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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3 21: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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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默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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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脚印

老脚印试读:

前言

你留心过老脚印吗?

你可能对领袖、英雄乃至歌星、影星等名人的辉煌足迹有着浓厚的兴趣,可能对你的王子、公主蹒跚学步的身影欣赏入神,但对身边那些行将入土的普普通通老人的脚印,也许从来就没有留意过。然而,你我都不得不承认,华夏辽阔的大地上密密麻麻的脚印之中,充盈视野的恰恰是这些你未曾留意的一代一代老人的沉重履痕。

这里采集了中国11个民族15位70岁以上老人生活和信仰的脚印。这些老人都出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辈子活得平平淡淡,没有显贵的身世,没有耀眼的业绩,没有一个是富翁或高官,属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群。虽然他们的民族、地区和家庭不同,人生道路上经历的喜怒哀乐各异,但却有着共同的信仰、共同的追求,以及对人生价值的相同感悟,对祖国今天的相似感慨。

我们常常赞美父母的爱,我们又时时忽略爱我们的父母。有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回忆父母对我们的奉献,但我们很少有意识地从父母走过的人生旅途中汲取营养。要是我们拿出对名人关注甚至崇拜的十分之一精力,花费对子女欣赏甚至迷恋的百分之一情感,留心父辈的过去和现在,读懂那一串串沾满风霜雨雪的脚印,相信我们都会得到很多很多。

但愿,本书中这些发自我们父辈的话语,能润泽我们每个人正在枯竭的心灵,打开我们善忘的记忆之门,使我们想起远方或者身旁的父母,想起与父母同龄的老人,留心他们粗糙干裂的双手,留心他们日益远去的脚印……

二阿訇

一位姓韩的科室主任对我说:“老先生,我们要在您头上打洞抽血。”我说:“当年名医华佗要给曹操开刀,送掉了自己性命,你们有这个胆量?”韩主任说:“没想到您老还这么幽默。你放心,我们可是比华佗厉害多了。”我说:“既然这样,那按照我们穆斯林的说法,就是安拉的定然,你们就放心打洞吧!”——二阿訇的话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学名和经名。乌鲁木齐的穆斯林,老老少少都叫他二阿訇。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二阿訇大都是年轻人,这位二阿訇不一样,他可是一位耄耋老者。

知情的朋友介绍说,从口内到口外,二阿訇在6座清真寺当过20[1][2]多年的伊玛目,按尔林和经历,是应该称他阿訇的。之所以都叫[3]二阿訇,是因为他50多年前一到迪化就在青海寺担任二阿訇,而且一当就是5年,现在乌鲁木齐五六十岁的回族人,不少在二阿訇手下学过经。一声“二阿訇”,乡亲们叫得亲切,老阿訇听得顺耳。一[4][5]

二阿訇生在青海化隆县卡力岗的尔东目庄子,他究竟是哪个[6]民族,人们说法不已,有人说是撒拉族,有人说是藏族,也有人说是回族。其实,从父亲的血缘分析,二阿訇是撒拉族。[7]

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苏四十三事件之后,撒拉族人口锐[8][9]减,原循化县的12工并为8工。后来一些人迁移到附近地区,在化隆县境内形成了甘都、卡力岗、上水地、黑城子、十五会等5个工,与循化8工呼应,俗称“外5工”。二阿訇的先祖原来住在甘都工,后来曾祖父到卡力岗当了上门女婿,岳父先辈是藏族大喇嘛,是道祖太[10]爷到卡力岗传教时皈依了伊斯兰的,所以从祖父那一辈起,他们就是地道的卡力岗人了。曾祖父夫妇生有4男,老四与一王姓回族女子成婚,一直没有生育,到了中年才得一贵子。依当时风俗,担心夭折,落地后就让一位多子的韩姓男子抱了抱,由此取名马韩抱。

马韩抱自小争强好胜,少年时在庄子上出了名。谁家孩子欺负了他,就一门心思报仇,白天没有机会,晚上就去砸人家窗户。及长,到寺里念了几年经,懂得了一些教门知识,性格也越发耿直。十五六岁,同王姓回族女子成婚,常常替人打抱不平,成为卡力岗公认的[11]“硬杆子”。20岁那年,河湟起义爆发,马韩抱参加义军,曾在卡力岗痛击清军先头部队。后来,董福祥调大批援军包括回族军阀的部队参战,义军惨败,重要首领均被杀害。二阿訇小时候听人讲:董福祥军在镇压起义过程中大开杀戒,数万穆斯林死于清兵屠刀之下。董福祥又派马福禄兄弟到临近卡力岗的米拉沟等地“善后”,马福禄为表忠心,也杀了不少人,传说嫌交人头不便,改交耳朵。

马韩抱为人机灵,在官府“善后”前,就带着父母、亡故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和刚过门不久的新妻子,全家6口,一路艰辛,逃到了包头。在包头听说王姓舅舅在迪化,就又买了两条驴,数千里奔波,来到口外,住在红庙子附近,在舅舅资助下做生意,收入可观。当时新疆有从喀什经塔什干到伊斯坦布尔,再乘船去麦加的朝觐路线,马韩抱计划积攒点钱去朝觐,可是老父对老家那里战乱后留下的几个孤儿孙子始终牵肠挂肚,于是13年后一家又返回卡力岗。二阿訇的大姐这时已经结婚,姐夫和二阿訇他们一起生活,因为老家是西宁人,也高高兴兴一块回去了。

这时,马韩抱的妻子思念前夫的孩子,而且因为到马家后一直没有生育,自感惭愧,主动提出离婚。马韩抱同她感情不深,也就没有执意挽留。当时在青海特别是化隆山区,口外客的名声很大,因为没有一定财力,别说在口外生活,去都去不了。马韩抱身着德国锻料衣服,还牵着几匹高头大马,一时名扬四方,一些姑娘和丧偶的年轻媳妇得知消息,纷纷托人说媒。一位马姓回族女子,虽然离异在家,但是当地名门闺秀,人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所以马韩抱一下子就看中了。马氏当时父母双亡,由舅舅做主,说不要任何彩礼,只要求娶她者须当上门女婿,好照顾两个弟妹。马韩抱心想结婚后再说,就一口答应。成婚不几天,他就鼓捣妻子,说你们庄子哪有我们那里好,悄悄领妻子离开了。马氏舅舅是当地有名的“辣子”,怎能善罢甘休,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后来官府调解,补送了500串铜钱的彩礼,才得以了结。

马氏满怀希望到了丈夫老家,没有料到丈夫带来的几匹马不服水土,已经死去,除了几套锻料好衣裳,丈夫家里并没有钱财,日子较之娘家困难得多,便不安心起来,悄悄给自己叔叔诉苦。岳叔很体谅侄女婿,反过来给马韩抱出主意:你是见了世面的人,困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领媳妇出去逛荡!马韩抱便领着新婚妻子,先到民和县川口镇,其间生了一个女儿,数月后夭折。又到兰州窑街,最后到天祝花藏寺附近住了几年。虽然没有挣上什么钱,但夫妻之间有了感情,又都思念亲人,于是一同回到了卡力岗,安心住家。到老家后,先是生了两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1926年三四月间,生了最后一个儿子——由努斯,就是后来的“二阿訇”。二

由努斯年幼时,别说卡力岗,化隆县城都没有学校。到省城学校读书,在乡亲们看来,那是汉人的事情。“回回怎能读汉人的书?”[12]据二阿訇回忆,他幼年时,一位来自太子寺的回族人到化隆任职,消息传到卡力岗,老人们惊叹:“胡达呀!这日子变了,回回当县长了。”

由努斯8岁左右,父亲送他到清真寺学经。开学阿訇叫马学成,很有尔林。马韩抱期望儿子将来也“学有所成”,就给由努斯起名马[13][14]学成。在寺里,起初是学经文字母和克里麦,后来学习连五本和[15]《古兰经》。当时在卡力岗,虽然伊赫瓦尼即“十大”的思想已经进入,但庄子里基本上还是遵行花寺门宦的教法主张。过圣纪、送葬、定期纪念亡人等等,集体诵读《古兰经》和赞圣,主家根据诵念《古兰经》数量多寡出散钱财,谁念的《古兰经》卷数多,得到的钱就多,[16]所以学经的满拉都拼命学习《古兰经》,由努斯10岁时将30卷《古兰经》差不多都背诵了下来。

马步芳坐稳青海后,出于种种考虑,开始大抓民众教育,1931年自任青海回民教育促进会会长,在全省成立了15个分会,力图使教育行政化、制度化。从1933年起,举办了多所初级中学,设立了85所完全小学和245所初级小学。1936年成立了西宁回族高级中学(后改名昆仑中学)。1938年,卡力岗也建立了完小,教职员工工资由官府直拨,学生不收学杂费,个人只准备笔墨纸砚,规定8~15岁所有儿童必须入学。由努斯当时12岁,自然也成为学生。起初,学校有300多名学生,后来不少家长担心娃娃学坏,就给校长送礼,让孩子退学。到由努斯上三年级时,全校只有100多名学生了。由努斯记忆力好,许多东西老师讲一遍他就记住了,所以考试经常是全班第一。当时学校教唱《西北精神三部曲》,歌词很长,当天唱了几遍,躺在床上他还在复习,到半夜就全会唱了。乘法口诀,别人半个月记不住,他三天就背得滚瓜烂熟,老师和校长都很欣赏他。升六年级时,学校把他推荐到西宁回中的小学部。去了几个月,回中的学生太多,裁减六年级以下学生回各县学习。刚好当时省城保安队招生,由努斯和几个同学一商量,就报名参加了保安队。父母知道后,不放心,让大儿子给当时担任保安大队长的同学写信,由同学谎报由努斯已经病故,从名册中除名,安排由努斯悄悄离开了保安大队。

到老家后还没有住几天,马韩抱给由努斯完了婚,妻子叶姓,也是卡力岗人。婚后不多日子,父亲就送由努斯到西宁北关清真大寺去继续念经。在那里念了一年多,满拉太多,阿訇照顾不过来,就又回到卡力岗,在马学成阿訇手下当满拉。马学成阿訇表面上开的是花寺门宦的学,实际上给满拉灌的是伊赫瓦尼思想。由努斯日后之所以成[17]为伊赫瓦尼阿訇,跟他第一位吾斯塔孜的言传身教有很大关系。

1950年年初,马步芳的散兵游勇在化隆、循化一带叛乱,由努斯的满拉生活从此结束。叛匪只有几百人,解放军两个师围剿,不到两个月就完全平息了。本庄子参加叛乱的一个人阵亡,阿訇们跑得不见踪影,没办法,由努斯领了殡礼。解放军知道了,把他抓了去,但只关了40天,因为一审问,他与叛乱没有丝毫瓜葛。这前前后后,卡力岗一共300多人关押,每天学习教育,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让大家交代罪行。期间除了一个旧军官承认他打死了几个解放军而被枪毙外,其他人在交代后都释放了,虽然有的也说曾经杀过人,但当时好像都没有当真。只是到了1951年镇反运动,根据一年前交代的问题,卡力岗有10个旧军人才被逮捕处决。

叛乱平息后,由努斯被附近马石家庄子请去开学,第一次当了伊玛目。差不多一年后,尔东目庄子的伊玛目辞学回家,他被请回来,在老家当了一年多开学阿訇。

这期间,卡力岗清真大寺是八角阿訇开学。八角阿訇宗教功底扎实,为人谦虚,表面上严格遵行花寺门宦的干办,主持宗教活动时照[18]样念《卯路提》和《冥沙勒》,但内心倾向于伊赫瓦尼教派主张,很有策略地改革了当地藏族穆斯林的一些习惯。有3件事,二阿訇至今记忆犹新。一是放弃到野外聚众办尔买里的成规。按当地习惯,每年数次到山上选一块平地,大办尔买里,阿訇满拉念经,全庄子男女老少随往游玩,还要在野外宰牛宰羊,款待大众。尔买里所需费用,名义上是各家自愿施舍,实际上是摊派。不仅加重了普通群众的负担,而且为少数年轻男女不道德交往提供了便利。八角阿訇引经据典,说明这种野外尔买里背离了一些伊斯兰教教法明文,慢慢地也就没有人再提上山的事情了。

二是反对借嫁女勒索男方钱财。当地藏民结婚的风俗,女方送亲的人少则七八人,多则一二十人,当晚要住在男方家,从男方羊圈选一只最肥美的羊,名为“嘿热”,宰杀后让男方人款待,吃饱喝足了,开始公开索要抚养新娘的报酬。父母、舅舅,乃至伯叔、姨娘,都要一一打点,张口就是上千块白圆。男方请当地老人出面调解,最困难的人家,也得设法凑几十块白圆交给娘家人。如果调解失败,矛盾激化,便大打出手,甚至因此解除婚姻。八角阿訇强调,凡是主人不同[19]意的事情,无论是“嘿热”还是礼钱,都属于哈拉姆,穆斯林应该远避。为了照顾女方的心理,八角阿訇和当地老人们协商,抚养女儿的报酬,一律定为1包砖茶3块白圆,不能无限度地索要。[20]

三是取消伊扎布活动中的男女对歌。多少年来,当地藏族穆斯[21]林结婚,都要在打麦场上请阿訇念尼卡哈,全村各族穆斯林都参加,青年男女要当着阿訇的面,男女对唱,歌词难免低级趣味,在场的有老少几代,有时很使人尴尬。八角阿訇认为,根据确切的经训条文,穆斯林的娱乐活动应该纯洁健康,不能有伤风化。大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也就同意在伊扎布活动中取消男女对唱这一做法。三

卡力岗没有水浇地,庄稼都是靠雨水,广种薄收,肥料缺,就烧山肥。一层蒿草一层土,烧过后硬得像石块,得用木榔头使劲砸,女人们手背全部震裂了。夏天,麦地青稞地燕麦疯长,全靠女人们一根一根地去拔,10个手指上的皮肤被燕麦勒得张开了口,回家做饭,一浸水彻心地痛。解放后第一次领选民证,让人按手印,女人们不好意思,拉长袖子遮住手背,只露出一个食指去蘸印泥,共产党工作队的人起初还很奇怪哩。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沟,用水要到2里以外的沟底去背,做饭没有柴火,都是烧庄稼草,他们尔东目庄只有3户人家土地多一些,庄稼草够烧,其他人家每年都要到山深处挖蒿草补充。吃饭多是杂粮,至于肉食,尽管大多数人家都有羊,但那是用来[22]换布料换油盐的,只有每年过古尔邦,有条件的人家才宰一只羊待客。平时,别说普通人,他这个当阿訇的,三四十天也吃不上两顿肉。

不仅环境艰苦,有些乡亲的思想也愚昧得叫人伤心。当地有一个“驴拱北”,是道祖太爷离开卡力岗不久修建的,当然现在早没有踪迹了。二阿訇打小就听人们传说,道祖太爷走后,卡力岗开学的是一个[23]“半杆子阿訇”。一天,不知从何方来了两个人,一个缠戴斯塔尔[24][25],一个不缠。不缠的一位说另一位是卧里。那位卧里言谈举止很有尔林的样子,他让人们在山谷一处平地建了一座拱北,声言有求必应。谁家有病人,他一做杜瓦,好像病就轻了;谁家丢了牛羊,他做完杜瓦,就知道在哪个方向能找到。因此,不少人对他特别信服。后来有一天,有一家人的牛在山里摔死了,这位卧里听说后,在庄子里拿一把刀那么一晃,嘴里念了两句,说是他已经宰了那牛,吩咐那家人把死牛抬回来剥皮吃。对其他的事情,那“半杆子阿訇”没有把握反对,但在几里外宰牛,他觉得太玄乎,反正那牛死的时候没有诵念安拉尊名,咋能吃呢?他就祈求安拉,告诉他那位卧里到底是真是假。[26]当天晚上,梦见一位长胡须老者,说把“伊赫拉斯”苏勒贴到清真寺门额头,如果那卧里毫无反应,就是真的,如果有反常,就是假的。[27]结果苏勒一贴,卧里双脚跳进大殿,死活不领乃玛孜,而且两拜主命拜后自己溜了。“半杆子阿訇”给大家说明情况,带乡亲们挖开那拱北,里面是一头死驴。后来人们传得更玄,说当时铁锨砍下去,驴肉里还有黑血冒出来呢。

在卡力岗附近黄河边的石崖间,至今有一座大小能容纳两三个人的拱北。传说,早年黄河发大水,一位放羊的藏民忽然发现,一位穿[28]绿袍、手持泰斯比哈的白胡子老人,从对岸穿过几人深的河水,来[29]到他面前。藏民正在惊讶,那老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回族的筛赫,让那位藏民去找人,说只要在石崖上修座拱北,可以百求百应。藏民从庄子里叫来一伙回族人,羊群在河边一个没丢,那白胡须老人却不见了踪影。回族乡亲们按那老人吩咐,在半山凿石立木,建了一个拱北。后来,上这个拱北点香还愿的,各个民族的人都有,有的人还说[30]很灵验。他曾问看守拱北的穆扎维热,到底看到过什么?那老人悄悄说:“你是阿訇,我能给你编谎?我在这儿守了30年,啥克拉麦提[31]都没见过。”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要说有求必应是假的,即便[32]有一两分真,这种离开安拉向被造物祈求的行为,是库夫勒,穆民是不能相信的。

当时,二阿訇的父母亲和两个哥哥已经相继去世,两个姐姐一个远嫁他乡,一个病故,在当地没有了多少牵挂。尽管20多岁就当了伊玛目,受到老少尊敬,也不干体力活,可是他曾在西宁生活过几个月,觉得老家这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时常想着离开这里。

二阿訇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丫头,还有他二哥一个5岁的儿子也随他生活。他盘算着,一家6口人该去哪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口外好。因为父亲生前对迪化的描述,对他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一马平川,用水方便,白米白面,肉食不断。

他上过5年汉学,又同区县的工作人员有过接触,知道移居外地生活,必须要有迁移证,就直接去找区长,说要上新疆安家。区长问,新疆你有什么人?他撒谎说丈人丈母在迪化。又问在迪化什么地方,他隐约记得父亲曾说有个西河街,就说是西河街多少多少号。区长是外地人,认为阿訇不会说假话,就开了迁移证明,盖上了区公所的大红印。

拿到证明,二阿訇很高兴,跑去给家族里有名望的兄长说。兄长一听,坚决不同意。说咱们庄子就你一个念经人,哪能不守你老父亲的根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乱闯!说着,兄长把迁移证要过去,还没等二阿訇反应过来,就给撕坏了。没有了证明,二阿訇只得放弃出走。可是几个月后,他又不安心了,试探性地去区公所,说上次的证明,[33]在洗阿卜代斯时不小心给洗没了,请重新开一个。区长很相信,随手就又开了一张。他不再声张,直接拿到县公安局,办理迁移手续。管户籍的公安问有多少土地、多少房子、几口人、何时走。他担心批准不了,回答说还没有确定离开的具体时间。公安说迁移证要注明有效期,时间长了会作废,你去处理家产,确定了时间再来办手续,随到随开,不误你事情。

二阿訇回到庄子,就开始变卖家产。10多间平房,八九头牛,几十只羊,还有一些家具,一共卖了七八百块白圆。那位兄长和亲戚们一看他铁了心要走,也就不再硬性阻拦,家家请他吃饭,为他送行。

1953年种春麦的季节,二阿訇全家辞别家乡,来到省城。熟悉的人劝他落户西宁,但他决心已定,待了几日,又乘车来到了兰州。因为从西宁到兰州途中妻子晕车,他想干脆多花点钱,一家人乘飞机进疆。可是到饭店代办处一打听,吓了一跳:一张机票前座480块,后座400块,远不是父亲曾经说的32块白圆,只好改买长途汽车票。当时原本没有直达迪化的班次,要在酒泉、哈密转车。可是安拉的恩典,二阿訇去买票时,恰恰临时加开5辆班车直达迪化。每张票56块半,他们一家买了4张票:夫妻两张,侄儿一张,两个儿子一张,小女儿免票。

车是美国的噶斯卡车,乘客一个挨一个坐,大小坐了将近30多个人。一站武威,二站张掖,三站酒泉,四站玉门,五站猩猩峡,六站哈密,七站七角井,八站吐鲁番,第九天才到迪化。到武威时,妻子就不愿再走了,说从老家出来已经跑了两三天了,这么远了,还走啊?二阿訇说200多块钱的票已经买了,不走咋成,妻子也就不吭声了。

二阿訇从老家出发前,探听到口外有两个亲戚。一是姑姑的一位女儿,他应该称表姐,嫁在迪化,姐夫已经去世,有一个儿子六七个丫头,但几十年没有联系,不知道具体住何处。一是妻子的叔叔,原[34]来是马呈祥骑五军的一位连长,起义后在迪化成亲,住在二道桥。一家人到迪化市后,就直接去找岳叔大人。岳叔虽有些意外,但还是很热情地将他们安顿下来。四

岳叔家住房并不宽敞,突然添了6口人,两家人都觉得很不方便,二阿訇决意另找住处。

一天他同人闲聊,谈到房子,那人介绍说青海寺有房子,那里青海乡亲多,也许有办法。他抱着试试的态度去青海寺,刚好寺里学董他们正在开会。他等到散会,有人问他从哪儿来,他如实回答,并打听表姐阿伊莎。碰巧在场一人是表姐的女婿,一下子遇到亲戚,格外亲热。听说二阿訇是念经人,在老家还开过学,就劝他还是归行,又替他向伊玛目请求。青海寺当时是著名的色尔冬阿訇开学,正好需要[35]一位教学童的年轻阿林,于是他轻而易举地成了这里的二阿訇。

那时迪化和平解放不久,乌鲁木齐回族23坊,除了陕西巷寺二阿訇马常青那里有三四十个娃娃学经,其他各寺经堂教育都没有小学部。二阿訇到青海寺后,人年轻,也勤奋,色尔冬阿訇又大力倡导,所以很快收了近两百名学童,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超过十岁,分为男女两个班,红红火火学习起来。

1958年,二阿訇到撒拉寺当伊玛目。有一天,附近一座寺的二阿訇因为当不上阿訇,有些失意,到撒拉寺找二阿訇,说眼下这个阿訇不好当,他想去乡下务农。二阿訇见对方这样信任自己,就推心置腹地劝道:无论再大的阿林,都要先从寺里小学学起,当二阿訇虽然要受些气,但哪个寺都少不了这个角色。陕西巷寺待不下去,还可以找其他寺。他还介绍自己刚从新华书店买来的一本书,里面说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共产主义的目标是让宗教消亡,办法是剥夺宗教职业者的特权,对儿童进行无神论教育,取缔宗教学校和宗教课税等等。趁着现在还没有推行这些政策,抓紧给娃娃们教点信仰知识,这是宣传教门,保存教门的大事,咱们阿訇都不能推卸责任。那位二阿訇听后没有说什么,悄悄走了。

一年后,宗教改革和反右运动开始。政府把回族阿訇都集中到大西门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商联礼堂开会,让大家揭发检举阿訇中的坏人坏事。那位二阿訇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说青海寺马学成曾经说他看过什么书,说共产党要消灭宗教,等等。这张大字报一下子引起了会议的重视,批判发言中,有人指责马学成造谣歪曲马列主义,攻击[36]党的宗教政策,有人甚至说马学成是马继援的青年团骨干,是马步芳派来的特务等等。二阿訇当然也据理力争,强调自己确实看过这样的书,是从新华书店买的,是实话实说。

大会休息时,公安局和市团委的几位回族领导把二阿訇叫到一楼小房间,专门同他谈话。一位市团委领导说:“你马学成啊,胆子也太大了些。”

二阿訇听到话中有话,就说:“那本书确实有,你们可以到我家去看。不过这种话可能现在不该说,我是胆子太大了,说得早了。”

几个领导互相看了一眼,小声议论了几句,其中一个转身对二阿訇说:“既然你承认说错了,那你就老实检讨,到大会上检讨。”

二阿訇想,也只有这样才能罢休,就同意作检查。接着,上二楼开大会,二阿訇发言说,那个大字报中揭发的属实,自己当时为了安慰他,编造了一些话;自己并没有看过那样的书,共产党是主张信教自由的,怎么会消灭宗教呢;经过大家的批评,自己认识到了错误,很为当时的话感到后悔,诚恳向党和政府检讨。

二阿訇满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后来在陕西大寺开大会,宣布右派分子名单,就有他马学成的名字。罪状是给儿童灌输宗教迷信思想,对抗马列主义教育。主持会议的领导说,本来马学成的问题属于敌我矛盾,由于主动坦白,所以从宽处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交由群众监督劳动。

打为右派,撒拉寺的伊玛目自然当不成了。当年冬天,他到多斯洛克区(后来与天山区合并)蔬菜公司报名,当了菜场运输队工人。运输队13个工人,开始是人拉架子车,后来是毛驴车,从新华南路的菜场,将乡下送来的蔬菜分送到区内12个蔬菜门市部。菜场领导是回族,知道马学成是阿訇,安排工作时有意照顾。一块的职工,除了一个汉族,其他也是穆斯林,都对二阿訇很尊敬。他在那里干了4年,从没有被人监督的情况,派出所一次也没有找过他。蔬菜公司每月70多块工资,由于当时物价低,一袋面粉10块钱,一公斤羊肉1块多钱,菜农常给他们一些新鲜菜,所以全家日子过得还比较宽裕。

1962年,机关单位精简人员,二阿訇是右派,第一批就被下放。当时规定,1957年以后来乌鲁木齐的,下放后回农村,二阿訇是1953年来的,当然留在了城市。他自己买了一辆毛驴车,做起菜贩。没有过多久,商贩取缔,他连人带毛驴车转入市交通局,后来改为第三运输公司的4大队,又成了工人。4大队辖跃进、团结和新华3个社。新华社是人力车,全是河南、山东人;跃进社和团结社是马车和毛驴车,大部分是当地回族。运输公司实行计件工资制,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哪里有货,公司收钱开票,扣下15%的管理费,给他们75%。二阿訇早早做了晨礼,就套车上路。那时乌鲁木齐没有多少汽车,建筑材料主要靠他们的人畜车辆拉运。石头、沙子、青砖、木料、钢材,什么都拉,而且都是自己装卸,活儿很重,但是为了养家糊口,就是下雨下雪、头痛腹泻,二阿訇也没有休息过一天。“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二阿訇真正感受到“右派”的分量了。不仅公司领导变了脸,什么活重让他干什么,而且派出所、居委会也抓得特别严,每星期必须去那里学习一个晚上。特别是1968年到1970年,好像乌鲁木齐的每个学生娃娃都可以管教他们这些“黑五类”,任何人都可以抓住他训斥一顿。有一段时间,他还要每天到造反派的队部,面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1969年的一天,二阿訇去郊外沙场拉沙子。一个造反派组织集中他们小东梁派出所的八九个五类分子,狠狠殴打,有的因此致残。每讲到这件事,二阿訇就说,是安拉护佑,让我躲过了那场灾难。

熬到1970年秋,乌鲁木齐疏散人口,二阿訇是第一批对象。运输公司四大队有10多个工人,都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全家遣送到托克逊县先锋公社4大队的11小队。

二阿訇一家被安排在维吾尔族人空闲的土窑洞。平时,社员还有开会、休息的时间,他却一天到晚必须到地里劳动,与他一块的有一[37]个富农、一个哲赫忍耶阿訇。二阿訇身体好,能忍耐,但那位哲赫忍耶阿訇不甘欺侮,动不动同队长他们讲理,所以无缘无故地挨打。后来,二阿訇老伴反复到公社和县上申诉,说我男人又不是反革命,所谓的“右派”也是冤枉的,不能像劳改犯一样对待。不知是上面谁动了善心,说了什么话,一年过后管教松了,他和社员一样上下工,而且每月可以请一两天假。二阿訇就利用这两天假,偷偷回乌鲁木齐探听消息。1973年林彪事件后,疏散到农村的城市居民开始陆续回迁。年底,二阿訇一家也搬了回来。可是派出所只允许落他妻子儿女的户口,他这个“右派”的户口只能挂着。不过,他买了一辆人力车,照样拉货挣钱,为一家人的吃穿奔波着。

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国150万右派摘帽,二阿訇才落上了户口。他家里被查抄去的几箱子经书,因为早已焚毁,所以给他象征性地赔偿了500块钱。五

大约是1981年秋的一天,二阿訇参加纪念一位亡故老友的尔买里。吃饭时,河州寺的老哈三阿訇对他说,黑甲山的王彦义、麦赛吾迪他们联手买了一个旧宅院,准备建一座寺,正在向政府报批,请你去当伊玛目。二阿訇说,政府的正式手续还没批下来,我去当阿訇能[38]行吗?哈三阿訇说,虽然寺还在筹备之中,但哲麻尔提已经立起来了,这几个月是青海米拉山的叶阿訇领乃玛孜,最近他回了老家,哲麻尔提不能没有阿訇,你一边领乃玛孜,一边等手续,应该没有大问题。

宗教改革前,二阿訇在撒拉寺开学时,哈三阿訇就是河州寺的伊玛目,因此二阿訇平时很尊重他,听到他这样讲,也就不说什么,点头答应了。第二天,王彦义、麦赛吾迪上门来接,二阿訇推上自行车,放上行李,提上茶叶盒,同两人一起去了黑甲山。

即将建寺的宅院只有两间卧室,礼拜室占一间,二阿訇住了一间。[39][40]寺里就他一个人,他既是伊玛目,又是穆安津,还是寺师傅。起[41][42]初,干尔买里散乜帖时,他主动要寺师傅的一份。有人开玩笑说,你那里没有寺师傅啊?他回答:寺师傅没有,寺师傅的活儿有,我是用这些乜帖买铁锨扫把。当时寺附近没有几家人,二阿訇每天晌礼前骑自哈万德行车回自己家吃饭,早晚就自己烧些开水,在寺里喝茶啃干馕。

一个月后的一天,做过晌礼,二阿訇正躺在床上休息,门外传来咳嗽声,他起身询问,一个中年人说来送娃娃念经。他连忙迎进屋,来客自我介绍:“我是师娘的远亲,老家也在化隆,现在富蕴县居住。昨天送儿子到一个寺当满拉,刚巧赶上主麻前满拉念虎图白。我是伊赫瓦尼,听不惯那种拉长声调的诵读声。今早去车站准备返回,有人介绍说你在这里开学,就送过来了。”

二阿訇乐了,说:“你看我这里还没有寺,就我一个光杆阿訇,再说这里哲麻尔提没有几家人,也没有人供养啊!”

亲戚说,只要能教他儿子学经,儿子的生活由他来供养。既然这样,二阿訇没有理由再推辞,便收下了这第一个满拉。

之后,又有两三个青年陆续来求学,也是说好自己负责生活费用。这样,二阿訇有了几个满拉,寺里也有了生机。几个满拉每天既要学经,又要自己做饭。由于当时黑甲山还不通自来水,要到几千米外的跃进街拉水,特别是开春冰雪融化季节,土路泥泞,满拉们拉一趟水回来,全身都是泥。旱厕小,过几天就掏出来抬到附近菜地去,生活过得并不轻松。不过,虽然条件艰苦,但在教学方面,二阿訇一点儿也不宽容。从米泉来的一个叫哈雅的十五六岁的小满拉,东家砸玻璃,西家翻院墙,老子吊起来打,也照样捣蛋。送到二阿訇这里后,被“重点”教育,看守得格外严。哈雅穿衣服不系衣扣,念经东张西望,二阿訇先是讲道理,后来适当来点硬的。由于满拉们已经形成好风气,哈雅一个人也闹腾不起来,没有多少日子,也就转变过来了。几年后哈雅学成辞别,对他说:“吾斯塔孜啊,第一次你用竹板打我,我心里恨不得跳起来把你捏死。现在,我忘不了你,要不是你管教,我这辈子就毁了。”[43]

黑甲山只有四五户持伊赫瓦尼观点的坊民,其余都是格底木和[44]虎夫耶。二阿訇对几个教派的坊民一视同仁,在非原则的一些具体仪式上,不强求统一,随坊民意愿。到格底木坊民家,吃饭前让念《古兰经》,他就颂念几章;坊民让做个杜瓦,他也不拒绝;同格底木和其他门宦阿訇在一起,他也不固执己见。时间长了,一些伊赫瓦尼坊民背后议论,说二阿訇变成老教了,他也不生气。他想的是,黑甲山就一个清真寺,不随和些,分得太清,穆民弟兄之间闹矛盾,坊民不愿意来寺里礼拜,那才是伤害教门哩。

后来黑甲山寺正式动工兴建,对具体方案意见不一。二阿訇全力支持张罗修寺的麦赛吾迪,因为坊民中唯有他具有比较丰富的建筑经验。麦赛吾迪担心被人说三道四,二阿訇就说,你按你的想法好好修建,以后有意见我去解释。建成后,果然有人埋怨这里高了,那里低了,二阿訇就说: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是最好的,但是凭筹到的钱,凭大家的能力,这是尽了最大的力。坊民们听后,也就不继续议论了。

寺建成了,条件好了,由于种种原因,个别坊民对二阿訇的意见也尖锐起来,有人甚至同他当面争执。开始时,他全当没有听到,不予理睬,可后来听了几位老友劝说,为着维护哲麻尔提团结的大局,主动辞了学。六

从黑甲山辞学回到家不几天,乌鲁木齐县板房沟和水西沟有埋体[45],请二阿訇去参加殡礼。两三天后回到家,米泉东宫村一位人称“胡子爸爸”的老人在等他。“胡子爸爸”是东宫清真寺的理事长,说他们寺里的阿訇辞学了,听到二阿訇在家闲着,就来聘请。他们一块来了三人,另两位等不住已经回去了,他住在这里专门等候。师娘已经表态同意了,就等他给句话。二阿訇一听,这还怎么推辞,只好点头应允。

来到东宫,才知情况并不那么简单。这里的坊民都是宁夏人,但分为海原和固原两派。固原阿訇叫马韩成,海原阿訇叫马良盛。马良盛尔林略胜一筹,但脾气不好;马韩成虽然尔林稍逊,但为人温和。马良盛开了多年学,得罪了一些固原坊民,不得已辞了学;固原坊民推荐马韩成接任,海原人不同意。这样闹了将近3年,寺里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伊玛目。米泉宗教局协调了几次,没有成功。最后从塔城请来颇有名气的宁夏尕路阿訇和韩阿訇,经过反复劝解,最后才达成共识:让两个马阿訇推荐一个外地阿訇来东宫开学。两马一致同意乌鲁木齐的二阿訇。虽然伊玛目问题解决了,但双方坊民的感情并不融洽,如果稍稍处理不当,还会出现新的矛盾。“胡子爸爸”担心一些人找新来的伊玛目的麻烦,就劝二阿訇:“你心直口快,但现在要先忍着,一两个月以后你再把硬弓拉开。”

寺里没有满拉,也就不开伙食,阿訇在坊民家吃饭。“胡子爸爸”征求二阿訇意见,看你愿意到哪家吃,寺里就给哪家贴补生活费。二阿訇说,一家一天,我轮流吃吧。他心里想的是,到各家吃饭刚好认识认识哈万德,也顺便听听他们对哲麻尔提矛盾的看法,一举两得啊。

吃到哪家,他就到哪家了解情况。主人述说时,他并不表态,至多讲讲穆民没有隔夜之仇的道理,宽慰宽慰对方。八九十家坊民,一圈转下来,时间过去了将近3个月,矛盾的由来和谁是谁非他心里有了数。

第四个月开始,他的主麻卧尔兹开始专题讲穆民的团结问题。他讲述圣人时代麦加人由势不两立的仇敌成为穆斯林教胞的故事,指出《古兰经》对此有明确的记载:“你们当铭记安拉所赐你们的恩典,当时,你们原是仇敌,而安拉联合你们的心,你们借他的恩典才变成教胞;你们原是在一个火坑的边缘上的,是安拉使你们脱离那个火[46]坑。”现在,我们大家都信安拉,信圣人,信一个经典,都认为自己是穆民,难道反过来要进入火炕?咱们这个哲麻尔提的人,差不多都是解放后陆陆续续从口里来的,人家叫我们“盲流”。想当初为啥来口外?还不是生活过不下去,到这里活命来了!现在落了户口,有了田地,吃饭不愁了,教门的政策宽了,应该感赞安拉,多做善功,[47][48]可是现在反倒忘掉白俩,相互仇恨,这是遵的哪个侯坤,走的哪条道路?我们每天做乃玛孜为啥?我们穆民的品行到哪里去了?他连续讲了三个主麻,大殿里的空位越来越少,外面互相说色俩目的人越来越多。

过了些日子,马韩成被昌吉一个地方请去当阿訇,庄子里剩下马良盛。哈万德请阿訇,二阿訇就要求主人家把马良盛也请上,一块吃饭,一块谈心。后来,羊毛工搬阿訇,二阿訇和哈万德一起,又高高兴兴地为马良盛送行。

第二年冬,滴三泉庄子的人来搬请二阿訇到他们清真寺任教。东宫的坊民多数不答应。理事会的人让二阿訇自己决定,他说:“那边喜欢我来搬请,这里喜欢我在挽留,都是看得起我。但是阿訇开学,第一年是喜爱,第二年是凑合,第三年是讨嫌。我在这里再开一年,三年满了,如果滴三泉还没有好阿訇,我就去尽点义务。”

3年还没满,滴三泉就又来邀请,二阿訇不能失约,东宫的哈万德也只有隆重欢送。

滴三泉是个小寺,寺附近只有二三十户回族人家。主麻日,远处的穆斯林赶来,也超不过200人。虽然寺小,但哈万德对伊玛目很尊重。这时,二阿訇老伴已经半身不遂,始终需要人照顾,所以和他一起吃住在寺里。寺里理事会和其他人对阿訇两口子照顾得非常好。平时的家务包了不说,二阿訇有事出门,或者谁家请他去,寺师傅两口子就留在寺里专门看护病人。

滴三泉哲麻尔提内部,他去时也有些疙疙瘩瘩。主要是青海人和宁夏人之间分得太清,凡事都爱讲地域观念。二阿訇有了调解东宫矛盾的经验,处理这里的问题就容易多了。他摸清情况后说,我是化隆人,是你们青海人的乡亲;我的女婿是宁夏人,我又是你们宁夏人的亲家。我谁都不能偏,我也不敢偏,因为处事公道是安拉对我们穆斯林的命令。刚去不久,两家人打架,西宁一个小伙用刀砍伤了宁夏一个妇女,让宗教局出面调解。宗教局就找到二阿訇,请伊玛目了结这桩纠纷。二阿訇看了公安局送来的案卷,听了双方的说法,就自己写了一个处理方案。而后先把宁夏籍当事人请来,说事情到这一步,双方都有责任,但吃亏的是你们家,西宁人理应给你们赔偿道歉。你们伤者的所有治疗费用,80%让西宁人掏,再让他们上门道歉,看成不成?如果不行,你们就去告状,不过那样仇恨就很难解开了,穆斯林长期结仇是不合侯坤的,你们自己决定。伊玛目说得诚恳,宁夏人不好反对。二阿訇又找来西宁那一家,说无论道理再多,穆斯林朝穆斯林动刀子,就没有道理。眼下人家受了伤,只要有发票的,你们都应该承担,提上礼品上门赔情,就更是少不了的。西宁人自知理亏,也就只能按伊玛目的意见办。下面说通,钱的手续办妥,二阿訇就把青海、宁夏的老人和矛盾当事人都请到寺里,当面互道色俩目,强调从今以后“新打的麦子照旧的斗”,再不提过去的恩恩怨怨,大家都来维护哲麻尔提的团结。末了,还让当事人在处理协议上签字按印,寺里留一份,给公安局和宗教局各报一份,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各方面都很满意。

在东宫和滴三泉,二阿訇先后当了10年伊玛目,三次被县上评为先进阿訇,有一年还当了昌吉州的“五好”阿訇。1999年老伴病重去世,二阿訇患病住院,从此告别了当开学阿訇的生涯。七

不了解二阿訇的人,看他面色红润,行走自如,认为他很少患病。其实,这10多年,二阿訇基本上就没有轻松过多少日子,门诊部看病不算,仅住院治疗就有6次。

第一次住院是1993年,那是他到滴三泉的第二年冬天。好几天肚子痛,而且一痛就吐。到乡医院,怀疑是阑尾炎,让去城里动手术。拉到自治区第三人民医院,诊断是急性胆囊炎,可床位紧张住不进去。后来二儿子找熟人,在骨外科加了张床住下来。那时进口的先锋霉素正时兴,一天输10瓶,65块钱,连续输了12天,病好了。出院时医生对他说,你的炎症控制住了,但胆囊结石还在,过三四个月还会发作。

还真让那位医生说准了。3个月后,也就是第二年春天,胆囊又痛得受不了,又住进了那家医院。总共在医院待了半个月,把胆囊切掉了。医生将装有石粒的胆囊送给他,说就是这个东西在折磨他。二阿訇小心地把自己的胆囊保存起来。他知道这也是安拉造化的自己肉[49][50]体的一部分,无常时应当一块装进克凡,埋进坟坑。

第三次住院是老伴归真那一年,他的肺结核复发,住进结核病医院,整整躺了3个月。每天注射雷米封(异烟肼),还吃些其他药,并且隔几天化验一次痰液。开始他有些奇怪,经常化验那脏痰干啥?后来医生说,活动性肺结核大多在痰中可查到结核菌,也就是涂片呈阳性反应。如果是阴性,说明查不到结核菌了,虽然不能说结核病好了,因为还有痰菌阴性肺结核,但一般不再传染,可以出院治疗。

从结核医院出院,因为不当阿訇,除了到寺里去做乃玛孜,就在家休息,三四年没有大的反应。有一阵,20年前的老毛病疝气犯了。以往只是右下腹那么一点地方,一旦走远路,或者干重活才不舒服,但这一次是啥活不干也痛,而且左边也痛,手摸着好像有拳头那么大。这之前,二阿訇有了朝觐的举意。心里想,如果这么痛下去,不能走路,咋去朝觐?于是主动要求住进了自治区二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说要手术,但他年龄大了,不能两边同时开刀,要先动这一边,伤口长好了,出院保养一段,再来动另一边。当时已经有了美国的什么激光技术,说是只缝合外皮,里面有办法自行愈合。不过手术费从六七百块,增加到了1500块。当时住院只一个主麻,乱七八糟各种费用加在一起,花了6000多块钱,不过痛苦也确实小。一年以后,[51]到三医院,主刀医生是洋行寺毛拉的儿子。有熟悉的人就是不一样,还是同样的办法,但实实在在少花了1000块钱。

第六次可是大手术,那是在2004年。中午在家吃饭,二阿訇感觉凳子远一些,就往前挪了一下,不料凳子腿一滑,他背仰倒地,头刚好碰到洗菜的瓷池子边上,脑后冒出一个大包。有些痛,但四五天后慢慢消下去了,他也没过分在意。可是一个月后,先是右手不听话,紧接着整个右胳膊右腿都不听使唤了。老大儿子媳妇是昌吉军户农场的医生,星期天来家,觉得有问题,赶紧将他送到了二医院,挂了专家号。

医生一问情况,听到二阿訇有过摔伤的历史,马上判断脑部淤血的可能性,一做CT,果然是左脑淤血,压迫右侧神经,导致半身失控。一位姓韩的科室主任说:“老先生,我们要在您头上打洞抽血。”二阿訇说:“当年名医华佗要给曹操开刀,送掉了自己性命,你们有这个胆量?”韩主任说:“没想到您老还这么幽默,您放心,我们可是比华佗厉害多了。再说如果不动手术,您会半身瘫痪的。”二阿訇说:“既然这样,那按照我们穆斯林的说法,就是安拉的定然,你们就放心打洞吧!”

当天没吃没喝,被剃光了头发。到下午,被送进了手术室。因为是局部麻醉,二阿訇脑子很清醒,他躺在手术床上,默默颂念了克里[52]麦,仔细倾听发生的一切:先是“嚓嚓”地剪头皮,之后是“咕吱咕吱”钻骨头的声音,还有医生、护士的说话声,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到了最后缝合头皮时,他感到撕心地痛,一紧张,忽然发现自己左手有了反应。感赞安拉!他情不自禁地诵念着,心里说,安拉给了[53]当今的人多大的阿格里!下了手术台,脑子里的淤血从预留的塑料管里慢慢滴,开始两天,每天有一茶杯那么多,第三天就少了,杯子里只有那么一点儿。第十天又去做CT,说头皮下还有些血,但很少,已经对神经没有多大影响。于是就办手续出院。儿子们一结账,哎呀!花了1.2万多。幸亏二阿訇那个单位已经给退休的工人们都办了医疗社保,报销了6000多块,不然还真掏不出那么多钱呢。“这是安拉的殊恩啊!”每当有人羡慕二阿訇的身体,他总要真诚地赞颂全能仁慈的造物主。八

我第一次见到二阿訇,是5年前在河州清真大寺的传达室。老人虽然胡须雪白,但端坐在床沿上,身板笔直,言谈利落,看上去并不老,也很有精神。

二阿訇身边经常围着一些年轻人,跟老人谈天说地,争高道低,有些话听上去有些“过火”,个别年轻人还在老人背上拍拍打打。我心想,你们面对的是个80岁的老阿訇,怎么也得言辞委婉一些,手脚规矩一些啊!可是,老人似乎并不介意。争论激烈时,他的红脸也会变紫,不大的眼睛会瞪圆,甚至突然站起来,打着手势强调自己的观点,但到最后,总是眯起眼睛,张大嘴“哈哈”地大声笑着,一副快乐轻松的神情。

有人说乌鲁木齐10万回族,二阿訇能叫出10万人的名字。这话当然有些夸张,不过二阿訇健谈,记性好,这是众所周知的。内地回族到乌鲁木齐寻找失去联系的朋友,只要问到二阿訇,十之八九,总能得到一些线索。

然而,有人却说,二阿訇很有尔林,就是脾气不好。理由是他在4座清真寺开学当伊玛目,在3座寺曾和寺管会的人闹矛盾。就是这些年不开学了,还时不时同到寺里做礼拜的年轻人争吵。可是,我认识他5年多来,却从没有亲眼看到他同人吵架的情形。唯一惹人注目[54]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去年斋月。有天晚上做泰拉威哈拜功前,他在大殿批评抢前排位置的一位维吾尔族小伙子。小伙子不服,当场顶起来,二阿訇说如果不守河州寺的规矩,就别来河州寺礼拜。事后,有人责怪说,你既不是河州寺伊玛目,又不是寺管会成员,没有资格不让人家到河州寺礼拜。他说,我什么领导都不是,但总是河州寺的哈万德吧?哈万德看到不守规矩的事情该不该管?如果你们不让管,那么我走,我去其他寺当哈万德。之后两三天,果然没见老人来河州寺做礼拜。伊玛目和理事长发现后,专门到老人家里邀请,老人又回来了。

二阿訇有5个儿子,全成了家,都在乌鲁木齐,都有自己的营生。前些年,他的老伴同小儿子一起生活。老伴归真以后,他不固定在一个地方,想去哪个儿子家,就去哪儿住一段日子,儿子媳妇也比较孝敬。当然,老人身体健壮,饮食起居不依赖人,每月还有三四百块钱的退休工资,不仅没有给儿孙们增添什么麻烦,还时不时给孙辈们买去一些水果、零食和日用品,几天不去,儿孙们挺想念爷爷呢。

二阿訇的亲生女儿尚未成年就去世了,现在的这个女儿,是老伴抱养过来的,同养父母的感情很深,和女婿一起对二阿訇夫妻十分孝敬。二阿訇老伴患病后就住在女儿家,女儿女婿精心伺候,喂饭喂水,接大小便,比亲生女儿还亲,后来老伴就在女儿家归真了。

1994年,二阿訇老两口回了一趟老家。从乌鲁木齐到兰州,一天一夜多一点就到了,那个快,让人难以相信。他离开卡力岗已经40年了,家乡的面貌完全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公路通到了庄子里,从西宁到卡力岗还没感觉就到了。人们用的是刘家峡水电站的电,晚上巷道里都有路灯。到处都是钢磨、榨油机,磨面再也不往几十里外跑。每户人家门前都打了井,吃水那个方便呀,老伴想起背水的事就淌眼泪。洒了锄草药水,大片麦子不用锄草,过去混在麦苗中的大燕麦也都不用拔了,从美国进口的什么“燕麦灵”,已经让燕麦绝根了。山肥早已不烧了,因为有了各式各样的化肥。化肥确实厉害,不[55]仅麦子长得好,天地里的“瞎佬”也被闹死了,不过二阿訇年轻时喜欢玩耍的红嘴雁也不见了。乡亲们不仅不再饿肚子,而且经常吃肉。当时卡力岗正闹鸡瘟,但是家家都养兔子。在老家转了不到20天,每天十家八家来请他,他总共吃了将近两百只兔子。最让二阿訇高兴的是老家现在虽然花寺、伊赫瓦尼等几个教派都存在,但人们好像分得不那么清,各个寺的哈万德关系和睦,没有听到闹什么大的别扭的事情。

2004年,政府给了一个朝觐名额,二阿訇实现了他多年的夙[56]愿,到麦加完成了朝觐的法勒则。这次朝觐他和别的老人不同,差旅费和路途的花销总共2.6万多,是他自己一生省吃俭用的积蓄。临行时儿女和亲友们要支援,他婉言谢绝了。每每说起此事,二阿訇感到很知足。

老人唯一遗憾的,是老三的儿子。这个孙子初中毕业就不愿上学了,成天在外面瞎混。老三跑出租车,起早贪黑,没有工夫教育,有点时间管教,也没有耐心,孩子一看到爸爸,就躲得远远的,父子之间基本上没有多少话说。老三媳妇没有文化,更没有办法管束,只是成天给儿子说好话。说得多了,儿子就反过来提要求,让给他买一台电脑,说只要有电脑,他就不出去了。当娘的就费尽心思替儿子跟他爸求情,他爸没办法,真花了四五千块钱给买了一台。这下可好,这小子白天黑夜地爬在电脑上玩游戏。实在累得不行了,就躺到床上昏睡一两天。他这个当爷爷的,从安拉的命令,到圣人的教诲,从做人的本分,到穆民的德行,苦口婆心,给这个孙子讲过不知多少次,可是怪得很,孙子根本听不进去。再讲,不仅他生气,还会牵连到儿子媳妇,闹得全家不安宁,因此,这些日子他也只有闭着眼不吭声了。不过,在心底里,他还是祈求安拉,打开他这个孙子的心灵,给个讨

[57]菲格,让年轻人得到两世的吉庆。(采访于2006年5月26日至27日)二阿訇给朋友讲述他经历的趣事[1]伊玛目,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教长”“表率”,这里指在清真寺率众礼拜的阿訇。[2]尔林,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知识”“科学”,中国穆斯林一般指伊斯兰学问。[3]乌鲁木齐市前身。[4]化隆回族自治县位于青海省东部,地处黄河谷地北侧山地、沟谷地,总面积2740平方千米。2004年总人口23万人。[5]一译喀尔岗,藏语音译,意为“雪山”。[6]撒拉族一说系古代西突厥乌古斯部撒鲁尔的后裔。原住唐代中国境内,后西迁中亚。元代取道撒马尔罕,东返中国,行至西宁附近定居。1990年总人口8.8万人,主要分布在青海循化、化隆和甘肃临夏。有本民族语言,兼通汉语。[7]1781年撒拉族、回族穆斯林的反清起义,由清政府挑拨撒拉族内穆斯林花寺门宦和哲赫忍耶门宦的斗争引发,义军一度攻破河州(临夏)和兰州西南两个城关,历时4月之久,后遭清军优势兵力残酷镇压,撒拉12工有9工“共976户皆被剿洗无余”。[8]位于青海省东部,总面积约1750平方千米,8.69万人口。古为羌地,唐隶米川县,元为积石军、镇西军地,五代时为吐蕃地,金、夏设积石州,明为千户所辖地,清设循化厅,民国二年(1913年)改为循化县。[9]“工”是撒拉族特有的地域称谓,是由同一地区的若干个村庄组成,相当于乡一级行政单位。[10]道祖太爷,花寺门宦信众对创始人马来迟(1681~1766年)的尊称。[11]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甘肃河湟地区撒拉族、回族穆斯林反抗清朝残暴统治的斗争,历时一年半,削弱了清朝在甘肃的统治力量,清廷也承认“此次回乱由地方官审断不公而引起”。[12]即今甘肃省广河县。[13]克里麦,阿拉伯语音译,意为“言词”,这里借指伊斯兰信仰基础知识。[14]中国伊斯兰教经堂教育采用的5种课本的统称。[15]青海穆斯林将伊赫瓦尼称作“十大”,因为伊赫瓦尼思想在青海的传播主要是由该派“新十大阿訇”传播的。[16]满拉,波斯语音译,意为“学者”“传教士”。中国西北穆斯林将在清真寺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生称做“满拉”。[17]吾斯塔孜,阿拉伯语音译,意为“老师”“导师”,回族穆斯林专指经师。[18]《卯路提》和《冥沙勒》均为阿拉伯语音译,前者为先知穆罕默德诞生记赞辞;后者为先知则克忍雅受难记赞辞。[19]哈拉姆,阿拉伯语音译,意为“违禁的”,是伊斯兰教教法明确禁止并且将受惩罚的罪恶行为。[20]伊扎布,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确认”“誓言”,穆斯林结婚时阿訇在征得男女自愿结合的表示后书写的经文誓词,中国穆斯林引申为婚礼。[21]尼卡哈,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结婚”“婚姻”。这里指穆斯林婚礼上的赞颂词。[22]古尔邦,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献牲”,时值伊斯兰历每年12月上旬,是穆斯林最重要的两个节日之一。[23]对缺乏经学知识阿訇的戏称。[24]戴斯塔尔,波斯语音译,意为“缠头巾”。先知穆罕默德礼拜时也佩戴缠头巾,因此礼拜缠戴斯塔尔为圣行,部分教派阿訇平时也佩戴,以体现虔敬。[25]卧里,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圣徒”“老爷”。中国穆斯林专指德高望重甚至能显示奇迹的苏非派修行者。[26]伊赫拉斯,阿拉伯语音译,这里指《古兰经》“忠诚章”;苏勒,阿拉伯语音译,特指《古兰经》的章。[27]乃玛孜,波斯语音译,即“礼拜”。伊斯兰教五项基本功课之一。[28]泰斯比哈,阿拉伯语音译,中国、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等地的穆斯林赞主赞圣时用以计数的珠串。[29]筛赫,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领袖”“导师”“长老”,中国穆斯林特指理论造诣和个人品行很高的宗教导师。[30]穆扎维热,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邻居”,这里指负责清真寺或拱北勤杂事务的人。[31]克拉麦提,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奇迹”,特指苏非导师或筛赫近主修炼所产生的超常感应或奇异情景。[32]库夫勒,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昧恩”,伊斯兰教教法特指否认造物主的言行。[33]阿卜代斯,波斯语音译,即冲洗身体部分部位。伊斯兰教净礼之一。[34]马呈祥(1918~1980年),字云章,甘肃临夏人,马步芳的外甥,新疆和平起义时交出兵权,移居国外。[35]阿林,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学者”,中国穆斯林指有一定宗教学识的阿訇。[36]马继援(1919~),马步芳独子,字少香,勤学博识,誉为“少年英才”,19岁任上校参谋长,22岁升任上将副军长,1949年7月任西北行政公署副长官。曾与蒋经国交换金兰,结为兄弟。兰州战役失败后携眷属经广州到香港,后去台湾,曾任国防部办公厅主任(中将),现在台湾养老。[37]哲赫忍耶,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公开的”“高声的”。中国伊斯兰教派之一,由著名的苏非学者马明心创建,现教众分布在西北及云贵等全国13个省区。[38]哲麻尔提,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集体”,中国穆斯林指在清真寺集体礼拜。[39]穆安津,阿拉伯语音译,即定时召唤穆斯林到清真寺礼拜的宣礼员。[40]即清真寺内负责烧水、清扫寺院和为阿訇满拉做饭的勤杂工,一般住在寺院,给予一定报酬。[41]哈万德,波斯语音译,原意为“为公共事务操心的人”,这里指寺坊的穆斯林大众。[42]乜帖,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心愿”,这里指举意为取悦安拉而施舍的钱财。[43]格底木,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古老的”。中国伊斯兰教派之一,回族穆斯林中遵行该派主张者人数最多。[44]虎夫耶,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隐藏的”“低声的”。中国伊斯兰教派之一,源于中亚纳格什班迪耶教团,教徒主要集中在河湟地区,约有21个支系。[45]埋体,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遗体”“亡人”。[46]《古兰经》3:103。[47]白俩,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灾难”。[48]侯坤,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判断”“断法”,指依教法对人们的思想言行作出是非善恶的具体裁决。[49]无常,阿拉伯语音译,意即“去世”,穆斯林认为人去世只是肉体和灵魂分离,到复活之日,全能的造物主将人的灵魂回归肉体。[50]克凡,阿拉伯语音译,意即“裹尸布”。系穆斯林土葬裹包亡人的白色棉布。[51]毛拉,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保护者”“主人”,后有多义,如非穆斯林血统穆斯林、伊斯兰学者、伊玛目等。这里是中国突厥语族穆斯林对清真寺阿訇、教长的称谓。[52]克里麦,阿拉伯语音译,意为“言词”,这里特指穆斯林表达信仰的清真言和作证言。[53]阿格里,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智慧”“智力”。[54]泰拉威哈,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间歇”,特指穆斯林在伊斯兰教历斋月内,每夜宵礼后自愿履行的一种副功拜。[55]地鼠的俗称。[56]法勒则,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穆斯林如具备条件就必须履行的主命义务。[57]讨菲格,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成功”,特指在安拉的襄助下获得正道上的成功。

老闻

1978年,七纺的广播电视大学开了英语课,我虽然接近45岁,而且是初中没毕业的文化程度,但也想学些东西,就和那些年轻的车间主任、技术员一起报名学英语。刚开班,全班有40多人,到1980年结业,只剩下我们15人。每天下班后,我坐在计量室,反锁上门,花费两个小时将新学课文中的生词写10遍,背诵20遍。8点多钟,才骑车回城里的家……——老闻的话

2005年春日的一个上午,我独自在电脑旁忙碌。忽然门铃声响,拉开门,清晰的“色兰”声中,一位有些面熟的高个子老人,笑嘻嘻地向我伸出了双手。我赶忙回礼,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老人大概看出了我的纳闷,自我介绍说,他姓闻,也是河州寺的哈万德,今天是冒昧来借书的。我这才回过神来:这不是老闻嘛!我们在河州寺院内抓过好几回手呢。

我们就这样成了忘年交。后来我举意写普通穆斯林老人的身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他。他不仅欣然应允,而且说不必花费时间采访,他自己边回忆边写下来,如果我看着有用就用,没有用全当给儿孙们留点资料。约摸两个多月后,他交给我一个封面上印有工农兵学文化图案的作文本,说:“我校对了两遍,错字不会多,但颠三倒四的意思恐怕不少,你凑合着看看再说吧!”翻开本子,密密麻麻42页,一行行蝇头小楷苍劲有力,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要知道,这是一位72岁老人心血的结晶啊!一

老闻名成福,经名穆罕默德·优素福,1934年11月14日出生在河[1]南内乡县峡口镇北关的闻家大院。

闻家的先祖们也许很有些谋生之道,否则不会给后人留下一个全镇老少皆知的大院。但是到了成福的爷爷这一辈,家境衰落,别说破破烂烂的院落无力维修,一家人的吃穿都成了头痛的事情。老闻记事时,全家9口人的生活,全靠60岁的爷爷宰牛卖肉维持。长期不生育的奶奶40多岁生了儿子,全家对成福的父亲这位抱养的儿子,不免有些冷落。成福的父亲索性终日在外游荡,不尽养家糊口的义务。可怜的母亲为了老闻的两个姐姐和哥哥,只有忍气吞声,夜夜以泪洗面。好在爷爷奶奶没有因儿子的不孝而淡漠对孙子的疼爱,设法挤出钱来供成福兄弟上学。

成福起初是在莲花寺岗小学学习。校园附近有警备司令别廷芳兴建的石堰渠,渠水环流全镇;有利用渠水建成的电厂,整日轰鸣。最吸引成福的,是别廷芳陵墓围栏上刻着的各种图案,什么麒麟送子、岳母刺字、嫦娥奔月、后羿射月等等,栩栩如生,他总是看不够。上学途中,还要经过一片柿子林,偶尔,成福会打几个青柿子下来,埋在路旁稻田里,一个星期后挖出来,苦涩的柿子已变得香甜。

二年级时,爷爷将他和哥哥转到了镇中心的完小。每天早上学校有升国旗仪式,校长老师训话。有一次,地方民团一位姓戴的团长训话,讲的是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每学期,全校要举行一次演讲比赛。成福他们班有40多名男女学生,可班主任老师写好演讲稿,偏偏选中了成福。演讲稿的题目是“扯日历”,说的是学生争先到校,看谁能撕去昨日的日历页,鼓励大家按时到校、勤奋学习。成福在台下把演讲稿背诵得滚瓜烂熟,可一走上演讲台,面对1000多师生的双眼,不由得全身哆嗦起来,老师几次提醒,他才勉勉强强背诵下去。走下台时,汗水淋漓,像干完重活一般。不敢在人前讲话,和成福打小受母亲言行影响不无关系。母亲娘家贫苦,婆家更穷,原本人穷志短,加上丈夫不顾家,她就越发抬不起头。不仅在外面低头走路,从不多说一句话,就是在家中,也寡言少语,只知道埋头干活。母亲经常悄悄叮嘱成福:穷人家没担待,千万不要惹是生非。成福是听话的孩子,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母亲生气,那些出人头地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久而久之,他形成了自卑和胆怯的心理。当然,打架骗人、吸烟喝酒这些坏事,离他就更远了。

西峡靠近陕西,受同治年间陕甘回民起义影响比较大,不少汉族百姓对回民有成见,官府更是实行歧视政策。一些汉民时不时把猪骨头扔到回民人家房顶或门口,回民只有忍受屈辱。如果打官司,衙门会说:回子告什么状?回子会有什么理?1936年之后,这一局面有所改观。原因是白崇禧到西安视察工作,去南阳途中在西峡小憩,同警备司令刘顾三、县长李月商等军政官员见面时,特意把南寺马明道

[2]阿訇也请了来,讲话中强调国父提倡的三民主义和五族共和思想,末了亲切地同马明道阿訇交谈,还亲自送阿訇到门口。此后,官府不再公开说回子无理,回汉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汉民过节,回民孩子往往也凑热闹。上小学那阵子,成福和宰羊卖杂碎的回民孙占胜的儿子孙堂是唱旱船的搭档,每年春节不分回汉到各家门口唱旱船,一直闹到正月十五才结束。

接下来的两三年,成福的爷爷奶奶和父亲相继患病归真。爷爷这个经济支柱坍塌,给全家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成福的大姐这时已经出嫁,从未吃过苦的叔叔不得已推起独轮车,出门倒卖大米。母亲一边操持家务,一边给有钱人家洗衣服,挣点油盐酱醋钱。有一阵,母亲蒸了菜包子让成福哥哥去卖。吃包子的都是街道里的爷爷叔叔辈,有的吃完包子,一抹嘴,说声“下次给”就走了。哥哥回来给母亲诉苦,母亲看到做这买卖赔钱,就不再蒸包子了。不久,哥哥去大姐家跟姐夫学做火纸生意去了。

1944年年底,日本人占领了西峡,乡亲们四处逃难。成福一家随人流来到西山,没有料想西山恰恰是火线。他们藏身的山林对面两个山头上,国民党军队同日军正在交火。不大一会儿,国军撤退,日军全线压了过来。这时难民中有病人咳嗽,惊动了日本人。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嗷嗷叫着朝山林赶来。男女老幼连忙往深处跑,只留下成福和一位张姓汉族奶奶看守行李。见到日本人,张奶奶一个劲儿磕头,嘴里连连说:“求求别杀我们,我儿子在城里给你们干活呢!”成福躲在张奶奶身后,吓得不敢睁眼。日本兵用刺刀挑开行李检查,被子衣服扔了一地,最后拿了几双新鞋走了。后来,难民们在国军驻地发现了不少还没有印好的关金券以及吃剩的大米饭,一哄而上,把米饭都抢吃了。成福曾听一位老人讲,她儿子每天到山头给国军送饭,有一天担饭上去,一看国军换成了日本兵,便扭头下山,没走几步就被身后射出的子弹打死了。

次年麦熟季节,逃难的人们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成福家的房子全被烧光了,只能借宿在邻居家。镇上成立了维持会,动不动就找乡亲们的麻烦。到了8月,传来小日本投降的消息,大伙以为该过安宁日子了,谁知没多久又爆发了内战,乡亲们依然担惊受怕。解放县城那年,成福的母亲被飞来的弹片炸伤,也离开了人世。

1949年秋季开学前,成福到砖桥河边洗上学穿的衣服,叔叔随后赶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成福啊!你想上学是好事,可咱家太穷,不要说学费和笔墨纸砚,就是吃饭的钱都难解决。不如咱爷儿俩把租来的那几亩稻田种好。”成福还能说什么?祖父母、父母已归真,两个姐姐已出嫁,哥哥远走黄柏沟学手艺,他小小年纪跟着叔叔生活,只能听叔叔安排。

农活总是有季节,二亩稻子种到田里,又闲了下来,成福就常去离南寺很近的二姐家。有一天,二姐突然对他说:“你一心要上学,那就到寺里上。咱们南寺的阿訇又讲经又教书,还不收学费。”真是喜从天降,成福连连答应。[3]

第二天一早,成福就来到当时南寺的开学阿訇李静宁面前。由于引荐的二姐家房东李大爷是南寺有名望的乡佬,李阿訇二话不说,爽快地收下了成福。二

进入南寺是成福7年满拉生涯的开始。

李阿訇是河南沈丘人,中等个子,眉清目秀,能言善辩,自述一生经历是“10年书10年经10年买卖”。20世纪40年代,他在马步芳所属的骑兵一师当阿訇。当时,骑一师师长是马彪,驻守周口、界首一带,同侵占淮阳的日军多次交锋。最激烈的一次战斗发生在9月下旬。那天黎明,二旅长马秉忠亲率两个团突袭日军。出发前,每个官兵都洗了大净,有的非穆斯林战士也洗了。李阿訇领大家做完晨礼,部队就开始冲锋。不一会儿,就冲进敌阵,同鬼子展开肉搏。双方拼到下午,旅长马秉忠牺牲,仍难决胜负。师长马彪命令一旅旅长马元祥兵分两路,一路正面增援二旅,一路绕到敌人背后,两面夹击。日军这才乱了阵脚,慌忙溃逃。这一仗,歼敌1000多人,击毙敌军司令铃木,还活捉数十人,大长了中国人的士气。当然,我军也有2000多将士伤亡。后来,当地建立了阵亡将士纪念碑,国民党政府给有功官兵颁发了“民族至上”奖章。

南寺有坊民100多家,坚持到寺里参加集体礼拜者近20人,参加聚礼的有100多人,是本地和邻县较大的寺坊。成福入寺时,已有20多位男女学生。课程除传统经堂教育的经书之外,还讲授4册小学汉语,作业有书面练习和朗读。每天,前来礼拜者和学生在一起诵读,整个寺院充满祥和的气氛。每周,总有几位军人到寺里来学几次汉语拼读规则,几月后中断了一段时间。有一日,其中一位军人又来到寺院。阿訇询问缘故,回答说前些日子来的军官是他们师长,也是回民,已经奉命调往南方,剩下他一人,今后不便继续学习,今天是来辞别。

学到秋天,李阿訇动员成福等几个汉语基础好的满拉外出求学,认为念经不能在家门口念,因为干扰太大,只有离家很远,一心扑在经上,下上那么十年八年工夫,才能念成好阿訇。他还介绍当初自己在河州念经时的情景,说他的一位同学为了排除干扰,家里来了信,[4]看都不看就塞进炕席底下,待到穿衣之后拆开信一一阅读,才知起初的信说母亲患病,盼他回去,后来的信说母亲见不到儿子在失望中咽了气。这位同学大哭一场,但并不后悔,他坚信母亲知道自己的举意,一定会原谅他。还有一位同学,隆冬寒天披着羊皮坐在冷炕上看经。由于专心,不仅披的羊皮掉了没有察觉,屋外失火都不知晓。其他同学问他为何不参加救火,他说没有听到任何呼救声。

成福听了李阿訇的规劝,决心到外地去念经,便请阿訇介绍去处。李阿訇让邻寺一位熟悉西安建国巷东寺开学阿訇法金相的阿訇写了一封介绍信,成福和南寺另一位满拉李颖同结伴,背上小包袱,踏上了西去求学之路。几十位乡亲送他们到几里外的灌河边,嘱咐他们务必安心念经,将来回家乡为教门服务。此后,乡亲们又送走两批4人去西北,可同成福一样,都是半途而废,没有成为他们期望的阿訇人才。

成福和李颖同步行两天,来到商州,住到一位回民的车马店。50来岁的店主得知他们是去西安念经的,格外热情。安排好住处,吃过饭后,告诉他们说,正巧有往西安运药材的汽车,已经给车主说好带他俩同行。成福和伙伴受宠若惊,连连感谢。次日上路后方知,车主是一位北京穆斯林,对成福他们的关照无微不至。到了西安,执意不收车费,还悉心指点去东寺的路线,令他们感动不已。

慈眉善目的法金相阿訇曾在西峡开过学,看到成福他们,如见故友,十分高兴。他是东寺的代理阿訇,正式阿訇是邬振明。因为邬振明又是大皮院寺的开学阿訇,所以东寺的事务平时大多由法阿訇操心。成福他们起初学《索热夫》和《乃哈吾》,一年之后又增加了[5]《满俩》。给成福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寺院里每天有20多个年轻人在练武术,练的是流行于河南穆斯林中的“查拳”,教员是开封府王家胡同的狄良臣、狄良杰兄弟。满拉们告诉成福,狄良臣在开封打过擂台,那武艺没有人不佩服。

邬振明阿訇是土生土长的大皮院人,50多岁,一口浓重的西安口音,说话铿锵有力,慈祥中显出威严。他曾在武汉开学13年,是[6]位历经磨炼的饱学之士。他主要教授太弗西尔,学生都是念经多年的高级满拉,年龄在25~35岁,法阿訇的儿子也在其中,还有一位在青海念经穿衣后又来深造的年轻阿訇。邬振明阿訇轮流领大皮院和东寺的聚礼,每逢他来,东寺大殿里就挤满了人,院子里也跪了一大片。邬阿訇讲卧尔兹,不仅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而且语言生动,成福和同学们一听就入迷。黄包车每次接送邬阿訇,人们跟前跟后,争[7]着抢着给他说色兰,同他拉手。谁家干尔买里,能请邬阿訇到场,那是很荣幸的事情。

成福到西安时,以邬振明阿訇为首的遵经派和传统的格底木教派之间的唇枪舌剑平息不久,伊赫瓦尼内部关于能否食用马肉的一场论争硝烟又起。各方都有经训根据,都以艾布·哈尼法学派的追随者自居,可又互不相让。成福没有听到邬阿訇对此争端的态度,但在一次卧尔兹即将结束时,他亲耳听到了邬阿訇讲三抬手的问题。大概意思是说,西北最近兴起一股三抬风,可能很快要刮到西安来,大家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推波助澜。当年圣人礼拜,一抬手、二抬手、三抬手都有,因此都是圣行,都有根据。穆斯林谁想几抬就几抬,千万不[8]要互相攻击。我们寺坊,为了团结统一,还是坚持一抬手的逊奈。[9]如果谁要三抬,多斯提们也不要指责他。穆斯林弟兄要团结,团结是主命。正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阿訇对抬手问题做了明白无误的解释,所以之后三抬在西安没有引起任何风浪。

在西安,成福先后阅读了马坚翻译的《回教真相》和发表在各大报纸上的《穆罕默德的宝剑》《伊斯兰的光芒——纪念阿维森那诞生一千周年》《回民不吃猪肉的道理》《美帝国主义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公敌》等文章。最让成福感兴趣的,是马坚翻译的附有简明注释的《古兰经》,既符合经文原义,又通俗易懂,对他把握经文意义很有帮助。可是有一些人,却对这部汉译经典不大赞同。东寺有几位常做礼拜略识汉字的人,看到译本注释说可以食用海参,就大吵大闹,说马坚竟敢反对大伊玛目的教法主张。几人一商量,买了火车票,气势汹汹地上北京质问马坚。过了几天,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悄悄回来了。在人们的一再追问下,才透露了马坚的一些答复。马坚告诉他们,中国穆斯林不吃海参,是遵循哈乃菲教法学派的观点,并不是依据《古兰经》和“圣训”的明文。与哈乃菲学派具有同等教法地位的其他三大教法学派,都认为海参能吃。我们可以按照哈乃菲学派的观点不吃海参,但是没有权力说别人食用是非法的。

与东寺一墙之隔的安乐巷,妓院云集。每当太阳西下,妓女们相互询问当天的“生意”收益。安乐巷是通巷,不少人并非逛窑子,只是路过,但妓女们不问青红皂白地强行往妓院里拉,路人于是争执,有时对骂声飞过墙来,清清楚楚传到成福他们的耳中。1951年的一个夜晚,政府在全市统一行动,把所有妓院一律查封,老鸨全被拘留。

东寺先后来了几位能说会讲的河南籍年轻阿訇,其中有解放前曾在穆斯林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孙幼真。这些阿訇在河南穷困潦倒,跑到西安后依然生活没有着落,常常以红薯充饥。听了他们的遭遇,成福禁不住为自己担忧起来。念经人在清真寺生活,尽管条件简陋,倒也不愁食宿。可是一旦走出寺门,往往学非所用,经济陷入困境。如果有了妻子儿女,就更加难以维生。要是在寺院念经的同时,学一点糊口的技能,穿衣后当不了阿訇,也不至于饿肚子。

同成福一起来东寺的李颖同,听说河州那边的阿訇经讲得好,就独自跑了去。几个月之后,又回到了西安,说那边阿訇抓得太严,吃住条件又太差,待不下去。不久,大概是1951年年底,灞桥电厂正在招工,李颖同就去那里当工人了。成福则由武术教师狄氏兄弟引荐,转到宝鸡龙泉街清真寺念经。

到了龙泉寺才知道,这座寺只有5个满拉,开学阿訇叫马永清,[10]甘肃西吉人,白脸黑须,同狄氏兄弟是没过门的儿女亲家。马阿訇谙熟古兰诵读规则,诵读《古兰经》小有名气,经也讲得很好,只是不识汉字。成福到寺后,马阿訇只要接到信,都让他念,让他代写回信。马阿訇对社会上许多事情都看不惯,曾说喇叭里一天到晚翻来覆去就重复那些话,没意思,远不如经文内容丰富。曾经参加陕西省组织的参观团,半途擅自返回。有一次他给成福他们讲经时,怒气未消地说:“我刚才砸了婆姨几下。她竟敢说什么男女平等,这还了得!”他打儿子也出了名。儿子迈尔苏木“久炼成钢”,后来无论他怎样狠打,都只是皱皱眉头,不哭不求,闹得马阿訇没有办法。后来,马阿訇同结发妻子离异,另娶了一位西安的女子。新师娘婚后住在寺院,给阿訇做饭一个星期不重样;给阿訇洗衣服,晾在外面还拍拍、撑撑,生怕不平展。师娘在成福他们满拉面前提到阿訇,一个劲儿地称赞。成福曾做杜瓦,祈求安拉让阿訇终身珍爱这位好师娘。

龙泉寺大殿旁有一间不到4平方米的平房,王静斋阿訇抗战期间曾在里面翻译《古兰经》。成福听寺里的老人说,当时不论谁请王阿[11]訇过尔买里一律被谢绝,但送去油香和海迪耶他都收下。虽然小屋漏雨,但天晴的日子,这里是成福念经看书的好地方,《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在这里读的。有个聚礼日,马阿訇回西吉不在,几个满拉推荐成福讲卧尔兹。成福无法推辞,便悄悄写了一个演讲稿,夹在《满俩》里,带到大殿照着念,完成了他念经历史上的第一次卧尔兹。[12]

次年舍尔班月,马阿訇接到了一封宁夏的来信。成福给阿訇读毕后,阿訇告诉他说,来信的李德修是四川汉民,母亲去年去世后,[13]父亲带他一块皈依了伊斯兰,恰好洮州哈吉路过他们家乡,他父亲便恳求哈吉将儿子带到西北念经,以免自己归真后儿子出问题。李德修随洮州哈吉到宝鸡龙泉街后,哈吉给他一封引荐信,让他去宁夏灵武河台子寺当满拉。李德修到河台子寺安顿妥当,来信感谢龙泉寺马阿訇。成福听到这里,也动了去宁夏念经的心思。小心翼翼地给阿訇一说,阿訇满口支持,但说先要联系。成福急忙写信给李德修,回信说宁夏寺多,念经不成问题,尤其是斋月里进寺当满拉更容易。成福二话不说,立即将自己的经书和大件行李东西通过邮局寄出,随身只带几件衣服,装好阿訇给他的18块路费,决定第二天动身。岂料次日下起濛濛细雨,大家劝他天晴了找辆去平凉的顺车再走,可成福想在斋月前赶到,就背着小包袱,只身冒雨向200多里外的平凉奔去。安拉襄助!第二天夜里终于平安到达平凉。住进车马店,一打听第二天有去同心的马车,便高高兴兴睡觉,这时才发现,双脚一共打了8个血泡,只好在平凉休息一天。到附近清真寺礼拜,走出大殿时领拜阿訇在他前面。成福向旁边的满拉问阿訇姓名,满拉说:“这就是虎嵩山阿訇啊!”阿訇听到有人提他姓名,回过头看了一眼。成福发现虎阿訇60多岁,虽个头不高,但步履稳健,白皙的脸庞,稀疏的胡须,显得很有精神。作为小满拉,成福在西安和宝鸡并没有听说过虎嵩山的名字,可到了甘肃、宁夏,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虎嵩山阿訇,可见虎阿訇在这里的声望之高。

第三天早晨,成福坐马车出发,当晚到达同心。车主见成福是念经人,没有收车费。第四天,成福背上包袱又走向中卫,120里路程,天黑时抵达。第五天乘坐羊皮筏子,顺黄河而下,傍晚到了吴忠,这里距灵武仅20多里。成福顺利找到李德修,说话时才知,李德修已经在不远的王家大庄子联系好了。王家庄子寺开学阿訇李廷秀和六七个满拉都是当地人,对外地来的成福非常友好。阿訇讲过经,满拉们也回家干农活,寺里就剩下成福和寺师傅苏老伯。念经困了,成福也打打拳,哼几声南阳曲子。

进入斋月,成福和几个满拉上房顶高声颂“色俩”,唤醒乡亲们起床封斋。“色俩”有特定的韵调,悠扬婉转,绮丽动人。内容是先知对弟子艾布·赞勒的告诫,大意是:你当检修船只,孽海风大浪急。你当备足路费,此去路远艰辛。你当虔诚行善,安拉明察巨细。你当减轻负担,前途艰难崎岖。

斋月后过了一段时间,满拉们闲谈说,马福龙阿訇在银川又讲经又教书,他的学生一个个手拿小旗,旗子插到哪里,伊斯兰就宣传到哪里。“安拉啊!太诱人啦!”成福多么希望到马福龙阿訇处学习啊!他跑到河台子寺,给李德修一说,两人一拍即合,就辞别各自的开学阿訇,来到了银川新华寺。成福说明来意,马福龙阿訇一口答应。可是,李德修到银川后又改主意不想念经,进民族公学读书去了。三

马福龙阿訇30多岁,中等个头,学者仪表,只是讲起话来嘴角有些偏斜,据说是一次从银川骑自行车回老家,车翻到山沟摔伤后留下的后遗症。人说“人才未必有口才,口才未必是人才”,马福龙阿訇可是人才、口才俱备。成福在他这里学古兰明文和注释,学先知传记和教法,也学初中汉语课程,但没有《满俩》课程。福龙阿訇说,全世界的穆斯林,只有中国和南斯拉夫才讲授《满俩》,其他国家包括沙特和埃及,都是图书馆里才有这样的书。福龙阿訇讲主麻卧尔兹,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加上一口普通话,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们。有时他也请客人中的阿訇讲卧尔兹。可无论谁,都没有他的卧尔兹受欢迎。每当客人讲完,福龙阿訇总要总结几句,话虽不多,但切中主题,归纳准确,给客人的卧尔兹增色不少。有次过圣纪,寺里请来了宁夏省工委书记,可是纪念大会上只是福龙阿訇一人演说,没谦让那位书记讲话。事后,成福给自己说,这也许是福龙阿訇不善应酬的性格特点。

福龙阿訇曾先后在虎嵩山和马坚门下学习,经汉两通,思想开明。他允许满拉打篮球、看展览,还让汉语老师领满拉去银川高级中学参观学习。在中学参观教学仪器时,成福看到一根头发在显微镜下放大后竟然同树干一样粗。

福龙阿訇同满拉情同手足,满拉吴学良因病归真,他写了一篇悼词,几十年后,成福还清楚地记得其中的语句:“啊,学良!你自幼丧父,母亲改嫁,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是我收留了你。从立岗到银川,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倡导导师制,你是首批受益者。你读书刻苦,勤学好问,期末考试你总是全班第一。你人小心大过早成熟,我想不到的,你都替我想到,你是我的好助手。实指望将来你学有所成,成为教门栋梁,不料你患病多日,硬挺硬抗,怕给他人添麻烦,就连我也不告诉一声。我忙于教务,疏于关心你的健康,致使你病情恶化,终究无药可治,早早归主。我痛失一位好学生,圣教夭折一株好苗子。[14]主啊!求你饶恕我们。阿敏!”参加殡礼的师生和乡亲们听了,抽泣声连成一片。

新华寺有一位满拉叫王富贵,年龄稍长,程度较高,大家都很喜爱他。王富贵母亲早逝,父亲精神失常,不能劳动,家境贫寒,同福龙阿訇的妹妹已经定亲。有一天,王富贵很神秘地对成福说,他给到银川开会的韦州大寺马成才阿訇说好了,要去那里念经。如果成福愿意,一块去,但别让福龙阿訇知道,知道了谁也走不了。成福生性好动,师兄一说,连连点头,两人悄悄乘车来到了韦州大寺,这大概是1953年年初。

当时的韦州,除了大寺,大户人家还有自己的坟园寺,也招几个满拉。平时,人们多在坟园寺五时礼拜,到了主麻日才聚到大寺集中礼拜。韦州大寺不讲先知传记,成福除了听《满俩》,还听《嘎最》[15]。无意中,成福看到了陈克礼阿訇翻译的《回教与社会》。在此书的后记中,他发现陈阿訇是河南襄城人,就和王富贵商量,给陈阿訇写了一封信,想认识这位名人。一个月后,他们俩接到陈阿訇的回信,说是老家给他转来了信,他非常忙,计划中还有不下10种译著,他很高兴结识年轻弟兄,希望他们用功学习,将来好为教门做事。

开春后几个月,这里没见一滴雨。一天上午,阿訇讲完经后说,天旱得厉害,大家都到寺门口集合,跟乡亲们一块去祈雨。队伍很长,小孩在最前面,接着是穷人,再接着是阿訇满拉,最后是全体坊民。[16]大家边念济克尔边行进,到了几华里外的一个水塘边,阿訇领着做了两拜祈雨拜功,又念着济克尔返回。到了下午,一片乌云飘来,开始下雨,但地皮没湿又停了。

天旱收成不好,可这里的乡亲们宁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保证阿訇满拉的吃喝。大寺有10多个满拉,轮流做饭。成福没有做过饭,当地大米和小米混在一起煮的饭见也没有见过。刚去时他做的饭,大米生,小米糊,做了几顿才摸索出点经验。不过,时间不长,寺里又请了人专门做饭,除了黄白米饭,还有白面煎饼,生活挺不错。成福至今难忘的,是每周到寺里来做主麻的韦州镇党委书记。老人很虔诚地听阿訇的卧尔兹,主麻之后又来到满拉中间,和大家一起讨论卧尔兹要旨,谈论信仰和人生。他曾讲到他作战的事情,说有次攻打一个镇子,他们一个连算上他活着下来的只有3个人,他还是个重伤。

到了收割胡麻的季节,满拉们说这里帮人割一亩胡麻,可以挣两块钱。成福的功课并不紧张,就征得阿訇同意,蹚水到河对岸,割了两天胡麻。4块钱挣到手了,可右脚却突然痛得不能走路。老人们说是热人不服冷水,过段日子会好的。感赞安拉!半个月后,痛脚果然好了。

王富贵在这里学《侯赛尼经注》。冬天到了,他岳父催他回去完婚。马成才阿訇认为王富贵已经学好,就给他择日穿衣,让他欢天喜地地回去成亲了。成福同王富贵一起来,这时未免有些孤单,几天后也跟阿訇说要走。马成才阿訇笑着说:王富贵是回去结婚,你又不结婚,安心念经。想学什么经,我给你开就是了。成福说不出充分的理由,但心里总是想走。过了两个主麻,成福再次要求辞别的时候,阿訇不再挽留,送他离开了韦州。

成福这时并未决定到哪里学经,一到银川先去新华寺看望老师和同学。福龙阿訇看到他,丝毫没有责怪当初不辞而别的意思,笑着问他:“韦州的桃子好吃吗?”接着很坦诚地说:“回来就住下吧!到哪里都要好好学习,乱跑是学不到东西的。”刚好王富贵完婚之后也来到新华寺,成福就留在了那里。

春节刚过,距银川20多里的新水桥大寺聘请马福龙兼任开学阿訇。当时在银川周围,兼开两坊学的阿訇没有第二人,因此招惹了少[17]数散班阿訇的嫉妒。

福龙阿訇到新水桥后,为了摸清坊民的礼拜情况,有针对性地组织大家学习,就印了一些登记表,分为常参加五时拜功者、仅做主麻拜者和只礼两次会礼拜者。没有料到这成了少数人攻击他“败坏坊民名誉”的“罪证”。之后的主麻卧尔兹,福龙阿訇实事求是地指出了教门衰落的原因和复兴的途径,对穆斯林内部存在的一些不良现象予以严厉抨击。主麻结束,大家刚走出大殿,一位刚卸任的本坊老阿訇站在大殿门前大吵大嚷,说这个卧尔兹是冲他讲的,指责福龙阿訇是“潜藏的敌人”。乡亲们劝解,老阿訇不依不饶,临出寺门时说他跟福龙阿訇没有完,让等着瞧。成福当时很纳闷,这位老阿訇不识汉字,怎么知道这样生僻的词语?看来对福龙阿訇有成见的不是个别人。紧接着,寺里满拉到附近学校打篮球,不慎将一位学生碰了一下,学校立即发难,很明确地说这是马福龙指使的。

气氛越来越紧张,福龙阿訇几乎天天被当地政府唤去开会。有一天,福龙阿訇从会场回来吃午饭,很不理解地自言自语:“某某阿訇[18]今天竟然说:‘我敢以我的伊玛尼发誓,你马福龙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刚吃过饭,他又被唤走。此后成福他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这位一心为教门的好阿訇回来。

新水桥大寺很快又请来了银川东大寺的马振东阿訇,他被尊称为[19]“凯拉姆阿訇”,1.8米的大个,70多岁,当时有宁夏省政协副主席的头衔。换了老师,满拉们纷纷回家,福龙阿訇的学生只有成福这个外地人留在寺里。振东阿訇为人正派,感情率真,卧尔兹讲到动情处,有时哽咽得说不出话。他给成福当吾斯塔孜的4个月时间里,从不提及福龙阿訇,也不向成福透露任何有关福龙阿訇的信息。有一次身旁没有人,他悄悄对成福说:“你老远到这里念经,马福龙的情况你又不知道。有人问我你跟马福龙的情况,我说你是个老实的念经人,不会有啥问题。你别乱想,好好在我这里念经。”

尽管振东阿訇待成福不错,但成福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况且教育管理不如福龙阿訇严格,成福对自己的前途不免担忧起来。经过反复思考,他离开银川,来到宝鸡,想瞅机会找份工作。

宝鸡的马永清阿訇二话没有说,就让成福住到了龙泉寺。寺里几位老同学还在,只是李志才已经到蔡家坡纺织厂上班去了。课程是《嘎最》,在韦州时成福学过一阵,现在得从头来。到了1955年夏天,马永清阿訇辞学,携家眷回西吉老家。刚好宝鸡市市政公司招工,成福也就离开了寺院,走向了社会。四

市政公司的工作是临时的,活儿干到11月结束了。百多名工友正为下一步的出路发愁,忽然传来宝成铁路招工的消息,他们真有点喜出望外。报名后,成福同一位宝鸡籍的回民小伙子一起,被分配到铁道部第四工程局二处六队六小队。四局是以转业军人为骨干组建的筑路队伍,各级领导都是现役军人。六小队除队长、指导员外,360多人全是回民,其中张家川人占了三分之二,剩下的来自河北、陕西、上海等省市。成福他们到位时,二处正在甘肃两当县孟家汴打隧道。活儿虽然很重,但有40多块的月工资,除了扣18块伙食费外,每月能在银行存入20块,因为穿的用的都是公家发放,不花一分钱。队上每周要吃两头牛,一日三餐,有时还加夜餐,顿顿都有肉菜,拳头大的蒸馍随你吃。这样的伙食,别说来自西北农村的人犹如瞎牛遇到了草垛,就是上海来的青年人也十分满意。干了一段时间,几百米外劳改队工地上天黑后还唱戏。六队自己有时也放电影,有时演自编的节目,业余生活比较活跃。成福记得,有次四川省省委书记李井泉带领一些名演员来慰问演出,好听的歌曲唱了一首又一首,演出结束时工人们都舍不得离开。

在六小队,成福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人,因此免不了被队长和指导员叫去写东西。总结、报告、讲话稿,都是他们在那里口述,成福执笔,写出来再念给他们听,而后再修改,最后抄写定稿。张家川的弟兄们没一点文化,成福经常给他们代笔写信。四局机关的报纸,还聘请成福当通讯员。成福写的几篇短稿子被刊用,曾经收到了几元钱的稿费。只是他缺乏恒心,没有坚持写作,成为终身后悔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陆陆续续有人给成福提亲。在银川时,一位热心的老阿訇介绍了个四川姑娘,对方没有任何条件,只要成福答应就可以随他生活。后来在宝鸡,有人给他牵线,说西峡老乡李爷爷的孙女很乖巧,李爷爷也愿意,但那时成福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哪敢娶亲呀,只有婉言谢绝。

在铁路工程队的3年里,又有好心人先后给成福介绍了两个姑娘。一位是西峡南寺理事长的女儿小英,说起来同成福还有过一段同学关系。小英本人愿意,她母亲也高兴,但成福没有答应。当时工地上几个带家属的,都住在水泥袋遮盖的小屋里,一有下雨刮风,夫妻就遭一场难。筑路队常年钻山沟,交通不便,流动性大,没有家庭生活的乐趣。成福不愿意让自己也像工地上那些夫妻一样狼狈。还有一位是开封的苏姑娘,是队友于志鸿的表妹,在开封卷烟厂工作,入党不久,在同成福通了几封信后,表示可以确定恋爱关系。宝成铁路建成后,成福他们调往河南兴建詹东线,路过开封市去苏家同姑娘见了面,两个老人忙前忙后招呼吃喝,成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当女婿的快乐。可是新线建设任务重,活很苦,成福失去了谈情说爱的情绪,时间一长,对方也就不来信了。

1956年工资改革,成福由一级升为二级,每月60块钱,而全小队拿二级工资的工人还不到三分之一。成福存银行的钱,每月增加到三四十块。但是好景不长,调到河南后,活重了,伙食差了,工资却少了15块。1958年“十一”之后,从河北探家回来的几个工人,谈到一个令人神往的消息:兰州工作岗位很多,各个单位等着要人。成福正有点熬不住施工的艰辛,听了这个消息心又动了。觉得铁路工程不仅流动性太大,而且越来越苦,不如到兰州找份稳定工作。他以探亲为由,向队长请了一个月的假,收拾东西就去了兰州。

一下火车,啊!安拉!几十个席棚在车站前空地上一字排开,高音喇叭不停地喊着:到兰州找工作的同志们,你们想干什么工作就到几号席棚去咨询。成福一看这阵势,没有贸然登记,先找个旅店住下,慢慢打听合适的单位。

第二天上午,他见到几个身穿老羊皮大衣、脚蹬翻毛大头鞋、头戴军棉帽的小伙子,很自豪地在那里宣传,说他们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驻兰招工办的,只要一登记,马上发一套崭新的军队冬服。看来这兵团很富裕,成福走过去问在哪里登记,一个小伙子说这一批的人已经招够了,下批还要等几天。新疆在成福年轻的记忆里可是一块很神秘的地方,读小学二年级时,老师曾经说新疆人“早穿皮袄午穿纱,晚抱火炉吃西瓜”。西安念经那阵,常有维吾尔族人来寺里礼拜,头戴花帽,脚穿皮靴,浓眉大眼,很是威风。在铁路上,又听说新疆人卖东西赚你两角不说一角,非常诚实。现在看到新疆的单位这样豪爽,就决定到新疆工作。憋了两天,第二批招工时间还没定,成福想:反正有足够的路费,何必在这里傻等,不如自己直接去新疆。这里找工作这么容易,新疆地广人稀,肯定更好找工作。他买了火车票,径直去往新疆。

到乌鲁木齐当晚,住在长江路口的长征旅社。半夜里碾子沟派出所查人,把和他同住一间客房没有正当手续的14个人都带到沙依巴克区公安分局审查。连续几天,白天到十月拖拉机厂工地干活,晚上交代问题。审查清楚的人,根据情节分别处理,或遣送回原籍,或安排工作。没有查出成福有什么问题,就留在公安局下属的集训队工作。从1959年到1961年年底,成福一直管理集训队上千人的伙食。集训队分大灶小灶,小灶是干部灶,但统一采购,成福的任务主要是骑着自行车外出采购主副食。既然是他采购,当然都是清真食品。集训队有的连长开玩笑说,让一个回民管伙,把我们都变成回民了。

集训队的10来个干部晚上爱打麻将,饿了让小灶炊事员做夜餐。炊事员是冯玉祥的警卫员,属于“历史反革命”,在队里接受审查,十分听话。大灶有20多个男女炊事员,其中有河南人耿姓老两口,来新疆前是陕西省建筑公司的劳模,听说新疆好挣钱就来了,一来便因为是自流被送到了集训队;还有何姓的转业军人夫妻,在部队还是连级干部,也按自流人员被集训审查。集训队曾经来过一位县长,是去查布查尔县路过乌鲁木齐被扣留的,第二天弄清身份后很快放行了。一位原在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垦区的大尉,因自流来疆也被扣留审查,没查出问题便留在市局机关工作。

负责集训队的市公安局治安科主任高释彦,对成福比较友好。有一次成福缝制了一条裤子,一穿短半截,想加长又找不到同样颜色质地的材料。高释彦看到后说,他刚好做了一条这样的裤子,有些长,打算截短,不如一块交给裁缝改裁,两全其美。谁知回来一穿,成福的长短适当,高释彦的明显短了。可高释彦一笑了之,丝毫没有责怪成福。

1962年10月,集训队撤销。成福跟随队友徐旺仁在铁路局附近开了一家修表店。徐旺仁是浙江金华人,50多岁,曾在上海修理钟表10多年,有丰富的社会经验。成福的好友高释彦在集训队撤销前,已调到市公安局当秘书。通过高释彦介绍,取得了新市区生产科的批准,成福和徐旺仁终于心想事成。成福平日素爱钟表,如今有了徐旺仁这个师傅,自然学习十分用心。徐旺仁嗜酒,醉了就蒙头大睡。成福每天早上8点钟起床,深夜2点多钟还在修理。睡觉的小屋少一块玻璃,外面雪花飘飘,屋里暖和不了多少。但他年轻,身体又壮实,被子上加盖老羊皮大衣,照样睡得很香。工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半之后,成福已经完全能够独立修理,于是两人商量后,在石油新村又开了一家修表分店。

在石油新村,成福结交了石油运输公司子弟小学的老师马云贵,他是成福在乌鲁木齐的第一个穆斯林知心朋友。后来,成福又认识了马云贵的姐夫马金学阿訇。同这两位弟兄的友谊,他一直保持着,直到两位老人前后归真。

1964年年初,新市区强行关闭了成福他们的钟表修理店。起因是徐旺仁的妻子带往老家的鹿茸等珍贵药材,被金华工商局没收。金华来电话没有几天,新市区一位姓范的书记主观武断,不听成福任何解释,派人查封了两个店面。成福当时有些想不通,别人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由他来承担连带责任?几十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冤枉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五

钟表店没了,徐旺仁回了老家。成福正为生活发愁,恰好农七师车排子第六农场商店的领导到乌鲁木齐找钟表修理工,他应邀前去修表。当时达成协议,试工期半年,届时双方同意才继续干下去。成福去后,商店经理找他谈话,说:“咱们这里河南人多,都是汉族人,你来了好好干,和我一块把商店搞好。”当知道成福是回民,就又吩咐营业食堂的班长发大米白面让成福自己做饭。当时农场职工的细粮只占总口粮的20%,给医院病人、托儿所多给一些,职工食堂每周只能吃两顿面条,所以这位经理对成福算是特殊照顾了。

几天后,一位在商店工作的回民找成福聊天,说这里歧视回民,商店杀猪时明明知道他是回民,却让他去煺猪毛。成福听了,心里一惊,明白这不是自己长居之地。过后没有多长时间,庄稼熟了,场部召开宣判大会,一些人被判刑,一些人被劳教,还有一些人交群众管制,用这种方法刺激农工的生产积极性。除了修表,每月给成福规定的生产任务,他几乎翻倍完成。期间,商店的班长张六顺对成福说:“如果你真的没有成家,我给你介绍二十团那个回族姑娘。她人长得好又有文化,一心要找回民。一个开拖拉机的汉族小伙子追了她几年,她就是不答应。她妈为她的婚事每年都去河南老家一次,可至今没有适合的对象。你要愿意,这事包成。”成福虽然有些动心,但一想自己既没固定工作又没有家,就张口拒绝了。事后,他为自己的草率懊悔了许久。

施工期满,成福提出要走,班长、经理和管工商的农场政委都给他做工作,说可以适当提高他的待遇,让他再仔细想想。但成福去意已决,毅然离开了那里。

回到乌鲁木齐,成福住在好友马永贵家。开始,他边找工作,边带着工具到郊区修表挣生活费。后来街道居委会号召去乌拉泊筛沙子,说谁不去就不给谁介绍工作。成福完成筛沙子任务后,被介绍到七一纺织厂。他一开始就不满意这份工作,想骑马找马,以这里为依托再找可心的职业,谁知一进去就是社教试点,接着社教全面铺开,准进不准出,再后来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七纺是个女儿国,男性很少,而且只在二三线当辅助工。女工超过全厂人员的2/3,都在一线挡车。女工昼夜三班倒,纺车不停歇。逢夜班,干到黎明普遍瞌睡,到了吃饭时间,不少女工宁愿不吃饭也要趁机打个盹。有小孩的女工,就更是辛苦。有的女工有了孩子就经常请病假,把孩子抚养到能送幼儿园了,才正常上班。七纺的政治学习抓得很紧,天天学文件读报纸。各个车间都有民族食堂,就餐的工人中汉族占了一半。问他们为何到民族食堂凑热闹,回答说这里饭菜花样比汉餐多,而且卫生。

成福前期在二厂做辅助工作,后期当了仪表检修工。相互熟悉了,大家都知道他有修表技术,因此找他帮忙修表的人很多。从总厂到分厂,从干部到工人,几乎都找过成福。这样,成福的业余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修表,钟表修理技术也越来越娴熟,这为他退休后专门从事修表职业奠定了基础。

1978年,七纺的广播电视大学开了英语课,成福虽然接近45岁,而且是初中没毕业的文化程度,但也被强烈的求知欲望驱使,和那些年轻的车间主任、技术员一起报名学英语。刚开班,全班有40多人,到1980年结业,只剩下成福他们15人。每天下班后,成福坐在计量室,反锁上门,花费两个小时将新学的生词写10遍,背诵20遍。8点多钟,才骑车回城里的家。两年过后,他拿到了结业证,虽然成绩不是15个同学中最好的,但作为年龄最大的人,他感到知足。整个七纺订有两份英文报纸,一份是一位姓毛的高级工程师的,一份就是成福订阅的。每天来报后,成福借助词典,能啃那么几块文字。因为有难度,而且一份报纸每月10块太贵,几个月后他就不订报纸,改买《鲁宾汉》《伊索寓言》等英汉对照的文学书籍,练习阅读能力。只可惜退休后全部精力用于修表,没有空暇再温习英语,那点英语基础也丢得差不多了。他也曾想再下一番工夫,恢复到阅读报纸的程度,无奈力不从心,始终没有落实。

1980年,厂里派成福去鞍山学习天平修理。路过石家庄,只见大街小巷的人都在做买卖,卖蔬菜、修眼镜、修钟表,干什么的都有,比乌鲁木齐开放多了。返回后,成福就留意乌鲁木齐修表行业的情形,经过反复摸底、考虑,1985年,他以病退方式结束了漫长的纺织厂工人生涯,决定重圆自己开修表店的梦。六

很快,老闻的修表店开业了。尽管铺面不大,位置也不在闹市区,但他修理技艺高,收费比别人低廉,更重要的是诚实守信,老幼无欺,因此光顾的客人很多,生意红红火火。每月的收入,除去开支和税收,比退休工资多几倍,家庭生活条件明显改善了。老闻真诚地感赞安拉!

自己支配时间,老闻到寺里做礼拜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跟阿訇和虔敬的信士打交道,他感受到在工厂里从没有过的真诚,学到了不少教门知识。可他并不满足,挤出更多的时间学习。到寺里做礼拜或者上街办事,总要绕进书店看看,只要有新到的伊斯兰书刊,他从不怜惜钱,当下就买回家。20多年来,他看了几百册伊斯兰译著,收藏的伊斯兰书刊有近千册。

由于广泛涉猎知识,对伊斯兰的理解越来越全面,老闻的思想不仅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僵化,反而日益开明。他虽然比较赞同伊赫瓦尼的观点,但厌恶教派争斗,他不分哪个民族哪个教派的清真寺,只要赶上了就进去礼拜、听卧尔兹。他上坟,先讲杜瓦的汉语意思,再以阿拉伯语郑重做杜瓦。他领做礼拜,鼓励在场的男女穆斯林都跟拜。他听到看到背离伊斯兰原则的言行,就主动和当地的阿訇交换意见,依据经训原文提出自己的认识,希望阿訇出面纠正。读书看杂志发现弘扬经训、切中时弊的好文章,他自己掏钱复印,分送到清真寺让穆斯林大众欣赏。一位伊斯兰学者宣讲六大信仰的磁带刚刚问世,他立即复制了50多套,无偿赠送给亲友学习。有时,他也写一些信仰和教法常识之类的短文,供亲友们参考。

2004年,老闻回老家探亲,看望病危的叔父。当地回民对上坟探望亡者很重视,西峡南寺的张明春阿訇利用这一机会,在坟地上给老幼教授清真言。叔父归真后站殡礼,来了不少人,张阿訇又抓住机会教大家反复学习清真言。老闻觉得这位阿訇的做法值得推广。因为不少回民尽管几乎不礼拜也不封斋,但少不了每年上几次长辈的坟墓,殡礼更是要参加,这是宣传伊斯兰的有利时机,许多人淡化甚至丢失的信仰,可以通过这些契机予以强化,引导回归。老闻在诵读《古兰经》

他结交了不少穆斯林年轻人,其中不仅有干部、教师、工人,也有在校的大学生,他不仅给他们赠送伊斯兰书刊,引导年轻的朋友学习伊斯兰,坚定自己的信仰,而且还勉励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宣传伊斯兰,把来自安拉的真理传给更多的人。

乌鲁木齐的不少回族穆斯林,每年都要干几次尔买里,也就是请阿訇到家赞主赞圣,为亡故的亲人做杜瓦,可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懂阿拉伯语,不知道阿訇念的经文和杜瓦是什么意思。2005年,老闻发挥自己经汉两通的优势,写了七八个言简意赅、顺口好记的汉语杜瓦。一些朋友干尔买里和举行婚礼时,他在征得当事人同意的基础上即席诵读,很受欢迎。不少人反映,原来阿訇做的杜瓦是祈求安拉饶恕亡者罪恶,祈求生者两世吉庆,祈求人类和平安宁,这样的杜瓦我们自己也可以做呀!

老闻在给我的“作文本”上没有叙述他的家庭情况。后来我当面询问,才知到七纺上班后,经一位老朋友介绍,30多岁的成福同土生土长在乌鲁木齐的一位回族姑娘成了家。婚后,妻子给他生了3男1女。大儿子现在年逾四旬,是公交公司的老司机,工作比较稳定,就是收入不高,家庭生活还要他这个当父亲的适当贴补一些。老二继承了他的修表手艺,现在自己开了一间修表店,兄妹几个里就他生活条件好一些。老三留学马来西亚,在那里结了婚,夫妻都不到30岁,前途无量。最小的姑娘是政府的公务员,至今尚未成家,为父亲的对她的操心也就多一些。

最近,我得知老闻参考伊斯兰教教义学和一神论信仰方面的大量书籍,撰写了《认识造物主》的小册子,虽然只有3万多字,但对造物主的存在和独一以及伊斯兰信仰的基本问题做了令人信服的论述,既简明扼要,又深入浅出,只要有初中文化水平,就能阅读和理解。在请乌鲁木齐几个很有思想的阿訇修改后,他准备掏钱打印成口袋书,自己用缝衣针装订了几十册,赠送给了一些年轻朋友。(2008年5月3日改定)[1]现为西峡县城关镇。西峡县位于河南省西南部,面积3454平方千米,人口429317人。是因发掘大量恐龙蛋化石群被誉为“20世纪世界第九大奇迹”而闻名中外的“恐龙之乡”。[2]阿訇,波斯语音译,原意为“私塾教师”。中国回族穆斯林最初指称教授经文的老师,今为清真寺经堂大学或经学院毕业,具有较高宗教学识的宗教人员的通称。[3]开学,指在一个清真寺担任教长,招收学员,讲授伊斯兰知识。[4]清真寺满拉学完规定课程,具备独立宣教和主持教务的能力,能够胜任阿訇,即可毕业。毕业典礼上,坊民为其穿长袍,因而满拉穿衣即毕业之代称。[5]《索热夫》《乃哈吾》和《满俩》均为不同层次的阿拉伯语词法语法教材。[6]即《古兰经》注释。[7]尔买里,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善行”“善举”,这里指诵念《古兰经》经文,赞主赞圣,为亡者祈祷的宗教活动。[8]逊奈,阿拉伯语音译,意为“行为”“道路”“传统习惯”等,这里特指先知穆罕默德的言论和行为。[9]多斯提,波斯语音译,原意为“朋友”,在中国演化为“教友”之意。[10]当时的西吉县隶属甘肃省管辖。[11]海迪耶,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礼物”“赠品”“馈赠”等,这里特指穆斯林给阿訇的赠款。[12]舍尔班月,阿拉伯语音译,伊斯兰教历8月。[13]哈吉,亦译“哈只”“哈志”“罕志”。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朝觐者”,这里是对履行了朝觐功课的穆斯林的尊称。[14]阿敏,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祈主准我所求”。[15]《古兰经》注释的一种。[16]济克尔,阿拉伯语音译,意为“纪念”“赞颂”,这里指赞主词。[17]散班阿訇,即曾经当过教长现赋闲在家的阿訇。[18]伊玛尼,阿拉伯语音译,意为“信仰”,这里指伊斯兰信仰。[19]凯拉姆,阿拉伯语音译,本意为“言语”“对话”,引申为“辩论”“辨证”,这里指伊斯兰教义学。

赵伯

儿女没有一个值得自豪的,是我后半辈子的遗憾。如今总结教训,主要有两条:其一,打小要让娃娃们进寺里学教门,把信仰的根子扎牢。相信后世,敬畏安拉,就知道自己约束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再一个,要让娃娃们多读书,人没有文化就是瞎子瘸子,什么事情也干不好,遇到乱七八糟的事情,分不清是非,也容易走错路。——赵伯的话

在乌鲁木齐80岁以上的穆斯林老人中,要说关系,我与赵伯最[1]亲近了。赵伯叫赵维杨,是我老家广河川人,年轻时与我的两个伯父都是好朋友,尤其是同我大伯一起在天祝挖过7年沙金,相互之间比亲弟兄还亲。赵伯见到我,如同见到了自己的孩子;我看到他,也觉得就像见到了早已归真的老伯父。

可是,我移居新疆12年多了,认识赵伯却才两年多的光景。要不是新交往的朋友请客,适逢晌礼跟哲麻尔提,遇到住在寺旁的赵伯,也许永远不知道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尊敬的长辈。看来安拉的定然不到,即便咫尺之遥,亲人也难相遇。一

位于兰州和临夏之间的广河县,60%多的人口是回族,30%多的人口是东乡族。汉族除了县城有几十户,基本上都住在靠近洮河的水家和裴家两个大庄子。东乡族,则集中在县城西北广通河对岸的阿里麻土乡。赵伯出生在阿里麻土的赵家沟四方地村,这个村子只有六户人,都不是东乡族。据赵伯回忆,他祖父曾经明确告诉过他们,赵家的先人是汉族,原来信仰佛教,到了曾祖这一辈,全家人才皈依伊斯[2]兰,成为穆民的。

赵伯的祖父是一位颇有尔林的阿訇,在阿里麻土乡和东乡县的那拉池开过多年学。赵伯年轻时,只要说到赵阿訇,当地没有人不认识的。赵阿訇有3个儿子,当地人都以师傅相称,赵伯的父亲排行第二,人称“二师傅”。二师傅虽然也念过几年经,但是没有当阿訇,一直在务农。赵伯的母亲是河对岸的川里回回,生了8个孩子,男女各4人,赵伯在弟兄中最小。他记得父亲说他是狗年冬天生的,他后来与公历对照,是1922年的12月。他的经名,应该是“舍目松迪尼”,“舍哥”是父母对他的爱称。赵伯在家中学习

四方地尽管也在山区,没有水浇地,庄稼收成全靠雨水的多少,但是因为田地较多,只要风调雨顺一年,收获的粮食够吃两三年,因此这里的几户人家日子过得凑凑合合,没有什么大的困难。赵伯和他的兄长们一样,童年时都到阿里麻土大寺学经。到能做庄稼活儿的年[3]龄时,赵伯已经背诵了十几本《古兰经》,学《索热夫》也好一阵了。

1929年国民军一来,四方地人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二师傅家的两头牛、一匹马骡以及二三十只羊,都让国民军强行拉走了。赵伯大哥当时刚满18岁,也被抓壮丁拉走了。

大哥走后,一家人度日如年,生活非常贫寒。灾难并没有结束。1936年年底,马步芳为了围剿西路军,大张旗鼓地扩充兵员。两个哥哥躲开了,赵伯年仅14岁,没有防备,被捉后关在保长家,准备往县上送。赵伯母亲与保长妻子有些交情,当即带了厚礼去保长家求情。也许是礼物的面子,也许是赵伯年龄太小,当天晚上,保长妻子安排他从厕所逃出去,跑到对面的陈家山,在四爷爷家藏了一段时间,才躲过了风头。

赵伯的大哥为人机警,当国民军没到两年,就逃了出来。但怕连[4][5]累父母,没敢回家,隐姓埋名,在三甲集斜路陈家村老副官那里当了长工。由于经历了外面的风雨,赵伯大哥说话和善,办事精细,深得老副官的信任和器重,两三年后成了老副官的管家。赵伯大哥见老副官对自己真心,就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老副官不仅没有责怪,[6]反而主动给了他些土地,打了庄禾,修了几间平房,让把全家搬到川里来。这样,赵伯一家从此就成了斜路陈家人。

老副官有三个儿子。老大马光宗,字耀武,最早任马鸿逵所属的168师师长,宁夏和平解放时任11军军长,起义后曾任西北军区参议室参议、甘肃省政协常委、民革甘肃省委秘书长等职。1987年病故后,赵伯弟兄和朋友们将他的埋体从兰州送到三甲集,安葬在马家祖上墓地。老二马光辉,字明武,早年在马呈祥的骑五军暂一师当团长,新疆和平起义前当了师长,每月政府给1800元工资,现在斜路陈家养老,已95岁高龄。老三马光贤,字振武,一直是生意人。赵伯下山不久,由大哥引荐,随同三大人马光贤学做买卖。当时的所谓“买卖”,主要是贩卖“黑货”,也就是鸦片。

赵伯在叙述这段经历时,大概看到了我惊讶的神情,主动给我介绍了一些当时生产和贩卖烟土的背景。[7]

据老人们传说,甘肃种植大烟是清朝咸丰年间开始的。种植大烟可比种其他农作物的收入高3~5倍,越是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地区,农民越不顾一切地种植鸦片,因为收入高,也不易被发现。在种植的过程中,农民逐渐发现吸食鸦片可暂时消除疲劳,特别是可以缓解许多疾病的疼痛(鸦片具有麻醉、镇痛、收敛等作用),所以当时也有极少数回民不把种植和贩卖鸦片看做与偷盗、抢劫、杀人同等的大罪。

有人翻阅1937年的《民国日报》,上面记载:“咸丰时期罂粟花满布于陕甘各县,产量日多,质品亦佳。”1860年,清政府下令在陕、甘等省公开征收鸦片税,种植罂粟在西北取得了合法地位。清光绪初年,甘肃各城镇曾禁开烟馆,但收效甚微。之后采取放任态度,种、运、售、吸一概不禁,永登、皋兰、靖远及河西、临夏的大片土地成为鸦片主要产地。临夏地区1899年开始种植罂粟,地方政府即以每亩征税3钱至1钱2分的额度征税,当年即征得烟税500余两,此后逐年提高。每年收割大烟的时节,商贩云集临夏的大烟集市,极其繁华。至清末,甘肃成为鸦片种植大省。“1906年,全省鸦片产量从1896年的1万担上升到3.4万担。”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各地军阀为了筹措军饷,强迫农民种植大烟。甘肃的烟田占全省可灌溉农田的75%,鸦片产额占农作物的90%,宁夏农作物,罂粟约占35%。军阀把鸦片的种植贩卖当做主要的财源。要争地盘,就要有人有枪;要扩充兵员、武装军队、保障给养,就要[8]有白圆。而种贩鸦片,是攫取钱财的妙法。1922年,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强迫防区民众大量种植鸦片。每当收获季节,他便派出军警、官吏,吊打勒索,高摊浮收,强征“烟亩罚款”。据记载,1924年,“甘肃省之烟税,年收计2000万元,数万军队依之给养。”

1931年,中央国民政府把甘肃列为禁种罂粟省份,下令禁种鸦片。但马氏军阀只喊在口头上,却不认真实行。1932年秋,马步青接防统治凉州,不但不禁烟,反而鼓励辖区五县(武、永、镇、古、平)扩种罂粟,以“烟亩罚款”为名,榨取钱财。当时的甘肃省主席谷正伦在《甘肃禁烟总报告》中说:“24年春,皋兰、正宁等22县烟苗禁绝,唯武威骑五军马步青驻地,屡禁不绝,成为种烟、运烟、售烟的独立王国,从中牟利……”20世纪40年代,甘肃、青海的军队公开参与种植、制造和贩卖鸦片,甚至把生土或熟膏直接按市价换算为饷银发放给官兵。

甘肃既是重要的鸦片种植基地,也是国内鸦片长途贩运3条主要路线之一,甘肃河西和甘南两个鸦片主要产地的烟土,主要远销京、沪、冀、豫等地。个人走私和烟帮武装贩运始终未曾停止,无论是清廷、民国禁烟或是开禁,贩烟活动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虽然官府、警察、军队围追堵截,但走私和烟帮贩运仍一如既往,照常进行,甚至手法越来越高明,规模也越来越大。在青海、甘肃,官、军、商勾结一起,不仅设规模很大的店铺,收购生土,而且设厂将生土煮成熟膏,开设烟馆供人吸食,或者分售。有的中高级军官暗地扶持并保护亲友运输和批发鸦片,有的公开雇人囤积居奇,在烟土产量降低、价格飞涨时大量抛售,从而赚取高额利润。

在宁夏吴忠、灵武地区,鸦片贩子雇佣亡命之徒,购买枪支弹药,组织成马帮,结伙从吴忠地区往包头贩运烟土。这些亡命之徒,多是当地贫苦无依、无以为生的人,但自幼练习骑马,会打枪,不怕死。大烟商为他们提供快马好枪,交给他们去包头兑换黄金的烟土,返回吴忠后得到烟土约三四十两作为佣金。据说当时吴忠的马帮多达几十个,每帮少者六七人,多者百余人。民国年间,灵武的查克连、吴忠的马万良、南乡的马万贞等人,都是有名的帮头。1941年前后,贩烟马帮出发和返回时,一般由灵武县东山折北出进,至包头南岸时多留驻大水湾昭君坟后再进出包头。当时马鸿逵在内蒙古的新召及以南纵向地区布防了骑兵保安团,沿哨卡缉查过往客货。马光宗的168师当时恰好就在那一带驻防,所以三大人马光贤的买卖,自然要依托兄长,走宁夏这条线。

赵伯跟着三大人马光贤跑了几趟。起初糊里糊涂,后来看出点眉目。可就在这时,三大人也许认识到了“黑货”买卖的危害,带他离[9]开了宁夏,一路西行,说是到天祝去。二

到了天祝,他们没有进县城,又骑马向西走了60多里,来到了一个两三里宽、四五里深的山沟。三大人说,这是金枪滩,是出金子的地方。后来赵伯才知道,这里邻近青海的威远(今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是甘青两省金矿富集的地区之一。

当时,黄金生产也被马步芳的地方政府垄断。“任何人胆敢私藏金子,立即处死。”挖金子的人不管找到了多少金子,都要交给政府,政府只按很低的比率兑换后支付省内货币。马光贤能够到金枪滩来开金矿,这是至亲享受的特殊待遇。虽然也要每年从采集的沙金中缴纳30%的课金,但假如没有亲戚关系,没有父亲和两个兄长的面子,三大人是无法到这里动土的。[10]

山沟里建有简陋的平房,金娃子都是从青海大通县雇来的。不论挖到多少沙金,一个金娃子一年是一两或者八钱金子的酬劳。这个金矿是三大人和马华堂合伙投资,赵伯受三大人委托监管,我的大伯马中矩代表马华堂管理。马华堂是三甲集有名的富户。当时我大伯年长几岁,已经结婚,赵伯还是单身,相互之间以兄弟相称。他俩吃一锅饭,睡一间房,一块看管那些金娃子,一块收集和保存采集的沙金,在那个偏僻的山沟,度过了2000多个昼夜。因此,赵伯说到当时的[11][12]情景,想起我大伯“瘸百岁”那个时候对他这个尕兄弟的关照,禁不住老泪纵横。

天祝海拔高,气候寒冷。金枪滩好像没有春秋,五六个月的热天一过,就都是刮风下雪的日子。夏天金娃子们挖开表面的土层,在沙[13]土里筛麦麸金;冬天地面结冻,就只有打一个能进人的洞进去,把[14]沙土掏出来筛。因为沟里到处是熟窝子,所以虽然金娃子们拼命地干,六七年过去了,也没有挖到多少金子。三大人和马华堂后来说,这桩生意做亏了。

兰州战役之后不久,好像是1950年的初春,马步芳的败兵来到了金枪滩。那伙兵匪好像疯了,开头是索要米面油盐,后来什么东西值钱就抢什么。有一天,五六个兵匪端着枪,围住了赵伯和我大伯,说不交出金子不饶他们。当时两个人身上确实有几十两沙金,但如果让兵匪拿走了,咋向三大人他们交代?心里很紧张,但嘴里说:“我们也是雇来的,手里没金子,我们帮你们找就是了。”领着几个兵匪转来转去,来到另一个矿家的窝棚。他俩以为里面的人早已跑了,就让几个兵到里面找,谎说可能有金子。兵匪一进去,他们两个拔腿就往附近树林里跑。当时奇怪,为什么兵匪也没有追赶。可是过了一阵,窝棚里传出痛苦的尖叫声,原来窝棚里有人,兵匪正在死命折磨,想威逼那人交出金子。他俩吓坏了,继续往树林深处跑,躲过了这场灾难。

第二天,沟里传说天祝县城来了解放军。他们就悄悄到城边打听,看解放军到底要干啥。遇到的人说,解放军看见人就叫“老乡”,对人很客气,也从没见他们抢东西打人什么的。两个人放了心,回到沟里一看,金娃子早跑光了,就把铁锨、镢头等工具都胡乱埋好,约上其他几个矿的乡亲,搭车到兰州,又从兰州雇骡子回到三甲集。见到三大人和马华堂,他们听了情况,收下数量不多的一点金子,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安慰:“感赞安拉!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

回到老家第二年,政府开展镇反运动。有人举报马华堂,说他家曾经逼死了一个长工,于是开公判大会,把他枪毙了。其实,好多人都知道没有逼死人这回事。不过,马华堂平时有些骄傲,人缘不太好倒是实情。有人说,三甲集几百户人家的大庄子,马华堂树大招风,是赶上了。

其实,要说土地多钱财多,跟共产党有干戈,三甲集最数得着的是老副官一家。可是老副官平时为人谦虚,见了大大小小的人,他都问候,两个儿子又是起义军官,还跟邓宝珊听说有点什么关系。工作队到处发动举报,提意见,就是没有人说老副官有什么不好。临末,老副官成了开明地主,镇反运动中一点儿罪都没有受。三

赵伯第一次到新疆,是在1947年。当时二大人马光辉是骑五军[15]暂一师一团的团长,部队驻扎在古城子,也就是今天的奇台县。赵伯受三大人吩咐,去找二大人办事,在古城子住了半年才返回。[16]

1950年年底,赵伯第二次上口外。那是二大人马光辉到三甲集搬家,他送他们一家几口人,一块坐汽车,记得走了七八天才到迪化。二大人不让他走,说你单身一个,就在新疆找个媳妇常住,咱们互相也有个照顾。但是赵伯思想上没有准备,总觉得口外太远,也没有亲戚朋友,不如老家方便,耐不过情面,硬着头皮住了一年,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回到老家不久,赵伯认识了东乡人马英夫。因为跟三大人多年,手头有一些本钱,就和马英夫一块,到宝鸡、西安采购洋布,到汉中、安康采购清茶,贩运到临夏批发。3年多下来,两个人都赚了一些钱。赵伯大女儿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娶到家的。

当时的临夏,虽然政府开始禁止鸦片交易,但不少商家手头都有[17]存货,甘南那边的生土也一直不间断地往临夏送,因此临夏的鸦片生意实际上没有停。收了赵伯他们的布匹和清茶的商铺老板,一半的货款是以熟膏抵付的。那个时候,熟膏在临夏兰州,市价是1两六七十块白圆,拿到口外,在迪化能卖200块。

赵伯手头积攒了大约200两熟膏时,遇到一个叫周进录的喇嘛川人,专往口外送黑货,那边也有熟悉的接货人,都说人很可靠。赵伯虽然不认识周进录,但马英夫熟悉,所以他把自己的200两熟膏托付给了周进录。周走后,一年多没有消息。到了1954年1月,马英夫举家迁往新疆。5月底,赵伯坐火车转乘汽车,第三次上了口外。

这时新疆已经和平解放,迪化刚刚改名乌鲁木齐。赵伯来到周进录家,才知原来接货的老贩子已经被人民政府逮捕枪毙。他们的货没有办法出手,至今埋在周进录家的房子里。周进录说,如果你着急用[18]钱,自己去找下家试试。可是,赵伯在乌鲁木齐不认识这个行当里的人,又听人民政府抓得很紧,哪敢轻举妄动,听说马英夫在伊犁,便起身去伊犁。

赵伯打听到马英夫住在绥定(今霍城)的潘子阿訇家,就匆匆赶到了那里。马英夫刚刚结婚,赵伯不好催朋友动身,就耐心等待。到了第四天,周进录从乌鲁木齐捎信来,说有几个人要货,让他赶紧下去。恰好有即将发的班车,赵伯就准备动身。潘子阿訇和马英夫说,[19]快到后尔德了,做了会礼再走也不迟。赵伯心里想着出货要紧,不顾劝阻返回了乌鲁木齐。

回来当天,一位乡亲说要10两熟膏。问价钱,赵伯说都是自己人,就按每两180块算。乡亲一口应承,当时从周进录家里拿走了货,支付了1000块,说好次日送来其余的800块。接着有人同价买走了4两。第三天傍晚,又有人听到消息,也说要10两,还是老价钱。赵伯到周家取货,周进录的小舅子马文清说他姐夫去米泉办事不在,让赵伯次日天亮再来。要东西的人爱好看戏,见赵伯也闲着,就邀他去戏院。他本来对秦腔不感兴趣,坐在戏院,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着急。看到一半,就提前独自离席,回到消防队办的“09旅社”休息。半夜,公安局将他从被窝里抓住,带到了西大桥派出所。

事后赵伯才得知,周进录的小舅子发现了姐夫房间的黑货,就自己悄悄挖开坛子取了80两,而后到公安局举报。半夜周进录从米泉回家,两三个便衣公安也尾随而来。一进屋,公安就跟周进录要大烟。周进录还在说否认的话,公安不和他争执,直截了当地让他挖开炕沿,东西就全出来了。人赃俱在,周进录只有招认,交代东西的主人是赵伯。

在派出所,公安让赵伯老实交代贩大烟的问题。赵伯不知周进录已被捕之事,矢口否认。公安说,你说没有贩大烟,那么你从周进录那里拿的东西是什么?赵伯心里一惊,想是不是周进录出了事,但他不相信周进录会出卖自己。公安一生气,将他捆起来,而后传唤周进录,当面对质。

周进录一见赵伯,低下头说:“咱们的事烂了,你就实说吧。”

因为他们事先有过约定,万一发生事情,就说互不相识,谁也不扯谁。所以尽管周进录开了口,赵伯还是强作镇静,回驳周进录说:“你是谁?什么烂了?我和你有啥关系?”

一位公安听了,忍不住说:“到这个份上,你还嘴硬!难道非要把东西放到你面前才认账?”

赵伯只好承认自己从周进录家里取过14两熟膏,先后卖给了两个穿长衫子的人,但不知道那两人叫啥,也没问住哪儿。公安让他带他们到出手东西的地方去寻找。赵伯领着公安寻找了两天,没有找到人。赵伯心里清楚,知道他们出事,那些人早就躲起来了。

公安见从赵维杨这条线索得不到什么,就把他关进了看守所。在所里关押了半年多,赵伯动了主动交代的念头。有一天,他遇到机会,便问刑警队长张弓维,如果老实交代,是不是会宽大处理?回答说,只要如实彻底交代,保证从宽处理。于是,赵伯就说,东西是一位叫马占林的甘肃人的(其实压根没有此人),知道他赵维杨来过几趟新疆,情况熟悉,就托人找他,说有200两熟膏卖给了周进录,一直要不上钱,如果能把钱追回来,哪怕一部分,也有他一份。所以,他只是贪图钱财,给人办事,请求政府宽大。

张弓维一听,马上觉得情况不对头。因为他们查出的大烟只有100两多一点,既然总数是200两,那还有80多两没有着落。马上又审问周进录,周当然不知道小舅子插手的情况,所以也说不清楚。

真是干了亏心事,迟早遭报应。公安局正在追查失落的那些大烟,一个吸大烟的裁缝交代说,他在马文清那里买了5两8钱熟膏。刑警队立即抓获马文清,但马文清死活只承认就拿了这5两8钱,200两的总数还是对不上号。事情就继续拖着,他们几个也只有在看守所熬着。期间,看守所换了一位姓金的锡伯族所长,为人正直,让赵伯当了监号组长。这样,赵伯管理监号的十来个毒贩一年多。

有一天,金所长把这个案子的几个疑犯都叫到一起,说:“怎么样?一年多你们没有互相见面了,押号的日子不好过吧?你们都是有钱人,有钱什么生意不好做,偏偏要做害人害己的买卖!”接着,给他们几个上课,从林则徐禁烟,讲到封建军阀利用烟土捞钱,从毒品伤害身体,讲到吸毒导致不少百姓家破人亡,直说得他们几个羞愧万分。最后,他一个一个讲评。说到马文清,先肯定他检举贩毒是好行为,接着又质问他:“你说你只从烟坛子里偷了5两8钱,可是你听过往油缸里下油勺却打不上油的事情吗?那个烟坛子,就你们几个人知道,现在你们自己说,到底其余东西谁拿了?”马文清被金所长一席话问得目瞪口呆,面对自己姐夫和赵伯,也无言以对,只得原原本本承认了偷大烟的情节,并且承认熟膏已经出手,除了那个裁缝,都是一些不熟悉的人,不过赃款都没有动。金所长将审问结果签字画押,领马文清取回赃款,案子终于画上了句号。

在等待法院审判的日子里,有一天赵伯被金所长叫进了办公室。一进去,就让赵伯看从三甲集发来的调查材料。材料中说,赵维杨是三甲集陈家村人,1944年开始就伙同马振武贩卖鸦片……哎呀!了不得,材料详细得很。赵伯听了头都大了,连连说这都是胡编。金所长笑了,问他解放后去西安干什么?赵伯说贩布。又问去汉中干什么?赵伯说贩茶叶。再问同临夏的马有录是什么关系?赵伯说是店家和客人的关系。金所长摇摇头说,你赵维杨今天也不老实了,回去好好想,想好了再来说。

赵伯用不着想,材料中说的大部分是真的,少部分也有些影子。他们是贩布贩茶,但偶尔也顺便带一点熟膏过去。那个马有录,是商铺大老板,布匹茶叶,包括烟土,在商铺零进整出,他的那200两熟膏差不多都是马有录抵账给的。可是,如果这些都承认了,他赵维杨还能活吗?金所长就给他反复耐心地做工作,说旧社会贩卖烟片的人很多,人民政府不会算旧账;但是新社会不能再不管这种危害他人危害国家的事情。只要你老实承认,我们一定宽大处理,共产党人说话算数。金所长接着给他读坦白材料,其中说:赵维杨曾经大量运输鸦片烟土,但缉捕后主动交代,坦白彻底,因此建议宽大处理。赵伯问,这里的“大量运输”没有个界限,别人会不会以为是飞机、汽车呢?金所长说,你这个赵维杨也真会想象,你就放心,一定从宽处理。

在法庭,直到宣判前他们几个心里都没有数。想着只要不枪毙,就是从轻处理了。第一个宣读的是周进录,有期徒刑12年;第二个是赵伯,有期徒刑4年;马文清当场释放。这时,他们几个已经在看守所关了两年半时间了,所以他被押送到东戈壁的监狱,只改造了一年多刑期就满了。周进录听说在监狱里无常了。

在监狱,赵伯主动介绍自己是木匠,一去就被分配到维修组。每天主要是修修补补,或者干些安铁锹柄、斧头柄之类的活儿。他当时年轻,人也勤快,所以监狱管教干部比较喜欢他。后来,他又被调到浇水组,就更自由了,每天五番乃玛孜都能按时做。冬天洗小净,他到食堂打热水。别的犯人有意见,说不到开饭时间我们连开水都打不上,他赵维杨为什么洗脸洗手还能用上热水?食堂的人说,赵维杨不一样,是领导让我们照顾他的。有一天,赵伯浇水时遇到锁南坝的尕营长,尕营长是按反革命罪判刑的,在监狱里放羊,已经劳改四五年了。赵伯说:“你表现这么好,可能减刑了吧?”尕营长说:“尕驴脊背上垛子太重了,减上一些半些没感觉。”原来,他被判了20年,就是减那么三五年,在监狱里的日子也还很长。

监狱给赵伯做劳改鉴定时,各级都说得很好。问他户口落哪里,他说先放着别迁,待他去城里看看,如果能找到工作就落乌鲁木齐的户口;如果没有合适工作,就迁回老家。到了城里,他到西大桥附近找到周进录的亲戚马富成家。在那里住了几天后,有人介绍他到建新木器厂,厂长是姓夏的东北人,同意接收。赵伯立即去监狱迁来户口,到派出所报户口时,人家问具体落哪个家,陪他去的马富成主动说就落他们家。

从1954年上口外,刑满释放后落户乌鲁木齐,到2006年84岁高龄,赵伯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个城市住了50多年。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用他的话说:“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做啥,一切是安拉的拨派。”四

赵伯贩卖大烟被判刑的消息传到口里没有多长时间,他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改嫁了。出狱前,父母亲也早已去世。所以当时赵伯落户口外,真正是孑然一身。

在建新木器厂工作期间,他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家庭。本来,他是没有能力考虑这些的,因为当时的工资只够勉强维持他当时的生活,不可能有多少节余。

因他在入狱前已经将拿到手的那点熟膏款,分三个户头,化名存进了银行,存款单托付给了一位老家在天津的宋子昆先生。宋是一家金首饰店老板,好帮助人,在当时的乌鲁木齐颇有名气。赵伯工作稳定后,带着试探的心情去找宋先生。宋子昆虽早已不做金银饰品买卖,但家还在老地方。赵伯第一次上门,宋子昆不在家,但他妻子认识赵伯,不仅热情接待,而且一个劲儿要赵伯放心,说那些存款单没有动,让他迟点去他家,老宋归来当面如数归还。晚上,赵伯又去,果然宋子昆夫妻都在,二话不说,取出存单全部交给了赵伯。仅一面之交,这样讲求信用,赵伯深受感动。直到四五十年后的今天,赵伯依然忘不了宋家夫妻的那份真情。

存单有了,可存钱的银行早已不见踪影。赵伯拿出一张400块存单,到新银行去试探。人家说,你这是老银行的凭据,这笔存款我们承认,只是没有利息,因为当时只是属于保管性质。赵伯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什么利息,只要能拿到原款,他已经感激不尽了。另外两个存单,赵伯担心惹出是非,没有亲自去取款。一笔800块,请在东戈壁劳改时相识的马呈祥军长的厨师去取,取出后那厨师借去了200块。一笔1200块,银行说必须有保人,赵伯便又麻烦宋子昆先生,他在银行有熟人,没有费多大的事就取了出来。

用这些钱,赵伯在西大桥附近租了一个像样的小院,又经人介绍,娶了米泉一户买姓人家的寡居女子。买氏同前夫生有一个孩子,孩子年方1岁。媒人介绍时没有提及,孩子留在外祖父家。婚后半年,孩子患重病,买氏不得已提出,赵伯马上接到乌鲁木齐,先后花了数百元治疗,如同自己亲身儿子一般抚养。也正因为如此,买氏生前对赵伯非常尊敬,生活上对赵伯悉心照料,老两口感情很深。后来,买氏给赵伯陆续生了3个儿子、3个女儿。

1961年,赵伯前妻马氏打听到前夫已经出狱,就带着9岁的女儿来到乌鲁木齐。马氏此时又一次离异,但看到赵伯已经再婚,放下孩子就转身离开了。后来听说又在阿勒泰什么地方结了婚,生活也不是很如意。女儿16岁时,马氏曾来乌鲁木齐看望。赵伯念夫妻一场,不忍心不管,安排在家吃住。马氏当时想领走女儿,无奈女儿已经和父亲有了感情,不愿离开,马氏只好失意而归。大约是1975年,马氏又来看望女儿,当时离开母亲已经近20年的女儿刚生了孩子,对母亲年轻时忍心离开父亲有些意见,对母亲有些冷淡。马氏大概到女儿工作单位,给女儿领导说了一些不顺耳的话,女儿得知后越发生气。此后,母女再也没有见面。几年前,听说马氏在阿勒泰那里病故了。赵伯说,马氏一生受苦,虽然当初是她离开他的,但一个妇道人家,在无法判定丈夫能否归来的情况下再婚,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从心底里是同情的,如果谈深层的原因,就是自己当初从事不正当生意,成了危害社会的罪犯。

在建新木器厂工作两年后,赵伯被调到新成立的乌鲁木齐市二轻局汽车修理厂。每月不到七八十元的工资,加上加班计件补助,也就百多元。全家人最多时大小10口,全靠这点工资生活,孩子们要上学,如果生病,还要支付吃药打针的钱,经济十分紧张。可是,赵伯回忆这段日子,却显得很轻松。他说:“安拉的恩典,就那点钱,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好。当时一袋面最贵时80块钱,老家还时不时来亲戚,但我们从来没有借过别人的钱,也没有遇到过揭不开锅的困境。”

1980年,赵伯58岁,并没有到退休年龄。但为了赶当时的“接班”政策,他就把自己的年龄报大了两岁,提前退休,让二儿子顶替。因为二儿子初中毕业后不愿考高中,他担心学坏,所以就给早早安排了工作。

退休后,赵伯又同几个老朋友合伙,贩卖了几年黄金。开始还赚了一些钱,后来金价下滑,赚的钱没了,本钱也赔进去不少。吃了这次亏,加之孩子们都基本上长大成人了,赵伯也就不再东奔西跑,开始靠500多元的退休工资生活。尽管和有钱人比较,平房破旧,没有高档家具,不能大口吃肉,也不能穿高档服装,但赵伯说这种平常日子过得安宁。五

在西大桥租房住了几年,市政建设搞征迁。因为他们租住的是公家的房产,就把他们安排到了二道湾聋哑学校附近的平房。后来赵伯嫌距市区远,就想办法搬到了文化宫一侧的居民区。在这里,赵伯全家一住20年,6个孩子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赵伯夫妻为人诚实,待人热情,住到哪里,左邻右舍都说好。赵伯想的是,自己年轻时糊里糊涂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买卖,后半辈子应该多做点善事,祈求安拉的饶恕。

1971年春天,当时的市革委会在文化宫礼堂组织宗教界人士,集中批斗“反动阿訇”金如贵。原来,金阿訇是老坊寺的伊玛目。“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占领了老坊寺,改做什么加工厂。金阿訇和几个虔诚的哈万德一商量,有天突然到寺里,把已经安装好的机器都搬出了寺外。这一下惹了大祸,成为乌鲁木齐“反动阿訇”一手策划和组织的重大反革命案件。批斗大会全天进行,中午在文化宫食堂吃饭,稍事休息就继续开会。一些阿訇不愿耽误晌礼,可是没有地方去洗小净,也找不到僻静的地方礼拜,很是着急。赵伯知道了情况,就把自己熟悉的几个阿訇,包括“文化大革命”前在陕西大寺开学的尔目阿訇、在撒拉寺开学的艾里阿訇、在凤翔寺开学的马安泰阿訇等七八个人,领到自己狭小的家里,让老伴烧洗小净的热水,腾开一间房子专门供他们做乃玛孜。批斗会开了整整一个月,这几位阿訇就安心在赵伯家做了一个月的晌礼。快结束的那天,赵伯还想办法买了些肉,请几位阿訇吃了一顿午饭。

恢复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后,马安泰阿訇当了陕西大寺的伊玛目,担任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的常委和自治区伊斯兰教协会的副会长,地位高了,却始终记着赵伯的这番盛情。多次给人说:“那个年月,人们见了我们阿訇,躲都躲不及,谁敢给一汤瓶水?赵维杨老汉是真正的穆民,一家人冒着危险操心了我们一个月。我们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赵伯对他说:“阿訇是穆民的柱子,我担点惊给阿訇一些方便,是在罚赎自己以往的罪过,老人家就不要再把这件事挂在嘴上了。”

1988年年底,文化宫居民区征迁。赵伯一家来到当时还比较偏僻的宁夏湾地区,买了一个有几间平房的小院,一直住到现在。

当时这儿交通不太方便,坐公交车要走一两千米路。环境也不太好,周围不是农民的菜地,就是垃圾场。但是除了小儿子和小女儿,其他的儿女都已经成家,所以对老两口来说,僻静一些反而好,尤其是他们搬来时这里正在准备兴建清真寺,做乃玛孜很方便。“对于上年纪的穆民,住在寺周围,比啥都强。”当已经独立生活的儿女们不大满意时,赵伯总是这样知足地回答。他惋惜的是,劳累了一辈子的老伴没有在这里安然生活多久,1991年年初就匆匆离开了人世。

当然,现在的宁夏湾已经今非昔比。清真寺早已建起来了,尽管不大,但比较精致,聘请的年轻伊玛目有尔林,也有思想,每次听他[20]的卧尔兹很有教益。市区的公交车基本上通到了门前,垃圾场变成了新住宅区。剩下的一点菜地,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的抢手货,但听说由于市政府已经规划要在宁夏湾建一座现代化大公园,严禁新建任何建筑,因此至今没有动。赵伯又一次没有想到,他选择的宁夏湾这个便宜小院,最后竟然成了乌鲁木齐的宝地。

赵伯家离寺门不到100米,一天五番乃玛孜他都到寺里去做。别说经常做乃玛孜的五六十个信士,就是聚礼日来做礼拜的穆民中,赵伯也是年龄最大的人。赵伯也从不倚老卖老,他十分尊重伊玛目,对待寺坊大大小小的穆民以及周围的汉族朋友,也都很谨慎,很热情。他虽然没有上过一天汉文学校,但是到底念过几年经,也自学过一些汉字,因此在老人中间,也算知书达理的人。特别是他诵读《古兰[21]经》,很合“特旨维迪”,家里人和邻居都喜欢听。每天早上,他[22][23]坚持晨礼后诵读雅辛,每天晚上宵礼前赞念特巴热。2002年(教历1422年)2月,他在儿女们的支持下,前往沙特朝觐。在尊贵的圣地,他不仅完成了主命朝觐功课,而且虔诚举意,祈求安拉饶恕自己一生的罪孽。朝觐归来,他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努力使自己言行不偏离教法,一心一意求取安拉的喜悦。[24]

赵伯从祖父那辈就遵行伊赫瓦尼教法主张,但是他从不非议其他教派。他始终认为,大家都拜的一个安拉,跟的一个圣人,念的一[25]本古兰,遵的一个伊玛目,没有必要闹矛盾。只要自己诚信端庄,各干各的,不应该干涉别人的具体做法。由于他行为中正,虔敬高寿,尽管没有担任清真寺里的任何职务,但是走到哪里,都很受大家尊敬。大寺理事会的成员,常常同他商量寺里聘请阿訇、翻建寺院等重要事务。从赵伯搬到宁夏湾开始,这里迎送朝觐哈吉,处理婚丧嫁娶,甚至谁家来了尊贵客人,哈万德都喜欢请他老人家到场、作陪。也正因为如此,这个寺开学阿訇是伊赫瓦尼派的,哈万德中却有不少格底木,大家每天到寺里一同礼拜,彼此尊敬,相互理解,没有出现疙疙瘩瘩的不愉快事情。六

赵伯的8个儿女,个个相貌堂堂,聪明伶俐,但是按赵伯的话说,到目前为止,不仅没有什么大的出息,其中一两个还曾经走过弯路。

大女儿已经53岁了,老实憨厚,能做一手好饭菜。丈夫是老新疆人,汽车驾驶员出身,身体不好,目前在家除了做乃玛孜,就摆个小摊子,和妻子一块做些小买卖。他们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开出租车,家里生活主要靠这份收入。老二在煤矿学院上大学,这是赵伯后代中唯一的一个正在受高等教育的孙子。

随买氏到赵伯身边的儿子,从小至今,没有见过自己生身父亲,自小随赵伯姓,一直在赵伯身边长大。初中毕业后在乌鲁木齐低压锅炉厂当工人。赵伯给娶了媳妇,添钱买了房子,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初中毕业生,前一阵子在一家商店卖手机,收入还可以,按道理一家三口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可是1999年低压锅炉厂被广汇集团收购,[26]大儿子下岗后就再也没有找到合适工作,又对教门不上进,一番乃玛孜不做,整天闲着,两口子有时闹些矛盾。幸亏那个大孙女懂道理,不然一家生活很难过下去。

二儿子初中毕业便顶替赵伯,到二轻局汽车修理厂工作,干了11年修理工,手艺不错。媳妇很贤惠,还有一个女儿。4年前修理厂改制,老工人给一点补助都安排回家,也闲在家里了。本来心情不好,没有想到翻过年家里又出了大事。当时正是赵伯出国朝觐期间,一个傍晚,二媳妇领着女儿出去买东西,在喀什东路被一辆大型柴油货车撞倒,母女俩当场都断了气。老二平时对教门上的事情懂得不多,信仰比较淡薄,面对这些灾难,不认为是安拉的考验,认为自己倒霉,从此精神萎靡,生活没有了规律。开始赵伯还很同情,不仅反复安慰,还时不时贴补点生活费。可是他听不进去好话,有钱就乱花,惹得赵伯不愿再去搭理。

二女儿为人谨慎,教门虔诚,但是结婚后经常有病,只能操持家务,没有在外面干什么。女婿叫由布,是个念经人,老根子是河州莫[27]尼寺沟的。“文化大革命”前在河州寺哈三阿訇那里当满拉,“文化大革命”后在陕西大寺马安泰阿訇跟前又学过几年,还到宁工寺当过二阿訇。因为脾气直,个性强,与人合不拢,后来跟人跑生意,当时改革开放不久,确实挣了一些钱。后来买卖不好做了,也就在家闲坐着。有两个丫头,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书都念得不错。听说政府这几年每月给一点儿救济,两个丫头的学杂费也免了。眼下看,赵伯儿女中就他们家生活比较紧张。

三儿子在四个儿子中最有教门,家庭也最和睦。高中毕业先是学理发技术,干了几年理发行当,后应聘到南湖家乐福大型超市做管理人员。三媳妇原在水磨沟“七一纺织厂”上班,后来下岗,生了一个女儿,已经9岁了。丈人是东乡果园人,家里教门好,所以对丫头从小管教严,三媳妇过门这些年对公公婆婆十分孝敬,对丈夫也照顾得很周到。两口子信仰都很虔诚,五番乃玛孜不落,斋月里一天斋不缺欠。虽然经济上并不宽裕,但小日子过得安宁,赵伯很放心。

三女儿人麻利,女婿也好。可是,俗话说得好,人喜的安拉也喜。三女儿过门后就一直病病殃殃,生下儿子也就一年光景,由于脑部疾病治疗无效,1995年归真了。过了两年,女婿也得病离开了人世。失去父母的娃娃没有了依靠,由于婆家只有一个残疾叔叔,而娃娃姑妈又没有儿子,就被姑妈要过去抚养。可是,一年后好心的姑妈也无常了。那个残疾叔叔个人顾个人都困难,娃娃没有管,赵伯不能眼看着女儿的骨肉受苦,就领到了自己家里。2004年,听说娃娃的残疾叔叔也口唤了。

小儿子是1974年出生的,在儿女中间,身材最高,脑子最灵活。赵伯家搬到宁夏湾时,他刚上初中。当时宁夏湾有一帮小混混,不知什么时候小儿子和那些娃娃成了“哥们”,从此不好好读书,整天瞎逛,初中读了两年就肄业了。他母亲去世那一年,赵伯担心这小子混下去出事,就拿出5000元积蓄,让他学习汽车驾驶,以为学了技术,有了固定工作,儿子就不会再走歧路。可是没有想到,儿子的[28]汽车驾驶执照考到手了,那可恶的“白面”也缠上了他。

赵伯先后4次送小儿子到戒毒所戒毒,每次都抱了很大希望,但每次都失望。从戒毒所出来,短则一半个月,长则半年,这小子就老病复发,想方设法撒谎跟赵伯要钱,偷偷摸摸吸食毒品。赵伯因为盼望着儿子出来后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年年花钱替他审验驾照,然而连续审了10多年,儿子也没有用过1个月。赵伯从伊斯兰教教法到国家法律,从对身体的摧残到对社会的危害,不知道给小儿子讲了多少遍,有时甚至是反过来在求自己的儿子。但是,“白面”的力量太大了。儿子往往当面答应得很好,可一遇到那些“白面客”,就把什么都忘光了。毒瘾一犯,没有钱买,就到家跟老父亲索要,到哥哥姐姐家强借,一次两次可以给点,但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所以就让他空手离开。每当这时,这小子就破口大骂,说我这样难受,你们就忍心看着?我恨你这个老子,我没有你这个姐姐。赵伯有时候禁不住想,这不会是自己年轻时候贩卖那害人东西的报应吧?

也就是最近一两年,小儿子到父亲和兄妹家要钱的次数明显少了。这两三个月,买了水果来看赵伯,说在给一个老板发货,干的是正经生意,请爸爸别再操心。给姐姐和哥哥也这么说。赵伯听了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安拉的引导下,这个坏小子终于改好了;担心的是过些日子会不会又犯病。几乎每番乃玛孜,赵伯都在做杜瓦:安拉啊!你是全能的主,求你引导这个娃娃,让他回归正路吧!

老伴归真后,赵伯一直和最小的女儿一同生活。三女儿的儿子,赵伯领回来时才5岁,居委会每月给200多元的孤儿生活费。今年孙子12岁了,正在上小学5年级,还比较懂事。去年,小女儿结婚。女婿是老家广河排子坪人,在兰州当厨师,一个月2000元的工资,小两口几乎天天通电话,感情很好,就是一年回不来几次。这样,平时家里就赵伯、小女儿和失去父母的外孙子3口人。小女儿孝顺,也勤快,除了来客人接待,赵伯基本上不操心什么家务事。

谈起孩子们,赵伯认为:人能不能成才,既有安拉的定然,也靠父母的教育。作为父亲,他当时忙于工作,精力和时间都耗在厂子里,娃娃们主要靠母亲管教。可是买氏没一点文化,也没念过经,没啥系统的教育办法,只是操心儿女的吃饭穿衣,有工夫也不过是叮咛两声:“好好学习!别交那些坏娃娃。”至于到底学习如何,究竟平时跟谁来往,既不了解,也无法管束。孩子们基本上都是自我约束,自行成长。因此,虽然出自一个家庭,但人生追求、为人品行的差距比较大。

赵伯说,儿女没有一个值得他自豪的,是他后半辈子的遗憾。如今总结教训,主要有两条:其一,打小要想办法让娃娃们进寺里学些教门的基本知识,把他们信仰的根子扎牢。一个人相信后世,敬畏安拉,一般就知道自己约束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其二,要让娃娃们多读书,学些真本事。过去,农村里就是种田,不识字好像也没有什么大妨碍。现在这新社会,发展这么快,人没有文化就是瞎子瘸子,什么事情也干不好,生活当然也就没有保障。没有知识,遇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分不清是非,容易走错路。所以多学知识不仅是今世[29]生活的必需,也是后世得脱离的正道。(采访于2006年5月19日)[1]县名因境内广通河而得名,地处陇西黄土高原,版图宛如一只奔兔,总面积538平方千米,1999年总人口为19.4万。[2]穆民,阿拉伯语音译,意为“信仰者”,这里指具有伊斯兰信仰的人。[3]索热夫,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变字学”,中国穆斯林指经堂教育语法变字学课本。[4]三甲集是古河州的东大门,古丝绸之路南道的重镇,明朝时就有茶马互市码头的称誉,号称“西北第一集”。现面积69.37平方千米,人口3.6万,拥有以皮毛加工、木材、粮食、建材、茶叶、饮食服务等为主的民营企业60家,年产值达1.6亿元,支撑着全县非公有制经济总产值的半边天。[5]即马忠,与马步芳是姑舅关系,民国初期曾为甘边宁海巡防马步全军所辖的骑中营营长,后一度在马安良三子坐镇的凉州府任副官,故称“老副官”。[6]庄禾,当地方言,意为“住宅院墙”。[7]大烟,在西北农村,有时即指药用罂粟植物,有时指其绿色硕果汁液的凝结物即鸦片。未加工的称“生土”,提炼后的叫“熟膏”。[8]即银元,西北农村老百姓俗称“白圆”。[9]天祝,地处河西走廊东端,1950年成立藏族自治县。总面积7000多平方千米,2000年总人口22.1万,少数民族人口占38%。[10]专业淘金工人的俗称。[11]大伯腿有残疾,小名“百岁”,故称“瘸百岁”。[12]尕,即小,临夏方言。[13]此种沙金为细小薄片,状如麦麸,故称“麦麸金”。[14]熟窝子,即已经挖筛过沙金的小坑。[15]奇台县位于准噶尔盆地东南部,面积20065平方千米。汉为车师后国,元代隶属别失里元帅府,明初为回鹘五城之地。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设奇台县。1958年起为昌吉回族自治州管辖。[16]即嘉峪关口之外,西北人对新疆的称谓。[17]即生鸦片,未经加工的罂粟果中流出的膏状物。[18]下家,西北方言,意为购买和接受货物的商人。[19]尔德,阿拉伯语音译,意为“节日”。后尔德,即宰牲节,是相对于开斋节这个尔德而言的。[20]卧尔兹,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劝导”“训诫”“教诲”“讲道”“说教”。伊斯兰教宣教的一种方式。[21]特旨维迪,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古兰经诵读规则”,包括规范的诵读声调、节律、情感和礼仪。[22]雅辛,即《古兰经》第36章。[23]特巴热,即《古兰经》第67章。[24]伊赫瓦尼,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兄弟”。为中国伊斯兰教派之一,由清末东乡族著名阿訇马果园创立。[25]指伊玛目哈乃菲,中国穆斯林尽管分为许多小派别,但基本上都遵行哈乃菲教法学派的主张。[26]教门,回族穆斯林对伊斯兰的简称。一般说某人没教门,即指伊斯兰信仰淡薄甚至丧失;说某人教门好,即指伊斯兰信仰虔诚。[27]满拉,波斯语音译,意为“通晓宗教知识者”。中国穆斯林指称在清真寺学习宗教知识的学员。[28]即海洛因。[29]指今世不犯安拉禁止的罪恶,后世脱离火狱的惩罚。

王叔

目前在中国,只要不违反法律,任何组织和个人的行为,国家都不制止,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比当今的欧美更民主开放。但愿这种发展势头能够长期保持。这样发展下去,免不了会出现新的权贵势力,但是如果这些新贵族不求进取,妨碍民主和发展,同样会被历史淘汰。——王叔的话

王叔是我的乡亲小马的岳父。我与小马相识七八年了,他常说老丈人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耐人寻味。我起初并没有在意,因为女婿褒扬岳丈,是许多人都有的习惯,但当得知他岳父原是新疆科学院的一位高级工程师,退休后坚持五番拜功,近年又幽居南山板房沟,潜心学习伊斯兰知识,种菜养花怡然自乐,便觉得在喧嚣的闹市,在知识分子自命不凡的时代,这位老人的作为不仅有些神秘,而且令人钦佩,禁不住产生了探访他的欲望。一

6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在家休息。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我是马阿訇。你今天忙不忙?如果方便,到河州寺来做晌礼,而后我们一块去南山,看看风景,顺便完成你的采访,好吗?”我连连说好。马阿訇也是乡亲,同小马和他岳父很熟悉,知道我的心事。

晌礼后我和马阿訇在和田街客运站乘坐直达板房沟的班车,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板房沟桥头村。走到村口,马阿訇问我是否看到了清真寺。我仔细寻觅,发现村东头一栋墙上有月牙标志。马阿訇说,那就是清真寺,寺西侧是王叔宅院的东院墙。[1]“咱们先去我挑担家吧!你可能没有发现,王叔这阵正忙着呢。你看,那个站得比房檐高出一头的人就是他。”顺着马阿訇的手望去,王叔那栋平房前,果然有一个戴草帽的身影,好像在修补房檐。“不会是王叔吧?七八十岁的人还能爬那么高,干体力活?”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他。他手脚勤快着呢,家里的活儿,无论轻重都是他自己干。”马阿訇很赞赏地介绍说,王叔搬到这里后,卫星电视接收天线的安装、水泥小道的铺设、菜园的整理和种植、屋前保暖隔层和厕所的兴建,都是他自己动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晡礼后,我俩一同去拜访王叔。

双扇大门紧锁着。马阿訇敲了几下,门才开了,一位瘦削的老人戴着草帽站在我们面前,我和马阿訇急忙道色兰。老人回过色兰,有些过意不去地解释说,刚才在架板上用水泥胶抹屋檐缝隙,让我们久等了。说着,他将我们让进屋内,忙着去草帽、脱手套,就要斟茶,我们婉谢说刚刚放下茶碗。“你们刚喝过茶?那我就不勉强了。其实我的开水是早晨烧的,我正担心冲什么茶叶好呢。”王叔弯腰从地上抱起一个大西瓜,不容商量地说:“天这么热,西瓜还是要吃的。”

我和马阿訇不好再推让,但不忍心让老人服侍年轻人,就不约而同地起身切瓜,但被老人坚决地谢绝了,说这里他是主人,哪能让客人动手。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只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马阿訇接过王叔递来的西瓜,介绍我的身份。

我接过话,说明来意。老人听后,爽朗地笑了:“我这一生再平凡不过了,没有什么值得回忆和叙述的,更没有值得记录让后辈看的。”“伟大寓于平凡,感人的精神就蕴藏在不起眼的言行中。现在的年轻人好高骛远,缺的就是平凡,需要用父辈平凡的生活经历去感动他们,教育他们。”王叔是知书达理的人,我不能在实质性问题上躲躲闪闪。“要是真有点价值,我当然很高兴。就怕你听了我的介绍,会失望的。”王叔善解人意,也很随和。见我执意采访,答应满足我的愿望。

快到昏礼时间了,老人可能要做小净,我们的交谈不得不暂停。约好第二天晨礼后我到老人家,便起身告辞。二

桥头村清真寺很小,大殿混在其他房间之中,只有三四十平方米,不像其他大寺那样突出于建筑群中。寺小,做礼拜的人也让人失望。晡礼时,寺里的阿訇到山里陪同客人不在,马阿訇带领我和他那位挑担的兄长,三个人默默完成了功课。没有看到王叔,我想也许老人忙于干活,寺里又没有唤礼,所以误了时间。可做昏礼时,依然没有王叔的身影。我禁不住向马阿訇询问,他微笑着说,王叔平时在家礼拜,不大习惯到寺里跟哲麻尔提。“那么主麻呢?”我心底里非常不希望王叔与寺隔绝,急忙追问。“主麻嘛,他倒是从来不落,而且很准时。”马阿訇大概看出了我的纳闷,一边往回走,一边述说王叔与寺有些隔膜的特殊原因……

东北的回民,在宗教操守方面,同西北穆斯林相比,有自己的一些特点。例如,注意学习伊斯兰信仰知识,但同样重视汉语文化知识的掌握,没有文化的穆斯林在那里被人瞧不起;虽然围寺而居,但哲麻尔提观念不浓,坊民之间来往较少,缺乏相互支援的精神;对阿訇敬而远之,除了婚丧大事时聘请,经常到清真寺跟阿訇礼拜者不多。王叔虽然到新疆40多年,但社交圈局限在同事之间。教门方面的习惯,依然是青少年时期东北的那一套。

王叔60岁退休,办好手续一回到家,就集中精力温习儿时学过的经文,立起了每日五时的拜功。老伴和老岳母看他这样虔诚,就说按照教法,在家独自礼拜,同到寺里跟随伊玛目礼拜相比,无论是礼仪周全程度,还是安拉的回赐,在品级上相差很多。因此,当感觉到自己对拜功中的念词背诵得比较熟悉后,王叔径直走进了住宅附近的一座清真寺。他隐约记得祖父和父亲都宗哲赫忍耶,妻子则是很坚定的花寺门宦信徒,而他很清楚自己跟随礼拜的伊玛目也不是门宦的阿訇。在他的思想深处,其实早已没有什么教派意识。“哪门哪派还不都是敬拜安拉,都诵读《古兰经》,都追随先知穆罕默德的道路,何必苦苦争执?”这是他的认识,也是信仰生活的方式。儿女们很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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