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泰戈尔集(03):沉船(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6 19:50:08

点击下载

作者:泰戈尔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泰戈尔集(03):沉船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泰戈尔集(03):沉船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

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

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

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一

谁都不怀疑,罗梅锡这次准能通过法律考试。职掌大学的智慧女神,从一开始就从自己的金色莲花座上,不断撒下缤纷的花瓣,变作奖章,赐给罗梅锡,而他也从未错过获得奖学金的任何一次机缘。

现在考试完毕,罗梅锡该回家了。可迄今未见他收拾行装,整理箱箧。他父亲曾来信,催他快些回家。他复信道,待考试成绩公布,马上起程回家。

安纳达老爷的儿子约庚德拉,是罗梅锡的同窗好友,住在隔壁。安纳达老爷是梵社成员。他的女儿海敏丽妮刚通过文科大学考试。罗梅锡是安纳达老爷家的常客,每到吃午茶时,他几乎总在座。即使不喝茶,他也常去那儿走动。

海敏丽妮洗完澡,习惯喜欢去屋顶平台上,一边晾干头发,一边温习功课。恰在这时,罗梅锡也走上自家的屋顶平台,找个僻静处,独自坐下,胡乱翻书。自然,这个僻静处是个读书用功的好地方。不过,细细观察,略加想象,谁都不难理解,这里的干扰还真不少,令人心烦意乱。

迄今,任何一方都没有提及婚姻大事。安纳达老爷闭口不谈此事,自有理由。他有个年轻朋友,去英国攻读法律。安纳达老爷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乘龙佳婿,因而内心不免偏向他。

那日茶桌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阿克希耶没有几门功课能考及格,但他并未因此减弱茶瘾和其他一些无伤大雅的嗜好,因而他也是海敏丽妮茶桌旁的常客。争论是由他挑起的。他大发议论说,男人的才智好比一把利剑,不用磨得很犀利,仅凭自身的分量就管大用;而女人的机智却似一把修鹅毛的小刀,不论磨得何等锋利,终究无甚大用处,等等。

海敏丽妮懒得理睬阿克希耶那套荒谬议论。不过,当她哥哥约庚德拉竟也随声附和,举例菲薄女人智力低下时,罗梅锡再也耐不住了。他慷慨陈词,百般赞颂女性的品行。

这样,罗梅锡在对女性崇拜的激烈辩护的驱使下,竟比往日多喝了两杯茶。正在这时,一位仆役探身进屋,把一封便信交到罗梅锡的手里,信封上他的姓名是由他父亲亲笔写的。他匆匆拆开信,浏览了一下,就匆忙结束了自己的辩护,准备起身退席。

众人诧异,问道:“什么事?”

罗梅锡慌忙答道:“我老父亲从老家来这儿了。”

海敏丽妮便忙对约庚德拉说:“哥哥,为何不请罗梅锡先生的父亲进屋?奶茶和点心都是现成的。”

罗梅锡连忙阻拦道:“不,今日别麻烦啦。改日再说,就此告辞。”

阿克希耶不禁心中窃喜,用不无嘲讽的口吻说道:“老先生也许忌讳在这里喝茶用饭。”这番话暗示着,安纳达先生是梵社社员,而罗梅锡的父亲则是正统的印度教教徒。

罗梅锡的父亲巴拉吉·莫罕一见儿子的面,劈头就说:“你明儿跟我一起赶头班车回家!”“有什么紧要的事?”罗梅锡抓着头皮,问道。“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巴拉吉·莫罕说。“那又何必催我回去。”罗梅锡想知道个究竟,目光狐疑地望着父亲。然而父亲并不认为有回答儿子无声提问的必要。

傍晚时分,巴拉吉·莫罕出户拜访他在加尔各答的一些朋友。罗梅锡借机想给他父亲写封信。但刚写完“尊敬的父亲大人阁下”,他就不晓得从何处落笔了。他暗自思忖:“我与海敏丽妮已经有一种未经言明的、以身相许的誓言,如果现在还把未经公开的婚约瞒着父亲,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将是不合适的。”他试了几种写法,用了不少信纸,最后他又都撕掉了它们。

巴拉吉·莫罕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罗梅锡却悄悄地爬到屋顶平台上,翘首望着邻家的屋子,像夜游神似的不停地踯躅。

晚上

点,阿克希耶才从安纳达老爷家中离去。约莫九点半光景,这家的大门上了闩。十点左右,客厅的灯全灭掉。大概十点半,这家的人像是都沉沉入睡了。

翌日清晨,罗梅锡百般无奈,只得随父亲坐火车起程,离开了魂牵梦萦的加尔各答。巴拉吉·莫罕办事十分周到缜密,罗梅锡连改换车次的机会都捞不到。

一回故里,罗梅锡恍然大悟,家里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位新娘,订下了结婚日期。他父亲巴拉吉·莫罕童年时代的朋友伊香钱德拉当律师时,巴拉吉·莫罕穷困潦倒。多亏他这位朋友的提携,巴拉吉·莫罕才时来运转,发迹起来。

但是,那位伊香钱德拉不幸过早谢世,不仅身无遗物,还欠了一大笔债务。他孀居的妻子带着幼女,陷入贫苦无依的境地。如今,那个女孩正值豆蔻年华,到了该婚嫁的时候。于是,巴拉吉·莫罕决定提亲,让罗梅锡与她结成伉俪。

罗梅锡的亲朋中,有人反对这门亲事:“听说,那女孩长相不漂亮。”巴拉吉·莫罕听后嗤之以鼻,说:“我不懂这些论调,人又不是花朵或彩蝶,一谈起对象就先提及‘标致好看’诸如此类的问题。那位女孩若是像她妈妈那般忠贞守节,罗梅锡就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罗梅锡被“美好婚姻”的沸沸扬扬的议论弄得心烦意乱,成天东窜西窜,希望找出一个口实,推掉这门亲事,但他设想了各种各样的计谋,没有一个经得住推敲。最终他鼓足了勇气,向父亲挑明:“爸爸,我无法答应这门亲事。我已和别的姑娘立下誓约。”

巴拉吉·莫罕感到意外,说:“你胡诌什么!女方为你举行过点红痣仪式了?”“没有,没有点过红痣,但……”“跟女方亲家谈了,一切都已经敲定了吗?”“没有。还没有和她家提及,这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不过……”“哦,没谈过?那好办。既然这么多日子你都没有开口,日后你更可以保持缄口不语。”

罗梅锡沉默片刻,又说:“但是和另外一个姑娘结婚,我做得太缺德了。”“不与这个女孩成婚,你恐怕做得更不仗义了。”

罗梅锡再也无言对答。他暗自祈愿,这桩婚事能因某件突发事件而被推掉。

已请算命先生选定了举办婚礼的良辰吉日,这以后整整一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吉祥日期。罗梅锡心里盘算,要是因意外之事能敷衍过去那一天,婚礼至少可往后推缓一年。

亲家住得很遥远,又只有水路相通,迎亲队伍只得坐船去。途中,船只需要穿行两

条大小不等的江河,约莫有三

天行程。

巴拉吉·莫罕老爷怕有意外耽搁,宁可把时间打得宽裕,于是,提前一周选定一个黄道吉日,老大爷带着全班人马驾船出发了。

路途上一帆风顺。迎亲队不到三天抵达赛默尔码头。距正式举办婚礼日期尚有四天时间。

巴拉吉·莫罕老爷原本打算提前两三天到达目的地。他未来的亲家在赛默尔过着十分凄苦的生活。他早有意把她接到自己村子,让她过上舒坦日子,以聊尽朋友之道。过去两家还没有结成亲家,他不便贸然启齿提出这种建议。这次趁操办婚礼时机,他说服了亲家。老太太在家乡除女儿外没有别的亲戚,因而,她没有理由拒绝去女婿家与女儿生活在一起,况且,她还乐意给丧母的女婿以母亲般的关怀。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说:“谁爱饶舌,就去饶舌吧,我认定了,女儿女婿的居住地就是我的家。”

于是,巴拉吉·莫罕提前几天来赛默尔,为老太太收拾清点,以便把她的杂物一起搬到她新居去。最后商定,待婚礼结束,大伙一起动身起程。所以,他特意从家乡带来几位女眷,以便途中有个照顾。

婚礼上,罗梅锡没有正确地念诵神圣的咒辞,而行“吉瞻礼”(新郎新娘互相对望,互讨吉祥之礼)时,他却故意低垂眼帘,露出沮丧的神情;洞房之夜,他始终不欢不言,听凭妯娌姑嫂说笑戏谑,闹着新房。通宵,他背向新娘睡在另一床头。次日天蒙蒙亮,他起身悄然步出新房。

完婚后,迎亲队踏上归程。女眷们坐一条船,男性长辈坐另一条船,新郎和年轻男宾坐第三条船;第四条船载着一班鼓乐手,时不时闹哄哄地摆弄乐器,吹奏一些小曲,供人消遣解闷。

烈日当空,异常闷热。天空没有云丝,但远处四周,弥漫着一种离奇的雾霭。沿河两岸的树木,一片灰蒙蒙,树叶纹丝不动。船工们汗流浃背,叫苦不迭。天色尚未全暗,船工们恳求:“老爷,现在最好靠岸停泊——前面好大一段路没有个泊船的好地方。”

但是巴拉吉·莫罕不愿在路上多耽搁时日。“我们决不能在这里靠岸停泊。”他执拗地说,“今日上半夜会有月亮的,趁着月光,船驶到巴罗码头,再靠岸歇息。到时我会赏钱给你们的,继续行驶吧!”

船队离开村落,继续向前驶去。河岸一边,沙石闪闪泛光,另一边是陡峻的岸壁,随时都有下塌的危险。月儿钻出雾霭,但月光却像一双醉眼,朦朦胧胧的。

天空,没有一点云丝,但蓦然间,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阵似雷鸣般的低沉轰隆声,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大家回头一望,只见一股如柱的狂暴旋风,挟带着残枝败叶,卷席着黑黑魆魆的沙尘,树皮草根像被一把巨帚扫起似的,向他们扑将过来。“停船,快停船!不要慌,稳住!糟了,天哪!救命啊!”人们疯狂地喊叫,但谁都没有明白过来,转瞬间所发生的一切。

正如人们所常见的一样,一股强暴旋风,在横扫一切的道路上,向前滚出,滚过那些船只,将它卷起又摔下,把挡在它道上的一切摧毁无遗;顷刻间,一支小船队已荡然无存。三

风消云散,氤氲消失,银色的月光,犹如一位寡妇身穿白得耀眼的丧服,覆盖着伸展到远处的沙滩。河心河岸,万籁俱寂,浩淼的河面,不见一条船影,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死神给备受痼疾折磨的病人赐予奇特的安宁。

罗梅锡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他费力地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刚刚发生的恐怖情景,像一场噩梦重新浮现在他的脑际。父亲和其他人究竟怎样了——他霍地跳将起身,欲想探个明白。他环顾四周,见不到半个人影!连蛛丝马迹也寻觅不到!他艰难地在沙滩挪步,竭力探寻他人的下落。

帕德玛河中间,有一条狭长条的沙洲,他正在这沙洲上举步。两边浸漫水,这条白茫茫的沙洲位居中间,恰似一个裸体卧着的皮肤白净的男孩。

罗梅锡从沙洲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不断搜寻着。猛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像是一件红色的衣服。他疾步走上前一看,却原来是穿着结婚红装的新娘,好像已经死去,卧躺在沙洲上。

罗梅锡曾学过人工呼吸的急救方法,能使溺水濒死的人复活。他一下又一下不停地将新娘的双臂,反复地举过头顶,然后又把双臂放在她的腹部上。好长一会儿工夫,新娘才缓过气来,微微地睁开了双眼。

这时,罗梅锡早已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连与新娘搭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新娘还没有完全苏醒,眼睛睁开了一下,复又合上。罗梅锡不由仔细端详了一番,见她能够呼吸了。于是,他静坐在水陆之间的荒无人烟的沙洲上,在生死未卜的情形下,凭借朦胧的月色,久久地打量着她。

谁说苏希娜姿色平常!展现在他面前,这个睡眼紧合的姑娘的脸孔,虽说娇嫩瘦小些,但在这广袤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里,唯有这漂亮的脸庞,才是值得欣赏且可以引以自豪的生命。对此,罗梅锡深信不疑。

罗梅锡暂时忘掉了一切,暗自遐想着:“我在婚礼的嘈杂喧闹中,一直没有瞧她一眼,还真做对了。要不然,我决不可能在别的场合,以如此心情,瞥见她眼前那副娇态。我救活了她,我比依婚礼仪式念诵几句颂词,更有幸地获得了她。念颂词获得她,只不过是像获取一件应归属于我的东西罢了;而此时此地,我拥有她,却犹如获得仁慈上帝的特殊恩泽。”

新娘徐徐地恢复了知觉。她坐起身,整整衣服,把纱丽一端拉起来,遮住脸孔。

罗梅锡问她:“你知道不知道你船上的其他人在哪儿?”

她只是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罗梅锡又吩咐道:“你就坐在这儿别动,我再去转转,查看一下就来。”

新娘没有应声,但身子却瑟瑟蜷缩,分明在说:“你别把我一人撂在这儿。”

罗梅锡完全理解她这种无言的恳求。他站起身,细细地向四周张望搜寻,泛着惨白微光的荒凉的沙滩上,哪儿都见不到人影儿。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高嗓子,呼喊着自己父亲和亲友的名字,浩渺天宇间没有任何回音。

罗梅锡放弃徒劳的搜寻,颓然地坐下。这时,他发现,妻子双手捂住脸,竭力想忍住哭泣,但她无法遏制,抽搐着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罗梅锡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宽慰言辞,只默不作声地走近她身旁,紧偎她坐下,轻轻地用手摩娑她后背和头颈。这下,她再也噙不住自己的眼泪,心灵深处的悲哀,顿时化作有声无语的低诉,倾泻着。罗梅锡也不由自主,泪如雨注。

当疲惫的心灵停止哭泣,月亮早已没落。从黑暗中望去,这块荒凉的沙洲,变得像一个变幻莫测的梦境;银白色的沙滩失去了光泽,更显得鬼影幢幢,狰狞可怖;闪烁的星光下,帕德玛河像一条巨蟒黝黑的滑腻鳞皮,处处闪泛着光点。

罗梅锡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由于恐惧而发冷的小巧纤手,缓缓地将她拉向自己身边。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的妻子,没有忸怩作态,她早就渴望有男人与她厮守在一起。在这密不可透的寂静里,她呼吸急促地偎依在罗梅锡那颗跳动着温暖的心的胸前,似乎获得了巨大的安宁。眼下不是害羞的时刻,她心安理得地投入到罗梅锡那宽大的怀抱里。

天色微明,金星渐渐隐去。东方,蓝湛湛河水上空,开始泛起鱼肚白,继而绮霞升起。罗梅锡依然躺在沙洲上酣睡,新娘亲昵地紧依在他身旁,头枕在他胳膊上沉睡着。当柔和的晨曦轻抚他们的睡眼,俩人才从睡梦中惊醒坐起;眼刚睁开,愕然回顾。过了好长一会儿,俩人才恍然大悟:他们并非在自己家里,昨晚在船上,狂风恶浪把他们冲卷到这里——举目无亲的沙洲上。四

天刚放亮,河面上百舸就开始争流,扬起点点白色的轻帆。罗梅锡叫来一艘渔船,仗着渔夫的帮助,雇到一支大划子。先上警察局报案,请求帮助搜寻失散亲人的下落。待警察出动,他才带着新娘驱船回故里。

船只刚靠上乡村岸埠,罗梅锡立即获悉,警察已从河里打捞上他父亲、岳母以及好几位亲戚的尸体。除几名船夫,谁也不指望其余人能幸免于难了。

罗梅锡年迈体弱的奶奶一见到他携带新娘回到家里,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凡家中有人去参加迎亲的左邻右舍,诸亲好友无不哭成泪人似的。

罗梅锡携带新娘归来了,但故里没有吹奏起唢呐,没有一丝喜庆氛围,更无人依照礼仪习俗,将新娘迎接进闺房,甚至无人抬头瞧她一眼。

罗梅锡心中早已敲定,待操办完丧事,便携带妻子,远走他乡。但不料理好父亲家产之类的事务,他是无法脱身远走高飞的;更何况他本家那些在这场灾难中变成孤寡的女子,因悲哀看破红尘,纷纷欲去圣地朝拜留住,他为此也须做一番安排。

尽管冗务缠身,罗梅锡仍忙里偷闲,与爱妻调情说爱。村里早有流言蜚语,说他娇妻早已破了身子,更有长舌村妇斥责,她早已过了婚嫁年龄。街谈巷议,沸沸扬扬,他却始终理智地坚持,这一切罪名加在她头上是荒谬的,是莫须有的。但这位获得学士学位的年轻人,至今没有从书本中学到爱怜妻子的知识,尽管没有书本知识,然而,他那颗受过高等教育熏陶的心,竟令人惊讶地充满着一种本能的莫名欢愉,不由自主地热恋起那个少女。

于是,在他自己想象的荧幕上,那位少女凸显着“贤内助”形象;在他迷惘的眼中,那位新娘变幻成各种角色——可爱的新婚妻室,年轻漂亮的恋人,贤慧的家庭主妇,为孩子们忙碌的慈母……画家把自己尚未问世的画作,诗人将自己尚在酝酿中的诗品,奉献在自己内心的祭台上,为之献出自己无限的热忱,罗梅锡欣喜若狂地把自己的年轻娇妻,视作自己未来的意中人,供奉在自己心灵的殿堂里。

不知不觉间,差不多有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土地财产事务的料理,已接近尾声;为孤寡老妇去圣地定居已做好安排。相邻一些妇女也开始去罗梅锡家走动,企望与新媳妇增加接触了解;罗梅锡与新媳妇之间的爱情之链,也慢慢地被扣紧了。

这一对年轻夫妇开始喜欢登上寂静的屋顶平台,铺上草席,在空旷的天幕下相对而坐,甜蜜地消磨黄昏。罗梅锡已不再那么拘谨了。有时他会从背后突然蒙住妻子的眼睛,将她贴近自己的胸口;而当爱妻熬不住夜,不吃饭就躺下睡觉,罗梅锡百般地捉弄她醒来,故意说些烦人发火的话。

一天黄昏,罗梅锡顽皮地打开妻子的发髻说:“苏希娜,今天你的发髻扎得不好。”

妻子立刻坐起身子,冷不丁地问道:“嗳,您干吗总叫我苏希娜?”

罗梅锡惊愕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问话,使他堕入五里云雾之中。

新媳妇接着说:“难道改了我的名字就能改变我的命运?我自幼多灾多难,往后至死,我也难以逃脱厄运。”

蓦然间,罗梅锡的心狂跳不已,面如土色。他马上意识到,这里面定有阴差阳错的地方。“你怎么自幼就遭遇不幸呢?”罗梅锡追问道。

媳妇答道:“我从娘肚子呱呱落地之前,爹就离开了人间;我不满

个月,妈又不幸亡故。于是,我在外公家寄人篱下,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突然间,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相中了我。不出两天,拜堂结亲。以后,您瞧,灾难接踵而来。”

罗梅锡一仰头,在枕头上木然地躺下。夜空里,月色溶溶,然而在他眼里,所有月光失却了原有的光泽。罗梅锡不敢再追问下去。就眼前所获知的,已不啻是一场灾难、一个噩梦,他竭力想把它从自己脑海里驱逐走。一股温煦的南风拂拂吹来,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发出的叹息声。多么美好的月夜啊!夜莺正宛转鸣啼着,近处河埠停泊的渔船甲板上,传来渔民的歌声。

新媳妇好长时间不见他言语,仿佛忘记她的存在,便轻轻地推了罗梅锡一把,柔声问道:“睡着了?”“没有。”罗梅锡说,此后,他依然沉默无语。姑娘困乏极了,倒头睡去。罗梅锡坐起身,细细端详她熟睡的脸庞。她命运多舛,脸上竟无一丝愁云,这无比姣美的面容,如何竟能掩藏住这般巨大的不幸!六

罗梅锡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子不是他的新婚妻子。然而,她是谁的妻子呢?搞清这一点绝非易事。有一次,罗梅锡试探地问她:“在婚礼上,第一次见我,你觉得我怎个模样?”“我没有看你,当时我低着脑袋坐着,不敢动弹。”“你连我的名字,也从未听说过?”“头天我听说要把我嫁出去,次日就拜堂成亲。我来不及打听你姓甚名谁。舅妈急急打发我走,好卸掉一个包袱。”“嗯,听说你是识字的,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行吗?”

罗梅锡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敢情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妻子嗔怒道,“好吧,我写给你看。”说罢,她刷刷几笔,写下了“格姆娜·黛维”几个字。“哦,你舅舅的名字也能写吧。”“达利尼·恰兰·恰道巴梯亚耶。”她天真地问道,“你看看有什么错没有?”“没有错,”罗梅锡趁势说,“现在干脆把你村子的名字,也写给我瞧瞧!”“托比波卡尔。”

罗梅锡小心翼翼地从她嘴里,套出了事情的真相,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

罗梅锡开始思索起自己应负的职责。他寻思,她丈夫十有八九已淹死在河中。她娘家的地址倒是探听出来了,倘若把她送回舅父家,他们会收留她吗?谁都说不准。再说如今把她送回去,也欠公平。这些天来,她又自居为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住在一起。倘若一旦说出真相,社会上一般见识的人,会对她抱有什么看法呢?她到哪儿寻觅到安身立命之地呢?如果她丈夫还活着,他有胆量将她留在自己家中吗?现在,这姑娘不管被送到哪儿,其结果都等于是把她抛进茫茫无际的大海,任其漂泊吞没,毫无生路可言。

眼下,罗梅锡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承认她为自己的妻子;又不能送往别处,委托给他人。罗梅锡反复寻思,什么都可以承担,就是不能真和她过夫妻生活。罗梅锡曾以爱情调制出来的五光十色的鲜艳色彩,为这个女子勾勒出一幅家庭主妇的肖像,如今他不得不匆匆地将它一笔勾销。

罗梅锡再也不能在村里住下去了。他思忖,隐没在加尔各答的拥挤人群里,那里谁也不会注意他们,兴许可以找到一条出路。于是,他带着格姆娜来到了加尔各答,在离原住宅相当远的地方,租了一寓所,安顿住下。

新的迁徙使格姆娜感到异常兴奋,她十分渴望游览加尔各答。在到达加尔各答的第一天,刚搬进新的住处,她就急不可待地走到窗口坐下,痴呆地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穿梭来往的车辆。瞧着这一切情景,一种奇异的喜悦充盈她的心。

家中雇了一位单身女仆,她对加尔各答熟视无睹,毫无新鲜感,看到格姆娜那种惊异发痴的神态,觉得她简直疯了。她不以为然地抱怨说:“老盯着外面,有什么好看!天色这么暗了,你还不洗澡?”

眼下,他们找不到愿在他们家住宿的用人,这个女仆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仍回到自己家里去。“我如今再也不能和格姆娜睡在一起了,”罗梅锡心里嘀咕着,“但在夜晚,又怎能让孤身女孩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呢?”

晚上,女仆侍候他们用罢晚餐,便回家了。

罗梅锡指着床,对格姆娜说:“你先去睡,我要看一会儿书再睡。”

他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格姆娜实在疲倦之极,不一会儿眼皮打架,挨着枕头睡着了。

头一晚就这样打发过去了。第二天晚上,罗梅锡依然照葫芦画瓢,找个借口,让格姆娜一人独自先睡。那一夜,天气异常炎热。罗梅锡在卧室外小露台上,铺了一条线毯,躺在那里。他边胡思乱想边不停地扇扇子,后半夜方才睡去。

半夜两三点钟光景,罗梅锡睡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觉得,露台上不只他一人躺在那儿,还有人躺在他身旁,轻轻地给他扇风。他似醒非醒,一把将她拉过来,咕哝道:“苏希娜,你睡吧!别给我摇扇了。”格姆娜天生害怕黑暗,于是偎依着他,紧贴着他的胸脯,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天明时,罗梅锡醒来,不禁骇然。只见睡梦中的格姆娜用右手妩媚地搂着自己的脖子,毫无顾忌地行使着对罗梅锡完全信任的占有权利,把头枕在他胸口,睡得十分香甜。罗梅锡痴痴望着熟睡的格姆娜,一时不禁热泪盈眶。她如此无忧无虑地勾住他脖子睡觉,他怎能忍心将她温柔的纤手挪开呢?他现在才依稀记起,昨晚不知何时,她悄悄地过来为他打扇。

罗梅锡长叹了口气,轻轻地挪开格姆娜的玉臂,无奈地起身离去。

罗梅锡琢磨再三,决定将格姆娜送往可以寄宿的女子学校住读。这样,他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少操些心。

他于是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格姆娜,你想念书吗?”

格姆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比语言更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意思:“你的意见呢?”

罗梅锡向她反反复复讲明,读书的好处,书中的乐趣,其实,他不必费这番口舌,因为,格姆娜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吧!你教我读书吧!”“你得上学校去读。”罗梅锡说。“上学校!我一把年纪了,还要上学校!”格姆娜惊呼道。

罗梅锡对格姆娜俨然以成年人自居,对自己年岁如此敏感的神气,不觉有些好笑。他开导说:“比你年纪大得多的女孩子,还在学校念书呢!”

格姆娜再也不吭声了。一天,格姆娜和罗梅锡坐马车去学校。这所学校规模很大,学校里有许许多多女孩子,有的比她大,有的比她小。

罗梅锡把格姆娜托付给校长,请予以关照,然后准备反身回家,此刻格姆娜也尾随他一道出来。罗梅锡阻拦她说:“你去哪儿?你得留住在这儿。”“你不留住在这儿?”格姆娜惊恐地问道。“我不能留住在这儿。”罗梅锡说。

格姆娜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道:“我也不留住在这儿,带我一起回家吧!”“不要胡闹了,格姆娜!”罗梅锡甩掉了她的手。

格姆娜听到他的责备,脑袋发蒙,不禁呆住了。她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罗梅锡怀着百般无奈且痛苦的心情,匆匆离开学校。但是,他忘不掉分手时的情景,格姆娜那惊恐不安、孤立无援的神情深深地镂刻在他的脑海里了。

罗梅锡原打算开业,在加尔各答阿里布尔法院当辩护律师,然而如今,他心烦意乱,对工作似乎失去了兴趣。他或许没有足够的信心,专心致志地从事律师这份工作,也没有决心排除摆在初出茅庐的律师面前的种种阻碍。

几天来,他漫无目的地在加尔各答的豪拉桥上和戈尔迪基河边踯躅。他甚至想去印度西部转悠几天。

恰在此时,他收到安纳达老爷寄来的一封信,老先生在信中写道:

甫从官报欣悉,你已安然结业。未获亲聆,深以为憾。久未闻言讯,体无恙乎?安抵加尔各答已有几时?务以信示,庶几得免牵挂!

这里不妨插一句。安纳达老爷原先偏爱的、选作乘龙佳婿的、赴美国留学的那位青年,已学成归国,当上了律师。现在正操办婚事,女方却另换了一个豪富之门庭。

罗梅锡心中始终迟疑不决:经历这番波折,再和海敏丽妮重建旧日的关系,是否符合情理。他同格姆娜目前的关系,对谁都不能透露,他不忍心无辜的格姆娜为此遭受世人的白眼。然而,不把真情和盘托出,他又怎能同海敏丽妮重叙旧情,行使往日一样的权利呢?

不管如何,他得赶紧给安纳达老爷复信,不然就失礼了。他在信中写道:

事务极为忙碌,使我无法分身,抽暇拜见您,敬请鉴谅。

但是,他没有写新寓所的地址。

信投入邮筒。次日,他便穿起黑袍,第一次去阿里布尔法院上班。

一天下班回家,步行几步,正与一马车夫讲车价,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爸爸,这不是罗梅锡先生吗?”说话者的口吻,像是专门来寻访他的,而竟然在此不期而遇。“车夫,停车,停车!”一位老者的急切口吻。

还没等罗梅锡反应过来,马车已停在他身旁。原来安纳达老爷和女儿海敏丽妮那天参加阿里布尔动物园野餐活动,野餐结束坐车回家,竟没想到在路上与罗梅锡邂逅相遇。

花容月貌的海敏丽妮,坐在马车上,穿着独具风格的纱丽,梳着与众不同的新型发式,手腕戴着水晶玉镯,它的两边是镂金手镯,罗梅锡见状,不由心旌摇曳。

安纳达老爷欣喜地叫喊道:“罗梅锡,竟然是你!遇到你真是高兴!我们正巧从这里经过。你现在连信都不愿写一封——纵然写了,也不填上地址。现在你去哪儿?有什么火急燃眉的事要办?”“没有,我刚从法院里出来。”罗梅锡慌忙应道。“那敢情好,到我们家喝杯茶,走!”安纳达老爷顺势接口说道。

罗梅锡眼下有满腹心事,但现在已不容他推托做过多考虑。他坐上了马车。为掩饰内心的不安,他不停地向海敏丽妮问长问短:“你贵体无恙?”

海敏丽妮却回避有关自身安康的问题,单刀直入地反问道:“你毕业后为何不给我们报个信儿?”

罗梅锡一时被问住了,刮肚搜肠,也找不出几句恰如其分的话,只好搪塞说:“你也毕业了。我是从官报上获悉的。”

海敏丽妮不禁大笑道:“噢,你还记着我们,那倒是值得欣慰的!”“你现在住在何处?”安纳达老爷问道。“达尔齐巴拉。”罗梅锡未假思索回答。“你在戈尔胡多拉的老寓所并不错啊。”安纳达老爷不经意地说。

海敏丽妮用灼人的目光,逼视着罗梅锡,听他怎么回答。罗梅锡意识到,这目光是对自己的一种巨大责难。

罗梅锡含糊其辞地说:“是的,近日我打算搬回去住。”

罗梅锡心里明白,海敏丽妮把他的换居之举,看成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压根儿再不想听他的辩护言辞。这使他内心感到痛苦异常。没人再盘诘其他事。海敏丽妮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望着车外的街道。

罗梅锡不堪忍受如此冷落,自言自语道:“我有个亲戚,她住在赫杜阿附近,为便于走动,我在达尔齐巴拉租了两间房。”

罗梅锡并不完全在撒谎,但听起来总给人以支吾搪塞的味道,仿佛戈尔胡多拉与赫杜阿之间的咫尺之距,妨碍他偶尔去探望亲戚似的!

海敏丽妮依然目不转睛地瞧着车外的街景。罗梅锡碰了一鼻子灰,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片刻,他搭讪道:“约庚德拉近来怎么样了?”“他法律考试没有及格,为散心他去西部旅游了。”

他们走下马车。罗梅锡又见到极其熟悉的房舍、陈设,不由得百感交集,喟然长叹。

罗梅锡一言不发,只低头自顾自喝茶。安纳达老爷冷不丁地问他一句:“这次你去家乡多日,都办了些什么事?”“家父去世了。”罗梅锡伤感地答道。“啊,你说什么?令尊怎么突然仙逝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正坐船从帕德玛河驶回家,行至途中,忽然遇到风暴,船被大浪掀翻,遭了难。”

好像一阵劲风蓦地吹来,顿时乌云四散,天被清扫得碧空如洗一般,不幸的消息似晴天霹雳,霎时间消除了罗梅锡与海敏丽妮之间的芥蒂。

海敏丽妮追悔莫及,暗自思忖:“我错怪了罗梅锡。老父仙逝的悲痛使他心绪沮丧,心神不安。刚才见他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态,原来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灾难降临到他头上所致的!他的心灵受到何等打击,我却不知情,还责难他。”

海敏丽妮开始对丧父的罗梅锡倾注了更大的同情,格外地关切。罗梅锡没有心思吃喝,她再三劝他多吃多喝:“你消瘦多啦,可别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掉以轻心。”她回头又对安纳达老爷说:“爸,今天我们要尽力挽留罗梅锡在咱们家用晚餐!”“当然,当然,不用多说。”安纳达老爷忙不迭地道。

恰巧,阿克希耶来了。多日以来,他一人独占安纳达老爷的茶桌,今日突然见到罗梅锡在场,颇感意外和不快。但他马上不失态地装出一副笑容道:“噢!今天不知什么风把罗梅锡先生吹来,我还以为您早把我们遗忘了呢!”

罗梅锡没有答话,仅仅报以一笑。阿克希耶又道:“那回见到您父亲揪您回去的情景,我心里就思忖,那次他不逼您成亲,是决不会放过您的。您逃脱了那场灾难了吗?恢复了自由了吗?”

海敏丽妮用愠怒的目光,盯了阿克希耶一眼,阿克希耶不得不闭上了嘴。“阿克希耶,罗梅锡的父亲不幸去世了。”安纳达老爷说。

罗梅锡低垂着沮丧的脑袋,闷声不响地坐着。

海敏丽妮心里十分气愤,阿克希耶竟然拿罗梅锡的悲痛开玩笑。她连忙岔开他们的话题,对罗梅锡说:“罗梅锡先生,我还没让您看我的相册呢!”说罢,取来相册,站在罗梅锡的身边,一一指着相片给他观赏。

说话间,她借机低声问道:“您大概独自一人,住在新房子里吧?”“是的,”罗梅锡答道,“就我一个人。”

海敏丽妮关切地说:“您尽快搬到我们隔壁您从前住的老房子来吧!”“好,我下星期一一定搬来。”“您晓得,我正穷于应付学士学位的考试,我极希望您能抽出时间,指导我哲学课程的学习问题。”她极其机敏地道出心中所想的。

但是,罗梅锡听了并没有言语,没有显出特别的热情。八

罗梅锡没隔几天,就搬回到老住所来了。

在这以前存在于罗梅锡和海敏丽妮之间的隔阂,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罗梅锡好像成为她家中的一员,家人谈笑有他参加,遇有宴会少不了他在场。

许多日子以来,海敏丽妮因废寝忘食地复习功课,脸色苍白,异常瘦弱。她纤细的腰肢,给人有弱不禁风之感。平常,她少言寡语,家人也不敢与她多搭话,怕惹出是非。

可这短短几天,她的模样和神情大变,令人称奇。在她双颊上,一种娇艳的红晕,替换了旧日的苍白;说话间,眼里不时流露出无限喜悦的光芒。往日,她认为讲究穿着打扮是一种矫饰,甚至说是种非分之举;如今也没见她同谁争论,就改变了自己的陈腐之见。这究竟怎么了,恐怕除了先知之外,谁也无法猜度出她心中密不告人的心事。

往日,罗梅锡肩负着沉重的道义与责任。那时他经常殚精竭虑,不可自拔,以致身心交瘁。但尽管天上星转斗移,曼门迪尔天文台及其观象仪,却始终静静地屹立在一处;同样,不论人世生活,如何目不暇接地千转百回,令人目眩神迷,罗梅锡却始终静候在书斋,与书本和书中的哲学为伴。如今,不知是何种轻松魔棍,一扫他往日阴郁沮丧的神情。他对别人的嘲讽讥诮,不作任何反唇相讥的反击,豁达地开怀大笑了之。他依然衣冠不整,不梳头发,但他的披肩,不像往常那般邋遢了。他的身心又恢复了活力和生气。九

爱情诗篇中,为青年情侣的活动所安排的幽静环境,在加尔各答这样的大都市里,哪儿能寻觅到呢?这里哪有藤蔓缠绕的小村子,可供恋人们安静小憩片刻,以稍微平息心中燃起的炽热的爱恋之火?这里哪儿有蔽天的林间幽径、繁花满枝的无忧树、开满红彤彤花朵的木芙蓉树?这里哪儿有夜莺、杜鹃甜美的鸣啭,使恋人们流连忘返,如痴如醉?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这座枯燥乏味、颓败衰微的城市里,神秘的爱神魔力依然经久不衰。在比肩接踵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马、沸沸扬扬的市井里,一位永远年轻又年长的神——人们谓之爱神——手持弓箭,当着裹着红缠头的警察的面,日夜来回奔走,创造出了多少奇迹,谁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

罗梅锡和海敏丽妮,虽寓居在戈尔胡多拉公寓分别租出的房子里,对面是皮货店,隔壁是杂粮店,然而决不能断言,他们的寓所不如诗篇中描绘的充满情意绵绵的林间小屋。安纳达老爷家那张满眼茶渍斑斑、龌龊破烂的小桌,尽管不是温馨的莲花湖畔,但罗梅锡并不因此觉得有什么缺憾。海敏丽妮豢养的猫儿,虽不是古代情郎抚弄的美丽而驯顺的小鹿,但罗梅锡却以无比热情和怜爱抚摩着猫儿。每天猫儿刚一醒,拱拱腰,低头舐身、举爪擦面、梳毛装扮时,罗梅锡如此醉心地望着它,仿佛在情郎眼里,再没有哪个披毛生物能与之相媲美!

海敏丽妮曾一心考取大学文凭,对针线活儿一窍不通。近来,她专心致志地向一个擅长于女红的女友学习裁剪缝纫、刺绣描红。而罗梅锡却对女红嗤之以鼻。他与海敏丽妮在有关文学和哲学的话题上谈得投机融洽,但一遇到飞针走线之类的问题,他只好退避三舍了。

因此,罗梅锡常常气恼地说:“你近来是否中了邪?怎么对缝缝补补竟抱着那么浓厚的兴趣!那是闲得无聊的人干的事。”

海敏丽妮笑而不语,依旧专心致志地往针眼里穿丝线。

阿克希耶往往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替她抱不平:“在罗梅锡先生眼里,持家所必需的活计完全是多余的、琐碎的。但尊敬的阁下,不管您是多大的学问家和诗人,须臾也离不开细微琐碎的日常用品。”

当罗梅锡气冲冲,准备与他争辩时,海敏丽妮总拦住他:“罗梅锡先生,您把每句话都当真,都想回敬吗?这个世界上,废话已经满天飞了,何必认真呢。”说罢,她仍然埋头数针脚,潜心织衣。

一天清晨,罗梅锡跨进自己的书房,发现桌上放着一只新做的黑布吸墨水滚台,上面一角用丝线绣着花草,另一角绣了个“罗”字,第三角上面是一朵金线绣成的荷花,而第四个角上面却什么图案也没有。罗梅锡顿时悟出其来历和含义,欣喜万分。看来飞针走线不是可有可无的,此刻他素日轻视女红的心理,已烟消云散。他手捧那只吸墨水滚台,甚至愿意向阿克希耶认输谢罪。

他摊开一张信纸,写道:

倘若我是个诗人,我一定赋诗答谢。但我没有那种天才,上帝没有赐予我那种本领,但领受毕竟也是一种命运。我意外地获得飞来的礼物,其心情只有无所不知的先知能够窥探。给予的礼物是可见的,有形的,但我的感激是无形的,埋于心间。永远怀着感激之情的罗梅锡

这封信送到了海敏丽妮的手中,但此后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雨季莅临,在城里人眼里,雨似乎不是令人喜欢的恩泽,而在农村和林区,雨则是滋润大地的甘霖。在城里,人们为了防雨防潮,要花大力气关紧门窗,补修漏屋;行人张起雨伞,车子挂起窗帘。尽管如此,每逢大雨大风,人们仍通身湿透,满衣泥浆。但山川、树木、田野,却将如注的急雨视为上宾,同声欢呼,同声相邀。也只有在广袤的大自然里,雨水才具有雄伟气势,天地才会融合为一,迎接云雨。

热恋使得情侣变得像雨季里的山川、森林,喜悦激荡。下个不停的滂沱大雨,使得安纳达老爷的胃口大减,却丝毫未减少罗梅锡与海敏丽妮的浓厚雅兴。乌云、雷鸣、雨声,使两颗心靠得更近。连续几日淫雨,迫使罗梅锡无法去法院上班。有时清晨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海敏丽妮总忧心忡忡唠叨道:“罗梅锡先生,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回家?”

罗梅锡常常掩饰住内心的依恋之情,答道:“雨不算大,几步路就到家了。”

海敏丽妮迫不及待地劝阻说:“淋一身雨,还不着凉感冒?就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用饭吧!”

罗梅锡身体还不那么娇弱,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着凉受寒,亲朋好友中,谁也不曾见过他稍有不慎就伤风感冒。尽管如此,一逢雨天,罗梅锡便显出惊人的温顺,听从海敏丽妮的吩咐,留下享受海敏丽妮的悉心招待。他仿佛感到,自己一定要坚持冒雨赶几码远的路回家,那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罪行。有些日子,乌云还没蔽天,海敏丽妮就邀他进自己的房间,早晨喝杂米稀粥,晚上吃炸豆粉丸子,仿佛只有美味佳肴,才能笼络住罗梅锡的心。显然,他们只担心着凉感冒,而不怕消化不良。

情意缠绵的日子,一天天逝去。这种忘情的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罗梅锡对此从未认真考虑过,而安纳达老爷却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更何况,安纳达老爷所在的梵社圈子里,已有不少人对此议论纷纷。纵然罗梅锡那么有学问,但他不明生活事理,在目前的痴迷状态,起码的处世之道,被他抛置脑后。每天,安纳达老爷都满怀着希望注视着他,但从他那儿竟得不到丝毫反应。十

阿克希耶的嗓音并不很优美动听,但每当他边拉琴边哼唱时,除了行家里手会挑剔外,一般人都会喝彩叫好,请他再唱一段。安纳达老爷对唱歌弹琴无多大兴致,但他不愿承认这一点。有时他还会为阿克希耶辩护几句,比如有人纠缠阿克希耶唱个没完,安纳达老爷就会插嘴说:“你们太过分了,阿克希耶会唱歌,但不意味着可以任人折磨。”

阿克希耶慌忙阻拦,谦逊地说:“不不,安纳达老爷,请您不必担心——到底谁折磨谁,真还值得斟酌几分。”

那时,请他唱歌的人,马上就会应道:“你先给我们再唱一个,我们再来探寻这个问题的究竟。”

一天,大雨滂沱。天色已暗,雨还不停地下个没完。阿克希耶被风雨所阻,不得不留下,海敏丽妮就提议说:“阿克希耶先生,你唱首歌吧。”

说毕,她就坐在风琴前,起了个音。阿克希耶调好提琴的音,就开始唱起一支印度斯坦语的民歌:

东风缓缓吹,相思恼绣帏,

不见情哥至,辗转难入眠。

歌词往往听不大懂,也不必要听懂每一句歌词。心中只要有着别离痛苦的愁绪,那么稍有暗示即能心领神会。这首歌的大致内容是不难明白的:风儿缓缓地吹着,远处传来孔雀的鸣啼;情哥不在身边,情妹辗转反侧,难成梦圆。

阿克希耶本想用歌声暗通情曲,抒发自己内心的痛楚,不曾料到这歌声竟触动了另外两个人的心。罗梅锡和海敏丽妮两个人的心,随着歌声的起伏,相互撞击着。在他们眼里,世上的一切,都不是微不足道的,整个世界,呈现在一片欣欣向荣的翠绿中,充满着欢乐;仿佛迄今所有人所享有的全部爱情,都注入到这两颗心中,它们为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甘苦,一种奇特的追求和希冀而颤动着。

那晚,阴雨连绵,下个不停,阿克希耶的歌也唱个不停。海敏丽妮一次次恳求:“阿克希耶先生,请再唱一首吧。”

阿克希耶有求必应,兴奋激动,一首接一首,唱个不停。歌声犹如越积越密的浓云,漆黑一团,从外面竟透不进一丝光亮,但又似乎其中不时划过闪电。被痛苦折磨的心,囚禁在这黑暗的浓云之中,对外部世界漠然无知。

阿克希耶夜深人静时,方才踏上归途。罗梅锡告辞时,仿佛透过不绝如缕的歌声,向海敏丽妮投去了默然且深情的一瞥。海敏丽妮以迷惘的眼神凝望着他;在她的眼神里,仿佛也飘落着情意缠绵的歌声。

罗梅锡回到自己的寓所。雨歇了一会儿,不久,天空仿佛捅了个窟窿,又下起倾盆大雨。那晚,罗梅锡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另一方,海敏丽妮也在黑夜里,久久地坐着,默默地谛听着风雨声,歌声仍在她耳畔萦回不已:

东风缓缓吹,相思恼绣帏,

不见情哥至,辗转难入眠。

次日清晨,罗梅锡长吁短叹,心里想道:“要是能将自己的学识,去换唱歌的本领,那该多好呀!”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不管什么样的训练,都不能把他培养成一位歌唱家。他可以学习一种乐器。从前有一天,他曾在安纳达老爷家里,见四下无人,抚弄起提琴,刚把弓子在琴弦上划过,音乐女神就对他发出斥责,使他毫无信心终身与小提琴打交道。自此以后,他放弃了学拉小提琴的念头,买回一架小风琴,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关门闭户,小心翼翼地学起了弹琴。他觉得,弹风琴比学提琴容易百倍。

翌日上午,他刚踏进安纳达老爷家门,海敏丽妮劈头就问:“昨日您房里怎么有风琴声?”

罗梅锡原以为,关上房门,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弹琴的秘密了,不料还是有灵敏的耳朵,能从紧闭的房间里听到琴声。罗梅锡微微红着脸承认:他买了一架风琴,正在学弹奏。

海敏丽妮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说:“您独个儿关在屋里,勤学苦练,到头来会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的!不如到我家来学,我还略懂弹琴,我可以尽力帮助您学。”“我笨手笨脚,一个新手,”罗梅锡说,“教我弹琴可是个难应付的差使。”“我所掌握的,教您这个新手是绰绰有余的。”

这一点很快获得证实,罗梅锡自称是位笨手笨脚的新手并非是谦虚。遇到这样好的老师,耳提面命,循循诱导,他脑子里却仍灌不进任何乐理知识。不会游泳的人一跌落水里,就会像疯子似的手脚乱抓乱蹬。罗梅锡在风琴上的折腾,也酷似不会凫水的人,他仅仅在没过膝盖的音乐之水里乱蹦乱跳,胡乱地敲打着琴键。他的哪个手指该落在哪个琴键上,是没有准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弹错,但他的耳朵竟毫无察觉。他不在意弹错弹对。他自得其乐地一股劲儿乱敲,在完全超然的境界里,破坏着一切音乐规律。

海敏丽妮嚷着:“你弹的是什么?完全弹错了。”他就会俯首帖耳地重弹一遍,以弹出的第二个错音来改正第一个错音。性格稳重、勤奋好学的罗梅锡,可不是轻易服输的等闲之辈。一台压路机徐徐前行,全然不顾车轮下轧碎碾扁的是什么东西。罗梅锡就是这样坚持不懈地且又漫不经心地,用他的十指在倒霉的风琴的键盘上,移来移去。

海敏丽妮看到罗梅锡乱弹一通的笨拙举止,常常忍俊不禁,罗梅锡也每每跟着开怀大笑。海敏丽妮看到罗梅锡以错改错的执拗,不禁感到开心。只有热恋之中的人,才会对对方的错误和无能感到由衷快活。小孩刚学走路时,常常迈错步子,父母见了那种错乱的步伐,会笑逐颜开,罗梅锡在弹琴上所表现的愚笨之极,也使海敏丽妮开心之极。

罗梅锡偶尔说:“好呀!您笑话我,当心笑掉您的牙。当初,您刚学弹琴时,就不犯错误?”“当然也会出错,”海敏丽妮答道,“但说句实话,罗梅锡先生,您现在犯的错误,和我当初犯的错误,恐怕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罗梅锡毫不气馁,堆满笑容,重新开始弹奏。前面已说过,安纳达老爷对音乐是一窍不通的,有时也会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竖起耳朵,洗耳恭听,然后,夸奖地评论一番:“好!罗梅锡的技法日见娴熟,俨然是位音乐专家了。”

海敏丽妮则不客气地说:“噪音专家,娴熟地弹错音符。”

安纳达老爷马上反驳道:“不,不,弹得比原先好听多了。我认为,罗梅锡只要下苦功,是不会负有心人的,准能学成的。唱歌弹琴这玩意儿,没有什么深奥的窍门,只需经常不断地练习。只要记住音符,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他这番高谈阔论,是无可辩驳的,谁也没有这个胆量,老头的话在这个家就是法律,大家只得一声不响地恭顺地听着。

十一

印度的难近母节相当于英国的圣诞节。这期间,人们足有十来天的假日,可以停下所有的工作,与家人团聚,同诸亲好友相会。

每年秋天,在这个祭祀难近母的节假日里,铁路车站就发售减价的往返车票。安纳达老爷便利用这个机会,带上海敏丽妮去杰巴布尔的妹夫家玩上几日。安纳达老爷认为,每年外出一次,换换空气,这对增进食欲、治疗消化不良症是大有裨益的。1

帕德拉月已过去了一半,离难近母祭节不远了。安纳达老爷忙碌地准备行装。

罗梅锡知道,海敏丽妮一走,风琴的教学就得终止。于是,他在学琴上就多花些时间。

一天,大家正在闲聊,海敏丽妮突然说:“罗梅锡先生,依我看,您应该出去换换空气。哪怕离开加尔各答一段短暂的时光,对您也会有好处的。是不是,爸?”

安纳达老爷思忖,此话不错。出去换换环境,可以消除罗梅锡新近丧父的悲痛。“当然,”安纳达老爷颔首称道,“出去走几天,换一下环境,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罗梅锡,去西部或别处游历几天,对身体定有裨益。开始几天你准会食欲旺盛,吃饭香甜。当然,几天后,慢慢又会恢复原样!过去压在胸口的郁闷又会复燃,烦心的事又会重新涌现,吃东西又会不香……”

海敏丽妮见父亲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忙着打断他,说:“罗梅锡先生,您游览过纳尔马达山溪吗?”

罗梅锡答道:“没有,我从没有去那儿游览观光过。”

海敏丽妮急忙说:“那您应该去那儿好生游览一番,那儿别有情趣。对不,爸?”“当然当然,”安纳达老爷转向罗梅锡建议说,“你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那儿呢?既可换换空气,又可游山玩水。”

换换空气和游山玩水,这个具有双重效用的建议,正中罗梅锡下怀,罗梅锡听了乐不可支,痛快地答应了。

那日,罗梅锡的肉体和心灵仿佛悬在空中漂浮着。为压抑住自己澎湃激荡的心潮,他关起房门,坐下抚琴。但此时此刻,他那飘飘然的心,早把尘俗的音乐技巧抛在九霄云外了,他的指头在风琴的键盘上疯狂地来回敲打,乱七八糟的谐音和噪音一齐轰鸣。几天来,他一想到海敏丽妮将去远方,心里就不痛快。今日,听到她正中下怀的提议,他激动得心花怒放。在这种忘乎所以的境地里,他仅有的那些自己正确或错误所领会的音乐知识,早已荡然无存了。

此时突然有人拍门:“哎呀,今天怎么啦?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您停一会儿吧,罗梅锡先生!”

罗梅锡羞愧难当,满脸通红,起身开门。阿克希耶撞进门槛,说:“罗梅锡先生,您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偷偷地干着罪恶勾当,难道您的刑法里,对此没有判罚的规定?”

罗梅锡莞尔一笑说:“我甘心认罪。”“罗梅锡先生,倘若您不在意的话,我想和您谈件事。”

罗梅锡摸不清来意,又急于想听他说些什么,于是默然地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阿克希耶不紧不慢地讲:“这些日子里,您恐怕一定知道,我一直关心着海敏丽妮的幸福前途。”

问题提得这么突兀,罗梅锡不知所云,只能默默地听他讲下去。

阿克希耶继续讲下去:“您对海敏丽妮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有问这个问题的权利,因为我是安纳达老爷的密友。”

罗梅锡对他的讲话及其腔调,极为反感。但罗梅锡既无兴趣又无能力与他正面交锋。他只是温和地问:“我对她并没有不怀好意。请问您为什么对我产生这种怀疑?”“您出身于一个印度教家庭,令尊是位虔诚的印度教徒。我得知,他怕您同一个梵社教徒的女儿结成伉俪,才接您回家去办婚事的。”

阿克希耶似乎对事情的原委了如指掌,个中自有原因,就是阿克希耶使罗梅锡的父亲心中产生这种疑虑。此时罗梅锡不敢正视阿克希耶。“令尊突然谢世,您就认为自己已完全自由了?令尊的心愿难道——”阿克希耶接着说。

罗梅锡再也按捺不住,打断他的话说:“听我一言,阿克希耶先生,纵使您在别的问题上有权教训我,给以忠告,悉听尊便,我一定洗耳恭听。但是,我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不需要您指手画脚!”“好吧!姑且不谈这个!但您总得讲一讲,您是否有和海敏丽妮结婚的打算,您目前是否有资格这样做?”

阿克希耶那咄咄逼人的盛气凌人的气势,使得罗梅锡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无法忍受。“阿克希耶先生,您可以是安纳达老爷的密友,可您和我的交往并不深,还不到那份儿交情上,让您这样对我训斥。请您闭上尊口,停止发表宏论!”“假如我不提这件事,所有的问题会是子虚乌有,而您可以照样不顾及不堪设想的后果,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那倒也罢了,只怨我庸人自扰。但是,我们的社会不会给您那样的浪子以安身之地的。当然,您出身高贵,可以不拘小节,不把社会议论放在心上。但依我看,倘若照此行事的话,您最终会明白:像您那样任着性子玩弄一位绅士的女儿,您不能不受到别人的责难。您日前的所做所为,恰恰是使您所‘尊敬’的人丢尽脸面的再好不过的办法了。”“我非常感激您的教诲,您话里的弦外之音我明白。我会尽快做出我应尽责任的抉择,并尽力去履行。您可以不用为此费心,也不必再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没了。”罗梅锡语气坚定地说。“您可救了我,罗梅锡先生!尽管晚了些,您终于讲了要思考和履行自己的责任的话,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也没有多大兴致与您争论不休。很抱歉,打断您的音乐功课,请您继续练习弹琴吧,告辞了。”

说毕,阿克希耶疾步走出户外。

这时,罗梅锡对于弹琴已兴趣索然,再也无法弹奏不合调的音乐了。

罗梅锡双手抱头,颓倒在床上。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蓦地,钟“当当”敲了五下。他一骨碌坐了起来,他究竟做了何种抉择,只有天晓得。但眼下他得去邻居家喝茶——对于这个责任,他定是躬行无误,丝毫也不犹豫。

海敏丽妮见了罗梅锡的铁青脸色,大惊失色,问道:“罗梅锡先生,今天您不舒服吗?”

罗梅锡忙掩饰起内心的纷乱,答道:“没有,没有不舒服。”

安纳达老爷插嘴道:“没什么大事,肝火旺,胃口不大好罢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