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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09: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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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罗斯)德·梅列日科夫斯基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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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

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作者:(俄罗斯)德·梅列日科夫斯基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31738510本书由黑龙江华文悦读荟数字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彼得堡的维纳斯一“反基督要降临了。他是最后一个魔鬼,还没有到过人世,可是他的徒子徒孙却生了不少——遍布天下。子孙给老子铺路。他们全都干着反基督的勾当。等到一切安排就绪,处处都畅通无阻,反基督便会亲自出马。眼下已经到了大门口——不久就会到达!”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对一个年轻人说的,这位老者穿着破旧的书吏长袍,而年轻人则穿着中国棉布长衫,赤脚穿着布鞋,坐在桌子后面。“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年轻人说,“《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都不知道,神子也不知道。可是您却知道……”

他沉默片刻,打个哈欠,又问道:“你莫非是分裂派教徒不成?”“我是东正教教徒。”“到彼得堡来干什么?”“从莫斯科家里来,带来了收支账,监察官告密说我受贿。”“你受贿过吗?”“受过。不是出于强迫或者诈骗,而是由于爱和良心,有人为了奖励我们在衙门里的工作而自愿行贿,多少不拘。”

他说得很随便,看来他实际上真的不认为受贿是罪恶。“监察官揭发我的罪过,可是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只是根据包工头们的笔记,包工头们每次行贿数目不多,但已有多年,推算到我的头上为二百一十五卢布,我无力偿还。贫穷,年纪大了,多灾多难,一无所有,成了废物,毫无用处,衙门里的事不能做了——呈请退休。大慈大悲的殿下,发发慈悲吧,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吧,让他们免除这笔不合理的债务吧。请您开开恩吧,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太子!”

阿列克塞皇太子是几个月以前在彼得堡遇见这个老人的,那是在接神者谢苗和女先知安娜教堂里,在封丹河畔铸铁街的谢列麦捷夫市场附近。皇太子见他很久没有刮脸,胡子花白,觉得这对于在衙门里做事的官员来说非同一般,又注意到他在唱诗班里规规矩矩地念诵圣诗,便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担任什么官职。老人说他是莫斯科炮兵衙门的书吏,名叫拉里翁·多库金;从莫斯科来,落脚在这座谢苗教堂烤圣饼的女人家中;提到自己的贫困和被告密的事;而且几乎是一开口就讲到反基督。皇太子觉得这个老头很可怜。他让他到家里来见他,可以给他出出主意,帮衬他些钱。

现在多库金站在他面前,穿着那件破烂不堪的长袍,像个叫花子。这是最常见的书吏中的一个,这种人往往被称作“墨水瓶”“衙门誊写员”。他脸上的皱纹坚硬,仿佛是石头刻的,一双暗淡无光的小眼睛露出呆滞而冷漠的神情,灰色的脸庞像他整天抄写的公文那样枯燥乏味;他在衙门里辛辛苦苦地埋头于公文堆里可能已有三十年,出于爱和良心而接受包工头的贿赂,而且也许还搬弄是非,现在竟然异想天开,说什么反基督要下界了。“莫非是个骗子?”皇太子产生了怀疑,更加仔细地察看他。可是一点儿骗子的迹象也没有,甚至看不到一点狡猾的样子,而这张脸上更多的倒是老实憨厚和孤立无助,阴郁和倔强,就像有些人被某种固执的思想所占据一样。“我从莫斯科来还要办另外一件事。”老人补充道,好像是笑了。那种固执的思想慢慢地显露到他那副呆滞的面部表情上来。他垂下眼睛,把手伸进怀里摸索起来,从衣袋里子的破洞里面掏出一沓纸来,交给了皇太子。

这是两本很薄的沾满油污的小笔记本,只有通常笔记本四分之一大小,里面用书吏的笔体写满工整的大字。

阿列克塞漫不经心地读起来,可是后来却越来越聚精会神。

一开头是抄录圣父、先知和启示录关于反基督、关于世界末日的言论,然后——向“伟大俄国和整个宇宙的大法师们”呼吁,祈求宽恕他多库金的“狂妄和愚蠢,他没有得到国家的恩准,竟敢出于悲痛和怜悯以及对教会的笃信而写成本文”,还祈求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恳请皇上赦免他并且听听他的陈述。

接下去看来就是多库金的主要思想:“上帝吩咐人要独立自主。”

最后——是对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指责:“如今我们皆与上帝的恩赐——独立自主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所隔绝,也丢掉了房舍和商贸、农耕和手艺以及自己从前的一切行业和古代定下的法律,更有甚者,竟然丢掉了基督教的一切虔诚。从此被赶到他处,从这座城市被赶到另一座城市,悲苦难言,心中愤愤不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以及服饰,剃掉了头发和胡须,把自己的人骂得狗血喷头,使他们名声扫地。我们已经没有善,没有自己的面貌,与别的信仰的人没有区别;完全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习惯了他们的事情,而背弃了自己的基督教约言,荒废了神圣的教堂。对于东方则闭上眼睛:撒腿向西方跑去,走上一条奇怪的未知的道路,毁灭在朦胧之乡。安置外国人,给他们提供一切福祉,使其富贵起来,而让土生土长的自己人忍饥挨饿,受尽折磨,拷打追债,用无法承担的赋税使他们倾家荡产。再说别的就不合适了,比较得体的是把嘴封上。可是看到新耶路撒冷的荒芜和苦难中的人们受着无法忍受的灾祸熬煎,心无比地疼痛!”“这一切,”结尾说,“都是以我们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们造成的。噢,隐秘的受难者们,不要害怕,不要绝望,你们要更加善良,以十字架为武器武装起来,去对付反基督的力量!为了上帝而忍耐,尚须稍加忍耐!基督绝不会忘记我们,现在以及永久,任何时候,光荣都属于他。阿门。”“你为什么写了这个?”皇太子读完笔记本,问道。“一封同样的信几天前扔在谢苗教堂前的台阶上,”多库金回答道,“可是那封信被人拾去给烧了,没有呈递给皇上,也没有搜查。而这篇请愿书我想要张贴到皇宫附近的三位一体教堂,凡是读到其中写的东西的人都能了解这一点,并且能就此呈报给皇帝陛下。我写这个是为了改邪归正,为了让皇帝陛下有朝一日明白之后能幡然悔改。”

骗子——阿列克塞头脑里又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也可能是个密探!是魔鬼让我跟他联系起来了!“可是你是否知道,拉里翁,”他说,直接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否知道,关于你这篇可恶至极的造反文章,我无论是作为一个公民还是作为皇太子,都有义务向父皇禀报?根据军法第二十款:凡是辱骂陛下者,皆犯死罪,处以砍头之刑。”“随你的便,太子。我自己也想要为了基督的言论而受难。”

他说得十分随便,就像方才谈到受贿一样。皇太子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衙门誊写员;还是那副冷漠的暗淡无光的眼神,枯燥乏味的面孔。只是眼睛的深处又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蠕动着。“你发疯了吗,老头儿?想想你是在干些什么呀。你会坐牢的——在那种地方可不会跟你闹着玩:会把你吊起来,还要用火烧你的两肋,就像对付你们的格里什卡·塔里茨基一样。”

塔里茨基是世界末日和基督二次降临的鼓吹者之一,断言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是反基督,几年前被处以极刑,用火慢慢烧死了。“为了得到上帝的救助,我准备贡献出自己的灵魂,”老人说,“即使不是现在,我们早晚都得有一死。应该做善事,带着善事去见上帝,否则我们就不死。”

他说这话时也是非常随便;但是在他那张安详的脸上,在那低沉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态度,让人确信这个被控受贿的退役炮兵书吏的确是无所畏惧地准备去死,就是他在请愿书中所提到的那些隐秘的受难者中间的一个。“不,”皇太子突然决定,“不是骗子,也不是密探,而是个神经错乱者,再不就真的是一个受难者。”

老人垂下头,声音更低地补充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忘记了交谈者:“上帝吩咐人要独立自主。”

阿列克塞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在墙角圣像前亮着的神灯上把它点燃,打开炉子通风孔,把那些纸都塞了进去,用火钩子拨拉,让它们烧尽,等到只剩下灰烬时——他走到多库金身边,只见他还站在原地,只是用目光观察着他——皇太子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道:“听我说,老头儿。我不会向任何人告发你。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人。我相信你。告诉我,你希望我好吗?”

多库金没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这就无须再回答了。“假如你愿意,那你就抛弃这些糊涂念头!关于造反的信,别再去想——如今不是那种时代。要是别人知道了你到我这儿来过,那我也会倒霉的。你走吧,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来了。跟任何人都不要谈起我来。假如有人问到,你得守口如瓶。你尽快离开彼得堡。注意,拉里翁,你能记住我的意愿吗?”“我们怎么会违背你的意愿呢?”多库金说,“上帝做证,我到死都是你的忠实奴仆。”“关于告密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阿列克塞继续说,“我向有关部门说一声。你就放心吧,不会叫你退赔的。好了,走吧……不,等一等,把手绢给我。”

多库金递给他一条带格的蓝色大手绢,已经褪色,上面有一些窟窿,像它的主人一样“毫无用处”。皇太子拉开桌子旁边楸木斜面小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银卢布和铜卢布,没有数,约有二十个——这对于一贫如洗的多库金来说可是一座宝库——用手绢包好,面带温柔的笑容,给了他。“拿去路上用吧。你一回到莫斯科,就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去举办一次祈祷仪式,抽出一小部分来为上帝奴仆阿列克塞的健康祝福。只是要注意,别说是为皇太子。”

老头儿把钱接过去,但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走。他像先前那样站着,低垂着头。后来终于抬起眼睛,开始郑重地说起来,这番话大概是事先准备好的:“就像古时候上帝通过驴腮骨为参孙解渴一样,如今那位上帝难道不会通过我的愚蠢行为赐给你有益的和清凉止渴的东西吗,殿下?”可是他突然忍不住了,他的声音哽住了,郑重的讲话中断了,嘴唇发颤,全身抖动,一头扑倒在皇太子的脚下。“发发慈悲吧,殿下!我们这些极端贫穷的人都是你的奴隶,听我们的吧!请你关心基督教的信仰吧,树立这种信仰和关注它,赐给教会以和平与和谐一致的思想。殿下,你是教会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太阳,是俄国的希望!整个世界都愿意被你照亮,遭受迫害的人们将会由于你而高兴!不是你,那又有谁能按照上帝的意旨来帮助我们呢?没有你,亲爱的,我们就完了,全都完了。发发慈悲吧!”

他抱住皇太子的两条腿,亲吻着,失声大哭。皇太子听着,他觉得,他在这绝望的祈求中听到的是所有“被损害者和愤愤不平者”的祈求——全体人民求助的呼号。“够了,够了,老头儿,”他说,俯身把他搀起来,“难道我不知道,没有看见?难道我的心不为你们而疼痛?我们的痛苦是一样的。凡是有你们的地方,也就有我。如果上帝保佑我能当上皇上——将会尽一切力量来减轻你们的痛苦。到那时我也不会忘记你:我需要忠实的奴仆。你们暂时忍耐一下,祈求上帝快一些实现这一夙愿——他的神圣意旨表现在一切方面!”

他帮助他站起来。这时,老人异常衰弱而又可怜。只有他的眼睛闪耀着高兴的神色,仿佛是他已经看到俄国得救了。

阿列克塞拥抱他,吻了他的前额。“再见,拉里翁。上帝保佑我们还能见面,基督与你同在!”

多库金走后,皇太子又坐到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很旧,包裹的皮革已经破了,充塞在里面的毛从窟窿里冒出来,但还很绵软和舒适,他通常坐在上面或是打盹或是陷入麻木状态。

皇太子二十五岁。他身材高大,但很瘦削,肩部狭窄,胸部凹陷;脸也很窄,长得出奇,仿佛是被拉长了,下面被削尖了似的,苍老而病态,深黄色的皮肤,像是肾脏有病的人;一张孩子般的小嘴露出凄苦的神情;过度宽大的圆形前额高高地隆起,仿佛是秃头顶,上面长着稀疏而挺直的黑发。修道院的仆役和乡村教堂执事常见有这样的脸。可是当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流露出聪明和善良。脸立刻就变得年轻和好看了,仿佛是有一种光辉从内里照亮。在这种时刻里,他很像自己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年轻时的模样。

现在,他穿着一件很脏的长衫,赤脚穿着一双旧布鞋,睡眼惺忪,没有刮脸,头发乱作一团,他很少像是彼得的儿子。昨天狂饮之后醉了,睡了一整天,刚刚起床,已经快到晚上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床铺还没有整理,羽绒枕头压皱了,床单脏了。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杂乱地摆着各种器具:数学用具已经生锈,落满灰尘,一个古老的手提香炉已经损坏,一个烟叶研磨器和麻纺的烟口袋放在一起,一个装护发香粉的空盒充作烟灰缸。文件和书籍也是这样杂乱无章:巴隆尼《世界编年史》阅读笔记上面盖着一堆烟叶;《几何书》(又名《精心的智慧爱好者学习用基数和两脚规测地要术》)的书脊已破损,打开的书页也撕坏了,上面放着一根吃剩下的酸黄瓜;锡盘子里放着一块啃过的骨头,酒杯由于盛过酸橙露酒而发黏,里面有一只苍蝇在挣扎,发出嗡嗡声。深绿色的护墙漆布上绘有花草图案,但已经破旧和肮脏;天花板熏黑了;虽然已是六月末炎热的天气,窗户却没有开,上面的玻璃昏暗;墙壁上,天花板上,窗户的玻璃上——处处都麇集着一团团黑压压的苍蝇,四处乱爬和嗡嗡地飞。

苍蝇在他的头顶上嗡嗡地飞。一团团朦胧模糊的思想,也像苍蝇一样,拥塞在他的头脑里。他想起了昨天的狂饮最后以相互厮打而告终。“土匪”打了“饭桶”,“饭桶”打了“花花太岁”,“地狱之父”和“白嘴鸦”跟“火魔”一起摔倒在桌子底下;这些都是皇太子给他的酒友们取的绰号,“为了在家里取乐”。他本人,“罪恶的阿列克塞”——也是绰号——打了一个人,拽他的头发,可是究竟打了谁,却不记得了。当时觉得挺开心,可是现在却觉得很下流和可耻。

头疼得厉害。最好是再喝点儿酸橙露酒,喝得醉醺醺的。但懒得起来,也懒得叫仆人,懒得动。可是现在却该穿衣服了,很瘦的军服穿起来真费劲,还得带上佩剑,戴上沉重的假发,头会因此疼得更加厉害,然后去夏园参加假面舞会,父皇下令人人都得参加,否则要“严厉罚款”。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玩绳圈游戏的声音。因生病而羽毛蓬乱的金丝鸟在窗下笼子里偶尔发出啾啾的哀鸣。那架高高的英国立式自鸣钟——很早以前父亲送的礼物——钟摆发出单调的嘀嗒声。从楼上住人的房间里传来无尽无休的哀怨的曲调,这是阿列克塞的妻子——索非娅·夏洛塔太子妃,沃尔芬比特侯爵之女,在那架古老的德国古钢琴上叮当弹奏出来的。他突然记起了,他昨天喝醉酒时向“土匪”和“花花太岁”谩骂她:“我的老婆是个妖妇,是强加给我的:我一到她那儿去,她就发脾气,不愿意跟我说话。这个德国显贵!”不好,——他想:我喝醉酒时说了许多废话,而过后又非常恨自己……当她几乎是个孩子的时候被迫嫁给了他,她有什么过错?她算得上是什么显贵?她体弱多病,远离亲人,只身一人流落异国他乡,跟他一样不幸。他记起来了,几天之前他们是如何争吵起来的。她叫喊道:“在德国,就是一个最糟糕的鞋匠对待自己的妻子也比您好!”他愤怒地耸了耸肩膀:“那么您就回德国去好啦!”“是的,假如我没有……”她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腹部——她怀孕了。像现在一样,他看到她那双肿胀的浅蓝色的眼睛和夺眶而出的泪水,这泪水流下面颊,洗掉脸上的香粉——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刚故意为了他而擦了香粉,她的脸本来就不美丽,带有生天花留下的疤痕,表情呆板,由于怀孕而消瘦了,更加难看了,很可怜,像孩子似的软弱无力。他本来是爱她的,或者至少是有时怜悯她,对她表现出一种突如其来的和无望的怜悯之情,强烈得令人痛苦和难以忍受。他为什么折磨她?他怎能不羞愧和感到有罪?他为她而对上帝负责。

苍蝇征服了他。斜射的落日红光直接照到窗户上,灼热而刺眼。

他最后移动一下安乐椅,脊背朝着窗户,两眼盯着炉子。这是一个荷兰式大炉子,用俄国瓷砖砌成,各个角上镶嵌着铜钉,前面有刻花的立柱,装饰着凸凹花纹。在白地上用浓重的红绿和深紫色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鸟兽、人物和花草——每幅画的下边用斯拉夫字母写有题词。在血红色的阳光照耀下,颜色更加鲜艳,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皇太子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好奇心观看这些画和阅读题词已经上千次了。画面是一个弹三角琴的庄稼人,题词是“丰富音乐”;画面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书,题词为“利用时间充实自己”;画面是一朵盛开的郁金香,题词为“香气袭人”;画面是一个老头跪在一个美女面前,题词为“老年人不值得爱”;画面是一对夫妇坐在树下,题词为“我俩的劝告是有益的”;还画有一个坐在伐倒的桦树上的女人、法国演员、中国和日本和尚、狄安娜女神、神话中的巨鸟玛尔科菲亚。

苍蝇还在不停地嗡嗡飞;钟摆滴答滴答地响;金丝鸟啾啾哀鸣;从楼上传来乐曲声,从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耀眼的红色阳光变得柔和和暗淡了。各种颜色的人形活动起来。法国演员跟那个坐在桦树上的女人玩跳背游戏;日本和尚向巨鸟玛尔科菲亚眨眼。一切都乱套了,眼皮发黏。这只黑色的大苍蝇已经不在酒杯里,而是在头脑里嗡嗡嗡地叫,让人心烦,要是没有它,一切都很好,都很平静,一片漆黑,万籁俱静,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浑身一抖,清醒过来。“发发慈悲吧,殿下,俄国的希望!”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他的耳中响起。他环视一下不整洁的房间和自己——仿佛耀眼的血红色的阳光洒满他的脸,烧灼他的羞耻。“俄国的希望”——说得挺好!酒、梦、慵懒、谎言、肮脏和对父亲永无休止的卑劣的恐惧。莫非是晚了?莫非是完了?摆脱这一切,逃走!“为基督而受难”,多库金的话又在他的耳中响起。“上帝吩咐人独立自主。”是呀,快一些到他们那儿去,暂时还不算晚!他们,“隐秘的受难者”,在呼唤,在等待着他。

他跳了起来,好像他真的要逃往什么地方,决定要做出一种不可挽回的举动——他在等待着,倾听着,全身都僵住了。

在一片寂静中,自鸣钟敲响了报时声,缓慢,悠扬,悦耳。敲了九下,当最后一下停息之后,门轻轻地开了,老听差伊万·阿芳纳西伊奇·鲍里肖伊把头探进来。“该走了。穿衣服吗?”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嘟哝着,阴郁而愤怒,仿佛是在责骂他。“不要。我不去了。”阿列克塞说。“随您的便。可是人人都得去。您父皇又要发火啦。”“好啦,走吧,走吧。”太子想要把他赶走,可是看到他那副模样,只见他蓬头乱发,跟他一样没有刮脸,睡眼惺忪,突然想起来,昨天他拽的是阿芳纳西伊奇的头发。

皇太子长时间地看着老头,感到莫名其妙,仿佛是他刚刚彻底睡醒。

落在窗户上的落日余晖熄灭了,一切都立即变成灰色,仿佛是一张灰色的蜘蛛网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撒下来,笼罩住整个屋子。

老听差的头仍然留在门口,仿佛是粘上了,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穿衣服吗?”阿芳纳西伊奇更加阴郁地重复说。

阿列克塞绝望地挥了挥手。“好吧,反正如此,来吧!”

只见老听差的头没有消失,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便补充道:“再喝点儿酸橙露酒,喝醉吗?从昨天开始,头就痛得要裂开了。”

老人没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想要说:“从昨天开始,头痛得要裂开的不是你!”

只剩下皇太子一个人,慢慢地掰动手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他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个绝望的哈欠难以控制,口腔里一阵痉挛,产生了疼痛的感觉,比号叫和号啕都可怕,但是却一股脑儿地解决了一切——羞耻、恐惧、悲伤、渴望悔过、渴望伟大行动、立即去建功立业等等,全都一扫而光。

一个小时之后,皇太子盥洗完毕,刮了脸,醒了酒,穿上德国呢绒的红领绿色制服,佩戴着主易圣容近卫军中尉衔的金丝绶带,乘坐六桨快艇,在涅瓦河上顺流而下,向夏园驶去。二

1715年6月26日定为维纳斯节,这天在夏园里举行庆祝这尊古代雕像的活动,它是刚刚从罗马运来的,应该安放在涅瓦河畔的长廊里。“我将有一座最好的花园,比法国国王在凡尔赛的那座还要好。”彼得炫耀说。每当他外出远征,航行海上或到外国去,皇后都会给他捎去关于他的宠儿的消息:“我们的花园出息得相当不错,胜过去年:从皇宫去的那条路几乎都被槭树和橡树的树荫给遮盖住了,我出去的时候,常常觉得遗憾,我心坎上的朋友,不能和您一起散步。”“我们的花园变绿了;已经开始发散树脂味”——也就是含有树脂的芽苞的芳香气味。

的确,夏园里的一切都是“严格按计划”修建的,像“举世闻名的凡尔赛花园”一样。树枝修剪得十分整齐,差不多就是用梳子篦着修剪的,花坛皆呈规整的几何形,人工水渠笔直,四角形的池塘里有天鹅戏水,还有人工岛和亭阁,喷泉设计独出心裁,林荫道没有尽头——构成“远景”,阔叶树形成高高的围墙,像是庄严的客厅里的壁毯——“劝说人们去散步,有人走累了,立刻就可以找到足够的长凳,一条条林荫曲径和如茵的草地,可供人独处一隅,享受幽静的乐趣”。

可是皇家花园仍然远远不能与凡尔赛花园相比。

暗淡的彼得堡太阳从肥壮的鹿特丹郁金香球根培植出来的只是纤细的花朵。唯有朴素的北方花卉——彼得所喜爱的芳香的小黄菊、多瓣芍药和鲜艳的大丽花——在这里才能自由自在地生长。花费了难以置信的力气用船舶和马车千里迢迢——从波兰、普鲁士、波莫瑞、丹麦、荷兰——运来的树苗,也都枯萎了。异国的土地为它们脆弱的根部所能提供的营养实在太少。然而,“像在凡尔赛一样”,沿着几条主要的林荫路安放了大理石头像——“胸像”和全身雕像。罗马皇帝、希腊哲人、奥林波斯山的男女神祇相互观望,不明白如何来到了这荒凉的北方野人之邦。况且这并不是古代的原作,而只是意大利和德国蹩脚的工匠新的模仿品。男性神祇仿佛是刚刚摘下假发和脱下长袍,女性神祇——摘下镶花边的帽子和脱下筒裙,就好像他们也为自己不完全体面的赤身裸体而感到惊奇,像是装腔作势的骑士和贵妇,在路易十四或奥尔良公爵的宫廷里学会了“法国人的步态和礼仪”。

皇太子阿列克塞在花园侧面一条林荫道上从大池塘往涅瓦河方向走去。和他并肩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人,形体可笑,两腿弯曲,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德国式长袍,头上戴着大假发,面部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像是个睡梦之中突然被喊醒的人。这是武器局的军需主任兼新建的印刷厂厂长,彼得堡市首屈一指的印刷业行家,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

他是教堂执事的儿子,当年还是个十七岁的中学生,正在念日课经和《诗篇》时就到了一条商船上,跟船上运载的焦油、皮革和十名“俄国少年”一起,从喀隆施洛特起航驶往阿姆斯特丹,这十名“俄国少年”是根据彼得的谕旨从“比较机灵的孩子”中间挑选出来去学习航海科学的。阿甫拉莫夫在荷兰学了一部分几何,但学到更多的是神话,“得到那里居民的褒扬,报纸上提到过他”。他生性不笨,甚至很“机灵”,然而从《诗篇》和日课经跳到奥维德和维吉尔的寓言实在是太突然,竟然被弄糊涂了,惊呆了,此后再也没能醒悟过来。他的思想感情竟然出现了类似于惊厥症的症状——婴儿在睡梦中过分惊吓往往会患上这种惊厥症。从那时起他的脸上便永远留下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太子殿下,我把你当作上帝,向你吐露,”阿甫拉莫夫用单调的哭丧的声音说,好像蚊子嗡嗡叫,“我们身为基督教徒,却膜拜这些异教的偶像,良心使我感到羞愧……”“哪些偶像?”

阿甫拉莫夫指了指立在林荫路两旁的大理石雕像。“父辈和祖辈在家里和出门在外都供奉圣像;我们无耻地供奉这些偶像,为此感到羞愧。上帝的圣像自有其神力;与此相类似,偶像和魔鬼肖像也自有其魔力。我们迄今为止只崇拜唯一的醉酒之神巴克科斯,结义之神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这是在和‘公爵教皇’举行酗酒大联欢的时候;可是如今却崇拜令人厌恶的维纳斯,准备为这个放荡的女神举行祭祀活动。这种祭祀活动称作假面舞会,并且不认为是罪过,因为据说根本没有神,把他们这些没有灵魂的偶像放在家中和花园里无非是为了装饰而已。最终损害了灵魂,人们也就误入迷途,因为这些自古就有的神祇实际上是存在的……”“你信神吗?”皇太子更加惊奇了。“我相信圣父的证实,殿下,神实际上是魔鬼,以受难的基督的名义被驱逐出神庙,逃到荒凉黑暗的地方,在那里栖身,装成死人,好像是不曾存在——在一定时间之前。当古代基督教衰败的时候,出现了新的渎神行为,于是这些神祇便复活了,从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就像一切有害的虫豸和毒蛇一样,从蛋壳里爬出来,叮咬人,古代偶像中的魔鬼也正是这样——丢掉自己的假面具,毒害基督教徒的灵魂。你可记得,殿下,圣父伊萨阿基及其梦幻?一些美貌的少男少女,像太阳一样容光焕发,抓住圣者的手,和他一起驰骋,在甜蜜的音乐伴奏下跳舞,使他疲惫不堪,弄得半死不活,咒骂一顿,就消失了。圣者知道了,这些是爱琴和罗马时代的古代神祇——朱比特、墨耳库里乌斯、阿波罗和维纳斯,还有巴克科斯。如今魔鬼又以类似的面貌出现在我们这些罪人这里。我们殷勤地接待他们,戴着丑恶的假面具,跟他们混杂在一起,骑马和跳舞,大家一起拥入最深的地狱,犹如猪群闯进大海里淹死了,这些愚昧之徒毫不考虑,最可怕的是最龌龊和最黑的埃塞俄比亚人面具竟然是新的外貌美如太阳的白色魔鬼!”

虽然是六月之夜,但花园里几乎昏黑了。天空布满低垂的乌云,令人气闷,预示着大雷雨将至。彩灯还没有点燃,庆祝活动还没有开始。空中没有一丝的风,像是在室内一样。不时地出现闪电,或者说是远处听不见雷声的闪电,随着每一次闪亮,在浅蓝色的亮光中突然闪现出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在林荫路两侧黑绿色的墙幕衬托下更加光辉耀眼,像白色的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

皇太子听了阿甫拉莫夫这番议论之后,已经怀着一种新的感觉来观看这些雕像。“实际上真的,”他想,“就是白色魔鬼!”

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根据其中一个有些嘶哑的不高的声音,以及荷兰陶瓷烟斗里燃烧着的红色火星——这火星的高度显示出吸烟者高大的身材——皇太子认出了父亲。

他迅速拐过林荫路的一角,钻进紫丁香和黄杨木树丛中,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

好像是一只兔子溜进树丛里,——他立刻想,对自己这种情不自禁的,但毕竟让人屈辱的胆怯举动感到愤恨。“鬼知道,你在说什么,阿甫拉姆卡!”他继续说,装出一种懊恼的样子,借以掩饰自己的耻辱,“你由于读书太多而头脑麻木了。”“我说的是真理,殿下,”阿甫拉莫夫并没有生气,只是反驳道,“我在自己身上了解到神的这种不洁净的力量。撒旦怂恿我请求你父皇陛下印刷奥维德和维吉尔的书。其中的一本概述了各种丑恶的神及其乖戾行为,我已经印刷出版了。从那时起我就变傻了,并且贪婪地放荡起来,上帝的力量也就离开了我,于是在梦中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神,尤其是巴克科斯和维纳斯……”“像什么?”皇太子不无好奇心地问道。“巴克科斯——就像是异端分子马丁·路德被描写成的红脸德国人,肚子像个啤酒桶。维纳斯起初变成一个放荡的少女,当我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跟她发生了淫乱关系:赤裸的身体雪白如玉,嘴唇胭红,眼睛淫荡。后来我在浴室的脱衣间里清醒过来,在那里也就发生了那种令人恶心的事——狡猾的女妖变成大司祭家的使女阿库里卡,她骂我妨碍她洗蒸汽浴,用湿笤帚痛打我的脸,跑到院子里的雪堆上——事情发生在冬天——一头倒下去,借着风势把积雪扬向四面八方。”“是的,这或许真的就是阿库里卡!”皇太子笑了起来。

阿甫拉莫夫想要反驳,可是突然沉默了。

又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又在黑暗中闪现出血红色的火星。狭窄黑暗的林中曲径又使父子二人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地方过于狭窄了,难以躲开。皇太子这时又闪现一个绝望的念头——藏起来,溜走,或者像只兔子那样钻进树丛里。但是已经迟了。彼得从远处看见他了,喊道:“卓昂!”“卓昂”在荷兰语里意为“儿子”。他只是在少有的和蔼可亲的时刻才这样称呼他。皇太子更加惊奇的是近来父亲根本不再跟他说话,不仅不说荷兰语,而且也不说俄语。

他走近父亲,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先是亲吻了他的长袍衣襟——彼得穿着一件很旧的深绿色的主易圣容近卫军上校军装,红色的衣领和铜制纽扣——然后又亲吻了长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谢谢,阿寥沙!”彼得说,很久没有听到“阿寥沙”了,阿列克塞的心为之一动。“谢谢小礼物。——正是在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了。我的橡木,就是从喀山用木筏流放的那些,在拉多加湖里全被暴风雨给毁了。假如没有你的礼物,那艘新的三桅战舰入秋之前就无法造好。而且这木材——是最好的,跟铁一样坚硬。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橡木了。”

皇太子知道,用什么东西都不能像用造船木材那样讨好父亲。他在下城区波列茨克州自己的世袭领地里早就瞒着所有的人,秘密地保留一片上好的林子,并且精心管理,以备他特别需要取得父亲好感时的急需。他了解到海军部不久将需要橡木,便砍伐了森林,用木筏流放到涅瓦河,非常及时地赠送给了父亲。他从前时常有些胆怯地,有时很笨拙地向父亲效些小力,但现在则越来越少,这就是其中之一。况且他也并没有欺骗自己——他深知,即使是这次效力也会跟从前历次一样,很快就会被忘掉,父亲这一次偶然短暂的和蔼可亲,以后将会以更加凶狠的严酷补偿。

可是他的脸毕竟是由于羞怯的兴奋而泛起了红晕,心脏由于愚蠢的希望而剧烈地跳动。他嘟哝着,让人勉强听清,前言不搭后语,诸如“永远高兴为父皇效力”,他本来还想要再次亲吻他的手,可是彼得却用双手捧起他的头。一瞬间,皇太子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令人生畏而又可亲的面孔,只见两颊很胖,几乎是肿胀,两撇胡须向上翘起——如小丑所说的,“像是科塔勃雷斯猫”——弯曲得像女人般温柔的嘴唇上现出美丽的微笑;看见了那双明亮的深色大眼睛,也是那么令人生畏,那么可亲,每当他在梦中梦见时,都好像是一个热恋的青年梦见一个美丽女人的眼睛一样;他感觉到了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气味——这是一种烈性烟草、伏特加、汗酸的混合味,还有一种别的令人厌恶的,兵营里粗野的士兵气味,父亲的办公室——“御书房”里总是发散着这种气味;他感觉到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刮得不很光洁的下颏,中间有一个小坑,这是这张严峻的脸上既奇怪又令人开心之处;他觉得,也许只不过是在做梦,梦见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抱在怀里,他亲吻这个令人开心的小坑,并且兴奋地说:“完全跟祖母一样!”

彼得亲吻儿子的前额,用完全蹩脚的荷兰话说:“Good bewareù!(让上帝保佑您!)”

用这个荷兰语的“您”来代替“你”,不免有些矫揉造作,但是阿列克塞此时却感到很迷人,很亲切。

这一切他都看见了,感觉到了,如在闪电的照耀之下。闪电熄灭了——一切也就都消失了。彼得已经离开他走了,像平时一样,神经质地耸动着肩膀,头部后仰,走路时像士兵一样有力地挥动着右手,像平时一样迈着快速的步伐,他的同行者们为了跟得上而差不多应该跑步。

阿列克塞还是在那条狭窄的林中小径上,但走向另一侧。阿甫拉莫夫没有落在他的后面。他又谈论起来,但现在所讲的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修士大司祭,沙皇的忏悔师费奥多西·雅诺夫斯基,彼得任命他当了“宗教事务行政长官”,位居教会首席长官——老朽的宗主教斯捷凡·雅沃尔斯基之上,许多人怀疑他是“路德派”,密谋取消供奉圣像、圣骨、斋戒、修士等级、宗主教制和东正教其他一些教规。有些人推测,费奥多西,或者简称费多斯卡,自己幻想当宗主教。“这位费多斯卡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况且竟然胆敢败坏教规,”阿甫拉莫夫说,“他利用皇上的神圣灵魂过于疲劳,骗取他的信任,对他阿谀奉承,狂妄地破坏基督教的传统和法规,爱虚荣和好色使他过着伊壁鸠鲁主义的,甚至下流的生活。他疯狂鼓吹异端邪说,撕掉喀山圣母显灵的圣像上的花环:‘圣器执事,拿刀来!’他喊,割断了铁丝,扯下冲压的金质项饰,在众目睽睽之下厚颜无耻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所有观看的人都哭了,为这种无耻的行径而震惊。他欲壑难填,为非作歹,背弃了上帝,把手稿交给了魔鬼,践踏救世主圣像和创造生命的十字架,他利令智昏,竟然想吐唾沫……”

皇太子没有听阿甫拉莫夫的话。他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情中并且竭力用理性压下如今在他看来是不合乎理性的幼稚的兴奋。他等待着什么呢?他指望着什么呢?与父亲和解吗?有可能和解吗?他本人愿意和解吗?难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不能忘怀和不可饶恕的事吗?他想起了他刚刚还像只兔子似的卑劣而怯懦地躲藏起来;想起了多库金,他反对彼得的暴露性祈求以及许许多多别的更加可怕的无可辩驳的暴露。他起来反对父亲不只为了自己一个人。然而,只需要几句亲切的话,一个微笑——就足以让他的心软化和融化——他已经准备匍匐在父亲的脚下,忘却一切,饶恕一切,自己去祈求饶恕,仿佛他有罪似的;再得到这么一次爱抚,一个微笑,他就准备把自己的灵魂重新交给他。“难道,”阿列克塞几乎是惊恐地想,“难道我就这么爱他?”

阿甫拉莫夫还在不停地说着,好像是个不睡觉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皇太子只听清他最后一段话:“当圣米特罗芳尼·沃罗涅日斯基在皇宫看见巴克科斯、维纳斯和其他一些神像时,说:‘只要皇上不下令推倒这些迷惑老百姓的偶像,我就不进他的家门。’沙皇尊重圣者,下令撤去偶像。这是从前的事。可是如今有谁能向沙皇说真话呢?不会是亵渎神明的费多斯卡吧?他用偶像取代圣像,用圣像创造偶像。唉,我们哪!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今天,此时此刻,推倒圣母像,在原地树起迎合魔鬼的淫荡的维纳斯像。你的父皇……”“离开我,傻瓜!”皇太子突然愤怒地叫喊起来,“你们全都离开我!你们叫什么苦,为什么纠缠着我?把你们全都……”他用污言秽语骂了起来。“你们的事与我何干?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去找你的父皇抱怨吧:他会给你们评理!……”

他们走近什基彼尔广场,来到中央林荫路喷泉旁。这里有很多人。人们在看他们,听他们说话。

阿甫拉莫夫脸色苍白,好像是蹲下并蜷缩成一团,用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他——这是一个在睡梦中受到惊吓的婴儿的目光,马上就要患上惊厥症。

阿列克塞很可怜他。“呶,别害怕,彼得罗维奇,”他带着善意的微笑说,这种微笑不像父亲,而像祖父,“最安静的”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别害怕,我不会出卖的!我知道你爱我……和父皇。只是你先别说些废话……”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个阴影,轻声地补充道:“即使你是正确的,那又有什么用?谁需要真理?鞭子抽不断斧头。你……就是连我也没有任何人听。”

树木中间亮起了第一批彩灯:有各种颜色的灯笼和油灯,窗户里面和涅瓦河畔带篷无墙的长廊里磨光的廊柱之间都点燃了蜡烛。

如庆祝活动简报中所说的,那里已经“布置就绪,为举行庆典而应有尽有,各个方面都十分丰盛”。

长廊由三个狭长的亭子组成。中间那个主要的亭子——玻璃圆拱,由法国建筑师勒勃隆精心设计,为彼得堡的维纳斯已经准备好体面的位置——大理石基座。三“维纳斯已购得,”别克列米舍夫从意大利写信给彼得说,“在罗马评价甚高。与举世闻名之佛罗伦萨者(美迪奇的)无任何不同,甚至优胜于彼者。曾为不知名人士所藏。为建造一新房而挖掘地基时所得。在地下沉睡已两千年矣。长期安放在梵蒂冈教皇花园中。臣对爱好者秘而不宣。唯担心不肯放行。然而,她——已归吾皇陛下所有矣。”

彼得通过自己的代理人萨瓦·拉古金斯基和红衣主教奥托巴尼与教皇克雷蒙特十一世谈判,获准把所购得的雕像运回俄国。教皇很长时间不同意。沙皇曾准备偷运维纳斯。最后,经过多方的外交交涉和巧施阴谋诡计,终于获准。“船长先生,”彼得写信给雅古仁斯基,“最佳之维纳斯从里窝那启运,陆路抵因斯布鲁克,从该处经多瑙河水路运抵维也纳,须派专人押送,在维也纳汝应接收该货。如汝所知,兹因该雕像在彼处名声显赫,故而在维也纳应特制一带弹簧之马车,用该车更便于运往克拉科夫,而不至于有任何损坏,从克拉科夫则可重行水路运送矣。”

经过海洋与河流,越过山岭和平原,经过城市和荒野,最后又经过贫穷的俄国乡村、浓密的森林和沼泽,到处都按照沙皇的意旨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位女神或是在波涛中或是在柔软的弹簧上颠簸,关在昏暗的木箱子里,如躺在摇篮中或棺材中,完成了从永恒之城到新建的小镇彼得堡的长途旅行。

当她平安到达之后,沙皇虽然急于看看他期待已久和听说甚多的雕像,但是仍然战胜了焦急的心态,决定在夏园隆重举行维纳斯驾临典礼之前不开箱。

许多舢板、快速帆艇、小艇以及其他“新式船舶”驶近一个直接伸向水中的木制阶梯,停泊在岸边镶着铁环的木桩旁。来宾们下了船,沿着阶梯走向中央长廊,那里在彩灯的照耀下,衣着华丽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士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绸缎和丝绒长袍,头戴三角帽,腰挂佩剑,脚穿长袜和带扣的高跟皮鞋,戴着角锥形的假发,有黑色的,也有浅黄色的,都不自然地打着精美的发卷;女士们穿着肥大的鲸须圆筒裙——“凡尔赛最新款式”的圆筒裙,梳着长长的发辫——称作“施利福施线”,脸上涂着胭脂或贴着俏皮膏,头戴镶着花边的圆帽,头发上插着羽毛,戴着珍珠。但是在这华丽耀眼的人群中也可遇见一些装束朴实的人,穿着粗呢士兵军服,甚至水手装和船长服,脚穿发散着焦油味的长筒皮靴,头戴荷兰船员带护耳的皮帽。

人群给一个奇怪的行进队伍闪开一条路:只见一些体格健壮的皇家侍从和近卫军士兵用肩扛着一个狭长的很像棺材似的黑色木箱,显得很吃力,被压弯了腰。根据棺材的大小来判断,死者的身材是超人的。木箱放到地板上。

皇上单独一人,没用别人帮助,着手开启木箱。彼得手执木匠工具,运用自如。他很着急,急于把钉子起下来,竟把手划出了血。

全体都聚集在一起,相互拥挤着,跷起脚来,好奇地从肩膀和头部的空隙间观看。

枢秘顾问官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曾长期生活在意大利,为人学识渊博,而且是位著作家——他在俄国首次翻译了奥维德的《变形记》——此刻正在向周围的太太小姐们讲述维纳斯古代神庙的废墟。“我路过那不勒斯附近的卡什特里迪拜亚,看见了供奉维纳斯女神的神庙。整座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在这座城市的遗址上长出一片森林。神庙是用宽砖建造的,建筑相当好,带有高大的廊柱。穹隆上画着许多异教的神祇。我在那里还看见了其他一些神庙——狄安娜、墨耳库里乌斯、巴克科斯,万恶的折磨者尼禄在那些地方祭祀这些神祇,由于对这些神的爱而和他们一起下了地狱……”

彼得·安得烈伊奇打开螺钿鼻烟盒——盒盖上画着三只绵羊和一个牧童,他正为一个睡觉的牧女解腰带——他把烟盒拿到美丽的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面前,自己闻了一点儿,有气无力地叹息着,补充道:“我在那不勒斯的那段生活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我爱上了一个名叫弗朗切斯卡的女公民,她美如天仙,远近闻名。我在她身上花了两万多卢布。那种不道德的行为甚至现在也还不能从我心中抹掉……”

他精通意大利语,讲俄语时也不时加进一些意大利语词:不说“爱上了”,而说“伊那莫拉特”,不说“女公民”,而说“契塔金卡”。

托尔斯泰已年过七十,但看长相却不超过五十岁,因为他体格健壮,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他对女士们的殷勤,用沙皇的说法,“胜过爱好维纳斯的年轻人”。人们谈论他时往往用“柔和”一词来形容:柔和绵软的动作,柔和的轻声细语,柔和而温情的微笑,柔和的异常浓密的黑眼眉(况且差不多就是染的),“全身都柔和,但却是个吝啬鬼”。彼得本人平时对待自己的“小鸟”不太谨慎小心,可是却认为“和托尔斯泰打交道时应该怀里揣一块石头”。在这位“优雅而高尚的先生”的良心里,有的不只是黑暗和凶狠,而且甚至是血腥气。然而他善于把结果藏在水里。

最后的几根钉子弯了,木板活动了,掀起盖子,于是箱子打开了。一开始所看见的是一些黄灰色的东西,像是腐烂在棺材里的骸骨。那是刨花、锯屑、毡子、毛絮,为了能起到绵软作用而放进来的。

彼得把这些东西掏出来,用两手翻腾着,终于摸到了大理石的躯体,兴奋地叫了起来:“这就是,就是她!”

要用铁条把雕像底部和基座连接在一起,为了焊接铁条,已经把锡熔化。建筑师勒勃隆准备好一个类似起重机的东西,上面装有小梯子、绳子和滑轮。可是首先应该用手把雕像从箱子里抬出来。

听差们帮助彼得。其中一人开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玩笑,竟然去抓“裸体少女”不该触摸的部位,于是沙皇赏了他一记耳光,这立即使所有的人对女神产生了肃然起敬之感。

一片片的毛絮像是一块块灰色的泥土,从光滑的大理石上掉下来。正如两百年前在佛罗伦萨那样,复活的女神从棺材里走出来。绳子绷紧了,滑轮嘎吱吱地响起来。她升起来,越升越高。彼得站在小梯子上,把雕像固定在基座上,用双手抓着她,仿佛是在拥抱她。“维纳斯在马尔斯的怀中!”古典主义者勒勃隆终于忍不住了。“这一对真美,”太子妃夏洛塔的一个年轻的宫廷女官兴奋地叫道,“假如我是皇后,会嫉妒的。”

彼得的身材跟雕像一样,也是超人的。他那张正常人的脸跟神的脸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人是配得上女神的。

她最后又晃动一次,到位了——突然变得一动不动了,直挺挺地牢牢地立在基座上。

这是普剌克西忒勒斯的雕塑:阿佛罗狄忒·阿纳迪俄门——“泡沫所生者”,也是乌剌尼亚——天神,古代腓尼基的阿斯塔尔忒,巴比伦的米利塔,始祖母,伟大的哺育者——她把种子撒向天空,使之布满星辰,从乳房流出乳汁,变成“奶路”。

她在这里跟从前在佛罗伦萨的山冈上是一样的,当年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一个学生看着她产生了迷信般的惊奇;也像从前在卡帕多基亚古代马萨鲁姆城堡的地下,在荒废了的神庙里一样,她的最后一个崇拜者,身穿黑衣的苍白瘦削的男孩,未来的皇帝——叛教者尤里安向她祈祷。她还是那样纯洁无瑕和贪淫好色,赤身裸体而又不为自己的裸露而羞耻。自从在那里,在佛罗伦萨走出千年的坟墓之日起,她越走越远,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停留下来,直至最后在胜利的进军中到达了地球的最后边缘——极北的斯基泰,再往前除了黑夜和混沌,别无其他。她固定在基座上之后,仿佛是第一次用惊奇而又好奇的目光观看这块新的异国土地,这块平坦的多苔藓的沼泽地带,这座类似于游牧的野蛮人村落的奇怪的城市,这种既非白天又非黑夜的天空,这些类似于地下冥河斯梯克斯黑色的睡意蒙眬的令人生畏的波涛。这个国度不像她在奥林波斯山上天空明亮的故国,而是像遗忘之乡,像昏暗的冥界阿伊得斯那样令人绝望。尽管如此,女神仍然以她惯有的笑容微笑着,犹如太阳如果能照进黑暗的阿伊得斯,也会笑一样。

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根据女士们的请求,朗诵了自己的一首题为《关于丘比特》的诗,这是一首古代讴歌厄罗斯的阿那克瑞翁体的颂诗:

从前,爱神在玫瑰花中

没有发现睡觉的蜜蜂,

被蜇伤手指,号啕大哭,

逃跑了,飞向奥林波斯,

找到美丽的女神维纳斯:

我完了,母亲,他说,

我完了,我就要死去!

一条小毒蛇把我咬伤,

它长着翅膀,庄稼人

把它叫作蜜蜂。

维纳斯回答儿子说:

既然蜜蜂的蜇刺

使你感到如此疼痛,

那些被你毒害的人,

孩子,我想会更疼!

女士们除了教堂的赞美诗和圣歌之外,不知道有任何俄语诗,因此完全被这首诗所陶醉了。

这首诗适逢其时,因为恰在这时,彼得亲手点燃第一颗焰火,并且把它放飞,这颗焰火是一架飞行器,形如丘比特,带有一个燃烧的火把。丘比特沿着一根看不见的铁丝滑行,从长廊飞向涅瓦河上的渡船,船上放着几块托板,上面有“火捻”,火把点燃了第一块托板上的火捻——钻石色火苗的祭坛上燃起两颗红宝石色的心。其中之一燃起绿宝石色的火苗,形成拉丁字母P,另一个是C:Petrus(彼得),Catarina(卡捷琳娜)。两颗心合成一个,出现一行文字:“合二为一。”这意味着,女神维纳斯和丘比特祝福彼得和叶卡捷琳娜的婚姻。

又出现了另一个图案——两块透明标语牌,一块上面——海神涅普顿看着在海中刚刚建成的要塞喀琅施洛特——下面是一行文字:Videt et stupescit(“看见并震惊”)。另一块上面——彼得堡,在沼泽和林莽中建成的新城——下面的文字是:Urbs ubi silva fuit(“从前是森林的城市”)。

彼得是焰火的热烈爱好者,经常是亲自掌管一切,向观众解说寓意。

无数颗焰火呼啸着腾空而起,像是一捆捆火的谷穗,直奔天际,在黑暗的天空中散开红蓝绿紫等各种颜色的星星,缓缓地下降,消失。涅瓦河在自己的黑色镜面中映照出来,并且把它们加大了一倍。火的轮子在旋转,火的喷泉火花四溅,曲痕花炮发出咝咝的响声,上下跳动;水球和气球像炸弹爆炸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点燃了火的宫殿,有燃烧着的廊柱、穹隆、楼梯——在如太阳般耀眼的深渊里突然展现出最后一幅画面:一位像巨人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的雕塑师——站在一尊未完工的雕像前,他正在用凿子和锤子雕刻一块大理石;上面用光线画成一只洞悉一切的慧眼,写着一行字:Deo adjuvante(“神助”)。大理石块意味着古代罗斯;未完工的雕像已经显露出女神维纳斯的模样——是新的俄罗斯;雕塑师是彼得。

画不完全成功:雕像过快地燃烧尽了,倒在雕塑师的脚下,毁坏了。结果是雕塑师只是往空中乱敲。锤子散架了,手垂下来,洞悉一切的慧眼暗淡了,仿佛是怀疑地眯缝着,不祥地眨着。

然而,任何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大家都被一个新的景观所吸引。一团团的烟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照亮,烟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怪兽,既不像马,也不像蛇,长着有鳞片的尾巴、带刺儿的鳍和翅膀。它顺着涅瓦河从要塞向夏园漂来。许多条装备有划桨的船用绳缆拖着它。怪兽的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坐着涅普顿,他长着白胡子,手执三股钢叉;他的脚下是一些西壬和特里同:“北方涅普图努斯的特里同们在海上巡逻时,吹着喇叭,把俄国沙皇的荣耀传向四面八方”,一位观众,海军的修士司祭加甫里伊尔·布仁斯基解释说。怪兽拖着六对封得严严实实的空木桶,每个木桶上都骑着一个“滑稽的红衣主教”,为了不至于落入水中,他们都被牢牢地绑在木桶上。他们就这样一对跟着一对地漂动着,响亮地吹着号角。接下去是一个由同样的木桶编成的筏子,拖着一个大啤酒桶,里面放着一把大木勺,巴克科斯神的祭司坐在里面,像是乘坐小船一样。巴克科斯神本人则坐在平坦的桶沿上。

在庄严的乐曲声中,这部庞大的水上机器缓缓地驶近夏园,停靠在中央长廊旁,众神走进长廊。

涅普顿原来是皇上的弄臣,年老的大贵族谢苗·屠格涅夫装扮的;西壬们长着长长的鱼尾,像是拖地长后襟,因此几乎是看不见脚——这是宫廷使女们装扮的;特里同们——是海军上将阿普拉克欣的马夫们;跟随着巴克科斯的萨梯里或者潘由缅希科夫公爵的法国舞蹈教师装扮。这个机灵的法国人蹦蹦跳跳,让人以为他真的像法俄诺斯一样生着山羊蹄子。巴克科斯身穿虎皮,头戴玻璃葡萄花冠,一手拿着香肠,另一只手拿着酒瓶,——由宫廷合唱队指挥科农·卡尔波夫装扮,此人异常肥胖,红光满面。为了更真实可信,一连三天灌得他酩酊大醉,用他的酒友们的说法,科农醉得脸色如红莓苔子,成了活着的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

众神把维纳斯雕像围起来。巴克科斯由“红衣主教”和“公爵教皇”虔敬地搀扶着,跪在雕像前,向她叩头,他不愧是大辅祭,以如雷般的男低音高呼:“最贞洁之母维纳斯,恭顺的奴隶伊瓦什卡-巴克科斯,被焚的塞墨勒所生,令人快活的葡萄汁的榨取者,为你的儿子厄列姆卡-厄罗斯叩首。请你别让他,淘气的厄列姆卡伤害我们——你的人,刺伤他们的心,毁灭他们的灵魂。女神哟,请你大发慈悲吧!”“红衣主教们”齐声高呼:阿门!

卡尔波夫醉眼蒙眬地唱起祈祷歌《真诚祝愿你》,可是他被及时地制止了。

装扮成“公爵教皇”的老朽的尼基塔·莫伊塞伊奇·卓托夫是皇上小时候的男仆,身为大贵族,曾当过先皇阿列克塞的御前大臣,现在穿着红丝绒和白鼬皮缝制的小丑披风,头戴铁皮的三重冠,上面画着厄列姆卡-厄罗斯猥亵的形象,他把一个用烤肉铁扦做的三脚架放到维纳斯脚下,上面放上一个圆铜盆,里面煮着普通的热糖酒,倒上一些伏特加,用火点燃。几名皇家近卫军士兵用杆子抬来一大桶胡椒酒,沉得压弯了杆子。只有在场的神职人员除外,像其他类似的滑稽集会上一样,所有的人,不仅男士,而且女士,甚至未婚的淑女,都应该依次走到桶前,从“公爵教皇”手中接过一个盛满胡椒酒的大木勺,差不多一饮而尽,把剩下的几滴倒在燃烧着的祭坛上;然后男士们一一亲吻维纳斯,由于年龄不同而亲吻的部位也有所不同,年轻者吻手,年老者吻脚;而女士则庄重地向她行下蹲礼,表示“赞美的礼节”。这一切,直到细枝末节,都是事先考虑好的,是皇上本人规定的,执行时一丝不苟,准确无误,否则将会处以“严厉的罚款”,甚至会挨鞭子。前皇后普拉斯科菲娅·费奥多罗芙娜身为彼得的嫂子,他的哥哥前沙皇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寡妻,也从大桶里饮了酒,向维纳斯行了礼。她在各个方面都迎合彼得,屈从于一切新事物:不要逆着风吹气。可是这一次,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太太穿着深色的寡妇背心——彼得特准她着老式衣装——当她在这个“无耻的裸体少女”面前行“德国式的”下蹲礼时,她的心像被猫给挠了似的。宁肯躺到地下去,也别看到这一切!她想。皇太子也乖乖地亲吻了维纳斯的手。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本想躲起来;可是他被找到了,给强行拖过来;虽然当他把嘴唇贴上这个魔鬼雕像,感到接触的是冰凉的大理石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儿没有昏过去,可是在沙皇的严厉监视下仍然准确无误地履行了仪式,因为他害怕沙皇更甚于怕白色魔鬼。

女神看着这些亵渎神明的装扮的神和这些野蛮人的恶作剧并无愤怒的表情。他们祭祀她和做出亵渎神明的举动都是不由自主的。滑稽的三脚架变成了真正的祭坛,那里燃烧着跟她有亲戚关系的神祇狄俄尼索斯的灵魂,跳动着如蛇芯一般的细小的蓝色火苗。女神被这火焰给照亮,贤明地微笑着。

宴会开始了。桌子的上首,用本地沼泽产的葎草和越橘代替古典的香桃木搭成遮阳篷,巴克科斯骑在酒桶上,大祭司从酒桶里往杯子里斟酒。托尔斯泰面向巴克科斯,朗诵了另一首诗,也是他的手笔——阿那克瑞翁一首诗的译文:

巴克科斯,宙斯之子,

你迫害思想,却可解忧!

当他,美酒的提供者,

进入我的头脑时,

我就不由得手舞足蹈;

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都感到愉快;

我一边鼓掌一边喝,

因维纳斯而心花怒放,

于是不停地狂舞。“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彼得说,“这个阿那克瑞翁原来是个大酒鬼,是个寻欢作乐之徒。”

按惯例先是举杯祝酒,祝俄国海军强盛,皇上和皇后万寿无疆;然后,修士大司祭费奥多西·雅诺夫基表情严肃地站起来,手中举着酒杯。

虽然他的脸上表现出波兰人的傲慢——他出身于波兰小贵族,虽然佩戴着蓝色的勋绶和宝石小圣像,一面画有皇上肖像,另一面是耶稣受难图——一面镶嵌的宝石比另一面多而且大,虽然如此,费奥多西,用阿甫拉莫夫的说法,本人的样子却很令人惊奇,也就是说,长得瘦小孱弱,或者说是个早产儿。他身材矮小,瘦弱,为人机灵,戴着一顶高大的僧帽,上面缝着长长的黑纱褶子,穿着肥大的倍贝尔袈裟,很像是一只飞翔的大蝙蝠,两只肥大的袖子如伸展开的翅膀。可是当他开玩笑时,尤其是说亵渎神明的话(当他“微醉”时经常是这样)时,一双狡猾的小眼睛闪烁着邪恶的智慧之光,现出肆无忌惮的欢乐神色,蝙蝠的或者早产儿的那张愁苦的脸便几乎是迷人的了。“我说的不是恭维的话,”他对彼得说,“确实是发自肺腑:通过皇帝陛下的事业,我们从无知的黑暗中走上光荣的舞台,从虚无进入存在,加入了政治民族的社会。你使一切焕然一新,陛下,或者甚至可以说,你重新造就了自己的臣民。俄国从前是什么样的,而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我们来看看房子吗?从前是粗糙的茅屋的地方出现了明亮的宫殿,从前是干树枝的地方——如今是繁花似锦的花园。再看看城市吗?我们现在有的东西,从前在古代手抄本中也没有见到过……”

他又讲了很长时间,讲到法典、自由学说、艺术、海军——“武装的游牧者”,讲到教会的革新和完善。“而你,”他结束时兴奋地欢呼,以演说家的热情,挥动着肥大的袈裟袖子,像是挥动着黑色的翅膀——他更加像是一只蝙蝠了,“而你,新建的彼得之城,难道不就是你的奠基者崇高的光荣吗?在这里,任何人连想都没曾想到居住,很快就建起了无愧于沙皇宝座的地方。Urbs ubi silva fuit.(从前是森林的城市。)谁能不赞扬这座城市的位置?这个地方之美不仅超过了整个俄国,就是在别的欧洲国家也找不到这样的!这座城市是在乐土上建造的!陛下,你真的是在俄国创造出了最大的奇迹,使俄国‘变形’了!”

阿列克塞看着费多斯卡,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讲到彼得堡的“乐土”时,他的目光和皇太子的目光仿佛是无意之中相遇了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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