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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19: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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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茶弦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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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诀:帝都妖氛

轩辕诀:帝都妖氛试读:

楔 子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正邪之分,仅存一念。业从心起,心为业用。曲直是非,司命有辨。报应无差,毫厘不爽。

夫积善者,天赐绵寿,寿终正寝。寝延余荫,泽被子孙;然累恶者,天夺纪算,算尽则死。死有余责,殃及后世。

康熙六十年 京郊门头沟

夜阑深宵,万籁俱寂。空荡荡的戒台寺中,却是灯火通明。佛堂大殿上,盘坐着一名清癯的老僧,僧袍褪至腰际,袒露出嶙峋的上身。

老僧背后,跪着个小沙弥。小沙弥手里攥一把利刀,浑身战栗,涕泪潸然。

老僧面色铁青,低声喝道:“还等什么?动手吧!”“师父……”小沙弥声泪俱下,泣道,“寺里都空了……你……你跟我一同下山吧!师父!求你了……下山逃命吧!”“阿弥陀佛。”老僧宣声佛号,慢慢合上双眼,“既入空门,便应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师少时,累犯杀孽,心魔已定,又能逃往何处?苦海无涯,恶业无穷,是非因果,终需偿还……就于今夜,了结这桩宿怨吧!”“可是我……”小沙弥悲痛欲绝,“我下不去手啊!”“慧存!”那老僧神情一凛,厉色道,“本门所传的《轩辕诀》,论透物理,参尽天机;为师背后所文的‘密图天书’,更是至关玄秘,此二物,实为一体,绝不能落入暴徒手中。一旦二物被夺,这世间定然再掀大乱。事不宜迟,速速动手!”

慧存伤绝无措,嘴中嗫嚅:“师父……逃吧……”“我意已决,断不可改。”老僧一弓腰,后背豁然亮出。“割皮之后,你便从密道下山,从此隐姓埋名,将《轩辕诀》好生保管!”“谨遵师父教谕……徒儿纵豁出性命,也不让歹人得逞!”慧存擦一把眼泪,将手中尖刀哆嗦着抵在老僧脊梁。

一抹殷红,沿刃渗出。老僧身子剧烈一颤,口中牙齿咯咯作响。“师父!”“不碍……接着割!”

慧存泪如泉涌,继续战战游切。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老僧额上淌下。而那件半褪的僧袍,已是血污尽染……

当剥下那块粘连的皮肉,老僧早已疼瘫在地,不省人事。

慧存大哭着,替老僧止住血,而后撬开老僧牙关,塞入一颗药丸。

一炷香工夫,老僧缓缓苏醒,面色惨白,无半点血色。慧存已替他包扎好创处,重披上一件洁净僧衣。“师父……”慧存紧握老僧的枯臂,“经书已取下……一并放入褡裢中了……”“好……”老僧点点头,气若游丝,“不知‘大还丹’的药力……能否撑到那刻……咳咳……扶我起来吧……”

慧存闻言,赶忙相搀。老僧借着力道艰难地爬起,重新盘坐在蒲团上。

待喘匀了气,老僧将手一抬:“你……去吧……”

慧存“扑通”跪地,泣不成声。半晌,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挥泪出了大殿。

与此同时,一乘藏青软轿,正在寺外崎岖的山道上蜿蜒前行。几名身着黑衣、怀揣利刃的精壮汉子,紧紧护在轿边。

轿中人面白无须,年约不惑。他眉头紧锁,不苟言笑,一双冷峻的寒眸中,透出几丝焦灼。

陡然间,一个轿夫踩上块碎石,脚底一个趔趄,就朝旁边摔去。

眼瞅着软轿便要侧翻,一名壮硕的黑衣人飞扑而至,稳稳托住轿杆,将轿子轻轻落于地上。

那轿夫吓傻了,怔在原地不敢动弹。“废物!”黑衣人右臂一甩,寒光划过。轿夫喉头喷出一道血花,身形晃了两晃,便一头栽倒路边。

黑衣人踢开死尸,赶紧朝轿而跪。“奴才该死!让主子受惊了!”“罢了,”轿中人挑起轿帘,冲黑衣人道,“图伦,将尸首面目刮花,别留下痕迹!”“嗻!”图伦答应一声,便去处理死尸。

须臾,尸首草掩停当。图伦又跟上软轿,继续护行。

眨眼光景,轿子抵至山门外。轿帘一掀,轿中人走将出来。随行的黑衣人,皆拔剑执刀,冲着寺内虎视眈眈。“主子,”图伦一指大雄殿,“人在里面!”“进去看看!”轿中人一挥手,众人便鱼贯而入。

金革击撞,殿中顿时杀气腾腾。而那老僧,却依旧闭目端坐,仿佛未曾听见周围动静。“单九龄!”见老僧从容入定,图伦却按捺不住,“主子在此,还不速速跪拜?”“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二目微睁,“贫僧方外之人,眼中只认得佛祖,不识什么主子。”“你……”图伦脸色一变,当即扬刀。整个大殿内,剑拔弩张,杀机四起。“不可妄动!”轿中人斥住图伦,踱至老僧面前,“单九龄,你我一别,应有十余载吧?可惜啊……当年‘尚虞备用处’的统领,却沦落成一个颓朽老僧!”“善哉善哉,”老僧淡淡回道,“贫僧虽老,雍亲王却是暴戾如常……”

这轿中人,竟是康熙四子——雍亲王胤禛。“放肆!”图伦挺然上前,举刀便砍。

雍亲王眉宇一冷,暗蕴风雷:“退下!”

图伦一惊,赶紧收住刀,讪讪地退避一旁。“单九龄,”雍亲王扬起脸,言语间满是孤傲,“本王此番的来意,你应该清楚吧?”

老僧道:“王爷想必是听说了那‘得轩辕者得天下’的传闻。”“不错!”雍亲王道,“世间风传:‘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哼哼,本王虽不知那《轩辕诀》究竟为何物,不过却已打听到,它现在就存于你单九龄的身上!”

老僧颔首道:“事到如今,也无须隐瞒。贫僧守护那《轩辕诀》,已有数十年了。”“果然在你身上!”雍亲王眼睛一亮,“这样吧单九龄,只要你把《轩辕诀》乖乖交出,辅佐本王登掌大宝,那过往之事,本王便一概不究了。你日后的富贵荣华,也自会不少!”“王爷差矣,”老僧摇了摇头,叹道,“想我出家之人,青灯古佛,素斋寒衣,岂会希图那般浮名虚利?贫僧生平所疚,便是曾为‘粘杆处’鹰犬……唉……那《轩辕诀》业已毁去,劝王爷尽早收手,莫做下那等杀父弑君、谋朝篡位的不臣丑事……”“笑话!”雍亲王嘴角一抽,面上有些挂不住,“本王天庇神佑,外有年羹尧,内有隆科多,何患社稷不掌?要取那《轩辕诀》,也不过是想瞧瞧,它是否有传闻中的那般神妙。况且,《轩辕诀》就文于你背上,焉有毁坏之理?!”“不愧是雍亲王,刺风探秘,举世无匹。”老僧微然一笑,不置可否,“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能否容贫僧多说几句?”

雍亲王怫然斜睨,齿间迸出一字:“讲!”

老僧咳嗽一阵,缓缓说道:“王爷此时,初具九五之相。可此相极浊,不似真龙之气。若是强求,必罹大祸,虽得虚华一时,却不得长久一世。恐将耗损大清基业,殆尽千秋祚运……到那时,外夷频欺,群豪蜂起,牝鸡司晨,江山转易……”“满口疯话!一派胡言!”雍亲王勃然大怒,“快!将这逆贼拿了!剥皮取诀!锉骨鞭尸!”

图伦等黑衣人得令,“呼啦”一声全围上前来。图伦熟谙老僧根底,知他是“粘杆处”首任头领,极难对付。所以一出手,便绝不留情,抡起长刀,照着老僧顶门,就要劈头砍下。

金风飒飒,刀气纵横,那老僧却波澜未惊,只是垂头盘在原处,不闪不避。

图伦大惑,生生收招,将刀锋一偏,架在老僧颈上:“耍什么花招?有本事使出来!”

没想到连喝三声,那老僧依旧未动。图伦用刀背一格,那老僧身体,竟轰然倒地。

众人皆惊,忙近前察看。发觉那老僧,早已气绝身亡。“割皮!”雍亲王暴跳如雷,“把《轩辕诀》全剥下来!”

众黑衣丝毫无滞,一拥而上,将尸身翻起,几下扯碎了僧衣。

当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时,图伦目瞪口呆:“主子……《轩辕诀》被割走了!”“什么?!”雍亲王一怔,继而咆哮道,“找!把这寺里寺外,翻个底朝天!找不着,就放火烧寺!绝不能让《轩辕诀》外泄!还有!火速召集所有‘粘杆拜唐’!将这方圆百里的光头,不分和尚秃子,统统抓来鞫审……”

熊熊烈火,映红了半个山头。望着山顶冲天的火光,慧存肝肠寸断。他紧紧身上的褡裢,血泪盈襟,含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年十一月,康熙帝骤崩于畅春园。步军统领、理藩院尚书隆科多,随即颁布遗诏。雍亲王夤夜登基,克承大统,改年雍正。

雍正四年,廉亲王胤禩、固山贝子胤禟,因“结党妄行”数罪状,被削王夺爵,除宗圈禁,更名“阿其那”“塞斯黑”。

同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获罪九十二条,被赐自尽。

雍正五年,隆科多获罪四十一条,打入诏狱。次年,死于禁所。

十三年,雍正帝暴毙圆明园。垂危之时,雍正帝留下秘嘱,着后人继续寻访《轩辕诀》的下落。然此后历代皇帝千寻百访,却终无一获。

公元一八五一年,落魄秀才洪秀全率教众起义,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太平天国运动,对清廷之创颇巨。

公元一八六一年,西太后叶赫那拉氏伙同恭亲王奕,发动辛酉政变,垂帘听政,女主临朝。

公元一九〇〇年,英、法、德、美、日、俄、意、奥联合远征军犯侵中土,由京津攻陆,一路破竹。紫禁城沦陷,帝后仓皇西逃。此后,清廷一蹶不振,积弱衰疲。列强割据,刀兵四起。哀鸿遍野,狼烟风滚……第一章诡胎暗结

光绪三十一年冬 京城 前门外大栅栏

漫天的雪,足足下了两日。直到掌灯时分,这才稀稀拉拉的停将下来。悦来客栈前,掌柜老王耷拉着脑壳,蜷蹲在门口石阶上,一袋接着一袋,咂着铜嘴旱烟锅。微翕的三角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

雪封了官道,阻了过往的商贾。偌大条街上,连个狗影都寻不到。愁云中一弯瘦月,洒下些许惨光,斑斑驳驳,落映在皑皑覆雪上。

栈内油灯如豆,瑟瑟颤抖,不时爆出几个灯花,将掌柜的身影拖得老长。“啊……”

一声妇人哭啼,从内堂骤然传出。那动静听着无比诡异,挠肝钩心、凄凌揪腑,如同野猫闹春,又似濒死呻吟。“咳咳咳!”一口浓烟呛在嗓里,王老掌柜顿时气短。额上青筋爆起,两只枯眼翻睁,皱纹堆垒的面皮,都憋成了酱猪肝。

费力半天,王老掌柜吐出一口黄痰。浓痰出喉,他便身子一软,瘫倒在台阶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缓了好阵子,王老掌柜这才撑爬起来。浓汁般的浊泪,顺着脸上沟壑“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脚底浮雪上,溶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洼。

突然,王老掌柜狠抹脸颊,冲着空荡的街头破口大骂:“进财,你个杂毛崽子还不回来啊……内当家的就要死了!找个接引顺产的婆子,你却从早找到黑!你个崽子……是不是让狼叼了啊……”“老天爷……你不长眼啊!”王老掌柜猛地站起,狂张二臂,呼天抢地,“这辈子我修过桥,补过路,并没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啊!你已夺了我送终的儿,难道还要抢我传宗的孙吗?!老王家三代单传,就余下这点骨血了……求求你!求求你开开眼、发发慈悲!别让我们王家断了根、绝了香火啊……”

一番歇斯底里,激恼了本以为死绝了的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皆是没命地狂吠。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撕破了重重夜幕。

街头牌坊外,影影绰绰透出一团黑影。离得近了,才发觉是一驴二人。那驴腿拐唇豁,背上还驮个婆子。老驴慢吞吞地挪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前头牵驴的,正是步履蹒跚的进财。“狗崽子!可回来了!”王老掌柜抽疯一般,朝前奔窜迎上。

扑到近前,王老掌柜泪涕也顾不得擦,一把抢下婆子,就要往内堂里拉。“别……别扯……”那婆子面无血色,嘴里含混不清,“歇口气……先歇口气……”“老姐姐,先救人吧!儿媳妇就快撑不住了!”王老掌柜不由分说,死拽硬拖地,将婆子拉进内堂。

进财累脱了相,刚哆哆嗦嗦地拽住驴嚼子,没承想一个踉跄,一头撞上了驴腹。连人带驴,双双砸进了雪窝子里,半天动弹不得。

躺在雪上,进财大口喘着粗气。溻透的热汗融着雪水,连同呼出的热气,化成一袭白雾,笼罩得一片模糊。

内堂里,王老掌柜端过一个海碗。“老姐姐,喝口姜汤活活血脉,这就救命吧!”

婆子没二话,接过碗大灌一口。姜汤下肚,婆子脸上的霜色退淡些许。她打个嗝儿,又使劲搓搓手:“走……去看看吧……”

王老掌柜一听,赶紧引着婆子去里间,婆子颠着小脚跟在后边。

来到里间,王老掌柜将门帘子一挑,却迅速扭头,将脸别在一边。

那婆子见状,只当他避着儿媳临盆。可当她朝屋内一瞥,竟倒抽一口寒气!

里间内,炭火烧得滚旺,烘的人面皮生疼。可那婆子手脚冰凉,宛若在三九天跌进了冰窟窿里。只一会儿,那婆子便觉两膝发软,一个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炕上铺条褥子,一个浑身精赤的妇人,正仰在上面。只见她肚腹高高隆起,两条白花花的腿大分着,双臂耷拉在炕沿儿,无力地垂着。妇人脸上,神情十分古怪。她双眼半眯,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诡笑。黏稠的涎水从嘴边淌出,腥膻无比。鼻孔里、耳朵里、牝户里都汩汩冒着黑血,将褥单染得一片狼藉。

突然,那妇人上身一挺,腰肢开始如水蛇般曲扭,随着剧烈的抽搐,妇人手脚频频乱摆,好似与人交媾。“啊!”

一声尖叫从那妇人喉里钻出。这尖声撕心裂肺,却又混着些浪吟,化成一根硬利的芒刺,朝耳朵眼里直直扎来。

那婆子打个急战,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几下,扶墙爬起,颤巍巍地便想夺门而逃。“老姐姐,你要去哪儿?”王老掌柜眼疾手快,将婆子死死扯住。

那婆子捂着胸口,骇得语调都变了:“接……接不了!你家这活……我接不了!”“使不得啊!”王老掌柜“扑通”跪倒,老泪纵横,“这情形……是和别家生产不同……可这……可这大小两条命,都攥在老姐姐手上了啊!老姐姐!你行行好吧!我老王家……就剩这点盼头,若再有个闪失……这一家子就全毁了啊……”

那婆子两眼紧闭,嘴唇死咬,任凭王老掌柜如何苦求,只是拼命地摇头摆手。

实在没辙了,王老掌柜将脸猛地一抹,瞪着血红的眼珠,一字一顿道:“这样吧!老姐姐若肯帮忙,这客栈的产业物什,就划一半归你!我再去庙里求个长生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祈求老姐姐多福多寿!老姐姐……我求求你了!要是再不出手……那两条命……可就眼睁睁断气了!”

说罢,王老掌柜俯腰磕头,脑袋把砖地撞得“咚咚”直响。

那婆子一瞧,犯了踌躇。眼下这情形,倒还真不好走。甩手出了这门,那母子必死无疑。传将出去,街坊四邻怕要戳自己脊梁骨。名声臭了,以后谁还敢找她接生?再者说了,王老掌柜又许下了重诺。悦来客栈买卖不小,一半的资财,足够自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想到这层,婆子暗自琢磨:“想我做稳婆数十年,接生过的婴孩,少说也有百八十个。什么死胎、畸胎、怪胎,啥样的没见识过?难道还单怕了这光腚妇人?!更何况,只要接好这桩活,养老的财帛便有了着落!得!自古富贵险中求,接就接!”

婆子利欲熏心,胆气竟稍稍壮起来。她瞥一眼王老掌柜,硬起头皮,一步一挪地靠近炕前。

权衡再三,婆子终于卷起袄袖,吩咐王老掌柜取些热水,再抱些洁净被褥来。

见婆子松了口,王老掌柜哪敢怠慢?冲将出去,转眼备齐所需。因这事棘手,婆子顾不上男女忌讳,留下王老掌柜,候在一旁帮衬。

婆子草草净手后,这才回到炕前摆弄。她定定心神,从炕头上拿只枕头,塞垫在妇人腰下。紧接着,又使了把劲,将妇人双股分撑。

见妇人肚皮下蠕动得厉害,婆子微皱眉头,冲那妇人道:“自个能使上劲儿吗?”

可连问数次,那妇人始终没应,一双半睁的红眼中,散出两道幽怨的寒光。仿佛那剧烈的胎动,并未给她带来半丝痛楚。

婆子打个激灵,额头冷汗直冒:“她……她怎么没动静了?”

王老掌柜急道:“许是疼迷糊了……老姐姐,你紧着点儿啊!”“别催,”婆子抹一把汗道,“我再想想办法……”

那妇人使不出力,婆子只好去捋她肚子。可一捋之下,那胎儿竟在腹内蹿动起来。婆子慌了,后背全被冷汗打湿。一个没生下的胎儿,怎会有这般大力?无奈老掌柜催促得急,婆子只好强忍慌惧,继续揉捋。

渐渐地,像有了些成效。那胎儿在腹内动了几动,慢慢朝宫口移去。婆子大喜,忙又加劲按压。不一会儿,妇人牝户里面,便探出一截小指。“坏了!”婆子心下一惊。若非婴头先出,必定要难产。拖得久了,那婴儿恐怕会憋死。

情急之下,婆子顾不了许多,握起那截小指,便往外拉。可一握之下,那婆子便觉掌心一疼,低头看去,手掌竟被划了条血口子!

婆子脑中嗡鸣,登时就蒙住了。那截小指上,居然生着锋利的长爪!

眨眼工夫,一个毛乎乎、血淋淋的怪胎便破腹而出。那怪胎一抖搂,把身上污血糜肉,甩溅了婆子一脸。怪胎虽小,却活动自如。沤湿的皮毛上不断滴着黏液,散出冲天的恶臭。

突然,那怪胎睁开眼,露出幽绿的双睛,紧接着怪嘴龇咧,发出阵阵阴笑,口中盘错的獠牙,十分的狰狞。那骇人模样,简直就是阿鼻炼狱里爬出的恶鬼!“嘎嘎……嘎嘎嘎……”那鬼胎怪叫几声,后腿一蹬,便纵上婆子肩膀。

婆子两眼爆血,吓了个魂飞胆丧,喉咙“咕噜”两下,便直挺挺地砸倒在地。

猛然间,那鬼胎狂躁起来。身子一展,浑身骨骼“咯咯”乱响。鬼胎一低头,看到婆子那灰白的死眼。它凑上去嗅嗅,前爪在胸前狠挠,嘴里呜呜低吼着,流下长长的馋涎,好似觅到了珍馐美味。

鬼胎一张口,一条青舌头吐了出来。只一舔,便将婆子眼珠卷在了嘴中。无珠的眼眶边,也连皮带毛的舔去一条,露出了白生生的骨茬儿。

几口嚼下肚,那鬼胎浑不知饱。它抬起左爪,抠住婆子脖颈。右爪比着颅腔划割一匝,又插入眼窝。只一掀,便揭开了天灵盖!

棕的皮、红的肉、白的骨,还有那淋漓的鲜血,将沟回纵横的脑髓托衬得无比粉嫩。鬼胎咽了口唾沫,开始慢慢舔食。它微眯着眼,纵情吮咂。利齿间不时地淌落下髓液,洇得身上白斑点点。

王老掌柜骇破了胆,白眼一翻,顺墙瘫倒在地,晕死过去。

半袋烟光景,鬼胎似乎吃饱了,嗅了嗅昏迷的王老掌柜,狂叫两声,便逃得无影无踪……

约寅牌时分,进财被泡宿尿憋醒。进茅厕放完后,他才记起:昨晚被其他伙计搀进屋,自己倒头便呼呼大睡。记得昨个内当家初产,也不知生了个丫头还是小子。按说这会儿应该有喜信了。

越想,进财心里头越是惦记,索性转去柜上,打算瞅瞅动静。

到了柜上,却没人守着。往常这会儿,王老掌柜早在那里拨拉着算盘清理账目了。“还在内堂候着?”进财一面嘀咕,一面朝内堂走去。

这进财是个弃儿,被王老掌柜从外头捡来。喂食给饭,拉扯成丁,算是王家的义子螟蛉。所以进财不拿自己当外人,抬脚便入了里屋。

门帘一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头盖脸地袭来。进财赶紧掩了鼻子,朝里面看去。

只一眼,纵他是个七尺汉子,也僵在了当场!

那接生的婆子,头残颅破,血乎乎的剩着个空腔子。内当家的不知死活,赤条条的瘫在炕头。王老掌柜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狼藉触目,腥臭逼人。进财的胃里活似翻浆,一股股酸水拨滚搅涌,差点把隔夜饭倒出来。他干呕几下,摇摇欲倒,赶忙扶住门框,勉强撑住身子。

那婆子不必说,内当家的身上僵凉,显然也是不活了。进财哆嗦着,朝老掌柜胸前一摸,试着多少还有口热乎气,连忙爬滚出屋,大唤着帮搭救命。

伙计们闻声赶来,都骇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条毯子盖了内当家,又七手八脚地把老掌柜抬出来。

消息传开,客栈里炸了锅,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王老掌柜被送入里厢后,进财领着人忙活起来。有掐人中的,有熬参汤的。一个杂役脚长腿快,便跑去报官。那血淋淋的产室,断没人敢靠前,只是找了俩胆儿大的远远守着。

折腾了半天,王老掌柜终于醒来。进财抹把泪脸,急忙询问情由。可王老掌柜似乎吓傻了,只是咧着嘴,抖抖索索,说不出一句利整话。进财贴耳过去,这才隐约听见“鬼胎”二字。

天一放亮,客栈门前便围来一群妇人。一个个叽叽喳喳,冲着客栈里指指点点。“吴婶,听说了吗?昨天夜里,这客栈里头死人了!”“可不是嘛!说是闹了妖精,把王家上下,一股脑儿地全啃净了!就连那条护院的黑狗,都被掏空了肝肺肠子!”“吴婶你又唬人!悦来客栈里压根儿就没养狗……”“啧!你还别不信!那狗就养在后院里,之前我可瞧得真真的……嗐!说什么狗呀?说妖精!那妖精眼珠子跟铜铃似的,嘴一咧,有这么大个!血盆大口一张……能咬掉一个人头!”“快别说了!我听得直发毛……瞅我这些个鸡皮疙瘩……这事到底真的假的?”“那能有假?都是客栈里传出来的信儿……说是老王儿媳妇临盆,结果就招来了淫妖……你们是不知道……那淫妖把孩子嚼了还不算完,又当着老王的面,把他儿媳妇压在炕上,活奸了两个时辰哪!啧啧……下面都弄烂啦!”

妇人们正嚼着舌根儿,身后却爆出一声大喝:“死老娘们儿,净他娘的胡咧咧!”

妇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报案的长腿杂役,正引着顺天府的几名差人赶来。“都散了吧!别堵着门口!延误了官差办案,你们谁也担不起!”

长腿杂役一面叫骂,一面推攘,在人堆里硬挤出条道。几名差人见状,忙入到客栈里。

来验案的官差有三:一名仵作,两个衙役。

衙役一个红脸,一个高瘦,皆大咧咧的,一脸骄横。那仵作倒是和颜悦色,双目之中透着精明。进屋后也没闲着,东一眼、西一眼的不住打量。

红脸衙役来到柜台,抓起账簿翻几翻,随手扔下。他一抬头,瞥见柜上存着坛老酒,二话不说,剥掉封泥。“真他娘的香!”坛中酒气扑鼻,红脸衙役美得直耸鼻子。他也不取碗,端起来“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喝过了瘾,红脸衙役一抹嘴,打个酒嗝儿。“呃……这里有主事的没?去喊过来!”“您老稍等,这便去叫。”长腿杂役应了声,转身入了后堂。进财一听,有些犯愁。眼下老掌柜这副样子,哪还能去回话?没奈何,只得自己赶去应付。

来至前厅,进财忙冲官差拱手:“几位官爷受累!我家掌柜受了惊,现在还下不来炕,官爷有什么话,只管问小的吧。”“聒噪什么?”高瘦衙役一瞪眼,喝道,“先把事说明白了!”“是是是,”进财慌道,“是这样:昨个儿我们内当家的要生产。掌柜的一早便让小的去找稳婆。谁承想,这两日风雪紧,附近的稳婆死活不肯出门。没办法,小的又到医馆打听。可连跑了十来家,也都因雪大不出诊。纵是磨破了嘴皮,也没人愿意跟来。最后,一个研药的伙计看不过,偷偷告诉小的,说张家堡子有个稳婆,手艺不错。只要酬钱给得足,三河也能去得。小的一听,赶紧奔了张家堡子。等找见那婆子,许了三两银子,那婆子便痛快答应。小的不敢耽误,接上婆子便回赶。路上风雪太大,迷得都张不开眼。等赶到客栈,天已黑透了。老掌柜迎着那婆子,就请进了内屋。小的累脱了力,便去睡了。哪知这一觉醒来,就出了这桩惨事……没别的,求官爷们多多费心,好替我们东家报仇雪恨!小的在这厢,给官爷们磕头了!”

说着,进财便流泪跪倒,冲着差人叩头不止。

那仵作点点头,开口道:“难得你这份忠心,头前带路吧!”

进财抹泪起身,引着官差来至内堂。

刚到门口,便闻到一股血腥,仵作皱了皱眉头,抬脚进去。这仵作验尸查骨,见惯了寻常凶案。可乍眼瞧见屋内场面,竟骇得寒毛倒竖。那双摸过无数臭尸的手,不自禁地抖将起来,额头豆大的冷汗,也不住地往外溢。他忙打开随身挂匣,取出一瓶丸药,急急服下。这瓶丸药,唤作“定神丸”,由高人秘方调配。这定神丸清神醒脑,专镇尸秽污毒,故仵作常备身边,不离左右。

服下定神丸,仵作不似之前那般慌乱。他俯下身子,开始拾骨验尸。

地上血肉横飞、脑浆四溅。婆子的残尸,缺了颗眼珠子,另一颗也是半瘪,挂着睛脉拖在脸上。头盖骨被切开,断口十分齐整,也不知被何种利器所伤。左边锁骨窝,戳下几个深深的血洞。右臂肩头,也显出紫黑的瘀痕。半干的浆血,凝在外露的骨茬儿上,格外刺目。

仵作又来到炕边,揭开蒙在妇人身上的毯子。那妇人手足僵硬,已然气绝。观其死状,十分可怖。尸首下身撕裂,腹间塌瘪,一节脐带也被拖出了体外。股间的伤口,像被犁过一样,两侧的皮肉都朝外翻着……

这二人死因甚异,仵作也不敢贸然开尸。只好收起验具,另行打算。

官差商议了一番,决定暂将尸首收厝,运回府衙再做定夺。念王老掌柜惊惧不起,便容他缓上一日,明早再过堂问话。

当尸身被抬出时,围观的妇人都吓得尖叫连连。不多会儿,悦来客栈闹鬼的事,便不胫而走,转眼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满城风雨,惶惶不安……

他人如何心惊肉跳,暂且按下不表。只说经了一昼夜,王老掌柜虽然两眼水肿,神志倒还恢复不少。

翌日清晨,顺天府便过来提人。进财赶忙迎上,从门口牵来套好的骡车,将王老掌柜搀将上去。待王老掌柜坐稳,进财一甩鞭子,同着差人,来至顺天府衙门。

下车后,进财搀住王老掌柜,由官差带着,领入了正堂。

正堂上,分列两排衙役,手持堂棍,威风凛凛。当中危坐的,正是顺天府尹。只见他面透忠英,颔蓄长髯,一身正气,不怒自威。身后漆屏上,绘着海水江崖、红日初升。头顶匾额,高悬“肃清畿甸”四个烫金大字。府尹道声“升堂”,两边衙役便齐喝“威武”。

王老掌柜眼眶发烫,不由得双膝跪倒。“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草民的儿媳……死得冤啊……”“老汉休得哭嚷,”府尹拍一声惊堂木,“将事情始末,与本府一一道来!”

进财跪在一旁,也悄声劝道:“掌柜的,先别哭了,把事说明白了,大人好替咱们做主……”

王老掌柜点点头,拭去眼角老泪:“大人,这事说来一言难尽啊……昨晚儿媳妇临盆,跑遍了四九城,才请来一个接引婆子。没承想儿媳妇竟生下只妖怪,害死了生母,啃吃了稳婆……许是嫌我人老肉酸,才没对草民下嘴……”

府尹眉额一拧,喝道:“公堂之上,岂能信口雌黄?!这朗朗乾坤,何来妖孽?莫不是你老眼昏花,将凶手误看成鬼怪?”“不不不!”见府尹着恼,王老掌柜急忙说道,“大人,真不是胡言乱语,确实是有妖怪呀!那可怕的情景……草民这辈子都忘不掉……唉……现在想来,草民的儿媳妇,还真像是怀了鬼种啊……”

府尹暗暗忖度:这老汉看着木讷老实,不像在乱言欺人。可他口口声声说是有鬼,莫非里面另有隐情?

想到这儿,府尹清清嗓子,开口道:“本府掌印数载,克己奉公,断案无计。既然判得了官司,就能断得了鬼神!若真有妖异作祟,本府拼尽全力,也会替你做主!你不必心慌,详述端倪,到时自有公道!”“先谢过大人了!”王老掌柜叩个头,面露难色,“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见谅则个……”“讲!”“由于此事关系着家风声名,草民斗胆,请大人屏退左右,才好启齿……”

府尹稍加迟疑,便道:“也罢,且随你。听完再做理论!”

说完,府尹一挥手,让众衙役退下,只留刀笔书吏,记文录案。

见王老掌柜年岁不小,府尹吩咐取张杌子,让他坐着回话。

王老掌柜叩谢一番,由进财搀着,在杌子上坐定。才待开口,堂下突然闯进一人。进财眼尖,一下便认出,正是昨天那名仵作。

那仵作径直奔向府尹,低声耳语起来。府尹沉吟半晌,这才将头一点。仵作见状,朝着府尹一揖,又急匆匆地退了。

等仵作走后,府尹冲着堂下说道:“王家老汉,你且在此宽坐。待会儿开堂另审,你再和盘托出!”

还没等王老掌柜开口,府尹与那书吏已转至后堂不见,偌大的公堂上只剩下进财与他大眼瞪着小眼。第二章巧言令色

祥升茶馆门口,一个中年胖子刚要跨进门槛,却瞥见了迎面而来的青年男子:“这不是冯慎冯少爷吗?拎个包袱打哪儿来?哟!好端端的绸褂子,咋还给扯裂了?”

那叫冯慎的男子低下头,看一眼棉絮外翻的前襟,淡笑道:“被个畜生挠了。”“蒙老哥了不是?嘿嘿嘿……”中年胖子意味深长地笑笑,压低了声音,“我看哪,八成是被八大胡同那帮狐媚子给抓的!”“曾三爷取笑了,那种花街柳巷,我还不曾去过,”冯慎见他手提鸟笼,又道,“您这是遛鸟回来?没跟褚二爷搭帮?”“他?可不敢!”曾三爷摆摆手,掂起手中鸟笼,“跟他一伴遛弯,可不敢带上这只鹩哥。您想呀,褚二那烟袋锅子这么大个儿,一抽起来咕噜咕噜冒黑烟,再把这鸟给熏坏喽……得,别光傻站着,咱哥俩有日子没聚堆了,走,进馆子里头,老哥请你喝杯茶。”“成吧,”冯慎稍加思索,笑道,“闲着也是闲着,那三爷,我可就却之不恭了。”“别介呀冯少爷,这话就见外了不是?”曾三爷将脸一板,故作嗔怪,“论起咱俩这交情,不得好得跟一人儿似的?来来来,咱二人携手揽腕、品茶听书去!”

说着,曾三爷便拉起冯慎,拖进了茶馆里。

茶馆里头,已坐了不少闲客。好些座位上,都摆着几只盖碗,堆满了瓜皮果壳。茶客们扎着堆,聚在一处闲聊海侃。

茶博士手持熟铜长嘴壶,在人堆里穿来钻去。见要续杯了,便把腰板一扭,将长长的壶嘴猛地探出。一股滚烫的水柱,直直射入客前的盅碗里,稳准精狠、滴水不溅。

见二人进馆,小二赶紧过来招呼:“冯少爷、曾三爷,您二位可是贵客。今儿喝点啥?红梅还是普洱?”“都不用,三爷我自个儿备着!”曾三爷得意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瞧见没?上好的碧螺春!”“哟?”小二慌忙接来,提鼻子一闻,“味儿挺正啊。这寒冬腊月的,您哪儿寻来的这等稀罕物?”“上哪儿寻去?自个儿贮下的!”曾三爷一乐,又道,“今年开春,打苏州挑了批好叶子。怕冬天喝不到好茶,就拿瓦罐蜡封了埋在土里。昨个儿掘出来一尝,嘿!那味儿是半点没跑!”

小二一挑大拇指:“三爷,我算服您了!”“甭来这套,”曾三爷笑笑,嘱咐道,“你听好喽,把茶叶分作两份,用滚水滤一遍再沏。在意着点儿,别给三爷我糟践喽!”“您就好吧!”小二捏着纸包,扭头下去忙活。“三爷还那么讲究,”冯慎笑道,“喝个茶都上规上矩的。”“寒碜你老哥不是?哈哈哈……”曾三爷摇头晃脑道,“这人活着啊,就得图个舒服……别戳着了,找地儿先坐吧。”

二人挑了副干净座头,双双坐定。曾三爷将鸟笼搁在桌上,冯慎也把包袱丢在脚边。没一会儿,茶便泡好呈来,揭盖端起,茶香四溢。

曾三爷呷口茶汁,将头探到冯慎耳边:“冯少爷,您听说了没?这四九城里出怪事了!”

冯慎懒洋洋地抻下腰,瞥了瞥脚下的包裹:“最近这世道不太平。一天下来,哪里不闹点事儿?”“就在眼皮子底下,”曾三爷故作神秘,“并且呀……跟你冯大少爷有关!”“哦?”冯慎眉头一蹙,“让三爷这么一讲,我倒是想听听了。”“还是了,”曾三爷又凑了凑,低声道,“悦来客栈的那爿店面,是从冯家手上赁来的吧?”“三爷真是神了,连这事都知道?”冯慎面无表情,淡淡说道,“除了先父和我,外人应该不知这事吧?”

曾三爷脸上掠过一丝慌张,随即又恢复了常色:“嗐!冯少爷多心了。冯老爷子在世时,曾给我透过一句半句的……咱先说悦来客栈的事啊……”

接着,曾三爷便把那巷闾传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听完曾三爷所说,冯慎微微一笑:“看来生孩子也得防备着邪物啊。”“那可不是?”曾三爷附和道,“我听人说,那什么妖呀,鬼呀,专爱挑怀胎妇人下手。”

冯慎不置可否,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三爷,我还有些琐事,咱们就此别过,改日再会吧!”

说完,冯慎也不等曾三爷答话,拎起桌底包袱便扬长而去。

望着冯慎远去的背影,曾三爷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这小子……哼哼……”

出了茶馆后,冯慎便七转八绕,朝着顺天府方向走去。刚走出没多远,顺天府那仵作便埋头赶来。

冯慎一乐,当头迎上:“查爷,你不好好当差,倒有功夫跑来闲逛?”“冯少爷?”那仵作一抬头,顿时眉开眼笑,“可真巧了!正打算去找您!怎么着?劳您大驾,去趟府衙?”“去府衙?”冯慎笑道,“也好,好久没与府尹大人下棋了!”“冯少爷总爱揶揄,找您有正经事呢!”查仵作搔了搔头,又道,“这不刚出了一桩凶案……嘿嘿……想请您帮忙验验……”

冯慎奇道:“验尸可是你的事。你一个仵作不去验,却跑来唤我?”

查仵作陪笑道:“我那点本事跟您比,还欠着火候。寻常案子,我自个儿就能验了。可是这次不同以往,只得请您出马了……”“查爷呀查爷,你算吃上我了……”冯慎摇头苦笑道,“之前配的‘定神丸’,也还没给银子哪。”“下回,下回一并给。”查仵作赶紧道,“那咱们这就过去吧?”“唉……走吧!”冯慎掂了掂手里的包裹,便大步朝前。查仵作也甩开腿脚,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顺天府。查仵作没声张,将冯慎引到停尸的殓房。

揭开白单,两具死尸便横在眼前。冯慎围尸绕了几圈,开始动手查验。他探探婆子残颅,又望望妇人肚腹,将那些创口反复比对,时而凝眉,时而沉思。查仵作怕扰他思绪,也不敢作声,只能焦躁地候在一旁。

良久,冯慎才将尸单一盖,冲查仵作道:“去告诉大人,可以升堂了!”

听冯慎如此说,查仵作知他已验出端倪,赶忙跑至后堂,禀明了府尹。

府尹一听,忙替换下刀笔书吏,带着冯慎与查仵作,重返了大堂。

来在堂上,冯慎将那王老掌柜上下打量。王老掌柜见是个生脸,不由得心慌,哆哆嗦嗦的,有些手足无措。“大人……”王老掌柜冲冯慎一指,“怎么又来一位公子爷?”

府尹道:“他不是外人,你但讲无妨!”

王老掌柜无奈,只好再度开口,将之前全部经遇,慢慢诉了出来。

这王老掌柜,是个鳏夫。儿子还没成人时,老伴便早早地撒手人寰了。

怕儿子受屈,王老掌柜也没再续弦,就这样守着一爿祖产开了家客栈。由于王老掌柜悉心经营,没过几年,客栈便商来贩往,十分红火。不敢说日进斗金,可每天都有活钱入账。

日子过好了,王老掌柜对儿子更加地上心。衣食起居,无一不是亲自照料。待到儿子大些,王老掌柜便送他去念私塾,还央先生起了个学名,唤作王文进。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王文进业有所成,进了学,有了生员的资格。王老掌柜也不胜欢喜,琢磨着王家不定这一代能出一个官宦人物,那就真是祖上积德了。王文进不好嬉游,日日在家攻读诗书,专等几年后的北闱乡试。小康之家,父慈子孝,倒也其乐融融。

约在前年,客栈里来了个女子。说是老家闹瘟灾,人都死绝了,只剩她无依无靠。实在没了生计,那女子想起爹娘生前曾经讲起过,她有个远房表叔在京城,于是便要着饭,一路打听过来。辗辗转转,费尽周折,这才找到了悦来客栈。

对于这房远亲,王老掌柜却是印象模糊。可见那女子悲苦,倒动了恻隐之心,也没细问,便认下了这个表侄女。

这女孩生就的水灵,吃穿一精细,人越发滋养得娇嫩无比。她二八年纪,朱唇粉面、明眸皓齿,不光会做针织女红,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时日一久,柜上活计也接得起来。王老掌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这个侄女,更加地疼爱。

王老掌柜琢磨:这表侄女出落得如此出众,而王文进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不如将两人凑成一对,你恩我爱,亲上加亲,倒是一桩上好姻缘。

心里盘算好,王老掌柜想先探探表侄女口风。表侄女一听,当即臊得两腮绯红,埋着头半晌也没作声。

倒是王老掌柜有些心急:“好侄女,成与不成的你给句痛快话。你与进儿都是我手心肉,倘若觉得委屈,叔绝不强求,咱就当没这事儿……”

那侄女忸怩半天,吐出句“任凭叔父做主”后,便捂着脸,羞答答地跑入闺房去了。

王老掌柜一看这样,便明白了侄女的心思,喜滋滋地跑去同王文进说了。

王文进一听,同样欣喜异常。表妹貌美德贤,他早已心生爱慕。眼下要结为连理,又岂会不肯?于是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由王老掌柜出面,选好日子,订下了这门婚。

消息传出,客栈里头就忙活开了:有去打首饰的,有收拾嫁妆的,有置办衣裳的。都准备停当后,就掰着手指数日子,盼着婚期来临。

眼瞅着这大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掌柜一家只顾着欢喜,却不知祸事也如影随形。

那天晚上,王家大排婚宴。王文进心情畅快,便贪杯多喝了几盅。几番酒敬下来,王文进觉得头晕腹胀,便摇摇晃晃地跑去后院解手。

可王文进这一去,就再也没见着回来。众人吵吵嚷嚷,不曾留意,王老掌柜却放心不下。他寻个由头,从酒桌上抽身出来,去往后院一探究竟。

刚踏进后院,王老掌柜便傻了眼。只见王文进躺在地上,紧紧捂着裤裆,痛苦地滚来滚去。“进儿!你怎么了?”王老掌柜一把将儿子扶起,急得直掉眼泪。

可王文进满头大汗,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见儿子紧捂下身,王老掌柜赶紧去摸。岂料一把下去,王老掌柜的心里面却“咯噔”一声。

手里怎么黏糊糊的?!

趁着月光一瞧,王老掌柜的心“唰”就凉了半截。掌中,竟然满是刺目的鲜血!

王老掌柜顾不了许多,慌忙撩起儿子衣襟验看。只一瞧,王老掌柜便当场惊蒙了。

王文进股间血污横流,阳根齐茬断掉,一对春袋子,也被生生扯开!

洞房花烛夜,竟出了这档子祸事,这让王老掌柜怎不吃痛?若传扬出去,王文进怕是不能做人了。

王老掌柜强压着惊惶和悲痛,没敢作声。他定了定神,扶起王文进,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厅。

得亏新人衣裤皆红,众宾朋也喝得酣醉,乱哄哄的,谁也瞧不清楚。见新郎官死闭着眼,不少人还凑上来嘻笑,问醉成这样,还怎么洞房?

王老掌柜只得苦笑硬撑着,一一圆过去。

当疼晕的王文进被送入内室,王老掌柜也累得虚脱。听动静不对,新娘子顾不上礼数,一把掀了红盖头。手忙脚乱地把王文进扶上床,王老掌柜这才跟儿媳妇道清原委。新娘子一听,急得泪珠子洒滚出来,也不知怎么办,只是呜呜地哭。

王老掌柜在屋里翻了翻,找来些金创药,扒下儿子衣裤,便赶紧涂抹。这会儿,那血都凝得差不多了。药力再一使劲儿,没多久血便止住。性命虽没了大碍,可王文进那话儿,却算是废了。

这种事,好说不好听。要真传出去,那街坊四邻,少不得要指指点点。王文进年少气盛,一旦受辱不过,怕会生那寻死的念头。所以,王老掌柜不敢请大夫,只得把这事捂下。

怕外头宾客起疑,王老掌柜也没敢多待,吩咐儿媳妇暂且照料,自己强颜欢笑,把一腔苦水硬生生咽下,来到花厅。王老掌柜推杯换盏,一直陪到客散,这才失魂落魄地转将回来。

这会儿,王文进醒了。得知自己成了阉人,便抱头痛哭不止。王老掌柜与儿媳生怕他想不开,一面在床边死守,一面涕泪纵横。

约半个时辰,王文进哭得没了力气,喘了半天,这才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诉出事情原委。

原来,王文进酒多尿急,在后院等不及跨入茅房,便扯开裤腰就地解溺。正放着茅,竟不知从哪里蹿来一只小兽。那小兽怪叫几声,奔着王文进张口便咬。王文进躲闪不迭,被那小兽扑倒。下体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醒来后,已然成了这般下场……

后院尽是高墙,也不曾养着猪犬,怎会有什么凶猛小兽?王老掌柜悲痛欲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却糊里糊涂丢了命根子。一时间,也不知拿什么话去宽慰王文进。

瞧着半死不活的儿子,王老掌柜心在滴血。倒是儿媳妇哭够了,反来劝了王老掌柜一番。

儿媳妇那双杏眼,已哭成烂桃般,王老掌柜心里,更是一阵闷堵。这又是儿媳,又是侄女,如何不叫人心疼?年轻轻的瓜都不曾破,便守上了活寡。

原指望小两口如胶似漆,宴尔之夜共赴云雨,他王老掌柜,也好早点抱上胖孙子。这下一来,老王家就截到王文进这辈了。没了传继的香火,将来到下面去,跟列祖列宗怎么交代?

三人各自伤心,各自哀愁,一宿无话。

日子一久,王文进自个儿倒慢慢看淡了。王老掌柜惦记着子嗣传宗,却一直也不肯放下。药铺医馆,不知跑了多少趟,求来壮阳生刚的方子也有厚厚一叠,可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王老掌柜的心里头仿佛架了把软刀子,一条一绺的,剜着心尖肉。只有昼夜祈神烧香,盼望着儿子枯木逢春,梅开二度。

每每早起,王老掌柜总盯着儿媳妇转悠。有时儿媳弯腰,前襟随着拱起,王老掌柜便误以为是有了身孕,慌慌张张地伸手就摸,可无一不是猫咬尿泡,空喜一场。儿媳妇那小腹,仍旧平坦如常。

王老掌柜毛手毛脚,惹得七大姑、八大姨嚼起舌头,纷纷骂他扒灰。可王老掌柜没心思去计较,全然不睬。

不料有一天,王文进也不知听了什么闲话,臊头红脸地从街上回来后,到厨房抢了一把菜刀,大吼狂抡着,满院追着他爹要拼命。

客栈的伙计们傻了眼。那些瓜田李下的传闻,他们也听了不少。对这等花花事,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

正乱着,进财来了。一见这情景,赶紧劝阻。进财跟随王老掌柜多年,知其人品禀性,自然不信老掌柜能做出那般忤逆人伦的丑事。进财是贴己人,所以也清楚王家所遭的祸事。以往的寻医问药,东家不好出面的,大多是进财代劳。谁知求医未果,父子俩却反目成仇。

顾不得多想,进财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少东家后腰。王文进真急了眼,连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刀。进财大惊,忙用抬臂去挡,却被王文进砍伤了胳膊,负痛滚在一边。

挣开进财,王文进又冲王老掌柜扑去。王老掌柜躲闪不及,竟被王文进压在身下。

眼瞅着菜刀举起,王老掌柜也急了,他抓住王文进持刀的手,身子拼命一掀,将王文进拱了下来,两人滚作一堆。

众伙计一瞧,便大呼小叫着上前撕扯。等搀起王老掌柜时,却发现王文进一动不动地横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如泉涌!

想来应该是两人滚扯中,不知为何菜刀竟割到了王文进的颈部,登时就切开了血脉。见儿子意外身亡,王老掌柜抚尸大恸,号啕痛哭。

没多久,官府接到报案,派来了差役。官差一问话,伙计们便如实说了。因不少人目睹了前因后果,所以仵作匆匆填了尸格,断定这王文进是在混乱厮打中误伤自己毙命身亡。

见是场意外,官差就没多加干涉,训斥了几句,便回衙复命。官差走后,王老掌柜哭哭啼啼,指挥着伙计们收殓治丧,将王文进草草葬下。

自打儿子没了,王老掌柜更加憔悴,终日絮絮叨叨、魂不守舍。进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进财操碎心,也是百无一用。无奈之下,只好帮衬着顶起生意,照料好内当家的。

突然一日,王老掌柜像得了臆症,神叨兮兮地拉着进财,直说儿子回来了。进财见他神情恍惚,只当是念子心切,顺着安慰了两句,也没往心里去。

谁知没多久,内当家的突然饮食无力、呕吐恶心。唤来大夫一瞧,竟是有了喜脉。

消息传开,热议纷纷。有说是王家祖坟上冒了青烟,该着香火不绝。儿子虽然没了,却留个遗腹子下来。不过,也有长嘴闲人揣度:王文进婚后没几天就死了,他媳妇肚里的孩子,说不准是谁的野种。

旁人如何议论,王老掌柜充耳不闻。他心里乐开了花,这下他们王氏宗嗣,总算后继有人了。

进财知道隐情,所以暗地里犯起了愁。他想:少东家未及圆房,便失去了生育之能,怎会有遗腹子留存?再者说,老掌柜与内当家的清清白白,也不可能出乱伦之事。那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进财怀疑内当家应与外人有染,这才暗结了珠胎。犹豫半天,进财决定把这层意思给老掌柜的透透,以免日后闹不清楚,另生枝节。

可王老掌柜一听,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左右不相信。见老掌柜这般固执,进财大惑不解。王老掌柜却神秘一笑,悄悄告诉进财:定是王文进魂兮归来,与媳妇暗行了周公之礼。

王老掌柜说的太荒唐,进财哪里肯信?人死如灯灭,亡灵岂能回魂返阳?多半是老掌柜终日胡想,被迷住了心窍。

见说不通,进财也不与老掌柜计较,私底下暗加留心,偷偷听着内当家屋里动静。

可自从内当家寡居后,她连屋门都极少出。进财连蹲几晚,都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这一晚,进财又去盯梢,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影,从内当家屋里闪出来。

进财打个激灵,只道是撞见了奸夫,忙蹑手蹑脚地尾随。那人影一转,竟推开后门走了。进财怕他逃掉,赶忙紧紧跟上。

不知不觉中,已来在了一片荒地里。前头那人冷不丁停脚,猛然转过头来。进财没来得及躲,与那人撞了个脸对脸。

当看清那人的脸面,进财头皮一下子奓了,嗷嗷大叫着,扭头便跑。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早已亡故的少东家!

回到客栈,进财大病一场。终于相信老掌柜所说的,并无半点虚夸。打那以后,进财与王老掌柜心照不宣。内当家思夫心切,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养奸偷汉这茬,也没人再提。反正鬼也好,妖也罢,那内当家腹中,就是他王家的种。

渐渐地,内当家腹胀乳高,眼瞅着就要临盆。进财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安,可越害怕就越出事,果不其然,还真就产下了一个鬼胎……

说罢原由,王老掌柜已是泣不成声。进财也在旁边长吁短叹。

府尹沉吟半晌,这才问道:“进财,你家掌柜,所言属实?”“回大人,句句属实!”进财连忙跪下,说道,“小的之前也不信那鬼魂返阳之说,可那张脸……却是瞧得真真的,铁定是少东家的模样!”

府尹皱下眉头,隐约感觉此案棘手:“除你二人外,有无旁证?”“最知情的,莫过于我们内当家的,”进财苦着脸回道,“可当下,我们内当家也死了……大人,我等平头老百姓,就算借几个胆,也不敢对您老人家造谣生非呀!”

府尹暗暗咂舌,倘若真如二人所言,那岂不成了鬼胎作祟?抓人容易,捉鬼却难,难不成还要找个驱魔天师,代替公差办案?

见府尹面犯难色,查仵作知他犹豫不决,忙上前一步,拱手禀道:“大人,适方才冯公子已验过两具尸首,想必他对此案应有独到见解。”

府尹点头,冲冯慎道:“冯公子,不知有何高见?”“不敢不敢,”听得府尹发问,冯慎忙作揖道,“既蒙大人垂询,晚辈自应知无不言。然在回话前,晚辈斗胆,想提个请求。”“不必拘礼,”府尹摆手道,“令尊与本府是至交,你好比本府子侄,有什么请求,直说便是!”“那好,”冯慎笑道,“那就请大人暂歇,晚辈越俎代庖,来审审这桩‘鬼胎案’!”第三章噬脑山魈

冯慎要代审此案,府尹不由得诧异。踌躇间,府尹转念:眼下自己毫无头绪,不若就顺着冯慎意思,且看他如何去处理。想到这儿,府尹点头应允,着冯慎断案。“谢大人!”冯慎也没客套,朝着堂上一揖,转身来在了王老掌柜面前。

见冯慎二目似刀,王老掌柜愈发瑟瑟不堪,他低下头,缩在杌子上直发抖。“掌柜的,抬起头来!”冯慎笑道,“好生瞧瞧我是何人。”

王老掌柜一愣,扬起老脸认了半天,这才摇头道:“恕老汉眼拙……实在……实在认不得这位公子爷……”“哈哈哈哈……”冯慎突然仰头大笑,“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啊!”

进财见冯慎言行怪异,怕再惊着王老掌柜,忙接话道:“公子爷,我们做客栈生意,那南来北往的客商也招待了不少……您许是住过我们客栈?”“进财呀进财,”冯慎摇头叹道,“饶你一片愚忠,却不知被人玩弄于股掌啊!”“玩弄股掌?”进财怔道,“公子爷,这话怎么讲?”

冯慎一抬手,指着王老掌柜:“好好看看!这人真是你家掌柜的吗?!”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那堂上的府尹,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公子爷真会说笑……”王老掌柜面色惨白,说话也有些磕巴,“老汉经营悦……悦来客栈……也不是一年两年……街坊四邻哪个不知?”“你既然一味嘴犟,那我索性就挑明了吧,”冯慎冷笑道,“你若真是王掌柜,怎会不识我这个房主?又怎会说,那客栈的屋宇是你王家的祖产?”

王老掌柜嘴巴翕动两下,没说出话来。

冯慎接着说道:“那爿店铺,一直是我冯家产业。家父在时,王家老丈赁租过去,私定契约,平时互不往来,每五年结一次赁金。家父过世后,这事便由我出面打理。四年前,我与王家老丈刚结完款子,你若真是王掌柜,怎可能不识得区区在下?!”“这……这……”王老掌柜登时语塞,头上不住地流下冷汗。“掌柜的,真是这样吗?”进财急了,忙问道,“这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这是冯王两家私定的秘契,旁人自是不知!”冯慎说罢,又冲王老掌柜喝道,“你这大胆奸佞,竟敢冒名顶替!如何害人伤命,还不从实招来?”

吃这一喝,王老掌柜反倒镇定下来。他冷眼瞅着冯慎,又道:“公子爷这么说,也太武断了吧?单凭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老汉这苦主就被定成了凶犯?当着府尹大人的面,岂容你指鹿为马、混淆黑白?虽说老汉脾性软,也不能任由欺辱!你说老汉是冒名顶替,还请拿出佐证来!”

冯慎慢慢回道:“那秘契为口头之约,并无片纸存世。”

王老掌柜腰板一挺:“这么说,公子爷方才的话,皆是你一面之词!”

冯慎笑了笑;“这样讲也没错。”

王老掌柜一拧额头,恨恨道:“既无真凭实据,公子爷何苦污蔑老汉?!”

府尹见状,也是怫然不悦:“冯公子,人命官司非同儿戏,不可妄言造次!”“大人少安毋躁,”冯慎淡然道,“且待晚辈揭穿这恶徒的真面目。适才,晚辈已将尸首验毕,种种迹象表明:那二人之死,不是鬼戕,而是人为!”“人为?!”听得此语,查仵作也傻了眼,“冯少爷……先不说那妇人……单是那稳婆的死因,就透着怪异呀。那婆子颅顶被切,割口平整异常,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利器,会把人头切成那样呀……”“查爷,难为你了,”冯慎看着查仵作,似笑非笑,“那割颅的凶器,并不常见。你不识得,倒情有可原。可你做仵作数年,却没验出那妇人已亡了三天,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什么?”查仵作目瞪口呆,“那妇人……都死三天了?”“正是,”冯慎确凿地说道,“那妇人面紫舌突,应是窒息而死。死后,腹内胎儿被人扯出。至于那下腹皮肉撕裂、尸首糜烂不堪,恐怕是拜真凶所赐。并且,那凶手曾把尸首封冻,企图瞒过仵作,使其误验成新亡!”“那……那稳婆呢?”查仵作擦了擦额上细汗,赶紧追问道,“总不能也死了三天吧?”“那倒没有。稳婆是由进财接来的,案发之前,自然还活着。”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可是,不知因为何故,她也遭了凶手戕害!”

说完,冯慎又冷眼看着王老掌柜。王老掌柜虽不言不语,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这不又说回去了嘛。”查仵作道,“冯少爷,要说是人为,那能环切颅骨的凶器,又是何物?”“查爷莫急,”冯慎笑着,一指随身带来的包裹,“那切颅凶器……正装在那里面。”

听得这话,众人大骇,不知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冯慎也不多说,几步上前,将那包裹抖开。“啪嗒”一声响,从里头摔出个脏兮兮的小兽。

那小兽已然死透。皮毛上遍布黏液,一张罗刹般的鬼脸上龇出几根尖牙,短小粗壮的前肢上,爪子又硬又利,闪着慑骨的寒光。“鬼胎!鬼胎!”那小兽一出,王老掌柜“噌”地跳起一丈高,“这……这就是儿媳妇产下的鬼胎啊!”

府尹见状,也是心骇不已。他指着堂下小兽尸体,问冯慎道:“这……这真是那鬼胎?”“大人休惊,”冯慎赶紧回道,“且听晚辈一言。此物形似鬼魅,却实为兽类,唤作‘噬脑山魈’!”“噬脑山魈?”府尹眉头紧锁,“这么说来……害人的竟是个畜生?本府略知风物,却不晓大清有这般恶兽……莫非此兽产于异域?”“大人所言极是,”冯慎点点头,冲府尹道,“这孽畜非是中土所产,而是番邦外国所贡。提起‘噬脑山魈’,或许大人听着耳生;若说起这孽畜另外的名头,大人定有所闻!”

府尹道:“何种名头?速速讲来!”

冯慎瞥一眼王老掌柜,一字一顿:“血——滴——子!”“血滴子?!”府尹虎躯一震,脸上顿时色变,“冯公子……你说的可是那……”“不错!”冯慎正色道,“就是‘粘杆处’所用的暗杀利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那‘粘杆处’……乾隆爷在位时就给废了啊……”查仵作也大惊失色,“再者说……那拔头取脑的血滴子……能是这般模样?”“各位容禀,”冯慎朝四下扫一眼,这才缓缓说道,“提起这‘血滴子’,可谓是无人不晓。曾有传言,说这‘血滴子’以皮革包裹成鸟笼模样,里面暗藏着利刃。趁人不防备,便飞罩其头,一拉链子机关,首级立刻取下……可这些,都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就算真有那般笨重的暗器,又有几个人能操作自如?”“言之有理,”府尹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是,”冯慎踢了踢脚下的死魈,又道,“这孽畜牙尖爪利,生性凶猛,极嗜食人脑髓。康熙年间,此兽由传教士带入中土,献于圣祖仁皇帝。圣上见此兽稀有,便养于珍兽园中。可没出一日,此兽便将合园珍兽尽数咬死。圣上闻之,龙颜大怒,着内廷侍卫将此兽杖毙,那名传教士也被逐出了京师。而后,一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得知消息,忙遣人追上那名传教士,委以重金,托他又运来幼兽数只,暗地豢养,私下培育……”

听到这里,众人也知那“大人物”正是当年的雍亲王。因避着忌讳,都没有说破。

冯慎接着道:“此兽残暴无比,为防它反噬,豢养人逢月便以己血供饲。待长成后,此兽更加嗜血好杀。若要用时,刺客须以皮囊束裹,细铁链牵系。扬手一抛,那兽便直奔目标,纵上肩头,划颅食脑。待那兽吃饱喝足,刺客便猛扯铁链,将皮革收紧,把那兽重缚于囊中。以此兽取人性命,比飞镖、毒箭等暗器,更加活络精准。若出手,必见血,故名‘血滴子’。”

得知这“血滴子”的真正来历,众人皆是咋舌不已。

冯慎一扭头,转向脸色煞白的老掌柜:“不知在下所言,是也不是?”

王老掌柜极为恐慌,颤道:“老汉……老汉一介草民……又怎知公子爷所言真假……”“一介草民?哈哈哈哈……”冯慎大笑起来,“你若真是一介草民,如何会那易容乔声之术?又如何能养下噬人夺命的‘血滴子’?!”“什么?!”进财大惊,“那……那‘血滴子’……是掌柜的所养?!”“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老掌柜“噌”地站起来,勃然怒道,“别说这等恶兽,就连猫猫狗狗的,老汉都未曾养过!”“事到临头,你还执迷不悟!”冯慎叹道,“我刚说过,那‘噬脑山魈’每月须供人血,方可续其戾气。这人血,不是随便何人都行。想不让山魈反噬,豢养者只有自取其血。若我所料没错,你身上应有不少创疤,至于是否易容乔声,更是一验便知。事态已然明了,又何苦强撑不认?”

听罢冯慎所言,王老掌柜的眼中射出了两道凶光声音也变得阴鸷无比,跟以往大相径庭:“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冯慎反手一指,自嘲道,“不过是个仰仗祖上余荫,终日混吃玩乐的不肖子弟,哪是什么神圣。要不您老先报个万儿?不才洗耳恭听!”“哼哼,”假王老掌柜扯下脸上的伪面,露出本来的模样,“自我入‘粘杆处’后,便抛了宗姓,改用化名。既然你问了,告诉你也无妨!听好了,我乃‘粘杆处’四大魔使——青魅是也!”

进财双眼红赤:“我家掌柜呢?你……你把他怎么了?!”“那老东西吗?”青魅冷冷回道,“早被我除了!”“什么?掌柜的……让你给害了?!”进财浑身发抖,吼叫着便冲过去,“我……我跟你拼了!”“聒噪!”青魅飞起一脚,正踹中进财胸口。

这一脚看似很轻,却将进财踢飞数丈。进财在地上挣扎几下,喷出一口鲜血,便昏迷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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