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恒街 笛安长篇转型力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7 03: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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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笛安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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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恒街 笛安长篇转型力作

景恒街 笛安长篇转型力作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景恒街作者:笛安排版:skip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30218860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没错,这次想写一个发生在北京的故事。它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深爱它。“等一下。”她费力地推开他的肩膀。

他马上就要压下来,此刻他的双臂便撑在她身体的两旁。他的呼吸里还有一点隐约的粗重,是刚刚突如其来的热吻留下的痕迹。他不知道自己的左手无意间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拳头陷进雪白的床单里。“你这样可不怎么厚道。”扬起眉毛是他的习惯动作。“你是好人吗?”她认真地盯着他,她自己也知道这很丢脸。但除了继续丢脸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她加上一句:“我不跟坏人睡觉的。”

他承认,从没遇见过这样调情的女人。他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然后他开始轻轻吻她的脖颈,任由她的膝盖准确地夹住他的腰。“算了,你来吧。我不怕了。”她闭上眼睛,漫漫长夜就随之降临。他不知道她此刻的脸上,为什么会有一丝真实的痛苦。并不是忧伤,她的五官甚至有些微的扭曲——这让他有点恼怒。

可是她的身体就像琴弦,他闯进去的时候相信自己听到了某种共鸣声。后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也开始盘旋着余音绕梁的颤动,是她传染的。

再后来,有滴泪从她左眼的眼角滑下来,被他的手指拦截在半路。这时,他脑袋里的眩晕慢慢散开,世界的酒也醒了。万事万物在逐渐恢复秩序,他端详着她右边的太阳穴——她眼睛睁开了,有点不好意思。“我有时候会这样,”她解释着,“在这种时候,眼泪会自己出来。”“哪种时候?”他笑了。中文果然伟大。“特别好的时候。”她的胳膊紧紧环住了他的后背,好像他即将远行。“所以我是坏人。好人——哪能让你这么好呢?”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夜晚。他们都不知道,就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已经陷入了妄想之中。他妄想着日出之后,对他而言,这还是一个和平的世界;她妄想着不管中间会经历什么,她到最后都可以平静痊愈。就好像一定会有一场瓢泼大雨仁慈地从天而降,雨过天晴之后,每个人的任务就只剩下笑着闻到树叶湿润的香气。

妄想开始,爱情就来了。/Part 1/天使2011年2月—2013年8月1

朱灵境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一次坐在候机大厅里无聊地阅读手中的登机牌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想,自己这趟飞行有没有忘带什么东西——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忘记一两样东西的,比如一本原本打算在途中看的书,比如托运行李中忘了塞一瓶隐形眼镜的护理液……只要有一样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被忘了,朱灵境就会松一口气,因为她相信,有了这点瑕疵,这趟旅行中,以及抵达目的地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这当然是迷信。

朱灵境一直记得,那个大年初二的北京。她是被当时的公司紧急召回的,母亲一面埋怨她的老板虐待员工,一面帮她轻松地打点好了行李。当然母亲的语气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满足的——她觉得这显得她的女儿对公司很重要。从首都机场出来,灵境直接拖着箱子去了会议室。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东二环原来可以不堵车。出租车司机神情淡漠,带着她长驱直入,好像在运筹帷幄着阴谋。没有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环路两旁的楼群看起来都像是在静静地等着进摄影棚拍照。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这城市空旷了之后,悬崖林立,缝隙幽深处自然生出一股冷风,毫不犹豫就冰透了她的脸。

真是爱极了北方的冬天。

二十分钟前,车速就已超过八十。她想提醒司机前面有摄像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然而有一辆现代呼啸着超车并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正前方,两三个十几岁的孩子奔跑着横穿马路,把建国门外大街当成了放学后的操场。这城市的血管骤然畅通,她自己成了新鲜的血液,轻盈地,就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没有人的北京酷似梦境。“梦境”当然只是个修辞手法而已。紧急会议的目的,就是向公司所有的中层员工宣布他们的公司正式破产。而灵境所在的公关部,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在春节的这几天里,准备好应付假期结束之后必然蜂拥而至的媒体。当然还有一些更棘手的事情,比如通知所有正在过年的同事。办公室里兵荒马乱,不过每个人都在神色平常地商榷细节,没有人谈论这个噩耗本身——所以她也必须做出一副“早就知道了”的神情,事实上,即使最近半年来用户数据已经很难看,她也没想到真的这么糟。就在圣诞节前,她们公司还入选过某个知名财经杂志的什么“潜力企业排行榜”——也就是说,她以为这种表面的光鲜还能撑一段日子,说不定,就真的撑过去了呢。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候确实迟钝。比如,大学的某个假期,她跟初中同学吃饭,她们笑着说起当年灵境被另外一些女生暗地里冷暴力排挤的倒霉处境,她也跟着笑——但她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后来去英国待了两年,好像就……更迟钝了。

她就像在所有普通的工作日那样,从茶水间的窗子那里,眺望着黄昏。理论上夕阳不知道春节假期的存在,但是夕阳也许知道这座城空了大半。她们的写字楼离北京国际饭店不远,有些年头了。在这个城市,一栋十五年的写字楼看起来就像是文物——茶水间的窗户朝向一条僻静的小街,影影绰绰,看得见居民区的蛛丝马迹。不过所有小小的店面都已关门:7-11、烟店、五金行(灵境一直奇怪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复印店、杭州小笼包……每间店铺都落着一把大锁,看上去,自己像是被日常的琐碎生活毫无理由地拒绝了。过一个年,这个街区就寂静入骨。夕阳终于自由了,想怎么红,就怎么红。

手机上有一个漏接的来电,是母亲的。她回了一条短信:落地了,已经在开会。她暂时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没有工作了,主要是怕麻烦。然后她突然想到:虽然这一路匆忙,可是因为母亲一贯的事无巨细——她还真没有忘记任何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没注意到左手上的咖啡杯在倾斜——等注意到了,她也只剩下盯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指发呆。洗手间就在隔壁,薄薄的一堵墙清晰地传出来一个女同事的抽泣声——她绝对不能在此时进去撞上这个场面,但是,这么说,跟她一样并无准备的人还是有的。这反而让她轻松了一点,坦然地承认,这是倒霉的一天。大家之前都在说,钱还是有的,即使眼下的钱用完了,意气风发的老板总能找到愿意接着扔钱进来的VC。至少灵境在春节放假之前,未曾从老板脸上看到什么疲态——然而他今天还未露面,群发给全公司同事的道歉邮件还完好地待在邮箱里——她不想点开来看。

然后她一抬眼睛,看见了“钢铁侠”,或者说,是钢铁侠困惑地看着她认真对着自己的手指吹气。“Tony,你好……”其实她差一点就要说“新年快乐”,又觉得场合不对。钢铁侠不喜欢任何人叫他“刘总”或者“刘先生”,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直呼其名——所谓直呼其名,指的当然是英文名,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傻到真的去叫他“刘鹏”。“灵境,好久没见。”没几个人见过钢铁侠穿西装打领带什么样,他向来是毛线衫和牛仔裤的装扮,只是——也都看得出来这种随意是演出来的。

钢铁侠长得当然不像小罗伯特·唐尼,也不可能像埃隆·马斯克;他还戴着一副看起来款式很老的黑框眼镜;也绝对没有Tony Stark那样夸张的富可敌国——但是在灵境和她的大多数同事的人生里,刘鹏就是跟他们说过话的最有钱的人。刘鹏今天应该是代表他们的大股东MJ资本来善后的,精确地讲,灵境的老板最初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MJ就是他们的投资方,而钢铁侠是MJ资本的第二号合伙人。MJ资本投资的项目多的是,也许在钢铁侠眼里,不过是又遗憾地看到了一只不慎死掉的小白鼠。“这个事情,还是有点突然,对吧?”钢铁侠笑笑,走过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灵境不安地看着他,因为最后一包砂糖刚刚被她用掉了。钢铁侠好像完全没想到砂糖这件事,从容地直接喝了一口。真厉害,也不怕烫。“是有一点。我知道公司这半年不是很好,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隔壁洗手间里,终于有不怕尴尬的人进去了。那个哭泣的女孩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听声音,进去的有两个人,只好一起安慰她。“好不容易拿到的期权不算数了,她觉得失望也是合理的——”钢铁侠往墙壁上扫了一眼,也许只是在找话说,毕竟两个人站在这里听着别人哭,有点难堪。

灵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微笑,她只是说:“也许是我们掌柜的……把事情想得太好了,他总喜欢说我们一定有IPO的那天,到时候大家都有份……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可能,有的人特别相信他。”

钢铁侠的眼神冷冷地一闪,好像很看不上对面那堵墙:“那是她自己蠢。不止蠢,还贪心。”

灵境将视线对准了钢铁侠的脸,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这些大佬们是不是都有这个癖好——若无其事地欣赏他们的一根手指一动,就颠覆了别人的命运。横竖都失业了,还能糟到哪里去,于是她认真地望着钢铁侠说:“一个人特别相信自己的老板,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更何况,她以为自己面前有一个能脱胎换骨的机会了,会更愿意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的。”居然有一种在课堂上顶撞了老师的感觉,她暗暗地笑了笑,又觉得自己幼稚。“再见,Tony。”她端起那杯只喝了一口却仅剩一半的咖啡,再不走,气氛就有点诡异了。“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简历,你能在伦敦政经学院拿到奖学金,不简单。”钢铁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脸居然红了。“不是的,没那回事,其实是这样的——我入学那年,那个奖学金是头一年设立,他们当时宣传做得不好,根本没人知道——三个名额,只有五个人申请,所以……”“你在国内的本科读的是——好像是数学?我记不太清楚了。”钢铁侠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其实他记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记得那张表格里她的GPA、她毕业的年份,以及指导她硕士论文的导师那个也许来自荷兰或德国的冗长姓氏。只不过他早已养成习惯,在他人面前适当掩饰自己过目不忘的记性。“不是,是统计。跟数学差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把简易咖啡杯放回身边窗台上。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面试,但拿不准是否应该让钢铁侠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差在哪里?”“统计本质上研究的还是人,针对的也是人——数学不一样,数学跟人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她沮丧地感到自己又说了句蠢话,于是惨兮兮地补充,“我那个时候跟着老师参与过一个国家统计局的研究项目,我可以发你看看,不过你应该没有时间吧。”显然已经忘了刚刚还觉得这个男人是个自大的蠢货。

钢铁侠已经拿出了他的手机。“我把HR的名片发给你,我会跟她打个招呼,春节之后你带着简历去跟她见个面,只要你不把她得罪得太惨,就可以入职——”他不抬头,依旧划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你的意思是说……”她提醒自己,不要看起来太兴奋。“如果你愿意从分析师做起,认真学习——”钢铁侠的语气已经没有起初那种微妙的客气,“欢迎你加入MJ资本。”

灵境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脊背。“那个……”她一脸的如释重负,甚至放松地咬了一下大拇指,“你能不能——稍等几分钟再发名片给我,对不起,我手机还没有装微信,我马上下载。”

十分钟以后,灵境终于发出去她的第一条微信消息,发给她的第一个“好友”钢铁侠。他们的对话框里干干净净,她将“谢谢”二字打上去的时候,有点像是童年时在无人经过的雪地上留下第一对脚印。

然后她径直走进洗手间,水流冲刷着手指,非常敷衍地做着洗手的动作。她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泛着微醺时候的淡红。她已经在想该如何对母亲解释新职业究竟是做什么的。刚刚几个人都还在,那个哭泣的姑娘红着眼睛走到她身边,打开另一个水龙头。“灵境,”女孩自嘲地笑着,“我们几个刚刚说,今晚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这么衰的一天,你要不要一起?”“好。”她嫣然一笑。未来已经开始了,她不打算让眼前这几个姑娘知道。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此刻的她不知道的。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钢铁侠站在灵境的老板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的脸色自然都好看不到哪里去。灵境的老板徐承天站在窗前,背对着室内。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倒是钢铁侠,阅读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是一封公司创始人及CEO发给全体员工的致歉邮件。“你写得真挺不错的。”钢铁侠笑笑,“我还记得,高二的时候,你代表你们班写给学校的那封抗议书——两千多字,波澜壮阔的,好多人都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其实,不过是抗议学校的宿舍里不让用电热壶。”

徐承天转过了身。短短几天里,像钢铁侠这样的旧相识都能看出来,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岁。“原则上我还有三天的时间。”他看着钢铁侠,“我明天一早去一趟关岛,后天就回来,等我回来,你才能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救了……到时候再来看笑话也不晚。”

钢铁侠摇摇头,站起来:“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会怎么样。那两个老家伙会热情友好地请你到游艇上吃顿饭,上甜品的时候告诉你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你的企业真的有问题他们不能注资——你能不能相信我……”“我只需要三百万而已!”徐承天烦躁地一挥手,像在赶苍蝇,“这样就能再给员工发两个月的工资,就能多争取到一点融资的时间!Tony,为什么不能帮帮我……”“最大的问题真的只是时间吗?你三个月前不是没有时间,半年前你也有……我以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你居然一句也听不懂。”钢铁侠转身往门边走,他好像隐约间觉得,不会有那么容易。“我指的不是MJ,”徐承天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我知道MJ已经放弃我了。我是问你,Tony,三百万,我知道这对你不算什么……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就这么垮了的,我能翻身我能在一年之内还给你。”“你现在的样子,跟滥赌鬼没有区别。”钢铁侠心里越是凄凉的时候,就越嘴硬。

徐承天一个健步跨到钢铁侠面前,把将要敞开一条缝的门重新关回去。听到门锁钝钝的一声响,钢铁侠难以置信地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徐承天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这才是他锁门的原因。“帮帮我,我没有别的路了,我不想破产——这家公司是我全部的梦想。刘鹏,看在那个时候,你爸爸妈妈要离婚,你常常跑到我家吃我妈做的炸酱面的分儿上……”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和钢铁侠的鞋子之间那一小块地毯。

钢铁侠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会被徐承天的膝盖烫到。好吧,总算是不会被杀——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是在折辱自身,却总是让他这个旁观者产生被冒犯了的怒气。抬头看看,夕阳像是要打碎玻璃窗,他只好笑笑:“你去年在香港给你儿子买的那笔保险值多少钱?地库里现在停着的那辆车又值多少钱?可你宁愿给我下跪,也舍不得破釜沉舟——起来吧徐承天,你儿子长大以后,你该怎么跟他描述你年轻的时候啊……”

徐承天终于扬起脸,单手在地面上撑了一把。起身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准钢铁侠的脸给了一拳。

眼前一黑,耳朵边全是轰炸一般的怒吼:“我操你妈的刘鹏!你这种人有什么脸面提别人的孩子,我儿子会知道他爸爸宁愿给你这种王八蛋跪下也不能动他上学的学费,你想没想过你老婆为什么看到你就像看到堆垃圾一样……”

几秒钟后,钢铁侠走进了洗手间。水龙头不小心拧得过大了,他又调小了一点点,他对着镜子认真清洗着渗血的嘴角,还好,暂时没有太明显地肿起来。洗面台上他的手机屏幕溅上了一两滴水,邮件提示音响起来了,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被水珠拉扯成奇怪的形状。他没有打开看,他知道,徐承天终于发出了那封所有人都会收到的、宣告游戏结束的邮件。

那个刚刚跪在他脚边的人这样对他的员工们告别:“是我的错,是我太过于理想主义,忘记了资本没有耐心听听我们的梦想。山高水长,愿我们后会有期。”然后,钢铁侠听见了隔壁女洗手间里轻轻的哭泣声。真是完美,他暗暗地苦笑。徐承天已经完整地贡献了悲情英雄的谢幕方式——在他三岁的儿子拥有大学学费的教育保险之后,就连“坏人”的角色都是现成的,谁让刘鹏不会写作呢。

他走到了走廊上,走到了僻静处的茶水间。一片狼藉之中,他看到朱灵境专心致志地对自己烫红的手指吹气,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后来,即使是已经朝夕相处,非常熟悉,钢铁侠也没有告诉过灵境,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记住她的。也许,钢铁侠觉得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在那间公司宣布破产的八个月前,他们还在开派对,是徐承天的生日。钢铁侠是座上宾,参加派对的十几个员工里当然有灵境。那一天,钢铁侠心情不错,是有意想多喝一点,微醺之际忘记了珍藏武器,挨个准确地叫出来这十几个人的名字、职位、毕业的学校——随后,每个人都像是要报知遇之恩那样站起来跟他碰杯,酒精让他们相信高山流水,相信他们亲如一家,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刘鹏”,把成千上万人踩在脚底下。

灵境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来,跟每个人道歉说要先走一步。有人起哄说让她把要会的那个男人带来跟大家聚聚,她诚实地回答不过是必须回去遛一只朋友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狗。

钢铁侠曾经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是“钢铁侠”这个绰号惯坏了他,在还只是“刘鹏”的岁月里,他当然不是这么想事情的。恰恰是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反倒让他凭空生出了尊重。

转眼间,灵境加入MJ资本已经两年,他确信,起初并没有看错这个姑娘——是个聪明孩子,不能说拥有多了不起的敏锐和直觉,但是愿意观察,也肯学习,还不多话,这就已经是种难得的优点。而且,她一如既往地,一直对他保持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也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吧,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遇到的话,她还知道远远地绕着走。

没错,两年了,两年零三个月。灵境常常在清晨突如其来地惊醒,却也想不起究竟梦到过什么。发一会儿呆,再四下寻找着手机,把闹钟关上。她的睡眠通常自带某种定时机制,设定闹钟不过是以防万一。接着她要对着自己的衣橱再发一会儿呆——她也曾热血沸腾地买过两双十公分的高跟鞋,结果第一次穿着走进MJ资本的会议室,就觉得,有点尴尬,尤其是当每个人都显得对她的尴尬若无其事的时候。

虽然现在不怎么用得到,但那两双高跟鞋,依然跟着她搬了两次家。不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穿的机会——因为她始终没能学会如何用那根细细的鞋跟稳住自己放在油门上的右脚。事实上,不管做什么打扮,每个周一例会的早晨,她堵在东三环慢慢挪动着,永远感觉自己像个蓬头垢面的贫贱主妇,因为内心里的小算盘一刻不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路口的红灯和下个路口的红灯会轮番出现,这样她抵达的时候也许就要晚五六分钟;晚了这五六分钟,就没那么好找车位了,说不定又要在地下停车场从P2绝望地转到P3,也许又多出去五六分钟的损耗;天哪,她居然忘了公司停车场入口这两天在施工,也就是说,为了开进地库她必须排一条实在难以估算时间的队伍……她沮丧地叹口气,希望等一下迟到超过十五分钟的同事能多一点,不,最好有个总监甚至合伙人也能被堵在众生平等的国贸桥。

不过,在二十五楼上,世界总是静谧而没有焦躁的。只要不是什么重要场合,MJ的大老板——孟舵主总是一件简单的格子羊毛衫,笑逐颜开地坐在那里环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环视的动作也极为缓慢,如果没能捕捉到他的挪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尊无人会忽视的泥塑。他能把羊毛衫从十月穿到第二年的四月,据他说人过了五十岁都会怕冷——但是,还是据说,他十年前就说人过了五十岁会怕冷的话了。孟舵主的年纪是一个谜,只有常常帮他订机票的行政才见过他的身份证。钢铁侠其实知道,孟舵主不过才五十二,谁也说不清他第一次宣布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别人为什么就信了,也许钢铁侠说的是真的:“体重过了一百二十公斤,谁还会关心你几岁。”但即使听见这样的话,孟舵主也不会生气,甚至会跟着众人一起大笑。

至于钢铁侠和孟舵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有不同的说法。MJ的员工们听惯了这二人的互相唱和以及拆台,像说相声一样,以至于常常错觉他们二位是在漫长岁月中伴随着大家成长的老艺术家。当然,在挨骂的时候——这种有默契和起伏的唱和造成的效果也是双倍的。灵境忘记了,这个周一有点不同。因为孟舵主不在北京——所以原本该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二十五楼上,大家还都在捧着各自的手机,盯着一个相同的新闻。

这里原本是个小的会议室,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烟民们的据点,尤其是在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今天是蔓越莓科技在香港上市的日子。所以,孟舵主总算是穿上了一身西装,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港交所,以及所有人的朋友圈里。社交媒体刷出来的每一张照片中,孟舵主都能被人第一眼看见——因为他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把与他合影的其他人都衬得非常娇弱或渺小。钢铁侠对着自己的手机笑笑:“舵主这套西装看起来真眼熟。”有人附和道:“没错,我也觉得一定是见过,还有领带。”钢铁侠想了想:“我只见过两回他穿西装——一次是我结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自己上回结婚。”大家的轻笑声连成一片。虽然每个人都挂着节制的笑容,但是大家都清楚,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情。四年前MJ刚刚成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还在金融危机的余波里惊魂未定。然后他们就遇到了“蔓越莓”的创始人——往下的故事就跟财经记者们写的差不多了,新成立的MJ成为了蔓越莓的“天使”,孟舵主和蔓越莓CEO的那张合影,转发率非常高,处处可见,孟舵主的长相跟天使还是距离远了点,可是他看起来太符合中国人想象中的那种“贵人”了。很多人心里明白,蔓越莓也成全了MJ。四年下来,多亏有了“蔓越莓”这张名片,之前很多失败的项目和经历,都可以谈笑间轻松带过——当然,钢铁侠似乎不这么想,老板们都觉得别人能有今天全靠自己当年慧眼独具。“吸烟室”的嘈杂中,钢铁侠狂躁地拍打咖啡机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又坏了,这些行政怎么都那么蠢……”一个女人静静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从钢铁侠鼻子底下把咖啡机挪开,然后冷静地抽出一格——里面已经盛满了用过的胶囊,轻轻甩手,倒空,再将这一格装回去的时候咖啡机就开始了正常的运转。然后她含笑看着钢铁侠:“不然你以为那些用完的胶囊都到哪儿去了呢?”——她是MJ的第三号合伙人夏雪莉(没有第四号了),以及,负责管理公司所有的日常琐事。钢铁侠一时有点没面子,强撑着说了句:“我早就说过可以换成那种泵压式的。”雪莉做出一副怜悯的表情:“那种操作起来太复杂了,你学不会的。”

接着雪莉转身冲着所有的烟民宣布一句,二十五分钟前就该开会了。

而此时的灵境,还在停车场里心灰意冷地等电梯。

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自然有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的——不过穿得越正式,资历往往越浅。所以灵境第一天穿着套装和十公分高跟鞋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不用任何人告诉她,就能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

MJ并不是一家等级森严的公司——或者说,看起来不是。孟舵主总是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军队,不用那么强调上下级——所以他煞费苦心地安排出来会议室里的座次。U形会议桌遥遥相望的两端,分别是他和钢铁侠的座位,而正好可以将会议桌的长度一分为二的那个位置,则是夏雪莉的。当他们三人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这个座次安排也导致他们的争吵极具观赏性。这三人的位置之外,其余的空缺部位塞进来各部门的负责人,以及投资经理们。灵境这样的最底层的分析师(常常被孟舵主称为“孩子们”)被默认为不大方便分享会议桌的桌面,所以他们的椅子绕会议桌一圈,围坐在后面。当然也有一个位子是例外——钢铁侠的右手边是大屏幕,而左手边的那个位置,属于最倒霉的那个人。

每个周一例会,除却各个部门拿出来讨论的事务性话题,诸位投资经理要做的事大体上是两件,一件是展示MJ资本投资过的企业目前的状况,PPT上的数据、图表、KPI、分析……自然都是灵境他们整理的;另一件事,汇报他们正在跟进观察的,MJ资本有可能会投资的项目,并且给出评估的意见。在这样的汇报里,钢铁侠通常负责打断,质疑,提出尖锐问题,冷嘲热讽,人身攻击;而孟舵主则永远是那一脸见惯了的笑容,眼神近似悲悯,好像坐满整间会议室的不是他的员工而是一家孤儿院。最终是否投资一个项目,或者一个团队,做决定的方式就是孟舵主、钢铁侠,以及雪莉三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简单明了——一般来说,凡是孟舵主与钢铁侠达成一致的事情,雪莉不会反对;而当孟舵主反对钢铁侠的时候,雪莉会非常自然地站在孟舵主这边——其实大家也很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雪莉会和钢铁侠一起反对孟舵主,但是,自从MJ成立以来,还没发生过。

有位总监环视了一下四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钢铁侠即刻简短地说:“人都还没来,怎么开始?”满屋子的眼睛都静静地转向钢铁侠左手边那个无声的空位。那位总监笑了:“在Tony眼里,除了小雅,谁都算不上是人。”雪莉倒是在此时开口道:“别这么说,今天是蔓越莓的大日子,缺了小雅,我们等一下鼓掌鼓给谁听。”四年前,MJ总共有三位老板、三个员工。冯小雅就是其中之一。起初他们险些就放弃了蔓越莓,是小雅力排众议,跟三位老板吵得奋不顾身……就连“蔓越莓”这个名字,都是小雅取的。蔓越莓的几位创始人全是工科出身的技术宅男,打死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出如此少女的名字。

灵境站在银灰色的电梯里,一副大势已去的表情。电梯在G层停下来了,门缓缓挪开,灵境最先看到的却是小雅硕大滚圆的肚子。小雅托着腰走进来,拍拍胸口:“有你跟我一起迟到,我就放心了。”小雅的声音很特别,语调明亮,却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沙哑,类似老唱机播放唱片时候的杂音。灵境本能地往角落后退了一步,现在的小雅总让人产生身边空间无比局促的感觉。灵境并不知道通常的孕妇应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依然赞叹——小雅的腰还是一如既往地纤细,就好像她不过是在那件深灰色的连身裙下面藏了一个篮球。虽然脸色略微青白,可她看起来依然像是从孕妇装广告图片里走出来的。所以灵境觉得——古人说的倾国倾城,真正的意思可能也是指某种压迫感。

灵境像是突然警醒地说:“你的包我帮你拿吧。”——她跟这位顶头上司相处的时候,总还是有点说不出的生涩。“谢谢。”小雅倒是大方地把包递给了灵境,将解放出来的那只手也托在腰上。顺便,冲灵境慵懒地一笑。这便是灵境最佩服小雅的地方:她看起来永远不赶时间,永远不需要装作自己很忙,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别人是否需要她——在蔓越莓的这个大日子里迟到一会儿,一定会有好事的人说,她是故意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各位她的重要。可是,她只是一脸歉意地对灵境笑着:“我出门的时候换了好几次鞋,才一个晚上,脚突然肿起来,好多以前的鞋都穿不进去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女主角,这是那些处心积虑想要吸引别人注意的人永远不可能理解的。“我昨晚把‘炫影’的预期用户增长的分析,还有融资之后的财务计划发给你了,他们的PDF写得太啰嗦了,我做了一个精简版给你……”灵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为了找话说。只是小雅好像没有在听。她像是屏住呼吸那样走神了片刻,然后眼睛里微微一亮:“哦,好的。”

会议室里,雪莉又拨打了一次小雅的电话,等待接听的时候,听到身边有人惊讶道:“开盘才一个多小时,蔓越莓涨了这么多。”

周遭的欢呼声是被灵境打断的。灵境怀里抱着小雅和自己的包,像是逃难一样用肩膀撞开了会议室的门,顾不上理会突兀的死寂了,她费力地说:“小雅她在电梯那里——她应该是要生了。”

随之而来的一片混乱中,雪莉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像是自言自语道:“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2

灵境喜欢独自在停车场里坐一会儿,比方说加班回家的深夜,还比方说像今天这样,疯狂的一天结束之后——也许已经凌晨。总之,当她可以确定,有一个奢侈的长夜在眼前,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时候。她抬起僵硬的胳膊转了一下车钥匙,这个小动作都做得十分勉强。四五月间的天气用不着冷气也用不着暖风,车子一旦熄火,广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的银色大众CC停止了呼吸。而她,也跟着“小白龙”(她给自己的车起了这样的名字)一起,堕入停车场的幽暗之中。有一点点光洒在她面前的通道上,对面那排车位上停着的车沉默不语。如果正对面的那台Mini Cooper突然之间自行点亮车灯,并且跟她的小白龙打声招呼:你今天这么晚……她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她相信所有这些车都在等着她离开,不过好在,每一次它们都极为耐心,相安无事地等着她在车里发呆,然后目送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灯光把水泥地映照成深深的湖底,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光线。

在城市里,恐怕停车场是唯一一个类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并且虽然不轻易表达,可是从深处散发着拒绝人类的气息。

她把车窗按下来,又很快关上了——还是躲在完全密闭的空间比较安心。驾驶座已经调成一个可以半躺的角度,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提醒自己别就这样睡过去。白天在医院里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尽力仰着头,靠在病房外面的墙上,小雅一开始还在极力忍着痛,到后来呻吟声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墙壁。灵境不敢走进去看她——与灵境一起送她来医院的几个同事也一样,大家整齐地坐在病房外面,他们谁也没想到原来新生命的到来其实是件尴尬的事情。

更尴尬的是,他们始终联系不上小雅的丈夫。

病房门开了,小雅终于要被推进产房里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当然,只要可以不上班,送产妇入院也是充满乐趣的。但是现在,下班时间要到了,所有的乐趣自然跟着魔力消除,而小雅的双亲此刻还在来北京的航班上。大家互相对望了一眼,目光都落在灵境身上——她是四个人里唯一的女孩子。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她进去,你们回去吧,别忘了最好还是有个人去机场接一下她爸妈……还有……”众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她老公的电话我们一定隔十分钟打一次。

灯光。产房里的天花板是一种奇怪的绿色。大门砰地关上了,好像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被护士要求着穿戴上样式奇怪的防护服和帽子——关于那几个小时的记忆一直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唯一连缀成线的地方,是小雅捏紧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她不大敢看她的眼睛,在这种时候四目相对,简直类似于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小雅惨烈地叫了出来,撕心裂肺,产科大夫问了灵境一句:“你晕血吗?”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

外面真实的世界上,夜晚早就来临。

是个健康的小男孩,母子平安。在助产士剪断脐带的那个瞬间,灵境还是闭上了眼睛。所以护士说的那句“十一点十九分”在耳边格外清晰。有个沉默的穿着白衣的男人,默默地把宝宝放在一只透明的手提盒子里拎走了——小宝贝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所以他需要住几天保温箱,如果没有这个解释,灵境真的会以为那人是幽灵什么的。助产士把一张薄薄的单子盖在小雅腹部的位置,贴心地遮住了难堪的血污。然后对灵境说:“为了防止意外的情况,让产妇在这里待两小时,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灵境不知道什么叫“意外的情况”,事实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概念之外。她整个身体像是要散架一样,瘫坐在产床前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大脑却像是在某个空旷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奔跑。小雅脸色惨白,疲倦地笑笑:“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们就把他带走了。”灵境微微用力地,握了握小雅的右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多了几个紫色的圆圆的指印,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为何,有种隐约的羞耻感粘在她的皮肤上,她不愿意看见此刻的小雅,她此刻的样子与平时的优雅和诱人扯不上半点关系。生育带来的那种野蛮的狼狈让灵境不由自主地想后退几步,不要相信任何“新生命”的神圣,这变成了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坚信的事情。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想走出这间绿色天花板的产房——这里是她和小雅的山洞,她感觉自己必须把守着洞口。“我不会忘了今天,”小雅认真看着她的脸,汗湿过的长发都滑到了后面,“谢谢你。”

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正视小雅这张没了任何妆容的脸,她有点紧张地说:“恭喜你了。”

小雅认真地看着她:“我手上现在的项目都在电脑里,明天我发微信给你密码,就都拜托你了灵境。”

她很高兴此刻还能聊几句尘世间的话题,于是说:“好。”

然后她笨拙地把拂在小雅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到一旁去,小雅额前潮湿地蒙着一层水雾。助产士和一个护士走了回来。“我现在有了宝宝,”小雅眉头一皱,笑笑,咳嗽了两声,“我什么都不会怕。”

有时候,人一说类似诺言的话,就会被教训。

助产士问:“你最近几天感冒过吗?”

小雅摇头。

助产士神色紧张了:“那你咳嗽是刚才开始的?”

小雅和灵境对视一眼,像两个乖孩子,齐齐地点头。小雅用力地想要维持着正常的神情,尽管她又开始咳嗽,似乎只要脸上平静,就代表真的没事。

助产士像在篮球场上躲闪对手那样,扑到产床前面拔掉了心电监护,冲着吓呆了的小护士说:“叫刘大夫回来,然后打电话把卢主任也叫来,准备抢救室,心电监护推到那边去再上……”产床底下的轮子开始转动了,“快呀!”助产士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她可能是羊水栓塞!”

所有的人顷刻间都在奔跑。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灵境眼前用力一抖,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成了一张加速挪动的海报。她也只好跟着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她跟着滚动的床跑出了产房,几张焦灼或者严肃的医生的脸出现并且加入到奔跑中,灵境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笨拙地认为自己不应该擅自离开那个归她守护的洞口,于是她又折回产房里,可是已经空无一人。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摘掉脚上淡蓝色的鞋套。

抢救室的门在她面前关上,走廊上有一对焦灼的五十来岁的男女,她想那应该是小雅的父母——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寒暄的时候。钢铁侠从电梯口走出来,对她点了点头。“Tony,怎么是你……”她有点意外。“航班延误,我叫你们部门的那几个人回去了,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事做。”钢铁侠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工作狂——他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私人生活。“那我……”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回去合不合适,虽然她帮不上任何忙,但是好像不应该这样把小雅丢下,她们不是刚刚一起上过战场吗?“走吧,你明天可以晚一点来公司。”钢铁侠挥挥手——话是这么说,负责检查考勤打卡的又不是他本人。

所以此刻,她像是等待被埋葬那样安然躺在驾驶座上。身体醒着,却已经僵硬到了某个程度,于是灵魂逃脱控制,就在隔壁副驾座上睡着了。

微信提示声搅扰了这墓地一般的安宁。是钢铁侠的信息:小雅还在抢救,她老公终于到了。今天过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

灵魂依然没有清醒,所以身体麻木地回复了一个“好”字,没加标点。

每一个早晨都是崭新的。不管前一个夜晚有过多惨烈的战争,新鲜的阳光里,硝烟的气味都会消散殆尽——好吧,北京的早晨拥有新鲜阳光的时候的确不多。几天后,雪莉微笑着对灵境说:“这样也好,是个锻炼的机会。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小雅手上的项目你也是了解过的,你们小雅组里的所有人这几个月都直接跟Tony汇报工作。”她看出了灵境脸上些微的尴尬,笑了:“不要怕他,Tony那个人,骂归骂,还是会把他知道的都教给你们。”

小雅留给她的那张表格里,每一栏代表一个待考察的项目。也代表着她有多少个创业者要见。从看上去最容易的事情开始吧——她在电梯里缓缓从二十五层降落下来——约人说话而已,她已见过无数次小雅是怎么做的。大堂里的人你来我往,旋转门带进来户外的风。那一瞬间灵境甚至舍不得二十五楼,她想那是因为有点紧张。

起初,她拿不准是要极力掩饰自己,还是尽量让对面的这个人放松下来——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绝大多数见到她的人都比她轻松自如,不只是轻松,常常还带着某种她不能理解的攻击性。“怎么是你——哦,我是说,小雅呢?”对面的人脸色阴了一下,以为MJ不再让小雅来见他,代表他是不被重视的。“哦原来是这样,当了妈妈,好事啊,恭喜她……”神情如释重负了。“拜托你,好好看看我的BP,移动互联网时代,真正深刻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同意吧?”——您真的不知道每个人都这么说吗?“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商业模式,也请你无论如何拿给刘鹏看看,他是我大学师兄,我们是一个系的,他一定能懂我。”灵境知道这是在礼貌地暗示自己智商太低,不过她无所谓,只是困惑地脱口而出:“哦,你说Tony啊……”

对方笑了:“原来现在都这么叫他了——当年啊……”——谁在乎你的当年。

一个小时过去了,表格上只画了一个“√”,而下一个需要见的人在遥远的中关村,需要穿过半个北京城。“谁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乔布斯,你说对吧?”灵境差点脱口而出“我真的没有”,然而对方并没期待谁回答他:“你一定替我转告小雅,蔓越莓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也能做到,所以我们提出来的估值真的不算高。我是个理性的人,我知道我不是马云……”——是吗,非常感谢。“可是我敢说,我的公司不比蔓越莓差,我们一定有能IPO的那天。”——果然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也有那些看起来单纯愉快的人。“我们打算公司的名字就注册成‘桃园刘关张’。”三个人齐齐以相同频率对灵境点点头,像是动画片。“我们兄弟三个在老东家那里一起拼出来的,现在也打算一起打天下。”——可是,可是蜀国后来灭亡了呀。“我们只需要五百万而已,当然了有一千万更好。对你们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们仨来说是全部的机会,我们可以改变国人对于旅行这件事的概念,这也算是在邀请你们一起来改变世界呀……”——灵境开始认真地想,她自己为何从来没有过想要改变世界的渴望。当然,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在恍神。

当然,她很快就会发现,宣称自己想改变世界的人其实比她以为的要多。见怪不怪了之后,觉得自己由衷地期待世界和平。

那张表格上的“√”终于画满,又是深夜了。

她此时才发现,好像一天里来了这家咖啡馆两次。总计喝掉了一杯美式两杯拿铁。她本能地想跟小雅说句话,好像除了她,真没有合适的人能聊聊这样的一天。自从经过了产房里的九死一生,小雅就把灵境当成是一个朋友。职场专家们都会告诉你,上司下属之间成为朋友其实并不聪明,可是——管他的。奇迹般地,一封小雅的邮件就在此时送了进来。灵境踢掉了鞋子蜷缩进松软的沙发,手机硌住了腰部,微信显示有三十多条未读消息,她不理会,直接点了小雅的头像。她对小雅说:邮件收到,马上就看,你怎么还不睡啊。

小雅的回复很简洁:夜奶。

灵境笑笑:那我不打扰你了。

然后迅速得到了回答:赶紧打扰,我快要疯了。小朋友,第一天独立执行任务,感觉如何?

有很多细微的感受,灵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她只好说:现在才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小雅丢过来一个“得意的微笑”的表情:习惯了就好了。你记得好好看看我邮件里那个项目,是一个我认识的FA推荐给我的,看完了告诉我,你觉得有没有搞头。早点睡吧。

灵境苦笑了一下:睡不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几个要跟Tony开汇报会,而我现在还什么都没准备。

小雅不再回复了,她终于重新沉入一个更为原始的黑夜里,哺育一个外形奇怪的小家伙。自从这个小朋友降临人间,“窗外的夜晚”对于她们就已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一个“母亲”和另一个“不是母亲的女孩”,悬挂在她们头顶上的并不是同一个月亮。

灵境一整天都没有回到二十五楼,所以她不知道孟舵主回来了。

孟舵主的办公室面积很小——起初他自己坚持选了这一间,而把最大的那间留给了雪莉——名义上是体现尊重女性的企业文化,其实这个小间是整层楼里风水最好的地方,他信这个。绝大多数MJ的员工都热爱孟舵主的办公室。三位老板的领地风格迥然不同,推开他们各自的门,就像闯入三部戏的剧组。雪莉的门后是一派商务精英的装饰,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国贸商圈里这样的办公室大概找得出一百间;钢铁侠的屋子是一间男生宿舍,乱糟糟,还搬进来了一张折叠床,全套厨具——以及两个巨型的高达手办;至于孟舵主,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搜罗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些办公家具,当年的沙发、当年的书桌、当年的暖瓶和茶杯,地板也铺成了老式纹样的花砖——以及那种已经带着铁锈,被他重新油漆过,留下了白色号码的报夹子——孟舵主估计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批坚持买报纸的人。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细长日光灯管点亮的时候,光的颜色把整间屋子带回到三十年前,包括气味,那是他此生最怀念的好时光。曾经有来面试的员工,一走进来,整个人愣住了,有个女孩脱口而出:“好想哭啊,这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爷爷家……”这个女孩最终没有被录用。

不过,孟舵主的那套工夫茶具显然属于这个世纪。他把热水缓缓地从瓶身上盛放着牡丹花的暖瓶里倒出来,洗过茶之后,给每个人倒上小小的一杯。接着问大家:“不如,今晚一起吃个饭,我想想在哪里订个位子——”

雪莉微笑着摇头:“我就算了,等下得回去检查儿子的作业。”“Sherry的儿子不是在英国?”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顺道来做客的LP。“我们这边的九点他刚好下课,约好了在Skype上,他把明天要做的presentation给我预演一遍。”雪莉穿着办公室用的拖鞋站了起来,她的高跟鞋此时静静排列在隔壁的办公桌底下,她为钢铁侠开了门。

钢铁侠恰好听见了刚刚那句话:“亲爱的Sherry总,下一步是不是该给你儿子文上‘精忠报国’?”

雪莉缓缓地转身:“能说点正经的吗?”

钢铁侠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咖啡机又死机了,这一次我把废的胶囊全都倒空了也不行……如果明天还修不好,你能不能换个行政?”

孟舵主赶紧声明:“我今天绝对没有碰过它,也从来没拿它当凳子坐过。”只可惜,这个笑话并没有人笑。“小雅的产假要休多久?”钢铁侠问雪莉,“听他们说是……四个月?”“六个月。”雪莉回答,“她把她的年假也放在一起一并休了。所以……这六个月里,她那个team的人,都得你带着。提前劝你耐心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小雅一样……”

孟舵主感慨地长叹一声:“在香港的时候,每个人都过来问我,蔓越莓敲钟的日子怎么能不带小雅来……真的是每个人,我就突然间在想,她休假的这段日子说不定会有人来撬墙角……”

钢铁侠脸色一沉:“没那回事,小雅不可能走的。”“幼稚。”雪莉一脸悲悯的表情,“什么叫不可能……”“所以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工夫茶的小杯子在孟舵主手指间显得马上就要被捏碎了,那个坐在身边沉默了许久的LP突然疑惑地开口道:“小雅……到底是哪个?我记得去年我来这儿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头发垂下来到这里……”他努力地比画着,“高高瘦瘦的,是她吗?”“你说的应该是灵境。”雪莉无奈地摇头,“这些男人啊,果然记不住业务精英,只记得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小姑娘。”“Sherry你开什么玩笑,”孟舵主好像很激动,“能不能客观一点儿,灵境怎么可能比小雅漂亮?”“你看,”雪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是差这么多。”“舵主,你到底想说什么?”钢铁侠看起来已没有耐心继续这个愚蠢的话题。“我看这样……”LP欠了欠身,“你们既然要说正事,我就不耽误了。本来就是路过顺道看看你们,我再不走就又要堵车……”“不能走。”孟舵主摆手,“等会儿还得吃饭呢,我跟你说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挺不错的宁波菜馆子,你绝对没吃过的……”“舵主,”雪莉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孟舵主开始聊他刚刚想起来的某道菜,“你想给小雅涨薪水?”“我想提她做合伙人。”孟舵主好像也注意到屋子里的寂静了,“你们看,蔓越莓现在风头正健,小雅就是我们的名片,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最小的份额,让她多代表我们出去见媒体,我们现在也需要多宣传自己。”“我觉得……是不是再等等。”雪莉挺直了后背,一副正襟危坐的神情,“你看,这四年多,的确是因为她,我们才有了蔓越莓,可是万一只不过是小雅运气好呢,万一她其实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好的眼光跟判断,以后的日子可太长了……Tony你觉得呢?想要宣传自己有的是办法。”

孟舵主的神情略微沮丧,他想起MJ毕竟是一家民主的公司。“我也觉得,还是再等等……我原则上是同意舵主的,但是我相信小雅并不只是运气好,再给她两年时间,她一定能有更优秀的表现,那个时候就没人能说什么了。”钢铁侠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雪莉,“所以她这两年需要的是集中精神工作,这么早把她推出去social,今天拍照明天见记者,她那个不成器的老公某天再出轨哪个小明星,她还得上娱乐新闻……小雅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不应该让她真的去做花瓶。”

孟舵主诧异地笑了:“道理都对,可是你别忘了小雅不是未成年人……好吧,那就等等,难得你们二位这么一致,总之你们记得,我的这个意向已经放在这儿了。”“你放心吧。”雪莉笑道,“我过几天就去月子中心看看她,带着公司的红包,我个人再给孩子买两身衣服,总之,一定把她哄开心了。”“你明白我意思就好,她放假的时候别让她觉得公司没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孟舵主此时的笑容略微憨厚,“必要的时候多给她team里那几个小孩子一点压力,多敲打他们,让大家都觉得没有小雅他们就很狼狈。”“知道啦……”雪莉叹气,“小雅是公主,容嬷嬷的活儿交给我去做。”“没事我就先走了。”钢铁侠突然站了起来,拿着烟盒往门边走,“我约了人开会。”“客观地说灵境他们几个接下来的工作量也的确挺大的……”雪莉突然转过脸,冲着门口吼了一句,“你别在走廊上抽烟,现在人人都要跑到走廊里抽烟,都是让你带的!”

钢铁侠的香烟已经叼在了嘴里,对着屋里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半截身体已经被打开的门遮住了。“年轻人总是需要点磨练才能成长。”孟舵主撑着沙发站起身,“哎,你先别走,问问还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去吃饭……”

灵境打开了小雅最新的那封邮件,咖啡馆的网速此时有点慢,一时打不开全部的PDF文档。她只看到了封面上那个产品的名字:“粉叠”。

这个名字倒是有点意思。然后她瞪大了眼睛,盯住创始人的名字,以为这是一场噩梦。

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降临在她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敦厚的粗瓷马克杯,宝蓝色,画着稚拙的粉红色桃心。有种稚拙的艳丽,非常适合午夜加班的倒霉鬼。“我没有点这个。”灵境扬起脸一笑。“我知道,这是送你的。”服务生有点手足无措,一张干净的大男孩的脸,“你这两天总来这里,我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的,你是MJ资本的VC,是风投的人,对不对?要是你现在有空的话,能不能……听听我的创业项目?”

灵境愣了片刻,笑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微温的牛奶杯,语气试探:“要是我不想听,是不是就不能喝了?”“没有没有!”那男孩急得手足无措,拼命地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下次也可以,只要你能常来。”灵境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喝完。”他用力地点着头,坐到灵境对面的沙发上去,膝盖重重地撞到了桌角。桌面微微震颤,灵境不由自主地把牛奶杯攥得更紧,然后抬起头狐疑地问:“疼不疼?”

他局促地笑笑,右手始终放在膝盖的位置。左胸口挂着咖啡馆统一的名牌,他叫“阿南”。

很久以后的后来,灵境才意识到,那个午夜,正是在那个错愕地盯着面前羞涩服务生的瞬间,不由自主替他难堪的同时感觉到的那点愉悦,那就是“权力”的滋味。

她并没有很享受那个。3

几乎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凌晨三点上床,整个脑袋像是微醺但是异常敏锐,浅尝辄止地睡一下,又被色彩浓烈的梦惊醒。梦里似乎有一大片蔓延到天际的粉红色,她想,一定是那个“粉叠”的封面在搞鬼。她反复地研究过那个文档——做得很糟糕,几乎没有什么提纲挈领的概述,密密麻麻写了好多细节——可是,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除了两位联合创始人里有一个名字是“潘垣”,她跟他很熟。“粉叠”是一款App的名字——它针对的人群是——粉丝。无论年龄、性别、职业身份,只要你是某个明星的粉丝,就可以。还在规划阶段,暂时没法试用只能想象。它有点像是多年前盛行的论坛,你可以在这里为你喜欢的那个明星集结起来,轻易变成一个团队,为他拉票,为他办活动,一呼百应地去转发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甚至在这里直接跟他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对话;它也有点像是那种网文社区,你可以在里面发表作品——比如那种,女主角是你自己、男主角是某个明星的荒谬小说,事实上这里接受的唯一一种题材的“文学作品”是你变成了毒枭的女人,那个明星化身成无所不能的英雄警察去救你,或者你买了一条黑背犬牵回家,到了晚上发现它会变身成为一个英俊男人,而且长得跟你喜欢的明星一模一样;它也有购物平台的部分功能,你的偶像出新专辑,你可以直接在这里花钱为他打榜,粉叠会忠实地记录你为他的每一笔支出……还有一些不好归类的特征,很难说它像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像外面那个真实的赤裸的世界吧。当你为他花过足够多的钱,当你为他拉来了足够多的转发或关注度,你就跻身于一个粉丝间的特权俱乐部。你会拥有更多见到他的机会,你甚至有可能为他工作,在他身后那个庞大的工作人员团队占据一席之地。

灵境想了很久,她说不好为什么。总之,在那份做得杂乱无章,也没能提供任何数据甚至是数据预测的PDF里,她似乎嗅到了某种陌生却刺激的气味。她试图用一个简短的报告来总结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倒是可以确定,这个东西远远超出她熟悉的那个潘垣的智商,所以,她盯着第一页上的另一个名字注视了片刻:关景恒。

她只是给潘垣发了一条信息:你又在搞什么鬼?没有得到回复。

也许还有更惨的事情,比如说,五点的时候才勉强应付了不知道算不算睡着的短暂睡眠——然后,惴惴不安地坐在钢铁侠的办公室里,想着这一次的报告也许能让他满意,他却语气轻松地说:“我今天累了,你发我邮箱我回去看,今天我就打算跟你们几个随便聊聊。”

灵境真的很想告诉所有的老板,当你已经掌握权力的时候,最仁慈的手法应该是让人觉得你的行为有规律可循,而不是兴致来了就大赦天下。这么想的时候,她的脸上当然是微笑着的,本能露出来给钢铁侠看的,却是那种“好幸运今天会议内容轻松”的笑容——多年下来,已经忘记了,此刻的自己其实应该被鄙视。“我突然想起来,我总是花时间跟你们一起分析具体的项目,可是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钢铁侠语气里那种不耐烦又冒了出来,他情绪化的苛刻倒是也从来没放过他自己,“我说——你不是非记笔记不可,我又不会出题考试。”他看着一个还没过试用期的男生,无奈地笑笑。“这是我刚入行的时候,孟舵主跟我说的。他说,Tony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其实‘商业’是最公平的事情。”钢铁侠停顿了一下,灵境在心里祈祷他别做出随便抽一个人提问这么幼稚的举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所有人都有成功的可能——我的意思是:那些你佩服的人、你非常喜欢的人、你觉得他很聪明他必然有作为的人;也包括,你看着觉得很蠢的人、你觉得他虽然有过人之处但是更多缺点的人、你认为他一无所长的人、你觉得平庸甚至有什么明显人格缺陷的人、你讨厌到恨不能上去泼他一脸开水的人……不信,仔细去研究一下福布斯排行榜的名单,你们能从里面看见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人中的任何一种。上帝喜欢的人都能成功是没错的,可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上帝,记住这件事,不要以为只有你欣赏你喜欢的人才值得我们投资。”

全场安静,钢铁侠的助理端进来一只星巴克的纸杯,放在他桌上。钢铁侠盯着那纸杯看了片刻,助理说:“是热美式,大杯的。”钢铁侠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咖啡机还没修好?——这个行政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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