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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20: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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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小意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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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名叫幻灭的鱼

一条名叫幻灭的鱼试读:

再见壁虎

这个夏天,家里的壁虎越来越多。也许是从院子后头的树林里爬出来的,有一些肯定是的,它们长得如同苔藓一般,要是趴在树干上或者贴着墙沿不动,根本就发现不了它们。还有一些也许原本也住附近,身上有淡红或是深黄的斑纹,体形略微小,躲藏在沙发、地毯的角落里,人一走动便倏地溜了出来。总之,出差回来,也许是因为天气热了的缘故,他突然觉察到家里壁虎无处不在,仿佛随时随地一抬头,冷不丁就看见它们趴在窗户上、天花板上、墙壁上,也或许隐藏在沙发缝隙里游走穿梭。为此,他只好给整座房子配了一整套更为严密的纱门纱窗,欠了大半月的工资,工人说这几天要来安装。

房子是去年深秋买的,他们第一回在这里头度夏。三间卧室的平房,外加大小相当的地下室,一家三口住挺合适。更何况,他们只花了很少的钱。前一任主人说,他买的时候年久失修,价格简直相当于白送,他那时候刚结婚,爱做木匠活,自己花了一番心血修整打理,现在离了婚要回温哥华去,只能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

他们惊喜交加,没多费唇舌,当场就定了下来。对口袋里并没有多少钱,却急于安定下来的他们来说,顺当地买到这房子意义深长,仿佛他们不可见的、沉甸甸的未来拨开了云雾,透出一丝光来,一下就见到了地面。

他们很快就搬了进来。楼上生活,楼下书房,他们相信就此宁静致远,一望无际,如这座房子背倚的缓缓的小山坡。后院与一片漫长的树林相接,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望出去,种种绿色深不可测、无法辨析。他们并不精于手艺,谁也不会做果酱,整个冬天长了黑斑的苹果堆满了客厅的地板,没有超市的卖相,不过吃起来还是清香爽口。

在还没搬进来的时候,他们想得很美,傍晚或者清晨去树林散步,然而真的搬了,其实没去过几次。唯有女儿闹着要去玩的时候才拖拖拉拉出门。对他们而言,每回所见没什么不同,无非干涸的溪流边横七竖八地躺了水獭咬断的树干。女儿总是想去找水獭的家,他们实在是提不起兴趣跟在她身边东钻西窜,忍受枯枝、烂泥和严寒。

寒冷的冬天过去,连着两个学期他每星期四天要上三门不同的课,外加必须写论文,生活的压力令他简直没法睡觉。

春季仿佛只是个刹那,夏季已然悄悄降临。短短的两三季,房子似乎已经被不请而至的壁虎全面占领了。他简直没办法明白,哪里能有这么多的壁虎,好像每回开门都有一两只从纱门下溜进来似的。

壁虎也有好处。自从有了壁虎,女儿放学回家以后,不再缠着他讲故事,也不再操起棍子就去试玻璃有多硬,也没用油漆和松节油在屋里刷刷刷了。她一心一意地想着壁虎,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快活——然而讨厌的是,她总是拿着把小刀,刀起刀落地砍掉壁虎的脑袋,有一次还把残尸用竹片串起来挂到走廊上。他只好时时机警地听着她的动静,生怕她杀心大起。

太太不如女儿这么享受壁虎的陪伴。今天凌晨的时候,他正绞尽脑汁地想论文,头顶咚咚的脚步声简直像敲他的脑袋,紧接着是咣咣作响的楼梯,太太赤着脚从卧室一路逃来,跑到储藏间拿着手电晃过来荡过去,刺眼的光芒从他的头顶闪落脚底,整个屋子的东西都沿着墙飞奔,他再也想不起来自己要写的是什么了。

在她上班后,他补了一会儿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昏头昏脑地去煮咖啡,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也许可以趁太太上班、女儿也在幼儿园的时候,花一天时间好好地清理房子,在工人装纱窗、纱门以前先把能赶走的壁虎都赶走。劳动也是休息,就这样吧。这几个夜晚他留意到地下室也有许多壁虎。它们在贴着地平线的窗户上爬动,仿佛热切地在找寻屋内的微光,甚至有时他翻动书架,还能从不知哪里钻出一只来。在楼上,他曾亲眼看到壁虎从门窗边缘钻进屋来,然而地下室的壁虎又从哪里来的?会从楼上爬下来吗?他感到有点蹊跷。

他拿着捕虫的网,从储藏间的角落开始翻起。

旧物仿如心事,要收拾清楚永远也不可能。这话太太什么时候、为什么说的,他记不清楚了。也许是从纽约搬去台北时,也有可能是从台北搬到西雅图的时候。反正每一次搬家都是一样的,收拾、抛弃、归整、重生,她会依依不舍,而他通常不以为然。

他不以为然地拎出一个灰扑扑的纸袋,他记得这个纸袋,里面是台北的学生送的一些告别礼物——没想到还在。他将纸袋中的东西倒在地上,装在透明瓶子里的纸星星,竹片风铃,一个透明的塑料杯夹层里是有每个学生签名的纸……还有!一枚混合了血色的黄石头,刻了他的名字。当然,他当然记得是谁擅长篆刻,也记得这份礼物是如何塞进纸袋,混在了学生群里。

停车,从车库直接去自己的房间,每对情人都有自己的通道,不会遇见任何其他人。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布局,之后也没见过。只有在台北。他下车时拎着纸袋,后来又拎着下楼上了车。纸袋里添了这份礼物。

手心的石头不那么冷了,带了他的体温。

两年多了,他甚至从没有仔细看过这份礼物。他找来一张纸,拿了一小筒还没彻底干掉的红油漆,加点松节油,小心地蘸了蘸,印在纸上。

费瑞恩,还有花体的英文绕着这几个中文字,一串花环。

他没想到她是这么刻的——其实他根本没想过她是怎么刻的。他甚至都想不起来她有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如果叫过的话,她是怎么叫的呢?他把章塞进抽屉。这么多壁虎,不是一天能解决的。至少让太太晚上好好睡觉。他拿着捕虫网上了楼。

他翻起屋角的地毯,什么也没有。再用吸尘器吸床底和衣柜底,只有薄薄的灰。体胖气虚,他蹲了没一会儿就累了,撑着站起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个透明的小瓶子。装注射剂的瓶子,横倒在台灯座上,瓶底还有一缕纤细的橙黄。

他拿起来瞅瞅,没有字,几排白线,顶端标注0.3ml。

0.3ml什么?他疑惑地嗅了嗅。没有气味。把瓶子放回台灯上,他打算去查看女儿的房间。

等一下。刚伸手想拧开女儿的房门,他又觉得有些不对。

一个星期以前,刚刚从北京出差回来,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到底什么不对?他索性放下了吸尘器,回到卧室拿起那个小瓶子,对着光仔细地打量。

暴烈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瓶身,一缕缕炫目的光折向四面八方。他眼睛看花了。

到底是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在北京的半个月,他每隔两天和太太通个邮件,一周给女儿打一个电话。到家时一切如旧,她早上送女儿去幼儿园,他负责下午到晚上九点前的照管。甚为难得的是,她喜欢她的工作。说这话时,他总是忍不住抽抽鼻子。反正,她说,这些年跟着他从纽约到台北,再到西雅图,她从来没找到过这么像样的工作。

匹配她的智力。她是这个意思吗?她怀念中国大陆,在那儿她至少是中学的英语老师。后来她跟着哥哥来到美国,很快陷入了一无所长的窘迫之中。正是那段时间,在夜校他们碰到了。他们恋爱,而后顺理成章结婚。

她说,她一直对他心怀感激。刚谈恋爱时,她是这么说的,在最悲苦的日子,我幸运地遇见了你。彼时他也会激动地回答,你给了我救你的机会,我要谢谢你。婚后,他也曾温情脉脉地说过,我们的相遇是上帝给的礼物。后来,女儿出生了,他们对生活的耐心渐渐殆尽,有一天他突然改了口,你应该感谢好在还有我来拯救你。

她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得对,谢谢。

她再也不感叹他们的相遇是个奇迹了。确实不是。他这么认为。

有时他也会想,用不着这么刻薄。然而再次争执他照旧反唇相讥:难道我不是你的救星吗?

后来他们再也不吵架了。

我是你的救星。听起来多么荒唐。年轻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从硕士读到博士,前前后后六年,他们都一无所有,对生活不仅仅有耐心,还有仿佛用不完的热情,她还教过他中文。

之前她有过零散的无数工作,店里站过柜台,替人家看过孩子,接过服务电话,即便年轻的时候,对这样的工作她也是不满的。有了女儿之后,则是更多的抱怨。搬家似乎是个转运的信号,她得到了一份能让她自己高兴的工作——她以为,这是她唯一得到的智力型工作。沦落多年之后,她的才智终于得到了与之匹配的重视。

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进进出出,他感到些许的沉重。她原本是一个相信自己的才华在祖国得不到充分施展的美妙女郎,如今总是蓬头垢面,因为一家普普通通的内衣公司让她管理销售数据库,她就兴奋不已。

本来,他们是这样打算的——他博士毕业,她生孩子。没料到他没得到美国的教职,草草兼了几次课,接受了台北的临时教职,两年之后才得以来到西雅图。他要花七八年的时间把助理教职变成终身教职,他感觉自己活得像一块砧板上的肥肉,任何一个终身教授都可以随便剁剁他。他渐渐感到自己直喘粗气、声嘶力竭——是内心那个小小的自己渐渐血肉模糊起来——脸上的那个自己,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保持笑意。

他狼狈不堪。而她得到了成就感。她干得热火朝天,欢喜异常;他冷眼旁观,甚至有些说不出口的愤怒——也许是被忽略,也许并非被忽略,他们之所以还在一起恐怕就是因为从来不曾忽略过对方,也许他们的敌意将他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故意有了成就感,于是他就承担更多家庭责任,他越发地感到自己分身无术,未来变得岌岌可危、如履薄冰——然而,他每个月的薪水也只有近四千,对需要安定生活的一家三口来说,确实颇为勉强。

没什么不对。她一早去上班绕个圈子送女儿,他不上课的时候她开车。他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公交车。下午他把女儿接回来,一直陪她到上床时间。等她下班回来,不管神情疲惫,还是精神奕奕,总之吻吻女儿就急急忙忙地把一早搁在外头的鱼或者是牛肉的包装剥了,塞进烤箱。

饭菜也如生活一般乏味。她心不在焉地糊弄。总是这几样,烤鱼或者烤牛肉,培根炒甘蓝,再加个西红柿鸡蛋汤。他们偶尔也去中国超市买韭菜包回饺子,煮煮青菜鸡蛋面,拌拌黄瓜。不过,韭菜、青菜、黄瓜很贵,只是偶尔。有一回实在受不了了,他邀请她们母女两人去吃非洲菜,她断然拒绝,说她觉得家里吃挺好。后来他们冰箱里堆满了现成的比萨饼,热热就吃。

吃饭的时候,他们沉默寡言。这也谈不上反常。谁家有个五岁的孩子爬上爬下、叽叽喳喳,大人还能有机会聊自己的话题呢?

然而——有什么不对?

饭后,他洗碗,她和孩子玩片刻,然后他辅导功课一直到讲着故事送孩子上床——也许隐隐让他感到异常的,就是中间那个时段。以往他会听到,或者说是感觉到,她们两人看动画片、读书、聊天、尖叫或者玩健身球,混合着种种杂音,女儿滚动、跑动,楼板轻轻震动,诸如此类。总之,随便做什么,多少都有动静。然而最近,不对。

她们去散步。偶尔也能听到些许响动,感觉到有人存在。大部分时候,安静得只有他和时间在屋内流动。有一回,他看见她们从院子后门进来,两人的头发沾着露水似的潮湿,女儿握着一把悬钩子,太太抓着一把枯干的树枝,两人都脸色绯红。

不过散步又有什么奇怪的?他什么也没问。她们只是把时间表上的饭后消遣换了一项。入了夏,傍晚去树林散步,再也正常不过了。难得妈妈心情好,想陪女儿去看看河狸,顺便采些枝叶回来往花瓶里插,有什么不对?

真的没什么不对?

他把小瓶子塞进裤袋,决定去后院看看。

所谓的后院,是之前的房主将房子与山林斜坡之间的一大片空地都开垦了,一小片菜地种了卷心菜、豆角、菜豆,够平常的生活所需,尽头搭了间小棚屋,从里头拉出水管来,还特意让一排苹果树长成了棚屋的栅栏。

也就是刚搬进来的时候收拾,后来他好像就没来过这里。刚开始,他们找过一个园丁帮他们打理,而后他觉得这地方就是太太的了,和他并无什么关系。所以走在蜿蜒的泥土小径上,他感到格外的陌生——偷偷入侵的感觉让他颇为不适。

太太本来说要种花,自然,也就是说说而已。她什么也没种过,菜地都越来越荒。不知道什么菜结了几朵淡黄花色的小花,花瓣皱皱巴巴地枯了,沮丧地耷拉在支架上。不知道什么小虫子在眼前盘旋,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有一会儿他简直没法睁开眼睛。

在棚屋他有所发现。

瓶子。装黄色液体的瓶子。这里更多,有各种尺寸的小瓶子,大大小小的都还没用过,搁在泡沫盒子里。

木板架上堆放的竹片有火烤过的痕迹。他拿起来翻了两下,有些他看不出是什么的污迹。女儿串壁虎的竹片。

一把生了锈的剪刀,想要拉开都有点困难。一个塑料盆。一大瓶已经用了一半的氯胺。一扎剪得整整齐齐、长短相当的麻绳系在挂钩上。

地上扔了一个木筒。木筒,对的,出差回来他上台阶的时候,在门廊底下见过一个一样的。他问过干什么用的。太太当时说,做中药。

他捡起来闻了闻。这是什么味道?并不是氯胺,氯胺没气味。他放下木筒,用力地呼吸。也许不是木筒,是棚屋有一股淡淡的、略为蹊跷的气味,似乎有什么变质了,也可能是清洗剂的味道。

他绕房子半圈,回到了屋前门廊。那个他见过的木筒就搁在窗台上。掀开盖子看了看,空的,没东西,也没味道。什么都没有。

这天晚上他洗碗的时候故意磨磨蹭蹭,竖着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女儿在地毯上摊了一张白纸,叫太太把手按在上面,绕着她的手画线。这是个日常游戏,今天画只手,明天画只脚,要是有大纸箱,还可以画一群小人,涂着奇怪的颜色。走廊的墙上到处贴的都是女儿的艺术作品——全家人奇形怪状的身体部件。

他实在是将水池擦得非常干净了,即使在楼下,他也没能安心地准备晚上的功课,桌面上摊开的一本本书仿佛都是天外来客,他无心收拾,耳朵专注地听着楼上。

但楼上根本没有动静,笑叫、滚爬、奔跑、电视声、朗读都没有。在他书桌前的窗玻璃上,两只壁虎亮着白嫩的肚皮,简直是铁了心的信任。

他用笔尖敲敲玻璃。它们立刻便消失了。

大约半个钟头,差不多就要到他接管女儿的时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上台阶的时候居然是蹑手蹑脚。好像是深夜。

最近半年的深夜时分,或许说凌晨,太太睡着了,他便蹑手蹑脚地上楼,掩上门,开车出去。

开车出去。先去载上米妮,而后找一家餐馆吃夜宵——譬如非洲菜。为了安慰自己,他常常带着书吃——对焦虑不堪地米妮抱怨,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他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压力很大的样子。

假如没有足够的论文,假如拿不到正式的教职。他没法想象,他的生活如何为继。当然,找下一份工作。当然,听起来很简单。

米妮说,你要上课,要应付学生,还要带孩子,写文章——按说,你应该没时间外遇才对,但你总是外遇,还要保护老婆、孩子不受外遇的伤害。

是的。似乎是的。似乎他永远有强大的动力外遇。从台北的第一个外遇,到如今的米妮——他感到这一回有所不同,然而又像是自我辩解。一到半夜,他便主动地飞奔而来,送冰激凌,送巧克力,送香水熊,送漫画书,带她一起去吃夜宵——她借住在朋友夫妇家,房间紧紧挨着,他们做爱的机会只有下午,她的朋友夫妇上班的时候。有时他下课后会绕到她的住处,盘桓一两个小时再赶紧去接女儿。

机会太少。他想。然而冲动还是催促着他、逼迫着他往她的方向冲去。冲动指向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来不及思量。他看着米妮清醒的模样。她似乎总是在试图保持自己的清醒,她坚定地说,我要你,是因为要恋爱的感觉。

感觉。恋爱的感觉。也许吧。反正,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顺水推舟。他糊涂,她好似清醒。他假装自己没有负累,她声称这是一场质地纯正的恋爱。

恋爱。他带着她光明正大地四处游走。学校的咖啡馆或许有自己的学生,他还是把自己吃了一半的冰激凌递给米妮,喂她一口。米妮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犹豫不决地吃了。

疯狂。也许真的是疯了。一切都令他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许是不想知道。他越发糊涂,仿佛并不在现在,也没有未来。他置身于一层印花玻璃之中,看到世界的一切都不甚清晰。

说起来,他一切都没有错过。生活之粗糙、细节之烦琐,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感受,无论是冷漠、痛苦、孤独、倾泻、窒息,还是快感、愉悦、亢奋、癫狂。然而一切混合起来,直将他拽得身不由己地旋转,勉强存于他脑海的,只是空洞洞、不能思索的激动,一连串的动作一旦停止,他便微妙地觉察自己不知所措,而又无动于衷。

有天晚上,为送米妮参加一个餐会,他借口回学校拿几本书,太太叫他早去早回,说要用车去健身。米妮上车的时候一股烟味。他突然急躁起来,叫她立刻下车。大概是看到他的表情,米妮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车外零下三十度,积雪有她半个人高,她跺着脚裹了裹厚厚的围巾,转了一圈背对着他。他放缓了语调,轻柔地叫她上车,她在车上沉默了一路,看着窗外。一直都是笔直的公路,路边昏沉的灯,灯下的积雪只是短短的一点点白,接着便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说快到了。她才压着嗓子开口——你简直是个幼儿,除开有个博士学位,因此会说几国语言,懂得什么是好话,擅长写点情书,当然,床上表现也不错。其他价值,你都没有。

也许你说得对。他耸肩。她也耸肩,而后下车。隔着栅栏,他看见有人在窗口向她招手,她的脚步欢快——他调头,赶紧回家。

然而那天晚上太太没出去。第二天一早,太太送女儿去幼儿园,女儿拿起后座的围巾问,妈妈,你的?

太太拿着围巾问他。他认出来是米妮的。好在围巾的样子粗犷。他说,呃,一个同事,顺路送了一段,也许是他的。太太没有再问。

米妮接过围巾,狐疑地看着他,哎,这是前男友的礼物呢。如果不是你气的,我不至于忘记。没麻烦吧?没麻烦就好。

没麻烦就好。他在楼上看见女儿和她妈妈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一无所获地回到地下室,坐到书桌前,盯着面前摊开的几本书。

棚屋,竹片,氯胺,瓶子,壁虎……奇怪的谜面。

他们恋爱一年,结婚八年,关系一直融洽。不过女儿出生没多久,他们的关系便急转直下。并非因为彼此忽略,更多的也许是因为他们丝毫也没打算忽略对方,一个有着无穷无尽需求的生命陡然降临,他们互相抱怨、指责、大发雷霆,有好几次,太太直接将杯子砸到他脸上。

大概就是始自女儿出生的那年,原本相信爱情无坚不摧的他,不容分说地被无力感抓住,再也没法脱身。他也没时间为自己伤感,无力感也没时间,索性不假思索地将他反抗的念头拔除,一气呵成。

开始他只是个代课老师,一边经济拮据,一边开销猛进,他睡不着的时候就把时间花在了网上。和一个虚拟的女人谈笑调情,生活中死去的东西好像一点点能活过来似的。

后来,他得到了台北的工作,没到三个月,他有了第一次外遇,一个网友。那时候,他和太太并非像如今这样在一套房内分居,但差不多也等于是分居。

第一次。那上下奔走、无尽扩散的暖流令他颤抖。

这段日子,他和太太还在力图修补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谈话,回想当初,两人常常激动不已,然而看到现实,便长吁短叹。他们仍旧发誓要守候一生。

头一回的外遇。自然,就这样,当然只能这样。他收到了一件告别的礼物。

那个台北姑娘有一头浓密、乌亮的长发。她不漂亮,瘦瘦小小,只是拆散了的头发挺漂亮,不过他也只是记得,每回做爱以后,她会将头发拆了重盘,他在旁边等着她。

她没性格。米妮问他的时候,他这么想。

她很平常,不聪明,不漂亮,也没什么脾气。她在一家替黑社会洗钱的事务所做会计,她说自己的生活无聊,工作、吃饭、睡觉、看电视,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他们每礼拜开两次房,对这件事儿既勤奋又认真,然而从未有过什么深入的交谈。

他还记得那些个光线被窗帘挡在外头的昏昏沉沉的午后,身体的激烈而后静默的片刻,但并不太清晰。一场小憩,消失的疲惫与倦怠,倒不如抽屉里的那枚印章来得利落、清楚。

米妮,你才有性格。他这么说的时候,是诚实的。

米妮是个画家,直率又真诚。她对美有偏执的追求。她认为他渐渐肥厚的肚子简直是不堪入目——她说,看了就没法高潮。

太太第一次发现他出轨,是到了西雅图以后。

那也是个网友。一个结婚很早,三十一岁就有两个孩子的荷兰女人。他们都很饥渴,第一次在网上聊了几句,便约着一起溜出去了。他们相见甚欢。她棕发碧眼,身材丰润,他高大英俊,知识渊博。很快他们就开始定期约会。他们都有房子,她是居家太太,丈夫要上班,孩子也要上学。他也一样。或者也可以去开房。有段时间,他们的来往相当频繁狂野。

所以两个月就发现了。也许是浴室梳子缠着的棕发,或者是偶然滴下的浴液,不过在发现一枚陌生发卡之前,太太一直没有确认。发现后就疯了,她不让他睡觉,一定要谈谈,激烈的时候她说她想全家一起死,然后她仿佛完全忘记了这几年的性冷淡,非要狂热地做爱不可,然而刚刚温存起来,她又警觉地跳了起来,说着分居吧分居吧,这回我们该彻底分居了。

他们反复争吵,荷兰女朋友有日子没得到他的音讯,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带了一壶热咖啡来按门铃。那时候他们的房子还是租的,是城中心的一处公寓。门铃响,他以为是电工,毫无防备地开了门,一片喷着热气和香味的咖啡迎面泼来,落了他一身,烫得他哇哇乱叫——幸好,她还没往他脸上浇。

她的一儿一女,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母亲扔下咖啡壶就往屋里冲,齐声地尖叫。

她没来得及冲到他太太面前,便被他拽着扔了出去。

不过,太太在客厅里看到了这眼花缭乱的一幕幕快动作。她跑回卧室,想和女儿一起藏起来。

他打电话叫管理员把她们送走。管理员来了,她们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来过。这意外的沉默甚至让他战战兢兢,他怀疑不是真的。

她确实没有再来。来的是她丈夫。

之后半个月,她丈夫半夜时分打电话给他,干脆地咆哮了几句,夹杂了一连串的脏词:“你睡了我的女人,就得付代价。”“我刀都磨好了,赶紧把你老婆和女儿藏起来,哪天她们万一被强奸了,你不会像干我老婆时那么痛快吧。”……

他吓得哆嗦。真的哆嗦。他想起上学的时候,因为成绩优秀,身体羸弱的他被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个子男生一次次威胁、勒索、痛揍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无辜的,他想咆哮。而这一回,他似乎并不无辜。

我是个失败者。我只是以为自己聪明。他对米妮说。

米妮以一种诙谐的眼神瞅着他,哧哧笑了。

那你怎么办的?米妮问。

怎么办呢?一场噩梦。他一夜不眠,一早就跟在母女二人后头,把女儿送进了幼儿园,路上小心翼翼地告诉太太,是这样,是这样。他不敢抬起眼睛,说得断断续续,然而太太听明白了,她也不看他,怔怔地看了前方片刻:“我请假,也许咱们得谈谈。”

谈话的结果是,他们又一起去了三个警局。幼儿园附近的,大学附近的,公寓附近的,报案花了一天时间。在第一家警局里,警察听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和他太太,咕噜说,这位威胁你的先生的太太,一定和你有性关系的啦。

他没有说话。

警察扬了扬眉毛,哦,你在想……没关系,随时想来都可以的。

太太一拧身子,走了。后来的两个警局,她就坐在车里等他,没再进门。

就是因为这个,太太郑重地提出了买房子。她保证原谅他,但是不保证下回还能原谅。她说,你看到了那两个站在门口的孩子。你也伤害了他们。她还说,为了女儿,你也必须洁身自好。

也许太太说得对。

女人都是对的。他错了,却不知道自己怎么改。

他重重地说,我不想伤害太太。她陪了我多年。她和女儿是我在世上最不想伤害的人。我爱她。

米妮眯着眼睛看他,似挖苦,又似理解,说,原来受伤害的还有别人的孩子……真是个伟大女性。中国的伟大女性,嫁给了一位美国的高尚男性,天作之合呢……她的善良攻无不克,你的高尚土崩瓦解。你们可真是奇葩。

平常他颇为欣赏米妮的刻薄,然而这回不喜欢。他现在的问题是全人类的困境,并非中美关系博弈。

但怎么说呢?和她说于事无补。他想。他装作没听到,继续告诉她。

有大半年时间,认识米妮之前,他确实洁身自好,努力地想着维护婚姻。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天天没话找话说。即使经济窘迫,他们还是在假期把女儿送去了爷爷奶奶家,他们则去度假,号称修补关系。

然而没话找话就是没话找话。刚一说话,已经冷场。每句话之间都隔着山高水长的距离。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另一个人便左顾右盼,眼神游离。回来以后,他的书房反正在地下室,他夜夜备课不再上楼。太太心照不宣地并不质疑。他们终局性地分了居,只是这一回,他们不再试图弥补,他们装作根本不需要弥补,他们很恩爱。

真惨,米妮说。好可怜。

楼上的寂静让他坐立不安,他想上楼,但起来又坐下了,好像是头像突然开始闪烁的米妮隔着屏幕伸手拽住了他。

他写了又删除,犹豫片刻终于发出了一条。好吗?

米妮的回复是立刻的。不好也不坏。日子。

他仿佛从中得到了微妙的鼓舞。我给你送冰激凌去。

米妮许久才回答。可笑。

也许。也许。既然你觉得。

肯定了。

我担心你。你心情似乎不好。

不想更糟糕呢。

我挺难过的。

没关系的。你难过一会儿就好了。

晚一点,你愿意我去看你吗?

米妮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像暗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她没再上线。

他是在一家画廊遇见了米妮的。实际上,是他们一家三口遇见了米妮。米妮的朋友开了那家画廊,是他们邀请她来美国,并且住在他们家里。女儿和太太都喜欢米妮,听说米妮住得离他家不远,太太还热情地说,都是中国大陆来的,哪天到家里吃饭吧。他很少听到她邀请谁到家里来。米妮的名片似乎到现在还在客厅的杂物盒里。

而他鬼使神差,第二天直接去了画廊。看到米妮,他居然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我特意来看看你。

米妮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直地看着他,讶异渐渐变成了一缕微笑。他也跟着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是的。她没有拒绝他,她很高兴无聊的生活有个偶尔的伴儿。

那天他的车脏兮兮的。车身到处都是飞溅的泥水,女儿挖土的小铲子扔在副座脚下,后座摊的到处都是废旧报纸、杂志、撕开的包装袋以及用过的卫生纸。米妮略略一愣,随即打趣说,邻居的垃圾你都顺路带走?犹太人果然善于赚钱呀。

他们沿着空荡荡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几乎绕了城市大半圈,他把车停在一处山坡上。那里有片潮湿的林地,还有破损的堤坝,他们坐在堤坝上,他摸着她的头发,顺势将她的脑袋揽在胸前。她抬起头,他扳着她的脸,他们第一次亲吻。

如果他不说我爱你。

可是他觉得不能不说。好似给关系扣上一顶正式的帽子——听到他说爱,米妮欣欣然地笑。而他说分手的次数,也许和说爱一样多。

第一次他为什么提分手呢?对了,因为他的邮件。有几天太太在家值夜班,用的是他的电脑,或许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或许是早就感觉到猫腻,她翻看他的上网记录,看到了他在网上和数个女人打情骂俏,说些那么下流的话——太太愤怒地吼道。其实已经过去了。他想。那些都是他睡米妮之前的。

他很认真地解释说,调情。我只是苦闷而已。

太太一滴眼泪涌出来,随即转身走了。

咯噔噔,大门吱呀。半夜时分,他又惊又怕,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找她,过了一个多钟头,他听到她回来的动静。

他说你我一定要分手。我爱她。我们要好好生活,修补我们的关系。我不能再让她失望。

米妮讶然望着他,脸颊发青,好像被猛然抽了一记耳光。她的眼神惊骇而又惶然,他感觉到她六神无主,她想镇定下来,然而从胳膊到手都在颤抖。她坐下来,想抱住沙发坐垫,然而随即将脸贴着靠枕扑倒,半晌不作声。也许哭了,他这么怀疑。不过她很快就坐了起来,眼睛干干的,腔调也干巴巴的,你真让我失望。抱歉。他说。

米妮深深抽了一口气。你在欺骗自己。我原本以为你会更清醒一点。

你在说什么?我很清醒。我知道我爱她。你不可能比我更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米妮点点头,好的,清醒地爱去吧。

而后,为了安慰她受伤的心灵,他开了老远的路带她进城,去最好的冰激凌店,说你挑。她挑了木瓜、芒果、悬钩子、椰子四种口味。他开心地说,甜品是种抚慰,我喜欢看着你吃。

后来,她就了解他了。渐渐地。他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说一次分手。开始她都是愤怒的,后来,她不知道是当真还是不当真,点点头说,好的,再见。

一而再,再而三,他回回都说话不算数。她渐渐变得讥诮,哇,你又这样。下次开口之前,一定请你先动一动你优秀的大脑……在人群中,我应该算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了。

不能说她不喜悦,然而有那么几次,她以一种颇为怪诞的眼神看着他。纵然刚刚说过分手,他还是一样带她去吃冰激凌,有那么几回,冒险带她去办公室做爱。他的办公室有一张午休用的淡绿色沙发。有一回,他们做爱的时候,学生来敲门。她问怎么办。他让她缩在沙发上,自己拉扯着衣服从门缝中露出半张脸说,抱歉,我睡了一会儿,忘记了你会来……学生走了。

他们身体的配合一直很好,他觉得。但是到了后来,她似乎颇为厌倦,总要赶时间似的套好衣服,说要回家洗澡。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披上了大衣,戴上了手套,他摸着她的脑袋说我真的爱你。也许哪一天,但愿五年后的哪一天,我站在你家门口按你的门铃。

看起来,她觉得这是个不好笑的玩笑,她忽然皱着眉头,厌恶地说,滚蛋,你只爱你自己。我也不爱你。我只是无聊罢了,想帮你离个婚。说句实话吧,我觉得你们两人都心智不全,为了你们的亲生女儿,赶紧离婚吧。让你太太找个能照顾她的老男人,你去找个陪你玩的小女人,从此以后全家都过着幸福的生活。真的。你努力!

她急急地穿过消防门,他锁办公室的门花了点时间,追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图书馆外头了,他望着四周,亲切地说,我应该谢谢你的建议吗?

我谢谢你。请你滚蛋,算帮帮我。立刻,永远别回来了。她毅然决然地说着,脚步往旁边的道上挪,走开,不要跟着我。

那天深夜,他对米妮热切地解释说。

你没有孩子,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况。

了解……可怕的妄想……你还是像我一样承认吧,我们都只爱自己,别装了,你和你太太,都不要假装自己是伟大的爱人,伟大的家人。

也许。他揪心地想。也许。

然而何必这么一针见血、自作聪明。

我爱我的太太。要是她发现你的事儿,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放心。她会原谅你的。她如同圣母一般,永远地原谅你……哦对了,你要分手?好的。要当真哦。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你亲妈,也当不了你后妈。

这是几天前,仅仅几天前的事儿。仿佛真的成了最后。在网上她还是回答他,然而再也不允许他去见她。她说,不闭嘴没关系,但记得拉好裤子拉链。

楼上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板上。

他竖起耳朵。

太太的身体从楼梯口俯下来,圆脸因此有些虚胖。哎,知道吗,我今天中午见了米妮……画廊的米妮。你记得她吗?

他重重地靠住了椅背,绽开一个圆满的笑容,仿佛很有兴趣聊天的样子。哦,那个……怎么样?

太太大约怕他不记得,重复说,画家,那个中国女画家,米妮。

他信手拉开抽屉,看见那个印章,又顺手关了。他清了清嗓子。是的。记得。她怎么了?

太太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最近的晚上,我总是失眠。我们见了几次。

听你这么说……她还是个精神科医生?

……差不多吧。太太神秘一笑。她说话很有意思啊。

……是吗?很难想象……你们都谈些什么呢?

我告诉她,这几年我们很少去教堂,我感到很内疚。

他又清了清嗓子。她说什么?

他想不出她会说什么。

她说……太太托着下巴,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然而还是尴尬地说了。她说,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去,用不着的时候就不去。人和老板都这种关系。

他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以前的太太是个虔诚的人,现在至少也是个努力虔诚的人。

……嗯,当然……我是说,不要太内疚。

突然不再信了,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还是挺难过的……

嗯。是的。我明白。

……嗯,我还告诉她,自从家里有了壁虎,你半夜不再出门了。

……你……什么?!

他觉得脑子里有什么轰然倒塌。这一声什么,从喉咙里出来得格外艰难。

……你今天去过棚屋了呢,药水洒了一地……上回见面的时候,我告诉她,你半夜常常用车,车库的车辙、轮胎上的积雪……就连车里的东西都不一样了。论文压力太大了吧?或许是有什么事儿?我们都睡不好。她呢,就告诉我,她小的时候,夏天的晚上,爸爸经常去一个阿姨家帮她打壁虎,她妈妈后来就带她去抓壁虎……

他觉得血全从脑子里的碎片间流走了。他一定脸色刷白。

再往座椅后背使劲地靠了靠。镇定。镇定。

……然后她就发现,自从家里老有壁虎以后,爸爸晚上再也不出门帮阿姨打壁虎了。

……你……疯了……你是说,你带着咱们的女儿去抓壁虎?

太太望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安静得诡异,甚至浮出了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说我疯了。不光抓,米妮还教我们怎么做药。她妈妈教的。她说壁虎是一种治神经衰弱的中药,只要把壁虎的肠子剔掉,用氯胺洗洗,剁成泥,蒸馏成水,就是药……嗯,你没发现?我的眼圈是黑的,睡不太好呢。

太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圈。不过,灯光影影绰绰,又有段距离,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垂下眼睑,绞尽脑汁地想——她和米妮到底在干什么?她知道什么?

等等。

让他感到蹊跷的,太太那诡异的安静神态,是从哪里来的?他抬起头来。她的脸平静得骇人,仿佛挂在她脸上的,是米妮的面具。她的眼神闪闪发亮,传递给他的是胸有成竹、跃跃欲试的挑战。这样过度的自信,更像米妮。这哪里还是哭哭啼啼的太太呢?

一阵晕眩。一个念头闪过。也许,他感觉到的不对,并不只是夜色中消失的动静。这个人也不对了。怎么会?怎么会?他托着脑袋回想了片刻,怀疑地想,是的,她近来走路步态也轻松了许多。

米妮她也能信?米妮只是逞强罢了。她敏感又急躁,急着保护自己,总装出冷淡、确凿、自信的样子罢了。他这么认为。

太太低下头去,伸手抹了抹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擦眼泪。

他咳嗽一声,站了起来。

他们突然听到女儿在远处的叫声:爸爸!妈妈!

太太站了起来,哎,我去……她走两步,又回头说,米妮要去法国,我这么麻烦人家,是不是该送点礼物?送什么好?你帮我想想。

太太轻轻的脚步声从他头顶走过,她似乎在说着什么。

叮咚一声,米妮上了线。

他的心忽一慌,手颤抖得厉害,没法打开窗口立刻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儿。2015-9-14修改定稿

少年之旅

我们在周老师的葬礼上碰到了。

胰腺癌把周老师消耗得骨瘦嶙峋,只剩下了一把可怜的骨头。而殡仪馆的化妆师又几十年如一日把死者画成同一张面孔,似乎想假装时光不曾往前移动,死去的永远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有血红的嘴唇,脸上脖子上扑着干巴巴的白粉。已经二十年了。那时候,她快有五十岁了,不修边幅,照样是全校最美的女老师。

在哀乐中绕行一圈,和她的丈夫握手,对她的女儿说节哀顺变。走这个过场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认出了彼此,不过等出了场,大家才小心翼翼地打起了招呼。成年人都是孤岛。因为葬礼,大家穿得肃穆。曾经寒酸的晓海如今西装革履,俨然是个成功人士。曾经很帅的闵亮,少年时惹得外班的女生成群结队,在我们的窗外拉拉扯扯、探头探脑,可他这会儿的气色灰败,整个人萎靡不振,大概是因为旧夹克衫洗得太皱了吧。大家都认出来的只有李苏桦,她照旧姣好而时尚。出于孤岛的慷慨,男人们也夸奖我漂亮了,漂亮,嗯。他们赞美的动静有点大,隔壁的追悼会出来的人冲我们翻了个白眼。晓海翻出了手机,说着好好聚聚聊聊。既然他都说了,于是大家都这么说了。

进城前有一段正在修的马路要绕行,于是拐到河滩,经过一段不长的泥土路。下了几天的雨,路有些泥泞,各种阴影沉沉的树,一株接着一株,乌泱泱连缝隙都不留地压了下来;走到一半的路上,我看见有辆小车停在一棵槐树边,一半车身没在草丛之中。

我又看了一眼。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兴许是李苏桦的车。

我们一前一后从殡仪馆出来,分道扬镳的时候,还隔着车窗挥了挥手。她开的是一辆微微暗淡的墨绿MINI Cooper。和这辆一半歪在草丛里的车是一样的,它歪蹲着望着远处的河滩。丛丛的树影间,看不清楚车里有没有人。

一样的车多着呢。我想着,过了这段河滩,就有高架桥。未来的同学聚会,我以为是不会再来的。

读书的时候,是个美感稀缺的年代,大人们踩着风琴唱几首革命老歌,电台里开始播放港台流行音乐。然而李苏桦就是我们眼中的美,她是学钢琴的孩子,我们全年级只有她一个家里有钢琴,所以她包揽了所有文艺演出的钢琴独奏。大家都知道,她的父母研究火箭发射器——这么高级的事业,她在我们以上的形象里又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李苏桦是我的好朋友。我的朋友李苏桦并不那么喜欢钢琴,她喜欢听电台的征友节目,裁剪报纸中缝的征婚和讣告,她的书包里有一本厚厚的蓝壳笔记本,贴着剪报,旁边还会有她的笔记,譬如地址、爱好、个人情况啥的。学校图书馆有一套五本的《泰戈尔全集》,她给这些人写信的时候经常借来抄抄。她总是署名佘悦莉——但我才叫佘悦莉。

晓海和闵亮关系也挺好。这有点奇怪。他们完全不一样。晓海瘦小枯干,长得黑乎乎、皱巴巴。大概没有人见过他抬头挺胸,虽然老师天天都在讲。他随时随地似乎都是窝成一团,半蜷缩,上课的时候就趴在课桌上,他总是在画汽车,没完没了地画,他画画的时候嘴并不闲着,滔滔不绝、骂骂咧咧,不知道是在骂谁。而闵亮呢,和李苏桦差不多,是个明星人物,他妈妈是个舞蹈演员,他爸爸以前是演员,后来当了歌舞团的领导。外加他又高又好看,谁都觉得他未来肯定是个明星。不过,虽然他的成绩很一般,他还是觉得教授了不起,要是能当学者就好了——也许,是指李苏桦的父母?

他们真的忙乎起了聚会。晓海说,共同的歌曲,共同的回忆,他请大家卡拉OK。

共同的回忆。也许。那个下午,在工艺美术系的男生李勇以及传达室老大爷怀疑的目光下我拔腿就跑,奋力地逃,一直到看见了正在买烧饼的晓海和闵亮。

晓海朝我翻了个白眼。闵亮踩着自行车,叫我和他们一起去幼儿园玩。我们拽断了写着“三八节快乐”的横幅的绳子,横幅一半垂落到了地上。那幢淡黄色的苏式小楼有漫长的走廊,每间教室都上了锁。不过,窗户全都一推就开,而且,教室和教室之间都有侧门,一通百通。我们从小班走到大班,各种玩具都玩了一遍。有间教室里搁着画架,我们在画纸上涂抹,再把画过的纸烧了。闵亮往火里扔羽毛球,一股糊味儿。晓海拿几块小孩子擦嘴的小毛巾噼里啪啦甩,火灭了,地板烧黑了一块。

包间的灯光那么暗。闵亮独自坐在沙发上。我乏味地打着招呼,说第一个我点歌……我话还没说完,闵亮就一声哀怨的长叹。他从包里拿出一支液晶血压计,在身上这里按一下,那里又按两下,说自己已经久病成医了啊,久病成医了,还说血压、肾脏、心脏、血糖、体温都不正常,医院什么也查不出来……第一首歌儿已经放完了,第二首歌也开始了,我还是坐在点唱机前犹豫,一脸干巴巴的笑意,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各种器官的病变可能,不好意思去拿起话筒。

来的这一路车堵得厉害,尾灯、前灯、路灯、霓虹灯、红绿灯,随着车行滑成一道道缓缓交错的流光,四处闪亮。这些年,我好似是在积攒未来,忙得四脚朝天,丝毫没想过现在已经长成了未来——奇怪的是,并没有多久,而这座城市已经变得密不透风。在不久以前我还在背着书包上学,天天经过这里,只能看见几段参差的墙,一片碎石的荒野,夏日杂草芜乱、蚊虫纷扰,都不敢往里头钻,要等到冬天有霜雪覆盖,土地结实的时候,孩子们会成群地来挖兔子洞。如今到处都是高楼,土地都是人工绿地,我时时开车上高架,不知道还有谁会热切地画汽车,还有谁在乎别人有钢琴呢。

就沿着这一路,我回到了幼儿园搭积木。我一直搭到了日落西山,斜阳铺了红地板,一片昏沉的黄晕。散发着奶香味的一排排水杯和毛巾。开始的时候总是塌,后来能搭得高了,看起来宏伟些许了,有点像如今四处的华厦了。

眼看着高楼就要竣工,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哒。哒。轻轻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闵亮拉了我一下,嘘……无声无息地,晓海已经溜到了屋角。也许是裤角,也许是腿,总之我就这么一个转身,大厦便倾倒,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已经来不及收拾了,我们都跟在晓海的后面,挤进了储藏间。

储藏室狭窄,只够面对面摆两排货架,上头挤着各种零碎的物件,譬如毯子、针线盒、洗衣粉、花盆之类的瓶瓶罐罐,满当当的。晓海第一个钻进来,他贴着墙缩在最里头,我挤在他们两人中间,闵亮的鼻头几乎贴着门板。我们屏住呼吸,缩着身体,聆听外头的动静。而就在这么静悄悄的紧张时刻,晓海那一头,有只手意外地搭在我的手指上。我缩了缩手,他也缩了回去。片刻之后,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握着,用他的手指挤压我的。

我能用余光看见晓海。然而我不敢去看。我只是感觉到他和平常一样,窝着身体,耷拉着脑袋,望着地面,根本没看我。

或许是空间逼仄?我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手指缓缓爬上我的手腕,跳到腰间,搭在衬衣上。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摸了摸衬衣。我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一根手指,然后两根,仿佛束手无策地停在腰间,一动不动。

嗒嗒,吱呀,门开了。没有脚步声。也许那人正惊诧地看着一地的狼藉。他会恐慌吗?会报警吗?还是拎起根水管到处找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呼吸灼热,忐忑不安。

那人进了门,只是几步,随即停下了。大约是因为害怕,闵亮朝里挤了挤,晓海没动。我们挨得更紧密了,然而只有恐惧。这意外地一蹭,那只搁在我腰间的手不见了。

脚步声终于又响了起来,倒退着回去了。咔嗒,门锁搭上了。那人走了。

闵亮贴住门又仔细地听了片刻,轻轻地拉开了。

像水花般泼洒了一大片的阳光,我的大厦是应景的废墟。我们丝毫没耽搁,立刻从窗户翻了出去,爬出了墙外,跌倒在树丛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同刚刚得到自由,那不离不弃的金色阳光,透过了枝枝杈杈漫不经心地落在脸上,仿佛千万只温暖的小手指,要将我哄睡过去。

我浑浑噩噩地闭上眼睛而又一惊一惊地努力睁开,我绞尽脑汁地想,想到底怎么了。那没有人形的脚步声以及挤在一处的窒热,还有,一只隐秘的手传来的那点点的犹豫——那两个并不熟悉的男生,他们躺在不远处,好像睡着了似的——少年之旅,奇异得像是幻觉。

……大概也就是一个礼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三辆警车来了学校,在篮球操场停了有一两个钟头。它们呜啦呜啦地冲进学校,搅得四处悸动。我心惊肉跳,想到那被拽断的三八节条幅、塌方的摩天大楼、烧焦的地板,以及恶臭的羽毛球。要是警察逼供,我只能说是我,那些丢掉的、烧掉的、坏掉的,都是我自己干的——然而,奇怪的是,警察并没有来找我。

谁也没有来找我。

歌曲一首首地空放,我站起来又坐下,急切地等着有人能让我从闵亮的病态中解脱出来。大约足足有十分钟,门把手一转,紧接着,一个尖厉的女声,李苏桦笑容满面地跳了进来,说着抱抱,她真的抱了抱闵亮,抱了抱我,而后说带她先生来了,要给我们介绍。

这对夫妻像是模具里压出来的,都修长,都长着瓜子脸,都穿着一套有如春芽般淡绿的情侣休闲装,看着甭提多喜庆了。刚刚还拿着体温计打晃的闵亮也不晃了,他牢牢地盯着她先生,眼神颇为微妙。

确实微妙。

我们都已经三十五六岁,然而她先生分明是张二十岁的脸,他的皮肤简直像糯米纸,白嫩、透明,眼神也像是二十岁的,相当好奇、稚气。

以前每回外班乃至高年级的女生观光团来参观闵亮,我都会悄悄数一遍。她们三三两两、七七八八,大概能凑出一个小班。不少姑娘挺好看,个头高,或者眼睛漂亮,或者头发美、腰细。我没什么优点,我只能暗自数数,我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胖子。

老师讲课太无聊的时候,闵亮喜欢趴在课桌上往后看。当然了,他看的是李苏桦。下了课,他经常挤到晓海的座位上来看他画汽车,他只要一来,我就得去和李苏桦挤挤。似乎,看起来,他真的在看晓海的汽车,还连声称赞,然而也许因为是女生,也许只是因为我注意,我觉得他的眼神一直在往李苏桦这里瞟。我告诉李苏桦,她只是睁大眼睛耸耸肩。她平常都在写信,偶尔会跟我讲讲这些奇怪的人。有时我会想,他在看她,她在对我讲故事。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真让我感到骄傲。

李苏桦挨着她先生,两人占据沙发一角。她听着闵亮絮叨自己的病史,那一脸的微笑,像是颇为陶醉于他的谈吐。她身子一点一点地歪过去,那股亲热的要听个仔细的劲头,逼得闵亮只好往后挪,他从包里亮出一摊管子、盒子、线等医疗工具,逐一开始介绍。屏幕上跳出来一首《恋曲1990》。估计是李苏桦点的。我断然地切掉了。不如让他们好好地聊聊。

晓海夹着质地优良的皮包,脚步轻快地进来了,他连连地作揖抱歉晚了,闵亮听说你老婆是个教授了,你,真是对理想最执着的那一位啦……李苏桦你结婚是我在国外听说的,那都七年了吧?正好先生也来了,我给你们补怎么样……佘悦莉小孩是男是女几岁了?时间不饶人啊,都是人家爸爸妈妈了,时间不饶人啊快着呢。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举手,抬足,大笑,看起来都干脆利落爽朗,然而点点滴滴地,我为什么感觉到的还是从前——那不能自制的退缩、窝着藏着,似乎总有什么令他胆怯。

大概我的印象里,晓海是个丑角——在谁的记忆里又不是呢?瘦弱、枯槁,时时刻刻都埋在纸里头,好像整个人都想渗进去。他不想抬头,不愿意看着人的眼睛,独独愿意藏起来压着喉咙咆哮,一连串的自言自语、污言秽语。每年都有女生找老师,周老师也曾并不委婉地叫他去看看病。男生不比女生更喜欢他,他们给他的外号是耗子,还把水蛇砸进他怀里,常常吓得他贴着墙乱窜,恨不能挂到吊扇上去。反正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好朋友闵亮总是默默地走开。

如今,大概是因为有了份指手画脚的工作,晓海是个有面子的人了。他乐呵呵地,一屁股就坐到了李苏桦和闵亮中间,腼腆地摘下了金边眼镜,左右看看,你们看这眼镜怎么样,昨天刚配的。李苏桦接过去看了看,没什么不对嘛,挺好。晓海眯缝着眼睛浮现了一脸宽容的神气,你们看看是真的假的啊,店家说纯金,花了三万多呢。李苏桦像手被烫了,立刻把眼镜塞回他手里,哎哟喂,真的。再说,眼镜是假的,三万块也是真的。她瞪大眼睛打量着晓海,瞅你这身又滑又亮的外套,只在电视上看见大牌明星穿呢。晓海越发地宽容耐心起来,说当然啦,我知道你这样子舒服,不过人在江湖……再说,米兰买衣服比国内便宜……话说到这里,晓海辗转反侧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摊医疗器具上,登时大声地惊叫起来,闵亮?你脸色真不太好呢。

工艺美术系男生李勇给李苏桦的信,我看过的第一封是《致橡树》:“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等我看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成了《错误》:“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那信纸就是当时流行的蓝色格子纸,厚厚沙沙的,有一股香粉的味道。他还画了张和语文书里的差不多的白描,柳树和美女在一起。李苏桦实在太好奇了,非要我和她一起去见识一下:看看他能长什么样,见势不妙的话记得要跑快点喔。

李苏桦嘱咐我好几遍,你是李勇的姐姐,要给他送生活费。记清楚没?喔。记清楚就好。青砖红瓦的宿舍楼,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将门窗挡得严严实实。传达室的老大爷午睡刚醒,眼睛半睁半闭,眼球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几乎快要滴出泪似的,我冷不丁看见他空洞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半晌才咕哝着说,李勇的姐姐给他送钱。老爷爷抹了一手的眼泪,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惊人的嘶吼。李勇!你姐给你送钱!

我身后三米开外,李苏桦一溜地小跑,跑到楼前的水池边装出洗手的模样。等到她的手大概已经沾满了水管的锈斑,一个孱弱的身形才从走廊深深的阴影里渐渐亮了起来。枯瘦的形状,和晓海差不了多少。我知道依李苏桦的意思,我应该拔腿就跑。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左顾右盼地出来,再定住脚步疑惑地看着我:是你吗?什么意思?

这时候,他才站到了光亮处。李苏桦看清楚了,她一歪脑袋,拧上水笼头,若无其事地甩干了手,走了。

谦逊如晓海,他委婉地说出去打电话,片刻后,侍应生端了两只巨大的水果船进来,搁在茶几两边,那高度让我们这几个近在咫尺的人,彼此相望都感到困难。还有两瓶认不出名字的洋酒,模样十分显赫。我们面面相觑地看着,闵亮闷闷不乐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装了各色药粒的塑料盒子晃了晃:我吃药,不喝酒。

李苏桦忽然就松了口气:“先别开,我们得商量一下……”她飞快地扫视我们大家,而后冲侍应媚笑:“把酒换成饮料成吧。”

侍应生断然回绝了:“我们有规定,点了就不能换。”李苏桦咦咦地不甘心:“大家都开车呢,你们老总派小白脸开车吗?我觉得你就不错,要么,现在就把车钥匙给你?”

闵亮猛然一声咳嗽,拿着药盒的手颤抖个不停,他的眼神翻山越岭,反复越过那琳琅满目的水果船,也没找到水。侍应生赶紧借机出去:“……我这就给您拿个水瓶去。”

大家都不说话了。晓海点的歌曲兀自在放。闵亮还没转过神来,他意犹未尽地望着李苏桦,而李苏桦敏锐地侧身去和先生讲话了,我感觉到闵亮要指望和我倾诉了,赶紧翻开包,摸着手机起身:“我得给阿姨打个电话。”

再进包间的时候,侍应生正弯着腰作开瓶状。李苏桦嚷嚷说自己要开车。晓海则在大笑:“你们放心地喝,我这就给你们安排司机。”我们一时无言以对,他又趁机补充说,早就知道你们就这样。最自觉的肯定是我啦,我自己早就安排好了,司机就在楼下呢,你们不信出去看,那辆黑色凯迪拉克赛威。

看看人家这气场。到最后,就连病怏怏的闵亮也尝了两口,脸微微地发了红。李苏桦的先生眼睛暴出了血丝,还特意拎起裤管给我们看他雪白的小腿,泛起的血丝简直有如凶杀现场,大片大片的红斑此起彼伏。

晓海坚持让闵亮唱《红莓花儿开》,说他在学校唱过。闵亮推辞了半天才拿起话筒,裤子好似要把他绊个趔趄:“咳咳……我好久没唱歌了。”

晓海啪啪地用力鼓掌:“我们的怀旧之歌啊。”

不是我们。或许只有他。闵亮喜欢听歌我知道,但我从不记得他唱过什么。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音乐就是年轻人的梦想。闵亮收集了不少磁带。有一回周老师还给大家她没收掉的磁带,还板着脸说同学们喜欢的流行歌曲全是情情爱爱,音乐水平也不高,和青少年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完全不符。

或许我们真的在怀旧,大家都沉默地看着闵亮一会儿摸摸脉搏,一会儿压压太阳穴,心不在焉地唱走了调。

初升高,我们三个中等生继续本校的普通班。普通的意思是,老师觉得我们若干人等,能有一两个考上大专就该谢天谢地。晓海则干脆读了职业高中——后来的发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先是分到银行,接着进修升职,吉星高照后来干脆自己去开公司——不过,那时候谁也不通晓未来。

李苏桦还是那么风生水起,她弹着钢琴,上过两回电视。有一回,我骨折在家休息,李苏桦来看我,但到了我家楼下却叫我下楼,等看到我瘸着拐着下了楼,她的表情十分惊讶,她说本来没以为这么严重,还想让你陪我去找一个人说清楚点事儿。什么事儿?她语焉不详,算了算了。第二年,我们高二时候的春天,大概是因为练琴,李苏桦在家撞墙自杀,听说她头破血流,缝了不少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周老师气得青筋直暴:“才会了一点雕虫小技,就学会了心术不正。不站在舞台上就活不舒服!演戏都是给谁看的?!”

然而她没说自己批评的是谁。她提到李苏桦,语气温和而客气,“让她安静安静”,然而我想回报她,于是我决心去看她。她妈开了门,黑着脸,顶着门,丝毫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虽然语气柔和,李苏桦同学睡了。麻烦你来了这么一趟。我转身要下楼,她还叫住我,嘱咐我好好学习,不要受李苏桦的负面影响。

其他我都是猜的。她妈也没给闵亮什么好待遇。他在校外的林荫道上拦住我,神情紧张,嘴唇直哆嗦。也许自杀这个词对少年来说,太过凶险,就像一闷棍打下来,一个巨大的死字翻落在眼面前,他吓呆了。我说我不想去。他说我撒谎,他知道我去过李苏桦家。我感觉灰溜溜的,转身就走开了。

……然后,就停电了吧。“为什么离婚?”李苏桦的表情颇为严肃。

正是音乐间隙的沉默片段,刚拿起麦克风的晓海猛然一回头:“什么?闵亮,你离婚了?”“你还不知道他就是这么窝囊呀?”李苏桦的语气,说苛责也行,说爱护也未必不是——她最擅长把握各种小情绪。

闵亮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仿佛在认真思索:“她读了博士……不想回国……那也只能这样。”“喔?还不是你又当爹又当妈,把她培养成教授的吗?”

闵亮那篇有关理想的优秀范文,周老师在全班大声地朗读过。他的理想是学航空,当教授,他要研究冲破宇宙的火箭,要把美国的火箭挤出外太空。

谁知道是讽刺还是鼓励,周老师读完还特意说,要实现理想,你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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