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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19: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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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尔扎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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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贝姨试读:

译本序

译罢《贝姨》,照例要写几句,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和体会。平时做的大都是论文,按照现在学术刊物的规范要求,论文要配摘要,还要写几个关键词,概括论文的内容。我想,如果要试着用三五个关键词来概括《贝姨》一书的内容的话,那我选择的恐怕会是这么几个词:情欲,金钱,复仇,腐朽,悲剧。

几年前,为译林出版社译过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贝姨》是《邦斯舅舅》的姊妹篇,或更确切地说,《邦斯舅舅》是《贝姨》的姊妹篇,同为《人间喜剧》的“巴黎生活场景”的穷亲戚系列。世界公认的巴尔扎克研究专家,前苏联的奥勃洛米耶夫斯基认为,在巴尔扎克四十年代的作品中,《贝姨》应该作为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受到重视。这部小说于一八四六年动笔,同年十、十一、十二月发表在《宪政报》上,一八四七年至一八四八年间出过单行本,一八四八年被收入《人间喜剧》第十七卷《巴黎生活场景》。

小说《贝姨》中,贝姨算不上是传统小说中的“主人公”。故事围绕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一家的命运展开。小说一开始便作了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为一八三八年,地点在巴黎。男爵“在共和时代曾任军费审核官,也当过军需总监,如今是陆军部一个最重要部门的头儿,又是国务参事,获得荣誉团二等勋位”。小说没有着力表现他在帝国禁卫军华沙军需总监任内的耿耿忠心,也没有渲染他在一八一五年为拿破仑临时征募大军,承担各部组织事宜的卓越表现,也很少描述他在陆军部和贵族院与各派势力的斗争与斡旋,而是摄取了他个人生活的一个基本方面,叙述了他如何在失去理智、丧失道德的疯狂情欲的驱动下,一步步败坏家族的名声,军队的荣誉,走上投机诈骗、侵吞军款的犯罪道路,最后身败名裂的整个过程。于洛这个人物是富有象征性的,他的堕落意味着旧时代辉煌的终结,折射了整个上层社会的道德腐败,如恩格斯所说,是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情的挽歌。

人有七情六欲,然而情欲一旦失去了理智的控制,丧失了道德的基础,一旦抽去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就成了一种罪恶。在这一点上说,于洛男爵的家庭爱情悲剧是必然的,在小说中,男爵所追求的不是纯洁的爱,而是畸形的色,无论是歌女若赛花,贞妮·卡迪娜,还是小市民玛纳弗太太,她们付出的是色,换取的是金钱。然而,颇有象征意味的是,小说中另一个主要人物克勒维尔是以于洛男爵的情敌的身份出现的。克勒维尔以前是一位化妆品商,发了大财,飞黄腾达,当上了国民自卫军军官,巴黎某区的区长,还当上了塞纳省的议员。他代表着新生的资产阶级,在他看来,金钱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甚至可以凌驾于王权和法律之上。克勒维尔与男爵之间在情场上的较量,实际上是一种金钱的较量。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男爵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克勒维尔的胜利是暂时的,面对道德和圣洁的爱,金钱是无能为力的。克勒维尔依靠金钱虽然与玛纳弗太太结了婚,但并没有得到她真正的爱,他们双双“烂”死在病床上,是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结局。克勒维尔与于洛男爵夫人之间的几次交锋,都以克勒维尔的失败而告终。这是金钱与道德之间的斗争,而金钱的失败在巴尔扎克看来,是资产阶级不可避免的道德沦丧的一个兆示。

贝姨是小说中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她是从孚日山区来,到巴黎投靠亲戚的乡下姑娘,被人瞧不起,生活艰辛,为此,她经常感叹上帝不公,从小就在心底埋下了复仇的种子。贝姨这个人物性格十分复杂,善良的外表与仇恨的内心在她身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巴尔扎克的笔下,贝姨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人物,在任何关键的时刻都少不了她的出场,小说中许多人的命运仿佛都捏在她的手中。她对克勒维尔那种会心的微笑,给玛纳弗太太出谋划策的那份殷勤,对艺术家万塞斯拉斯近乎母性的爱(虽然十分霸道),对于洛元帅的百般照顾,无不是为她最终复仇作一种铺垫。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可悲的是,眼看着自己的元帅夫人梦就要实现的时刻,铁杆的共和派、拿破仑的一代骁将于洛元帅却因胞弟的丑闻暴露而自杀,最后贝姨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值得读者注意的是,贝姨的复仇心理是一个不断膨胀扩张的过程。这里有巴黎上流社会的腐朽与卑鄙对她的心灵所起的腐蚀作用,也有新兴的资产阶级对金钱、对权利地位的极度欲望对她的恶性影响。贝姨梦想的破灭,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精心编织的一个复仇网在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存秩序中的毁灭。

读《贝姨》,我们特别注意到了巴尔扎克所使用的象征与比较手法。我们刚才谈到,无论是于洛这个人物的悲剧,还是玛纳弗太太的死,或贝姨梦想的破灭,都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对于洛家客厅的描写,对玛纳弗太太最终死于一种“怪病”,成了一堆腐烂的肉的交代,或对巴黎心脏地带那个毒瘤似的贫民窟满目疮痍的景象的渲染,都可以看到作者所揭示的社会腐朽的征兆。也许我们通常所说的巴尔扎克的现实批判意义就表现在此。至于对比,无论是人物的对比,还是场景的对比,巴尔扎克都无不追求一种内在的深刻性和必然性。克勒维尔的无耻与于洛太太的圣洁,于洛男爵的怯懦与于洛元帅的勇敢,玛纳弗太太的邪恶与奥丹丝小姐的天真,强烈的对比往往产生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一种道德的警示作用,巴尔扎克的用意恐怕可用小说中的一个小标题加以概括:对不道德的道德思考。

作为《人间喜剧》的一部分,《贝姨》确实是当作一部戏来写的,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悲剧,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更是一个社会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而且这个悲剧恐怕还将不断延续下去,小说出人意外而又意味深长的结尾就是个证明,有心的读者定会得出自己的看法。1998年9月27日于南京玄武湖畔南京大学公寓

1.情归何处

一八三八年七月的月中,一辆四轮双座轻便马车行驶在大学街,这种车子是新近在巴黎街头时兴的,人称“爵爷车”,车子载着一位男子,此人中等个子,身体肥胖,身着国民自卫军上尉军服。

都说巴黎人风雅至极,可他们中竟还有人以为身着军装比便服要神气得多,心想女人们趣味都相当怪,一见到高顶饰羽军帽和一身戎装,准会为之心动,顿生好感。

这位第二军团上尉的脸上,流露出一副志满意得的神态,红通通的肤色和胖乎乎的脸膛愈发显得神采奕奕。仅靠做买卖发的财投在歇业老板额头上的那圈金光,人们便可猜到这准是个巴黎飞黄腾达的红人,至少当过本区的区长助理。不用说,在他像普鲁士人般傲然高挺的胸间,自然少不了荣誉勋位的那条绶带。

这位身佩勋饰的男子傲气十足地坐在爵爷车的一角,朝行人投去游离的目光,在巴黎,行人们常能捡到可人的媚笑,可那是献给不在身旁的美人儿的。

爵爷车行至贝尔夏斯街和布尔高涅街中间的一段,停在一座大宅前,这座房子是在一家旧府邸的院子里新建的。旧府邸附有花园,原初的布局丝毫未动,坐落在被占去了一半的院子深处。

单凭上尉下车时受车夫伺候的模样,一眼便可看出此人已经年过半百。明显笨手笨脚的举止就像出生证一样,泄露了人的年龄。

上尉又把黄手套戴上右手,没有向门房打听一声,便径自朝府邸底层的台阶走去,那神气仿佛在说:“她是我的!”

巴黎的门房都有非凡的眼力,只要是佩带勋饰、身着蓝色制服、步履沉稳的人,他们从不阻挡;反正,凡是有钱人,他们都辨认得出。

府邸的整个底层住着于洛·德·埃尔维男爵老爷一家,在共和时代,男爵曾任军费审核官,也当过军需总监,如今是陆军部一个最重要的部门的头儿,又是国务参事,获得荣誉团二等勋位……

于洛男爵以自己的出生地德·埃尔维为姓氏,以示与他兄弟的区别,其兄是赫赫有名的于洛将军,曾任帝国禁卫军掷弹兵上校,一八〇九年那场战役后,被皇帝封为德·福兹海姆伯爵。

后被封为伯爵的长兄有义务照顾弟弟,他似父亲一般存有远虑,早早将其弟安插进一个军事机构,由于兄弟俩共同效力,最终男爵得到了拿破仑皇上的恩宠,不过,他对此也问心无愧。早在一八〇七年,于洛男爵便当上了远征西班牙大军的军需总监。

国民自卫军上尉按过门铃,身上的制服被鼓得像只梨子似的大肚子绷扯得前翻后卷,他费尽力气,想把衣服整理服帖。一个身着号衣的仆人一见到他,立即请他入府,于是,这位神气活现、威风凛凛的男子便随着仆人往里走,仆人一边打开客厅大门,一边通报道:“克勒维尔先生到!”[1]

这名字跟主人的模样实在般配,令人叫绝,一听到这个名字,一个高身材,金头发,保养有方的女子像是受了电击一般,猛地站起身来。“奥丹丝,我的小天使,跟你的贝姨到花园去吧。”那女子急忙朝在她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刺绣的女儿,说道。

奥丹丝·于洛小姐仪态优雅地给上尉行了礼,领着一个干瘪瘪的老姑娘从落地窗走出客厅,老姑娘看去比男爵夫人还苍老,虽说实际年龄要小五岁。“事关你的婚姻大事。”贝姨凑近小外甥女奥丹丝的耳朵说道,看她的样子,对男爵夫人刚才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随便把她们俩打发出门,好像并不生气。

贝姨的穿着,也许可以说明她何以受到如此随意的对待。

老姑娘身着一条美利奴羊毛裙,裙子呈科林斯葡萄干的颜色,老掉牙的款式和镶绦都是王政时代的,一条绣花布领恐怕只值三个法郎,一顶缝着蓝缎结的草帽,四周镶着草缏,在中央菜市场卖菜女的头顶也常可看到。一双山羊皮鞋,看那式样,准是出自末流的皮匠之手,一个外人见了确实会有顾虑,不敢把贝姨当作主人的亲眷给她行礼,因为她活脱脱一个做散活的女裁缝模样。不过,老姑娘出门时,还是很亲热地跟克勒维尔先生打了个招呼,克勒维尔先生会心地点了点头。“费希小姐,您明天一定会来的,是吧?”他问道。“府上没有别的客人?”贝姨反问了一声。“就我的几个孩子,还有您。”克勒维尔先生答道。“好,我一定去。”她回话说。“行了,太太,现在听您吩咐。”自卫军上尉又给于洛男爵夫人行了个礼,说道。

说罢,他朝于洛太太瞟了一眼,活像伪君子塔丢夫朝爱弥尔飞去的眼风,在普瓦提埃或吉坦斯城,外省的戏子演这个角色时,总觉得非这样瞟一眼,才能表现出角色的内心。“请跟我来,先生,在那儿谈事比在客厅要方便得多。”于洛太太一边指了指隔壁的房间,一边说道,按房子的布局,那准是间打牌用的小客厅。

大小客厅只隔了薄薄的一层板壁,小客厅的窗户正对花园。于洛太太让克勒维尔先生稍等片刻,觉得应该先把小客厅的门和窗户关严,以免有人在那儿听到什么。她甚至还多了个心眼,把大客厅的落地窗也关上了,一边朝女儿和贝姨望了望,只见她们俩一起坐在花园深处的一间旧亭子里。她走回小客厅,顺手把小客厅的门打开,这样,若有人进来,可以听见大客厅开门的声响。

男爵夫人就这样出出进进,没有旁人留意她,任自己的整个心思都挂在脸上;若有人看见她这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恐怕会大吃一惊。不过,当她关上大客厅的门回打牌用的小客厅时,脸上马上蒙起一道持重的面纱,显得神秘莫测,凡是女人,哪怕是最直露的,好像随时都可换上这副面孔。

男爵夫人就这样忙乱了一番,至少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国民自卫军上尉独自呆在小客厅里,打量着里面的陈设。

丝绸窗帘原本是红色的,给阳光照得已经发紫,窗帘用的年代已经很久,连褶裥都磨破了;一块地毯褪得不见了颜色,几件家具金漆剥落,上面铺的大理石花纹丝绸面子污迹斑斑,有的地方也已磨得一丝一丝,一看到这一切,上尉那张发迹的老板庸俗乏味的脸遂不加掩饰地流露出高傲、自得,继又充满希望的神色。

一个帝政时代式样的座钟上方有面镜子,上尉照着镜子,着实自我端详了一番,这时,传来一阵丝裙的窸窣声,向他通报男爵夫人就要进门。

他连忙摆好了姿态。

男爵夫人进屋坐在了一张双人沙发上,沙发小巧玲珑,在一八〇九年那阵子,当然还是很漂亮的,她指了指一把椅子,让克勒维尔坐下,椅子的扶手尽头饰着斯芬克斯头像,上面青铜色的油漆一块块剥落,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里面的白木。“太太,您这样小心提防,像是个好兆头,是在接待……”“接待情人。”男爵夫人张口打断了自卫军上尉的话。“这个词还不够劲,”他说道,一边把右手放在心口,转动着两只眼睛,这副表情,要是哪位女人冷眼看了,十有八九会见笑的。“情人!情人!说的是神魂颠倒的情人吧?”

[1] 克勒维尔的法文为“Crevel”,与“crevé”音相近,“crevé”有“胖得要命”的意思。

2.两亲家

“听着,克勒维尔先生,”男爵夫人正经有余,哪能笑得出声,她继续说道,“您今年五十,比于洛先生小十岁,这我知道;可到了我这个年纪,一个女人再要发疯,总得有点理由,比如对方英俊,年轻,有名望,有功绩,有点什么辉煌的东西,能一时迷住了我们,让我们忘了一切,甚至记不得自己有多大年纪。虽然您每年都有五万利弗尔的入账,可您的年纪把您的财富给抵消了;说到底,一个女人要求有的,您可是一件也没有……”“可爱情呢?”自卫军上尉站起身子,走上前去说道,“爱得都……”“不,先生,那是一厢情愿!”男爵夫人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想结束这个荒唐的场面。“对,是一厢情愿,也是爱,”他继续说道,“不过,也有更强的东西,我有权利……”“权利?”于洛太太嚷了起来,一脸鄙夷、蔑视、愤慨的神态。“哼,这种口气,我们永远也没个完,”她继续说道,“我让您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谈过去的那件事,想当年,尽管我们是亲家,为了那事,您可是不得再登我家门的……”“我以为……”“又来了!”她说道,“先生,什么情人,什么爱情,所有那些对一个女人来说再也麻烦不过的事情,您看我提起时那副轻松、超脱的样子,难道就不明白我是真个儿铁了心,永远做一个守德的女人吗?我什么也不怕,我关着门,跟您在一起,也不在乎别人怀疑什么。这种操行,难道一个软弱女子会有吗?您完全清楚我为什么请您来!……”“不,太太。”克勒维尔摆出一副冷冷的面孔,答道。

他抿紧了嘴唇,摆好了平常的姿势。“那好!我说几句话就完,免得我们俩都遭罪,”于洛男爵夫人看着克勒维尔说。

克勒维尔行了个礼,充满了讽刺意味,要是内行看了,准能认出那是一个旧跑街的姿态。“我们家的儿子娶了你们家的女儿……”“要是能反悔就好了!……”克勒维尔说。“这门亲事放在现在,恐怕就办不成了。”男爵夫人接过话说道,“不过,您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儿子不仅是巴黎一个第一流的律师,而且一年前还当上了议员,在国民议会的头开得相当精彩,可以推测,不久就可当个部长。维克托朗已经先后两次被任命为重要法案的报告人,若他愿意,现在就可当上高等法院的代理检察长。要是您还跟我说什么您女婿一没有财产……”“一个我不得不接济的女婿,”克勒维尔说道,“这在我看来更糟糕,夫人。给我女儿的五十万法郎的陪嫁中,有二十万已经没了,天知道都用到哪儿去了!……拿去还您公子的债了,花钱把屋子装修成那种怪样子,一座房子花了五十万法郎,可一年勉强只有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因为屋子最漂亮的那部分他留着自己住了,如今还欠二十六万……收入差不多只能抵消债务的利息。今年,我已经给了我女儿两万法郎,好让她把日子将就着过下去。至于我女婿,据说他在法院有三万法郎的收入,可他却要为国会而看轻法院……”“这嘛,克勒维尔先生,又是节外生枝,跟我们谈的话题扯远了。不过,还是把话说完吧,要是我儿子当上部长,授给您荣誉团二级勋位,任命您为巴黎市参议员,您这个原来做化妆品生意的,该不会再有什么抱怨的吧……”“啊!说到这事,太太。我是个卖杂货的,开过铺子,卖过杏仁膏,葡萄牙香水,还有头油,别人肯定会觉得我很荣幸,能给我的独生女攀上于洛·德·埃尔维男爵老爷的公子,我女儿日后可是男爵夫人呀。这可是摄政王,是路易十五,是王家的派头!好极了……我喜欢塞莱斯蒂娜,对独养女,谁都是这样喜欢的,我太喜欢她了,都没有想给她添一个兄弟姐妹,在巴黎,鳏居可不容易(而且还正当壮年,太太!),那苦头我也忍了,可是,您要清楚,尽管我对女儿爱得发疯,我也决不会为您儿子动我的财产,在我这个以前做过买卖的人看来,他的花销可是不明不白……”“先生,此时在商业部,您就能见到博比诺先生,那个原来在隆巴尔街开药铺的。”“那是我朋友,太太!……”歇业的化妆品商说道,“因为本人,塞莱斯坦·克勒维尔,曾是塞撒·比洛托老爹的大伙计,我后来买下了比洛托的整个营业资产,那人就是博比诺的岳夫,当时博比诺在店里是个普通伙计,这事还是他跟我说起的,他这个人呀(得说句公道话),对那些办事规矩,每年有六十万法郎进账的人,并不是那么傲气十足。”“哎呀!先生,您刚才说什么摄政王派头,用这个词形容的观念已经不入时了吧?如今可是以个人的价值来论人的。您当初把女儿嫁给我儿子,走的就是这一着……”“您才不知道那门亲事是怎么定下的!……”克勒维尔高声道,“啊!该死的单身汉生活!要不是我一时越了轨,我的塞莱斯蒂娜如今早是博比诺子爵夫人了!”“不过,我再说一遍,早就成了的事,我们就别再挑剔了。”男爵夫人口气坚决地说,“还是谈谈您干的缺德事吧,您不近人情把我给气死了。我女儿奥丹丝的婚事本来能成的,那完全取决于您,我一直以为您这人宽宏大量,对一个心里头只挂念着她丈夫的女人,我想您一定会公正对待。一个有可能损害她名誉的男人,她实在不能接待,她不得不这样做,我想您也会明白,我还以为看在亲家的份上,您会热心地促成奥丹丝跟勒巴参议员的婚事……而您呢,先生,您却存心毁了这门亲事……”“太太,”老化妆品商回答道,“我那样做,纯粹是个正派人。他们来向我打听,问准备给奥丹丝小姐的二十万法郎陪嫁会不会兑现。我回答的原话是这样的:‘我不能担保。于洛家让我女婿出那笔嫁妆,可他自己都背了一身债,我觉得要是于洛·德·埃尔维先生明天离世,他的寡妇就没有吃的了。’就这话,美丽的夫人。”“要是我为了您而失了妇道,先生,您还会说那种话吗?……”于洛太太双眼紧盯着克勒维尔,问道。“那我也许就没有权利那样说了,亲爱的阿德丽娜,”怪里怪气的情人打断了男爵夫人的话,高声说道,“因为那样一来,就能在我的钱袋里得到那份陪嫁了……”

肥胖的克勒维尔话必有据,他说着跪倒在地,亲吻了于洛太太的手,见她默不作声,还以为她心里犹豫不决呢,可这是被他那番话气的。“为了买我女儿的幸福,代价是……啊!起来,先生,要不我按铃了。”

老化妆品商费了很大劲才站起身。这种场面使他怒火中烧,他连忙又摆好了架势。凡是男人,大都会拿架子,自以为可以借此突出自然赋予他们的各种优势。克勒维尔的所谓架势,就是像拿破仑那样双臂一叉,脑袋侧过四分之三,如画家给拿破仑画像时安排的那样,把目光投向天边。“守德,”他装出很气愤的样子,说道,“守德,为了一个放荡的……”“是为了丈夫,先生,一个值得我这样做的丈夫,”于洛太太连忙打断克勒维尔的话,不让他把那个她不愿听到的词说出口。“听着,太太,您写信让我来,您想要知道我那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看您这副皇后的神气,这副傲慢,蔑……蔑视的架子,把我逼得无路可走!莫不是说我是个黑鬼吧?我再给您说一遍,请相信我,我有权向您……向您求爱……因为……噢,不,我太爱您了,不能不说……”“说吧,先生,再过几天我就四十八岁了,我还不至于傻到假正经的地步,什么话我都可以听……”“那么,您能否以您作为一个正派女人的名义来保证……唉,对我来说真不幸,您确实是个正派的女人,您能否保证绝不说出我的名字,说是我告诉您这个秘密?……”“若这是道出秘密的条件,那我发誓,等会儿您告诉我的,哪怕是天大的事,我也绝不对任何人,包括对我丈夫,说出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我相信,因为这事关您和他……”

于洛太太脸色刷地发白。“啊!要是您还爱着于洛,那您就要受苦了!您想我还是不说?……”“说吧,先生,因为在您看来,事关重大,是要向我表白您为什么对我说那番离奇的鬼话,又为什么死缠着要折磨一个像我这把年纪的女人,折磨一个只想把女儿嫁出去,就……就可安心死去的女人!”“您瞧,您是不幸吧……”“我,先生?”“对,漂亮而又高贵的人儿啊!”克勒维尔高声道,“你是太苦了……”“先生,闭嘴,出去!要不就规规矩矩地跟我说话。”“太太,您知道于洛老爷和我是怎么相识的吗?……是在我们的情妇家,太太。”“噢!先生……”“在我们的情妇家,太太,”克勒维尔用夸张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并变换了他的姿态,用右手打了个手势。“那好!后来呢,先生?……”男爵夫人说道,口气冷静,令克勒维尔惊讶不已。

用心卑鄙的诱奸小人永远也理解不了伟大的灵魂。

3.若赛花

“我呀,那时已经当了五年鳏夫,”克勒维尔继续说道,就像是要讲故事一般,“考虑到我所钟爱的女儿的利益,我不想再结婚,当时,我在外面有一位很漂亮的售货女郎,我不愿意在家里有什么瓜葛。于是,我弄了一处备有家具的房子,就像人们所说的,供养了一个小女工,只有十五岁,长得美丽极了,简直是个奇迹,得承认,我爱她爱得像丢了魂似的。后来,太太,我把亲姨(是我母亲的亲姊妹)从老家请了来,让她陪我那个迷人的小精灵一起住,看着她,好让她安于那种,怎么说呢?那种……妙不可言……噢不,那种没有名分的生活,尽可能乖乖的!……小精灵明显有音乐天赋,先后请了几位教师,接受教育(也得让她有事忙呀!)。再说,我想同时做她的父亲和恩人,也当,就明说了吧,也当她的情人;反正是一举两得,既做了好事,也得了个好朋友。我就这样过了五年的幸福日子。小精灵天生有副好嗓音,那简直可以让一家戏院发财。我无法形容她,除了说她是[1]女儿身的杜普雷。仅仅为了让她发挥歌唱家的天赋,每年就花了我两千法郎。她弄得我迷上了音乐,我在意大利人大戏院给她和我女儿租了个包厢。我每天都去,一天跟塞莱斯蒂娜,一天陪若赛花。”“怎么,就是那个走红的女歌唱家?……”“是的,太太,”克勒维尔骄傲地说,“那个了不起的若赛花的一切全靠了我……后来到了一八三四年,小精灵满二十岁,我以为已经永远拴住了她的心,对她我也实在太宠爱了,我想让她开开心,让她出门去会一个漂亮的女戏子,那小姑娘叫贞妮·凯迪娜,命运跟若赛花有些相似。那个女戏子的一切也都是亏了一个靠山,是那靠山一点点栽培了她。那靠山就是于洛男爵。”“这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说道,声音平静,没有丝毫变化。“啊!唉!”克勒维尔愈发惊讶,嚷叫道,“好!可您知道贞妮·凯迪娜才十三岁,您那个魔鬼男人就养了她?”“噢!先生,后来呢?”男爵夫人问道。“贞妮·凯迪娜跟若赛花结识那一年,”老化妆品商继续说道,“她们俩都是二十岁,早在一八二六年,男爵就玩起了路易十五跟德·洛曼小姐玩的角色,那个时候,您比现在可要年轻十二岁……”“先生,我自有理由让于洛先生自由。”“这种谎话,太太,它无疑足够把您犯过的罪孽一笔勾销,给您打开天堂之门。”克勒维尔反唇相讥,一脸狡猾的神色,男爵夫人顿时红了脸。“高贵而又可敬的太太,这话跟别人说去吧,可不要骗克勒维尔老爹,您要清楚,他跟您那个恶鬼丈夫花天酒地,四个人一起混的时间可是太多了,不会不知道您的价值所在!一杯酒下肚,他会责备起自己来,跟我细说您的那些美德。噢!我太了解您了:您是个天使。在一个芳龄二十的姑娘和您之间,一个好色之徒会动摇,我可不会犹豫。”“先生!……”“好,我不说了……可要知道,崇高的圣女,当丈夫的一旦喝醉了,都会在情妇面前说太太的事,什么都往外抖,笑破她们的肚子。”

几颗羞耻的泪珠从于洛太太美丽的睫毛间流出,国民自卫军军官戛然打住,一时忘了再摆好姿势。“我再往下讲,”他说道,“多亏我们那两个妖精,男爵和我交上了朋友。男爵和所有色鬼一样,和蔼可亲,真的是个老好人。噢!这个怪家伙,真让我喜欢。不,他鬼心思可不少……算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成了好兄弟……这个恶鬼,完全是摄政时代的习气,想方设法把我往坏里引,在女人方面,向我宣扬圣西门主义的那一套,灌输一些观念,什么大老爷啦,什么风流啦;可是,您知道,我当时爱着我那个小宝贝,恨不得娶了她,若不怕有孩子的话。我们这两个做爸爸的,又是……那么好的朋友,您说我们怎么不会想结个亲家呢?他家公子跟塞莱斯蒂娜成亲三个月后,于洛(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卑鄙的小人!他把我们俩都给骗了,太太!……),哼,那个卑鄙的小人把我的小若赛花给夺走了。当时,贞妮·凯迪娜越来越走红,很招摇,那个混账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已被一个年轻的参议员和一个艺术家(真绝!)所取代,于是,偷走了我可怜的小情人,她多漂亮可爱啊!您肯定在意大利人歌剧院见过她,她就是靠那个混账的面子进了那个戏班子。您家男人不如我那么有分寸,我呀,就好比一张五线谱那样,约束着自己(他已经为贞妮·凯迪娜破费了不少,每年差不多要花三万法郎)。噢!您要明白,他为了若赛花,终于弄了个倾家荡产。太太,若赛花是个犹太女子,她姓弥拉伊(实际上是把伊拉弥颠倒过来用),这是个犹太人的标记,以便别人能够辨认,因为她是个弃婴,小时候被丢在德国(据我的调查,证实了她是一个富有的犹太银行主的私生女)。那个戏班子,特别是贞妮·凯迪娜、舍恩兹夫人、玛拉嘉和卡拉比娜之流教给了我的小宝贝对待老头子的那一套,在她身上激起了她的老祖宗希伯来人喜欢金银珠宝,崇拜金犊偶家的本性!在这之前,我一直管束着她,她走的是条规矩的道,而且也不多挥霍。可这个名歌女,后来变得贪得无厌,一心想要富,想很富很富。这样一来,别人为她挥霍的钱,她一个子儿也不乱花。她拿于洛老爷开刀,把他剥个精光,噢!说是剥,那叫刮!那条可怜虫,跟凯莱家的一个兄弟,还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斗了一阵,这两个家伙当时都迷着若赛花,且不提那些崇拜她的无名鼠辈了,后来又出了个有钱有势、保护艺术的公爵,眼睁睁地把她夺了去。那个公爵,您叫他什么来着?……一个侏儒?啊!叫德·埃鲁维尔公爵。那个大老爷想一人独霸若赛花,风月场上的人议论纷纷,可男爵却一无所知;他呀,不管是风流事,还是在别的方面,都是这个德性:这种事,情夫和当丈夫的一样,总是最后一个明白。现在,您理解我说的权利了吧?美丽的太太,是您丈夫夺走了我的幸福,夺走了我鳏居以来唯一的欢乐。是的,若不是我倒霉撞上了那个老色鬼,若赛花现在还会在我手里。您知道,我这人是决不会让她进戏班子的,她一辈子会默默无闻,安分守己,只跟着我。噢!要是您八年前见到她,瞧那模样,苗条的身段,活泼的性格,金黄的肤色,就像人们说的美如安达卢西亚女子,乌黑闪亮的头发似锦缎一般,褐色的长睫毛,眼睛闪闪发光,优雅的举止,像个公爵夫人,人虽穷,但朴实,规矩,像头野鹿那样可爱。全怪于洛老爷,她的那些魅力,那份纯洁,全都成了诱狼的陷阱,吞钱的暗窟。小丫头如人们所说,成了淫荡之母。如今,她是满嘴荤腥,可以前她是什么也不开窍,连这个说法也不懂!”

这时,老化妆品商眼里噙着泪水,他抹了抹。这实实在在的痛苦对于洛太太起了作用,她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1] 杜普雷(1806—1896),法国男高音歌唱家,1837—1847年间是巴黎歌剧院的头牌演员。

4.化妆品商顿起恻隐之心

“唉!太太,人活到五十二岁,能再得到这种宝贝吗?到了这个年纪,爱是要代价的,每年三万法郎,我是通过您丈夫知道这个数目的,至于我,我太爱塞莱斯蒂娜了,不想让她给毁了。您招待我们的第一个晚会上,我一见到您,心里真不明白那个恶鬼于洛怎么还要养一个贞妮·凯迪娜……您的风韵,宛若皇后……那时,您还不到三十岁,太太,”克勒维尔继续说道,“在我眼里,您年轻,又漂亮。说实话,那一天,我整个心都被触动了,我对自己说:‘要是我没有若赛花,既然于洛老头把他妻子抛在一边,那她对我来说岂不正合适,就像手套一样合手。’(啊!对不起!这是我过去当生意人时用的比喻。我不时会露出化妆品商人的本性,就是这毛病断了我当议员的念头。)在我们这样两个老怪物之间,朋友的情人应该是神圣的,所以,当我蒙受了男爵如此卑鄙的欺骗之后,我发誓一定要把他妻子夺到手。这叫公道。男爵决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俩就算扯平了。可是,我刚一开口向您倾诉衷肠,您就把我当作一条癞皮狗,撵出了门。可这一点,您加倍激起了我的爱,要是您愿意,也可以说是一厢情愿,您一定会属于我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会的。您要明白,太太,一个做化妆品买卖的(已经不干了!),虽说愚蠢,可脑子里要是只有一个死念头,可比一个有千百个主意的聪明人更厉害。我是迷上您了,而且我那个仇,非在您身上报不可。这就等于我有了双倍的爱。我是铁了心了,跟您敞开心窝说明话吧。就像您对我说:‘我决不会是你的,’我跟您说话,也是一样冷静。反正,像俗话说的,我是把牌明摊在桌上打。是的,您迟早一定会是我的……噢!您即使到了五十岁,也一定会做我的情妇!一定会的,因为我在等着呢,您丈夫什么都做得出来……”

于洛太太朝这个精于算计的老板投去惊骇的目光,那目光直定定的,他以为她疯了,连忙打住话头。“您这是存心找的,您一点也瞧不起我,总跟我作对,我说白了吧!”刚才那几句话实在太毒,他觉得有必要辩白一下。“噢!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男爵夫人喊叫道,听她那声音,就像要死了似的。“啊!我真的什么也弄不明白了!”克勒维尔继续说道,“把我的若赛花给夺走的那一天,我就像是只被抢走了虎子的母虎……噢,我就像我现在看到您的这副样子。您女儿!对我来说,那可是把您弄到手的一个工具。是的,我存心毁了您女儿的婚事!……您若不要我的帮助,她这一辈子就嫁不出去!不管奥丹丝小姐有多漂亮,她总得有份陪嫁……”“唉!是呀!”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说道。“那好!您试一试,向男爵要一万法郎,”克勒维尔又摆好姿态,继续说道。

他停了片刻,就像是个演员刻意一顿。“要是他有,也只会给若赛花之流的某个女人!”他故意提高了他那男中音,说道,“走上他这条道,会停得下来吗?首先,他是太好色了!(如我们的国王所说,凡事都有个度。)其次,又掺杂有虚荣心!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为了自己作乐,他会把你们都弄到睡草垫的地步。再说,你们已经走上去济贫院的路了。瞧瞧,打从我不踏您家门之后,您客厅里的家具再也没能换过。遮家具的布套上那些镶边,无不在诉说‘拮据’两个字。体面人家穷起来,那是最可怕的,见了这没遮盖好的穷家底,哪个女婿会不吓得往外跑?我当过店老板,我很在行。巴黎的商人只要瞧一眼,就能看出真的富还是面子上富……您是没钱了。”他低声说道,“这从什么上都能看得出来,连在您仆人的衣服上也看得出。您要我给您揭开一直瞒着您的可怕的秘密吗?……”“先生,”于洛太太泪水流得把手绢都要湿透了,说道,“别说了!别说了!”“唉!我女婿把钱给了他父亲,这就是我开始说您儿子的所谓开销时,想告诉您的。可我一直照看着我女儿的利益……您放心吧。”“啊!女儿一嫁出去,我就去死!……”可怜的女人完全失去了控制,她这样说道。“好吧!这就给您出个主意?”克勒维尔问道。

于洛太太看着克勒维尔,双眼充满期待,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了,仅凭这一转眼间的变化,恐怕也应该使克勒维尔生出一个恻隐之心,放弃他那荒唐的计划。

5.如何才能把没有家财但漂亮的女儿嫁出去

“再过十年,您还会很漂亮,”克勒维尔摆好架势继续说道,“只要您对我好,奥丹丝准能嫁出去。我刚才跟您说过,于洛给了我这个交易的权利,没什么好客气的,他也不能生气。三年来,我的资本增了值,因为我虽然放荡,但也是有节制的。除了家产之外,我总共有三十万法郎的进账,全归您……”“出去,先生,”于洛太太说道,“出去,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要不是您逼得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弄清您在奥丹丝的婚事上都干了什么卑劣的勾当……是的,是卑劣……”她见克勒维尔做了个手势,紧接着说道,“不然,怎么会转而对一个可怜的姑娘,一个漂亮无辜的孩子下毒手呢?……要不是做母亲的心头像挨了一刀,非要弄个明白,您今天绝对不可以再跟我说话,再踏进我的家门。一个女人三十二年的名分和忠贞,决不会毁在克勒维尔先生的手下……”

克勒维尔含讥带讽地接过话说道:“鄙人为老化妆品商,塞撒·比洛托的继任,圣奥诺雷街的‘玫瑰王后’店老板,前区长助理,国民自卫军上尉,荣誉勋位团骑士勋章得主,跟我的前任绝对一样……”“先生,”男爵夫人继续说道,“二十年的忠贞不贰之后,于洛先生有可能厌倦他的妻子,这只关我自己的事;可是,先生,您瞧,他对自己的不忠行为掩饰得实在好,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是他取代了您在若赛花小姐心间的位置……”“噢!”克勒维尔嚷了起来,“是以金钱为代价,太太……两年来,那只小莺可花了他十万多法郎。啊!您还没到尽头呢……”“别说这些了,克勒维尔先生,我决不会为了您而放弃一个母亲问心无愧地拥抱孩子时感受到的幸福,放弃家人对我的敬重和爱戴,我要清清白白地把我的灵魂还给上帝……”“阿门!”克勒维尔说道,一副恶毒而又苦涩的神态,凡是贪色之徒,如在这种场合一再受挫,都会摆出这种神色。“等他到了最后一步,您不知道会吃什么苦头,受辱……名誉扫地……我好心想让您明白,想救您,救您和您女儿!……好吧!浪父这个现代寓言,您可是要从头到底,一点点尝尽它的苦味。您的泪水和您的自尊令我感动,因为看一个心爱的女人在流泪,让人受不了!……”克勒维尔坐了下来,说道,“我可以向您承诺的,亲爱的阿德丽娜,只是决不难为您,也决不坏您丈夫的事;可决不要差人来我门上求救。就这些!”“可这怎么办呀?”于洛太太高声道。

至此,男爵夫人勇敢地承受了克勒维尔这番解释对她心灵的三重折磨,因为她要经受作为女人、作为母亲和作为妻子这三方面的苦难。确实,当她的儿子的丈人表现得傲气十足,咄咄逼人时,她还能找到力量抵挡住这个店老板的蛮横无礼;但是,当他表现出一副失意的情人、屈辱的自卫军英俊上尉的模样,愤怒中忽又大发善心时,她那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即刻便松开了;她拧着双手,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整个人都垮了,恍惚中任跪在面前的克勒维尔吻她的双手。“我的上帝啊!这可怎么办呀?”她抹着泪水,又嚷叫道,“一个做母亲的,怎么能有那么硬的心肠,眼睁睁看着女儿毁了呢?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在母亲身边规规矩矩地生活,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到头来会是什么命运啊!有的日子,她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散步,一脸忧伤,不知为了什么;我见她眼里含着泪水……”“她都二十一岁了,”克勒维尔说。“有必要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吗?”男爵夫人问道,“到了这种危机的关头,宗教对天性也往往无能为力,连受到最虔诚的教育的姑娘也会失去理智!……可您起来,先生,您就不明白我们之间现在已经全都了结了,您让我憎恶,您破灭了一个母亲的最后一线希望!……”“若我再升起这一线希望呢?……”他说道。

于洛太太看了克勒维尔一眼,那错乱的神态令他心里一动,可他遂把怜悯压在心底,为的是“您让我憎恶!”这句话。道德之神往往率直有加,不知表现细腻的感情和突出的个性,而人处在虚伪的境地,总会利用这一切,迂回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如今没有陪嫁是嫁不出去女儿的,哪怕像奥丹丝小姐那么漂亮,”克勒维尔又板起面孔说道,“您女儿太漂亮了,都让做丈夫的害怕;就像一匹名贵的马,照料起来太破费,不会有太多买主的。胳膊上挽着这样一个丽人,出门能走路吗?所有的人都会瞧着你们俩,在后面跟着,打您夫人的主意。这么惹眼,会让很多人担心的,他们可不愿跟一个个情敌去决斗,因为,说到底,要决斗的决不是一个。根据您目前的处境,要把女儿嫁出去,只有三条路:一是让我帮助,可您不愿意!再就是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很有钱,没有子女,但想要孩子,这很困难,但也可碰到,眼下就有不少老头正养着若赛花、贞妮·凯迪娜之流,为什么就碰不到一个以合法的手段来干这种蠢事的呢?……要是我没有塞莱斯蒂娜和两个外孙,我就会要了奥丹丝。这是其二!最后一条是最容易办的……”

于洛太太抬起头,焦急不安地看着老化妆品商。“巴黎这座城市,凡是有胆魄的,都自动汇集于此,就像野生的树苗,在法兰西的土地上自然生长,他们中间聚了众多的能人,无家可归,但有的是胆量,什么都敢,也敢发财……噢!那些单身的汉子……(鄙人当初就是其中的一个,还认识不少!……二十年前,杜·迪莱有什么?博比诺有什么?……他们俩都在比洛托老爹的店里熬呢,除了发迹的欲望,别无资本,可在我看来,那欲望是最棒的资本!……资本可以吃掉,可志气吃不掉!……当初我有什么,我?有的是发财的欲望,有的是胆量。杜·迪莱如今跟再大的人物相比都不逊色。小博比诺,是隆巴尔街最富有的药店老板,如今成了议员,当上了部长……)哎呀!那些合伙做生意的,耍笔杆的,或者画画的,像俗话所说,在巴黎,就这些不要命的家伙中才会有人去娶一个没钱的漂亮姑娘,因为他们有的是各种胆量。博比诺先生娶了比洛托小姐,从来没有指望得一个子儿的陪嫁。那些家伙全都是疯子!他们相信爱情,就像他们相信自己能发财,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找一个能爱上您女儿的有胆魄的家伙吧,他会根本不顾眼前,把她娶过去。您得向我承认,作为一个仇人,我可不算不宽宏大量吧,因为这个主意本身对我是不利的。”“啊!克勒维尔先生,要是您愿意当我的朋友,那就放弃这些荒唐的念头吧!……”“荒唐?太太,您可别这样自暴自弃,看看您自己吧……我爱您,您一定会是我的!我等到那一天一定要对于洛说:‘你夺走了我的若赛花,我得到了你妻子!……’这就是古代法律中所谓的同等报复!我会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除非您会变得丑不忍睹。我会成功的,理由如下,”他说着又摆好了姿势,眼睛盯着于洛太太。

6.上尉吃了败仗

“无论是老头,还是相信爱情的小伙子,您都不会碰上的,”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因为您太爱您女儿了,不会拱手把她交给一个老风流鬼,任他摆弄的,于洛男爵夫人,统帅旧禁卫军掷弹兵团的老将军的弟媳妇,您也不会心甘情愿地随便找一个胆大妄为之徒的,因为他有可能是个打工的,就像今日的某个百万富翁,十年前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机械修理工,监工或哪家厂子的工头。眼看着女儿到了二十岁,年纪不饶人,有可能让您丢脸,您会对自己说:‘这脸还不如我自己来丢;要是克勒维尔先生愿意给我守住秘密,我就跟这个死皮赖脸的老化妆品商……克勒维尔老爹,花十年时间挣个二十万法郎,挣够我女儿的陪嫁!……’我让您厌恶,我跟您说的这些太不道德了,是吗?可一旦您让某种不可抵挡的欲望钩住您的心,您会给自己寻找种种理由来依我的,有爱心的女人都这样……是的!奥丹丝的利益一定会让您的良心投降的……”“奥丹丝还有一个舅公呢?”“是的,是费希老爹?……他正在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呢,还是由于男爵的错,他的那只钱耙子,凡是刮得着的钱箱,一个也不放过。”“那于洛伯爵……”“噢!太太,您丈夫早已把老将军积蓄的那点钱糟蹋光了,都给那个歌女买家具,装饰房子了。瞧瞧,您是想让我没有一点希望就走吧?”“永不再见面,先生。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要有什么欲望,也很容易消除的,您也会从善的。上帝保佑不幸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来,逼着上尉往后退去,一直把他逼到了大客厅。“美丽的于洛太太哪能在这堆破烂中住着?”他说道。

说罢,他指着一盏旧灯,一座金漆剥落的分枝吊灯,指着磨得露出了织纹的地毯和形形色色的破烂玩艺儿,原本金、红、白三色相间的大客厅成了帝政时代盛大场面的一处废墟。“先生,这上面无不闪耀着道德之光。我没有欲望要什么豪华的家具,把您借给我的这个漂亮场所变成诱狼的陷阱,吞钱的暗窟。”

上尉咬了咬嘴唇,听出了他方才大骂若赛花贪得无厌时用的字眼。“您这样死心塌地到底为了谁?”他问道。

此刻,男爵夫人已经把老化妆品商逼到了门口。“为了一个色鬼!……”他俨然一副百万富翁、正人君子的派头,撇了撇嘴,接过自己的话补上一句。“要是您说得对,先生,那我这样守节倒也值得称颂,就说到这里吧。”

她像打发一个不速之客,向上尉草草行了个礼,把他丢在那儿,便急忙返身,没看见他最后又摆了个姿势。

她进屋把方才关上的门一一打开,未能发现克勒维尔跟她告辞时打的那个吓唬人的手势。她的步履自尊而又高贵,好似古罗马竞技场上的落难斗士。然而,她已经精疲力竭,瘫坐在蓝色小客厅的沙发上,像是个就要病倒的女人,可两只眼睛却直瞅着已成废墟的小亭子,她女儿跟贝姨还在里面不停地说着什么。

自从新婚之日到现在,男爵夫人一直爱着自己的丈夫,就像约瑟芬到死还爱着拿破仑,带着那份令人赞叹的爱,那份母性之爱,那份卑怯的爱。虽说她对克勒维尔刚刚跟她端出的细节一无所知,但心里却很清楚,二十年来,于洛男爵经常对她不忠;然而她遮住了自己的双眼,独自默默地流泪,在她嘴里从来没说出过一句责备的话。以这天使般的柔情,她博得了丈夫的敬重,周围的人对她有着对上帝一般的敬意。

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柔情和妻子因此而博得的敬重,在一个家庭里往往是有感染力的。奥丹丝一直以为她父亲是夫妻恩爱的一个典范。至于儿子于洛,从小就敬佩男爵,把父亲视作辅助拿破仑大业的巨将之一,知道自己有今天的位子,完全是靠了父亲的姓氏、地位和名声。再说,孩提时代的印象有着深刻的影响,他至今还惧怕自己的父亲呢;因此,即使他对克勒维尔揭露的荒唐事有所察觉,但对父亲敬畏至极,也不敢抱怨什么,总会以男人看待此类事情的惯常方式,找到谅解的理由。

这位美丽而高贵的妇人,何以如此忠贞不贰,现在有必要作一解释,下面便是她这一生的简要历史。

7.美好的女人生活

在洛林州边境尽端的孚日山脚下,有一个村庄,村里有户人家有三兄弟,姓费希,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后来共和政府征兵,三兄弟都加入了莱茵军团。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名叫安德烈,也就是于洛太太的父亲,由于妻子故世,把爱女托给了长兄皮埃尔·费希,长兄在一七九七年受了伤,不能再服役。老二在军事运输中做了几桩小交易,这当然是多亏了军费审核官于洛·德·埃尔维的庇护。

一个相当自然而又偶然的机会,于洛来到斯特拉斯堡,见了费希一家。当时阿德丽娜的父亲和叔叔都在阿尔萨斯州干供应草料的差使。

阿德丽娜那年十六岁,可与赫赫有名的杜·巴莉夫人相媲美,杜·巴莉太太和她一样,也是洛林州的女儿。

这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美人儿,见了让人丢魂,属于塔利安夫人一类,是造物主特意造就的,被赋予了最为珍贵的天质:高贵、端庄、风雅、细腻、秀逸,与众不同的肌肤,自然天成的色泽。[1]

这类美女彼此都很相似。比昂卡·嘉佩拉利肖像为布龙齐诺的[2]杰作之一,大名鼎鼎的迪雅娜·德·普瓦提埃是让·古戎的名作《维纳斯》的原型,奥林比娅夫人的肖像藏于多利亚画廊,还有尼侬、杜·巴莉夫人、塔利安夫人、乔治小姐、莱嘉米埃夫人等等,所有这些女子,纵然上了年纪,纵情放荡,仍然风韵依旧,她们漂亮的身段、骨骼和性情,都惊人地相像,仿佛在代代相传的人之海洋中,美神阿佛洛狄忒在弄潮,在同一片浪花间,诞生了这一个个维纳斯。

阿德丽娜·费希是美神之族中最美丽的一位,她品格高贵,线条柔曲,冰肌玉肤,宛若天生的王后。她有着上帝传给人类之母夏娃一般的金黄秀发,皇后般的身段,尊贵的气派,外表高洁的轮廓和朴素的乡野风骨,只要她一出现,便会勾住所有男子的目光,如同鉴赏家被拉斐尔的画所迷住。因此,一见到她,军费审核官便迫不及待,法定期限一过,就娶了阿德丽娜·费希小姐为妻,令向来崇拜上司的费希兄弟喜出望外。

长兄是一七九二年的老兵,在进攻维森堡一战中身负重伤,他崇拜拿破仑皇帝和与拿破仑大军有关的一切。

安德烈和若翰谈起受到皇上庇护的军费审核官于洛时,总是充满敬意,他们能走运,的确也是多亏了他。当初,弟兄俩在部队运输粮草,于洛·德·埃尔维见他们天资聪明,且为人诚实,遂把他们擢升为紧急供应站的主管。在一八〇四年那场战役中,费希兄弟立了战功。战后,于洛为他们俩谋得了负责阿尔萨斯地区粮草供应的位子,没想到自己后来被遣派到斯特拉斯堡,为一八〇六年的战役做准备。

对于一个农家女来说,这桩婚事无异于一步升天。美丽的阿德丽娜一脚便从村庄的烂泥中踏进了皇宫天堂。

不错,正是在这一时期,后勤部中最为廉洁而又最为能干的军费审核官被封为男爵,继又被召到皇帝身边,编入了帝国禁卫军。美丽的农家女出于对丈夫的爱——确实,她疯一般地爱着丈夫,勇敢地完成了自我教育。

再说,军费审核主管是美女阿德丽娜的男性翻版。他属于美男子中的佼佼者。他个子高大,身材结实,体态优雅,棕头发,蓝眼睛,目光如火,富于变幻而又表达细腻,令人不可抵挡,在道尔塞、弗尔班、乌弗拉尔那类骏马中间,总之在帝国美男子队伍中,也是令人瞩目。他惯于征服女性,在对女人方面抱有督政府时期流行的观念,但为了夫妻之爱,他的风流生涯竟也中断了相当一段时间。

对阿德丽娜来说,男爵一开始便是一个从不可能出差错的神;她的一切全都归功于他:首先是财富,她因此而有了马车,有了府邸,有了当时所能拥有的奢侈排场;然后是幸福,在众人眼里,她有着丈夫的爱;再就是头衔,她是男爵夫人;最后是名望,在巴黎,人们都称她漂亮的于洛太太。此外,她还体面地谢绝了皇上的宠爱,皇上有一次给了她一串钻石项链,对她总是格外青睐,经常问起她:“漂亮的于洛太太呢,她总是那么乖吗?”那口气,就像一个大男子,谁要是在他翻了船的地方获得成功,他就会报复谁。

因此,像于洛太太这样纯朴、天真而又漂亮的女人,在对丈夫的爱中掺杂着几分狂热,其原因,无需什么聪明的人就可明察。一开始,她深信自己的丈夫永远不可能有愧于她,之后,面对她的创造者,她又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奴仆。

此外,还要说明一点,那就是她天生通情达理,凡是平民百姓出身的,一般都是这样明晓事理,这就使得她的后天教育十分扎实可靠。在社交场上,她很少说什么,从不说谁的坏话,也不想出风头;她对任何事情都深思熟虑,倾听别人的意见,以品行最端正、最有身份的女人为榜样,塑造自己。

一八一五年,于洛按照至交德·维森堡亲王的行动路线,参与组织了那支临时拼凑而成的大军,结果在滑铁卢吃了败仗,决定了拿破仑的最后命运。

一八一六年,于洛男爵成了陆军部长费勒特尔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又被召回后勤部门,因为西班牙战争用得着他。

一八三〇年,路易·菲利普招募拿破仑的旧部,于洛又在指挥机关露面,成了陆军部长的四位干将之一。

男爵为波旁家族的小房登台尽了犬马之劳,自路易·菲利普当政以来,他一直是陆军部不可缺少的一位局长。他还荣获了元帅的权杖,所以王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赐给他了,除非让他当部长或贵族院议员。

在一八一八至一八二三年间,于洛男爵赋闲在家,转至脂粉队里服役忙碌。对于洛太太来说,她的艾克托尔最早的不忠行为可追溯到帝政的寿终正寝之时。就夫妻这一台戏而言,男爵夫人先后有整整十[3]二年一直担任着 prima donna assoluta的角色,独占舞台。从古至今,只要做妻子的逆来顺受,甘于她们温柔贤惠的伴侣角色,做丈夫的就会对她们保持年深日久的情爱。因此,男爵夫人始终受到丈夫一如既往的爱。她心里清楚,只要她责怪一声,任何一个情敌都坚持不了两个小时,但是她却闭住眼睛,堵上耳朵,宁愿对丈夫在外面的行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总而言之,她待艾克托尔,就像一个慈母对待娇儿。

在刚刚发生的那场对话的前三年,奥丹丝有一次在杂艺剧院发现她父亲在正厅的一个包厢里陪着贞妮·凯迪娜看戏,不禁惊叫起来:“这不是爸爸嘛。”男爵夫人马上回答道:“你认错了,我的小天使,你爸爸在元帅府上。”男爵夫人清楚地看见了贞妮·凯迪娜,发现她长得很美,可心里并没有感到异样的痛苦,而是默默地对自己说:“艾克托尔这个坏家伙该会很快活。”

不过,她总归还是难过的,暗自在心底里经受着愤怒的折磨;但是,只要一见到艾克托尔,她便会又看到那十二年清纯的幸福,顷刻间失去发作的勇气,哪怕开口说一句埋怨的话。

她多么希望男爵能够以实情相告,但是出于对他的敬重,她从不敢把话挑明,让他明白他的那些荒唐事,她早已知道个一清二楚。这种过度的温情,只有平民出身的漂亮女子才会有,她们知道打不还手;在她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当殉道者的祖宗遗留下的血液。而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女人,与丈夫们势均力敌,在魔鬼般的报复之心驱动之下,总感到有必要折磨他们,对她们的宽容之举,有必要像台球标分那样,以苛刻的词语说个一清二楚,以保证自己的优势地位,或拥有报复的权利。

[1] 布龙齐诺(1503—1572),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画家与诗人,尤以擅长肖像画著称。

[2] 让·古戎(约1510—1568),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家,代表作有《六仙女浮雕像》等。

[3] 拉丁文,意为“头牌女演员”。

8.奥丹丝

有一人对男爵夫人深为赞赏,那就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德高望重的前帝国禁卫军掷弹兵统帅,在他晚年,恐会被授予元帅权杖。

这位老人在一八三〇至一八三四年间,曾任布列塔尼各州所属的战区司令(早在一七九九至一八〇〇年间,他就已在该地区转战,功勋卓著),后回到巴黎在兄弟的不远处住下,一直像父亲一般对弟弟百般照顾。

老兵对弟媳抱有同情心,对她大为赞赏,认为她是最高贵、最圣洁的女性。他一生未娶,因为他一直想有机会遇到一个阿德丽娜第二,可他征战南北,足迹遍布数十个国家,也未能找到。这个老共和党人,一生清白无瑕,无可指摘,拿破仑提到他时曾说:“于洛这条正直的汉子是个最死心塌地的共和党人,可他永远都不会背叛我。”为了不辜负老人的这颗心,即使比方才经受的还要残酷的折磨,阿德丽娜也能承受。但是,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经历了数十次战役的磨难,早已心力交瘁,在滑铁卢一战又第二十七次负伤,因此对于阿德丽娜,只能是赞赏,而不是保护。可怜的伯爵一身伤残,除此之外,还要靠一只角状的助听筒才能听清别人说话。

只要于洛·德·埃尔维男爵还是位英俊男子,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对家里的财产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人一旦年过半百,就得格外注意自己的仪表。人一老,到了这个年纪,爱情就会蜕变成邪恶;其中还会掺杂进荒唐的虚荣心。因此,在这段时期,阿德丽娜发现丈夫对自己的穿戴十分挑剔,简直难以置信,另外,他还染头发,染颊鬓,穿胸褡,系腰带。总之,他不惜一切代价,要保持美男子的风度。

对自身仪表的这般注重,以前他曾大加讽刺,以为是个毛病,可如今却将之推到了极致。最终,阿德丽娜发现男爵在情妇身上花的那些钱全都是从她这儿偷流出去的。八年来,偌大的一笔家产便给挥霍得一干二净,弄得两年前小于洛成家时,男爵不得不向夫人招认,家里的全部财产也就他的俸禄了。“这会把我们弄到哪个地步呀?”阿德丽娜问了一句。“放心吧,”国务参事回答道,“我的全部薪金都留给您,奥丹丝的陪嫁和我们将来养老的花销,我去做点买卖,都会解决的。”

男爵夫人对丈夫的权势和价值、能力和骨气深信不疑,一时的忧虑也就很快打消了。

男爵夫人何以抱定自己的那些想法,在克勒维尔走后,又为何落泪,其原因现在恐怕已经一清二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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