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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0: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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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丰子恺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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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

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试读:

编者前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出现过大量作家,灿若星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星星暗淡了,一些星星却越来越明亮,丰子恺先生便属于后者。

也许没有人比俞平伯先生更了解他,俞先生曾经这样评价他的漫画,如“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其实这话用来评价他的散文再合适不过了。

丰先生的散文和随笔,未必字字珠玑,却句句含情。

天地有情,万物有灵。丰先生信佛,他将对宇宙、万物和人生的独特看法诉诸笔下,他的文字闪耀着佛性和禅理。而他对世间的悲悯和关爱也借此散播开来,让每一个读到他的文字的人获得温情和智慧。这是丰先生的魅力,历经多年而越发受人爱戴。

本书就是依着一个“情”字来选编的,读者可从目录和各篇文章中发现这一点。

本书在编辑过程中,尽量保留了丰子恺先生的原始文本,将丰子恺先生的写作习惯完全呈现给读者,不是明显的错误,都没有修改。只对原书中的少量异形词,按照《现代汉语词典》改成了推荐词形。

希望您喜欢!编者一    天地有情青年与自然

英诗人瓦资瓦斯(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诗里说道:“嫩草萌动的春天的田野所告我们的教训,比古今圣贤所说的法语指示我们更多的道理。”这正是赞美自然对人的感化力,又正是艺术教育的简要的解说,吾人每当花晨月夕,起无限的感兴。人生精神的发展,思想的进步,至理的觉悟,已往的忏悔,未来的企图:一切这等的动机,大都在这等花晨月夕的感兴中发生的。青年受自然的感化和暗示最多。青年是人生最中坚的、最精彩的、最有变化的一部分。青年一步步地踏进成人的境域去的时候,对于他们所天天接近而最不解的自然,容易发生种种的能动的疑问。这等疑问唤起了他们的无限的感想,这感想各人不同,各用以影响到自己的意志和行为。在孩儿时代,是感观主宰的时代,那时对自然所起的感情大都是受动的。在成人时代,阅世较深,现实的境遇比较的固定,自然的感化也鲜能深入他们的腑肺,但不过有时引起一时的感兴。唯有极盛的青年期受自然的感化最多。

吾人所常接近的自然,如日月星辰,山川花木等,其中花和月最与人亲。在自然中,月仿佛是慈爱的圣母Maria(马利亚),花仿佛是绰约的女神Apbrodite(阿佛洛狄忒),常常对人作温和的微笑。

青年与月

吾人一切的感觉,最初是由“光”而起的。所以光的感化人比其他一切更大。例如曙光、晨星等,是以唤起人的宗教心。人对于光的注目,也比对其他一切更易。小孩生后数小时,就有明暗的感觉,数日,便能欢迎适当的光。半年,就能对洋灯微笑。这可以证明人类对光本来是欢迎的。不但幼时,成人喜光的证据也很多。例如妇人们不惜千金去购金刚石、明玉,蛮人集玻璃片或种种发光的东西来妆饰,都可以证明凡人是生来有爱光的共通性的。

月是有光物体的一种。月的光有一种特有的性质。是天体中最切实的有兴味的东西。所以月给与青年的影响更大。(一)月是宗教的感情的必要的创造者。在幻觉时代的孩儿,见了挂在天空中的明净的白玉盘,每起奇妙的无顿着的空想。所谓活物主义,便是他们把月拟人。以为月是太阳的亲戚,对月唱歌,对月舞蹈。他们以月为友,且以为月也是以友情对待儿童的,欢喜儿童在他月面歌舞,否则他便嫌寂寞。又或想象月里有神,有孩子群,有玩具。或梦想身入月中,和月同游。在小儿话或歌中,常可以见到这种幻觉,到了十四五岁以后的青年期,变为更有力的感情。精神正当发达的青年对这神秘的、不可思议的月亮所起的感想,是最有同情的关系于青年的精神的宗教的感情生活的。又青年对这纯洁无疵的月亮所起的感情,是最有密接的联络于青年的道德的生活的。儿童时代对月的荒唐的“空想”的本身,到青年时变形为“思慕”、“畏敬”和“求爱”,儿童时代的月中的存在的空想,到了青年期也变了一种力——自发的陶冶身心的力了。

精神发达的青年,对月所起的感想,关于客观的月的感想少,关于因对月而生起的主观方面的感想更多。夜本来是一日的最深沉的、最幽邃的一部分,就是一日的神秘的时间,又可说是人的退省时间。有月的夜,更容易诱起人的沉思和遐想。望月的人心灵似乎暂时脱离人境,逍遥于琼楼高处,因之此时外界的感触几于绝灭,内部的精神十分明了。此时往往诱起对于高泛的生命的无限的希望,将心灵迫近向宗教去。所以各人种的起初,大都以月为崇拜的对象,这感情到后来就变为对于“神”和“真”“善”“美”的感情。(二)月暗示“爱”。月的团圞的形、月的温柔的光,和月下的天国似的世界,凡关于月的东西,无不和青年的神圣的“爱”相调和,且同性质的。心的爱的世界的状态,可以拿月夜的银灰色的世界来代表的。所以月夜的青年,容易被唤起爱的感情:月下追念亡父母或友人,在月中看出亡父母或友人的容颜。或者月下隐闻亡父母或友人的语声,又或想起离别的恋人或至友,乞月的传言寄语,在诗词中所常见的。“多磨恋爱”(stormy love)的青年,因月的感化,足以维持纯洁的精神,不致流于堕落或自弃。“多磨恋爱”的青年女子,往往对月暗诉她的困难的心事,向月祈愿,用这慰藉来鼓励她的勇气,维持她的希望。在实际上,这泛爱的月真是慈母似地佑护青年,真已完全酬答青年对月的祈愿了。试看瑞烟笼罩的大地上,万人均得浴月的柔光。这正是表示月的泛爱,且助人与人的爱。(三)月狂。因月怀乡,因月生愁,或中夜不寐,或对月涕泣等事,美国斯当来·霍尔氏说是一种精神病,称为“月狂”。这种状态在青年期最多。境遇坎坷的青年,飘泊的青年,最易罹这病。原来月光有一种抽发人心的愤的力。人见月就惹起怨恨和愤懑。诗中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见月伤飘泊的诗。类此者颇多。血气方刚的青年,胸中藏着的幽愤,在日里为外界的感触所阻抑,郁积于内,遇到这种力,就发泄出来,甚者便月狂,此时优美的月色在这等青年们的眼里,已变为所谓“伤心色”了。这病影响于消化、发育、睡眠、健康很大。

青年与花

幼儿最初的美感是对于花的美感。因为花有美的姿态、可爱的色彩、芳香的气味。在自然物中,是最足以惹人注意的东西。花在下界的地位,仿佛月在天空。幼儿对花,完全是幻觉的。他们与花接吻、抱花、为花祈雨。这种拟人的态度,到青年期仍是大部分残存着。人类生来就爱花,因此花及于人的影响自然也大。(一)青年对花的同情。幼儿时代对花的拟人的态度的形式,到青年时代还残存着,不过内容变易了。幼儿对花是客观的纯粹的活物主义,青年则带几分主观的色彩。在对花所起的感情的背面,同时起一种对于自身的感触。因为花与青年——特别是女子——在各点上相类似的:生命的丰富、色彩的繁荣、元气的旺盛等,都相类似。花可说是青年的象征,所以青年对花分外有同情,分外爱花。爱花便是他们的自爱。花遭难时,更易得青年的同情。所谓“惜花”、“葬花”,实在是他们的自伤。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实在是他们的自励。因这同情,青年对花大都是拟人的。不过这拟人的态度的内容和孩儿时代的拟人的内容不同,青年的拟人对花,实在是因花生起别种联想。少女与花,有更密切的相似点。因之对花容易使人起淑女的联想。所谓“解语花”、“薄命花”、“轻薄桃花”等,都是以花喻女的,又如Moore(穆尔)的诗中所谓“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 are faded and gone……”(“她那些可爱的姐妹,早已不在枝头上……”)也是以花比少女。这样的例不少。少女自己,也是默认花是自己的表号的。她们爱花、栽花、采花,又簪花、吻花,这种举动的背面,隐着少女们的一种自觉——这样明媚鲜妍的自然的精华,正是我们女性的表号。

人生青年时代犹四季的春天,故曰青春。在时期的关系上,青年与花已有相同的境遇。又青年时代的一切思想感情等精神界的发达,都极绮丽发扬,与花的妩媚极合,因此青年见花仿佛是同调的知交,自然地发生同情。(二)花给与青年道德的感想。花的形质的清雅不凡,使青年起道德的思想。花的形色,表示人生的复杂的象征:例如就色而论,白色表示纯洁,赤色表示爱情和繁荣,紫色有王者的象征。就形而论,桃花梅花表示复杂的统一,菊花表示整齐,玫瑰花牡丹花表示结构的调和,紫藤花等表示变化的统一。这等象征,在不知不觉之间给青年道德的暗示。菊花的凌霜,梅花的耐寒,对人也有一种孤高纯洁的暗示,山间的花、水溪的花、人迹绝少到的地方的花,也同样地开颜发艳、不求人知。这给人更高尚的暗示,引起人的超然遗世的感想。诗所谓:“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引起人对于自然的神秘的探究心,终于崇敬自然的神秘,感入自己的心身。女子受花的道德的暗示,更大于男子。(三)花给与青年美的感情。青年的艺术修养方面,得益于花的感化不少。花实在是自然界的精英,是自然美中的最显著的。拉斯京(罗斯金)说:“见了一大堆火药爆发,或一处陈列十分华丽的商店,一点也没有可以赞美的价值;见了花苞的开放,倒是极有赞美的价值的。”花在实用上,效用极少,不过极少数的几种作药品等用,此外大都是专供装饰的。然而实际上,装饰用的花赐与人们的恩惠真非浅鲜。青年因花而直接陶冶美的感情,又间接影响于道德。无论家庭学校,凡青年所居的地方,皆宜有花,这是艺术教育上最有价值的事件。实利的家庭,以种花为虚空无益的事。实利的学校,养鸡似地待遇学生,更不梦想到青年的直观教育的重大。所谓“爱情的只影也不留的、仓库似的校舍”,实在是对于青年的直觉能力的修养给与破坏的感化的。艺术教育发达的国学校园内的栽植和宿舍内的花卉布置,极郑重从事的。即使在都会的、地面狭窄的学校,也必设小巧的花台或窗头的盆栽。在实利的人们看来以为虚饰,独不知这是学生的精神的保护者。

要之,月和花的本身是“美”,月和花的对青年是“爱”。青年对花月——对一切自然——不可不使自身调和于这美和爱,且不可不“有情化”这等自然。“有情化”了这等自然,这等自然就会对青年告说种种的宝贵的教训。不但花月,一切自然,常暗示我们美和爱,蝴蝶梦萦的春野,木疏风冷的秋山,就是路旁的一草一石,倘用了纯正的优美又温和的同感的心而照观,这等都是专为我们而示美,又专为我们而示爱的。优美的青年们!近日秋月将圆,黄花盛开。当月色横空、花荫满庭之夜,你们正可以亲近这月魄花灵,永结神圣之爱!一九二二年十月在白马湖上月下山水间的生活

我家迁住白马湖上后三天,我在火车中遇见一个朋友,对我这样说:“山水间虽然清静,但物质的需要不便之外,住家不免寂寞,办学校不免闭门造车,有利亦有弊。”我当时对于这话就起一种感想,后来忙中就忘却了。

现在春晖在山水间已生活了近一年了,我的家庭在山水间已生活了一月多了。我对于山水间的生活,觉得有意义,又想起了火车中的友人的话。写出我的几种感想在下面。

我曾经住过上海,觉得上海住家,邻人都是不相往来,而且敌视的。我也曾做过上海的学校教师,觉得上海的繁华和文明,能使聪明的明白人得到暗示和觉悟,而使悟力薄弱的人收到很恶的影响。我觉得上海虽热闹,实在寂寞,山中虽冷静,实在热闹,不觉得寂寞。就是上海是骚扰的寂寞,山中是清静的热闹。

在火车里的几小时,是在这社会里四五十年的人生的缩图。座位被占,提包被偷等恐慌,就是生活恐慌的缩形。倘嫌山水间的生活的寂寞,而慕都会的热闹,犹之在只乘四五个相熟的人的火车里嫌寂寞,要望别的拥挤着的车子里去。如果有这样的人,他定是要描写拥挤的车子而去观察的小说家,否则是想图利去的pickpocket(扒手)。

我在教授图画唱歌的时候,觉得以前曾在别处学过图画唱歌的人最难教授,全然没有学过的人容易指导。同样,我觉得在社会里最感到困难的是“因袭的打破难”。许多学校风潮,许多家庭悲剧,许多恶劣的人类分子,都是“因袭的罪恶”,何尝是人间本身的不良。因袭好比遗传,永不断绝。新文化一次输入因袭旧恶的社会里,仿佛注些花露水在粪里,气味更难当。再输入一次,仿佛在这花露水和粪里再注入些香油,又变一种臭气。我觉得无论什么改造,非先除去因袭的恶弊终归越弄越坏。在山水间的学校和家庭,不拘何等孤僻,何等少见闻,何等寂寥,“因袭的传染的隔远”和“改造的容易入手”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我从前往往听见人讲到子弟求学或职业等问题,都说:“总要出上海”听者带着一种对于将来生活的恐慌的自警的态度默应着。把这等话的心理解剖起来,里面含着这样的几个要素:(一)上海确是文明地,冠盖之区,要路津。(二)少年应当策高足,先据这要路津。(三)这就是吾人应走的前途。所谓闭门造车,也是具有这样的内容的话。怀着这样的思想的人,是因袭的奴隶,是因袭的维持者。

闭门造车,是指说不符合门外的轨道的大小,造了不能在门外的轨道上运行的车。行车一定要在已成的轨道上吗?这已成的轨道确是引导我们走正路的吗?有了车不能造轨道的吗?在这“闭门造车”一句话里,分明表示着人们的依赖、因袭,和创造力多么薄弱。

不造则已,如果要造车,一定非闭门造不可。如果依照已成的轨道而造,所造出的车子和以前已有的车子一样,就在已成的轨道上随波逐流地去了。即使已有的车子是好的,已成的轨道是正的,造车的效力也不过加多了车,不是造车的进步。何况已有的车子或者不好,已成的轨道或者不正呢。“好久不到都会了,好久不看报了,退步了。”这样说的人也有。实在,进步是前进的意思,进步越快,离社会越远,离社会越远,进步越深(这是厨川白村说的)。子路说道:“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这便是子路所以为子路。“山水间生活,有利亦有弊”,这大概是指清静、空气新鲜、生活程度低……等是利。需要不便、寂寞、闭门造车……等是弊。这是要计较两方的利弊长短而取舍的意思。这话的内容和“新思想并不恶、时势变更了不得已而然的。但从前的习惯一概不好,也不能说”的话同是乡愿的话。

这话的变形,就是“凡物都有明暗两方面的”。这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明暗是一体的。非但如此,明是因为有暗而益明的。仿佛绘画,明调子因暗调子而益美,暗调子因明调子而也美了。断不是明面好,暗面不好。如果取明而弃暗,就是Ruskin(罗斯金)所谓:“自然像日光和阴影相交一般混合着优劣两种要素,使双方相互地供给效用和势力的。所以除去阴影的画家,定要在他自己造出来的无荫的沙漠里烧死!”

爱一物,是兼爱它的阴暗两方面。否,没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爱的。我往往觉得山水间的生活,因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为寂寥而邻人更亲。

且勿论都会的生活与山水间的生活孰优孰劣,孰利孰弊。人生随处皆不满,欲图解脱,唯于艺术中求之。一九二三年五月十四日在小杨柳屋渐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功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地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坐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即布莱克)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一九二八年芒种两个“?”

我从幼小时候就隐约地看见两个“?”。但我到了三十岁上方才明确地看见它们。现在我把看见的情况写些出来。

第一个“?”叫作“空间”。我孩提时跟着我的父母住在故乡石门湾的一间老屋里,以为老屋是一个独立的天地,老屋的壁的外面是什么东西,我全不想起。有一天,邻家的孩子从壁缝间塞进一根鸡毛来,我吓了一跳;同时,悟到了屋的构造,知道屋的外面还有屋,空间的观念渐渐明白了。我稍长,店里的伙计抱了我步行到离家二十里的石门城里的姑母家去,我在路上看见屋宇毗连,想象这些屋与屋之间都有壁,壁间都可塞过鸡毛。经过了很长的桑地和田野之后,进城来又是毗连的屋宇,地方似乎是没有穷尽的。从前我把老屋的壁当作天地的尽头,现在知道不然。我指着城外问大人们:“再过去还有地方吗?”大人们回答我说:“有嘉兴、苏州、上海;有高山,有大海,还有外国。你大起来都可去玩。”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回家以后,早晨醒来,躺在床上驰想:床的里面是帐,除去了帐是壁,除去了壁是邻家的屋,除去了邻家的屋又是屋,除完了屋是空地,空地完了又是城市的屋,或者是山是海,除去了山,渡过了海,一定还有地方……空间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我把这疑问质问大姐。大姐回答我说:“到天边上为止。”她说天像一只极大的碗覆在地面上。天边上是地的尽头,这话我当时还听得懂;但天边的外面又是什么地方呢?大姐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须臾就隐去。我且吃我的糖果,玩我的游戏吧。

我进了小学校,先生教给我地球的知识。从前的疑问到这时候豁地解决了。原来地是一个球。那么,我躺在床上一直向里床方面驰想过去,结果是绕了地球一匝而仍旧回到我的床前。这是何等新奇而痛快的解决!我回家来欣然地把这新闻告诉大姐。大姐说:“球的外面是什么呢?”我说:“是空。”“空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我茫然了。我再到学校去问先生,先生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也不久就隐去。我且读我的英文,做我的算术吧。

我进师范学校,先生教我天文。我怀着热烈的兴味而听讲,希望对于小学时代的疑问,再得一个新奇而痛快的解决。但终于失望。先生说:“天文书上所说的只是人力所能发见的星球。”又说:“宇宙是无穷大的。”无穷大的状态,我不能想象。我仍是常常驰想,这回我不再躲在床上向横方驰想,而是仰首向天上驰想;向这苍苍者中一直上去,有没有止境?有的么,其处的状态如何?没有的么,使我不能想象。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了它而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身所处的空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疑问。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好再问,只得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

第二个“?”叫作“时间”。我孩提时关于时间只有昼夜的观念。月、季、年、世等观念是没有的。我只知道天一明一暗,人一起一睡,叫作一天。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没有抬起头来望望这急流的前后的光景的能力。有一次新年里,大人们问我几岁,我说六岁。母亲教我:“你还说六岁?今年你是七岁了,已经过了年了。”我记得这样的事以前似曾有过一次。母亲教我说六岁时也是这样教的。但相隔久远,记忆模糊不清了。我方才知道这样时间的间隔叫作一年,人活过一年增加一岁。那时我正在父亲的私塾里读完《千字文》,有一晚,我到我们的染坊店里去玩,看见账桌上放着一册账簿,簿面上写着“菜字元集”这四字。我问管账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我说:“这是用你所读的《千字文》上的字来记年代的。这店是你们祖父手里开张的。开张的那一年所用的第一册账簿,叫作‘天字元集’,第二年的叫作‘地字元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年用一个字。用到今年正是‘菜重芥姜’的‘菜’字。”因为这事与我所读的书有关连,我听了很有兴味。他笑着摸摸他的白胡须,继续说道:“明年‘重’字,后来‘芥’字,我们一直开下去,开到‘焉哉乎也’的‘也’ 字,大家发财!”我口快地接着说:“那时你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他用手掩住我的口道:“话勿得!话勿得!大家长生不老!大家发财!”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说下去了。但从这时候起,我不复全身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它漂流。我开始在这急流中抬起头来,回顾后面,眺望前面,想看看“时间”这东西的状态。我想,我们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开了一千年,但“天”字以前和“也”字以后,一定还有年代。那么,时间从何时开始,何时了结呢?又是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问父亲:“祖父的父亲是谁?”父亲道:“曾祖。”“曾祖的父亲是谁?”“高祖。”“高祖的父亲是谁?”父亲看见我有些像孟尝君,笑着抚我的头,说:“你要知道他做什么?人都有父亲,不过年代太远的祖宗,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他的人了。”我不敢再问,但在心中思维“人都有父亲”这句话,觉得与空间的“无穷大”同样不可想象。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入小学校,历史先生教我盘古氏开天辟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没有开辟的时候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同学中没有一个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敢质问先生。我入师范学校,才知道盘古氏开天辟地是一种靠不住的神话。又知道西洋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就是做戏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还有它的远祖。从我们向过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诞生,太阳的诞生,宇宙的诞生。再从我们向未来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类的末日,生物的绝种,地球的毁坏,太阳的冷却,宇宙的寂灭。但宇宙诞生以前,和寂灭以后,“时间”这东西难道没有了吗?“没有时间”的状态,比“无穷大”的状态愈加使我不能想象。而时间的性状实比空间的性状愈加难于认识。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窥探时间的流动痕迹,一个个的呼吸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无论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来,屏住了呼吸,但自鸣钟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的经过。一个个的“的格”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仍是无论如何不可挽留的。时间究竟怎样开始?将怎样告终?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它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时间走的。“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再问,只能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一九三三年二月廿四日春

春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词!自古以来的人都赞美它,希望它长在人间。诗人,特别是词客,对春爱慕尤深。试翻词选,差不多每一页上都可以找到一个春字。后人听惯了这种话,自然地随喜附和,即使实际上没有理解春的可爱的人,一说起春也会觉得欢喜。这一半是春这个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听,这个音读起来何等铿锵而惺忪可爱!这个字的形状何等齐整妥帖而具足对称的美!这么美的名字所隶属的时节,想起来一定很可爱。好比听见名叫“丽华”的女子,想来一定是个美人。

然而实际上春不是那么可喜的一个时节。我积三十六年之经验,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带雪开了,说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实际上雨雪霏霏,北风烈烈,与严冬何异?所谓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缩地躲在房栊内,战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罢了!

再迟个把月吧,就像现在:惊蛰已过,所谓春将半了。住在都会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乡村,足有画图一般美丽,连忙写信来催我写春的随笔。好像因为我偎傍着春,惹他们妒忌似的。其实我们住在乡村间的人,并没有感到快乐,却生受了种种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于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间。一日之内,乍暖乍寒。暖起来可以想起都会里的冰淇淋,寒起来几乎可见天然冰,饱尝了所谓“料峭”的滋味。天气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门,干燥的鞋子往往拖泥带水归来。“一春能有几番晴”是真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其实没有什么好听,单调得很,远不及你们都会里的无线电的花样繁多呢。春将半了,但它并没有给我们一点舒服,只教我们天天愁寒,愁暖,愁风,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实际而明确的。此外虽有春的美景,但都隐约模糊,要仔细探寻,才可依稀仿佛地见到,这就是所谓“寻春”吧?有的说“春在卖花声里”,有的说“春在梨花”,又有的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但这种景象在我们这枯寂的乡村里都不易见到。即使见到了,肉眼也不易认识。总之,春所带来的美,少而隐;春所带来的不快,多而确。诗人词客似乎也承认这一点,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诗词中的常谈吗?不但现在如此,就是再过个把月,到了清明时节,也不见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极乐。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将要“断魂”呢。

可知春徒有其名,在实际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实际,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是从暮春开始的。就气候上说,暮春以前虽然大体逐渐由寒向暖,但变化多端,始终是乍寒,乍暖,最难将息的时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响完全消灭,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银爬到temperate(温和)上,正是气候最tempetate的时节。就景色上说,春色不须寻找,有广大的绿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词云:“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原来山要到春去的时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觉得自然景色中,青草与白雪是最伟大的现象。造物者描写“自然”这幅大画图时,对于春红、秋艳,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磦,轻描淡写。到了描写白雪与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颜料,用刷子蘸了铅粉、藤黄和花青而大块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点染法,又好像是Cézanne(塞尚)风景画的“色的块”,何等泼辣的画风!而草色青青,连天遍野,尤为和平可亲,大公无私的春色。花木有时被关闭在私人的庭园里,吃了园丁的私刑而献媚于绅士淑女之前。草则到处自生自长,不择贵贱高下。人都以为花是春的作品,其实春工不在花枝,而在于草。看花的能有几人?草则广泛地生长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众的欣赏。这种美景,是早春所见不到的。那时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满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须到了暮春,枯草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现,而天地为之一新。一年好景,无过于此时。自然对人的恩宠,也以此时为最深厚了。

讲求实利的西洋人,向来重视这季节,称之为May(五月)。May是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人间有种种的娱乐,即所谓May-queen(五月美人)、May-pole(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游艺)等。May这一个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视一年中的五月,犹如人生中的青年,为最快乐、最幸福、最精彩的时期。这确是名符其实的。但东洋人的看法就与他们不同:东洋人称这时期为暮春,正是留春、送春、惜春、伤春,而感慨、悲叹、流泪的时候,全然说不到乐。东洋人之乐,乃在“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难将息的时候。这时候实际生活上虽然并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动,静观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当于东洋的“春”。这两个字读起来声音都很好听,看起来样子都很美丽。不过May是物质的、实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艺术的。东西洋文化的判别,在这里也可窥见。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二日夜十时惜春

不多天之前我在这里赞颂垂条的杨柳。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已开始飘荡,春光将尽,我又来这里谈惜春的话了。“惜春”这个题目何等风雅!古人的诗词里以此为题的不可胜计;今人也还在那里为此赋诗填词。绿肥红瘦,柳昏花冥,杜鹃啼血,流水飘红,再加上羁人,泪眼,伤心,断肠,离愁,酒病,……惜春这件事主客观两方面应有的雅词,已经被前人反复说尽,我已无可再说了。现在为什么取这个题目来作文呢?也不过应应时,在五月号的杂志里写一个及时的题目,表面上好看些。这好比编小学教科书:秋季始业的,前几课讲月亮,蟋蟀,桂花,果实,农人割稻,以及双十节。后几课讲棉衣,火炉,做糕,落雪,以及贺年。春季始业的,前几课讲菜花,桃花,蝌蚪,种牛痘,以及总理忌辰,后几课讲杀苍蝇,灭蚊虫,吃瓜,乘凉,以及热天的卫生。似乎那些小学生个个是一年生的动物,在秋天不知有春,在春天不知有秋,所以非讲目前的情状不可的。我的读者不是小学生,其实不一定要讲目前的情状。但是随笔总得随我的笔,我的笔又总得随我的近感。我握笔为这杂志写这篇随笔的时候,但念不多天之前刚刚写了一篇赞颂初生的杨柳的文章,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早已开始飘荡,觉得时光的过去真快得可惊!这其间一个多月的时光,我不知干了些什么?这一点近感便是我得这篇随笔的本意。题目不妨写作“惜时光”。但现在的时光是春天,也不妨写作“惜春”。

去年的春天,我曾在这杂志里谈过春天的冷暖不匀,晴雨无定,以及种种不舒服。故春去在我不觉得足惜。所可惜者,只是时光的一去不返,不可挽留。我们好比乘坐火车,自己似觉静静地坐着,不曾走动一步,车子却载了你在那里飞奔。不知不觉之间,时时刻刻在那里减短你的前程。我曾经立意要不花钱,一天到晚坐在屋里,果然一钱也不花。我曾经立意要不费力,一天到晚躺在床里,果然一些力也不费。我曾经立意要不费电,晚上不开电灯,果然一度电也不费。我也曾经立意要不费时间,躲在床角里不动。然而壁上的时辰钟“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管自在那里耗费。于是我想,做了人真像“骑虎之势”,无法退缩或停留,只有努力地惜时光,积极地向前奋斗,直到时间的大限的来到。

生活上的苦闷和不幸,有时能使人对于时光觉得不可惜而可嫌,盼望它快些过去的。然而这是例外。人生总希望快乐。快乐的时间总希望其不要过得太快。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时间是假期。星期六,星期日和纪念日小快乐,春假,年假和暑假大快乐。这也是世间一件矛盾的怪事:平常出了钱总希望多得几分货;只有读书,出了学费只希望少上几天课。试看假期前晚的学生们的狂喜,似觉他们所希望的最好是只缴学费而永不上课。于此足见读书这件事不是平常的买卖。不然,这件事正像史蒂芬生(斯蒂文生)的《自杀俱乐部》中的青年的行为:一面缴了四十镑的会费而做自杀俱乐部会员,一面又在抽签时热望自己永不抽着当死的签。试看星期一早上躺在床上的学生的尴尬脸孔,或暑假开学前一天的学生的没精打采,似觉他们对于赴校上课这件事看得真同赴死一样可怕。其实原是他们自己来寻死的。

我幼时在暑假的前几天感觉非常欢喜,好像有期徒刑的囚犯将被开释似的。又怀抱着莫大的希望,忙里偷闲地打算假期中的生活,整理假期中所要看的书籍。我想象五六十天的假期,似觉时光非常悠长,有无数的事件好干,无数的书可读,有无数时光可以和弟弟共戏,还有无数的余闲可和邻家的小朋友玩耍。本学期中欠熟达的功课,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习得完全精通。平日所希望修习而无暇阅读的书籍,在假期前都特地买好,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完全读毕。还有在教科书里看到的种种科学玩意儿,在校因没有时间和工具而未曾试作的,也都挑选出来,抄写在笔记簿上,满望在悠长的假期中完全作成,和弟弟们畅快地玩耍。五六十天的假期,在我望去好像一只宽紧带结成的袋子,不拘多少东西,尽管装得进去。

放假的一天,我背了这只宽紧带结成的无形大袋子而欣然地回家。回到半年不见的家里,觉得样样新鲜,暂把这无形的大袋搁一搁再说。初到的几天因为路途风霜,当然完全休息。后来多时不见的姑母来作客了,母亲热诚地招待她,假期中的我当然奉陪,闲谈几天。后来姑母邀请我去作客,母亲说我年年出门求学,难得放假回家,至亲至眷应该去访问访问,我一去就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又应该休息几天。后来,天气太热,中了暑发些轻痧,竹榻上一困又是几天。病起又休息几天。本镇有戏文,当然去看几天。戏文场上遇见几位小学时代的同学,多时不见,留着款待几天。送往了同学,迎来了一年不见的二姐,姐丈,和外甥们,于是杀鸡置酒,大家欢聚半个月乃至二十天。二姐回家时带了我去,我这回作客一去又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当然又是休息几天。屈指一算,离暑假开学已经只有十来天了。横竖如此,这十来天索性闲玩过去吧。到了开学的前一天,我整理行装,看见于假前所记录着的一纸假期工作表,所准备着的一束假期应读的书,所选定着的假期中拟制之玩具的说明图,都照携回家时的原样放置在网篮里,搁置在书桌旁的两只长凳上,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磋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交混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次日带了这种不快而辞家到校,重新开始那囚犯似的学校生活。

第二次假期前几天,我仍是那样地欢喜,再结起一只宽紧带的大袋子来,又把预定的假期工作多多益善地装进去,背了它欣然地回家。我的意思以为第一次没有经验,安排得不好,以致蹉跎过去;这回我定要好好地安排:客人不必多应酬,或竟不见;作客少住几天,或竟不去;戏不应该看;病不应该生。这样安排,一定有许多书好看,许多事可做。然而回到家里,不知怎样一来,又同第一次一样,这里几天,那里几天,距开学又只十来天了。于是再带了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所混成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而整理行装,离家到校。

这样的经验反复了数次,我方才悟到预期的不可靠与事实的无可奈何,于是停止这种如意算盘。青年人少不更事,往往向美丽的未来中打很大的如意算盘。他们以为假期有五六十天的悠长的日月,看薄薄的几册书,算什么呢?然而日子自己会很快地过去,而书的page(页)不会自动地翻过。宽紧带的袋子看似可以无限地装得进去,但毕竟是硬装的,原来的容量其实很小。我经验了几次如意算盘的失败之后,才知道凡事须靠现在努力工作。现在工作一小时,得益一小时,工作二小时,得益二小时。与其费心于未来的预期,不如现在拿这点工夫来用功。以后每逢假期,我不再准备假期工作。遵守西洋格言Work 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的教训,我预备玩过一暑假。却不意在暑假中也看完了几部小说。开学时回顾,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青年们在校时不用功,往往预期出校后自行补修;或者在就业后抽闲补习。他们打定了这个如意算盘之后,在校时索性不用功了。他们想:出校后岁月悠长,无拘无束,横竖要从头补修过!现在索性放弃吧。但是,据我所见,他们这预期往往同我的假期工作的预期同一运命,总是不会实践的。他们没有预计到出校后的种种烦忙,同我没有预计到假期回家后的种种应酬一样。职业,生计,恋爱,婚姻,子女,……种种人事拥挤在他们出校后的日月中,使他们没有工夫补修在校时未了的课业。试看社会上就业的成人们的学问知识,恐怕十人中有九人所有的只是青年时代在学校中所收得的一点。靠出校后自己补修而增进学识的,十人中不过一人而已。可知青年求学时代所获得的一点学识,是人生教养的基本。后来的见闻虽然也使你增进些知识,但只是枝叶,人生修养的基本只限于青年求学时代所得的一点。

我自己青年时代没有好好地受教育,年长后常感知识不全之苦。几何三角的问题我不会解,物理化学的公式我看不懂,专门科学的书我都读不下去。屡次希望补修,至今不能实践。古人云:“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离四十只有两年,大概此生不会有能解三角几何问题,能懂物理化学公式,能读专门科学书籍的日子了!人生倘有来世,我的来世倘能投人,投了人倘能记忆这篇文章,我定要好好地度送我的青年时代,多收得些学识,造成一个人生的巩固的基础。我此生中的青年已经过去,无法挽回,只有借了惜春的题目,在这里痛惜一下算了。假如这些话能给正在青年期的读者们一些警励,那便似以前在假期中看完了几部小说,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一九三五年四月八日为《中学生》作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蕃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初冬浴日漫感

离开故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样的,是小半书桌的太阳光。原来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椅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两月前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快适。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阳似乎正在把一种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过了他的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掩卷冥想:我吃惊于自己的感觉,为什么忽然这样变了?前日之所恶变成了今日之所欢;前日之所弃变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变成了今日之恩。张眼望见了弃置在高阁上的扇子,又吃一惊。前日之所欢变成了今日之所恶;前日之所求变成了今日之所弃;前日之恩变成了今日之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爱。”以及“团扇弃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惊?于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觉仍不屈服,觉得当此炎凉递变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足以使我吃惊。这仿佛是太阳已经落山而天还没有全黑的傍晚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昼,同时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脚已跨上船而一脚尚在岸上的登舟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陆,同时已可以感到水。我们在夜里固皆知道有昼,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陆,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实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笼罩在南窗下,身上发出汗来,渐渐润湿了衬衣。当此之时,浴日的“实感”与挥扇的“实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气,这不是可吃惊的经验吗?

于是我索性抛书,躺在墙角的藤椅里,用了这种混成的实感而环视室中,觉得有许多东西大变了相。有的东西变好了:像这个房间,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开了一切窗门,还不够,几乎想拆去墙壁才好。但现在忽然大起来,大得很!不久将要用屏帏把它隔小来了。又如案上这把热水壶,以前曾被茶缸驱逐到碗橱的角里,现在又像纪念碑似的矗立在眼前了。棉被从前在伏日里晒的时候,大家讨嫌它既笨且厚;现在铺在床里,忽然使人悦目,样子也薄起来了。沙发椅子曾经想卖掉,现在幸而没有人买去。从前曾经想替黑猫脱下皮袍子,现在却羡慕它了。反之,有的东西变坏了:像风,从前人遇到了它都称“快哉!”欢迎它进来。现在渐渐拒绝它,不久要像防贼一样严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为众人所宝,极一时之荣。现在已无人问津,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了。壁上一张汽水广告画。角上画着一大瓶汽水,和一只泛溢着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画着海水浴图。以前望见汽水图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图恨不得自己做了画中人,现在这幅画几乎使人打寒噤了。裸体的洋囡囡跌坐在窗口的小书架上,以前觉得它太写意,现在看它可怜起来。希腊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维纳斯)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边,高高地独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见她的脸孔是带笑的,这几天望去忽觉其容有蹙,好像在悲叹她自己失却了两只手臂,无法拉起裙子来御寒。

其实,物何尝变相?是我自己的感觉变叛了。感觉何以能变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严重:夏天不由你不爱风,冬天不由你不爱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赞颂冬天所诅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诅咒夏天所赞颂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壮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觉变叛,其命令也有这般严重,又这般滑稽。一九三五年双十节晚于石门湾二 人生的根本从孩子得到的启示(节选)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我随口问:“你最喜欢什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什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你晓得逃难就是什么?”“就是爸爸、妈妈、宝姐姐、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啊!原来他的“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真是最可喜欢的事!

一个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的我,这时候也定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忽然上海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附近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当时张皇失措,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地方很大,有花园、假山、小川、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鸽,孩子们一进去,登临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车在墙外轰过,上海方面的机关枪声、炮声,愈响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当初不过是自骗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们结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刻把小孩子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所以决定逃到沪江大学者,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识,二则该校是外国人办的学校,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远渐弱,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他们安排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又为我们代办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怅望云水遥忆故居的时候,许多小孩子采花、卧草,争看无数的帆船、轮船的驶行,又是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经招展在晨风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无损丧,只是一次虚惊;过后回想,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发地出门游览两天。我想假如我是预言者,晓得这是虚惊,我在逃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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