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红楼:曹雪芹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4 05:2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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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汝昌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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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红楼:曹雪芹传

泣血红楼:曹雪芹传试读:

出版说明

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涌现了一大批杰出的文化巨匠,他们如璀璨的群星,闪耀着思想和智慧的光芒。系统和本正地记录他们的人生轨迹与文化成就,无疑是一件十分有必要的事。为此,中国作家协会于2012年初作出决定,用五年左右时间,集中文学界和文化界的精兵强将,创作出版《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大型丛书。这是一项重大的国家文化出版工程,它对形象化地诊释和反映中华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继承发扬传统文化的精髓,对公民的历史文化普及和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都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

这项原创的纪实体文学工程,预计出版120部左右。编委会与各方专家反复会商,遴选出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120余位历史文化名人。在作者选择上,我们采取专家推荐、主动约请及社会选拔的方式,选择有文史功底、有创作实绩并有较大社会影响,能胜任繁重的实地采访、文献查阅及长篇创作任务,擅长传记文学创作的作家。创作的总体要求是:必须在尊重史实基础上进行文学艺术创作,力求生动传神,追求本质的真实,塑造出饱满的人物形象,具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性和可读性;反对戏说、颠覆和凭空捏造,严禁抄袭;作家对传主要有客观的价值判断和对人物精神概括与提升的独到心得,要有新颖的艺术表现形式;新传水平应当高于已有同一人物的传记作品。

为了保证丛书的高品质,我们聘请了学有专长、卓有成就的史学和文学专家,对书稿的文史真伪、价值取向、人物刻画和文学表现等方面总体把关,并建立了严格的论证机制,从传主的选择、作者的认定、写作大纲论证、书稿专项审定直至编辑、出版等,层层论证把关,力图使丛书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从而达到传承中华文明和弘扬杰出文化人物精神之目的。丛书的封面设计,以中国历史长河为概念,取层层历史文化积淀与源远流长的宏大意象,采用各个历史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与雅致温润的色条进行表达,意蕴深厚,庄重大气。内文的版式设计也尽可能做到精致、别具美感。

中华民族文化博大精深,这百位文化名人就是杰出代表。他们的灿烂人生就是中华文明历史的缩影;他们的思想智慧、精神气脉深深融入我们民族的血液中,成为代代相袭的中华魂魄。在实现“中国梦”的历史进程中,必定成为我们再出发的精神动力。

感谢关心、支持我们工作的中央有关部门和各级领导及专家们,更要感谢作者们呕心沥血的创作。由于该丛书工程浩大,人数众多,时间绵延较长,疏漏在所难免,期待各界有识之士提出宝贵的建设性意见,我们会努力做得更好。《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编委会2013年11月曹雪芹

自题

其一可是文星写照难,百重甘苦尽悲欢。挑芹绿净知春动,流玉丹新忆夜寒。流海未周睽字义,心香长灶切毫端。红楼历历灯痕永,未信人间抵梦间。(注:“园父初挑雪底芹”,乃宋贤苏子由诗句)其二摇落深知浊玉悲,风流文采一心痴。身居贵贱荣枯处,运际兴亡剥复时。情厚只题闺秀苦,才高岂入俗人机。十年辛苦成何事,红沁芳泉翠墨滋。其三卷掩曹侯早动容,难收血泪识英雄。诗书家计人言重,牛鬼遗文世路穷。天厚百忧资慧业,曲高一阅遣愚衷。萧条杜老悲摇落,题罢春灯彻晓红。

卷头语

为本书新版重写卷端短引,心情十分愉快欣幸,但也随带着惭愧[1]和感慨。此刻是癸未年之冬日,四个“花甲子”之前的那个癸未之冬,是雪芹四十年华之光焰已临垂尽之时,当此之际执笔为这部雪芹传记记我深衷的高山仰止,无限怀思,怎不百端交集,远想慨然。

回顾历史,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之最初,胡适先生作《红楼梦考证》,开始了对雪芹的研究,是后二十年未见有所增益进展(只有家世的新材料,没有继续研寻雪芹本人生平的成果)。至一九四七年之秋,我才涉足红学,而实际历程却是先从考芹入手而将小说的研究置于第二步骤。由于对雪芹的考索占了很多的篇幅和“重量”,于是有评者就说我治的是“曹学”,而不是“红学”―甚至以为我“脱离”了“红学”云云。

此评本意在讥贬,可我却引以为荣―因为倘若真能当得起一个曹学建立者的称号,那比任何学位称号头衔都荣耀十倍不止,怎不令我高兴(而又暗自惭愧)呢?

作传,首先要将生卒年月考定,否则传主在历史坐标上的位置摆移不定,那“传”也就难保其可信度了。因为我的“曹学”又是从考辨生卒年的已有“定论”而起步的―这就是我与胡适先生交往的因由。

我至今深信,雪芹生于雍正二年甲辰(1724)闰四月二十六日,卒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4)之除夕,得年仅四十岁。所以其至友敦诚次年于甲申之开年作挽雪芹诗,两次存稿是“四十年华太瘦生”、“四十年华付杳冥”。这结合书中“作者自云”的“半生潦倒”和“一事”“一技”无成,正是在乾隆甲戌(十九年)年当“三十而立”的感叹之言,因为古人都是自勉自奋要在三十岁就该有所建树(立的本义),故而雪芹自言一事未立,只好“撰此石头一记”也!记清:依上述拙考生于雍二而推,至乾十九恰恰是三十整岁。难道这是“偶然巧合”?

好了,这样既定,便可以由此而考明其他事迹遭逢之与历史年月中的重大事故的密切而鲜为人知或未经人道的真相,这些决定了雪芹一生命运的复杂因素―倘不如此,那么这所谓的“传”还会有什么价值可言吗?

我为雪芹写传,先后已历四次,都有不同版本印行于世;本书就是第四次的重写。这部传是我平生三十多本书中用力最多、历时最长的一部(费去一年多时光。其他书用时不过数十日,多的也不过三个月)。

为新版作序,说来也巧,恰值三十集的《曹雪芹》电视剧即将由中央八台隆重播出,这是文化文艺界一大喜事。普天下的亿万收视者都会看到这位《红楼梦》作者曹公子的艺术显现,对他的理解认识,不仅仅是“有助于”理解《红楼梦》之书文意义,而且是读懂此书的根本条件。孟子说:“读其书,诵其诗,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才正是必有一部曹雪芹传的缘由。孟子说出了在中华文化上一切作品与作者的不可分割的关系,是讲论研讨文学的第一条原则。当然,电视剧与学术性文学体裁的传记不尽一样,有合有分。“分”者就是视觉学术,属戏剧的表现办法,与文字是不能混同而论了;“剧”更需要合乎情理、不违历史的推衍连缀,即所谓“虚构”,我们民族文艺理论上的传统用语就叫“演义”。“演义”专属于小说戏剧的词义,十分重要。如果有读者能将剧本与本书来对比而合观,将会发现、领会许多的微妙而有味的“悟”处。

无论为雪芹作传,还是拍剧,都是一桩极为困难的事情。难处很多,最重要的仍然是我早已指出的:曹雪芹是位满汉兄弟民族文化的交叉融会所孕育出的新型优异人才,迥乎不同于前代文人学士、才子、诗家;而正因为如此,从清代直到今日今时,历史留下的文献极为匾乏,偶有些许,又远远不能传写这种新型人才的特点个性,独造专长。把他们“一般化”起来,就完全失掉了他们的“灵魂”,而成了历史上数之不清的文学作者的“叠床架屋”式的乏味重复了。由此而言,我在这方面所作的一些努力和向往,才是我盼望读者给予注意的所在。

诗圣杜少陵《丹青引》咏大画家曹霸将军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可知“文采风流”四字,为曹氏孰可当之?宋玉、司马相如……自然堪称前辈。但东坡所咏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是指谁?是“曲有误,周郎顾”、是“公瑾当年”“雄姿英发”的“一时多少豪杰”之特立独出的人才,特立独出的异才。周郎即“童子何知”的王勃所说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而雪芹者,即中华之地灵人杰是也!他代表着中华文化的精神形象,万古长新。如有人将“风流”二字错会为俗义歪解,那也足以表明,读读雪芹传,然后不难恍悟,为什么说《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 了。

现今之人大抵知道“传记文学”已是世界性文学专科,佳作品格甚高,受到重视赞扬。从我们中华文化传统来看,真正的传记文学实自太史公司马迁为始。此后,官修的“正史”一概沿着这一“纪传体”而纂辑,但限于记载功名勋业、嘉言彭行(xing)、道德文章,而不是传写那传主其人的性格感情、精神灵慧一层的事情,非官方的记事传人的,通称“野史”,稍稍容纳了性情方面的琐细故事、佳话、趣闻等等,这便是所谓“小说”的本义与实质。这也就是中国传统小说是“史”之一支,而与西方观念不同之要点。因此,给雪芹创传,事情的复杂性可就加倍地“麻烦” 了。谁知道,历史留下的传记材料只是若干篇诗和一部《红楼梦》,诗的本质是咏叹抒情而不是记录事状,所以可资运用的就要受到限制。至于《红楼》一“梦”,虽然大家已无法不予承认它的“自叙性”(注意:是性,不是体,不是体裁为“史传”的意思),那么我们创传又将如何汲取运用.才算“正确”“科学”呢?这就难上加难了!

然而,犹不止此。为雪芹创传,如果只是“材料丰富,考据精详”,还是不能称为恰尽其职责,因为为这样的人作传,不是“开账单”,罗列“事”“迹”,更要紧的是为之“传神写照”,阐发他的精神风采,不同寻常。这个,我们谁敢自表一个“能”做到几分?那“几分”又“能”保证不“走样子”―将李过当成了鲁智深吗?

我深深自愧,在这个方面是太不行了。

可是事有凑巧,辽宁师范大学梁归智教授最近评我另一本书的赐文中,提出了一个“人与书合”的崭新命题。他说:欣赏品评一部书,必须心灵精神上与那书的作者有所交感,有所契合,方能评说到中肯之处,精微之所在。我闻此言,回报一首诗,开头有云:

书小而评大,此大动我心。

人书人天合,此合苞古今。

我意略谓:这个“合”,太重要了,古作名作,所以不朽,是“天人合一”的一种文学表现或体现。我们如何能与雪芹心契、文合、品合?这又是整个中华文化文学的根本大事、核心课题。这本拙著,若以上述多方面的尺度来量它,那就益发惭愧而哇叹了。

如今行年八十六岁,“壮心不已”,我愿继此再作努力,把芹传写得更令人满意一些,这是衷怀之愿,而不仅是卷头之“语”。时在癸未冬十一月中沈寒夜草讫

[1]女儿伦玲按:这是父亲癸未冬十一月中流撰写的卷头语.距今壬辰之冬日已经过去整整八个年头了。其时父亲八十六岁,“壮心不已”,而今已离我们远去。本文略作了一些删节调整,不敢大动,读者谅之。

雪芹赋赞

情之圣者,奎耀神州。鸿才河泻,逸藻云稠。著书黄叶,记梦红楼。悲女儿之命薄,痛花落而水流。共千红而闻泣,缘万艳以传愁。题沁芳之意苦,绘藕榭之境幽。身为皇家之下役,而宗满尊之曰曹侯。俗士加之嘲骂,高人倾与颂讴。恨才人同时而未识,磋英雄血泪之难收。放浪以自悦,怜世则招尤。比粪土于富贵,倚泉石而春秋。斯何人也?可为陨涕!爱稽世谱,姬周之裔。武王克商,振铎封弟。其土曰曹,其水日济。汉相平阳,宋王武惠。国赖宁一,位极崇贵。民怀至德,祠祀弗坠。追至永乐之都燕,自豫章而北还。丰润之屯里,复分支而出关。寄襄平之辽北,古铁岭曰三韩。范屯莹墓,讥水西山。腰堡戍守,寇虏畏惮。尔乃金移明柞,祖陷于奴。子孙贱籍,命运泥涂。虽历江南精献之绣使,终收日下图图之罪徒。累及先生,衣食何图?忘己助人,文网不疏。悲歌燕市,友善屠沽。然而世犹不容,遂飘泊乎翠微谢草之僻庐。此则先生之才高时厄,而吾人每为痛惜悲呼也!今来瞻拜,如闻似睹。虎门剪烛,槐园待曙。萧寺书灯,芳郊画谱。酒肠诗胆,粉歌墨舞。光华难掩,丰神欲蠢!文采风流,诗圣预属。寰宇一人,江河万古!

赞曰:大星不落,巨匠常新。通灵异士,慧业哲人。大智大勇,奇气奇芬。岂关稗史,实寄斯文。中华仰止,高山雪芹。

绪篇

曹雪芹这个吸引人的名字,天下皆知;但他在中华文化、文学史上的地位与意义,至今人们认识得仍然很有限度,抉隐烛幽,犹然有待。他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巨星,人无异辞;但他更是一位勇毅的英雄哲士、启蒙思想家,言者就不太多逢了。为斯人作一传记,自是当然必然的文化任务与历史责任。但其事至难,甚至可说是本不可能的奢想与“妄作”(王羲之语)。难在文献奇缺,东鳞西爪,片言零句,怎么也构不成一部传记。复因此故,滋生许多病累,如:文献既寡,记叙简略,于是不得不加以推测引申,于是遂生二弊:一是过求深义,附会穿凿往往去实日远。推测意揣,所见不同,异辞遂多,各执一隅,纷争不已,蔚为“奇”观,而雪芹之真实,益难昭显。复因文献缺乏珍贵,引生造伪作假,欺世惑人,识卑者轻信,好奇者助澜,于是伪说讹言,不可胜计。此为一大灾难。

如雪芹得寿“四十年华”,为其至友敦诚挽诗所明载,其诗作于甲申开年(乾隆二十九年,1764),而敦诚《寄怀曹雪芹》则作于丁丑(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此以前,并无任何文字踪迹可寻―是则由丁丑始见“史料”,迄其辞世,仅仅七年光景;七年之外.三十三年之事,吾人一无所知!七年岁月,纵使记载丰盈,也远不足供给一部“传记”之需,更何况即此七年,所留痕迹,亦极零碎稀薄乎。其事之难,可以概见。

但事难犹不止此。盖雪芹身世生平,悲欢遭遇,无一事一故不与雍、乾政局之变化牵连,息息相关。如此,欲为芹传,首须精谙清代史。然清亡至今,已历八十余年,而清史研著大抵致力于一般性概述,至于具体细微、深层实际,即罕见敷知。比如雪芹世代为内务府籍包衣奴仆也,而内务府实况种种,毕竟何似?史家则不言。又如满洲八旗人士中,雍、乾之际,诗人高士,相互交游唱和,高隐遁世,不为“庸人驱役”(雪芹语),形成当时政治、社会、文苑、思潮中一大风气,十分重要,此与雪芹一流人物,大有关系。欲理解雪芹,先须晓悉此种时代侧影。然而清史家、文学史家,又皆不言也。其余“空白”可以类推。

在此“空白”重重之中,而欲寻求雪芹之为人事状,得一较为切真近实的历史环境、时代背景,其难又为如何?诚不待烦言而自明矣。

严格说来,雪芹传本是无法写,也是写不成的。事不可为而强为,是为不智,亦为不自揣量,逆势而妄行。

然而,我们拿不出一部雪芹传,对自己的历史,对世界人类文化,都是说不过去,难为人原谅的憾事。

正因如此,我们还得勉为其难。“知难而进”,这一时代精神实在是支持鼓舞我的重要力量。

研究、认识曹雪芹,并不是一个“个体”历史人物的事。这涉及的是中华文化的“百科”,还包括一个“氏族文化”的课题。曹氏是两三千年的“诗礼替缨之族”―雪芹所运用于小说中的这句话,实际[1]来自他祖上宋代宗谱卷首名人所作序赞,并非虚文泛辞。

这个氏族历代诞育出色人才,而且是兼擅文武的特型高智慧、高[2]技能的多面异才。

此一氏族的历史迁徙(繁衍)路线,是由始封山东曹国而迁皖、迁邺,由西晋之末始有大南渡,而分为南北:南曹从京口(镇江)而分迁各地,远至桂林;北曹一支至河北灵寿。灵寿一支南渡至隆兴(南昌),其后代一支又返河北,卜居丰润。由丰润出关者始至辽东铁岭。

在此数千年历史“长河”中,可以发现周、汉、魏、晋、南北朝,以至唐五代、宋,此氏族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建树表现,而使其地其乡成为辉煌的“发光点”,而时至明、清两代,这种发光点已移向了丰润、铁岭。此两地者(在明代,蓟、辽是一个地理行政大区,由同一位总兵官掌管),虽分处关内关外,却是一脉贯连,互有往还,方是雪芹的真正祖籍。丰、铁这一发光点,诞育了很多文武人才,各为明、清两代的兴亡晦耀贡献了巨大的力量。“肝脑涂地”“功名贯天”,说不尽的血与泪、生与死,换来了雪芹日后的成长与阅历的独特条件。

雪芹这种特异天才,有他的独特的氏族文化(门风家教)的“基因”,也有历史安排下的更为独特的身份与处境,即满洲正白旗包衣、内务府“世仆”的严格规定与训练、培植与教养。这样出身的人,与以往时代纯汉族文化家族中出来的人才,有巨大的差异与“个性”。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满汉文化交会融合而出现的新型人才,理解他们需要非常专门的清代历史制度、文化特征的渊博知识;如果把他们与前代的“士子”“文人”“作者”“词客”等等一般化起来,就会失却很多的历史真实。

但认识、理解这种新型人才实在困难,欣赏、评赞他们更非易事。明、清易代之际的历史异常复杂曲折,各种矛盾冲突激烈残酷倍于往代前朝,那些残酷惨痛的史迹,后世书生可以做出史论史评,笑骂、慨叹,激昂沉痛,深刻尖锐……却都无法改画史轨,最后仍须承认那是现实。从中所生的新型人才,其实都是祖辈在铁和血的洗礼中熔化炼铸出来的,与“江南风流才子唐伯虎”型很不一样。认识他们,确需“格物致知之功,悟道参玄之力”(雪芹小说中语,却是中华文化的简洁概括)。

东北极边的满洲人,早受汉化,史家皆能详言;顺治少帝、纳兰公子,可为代表中的最高典型。―这也就是他们曾被误认误传为《红楼梦》主角人物的真脉主因。但汉人的满化,却罕见史家略予疏析介述。因此,要想“说明”曹雪芹为何等样人,就更加困难之至―清代.八旗人已与纯汉人不同,至于内务府上三旗(镶黄、正黄、正白)包衣,又与一般八旗人不尽相同,具有很大的特色,史家学者也未为我们留下研究成果,一切都需从头摸索。

内务府人的家世,极早被俘为奴的有之(幸免杀屠,留为贱役,与牛马牲畜同视同待,或尚不如);获罪者、投降者的家属子孙有之。也有满人与蒙古人,但以汉人为多,是以后世不懂清代制度的多称内务府包衣为“汉军”(汉军是金、元时代早有的名目,自可袭用,但因八旗中另有“汉军旗”一大编制分类,与内务府了不相涉,身份来历,皆甚各殊,所以称内务府包衣为“汉军”遂成混乱)。内务府世家,汉人血统者也与满人通婚,其家生活习俗,年久满化,以至有“满七汉三”的比例之说,可见其大概如何了。满人极重礼数仪容,严格等级服从,必须精于骑射武功,讲忠勇,善吃苦,而又赋性聪颖。入关以后的满人,很快学会汉文化,文辞、技艺、饮食、享乐,皆迅速“接受”而且“青出于蓝”,远远胜过了汉人,考究臻于至极的地步。

又因满洲旗人政治地位优越,待遇特殊,生活优裕……很快渐生恶习败行,无所不有;豪势专横态肆于欺民敛贿,统挎子弟竞逐于狗马声色。至于内务府人,因须日 日为宫廷、王府等权贵服役效劳,故其知识见闻、生活水准,却高出于寻常旗人十倍。

这些情况,我们无法“具体描写”,因为无论史料与实况,都不存在。对于这些,我们连“刘姥姥”也无法比拟,她还经过见过,我们想“捏造”也是无能为力的。

唐代画苑史有一段佳话:郭令公(子仪)请画师为其婿赵纵绘肖像,先后二幅,令其女品其优劣,先问所画为谁,女日赵郎也;又问何者为佳?女日:前画者空得赵郎状貌。后画者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情性笑言之姿。

这就是中华文化高层灵慧表现于画艺中的一个极关重要的课题:“貌似”与“传神写照”。

为古今人作传,理与此同,写一部传记,无论内容如何翔实齐备,如只是罗列“事状”,在中国文化标准上不能列为上品。然则,为雪芹写传,又当如何?这就更是我不堪此任的一大愧作之点。

雪芹的“事状”如何,姑不苛论,那么他的“为人”又是怎样的?多年来人们已然习闻:他素性“放浪”,嗜饮,工诗,善谈,诙谐,傲兀,“白眼”‘降俗,狂言骇世……大约这几句也就是了,然而再问他如何放浪,如何诙谐,作传的人应在那几句空话之外又如何“传”其神情意度,“笑言之姿”?这可不是允许编造的事。又有何法可以“补救”或“代替”?

前几年为某出版社写过一本专为欧洲人了解曹雪芹的传记中,因为“照顾”外国读者的“可读性”,无可奈何,只得乞灵于“想象”,参用了一点“文学手法”,使之略为“生动”“具体”一些。但本书与彼性质不同,要求学术质量为第一位,即不可采用彼书之体例与笔法。本人愿望是宁可写得平实些,不敢追求过高的理想。读者鉴之。

写法涉及广狭弘细的问题,取资涉真伪信妄的问题。

所谓广狭弘细,即目光视野,范围如何,是否此传传主既是曹雪芹,即须句句不离此三字?历史大背景是了解他的根本问题。讲史讲得“太多”,这可能是个错觉,实际是“太少”,不敢多涉,只讲必不可不知的事情。环境背景、社会关系,都是非常重要的传记内容,但也有不太明白此义的,曾谓之为“繁琐考证”,讥之为“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我想那也许有理,但是如何处置得宜,分寸无失?自觉于此还是左右为难。此次希望多有谅解,或可稍免进退维谷之困。

近年出现的所谓雪芹“文物”“史料”,明证深悉出于妄人伪造,概不齿及。感到有必要慎重审辨的,附录有关论文于卷末,以供评考,因为学术不能武断,需要切磋。

清代人对于雪芹已不知悉,如“梦痴学人”能知他是“内务府汉军正白旗人”者,已如星凤。更有仅仅知他是一个“不学纹挎”的,这当然不是什么知赏赞佩的语言。我们今日已不再以这种眼光来看待于他。但我们又不能为他雪冤而走向另一极端,把他说成是“完人”“神圣”,雪芹是一位畸士奇才,这种人正如他自己“剖析”的,是“正邪两赋”之人,本身天生带着与“正气”为对的气质特性,因而放浪,因而不肖―其间言行作为,在当日为人怒骂,在今日亦未必能博所有人的称许同情。历史是复杂的,我们还考察不清的,不必忙于批评审判,也不应以今日之标准来反责贤者。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把他从历史尘垢中稍稍挖掘洗刷出来,得以窥见一个虽很朦胧而聊胜于无的面貌与丰神。这个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此而已。

雪芹的思想博大,从宇宙天地、人生万物以至哲理玄思,百般技艺,无不深研,而其感受之敏,体会之精,见解之切,表达之妙,超迈一切前踪旧轨,是以学者梁启超称之为“只立千古”。黄遵宪向日本友人介绍《红楼梦》,评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部好书!鲁迅先生对雪芹称其别号而不名,语气至为亲切,为罕见之特例。近百年来,第一流学者几乎无有不与《红楼梦》缔结善缘者。此固雪芹身后之殊荣,实亦中华文化之大幸。其有妄人陋士,青蝇白璧之污,转绿回黄之诡,俱如嚼火,何伤日月。撰述至此,不禁悲喜交膺,笔墨失次,词不副题,学无寸进,五十年研考,不过如斯,其为愧恨,惟吾自知。回忆世上本无一人专研雪芹,胡适之先生于一九二一年著成《红楼梦考证》,始有专文论及,且引用敦诚《四松堂集》写本中诗篇,是为直接研芹的创举。此后继者罕闻(有之亦皆限于家世而非本人)。至一九四七年秋,因家兄枯昌启示,乃于燕京大学图书馆发现敦敏《憋斋诗钞.东皋集》,竟得直接咏及雪芹诗章六篇,引起学界注目。由是而“曹学”逐步建立―虽受讥评,实感荣幸。

回顾此五十年中,自觉最重要的发现有三:一即《憋斋诗钞孔二则考知雪芹曾祖母为康熙帝保母,曹氏一切兴荣,皆系于此。三是揭示雪芹命运实源于雍正谋父夺位之大政变,累及包衣世家的彻底败落。无此三大关键,至今欲解雪芹身世之谜,终不可得。“曹学”之立,艰苦实甚,当时求一书,寻一义,非如今时诸所引书皆付印行,探手可得;视同等闲,以为“常谈”,司空见惯之心,过河拆桥之意,往往见诸文词,然后知为学虽如积薪,后来实多浇薄,为可惜也。而“曹学”之真正发展,亦缘是而阻滞不前,更伤不幸。

近来目益艰困,学益荒疏,龟勉成编,心力不逮。愧对雪芹,兼惭读者,此意万言难罄。只举一例而言,旧年早有北京图书馆友人张玄浩先生(是他发现《七宝楼诗集》中有红楼踪迹)为我查录了馆藏乾隆间刊本诗集详目,极为丰富,欲我到馆遍观,当有所获。此意原与夙愿正符,但逐日赴馆查书,根本无此条件。此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之事;不久双目皆坏,更无偿愿之望,只得放弃。想来至今恐亦无人去做这种工作,只有寄望于来哲。何以要注重诗集? 因为文集大抵高文典册,大义鸿题,谁也不会去为雪芹这样的人给以记载表曝,而诗家咏叹,却可以合宜得势,不伤“大雅”。

雪芹被尊为伟大的小说家,仅是民国以后的事,在他生前,友朋皆以诗人器之,画犹居次。雪芹本是大诗人,所作虽不传,只从小说中所独具的诗笔诗境之美,亦可领略些许。然而,他与唐之李、杜相视如何?这当然是个多余的想法,原用不着那么去勘问。但雪芹身世性情,也竟与李、杜不无相似相通之处:少陵是一生困厄,在京华旅寓,“朝叩富儿门”,寄食于人,残杯冷炙,到处悲辛,雪芹正亦如此,或有过之。少陵赋性“偏躁傲诞”“放旷不自检,好言天下大事,丧乱无家,消愁纵酒……”这都貌不同而神相似。至于李白,那是“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又恰类乎雪芹的写照。是脂砚在批书时就引及了少陵的悲遇与李白的世人欲杀。何以联想?谅非偶然。因念雪芹之书,不愧为中华文化之集大成,即其为人,也是历代前贤的一个总缩影。必循此义,方见雪芹传记,并非单纯铺列“事状”所能尽其职责。

少陵身后,有元微之《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及两《唐书》本传,雪芹则无。《唐书》欧阳公引韩退之诗句:“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原诗下接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毗蚌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当时谤伤已实繁有徒了。诗圣、稗圣,同堪浩叹。

小叙数端于卷首,以助寻思,兼志年月。丁丑秋八月下旬记于惜纸轩【附记】

此次撰传,最大收获之一即考明了雪芹东北始迁祖曹端广的落户居地。由李奉佐先生的努力工作,竟然找到了这种迷失数百年的历史遗痕,宝贵无比。

这处地方,位于铁岭城的南郊(偏西)。离城三十至四十(华)里之处,地名腰铺(后作堡,音同)、沉河城(今名大沉河村)、范家屯这十数里范围之地。

这处地方和宋贤范仲淹的后代很有关联。

原来,铁岭城南有范河,范后改沉(又简写作凡,更非原义)。范家屯是雪芹关外祖坟所在地,其西五里许为腰铺(俗名后称乱石山)即其祖居,今仍有曹姓后人。

腰铺以南三里有大康屯(本名康王屯),即范氏自关内徙居落脚之地,因名范家庄,此庄名见于沉河城金代经幢石刻,可见其古。范氏由此庄再迁之地,即范家屯之得名原始。范氏后有一支移居沈阳,即清初名臣范文程的上辈。大康屯范姓尚存有家谱,载明乃“文正”“忠宣”之裔。

雪芹关外始迁祖曹端广,是先居沉河后分住腰铺,抑或先腰铺后沉河?虽尚不敢断言,然关系不大―两处相距不过十里。

腰铺曹姓老人自言,祖辈相传:“有腰铺就有老曹家。”且云附近吝村屯曹姓,皆是一家。而讥河同姓老人则尚知上辈口传家史有“汉拜相,宋封王……”之句(已记不完全),但此正是关内丰润曹家历代相传的大门春联的词句(开头六字)。

沉河城始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而毁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即后金之天命三年(戊午),努尔哈赤攻陷铁岭卫的前一年。

曹端广的后人仍居铁岭卫城西南,则雪芹高曾祖曹世选之被俘,即有可能是戊午之沉河一带被金军侵掠之时「而至迟也是在天命四年(己未)金军屠劫铁岭卫城的浩劫中]。

这一收获,关系了解雪芹的祖籍家门、身世生平者,极为重要。

[1]详见《释“诗礼修缨之族”》,载《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5期。

[2]参看《从三曹到雪芹》.载《燕京学报》新2期。

楔子

一、珍重

晚唐诗人曹唐(字尧宾,唐爵宗咸通时人)以游仙诗著称,其一首云:

饥即餐霞闷即行,一声长啸万山青。

穿花渡水来相访,珍重多才阮步兵。

曹唐乃汉相曹参后裔之一支,与唐代另一名诗人曹邺同为自沛、谁而迁至桂州(今桂林)的才人。他写此诗,无意中预为他同宗后代的一个奇人做出了一幅绝好的传神写照。

我言确否?试看―

诗追李昌谷,狂于阮步兵。

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巷足烟霞。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这岂不是遥与呼应的词意?―而这正是题赠那位奇人的句子,题者是清代乾隆二三十年代的满洲宗室诗家。

何以称之为奇人?试看―

满纸偶偶语未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

这是又一位清代皇室王爵诗家因此人而长吟咏叹的一篇名句,时间是乾隆后期了。

可知,此一奇人,不但多才,而且不同于“风雅”文人,竟是一位英雄人物,但他又是个情痴情种。

奇巧无比。到了更晚些年的嘉庆年代,又有一位宗室贵胃也因此一奇人而感怀咏叹道―

遗才谁识补天人?

请看:他多才,他狂放,他英雄气魄,他一腔血泪―他无人能识其才华抱负,十分孤僻,贫困以至“餐霞”代食……这样的人,还不正是非常之人―即奇人吗?!

这样一位身兼众美、不名一格的奇人,我们极愿“看到”他,亚盼“寻着”他。

他在哪里?

试再读读另一种诗吧―

直赠千金赵秋谷,相寻几度杜茶村。

诗书家计皆冰雪,何处飘零有子孙?

此为乾隆八年(1743)一位名诗家怀念那位奇人的祖父的悲音痛语。

他的这位千金赠人、爱才如命的祖父,其诗书、其家计(今所谓家产、经济情况),俱如冰雪之清,略无站污,而他的儿孙后裔,竟连流落到何方之踪影也不得而知了!

彼时已难知这奇人飘零何处,我们今日还能“找见”他吗?

大约是不能了。他十分真切,可又那么遥远。

然而我们不甘放弃寻找的至诚与大愿。

为什么?只因这样的人,多才的“阮步兵”,是太值得珍重了。【附说】

开宗明义,揭示本传主的极大特点特色。

这特点特色,错综交织,欲为传写,非单一浅薄之事,虽以万言,未必能尽。今用前人诗句,先将大端提示,勾勒出一幅气韵生动、颊上三毫的肖像写真图画。

文内所引诗句的出处,简注如下:

曹唐七绝,见《全唐诗》六百四十卷。

以下四行,分见清英亲王后裔敦敏《憋斋诗钞》、敦诚《四松堂集》,后文具引时,再作详注。“满纸喝喝”四句,乃清代乾隆时复封新睿亲王淳颖题《石头记》七律之前半。全篇也俊后文详叙。“遗才”句,乃清中叶荣郡王之孙贝勒奕绘题《石头记》七律的第六句,俱详后文。

二、一片飞花减却春

北京地安门外,一片明湖,世称“前、后海”,人比曲江苑。高柳环堤,杂花满树。岸边一块石上,坐一少年,虽无锦衣,实称玉貌。他手中一卷杜诗,眉间百端愁绪。书叶展到一处,见那题目是《曲江二首》,看上去,开头二句就是―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他身子微微一抖,像触动了什么,将诗卷掩上,方才抬头时,忽见风吹花落,已是满地残红,头上还正在缤纷飞坠。“好个‘万点’啊!他人如何道得出?”此时他才彻悟:每日枉自寻觅深情至性之人,今日方知,杜少陵才是古今以来情最深、最真、最厚的诗人,不然他怎么写得出这两句来?

面对万点飞花,再展诗卷《曲江》,目凝于那两句十四字上―他不禁心痛神驰,泪沾衣袖,复又低头看时,则见那万点飞红,纷纷落于水面,随顺清波,漂流而去。“啊,‘流水落花春去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向称名句,感叹也深,但比起‘风飘万点正愁人’,那厚重气远远不如了。”

他忽又转一悟关:“是了,林花之叹,岂不也正是从少陵的‘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蒋牵风翠带长’而传其一脉吗?……”

一时之间,便又想起―“水流花谢两无情。”“无可奈何花落去。”“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如此丛丛杂杂,一齐涌向他心头来,无个次第先后。

忽然,他忆起《西厢》……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他十分惊讶:自己读《西厢》何止五遍十遍,却直到此时,方觉出那“花落水流红”五个字力有万钧。“好一个‘花落水流红’!可以掩尽千古所有的才情笔力,到底是王实甫,真能因人写花,由花见人―惜花正所以惜人,人花同命,盖花为物之英,人为物之灵,相知相怜,又何异也。”

忽又念:实甫只五字道尽此情,能以少许胜多许者;我今尚能更少许以胜实甫否?

稍一沉吟。“芳!”他心眼同闪亮辉。

对了,就是沁芳,就是风飘万点正愁人,就是花落水流红!

于是他一生执著在这两字的深情痛语上,一生为此一义而万苦不辞,滴泪为墨,研血成字。

第一章

一、诗礼替缨

汉代数元功,平阳十八中。

传来凡几叶,世职少司空。

手自裁云似,心还补衷同。

我游当首夏,正贩徕花风。(阎若壕《赠曹子清侍郎四律》)[1]

曹雪芹,照清代满洲旗家习俗,幼少青春时,人呼哥儿,在传统汉俗、文人笔下口中,则敬称为公子―就连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2]到西安讲学,也说雪芹是一位佳公子。这在先生,实为平生惟一语例文情,其爱重之意溢于言表,这岂不是一桩大不寻常的文史掌故?大可供我辈后学深思细品。

雪芹公子原先不明自家身世,长大懂事以后,才听家中父兄长辈告诉他曹氏这一支系的来历―那真是不同凡响,也更异于世上粉饰门嵋、夸扬祖德的陋习俗情。[3]

他祖父名讳一个寅字,表字子清,别号谏亭,又号紫雪庵主、西堂扫花行者,亲友尊称糠亭公。祖父遗下文物极富,中有《糠亭图》,分为四巨轴卷及一件册页,康熙年代的名流高士题咏殆遍。其中有饮水词人纳兰公子性德的《满江红》,开头便写道:

藉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

后有四家和韵之作,一位署名“古燕袁煌”者,开头也说是:[4]

惠穆流徽,朝野重,芳名循誉。

这都是怎么讲呢?雪芹虽然颖慧超常,对此也要听长辈为之解说,方得晓然。

原来,只这两处词曲的开篇起拍,便点出了一部谱蝶的世系源流。“咱们家从古到今,有几个了不起的大关目,务要记清。曹氏是由打周武王克服了商王封,分封诸侯时,将六弟名叫叔振铎者,封在鲁地济水之阳,其地名曰曹,于是子孙就以国为氏,其实原是周家的姬姓分出去的,称为同姓诸侯。这地方,如今就叫曹州府了。那里还有叔振铎公祠堂,规模宏大,历朝碑记无数,以宋贤王禹俩的祠堂记最为佳作。[5]

听说那地点是在菏泽一带的髻山。“从传到战国时,出了一位曹卿,血口公名列孔门七十二贤,名亚颜、曾,配享文庙,封为曹伯、上蔡侯。“从叔振铎到卿公,已是二十世了。从卿公再传下去,到第二十八世,便出了一位赫赫奕奕的伟人,他就是弘开大汉朝二十八功臣第二位的贤臣名相曹参[字伯舆,又字敬伯,生秦王政十六年(前231 ),为沛(安徽宿县)人]。“参公后封平阳侯,子孙袭封多世。这就是纳兰公子所说的‘藉甚平阳,羡奕叶……’的来历了。看看太史公的萧曹相国世家传,那可真好!”

雪芹如梦方醒,便又问:“何为‘惠穆流徽’?”

这可说来话长。“你知道史迹吧:前后两汉、三国、魏、晋、六朝(北有魏、齐、周……)、隋、唐、五代。五代乱世,民不聊生,方有赵匡)儿出来收拾大局。这时,曹家又出来了一位古今罕见的英雄人物,身兼将相,位极人臣。他下江南,灭南唐,天下这才复归一统,重开数百年大宋基业。“彬公一生事迹可就感人太深了,只可惜一时说之不尽;如今只单说他寿至六十九龄,追封济阳郡王,溢号是武惠二字―因此天下后世,人人尊称为武惠王,至今遗爱在民,德泽不衰。“再说武惠王生有七子,个个英雄才俊。及皇帝问他谁可继其功勋事业,他答臣长子璨、三子玮,皆为可用;再问璨、玮谁佳,他答说:璨不及玮―这就可知彬公对诸子的评量,最推玮公了。“玮字宝臣,镇西睡,辽夏羌兵,敬畏之如神明,不敢稍犯其威。官至彰武军节度使,卒赠侍中,溢曰武穆。”

―“这不是比岳武穆在先的另一位武穆了吗?原来宋代竟有两武穆,前后辉映。”

此据宋曹氏池州墩头古谱所叙列祖系而述其概略,不作繁考。“正是这话了,到此,你可明白了那袁先生题咏的‘惠穆流徽’之词,都是何义了吧?”

雪芹聆此一席话,真是惊喜交加,还要再问详细。长辈却说道:“这可万言难罄呢。此刻只要你再听一句古语:我们祖上留下的老谱,从彬公在江南池州命次子琼,整修了十八秩宗谱,记载了天下分居的曹氏源流,卷端两宋名贤题记累累,却有八个字最好,道是‘诗礼传家,替缨继世’。这八个字,说尽了我曹氏的族史家风。”(这八个字,北宋序者樊若水提出,而南宋序者尹埠也用了同样措词。)

―“何为诗礼?何谓答缨?”“诗礼.是孔圣的学问教诲,答缨是参、彬以及中间多位以武功文治著于青史的名将贤臣,答缨者,其冠服品级之谓也。”

―“难道汉相参公也文武双全不成?”“正是如此。他一生佐刘邦,无战不从,而从未闻其败绩,可见武功也超众了。彬公征蜀,他将争取子女玉帛,彬公独异,其行囊中只有图书衣装而已。宝臣玮公,最喜读《春秋》,于‘三传’尤精《左氏乳只这两例,也足以昭示吾等:曹氏的文武兼长的宗风,两千年来无愧‘诗礼替缨’这四个大字。望你不忘先德世美,也做个文武全才之人。你爷爷就是一生以此为先皇圣祖所器重的呢!”

雪芹默然,心中一时百念簇起,感触莫名,仔细品味长辈的教言,记下了“诗礼答缨”这个典故的词藻与涵义。

谁知,日后他竟将此语写入了他的书中。

题曰:

诗礼替缨族望隆,才兼文武溯家风。[6]

石头一记原非梦,赤县黄车良史功。

[附说]

先将雪芹上古至中古世系交代清楚,而以平阳、惠穆为两大关纽,最为醒目。

须识纳兰、袁煌之词句,与一般“用姓氏典”不同,一个“羡奕叶”(即子孙世系),一个“朝野重”,都是实叙,因为表明了这门曹氏谱碟斑斑可考,而且在彼时已是朝野上下皆知的佳话了。曹寅本人身为帝室家奴,不敢也避忌炫耀家世之美,但康熙帝却可以从很多渠道得知此情,只要他于谈话中向臣僚等话及此事,那就朝野传闻尽知,就毫不足怪了。所以朴学大师阎若壕赠曹寅诗,开篇即言“汉代数元功,平阳十八中。传来凡几叶,世职少司空”。康熙间《江宁府志》《上元县志》皆明文记载其先世乃宋武惠王彬之后裔,这就“三曹对案”,全部合符了。

二、百艰备尝

枕燕(yān)山,襟沧海,拱京瓷,通关隘;孤竹在其左,渔阳在其右:屹然形胜,地势实甲乎欲东。

〔乾隆年间李荣娇《县城说》(丰润)引旧志〕

沙岩寺里树苍苍,塔影峻增大道旁。

北狩至尊仍出塞,西流便水自还乡。

看花古骚愁春雨,驻马危桥泣晓霜。

五国城中寒月白,魂归良岳总荒凉。(侠名《宋徽宗过思乡桥》)

北京是明、清两代的皇州帝里(元代的京城也在此址,但不叫北京,只名大都,也未筑雄伟的砖城),只内城就号称“九门”,各有壮丽的城门高楼;其正东门名叫朝阳门,其北又有东直门。朝阳门内有东西向大街,直通“东四牌楼”―四大牌坊立在大十字街口,为繁盛地区。在未到东四牌楼之间,便有一条很长的南北向小街。循小街南行,可抵一处小十字街口,今尚名“禄米仓”,仓址在稍东;街口往西一巷,名叫干面(乾药)胡同。胡同内有一宅院,悬有匾额,题[7]曰“四世五大夫”,乃兵部尚书孙家淦所书。这是谁家?原来就是京东丰润望族曹家之京师第宅。

提起丰润曹,正好和曹雪芹家的事情大有关联。

丰润曹氏,有一独特风俗:每逢过年贴年对子(今只呼春联了),必然是一成不变的联文―

汉拜相,宋封王,三千年皇酞椭献;

居江右,卜京左,亿万世国器硅璋。

这是说的什么呢?正好前一节刚刚叙明了汉左垂相曹参(平阳侯)与宋武惠济阳郡王曹彬两大显祖的源头,故此上联暂不必再作细讲了。惟有下联,又要再开史话,重绎旧文,这也就“一步紧似一步”了。

原来,“惠穆流徽”的武穆,据嘉兴一谱,有子嗣三人,而惟长子后裔绵长,此子名洗,官“定州观察使”;恍生话,官渭州刺史;话生实,袭鲁国公;实之后代名孝庆者,南宋时官知隆兴府(今江西南昌),遂因宦而落户,三迁至府南四十里之武阳渡(今名武阳村)[8]―此即雪芹家的中古南方始祖。

曹孝庆生有二子:善翁与美翁,而美翁仅一谱云有二子而后裔不明,只有善翁一支世系可考。

善翁也有二子:子义与子华―恰如上一代,弟之后嗣不详,仅兄子义系下载明生有三子。

此三子为:端可、端明、端广。

此时已到元末明初。明成祖始从南京迁都北京,于永乐二年(1404)起,大规模移民政令措施开始,迁南民以充实北方的人力物力。适于此时,江西发生大水灾(灾区连及湖广),官府发仓放贩[9]。仅据《饶州府志》卷三所记灾情之严重尚可窥见一斑―

永乐二年正月四日,大雷雨,积潦。至五月七日,恶风作,水涨,郡城中深二丈许;漂庐舍;溺死者以数千计。坏城郭五百余丈。居民往来以舟。七月始平。民大饥,斗米值明宝钞三十贯,该银三钱七分五厘。

灾民无家无食,只有易地逃生了。

在此两重原因下,南昌武阳渡的曹端明,携弟端广,逃荒“溯江北上”(估计当时必是循长江东行,至安徽、江苏一带循路北上)。

他们兄弟二人,不知经历多少艰辛,终于流落到京东一带,卜居在丰润县的利济屯,后迁咸宁里。

曹端明(字伯亮)的孙子名叫曹安,他在丰润曹氏祖坟的碑记里说:凡我后人,宜念我祖辈口故园,离乡曲,百艰备尝,来斯土,葬斯地……我祖伯亮公……以数奇(jī)不第,遨游燕都山海间……这就是记叙曹端明、端广因催灾逃荒而弃家北上,曾历流离困苦的“婉词”了。

题日:

江右汪洋庐舍湮,苦兄弱弟备艰辛。[10]

流离瓷辅燕山左,却见庚阳史迹新。【附说】

雪芹真正祖系,为武惠、武穆之后,由南昌北上而至京东的历史缘由。江西水灾施娠等情,载于《明史》本纪六。曹安的碑文,题曰《豫章曹氏坟碑记》,载于《便阳曹氏族谱》之“元上”卷,其作时为明正统三年(戊午,1438)正月。此已在永乐二年(甲申,1404)之后三十四年,亦即可见曹端明落户丰润后三十余年时,其孙已“稍裕”而能治莹树碑,追念祖辈,其文辞亦可诵。足规其时休养生息,经济文化已有进境。十分重要的一点是:正统三年正为曹端广出关后的第二年,这与家境稍裕很有关系。

三、燕辽古道

策马九月卢龙道,卢龙塞头霜信早。

晚花高柳不作春,夕阳处处黄芦草。

客行系马且伫立,吹沙浙瑟边风疾。

黄芦叶叶皆抱根,低头三嗅黄芦泣。(李错《卢龙塞》)

关路无人雪自消,兴亡千载一昏朝。

岛门失势鱼龙震,亭障乘虚虎豹骄。

白草已埋先转血,青天谁奋伍员潮。

可怜万里绵秦塞,不救咸阳赤土焦。(李楷《山海关》)“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争得不回头”(争得,即今日语言的“岂能”“怎么”“如何”),这是清初人咏叹当时由内地“出关”到辽东塞外的名句。可知关塞是中华古代地理上的一大珍限,所以“关外”(往北则曰“口外”“塞外”)就成了一个旅寓、迁徙的重要观念表述词语。

要出关外的人,骑马远行,向前望,是地寒雪冷;回头再看看来路―那后面内地已是桃红柳绿。此盖诗人用对映之笔,摹写关塞内外的气候、风光之大不同,虽有夸张手法,却传达了一种游子征人的心境。

但曹雪芹祖上出关,却与清初罪人流放滴戍者不同,他大约是先商后军,过了三十几年之后方正式卜居于关外的铁岭卫。如今且略述其原委情由―

曹端明、端广兄弟二人,自离江西,百艰备尝,始得安居干一方土地之上,即当时燕山左卫的丰润。丰润乃自金代由玉田分出,自为一县,是由京师出关的必经之路,也是一个咽喉要点。其地北倚燕山、陈宫一峰特秀;有便水(俗名还乡河)自塞外发源,流经县境,故此县又别称“便阳”。其地本来水深土厚,物候丰美。故曹安追记其祖父端明(伯亮)因见其“山秀水异,遂卜居焉”(坟碑记)。

但过了若干年,弟弟端广却又抛离这片土地而去看那“马前雪”去了。

他因何出关?史无记载。惟有他出关的年代与其关外所至的迁徙之地点,却也透露了些许消息。

按照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曹端明之第十三世孙曹鼎望所作《曹氏重修南北合谱序》(亦见今传世武阳曹谱),其中写道:爱稽世系,盖自明永乐年间始祖伯亮公从豫章武阳渡协弟溯江而北,一卜居于丰润之咸宁里,一卜居于辽东之铁岭卫。

其在武阳的《曹氏宗谱》迁徙志上,也于端明名下注明“丰润支”,而在端广名下则注云卜居“辽左”。

这就是说:曹鼎望在作序时是追述二百多年前的事情,文例甚简,故云“一卜居”“一卜居”,其实际两个“卜居”并非同时之事。“百艰备尝”的端明、端广,好容易在京东找到了立足安身之地,岂有强兄独留而弱弟不停,再往东北数千里外去找“卜居”之理?可知端广是此后年代中,随着事势之发展、机缘之凑泊,方决意向异乡再求[11]“发迹”。

曹端广缘何而又远赴大明朝“北关”一带的铁岭卫去?他去时是何身份?谱蝶不详。这儿有两个可能:一是商贾离乡,二是随军征戍。

那时的辽东,不要说江南云贵,就是中原内地人,也视为边远苦寒、受苦茹辛之地,官府处置重犯严惩之方,时常就是独身或全家充发到“柳条边”去,并非“好玩”的地方。至于平民百姓,能到其地去的,多系“商贾离乡”。再有就是仕宦滴戍和“随军夫丁”一类人。北方人都知道,到关外营生的尤以山东、河北两省的人最多,山东的多为木船渡渤海,河北的则多由陆路出山海关。

那么,曹端广若也是商贾离乡,他又是何种经营呢?这又有两说―

目今丰润曹族人,还有一段传述,大意是说:长兄端明是“世袭锦衣卫副指挥”,为人博识有远见,因明成祖迁都北京,必大事兴建,木材需由辽东采办,还有皇室贵家所需药物(人参)、貂皮等特产,也来自那里,故他一次“为皇帝办事”先到了辽东,在铁岭置下产业,故此后来特遣弟弟端广出关去照管经营,于是端广这才在铁岭住下了这说法,见于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曹雪芹研究》中的“便阳曹氏家族的一些传说”“曹氏族人在辽东铁岭落户的传说”)。

此说有不合史实之处(详见本节“考辨”),但可能包含着一些有其来历的部分。

这一说则确是“商贾离乡”。但结合史迹看,也许曹端广之日后出关,特赴铁岭卫之地,乃因当时“马市”的政治经济措施日益繁盛兴荣,关内人多由此而往,可望致富。

事情最早始于永乐四年(1406),以后逐步发展。盖因明成祖不愧为雄才大略,他迁都北京后[实际仍在旧都南京听政若干年,自永乐十九年(1421)方才正式移来北京],内政外交,百废俱兴;在辽东地区,一个重要民族政策就是要与那里的日益强盛的女真(满洲的旧名称)保持和睦团结,遂于广宁、开原等地开辟了“马市”―本以买马为主项,但后来发展扩大,包括向女真(也有蒙古)族民收购他们的特产,而女真需购大量内地的铁制农具、炊具,耕牛以及各种织品、生活用物。因此由定期市扩展为日市,市场上女真顾客等最多时可达千余人,可见贸易兴荣之概况。

原先广宁市后废,开原二市独一市最盛留存,即其南关以外的一市,对象即为女真者。尔后还向南发展,于抚顺也开了新市。

铁岭之地,正处于开原与抚顺之间,各自相距也不过百里内外(马市制度须设在“卫”“所”的关厢外四十里)。铁岭是卫,抚顺则是辽阳前卫的一个“所”,皆系明代守边的要地。

曹端广之为何择地于铁岭?大约是与“马市”有其关联,并非盲目“远游”。

再有一个可能,就是随军征戍。

这事情关涉着明代初期的一位名唤曹义的将领。

曹义,字敬方(嘉兴谱作字子直),先世本是扬州府仪真(真,后避雍正嫌讳改“微”,今之仪征)县人;但他的上三代(基本是元代时期)都在燕山左卫做官,所以左卫的遵化、丰润方志都载有曹义传。为什么?因他不但上三代在此为官―三代连任,当然实际已成世居,这本不待言,而因此故曹义后来又因战功而晋封丰润伯,食邑一千五百余户,这就说明他家祖籍仪征、落籍丰润。据嘉兴《曹氏族谱》《曹氏谱系》所载历代显宦名流,有一条云:

讳义,字子直。宣德、正统间,以都督镇守辽东,有边功朝廷特恩异常,晋封丰润伯,溢庄武。公,彬之裔孙。(叶六)这就很巧,曹端明、端广兄弟卜居之地,原来早有远代同宗的曹氏在此宦居几世了,他们有可能叙起宗谊,而相往来。

再考曹义本人行实,史籍甚丰,撮其要点如下―

1.生于明太祖洪武二十三年(庚午,1390),卒于天顺四年(庚辰,1460,寿七十一岁。

2. 曾祖名花一,祖名勇,俱为燕山左卫副千户;父名胜,燕山左卫指挥金事。

3.二十岁左右袭父指挥金事职。

4.武功自永乐二十年(1422)始。宣德五年(1430),从征虏,耀都指挥金事。

5.又平江西梅花洞有功,摧中府都督金事。

6.正统元年(丙辰,1436),充副总兵官,镇守辽东,破虏甚众。升左都督。三年(1438)任辽东总兵官。

7.天顺元年(丁丑,1457)二月十一日晋封丰润伯,世袭(曾袭六世十一人)。

这事饶有意味,因为从世居丰润的曹姓高级将官而入辽的,这是第一位,十分引人注目。

为什么讲雪芹的祖系而又旁溯到曹义呢?因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铁岭曹姓族人们说了一席话,值得注意―“你们这里的曹氏族人是怎么知道从丰润搬来的呢?”丰润籍曹佐华问。“我们祖上一辈辈的老人都这么说,到铁岭的我们那位先祖,在铁岭卫担任戍守的官职。还听老人们说,到铁岭的头一座坟建在XX屯(聆者记不清了),墓前有碑。后来因临河坍塌,墓及碑刻毁弃无[12]存。”铁岭的三位七十岁以上老人回答。这个“戍守官职”一语,就可以与曹义入辽联上了。

当然问题尚在:曹端广到底是商贾离乡,还是出关戍守?此刻尚难片言决案。历史的事情往往比我们所能见的文字记载要曲折复杂得多,先曾出关为商,积有财力后,几度还乡探兄,这也是常情,回乡后又因能获机缘随曹义出镇辽东之盛事(曹义也需要熟知辽东情况的人)而再到铁岭,成为一名军中的某种职官,并不是全不可能的,两者并非一定要互相排斥。

至此,无论由于何因,曹端广终于离开了已经成为家园的丰润咸宁里而投奔关外去了。

他是不是一位诗人而会感到“马后桃花马前雪”的意境,不得而知;但他所离别的故园丰润与新到的寄寓铁岭,两地的后代却都诞生了不同凡响的诗人。题日:

红桃白雪变茫茫,马市边关去路长。[13]

丰伯远源同武惠,年年铁岭梦还乡。

[考辫]

或谓曹端明为“世袭锦衣卫副指挥”,朝廷待遇优越云云,恐不可信。盖明初锦衣卫职位至重,上世若非开国功勋,何由世袭?而其上世并无此职之记载。且其孙曹安只言“苦志芸窗,无书不读……数奇(jī)不第”,实一落选书生,一语不及其身为锦衣卫要员(尔后江西、丰润两地谱序等文亦不见此语)。“百艰备尝”,又何来“朝廷待遇”?疑为附会之说耳。

曹安于正统三年(1438)已能财力“少裕”而修坟作记,其时距永乐二年(1404)为三十四载,且其年幼时曾赶及亲聆祖父言语,则曹端明北来时并非单身,系与子(名英)同行者。今假设曹端广为十五至二十岁之幼弟,则至正统元年(1436)曹义入辽,年当四十五至五十岁光景,犹在足以任职之时,故年代亦称相合(辽东总镇官署,有各种文武人员,曹端广若系从曹义而至辽,亦可文可武,此尚难以揣量。但已知其兄端明为“苦志芸窗,无书不读”之人,则端广之文化教养亦不会甚低,情实显然)。

曹义曾退还“食邑”田产一顷四亩多地,载于康熙《丰润县志》卷四“田赋” 门。是亦可证曹义早已不同于暂时(三年轮换类)宦居之性质,即是丰润人,但祖籍为扬州仪真尚可追溯而已(有人竟以为丰润地志而载入仪真人为“可笑”,是全昧于历史实际而只论一二字眼以当“治学” 了,附此辨之)。【附说】

曹端广自丰润出关之由,结合曹氏祖传之一说为商贾。当永乐朝,适为“马市”兴旺之时,故推断应与马市不无关系。今查《明代辽东档案汇编》(1985,辽海书社)“马市”条下,万历元年(1573)《抽收马牛猪商税银两清册》载:商客姓名中,有曹禄、曹义、曹住、曹文直、曹纪、曹四、曹如松、曹良甫、曹锐、曹良臣等,竟达十名之多。另档则武职任“百户”者又有曹佩之名。佩、纪应为兄弟行。由此可证,辽北马市至万历时尚有曹族多人经营商贸,与任武职者(数目甚多)同时出现于档册中,则曹端广初入辽北,应不出营商与戍守二途(或先后兼有经历),皆有迹象可循(明辽东档,李奉佐先生提供)。尤为重要者:铁岭卫稍南的两处曹氏最早居地为腰堡、沉(范)河(相距八里左右),沉河为“千户所”,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而其时正是曹义出任辽东副总兵至正总兵之时,腰堡为“百户所”(皆戍守城堡),当建于同时略后。此可为曹端广随曹义出关转为武职的一个重要参证。更为巧合的是丰润曹族也正在正统三年(1438)正月始建坟碑,称自永乐二年(1404)至此三十余年后家境“稍裕”,方有力建置莹墓等情。合看尤为明晰。按端广年龄,至正统初年亦不过四五十岁光景,略小于曹义。

按燕、辽自古本为一体,如项羽封韩广为辽东王,都城却在无终(今玉田,包括丰润,丰润是金代才分治自为一县的);如“前燕”慕容氏,其地却是辽东。唐代始改名玉田,而玉田曾反复隶属于蓟州与营州(营州本在辽西)。至明代的辽东都司学(辽东十五州县教育管理机构)却设于关内永平府,蓟、辽的军事也归一位总兵镇辖。故燕、辽之间自古难以割离断绝,是以燕国始筑长城,即东达辽东的襄平(今铁岭境),可知辽本燕国之东端也。在此燕、辽古道上,各色人等交通往来频繁络绎,从无隔绝(襄平,秦汉时初置在辽北今铁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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