互道问着去年以来的生活。特别地是照子,她红润着两颊,连关于所养的鸡的事,也不忘对姊姊说。俊吉衔着纸烟,快意似地看了她们两个,仍是嘻嘻笑着。

这当儿,女仆也回来了。俊吉从女仆手里接得几枚邮片,就立刻在旁边桌上伏了飒飒地走着钢笔。照子知女仆也不在,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么,姊姊来的时候,谁都不在吗?”“呃,就只俊哥。”——信子回答时,自己也觉得在装作坦然。同时,俊吉背向着那方也说:“要谢谢丈夫啊,这茶也是我冲的哩。”照子和姊面面相觑了狡猾地“嘻”地一笑,而对于丈夫却故意一语都不回答。

过了一会,信子和妹子夫妻共围晚餐的食桌了。据照子的说明,菜里所用的鸡蛋,都是家里的鸡生的。俊吉一壁给信子斟葡萄酒,一壁嚼说“人间的生活,都是由掠夺成立的啰,小之从这蛋起——”等社会主义样的理论。其实,在这三人中,最喜吃蛋的,不消说就是俊吉自己。照子说这是可笑,发出了小孩似的笑声。信子在这食桌的空气中,禁不住记起那在远方松林中寂寞的吃饭间的黄昏来了。

谈话在饭后的果物吃完以后,还未完结。带着微醺的俊吉,胡坐在秋叶的悠闲电灯下,大弄其他一流的诡辩。那议论风生的光景,使信子重恢复了一回当年的心情。她放了热烈的眼光说“我也来做做小说看”。表兄即借了古尔蒙(Gourmont)的警语来作回答,就是那“因为缪斯(Muses)们是女子,能把她们自由捕虏的只有男子”的话。信子和照子同盟着不认古尔蒙的权威,“那么,不是女子,就不成音乐家?阿朴洛(Apollo)不是男子吗?”照子至于认真地说这样的话。

不觉夜深了,信子终于留宿在那里。

在睡以前,俊吉开了廊下的板门,只穿了寝衣,走下狭小的庭间去。既而也不知在呼谁,高声地喊“来看哪,好月亮呢”。信子独自跟在他后面,把足伸到阶石上的下驮去。在已去了袜的她的足上,感到露水的寒冷。

月亮正在庭隅瘦弱的桧树梢间,表兄立在这桧下眺望着薄明的夜空。“长得很多的草呢。”——信子从荒芜的地上怯怯地踏近他那里去。他仍望着天空,只唧咕了说“十三夜哪”。

沉默了好一会以后,俊吉静静地回过眼来,说“去看看鸡舍吗”?信子默然点头。鸡舍恰在和桧树正反对的那隅,二人并了肩缓步到了那里。芦席阑以外,只有带鸡气息的朦胧的光与影而已。俊吉张望着那小舍,差不多好像在独自说的样子,轻轻向她道:“正睡着,”“被人取去了蛋的鸡,”——信子立在草中,不禁这样想。

二人从庭间回到屋内时,见照子正独坐在丈夫书案前茫然地凝视着电灯,——那倾斜了装置着的嵌在绿色罩里的电灯。四

翌晨,俊吉着了那在他算是最考究的洋服,食毕匆匆地出门,说是为亡友一周忌日参墓去的。“好吗,等我的哩,到午必定回来。”——他一壁着外套,一壁嘱咐信子。她只在纤细的手上替他携着呢帽子,默然地微笑。

照子送了丈夫出门以后,请姊对坐在长火钵的那方,殷勤地荐茶。杂谈关于邻家主妇的话,访问记者的话,以及和俊吉同去往观过的某外国的歌剧团的话,此外似乎还有许多愉快的话题。可是信子却无兴致,她虽在勉强敷衍作答,自己已是心不在焉,这态度后来似乎连照子都觉到了。“为什么?”妹子凝视了她不放心地探问,可是信子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挂壁钟打过十时,信子举起倦怠的眼来,说,“俊哥还似乎不会就回来呢。”照子被姊引动了,也把钟望了一眼,却意外冷淡,只答说一声“还——。”信子在这言语里觉到那厌饱了丈夫的爱的新妻的心情。她一想到这,不禁愈加倾于忧郁起来。“照姑儿幸福啊!”——信子把头埋入领内去,一壁取笑似地这样说。那所潜存着的真正的羡望的神情,总不能流露出来。照子却天真烂漫,仍快活微笑了故意眼睛一白,说“记着”,接着又讨好似地加说“就是姊姊自己也幸福”。这话却把信子打动了。

她微举了眼眶,回问“你忖是这样”?问了即自后悔。照子一时也露出怪异的神情,和姊面面相觑着,那脸上现出后悔之色。信子勉作了微笑说,“至少能被人这样忖,也是幸福啊。”

沉默来到二人之间了。她们不觉倾耳于在滴达的时钟之下的长火钵中开水壶的沸声。“但是,哥哥难道不温和?”——过了一会,照子低声恐惧似地问。那声音里,显含着怜悯的调子。信子对于这怜悯的态度,很是不快。她只把报纸展在膝上,俯伏了眼,故意默然不答。报纸上也和大阪一样地载着米价问题。

不久,静静的吃饭间中,微微地闻到有泣声,信子把眼离开报纸,见妹正在长火钵的那面用袖掩着脸孔。“何必哭呢。”——照子虽经姊这样劝慰,仍是哭泣不已。信子一壁感着残酷的喜悦,一壁把无言的视线,注在妹子的震动着的肩部。过了一会,似乎怕女仆听见,将脸凑近了照子,低声地说,“如果我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就向你赔罪。只要照姑儿幸福,就比什么都欢喜。真的啰,如果俊哥替我爱着照姑儿——”说时,她的声音为自己的言语所感动,渐渐地带感伤起来了。这样一来,照子突然放下了袖子,把泪湿的脸抬起。在信子的眼中,竟看不出她有悲哀与愤怒的样子,只觉有勃不可遏的嫉妒之情,燃烧似地在瞳中放射着。“那么,姊姊——姊姊为什么昨夜又——”照子没有说完,又把袖掩了脸发作地大哭起来了。

二三小时以后,信子在有帷的人力车上摇着到电车的终站去。她眼所见到的世界,只是前面车帷上的一个小明角窗。市外式的家屋,以及变了色的树梢,都不绝地徐徐向后流去,如果要在这里面寻一个不动的东西,那么只有那浮着白云的寒冷的秋空了。她的心是沉静的。可是支配着这沉静的东西,无非就是寂寞的觉悟。照子发作完了以后,和解与新的眼泪,很容易地使二人依旧做要好的姊妹。可是事实却仍作了事实,留在信子的心内,到现在也不消去。她不待表兄回来,将身坐到车上去的时候,心中早如压了一块冰,觉得和妹子已是路人了。

信子忽然一举目,从车帷明角窗中,见表兄正携了行杖从尘杂的街路上来。她心动了,停车呢,还是让他逗出呢?她努力把悸动抑住,在车上踌躇到没办法。俊吉和她的距离,渐渐近来了。他正浴着淡薄的日光,在水洼潭很多的路上慢慢地动着靴子。“俊哥”——这声音在一瞬间几欲从信子的唇间流出,实际,俊吉这时已就在她的车旁了。可是,她仍是踌躇。这当儿,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终于逗出到车后去了。阴沉的天空,稀疏的街屋,黄褐色的高高的树梢,——接着依然只有行人稀少的郊外的街道。“秋——”

信子在微寒的车帷中,全身感到了寂寞,不禁只管这样想。

[1] 编注:译文引自开明书店1927年所出《芥川龙之介集》,为尊重译者,此处引用时未做任何词句和标点的修改。

[2] 译注:宽永年间有名的二刀流的剑客。[1]

南京的基督

(夏丏尊 译)一

一个秋天的夜半,南京奇望街某屋的一室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国少女在旧桌子上托了颐,倦怠地嗑着盆中的瓜子。

桌上的摆灯放着薄暗的光,那光与其说是使室中明亮,不如说反有增进阴郁之力。在壁纸驳损了的室之一隅里,拖着毛毡的藤绷床,垂着尘秽了的帷帐,桌子的那面,一张旧椅子几乎被似忘了地摆着。此外,室中别无可作为装饰的家具之类的东西了。

少女全不关心这些,有时停了嗑瓜子,还举起了那澄静的眼,去注视对方的壁间。原来就在那壁间的钩钉上敬虔地挂得有小的铜制十字架,十字架之上,如影朦胧地浮出着高展两臂被钉着的制作稚拙的受难的基督浮雕像。少女当看这耶稣时,那在长睫毛后的寂寞的眼色,似乎立刻消去,同时活活地露出天真烂漫的希望的光来。可是,及视线一移动,她就漏出叹息,颓然无力地降低了那褪了光泽的黑缎的上衣肩部,重去滴笃滴笃地嗑盆中的瓜子。

少女名叫宋金花,为了要补助贫困的家计,夜夜在这室中接客,是一个现年十五岁的私娼。秦淮许多的私娼中,容貌像金花的当然很多,可是,要找一个像金花样好情性的少女,究竟有没有第二个,至少是疑问。她不像别的卖笑女子,不说谎,也不倔强,每夜总是浮了微笑,和来访这阴郁的室中的各种客人戏狎。遇到客人有照约束多给了钱的,她就拿去供给父亲,叫他多喝一碗喜欢喝的酒,这是她的快乐。

金花的如斯的性行,不用说出她的天性,如果要是尚有其他的理由,那末就是,像壁间的十字架所示的样子,金花自幼从了亡母的教育,坚持着罗马加特力教的信仰一事了。

却说,今年春天,有一个来看上海赛马带探中国南部风光的年青日本旅行家,曾在金花房中过过好奇的一夜。那夜,他衔了雪茄,曾在洋服的膝上轻轻地抱着金花,忽而瞥见了壁上的十字架,露出诧异的神情:“你是耶稣教徒吗?”用了半三不四的中国话问。“呃,五岁的时候受了洗礼的。”“也来做这样的买卖?”

这时他的声音似乎带着嘲笑了。可是,金花却把鸦髻的头靠在他的腕里,快活如常地洩着露出了齿的笑容。“因为不做这买卖,父亲与我都要饿死的缘故。”“你的父亲老了吗?”“呃,——已经不能起动了。”“但是,——但是你不想到做了这行业是不能入天国的吗?”“不会的。”

金花看了十字架一眼,呈出深思的眼色:“我想在天国的基督,必会鉴察我的心的。——否则,基督也就与那姚家巷警察署的老爷一样了呢。”

年青的日本旅行家微笑了。同时在衣袋里探出一双翡翠的耳环来,亲手给她戴在耳上:“这是方才买了预备回到日本去送人的,给了你,当作今夜的纪念吧。”

实际,金花从最初接客的那一夜起,就自安于这样的确信了的。

不料,从一个月光景以前,这敬虔的私娼,竟不幸成了患着恶性[2]杨梅疮的身体了。伙伴里的陈山茶知道了,教她饮亚片酒,说可以止痛的,后来,也是伙伴的毛迎春很亲切地特为把自己服剩的汞蓝丸迦路米等送来给她。可是,不知甚么缘故,虽不接客,专心静养,金花的病,总没有好起来。

于是,有一天,陈山茶到金花那里来玩的时候,真实可靠似地告诉她这样迷信的疗法。“你的病是从客人传来的,赶快去传还给别人啊。只要如此,二三日里就会好了哩。”

金花托着颐,仍不改其愁容,可是,在山茶的话里,似乎多少感到了好奇心的样子。“真的?”轻轻地反问。“呃,真的啰。我的姊姊也曾像你的样子病了不肯好,后来传给了客人,立刻就好了哩。”“这客人怎样了?”“这客人吗,那真可怜啰,据说还连眼都瞎了呢。”

山茶去后,金花独自跪向了挂在壁间的十字架仰望着受难的基督,热心地这样祈祷:“在天国的基督啊!我为了养父亲,做着这样龌龊的买卖。但我的买卖,除污了我自己一个人以外,并不加害于任何人们。所以,我想,我就是这样死了,必仍可入天国的。可是,现在的我,如果要不把这病传给客人,就不能继续做从前样的买卖。这样看来,非要有即使到要饿死了——如果如此,这病原也会好的——也不与客人睡在一床的决心不可。因为否则,就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把无怨无仇的别人陷到不幸的地方去了。不过,无论怎样说,我终究是女流之辈,保不住在什么时候,要陷入什么诱惑中去。在天国的基督啊!请监护我!因为我是个除了你以外,别无可靠的女子!”

这样决心了的宋金花,以后虽被山茶迎春怎样地劝做买卖,总是执拗地不接客。有时熟客到她房中来,除了相对吸烟以外也决不允从客人的要求。“我生着可怕的病,一来近我,就会传染给你的啊。”

有时客人醉了,无理地要她顺从,金花老是这样说,甚至于不惮把病着证据给他看。因此,客人渐渐不到她房里来了,同时,她的家计也一日苦一日了。

今夜她仍凭了这桌子,只管茫然地坐着。可是,仍不像有客人会到她房里来。夜不觉深了,她耳中所听到的,只是在不知何处叫着蟋蟀声。并且,室中无火,寒气从地上水也似地次第袭到她那灰色的缎鞋,——鞋中瘦生生的脚上来。

金花茫然地注视那薄暗的灯光长久了,既而打了个寒噤,搔着那戴着翡翠环的耳,把小哈欠忍住。这时,洋漆的门猛然开启,一个陌生外国人跄踉地进来了。因为那势头猛了的缘故吧,桌上的灯火一时透了起来,狭室中满涨着红红的带煤的光。客人满浴了这光,一度靠近桌子来,既而又立直了退到后方,把背靠住了才关上的洋漆门。

金花不觉立起身来,呆呆地把视线投在这陌生的外国人身上。客人年龄大概三十五六吧,穿了似乎像有条纹的茶色洋服,戴了和衣服同材料的打鸟帽,大眼,有髯,是个面色褐色的男子。最不可解的是,虽然是外国人,但竟分不出是东洋人抑是西洋人来。他把黑色的头发蓬出在帽外,衔了火已熄了的烟斗,挡住着门,那样儿无论怎样看,总要以为是醉汉闯错了人家了的。“有什么事?”

金花略感到惊恐,仍立在桌子前,硬了舌头这样诘问。客人摇头表示是不懂中国话的。既而,取出了横衔着的烟斗,流出一句不知何意的圆滑的外国话来。这样一来,金花也除了在灯光中闪动那耳环的翡翠把头摇给他看以外,没有别法了。

客人见她惊惑似地蹙着美秀的眉,忽而大声笑着胡乱地把打鸟帽脱去,跄踉走近她来,在桌子那方的椅上,重重地坐下。这时,金花觉得:这外国人的相貌,虽记不起何时何处,而是确曾见到过的,感到一种亲切来了。客人毫不客气地抓着盆中的瓜子——并不去吃——注视金花了一会,既而一壁装出怪异的手势,一壁说出外国话来。她虽不懂这话的意义,但这外国人的对于她的买卖有着若干的理解的事,是约略推测到了的。

和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过长长的一夜,这在金花不是稀罕的事。于是,她一坐椅子,就表出那差不多成了习惯的媚人的微笑,说起对手全然不懂的戏谑来。客人竟像是懂得这戏谑的,答说了一二句,发出快活的笑声,比前更注目地作出各种各样的手势。

客人的吹息有酒臭。可是,他那陶然的酡颜,充满了男性的活力,觉得这落寞的室中的空气为之一旺。至少在金花的眼里,日常见惯南京人不必说了,就是一向所见过的外国人,无论那个东洋人西洋人,都没有他的漂亮。可是,说虽如此,那觉得这“相貌曾经见过的”这方才的感情,无论如何总是不去。金花即当在眺着那客人额上垂着黑色卷发,轻狂地送着媚态的时候,仍拼命地想唤起最初见过这相貌的记忆。“也许就是前次和一个胖胖的夫人同乘过画舫的人?不,不,那个人头发的颜色,还要赤得多。不要是带了摄影机向秦淮的夫子庙摄影的人?但是那个人比他年纪觉得还要大些。对了,对了,有一次,在利涉桥畔领事馆门前去兜客人的时候,恰好有一个像这客人的人拿了粗粗的藤杖,在抽打车夫的背呢。或者就是——却是,那人的眼,似乎还要比他青些……”

当金花在这样想的时候,那愉快的外国人早已装烟于烟斗,喷着好闻的烟味了。忽然说了些甚么话,接着和蔼地笑了,伸出两个指头,突送到金花的眼前,神情上装出“?”的样子。两个指头的表示两元,原是谁都明白的,可是,誓不留宿客人了的金花,却巧捷地嗑着瓜子,把笑颜摇了二次,表示不可。客人于是横靠了两臂,在薄暗的灯光,伸长了醉颜,注视了她一会,既而又伸出三指,那眼色似乎在等待回答。

金花略靠着椅子,含了瓜仁,现出为难的神气。客人总还以为两块钱不够作夜度资呢,但对于不通言语的他,要令其明白这其中的一切,觉得也到底是不能够的事。于是金花重新后悔自己不该轻率,把冷静的视线转向别处,不得已再断然地摇一次头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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