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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6:5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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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海音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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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春风试读:

春风

作者:林海音排版:燕子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39992563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春风一 清晨的小姑娘

校园里很寂静,太阳刚照到墙边上,校工还没有开始工作。只有静文一个人沿着操场散步。她深深地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嘴角上带着笑意。走近墙边时,太阳晒到她的头和脸了,她立刻觉得身上暖暖的,心头也暖暖的。这时为什么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呢?大概和昨夜充足的睡眠很有关系,也许是因为多日阴霾,今晨忽然阳光重现的缘故。

顺着墙边是一排花畦,密密地长着美人蕉,园工以为学校的女学生们都喜欢花,便不断地分秧栽种下去,于是办公室、教员休息室、校长室,处处都开遍了这种花。她不得不下令园工停止这种分秧的工作,校园毕竟不是花园呀,花花草草太多了,就缺少了庄严的气氛。

静文远远望去,学校后门边的花畦前,站着一个女孩子,白衣黑裙,背向着她。

——是琼英。

她先这样想,立刻又更正自己:怎么会是琼英呢!琼英不可能一大清早站在那里,更不可能穿着白衣黑裙的校服,因为琼英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是一家报馆的女记者了。但是,有一年,琼英确是那样站在那里的……

静文一边走一边想,走到操场边的一个石墩子上,她坐下来。

——那时的琼英也只有十四五岁,小小的个子,脸上带着纯真的微笑,每天早上都在篱笆外边修剪花草。

静文接着想——人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料的,她几乎每天都看见琼英,但是从不曾注意她是什么人。篱笆外面是属于乡下人的耕地,附近的住户,有种田的,有种花的,有种菜的,还有开始试种酸葡萄的,都是纯朴的乡下人。

早晨到校园散步的习惯,由来已久,她一生从来晚睡早起,整个学校,没有一个比她睡得更迟,也没有一个比她起得更早。一早起来,她不惊动别人,自己到校园中去。她各处走动,操场边、墙角下、前门、后门,都要顺便巡视一遍,见到碎纸、小纽扣、断粉笔,她便捡起来。她要学校干干净净的,就像她要她的女学生们的衣裙整整齐齐一样。有一天,她走到篱笆边,忽然清晨的小女孩抬起头来向她笑了,那个笑容是如此纯洁美丽,她不由得回报了一笑,并且问:“你早,小妹妹。”“早,校长。”

——咦?她知道我是校长!“你每天来采花,这是你家种的吗?”“不是。”小姑娘说了,就低下了头。

如果不是自己种的,她就不明白这小姑娘每天来剪采这些花,是怎么回事了,但是她也不方便多问,因为她看见小姑娘难为情的样子,心里想,或许这小姑娘是种花人家雇来的女工也说不定。

第二天,第三天,以后每天早晨,她差不多都可以遇见小姑娘,并且打招呼。静文从来不注意花朵是怎样的美丽和芬芳,她也只知道很少的花名,但是那一幅少女采花图,却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每天都要向小姑娘问一问花的消息,也知道小姑娘是个卖花女,她向花主买了花去卖。小姑娘对于花的丰富的常识也令她吃惊,她倒仿佛天天到这里来上几分钟植物学课了。

小姑娘和静文混熟了,有一天,她问静文:“校长,你喜欢什么花?”“我嘛?——”静文竟回答不上来了,耸耸肩笑了笑,“什么花都喜欢。”

其实,她不是细心人,才没有赏花的兴致,她一向只知道人生是如何的忙碌,她喜爱工作,也必须工作,哪还有赏花的闲情啊!不过在小姑娘的面前,她只好这样随便地回答一句了。

小姑娘却立刻从一大把花中,抽出了几枝黄花,说:“校长,带几枝黄水仙,放在您的办公桌上吧!”“多少钱?”“送您的!”“这怎么好……”

这么说着,小姑娘已经把一束黄水仙硬塞到她手中来了。她不能不接过来,说:“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宋琼英,校长。琼楼玉宇的琼,落英缤纷的英。”“噢——?”静文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说,“你念了不少书。是在哪个学校读书?”“我念到初中一,爸爸就死了,不能不休学,帮着妈妈赚钱。我现在自己念。”琼英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可像是闪着泪光。“琼英,”静文拍着琼英瘦小的肩头说,“如果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校长,我只羡慕她们。”琼英指着从操场那边走过来的一群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学生,她们都是住校生,现在要去餐厅吃早点。“噢,我知道了。”……

静文坐在石墩上不知过了多久,墙边的女孩也失去了踪影。她很奇怪,那也许是一个幻觉。这样早,不可能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墙角采花。近来,她的眼睛不行了,眼镜非得再去重配一副不可了。

前面操场上又有一群群女学生在走动了,她们是去吃早点的,时间已经不早,她也该回宿舍收拾收拾了。对了,她还忘记了呢,宋琼英不是告诉她,说有一篇特写会在今天的报上发表吗?今年是她从事教育工作二十五年的纪念,也是她结婚二十五年的纪念,唉!结婚二十五年了。银婚!她不由得伸手拢了一下头发,还有银发!

回到宿舍,早点和晨报已经摆在桌上了。吃稀饭、豆腐乳、肉松,一定要配一份晨报,是她多少年来的习惯。可是今天她却有点怕打开这张晨报。琼英曾打来电话说:“校长,要不要我先把稿子拿给您改正?”“琼英,我相信你写的一定比我说的更有条理,而且,你的新闻文笔,我也不会改呀!”

琼英在电话里撒娇了:“校长,您真是,还跟我开玩笑!”“我不开玩笑,我相信你也不会在稿子里开我的玩笑啊!”

开玩笑的意思是指什么,不要把她捧得太高,或者少写一点她的婚姻,也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琼英却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不撒娇了,似乎很严肃地在电话里又说:“校长,您放心吧,即使您不先看一遍,也会认为我写得很得体。”

但是现在静文却犹豫着不敢打开报纸。许多年来,她的名字被刊在报纸上,这并不是第一次,她也习惯于被人赞扬,虽然她极力地避免,但是办学的成绩摆在那里,也就禁不得人家来访问、赞扬了。这次是宋琼英来写这篇访问记,刊在一家最大的晨报上,在她从事教育二十五年的日子里;在她的婚姻生活濒陷于危机的银婚的日子里。

静文没有在刊出前先阅读琼英的原稿,因为她相信琼英的写作能力。琼英已经是个出名的女记者了,她的稿子有万千人在读,前途光明灿烂,不再是当年明明女子中学作文簿上写别字的小小女学生了啊!但是她会写些什么呢?琼英在访问静文的时候曾说过:“校长,我本来用不着访问您,就可以写出一篇完整的访问记,我不过是来对一对您的出生年月、毕业年月、从事教育年月,当心不要写错日期就是了。”那是真话,琼英在明明女中读了三年高中之后,又在大学读了四年新闻系,她们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在这七年中,琼英曾亲眼见到静文的生活,亲耳听到静文的谈话,而且有许多次,静文曾把心声向她的这个亲自提携的女学生透露过。这样,琼英是知道她太多了,不会写得超出了范围吧?

静文的筷子尖戳进了那块豆腐乳,同时左手边的报纸也不由得被翻开了第一张、第二张,终于,两行头号大字从第八版的妇女周刊中跳进她的眼睛:

如坐春风里——吕静文校长访问记

本报记者 宋琼英

她没有心意继续吃饭了,嘬一下筷子上的豆腐乳,就扔下筷子,拿着报到书桌前详细地逐字读下去:“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明明女子中学校长吕静文女士的平生抱负。当二十五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出来,走向教坛的第一天,就在当天的日记上写下了这句话,直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她没有离开过教育岗位一步。

春日惠风下,记者在明明女中校长宿舍的小院子里,访问这位从事教育二十五年,最近得到教育厅“办学优良”奖状的吕校长,听她侃侃而谈。春风里飘荡着吕校长温和的笑容,也飘荡着她的办学的成绩——几丝银发。吕校长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自嘲般地笑着说:“头发似乎白得早了些,何必催我老呢?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啊!”

某大学曾请她去担任教授,她却婉拒了,她说教大学容易把一个人教得懒下来,有太多的时间不容易打发,因为她是一个总在“动”的人,闲懒下来的话,不知道会出什么毛病。她又说,她虽然不一定顶佩服曾国藩,但是曾国藩“家书”中的几句话,却正符合了她对生活的观念。

那几句话是:“……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做事愈多,则夜间临困愈快活。若有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吕校长便在这个信条下,打破许多困难而办成功了一间私立女子中学。

五十年前,吕校长出生在中国西南一个省份的乡下,像那样不开化的地方,是不可能有一个女孩子被送到学校去读书的,更何况她是一个孱弱的小女孩呢?但是在七岁丧父,而且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的悲惨环境下,吕校长的不识字的母亲,终于把这个大女儿先送进了私塾。那真是开风气之先的一个“妄举”,尽管是毁多于誉,但是吕校长的母亲这种革命性的决定,终于给女儿——甚至于可以说是给穷乡僻壤的妇女教育,开辟了一条路。吕家并不富有,何况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但是吕校长的母亲只凭带茧的双手,洗、扫、煮、缝,把子女们各个送进了学校。

当吕校长带着满腹从私塾中得来的学问,踏入新式中学的大门时,她发现自己与现实环境格格不入,连阿拉伯数字都不会写,更不要说去演算一道鸡兔同笼的四则题了!但是她这时已经从母亲那里学来了刻苦、坚忍、努力的精神,晚上晚睡,早上早起,磨练自己,鞭策自己。她说她在外埠中学住读的时候,每天鸡鸣即起,打开一个鸡蛋,冰凉凉地生吞下去,她不知道那蛋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是母亲十指辛劳换来的一点营养品,要她吃了身体健康,好去应付那繁重的功课。她吞下了生鸡蛋以后,便到校园里去背诵英文,演算数学。她说,多少年来,努力不是为目的,而是一种生活习惯了。

又因为她后来帮助母亲抚养弟妹,所以又无形中养成了爱护、鼓励后进的习惯。她说她看不得一个失望的年轻人,马上要给这个失望者安排适当的求学环境;她更看不得一个散懒的年轻人,马上要给这个懒散者以鞭策和鼓励。她有惊人的充沛的精力,她的个性虽略显急躁,但是处理事情的快当、果断,令人佩服。她以每天睡五小时就够的精力,去应付繁重的永无止休的事务。她曾是一个孱弱的小女孩,但是——她常常认为在中学住校吃了两年的生鸡蛋,是她由弱转强的重要的事实。

明明女子中学和一般私立中学一样,收费较为高昂,因为这是政府规定的收费办法,她不能私自变更。但是由于她自己读书时代环境不好,有此经验,所以非办到使贫苦的女学生也能来明明女中读书不可,因此她在学校设立了许多奖学金办法、工读办法,受其惠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

有一个卖花女的故事,便是最好的例子,现在这个卖花女已经大学毕业了,当初她便是由于吕校长的鼓励和帮助,才得以读完该校的高中后又进入大学。这个女学生在初中二时因为父亲去世而辍学,每天清晨到女中附近的花圃剪些花草去卖,赚钱孝敬母亲。因为吕校长每天清晨都在校园散步,所以和这个小卖花女认识了,有一天卖花女送了吕校长一束黄水仙,并且随便说出她无法继续读书的情形,吕校长便立刻安排了这个卖花女入学,使她半工半读地完成了大学教育。

对于早晨,吕校长似乎有特别的情感和爱好,她厌恶晏起的人,她说晏起的人,一生等于过了半生,她又说,早起工作或读书,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吕校长曾有一篇短小而可爱的散文,登在同学办的壁报上,其实是足可以选入中学国文课本里的。

题目就是“早晨”,记者特为抄录如下:“每天早晨推开走廊的小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带含黛的山峰,晨曦把那远远的天空映成轻柔的玫瑰色。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觉得朝气勃勃,——这样的早晨,我非得为她做点儿什么才甘心。

门缝里塞进来的晨报,我不要看,把清晨的好精神费在看世间斗争的新花样、人们自寻苦恼的新方法和一切诲淫、盗窃的新闻,是一件糊涂事。

我傍窗前的书桌坐下,读几页心爱的书,或者写信给那久未见面的好友——我所写的只有快乐,没有埋怨;只有努力,没有颓废;只有希望,没有气馁。

这样心平气和的早晨,我们总要做些有益的事吧?但可惜的是都市生活者永远赶不上和阳光一同起身,等到梦尽醒来,空气已含满尘埃和吵人的市声。方才那如黛的山景,也在浓云密罩下无影无踪了!”

吕校长今后努力的方针,仍着重于明明女中的扩展工作。十年的经营,由一片郊外荒园盖起两排教室,到今天有了完善的图书馆、家事楼,和两排设备近代化的学生宿舍,吕校长却仍不以为满意,她有意要使全校一千二百位同学都住到学校来,免除走读的浪费时间精力。她说她不忍心看学生每天早晚化费差不多三小时在拥挤的交通工具上,那对学生是个伤害。她希望明明女中的学生,有一天全部到学校来,每天在美丽、清新的校园里度过清晨和黄昏!她不认为这件事是件不重要的小事,如果她想到了,就一定要做。

吕校长是一个为热爱工作而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的人。她一生无子女,以培育别人的子女为己任,她忽略了她自己的家庭生活,学校就是她的家!每天清晨,她漫步于校园里,步履安详而坚定,百年树人的计划,就常常是在独自散步中决定的。如果你看到她低首徘徊时就请不要向她打招呼或打扰她吧,因为那也许是有一件事,她尚未能决定啊!……

静文看完了自己的学生写的这篇访问记了。报纸摊在膝盖上,她呆呆地在想——这篇访问记写得好不好呢?因为事关自己,她不能判断了。说是访问记,实在是有访无问,而像是一篇校长性格形成的分析。而且,琼英这孩子真淘气,竟巧妙地把自己到明明女中读书的事情,不着痕迹地写了进去,读者哪里知道卖花女的故事就是记者本身的故事呢?

琼英并没有写得像一般人物特写一样,把生平履历都抄一遍,这也许是一种更新鲜的写法,不知道一般读者看了,会怎么说。

她知道,等会儿到办公室去,她会陆续接到一些电话的,第一个就会是秀云的,琼英也会打来。明天她一定还会接到外埠和城里朋友的信,他们都会说,看到报上的访问记了,恭喜呀,了不起呀,这些话。

但是在这许多信件里,她也会接到一封他的来信吗?不会的,她知道宇平的毛病,也许拿起笔来想写,但是又不知该怎么写,就懒洋洋地放下笔。也真难说,教他写什么呢?像老朋友般地向她道贺吗?算了吧!她也懒得想了,收拾起报纸,洗洗手,预备钟响了。这一早上过得太松懈了,想的多,做的少,这是她近来常有的情形。是健康不佳的关系?还是年纪太大了呢?静文一边想着,一边向校长室走去。二 红叶的回忆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但在这郊区半山坡上的女子中学的教员休息室里,已经来了许多老师,职员办公室里,也都各个在处理公事了。这是因为大部分的教职员都住在学校宿舍的缘故。郊区的生活,最可贵的是那一份静,每天下午五点以后,走读生回家了,校中就静下来,偶然有教职员宿舍里的孩子们,在学校广大的操场上跑跑跳跳。宿舍中每家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由自己布置的院落,如果是在夏天,黄昏过后,暑气全消,那时,一把藤椅,一杯茶,一卷在手,就是最好的享受了,谁也没有兴趣向城里跑。哪怕城里正有一连数十天满座的好电影,那也引诱不了他们。

据说生活习惯也有传染性,虽然郊区别的机关的眷属宿舍,入夜后无事可做,男男女女全上了牌桌,明明女中的教职员和眷属们却还没有染上这种习气,明明女中有明明女中的生活习惯。静文从来不干涉同人的私生活,但是同人们都喜欢读书进修,因此常托走读生替他们买书报杂志来大家传阅。如果有一天,一千二百个女学生住进了学校,那该是怎么个情景呢?静文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她现在正努力说服校董,以便筹募更多的经费,盖更多学生宿舍。

校董们虽然都很关心学校的发展,但使全校学生都住校的建议,并不是全部校董都赞成的。那些反对的校董自有他们的理由。那天在校董会上,静文就和董事张方振芬女士有过一场辩论,张方振芬说:“我认为如果能够先筹盖一个科学馆,包括了实验室等等的设备,也许比先把一千二百个学生全弄进学校住,更重要些。”

但是静文不以为然,她说:“我常常听见孩子们诉苦。说早晨为了赶时间,早点来不及吃,到了汽车站,往往要等七八辆公共汽车才能上去。每次听她们这样说,我就不由得要对自己下一番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不让这些孩子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如果那座能容纳一千二百名学生的宿舍盖成了,你是否准备强迫她们来住校?”张方振芬以不客气的语气问。

静文立刻说:“为什么要强迫她们?”

张方振芬说:“你怎能保证她们都住进来?如果不强迫的话。”张方振芬是一位出名能干有辩才的民意代表,她的话锋就像她在议坛上的质询一样犀利。“每次开学注册,都是宿舍不敷分配,家长们要求增盖宿舍的信,就是最好的证明。”“校长,你为达到一个理想所做的计划和努力,是令人钦佩的。但是你要了解,有许多家庭尽管是交通困难,他们也不愿意他们的孩子住校。”“那我就不了解了,学校如果为学生设想得这么周全,家长又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校长所以不了解,也许是因为校长没有做过母亲,不曾有过自己照料子女的那种生活经验吧!”

张方振芬的话并无恶意,她们的这场辩论,对事不对人,这句话只是脱口而出罢了。但这句话却伤了静文的心。别的董事看这样辩下去要红脸了,便赶快提起别的校务来讨论。那位说话粗枝大叶的张方振芬,竟也粗中有细,开会过后,又连忙跑过来握住静文的手,向她道歉,希望静文原谅她。

静文不会记恨这些事的,她也知道董事会一向尊敬她,只是张方振芬无意中的一句话,使她暗地里难过了好几天。从来没有人说话这样触犯她的,她一生都不曾以自己没有子女而伤心过,可是,为什么张方振芬一句话就会让她这样感到痛苦呢?她自己也想不出理由。她把这又归结于是因为她渐渐老了的缘故。她想去看一次医生,彻底地做一次身体检查,她的视力渐渐衰退的眼睛,她的烦闷的心胸,她的思虑多于行动的近况,这一切都表示她需要接受检查。她不能停止下来不工作呀!要工作就得有健全的体力和魄力呀!

在校长办公室里,静文虽然在处理着公事,但是心不在焉的,总是想着过去这几天中发生的事。桌子上有一叠信件,她还没拆开来,这是今天才到的。

一封是请帖,打开来看,正是张方振芬寄来的。请她星期六晚上去她家吃饭。张方振芬为什么请客呢?是请董事会全体?还是另外的宴会?或者只是为了向自己表示歉意而请客呢?无味的应酬,她常常都避免,但是张方振芬的邀宴,无论如何,她是要出席的。

底下的一封,是来自高雄的,粗壮而潦草的笔迹,薄薄的一张信笺,还用说,这不是宇平的吗?真奇怪,静文冷笑了一下,早上刚刚想到他,就真的来信了。当然,这不会是她早上所想的那封向她道贺的信,因为琼英的访问记是今早才刊出来的。有两个月没有来信了,这是自己的丈夫,结婚二十五年的丈夫。

信上很简单的几句话,无非是说他公务繁忙,因此没有时间回台北,月底也许有次出差的机会,他算计可以有四五天的时间。如想在高雄购买什么东西,请写信告诉他,他会照办的。又请把他在上海买的那个真皮的公事包找出来,他要用。

算一算,宇平有半年没回来了。怎么接待她这位半年不见,只有四五天假的日渐陌生的丈夫呢?先把他的真皮公事包找出来再说吧!东西搬到高雄去的,越来越多了,衣服、书籍、猎枪、多年不用的打字机,甚至于望远镜、旧烟斗、围棋子这些小东西。去吧,随他去吧。她在台北办了十年学校,他却在外埠做了十二年的事,这真是一段可怕的岁月。

信在静文的手里,叠成了又小又紧的一方,她也不自觉。这时第一堂课下课了,许多老师跑进来,他们才看见报纸上宋琼英写的访问记,大家不住地夸赞着宋琼英的文章。这些老师四年前教过她,现在,他们仿佛也沾了一份光彩似的。

提起了得意的学生,静文就高兴了,把一早晨所想的烦闷的事暂时都抛开了。这时窗外有学生们走过,见了校长都微笑着叫一声“早”,看样子,她们是故意从窗外走过的,她们也都看到她们学姐写的文章了吧?

这天早上,明明女中为了校友所写的一篇访问记,起了小小的骚动,就像是在平静的池水中抛下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涟漪。学生们高兴,静文就高兴,她真是太爱这些孩子们了。

第二堂的上课铃响了,老师和学生们才散去,静文刚要把刘工程师设计的学生宿舍蓝图拿出来研究研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速的高跟皮鞋响,静文还没有想出这熟悉的走路声是谁,高跟皮鞋的主人已经进来了。看那张甜美的笑脸,是秀云啊!“你看我来得突然吧?”秀云高兴地说,“你猜我怎么来了?”“我今天早上想到你会打电话来的,倒没想到你会亲自来!”“你以为我做什么来了?”“我怎么知道!”静文每看到这位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就要互相玩笑一番。“那你为什么想到我会打电话来呢?”“你是贵夫人,我怎么敢盼你来,能来个电话打听我是不是还活着,我就感激不尽了!”

秀云听了,拿手套朝静文扬了一下,“这是校长说的话吗?应当让那位记者给写到访问记里才对!”“真的,秀云,你有何指教?是不是看了报才想起许久没见到我?”“随你怎么说吧!静文,那篇访问记写得真好,有些地方我看了特别感动,也许是想老家,想起我们学生时代生活,我真哭了!”“哭了?是为我哭吗?”静文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话。“说不出,静文。也许是因为我和你的关系,跟一般人不同。”“写的人和我的关系也与众不同啊,宋琼英是本校的毕业生,对校长很有了解呢!”“怪不得,你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说着,两人都笑了。秀云和静文也有很久不见了,秀云上次来学校时,恐怕家事楼还没盖成呢!所以静文邀秀云先去参观学校的新建筑。

校舍建筑在半山坡上。自下而上,可以分成三部分:从最下面的校门进来,是一部分办公室和教室,占地最大的却是操场;向上走,是另一排建筑物,包括图书馆、礼堂和教室,校长的办公室也在这里;最后一排,在最高处的,是家事楼、学生宿舍和现在正引起争执的空地,不知道最后是盖科学馆,还是学生宿舍。教职员宿舍,是在空地的右边,那里有一片竹林,颇得幽静的情趣。

现在,静文和秀云正向新落成的家事楼走去。因为是向高处走,丰满的秀云又穿着高跟鞋,就不免有些气吁吁了,可是她仍然不时向四周观望,面露欣羡之情。忽然,她对静文说:“我每次来,你们学校都是这样不整齐,乱成一片。”

静文一惊,瞪大眼睛说:“什么地方?”

秀云笑了,拍着矮她半头的静文说:“别急!我每次来,你们都在大兴土木,木材、水泥、石头、铁筋,一堆一堆的,这还不够乱吗?”

静文这才安心地笑着说:“下次你再来,那边那块空地可能又堆满铁筋洋灰了!”然后她告诉秀云,她曾和张方振芬为盖科学馆和学生宿舍而争执不决。但她没有把张方振芬伤害她最重的几句话告诉秀云。人人都知道静文为人躁急爽朗,凡是这类性格的人,最难隐藏心事,但静文也许可算是个例外,她的内心,深藏痛苦,从不肯告诉人,即使是最了解她的秀云。

这时,她们走到家事楼二楼的露台上来。眼前的美景,使秀云惊叹地说:“唉!好美啊!”

从这里放眼望下去,山坡下是一片水稻田,一期稻长得快一尺高了,一阵微风吹过,碧绿的稻浪就一层层地波动起来,比水更柔,比海更绿。“学生都喜欢到这里来看稻浪。我也每天来。你觉得不觉得,看见它,像看见大海似的,觉得自己渺小了,微不足道了。没有想到它是粮食,只想到它是纯洁的象征。多看看,会更爱这世界,会扩张你为人类服务的心胸。”静文说。

秀云伏在露台的铁栏杆上,呆望着稻田的绿浪,没有回答静文的话,却说:“记得不记得那年在西山看红叶?”

静文没有回答。

但是,西南家乡的山川,和静文夜拥互诉心情的中学生活,相携负笈旧京的雄心壮志,西山看红叶谈抱负,乃至于目前静文婚姻的状态,……在那一刹间都来到了秀云的眼前。

静文和秀云常常互相指着对方说,她俩这一生的转捩点,是受着彼此的影响的。二十一岁的静文和十九岁的秀云,都是南道女子中学的毕业生。南道中学是西南偏僻城镇的一间教会女子中学。秀云毕业了,回到家里做大小姐,静文却为了想进一步求学而达不到目的在困扰。母亲虽然辛苦地供她读完中学,可是读大学,她就没有提出这个要求的勇气了。家乡风气渐开,正好有一间小学请静文去担任教务主任兼一班的导师。就在那时,秀云翩然莅止,她来探望静文。静文向同班好友吐露了心中的烦恼,她正挣扎在就业生活就安定,出外求学就继续吃苦的不安中。

秀云记得她不知哪来的一股突发的兴趣,竟对静文说:“我也正想再继续念大学,我们俩一道去吧。”“到哪儿去?”静文也问得茫然。“你说呢?”“要走,就远远地到北平去读大学,才有意义。”静文说。

北平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千里迢迢,像够不着的天涯海角。在梦想中,静文常常神游那个地方,清醒时,却又连想都不敢想了。“到北平就到北平,有什么了不起呢!”“你是阔小姐,说得到、做得到,在我可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呢!”静文说,“这不是玩笑呀!”

但静文真的把秀云的兴趣引起来了,而秀云也鼓起了静文的勇气。秀云回家向父母要求,静文也和满脸皱纹的母亲商量。母亲了解女儿的心意,坚强地说:“我还有力气,让我再苦四年不成问题。”

静文伏在母亲的胸前哭了,母亲却劝她:“要走就挺起胸脯走,也没有人拦阻你,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好坚强的母亲!心是用什么做的?

就这样,她们千山万水地来到了北平,一同进了北师大,静文读教育系,秀云读英文系。秀云靠有钱的父兄不断的供应,静文以做家庭教师和为人抄写文稿的收入供养自己,有时候她还有余款寄回给母亲。

到了星期假日,同学们可以看见秀云穿戴整齐地去约静文,她们游兴不浅,名胜古迹,都可以见到她俩的踪迹。同学们不明白这两个人不同性格、不同环境的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其实这并不难解释,秀云说:“我尊敬静文的独立坚强的性格。它引致她走向成功。”

静文却说:“我缺少秀云的活泼快乐的性格,那也是一种美德,而我爱那些为我所无的美德。”

尊重和了解,是人和人共存的条件。两个急躁的人固然难以相处,但是如果两个一语不发的人在一起,也不会长久的;而静文和秀云,恰巧能彼此填补了对方所缺少的。充沛的精力,却似乎是两个共有的,不过,秀云是活跃的,静文是持久的。

秀云不会忘记在大学最后一年的秋天,她们随同学到西山看红叶、听松涛。当其他同学在以松枝燃火忙着准备烤肉的时候,她和静文走到山径旁一棵松树下坐下来,对面是满山红叶。秀云说:“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看红叶了?”“难说。”

秀云不明白这“难说”两个字指的是什么,她知道自己毕业后的出路是什么——结婚,随着丈夫出国深造。她也知道静文毕业后会回到家乡去办学校。她们都有四年没回家乡了。秀云有些难过,她对静文说:“你是会回家的,我可就不再是一个自由人了。”“能够有出国的机会,总是难得的,你可以学到看到更多的东西。”静文说。“对别人可能是这样,对我却不同。”“为什么?”“我没有打算出去读书的呀!”“打算去做什么呢?做太太?”“做个随件罢了!”

秀云自己说完笑了,静文却抿着嘴,眼睛直看着对面山上的红叶,什么也没有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静文终于说:“秀云,你没有机会再看红叶了吗?也许——我明年还可以看到。”“是吗?”秀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毕业后要留在这里吗?”

静文没有答话,眼睛还是望着对面,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向秀云神秘地笑笑,说:“觉得奇怪吗?”“当然奇怪。”“我要等一个人。”

秀云拥着静文的肩头,不住地摇动她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静文这才坦白地说,她爱着低一班的曹宇平。“曹宇平?”秀云惊叫起来,“他不是我们英文系的吗?”“是的,……我最初跟他认识,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他家里——我是给他弟弟补习国文的家庭教师。”“啊!曹宇平相当漂亮呀!”秀云说着,用手指按了一下静文的脸。

静文淘气地笑了,难得看见静文是这样满脸光采,秀云不由得在想:爱情的力量真大,它可以使我随冯启光出国不回家乡看父母,它也可以使静文为曹宇平在北平留下来。

静文又告诉秀云,曹宇平虽然比她低了一班,却比她小了三岁。她问秀云,对于男女年龄的看法怎么样?“小三岁,不算什么,我就看不出你比他大三岁。”秀云由衷地说。“可是,我比他老多了,老得还不止三岁似的。”

然后她告诉秀云,曹宇平在家里可算得是小儿子,但只是他亲生母亲的最小的儿子,在他上面的两个亲姐姐和一个哥哥都成家了。他母亲已死去多年,现在的弟弟是后母生的。秀云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并不感到兴趣,她只追问静文和他由认识而恋爱的经过。静文说:“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渴望要照顾他的心情,我想鼓励他上进,安排他的生活,秀云,这算不算是爱情?我觉得我像是母亲在照顾子女,像是长姐在照顾小弟弟,所以我说在心情上我比他大得太多了。”“女性的爱情,原来就带着母性的。”她安慰静文,因为她看静文似乎对自己选择的对象,有着疑虑的样子,她觉得她应当安慰静文,同时她认为,凭静文的善良和坚强的个性,他们是可以携手前进的,和静文结婚的男人,能不是幸福的吗?……

但是现在呢?秀云猛然又从呆想中回到现实,眼前不是西山的红叶了,也不是初恋时彼此吐露心情的时刻了。离那时,算一算,有二十五六年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已经过去。大家都得到了什么?静文从事教育二十五年,现在是一个办得很成功的女子中学的校长,达到了她的事业的目的,可是家庭那方面呢?

秀云想到这儿,不由得转过头去看静文。静文也正在呆望着什么。她只能看到静文的侧面,仍是那么坚强,坚强的嘴角,坚强的肩头,小巧的、胖不起来的身躯,许多特别能干的女性,常常是这种典型的。

可是,静文是有痛苦的。秀云知道得很清楚,静文正以她坚强的个性忍受着那种痛苦。秀云难得跟静文谈起曹宇平,何必去引静文谈她所不愿谈的事呢?谈得越少的,才是静文痛苦越大的事情。

拼命地致力于明明女中的建设,关心着每个女学生的一切,要把一千二百个女孩子,搂到自己的怀中来,但是,恐怕仍旧填补不满她心中的那一份空虚吧?秀云很心疼这个三十多年的老同学,她不在意地说:“加盖宿舍的事情,会很快决定吗?”“总还得费力地去争取。”“每一件事都在艰苦中奋斗、争取,静文我佩服你永不疲倦的精神。”“谁说不疲倦呢!心力交瘁的味道,你这一生没尝到过。秀云,真奇怪,我现在要相信命运的安排了。怎么你天生就是个不用吃苦的人,件件事似乎都安排得好好的,等待着你去享受?”“你是勤勉的人,所以常会自找麻烦;我是个懒惰的人,所以总是朝舒服的地方跑。”“可是谁造成我的勤勉呢?环境吧?我的父亲死得早,我的母亲不服气,非让我念书,偏偏你又在我找到小学教员职位的时候,把我拖到北平去,然后认识了那个没有出息的曹宇平!……”“静文!”秀云截住了静文的话,笑说,“你倒怪起我来了!”

静文也笑了,“走吧!今天在这里吃午饭,尝尝我们自己种的野鲜,但是请你把你那个自用汽车打发走,我们吃菜园里的丝瓜、蕃茄,反要给司机二十块钱饭钱,我可不干!”“你别挖苦人好不好?我来你这里,从来就是公路车来回,就是怕你看我不顺眼呀!”

静文猛拍了秀云的肩头一下,多少年来,遇到两个人开玩笑的时候,这是静文高兴起来的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三 一个翡翠别针

静文几乎把宇平回来的日期忘记了,她只记得他还有三天才回来,谁知道下午她回到家,看见餐厅的桌上放着一个手提箱,才猛地想起了什么。

半年没见到自己的丈夫了,但是心平静得像一汪死水,她只向帮忙的薛嫂说:“晚上要多蒸些饭了,有没有可添的菜?”

薛嫂说:“先生已经给了我钱,要我去买茼蒿菜,说是要加肉片煮汤。”

静文没有说什么,她不知道宇平是什么时候到台北的?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是在浴室,还是在卧室里?

静文看浴室的门开着,便进去洗手。浴室里的衣架上,晾着洗好的手帕和短袜,她知道宇平已经洗过澡了。多少年来,在外面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洗小物件,像手帕、袜子什么的,其实这些习惯应当说是在他死去亲生母亲以后养成的吧?正这么想着,猛抬头,从浴室的小窗子望出去,后面院子里,有个人影在晃动,正是宇平,他在欣赏薛嫂手植的一些花草呢!他穿着灰色长袖的香港衫,背着手站在花畦前,她看不清他的半侧的脸,浴室的玻璃窗当然也该擦了。她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茫然的竟不知道该把毛巾挂在哪里。好一会儿,她才在茫然中找回了自己,走到浴缸旁的毛巾架上去擦干了手,心中忽然冒起了一股辛酸。她想起前天在住校生举办的小小音乐会上,听到的一首极熟悉的曲子,当时她想不起曲名,问身旁的张老师,张老师略显惊奇地告诉她说:“是《生日快乐》啊!”她难过得想哭,却对张老师笑笑说:“我糊涂了!”

这时茫然与孤单的感觉,又随着暮霭的笼罩侵袭着她。心像是空的,想从什么地方抓一把什么,来填补上。她走出了屋门,弯到后院来见自己的丈夫。

宇平听见脚步声,倒先回过头来,微笑着叫她:“我正想到学校去接你,静文。”“什么时候到的?”静文脸上没有表情地问。她没有仔细端详宇平的脸,但在一瞥中,看到他憔悴了不少,脸上有疲倦之容,也许是旅途辛苦的缘故。“三点多就到了,我是乘观光号回来的。”

静文没有再说什么,宇平指着花畦说:“这是什么花?我在高雄仿佛没见过。”“噢!我也不知道,这全是薛嫂种的。”“薛嫂倒是个风雅的人呢!等会儿我来问她。我在高雄也种了一些珍贵的花。许多人都跟我分了枝去呢!”

静文静静地听着,没有搭腔,关于花的事,她是一点也不懂的,多年前,她曾有过一点点花的常识,那是从卖花女宋琼英那里得来的,现在也早忘了。宇平又几时爱上了花呢!

这时薛嫂来喊吃饭了,他们回到屋里去。静文走在前面,矮小结实的个子,跟宇平差了一个头。他们在餐桌旁,面对面地坐下来。薛嫂端上一碗汤,似乎是歉然地对宇平说:“先生要我用茼蒿菜煮汤,我煮的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口味。”

宇平客气地说:“一定很好吃,听说你很会烧菜,又会种花,我倒要跟你研究研究哪!”

薛嫂听了,高兴地笑了:“是谁告诉先生的?校长吧?”

静文笑笑,没有说什么,她不喜欢讲笑话,仿佛天生就带一股严肃的气氛。倒是这时静文能够看清楚了宇平的面貌,头发似乎有了改变,是的,剪成了平头,须边也有些银丝了。又瘦了些黑了些,南台湾的太阳毒烈得多吧?

薛嫂闲谈了片刻,便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平常薛嫂端上煮好的汤以后,总是坐下来和静文一起吃饭的,今天有了宇平,她就怎么也不肯上桌一起吃了。静文知道,薛嫂这样坚持,不完全是为了怕生,主要是为了礼貌。不过,薛嫂一定也听人讲起过校长和她的丈夫情形特殊这一类的闲话吧!

默默地吃着饭,一点声音也没有,连汤匙突然碰着汤碗,都像会吓一跳。宇平终于打破了寂静,他问:“学校这半年来,又有惊人的进步了吧?”“谈不到惊人,总是向该走的路迈了一步就是了。”

有一点儿碰了软钉子的意味。“盖了家事楼?”“是。你怎么知道的?”“在宋琼英的访问记里看到的。”“啊,你也看到那篇文章了?”“这孩子很进步。我看她采访新闻很有一股热劲儿,现在的女孩子真不得了!”“你又怎么知道的呢?”“上次高雄开运动会,她来采访新闻,我看见她的。”“是吗?她倒没有对我说起曾经见到你呢!”

话停下来,没有声音了。静文先吃完,放下了筷子,“等会儿不累的话,可以去参观一下家事楼。”“明天白天再看,不是更好?”“那也好。”

静文已经站起来离开餐桌了,宇平还在低头喝着汤,一匙一匙地,发呆地在喝,好像是借喝汤来想心事。静文看在眼里,有些奇怪。也许是她太敏感,静文想,他不是爱吃茼蒿菜吗?所以才贪嘴不停地喝汤吧!终于宇平好像憋足了劲又开口了:“除了得从事教育二十五年的‘办学优良’奖状外,还有什么活动吗?”

这样没头没脑突然的发问,倒使静文愣住了。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呢?“没有什么。”静文随口回答。其实,在即将到来的星期日,在新盖成的家事楼中便有个小小的庆祝会,那是校中教职员发起的,她曾百般推辞,最后还是答允下来。她是一个实际工作的人,她自信努力工作,并不是为求表现给别人看,那么她又怎么会喜欢锦上添花的庆祝会呢?但校中的教职员们,每人都是那样的诚恳,使她觉得无法拒绝。好在学校在郊区的半山上,关起门来热闹热闹,也不算是过分的事。同事们也难得有机会欢乐一下。现在,宇平既然回来了,也就无法不邀请他一齐参加。因此她问宇平:“星期日,你是不是已经回高雄了?”“我下星期二才走。”“那么——星期日,参加学校的一个小小庆祝会吧!”“庆祝——?”“庆祝家事楼落成,顺便请我吃饭。”静文说,不知为什么,她不想把实情告诉宇平。

宇平这时也吃完了,他拿起手提箱,打开来,在翻找什么。他翻了一阵,等薛嫂把饭菜都撤下去了,他才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静文,并且说:“看这个怎么样?”“嗯?”静文不解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翡翠别针。很可爱的腰圆形的别针,镶着白金的细花边。静文把别针拿在手中抬头看着宇平。“静文,我知道你虽不喜欢戴首饰,可是比较喜欢翡翠,是不是?这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算是星期日庆祝会的节目之一吧!”“噢,这真想不到!”静文有点不知所措。这份贺礼,和他俩之间的那种冷漠的关系,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二十五年了!”宇平说,“总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谁知道宇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二十五年,对于静文,是有着双重意义的,从事教育二十五年,结婚二十五年。静文知道,宇平送她的翡翠别针,是为了他们结婚的那个二十五年。让她说什么好呢!她说:“谢谢你,宇平。不过它太贵重了,你是从哪里买到的?”“偶然有人拿出来卖,在一堆珠宝首饰里,我选了这一个,又拿到银楼去重镶了一下。”

为了礼貌上的需要,静文拿它在衣襟上比了比,赞美地说:“是很吸引人的。”

宇平又开始整理他的手提箱,然后说:“我乘着今天还不算晚,先到台北去一趟,办一点事,你要带什么东西吗?我恐怕要坐最末一班公路车回来。”

静文并不问他去做什么,多年来,她已经失去了关心他的琐事的习惯了,她只是对他说:“没有关系,我已经叫薛嫂把书房给你打扫好了。”

像给远来的朋友腾出一间客房一样,静文这样招待着自己的丈夫。

宇平出去以后,静文便像每天一样,再把当天的报纸拿起来细看一遍,这一遍是较悠闲地阅读,从副刊到经济版,都浏览一遍,遇见可读的就仔细欣赏,偶然也会发现意外有趣的东西。一到这时,她便会想到一位在大陆音信全无的散文作家所写过的话:

——在非文学书中找到有文学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着衣服,忽然在夹带里发现了用剩的钞票和角子;虽然是分内的东西,却有一种意外的喜悦。

但是今晚她找不到那种喜悦了。眼睛所经过的字字句句,都不能进入她的记忆里,有时停留在一个字上,半天也继续不下去。她常常责怪学生们上课不能集中精神,现在连她自己的思想也是一样的分散。

她一直在想那只翡翠别针。那个送给她翡翠别针的人——和她结婚二十五年的丈夫。

在北平一个古老的家庭里,她遇见了宇平。静文是被聘请来做宇平的弟弟的家庭教师,却和学生的哥哥恋爱起来了。这当然和他们是同学也有关系。她发现宇平虽然外表高大英俊,内心却充满了悲哀。兄姐都已独立成家,父亲有他自己的社会生活,留下他,和不关心他的后母,以及后母的亲生儿子,因此他就显得那么终日彷徨了。他向静文吐露心情,她是多么同情他,爱护他。

她也对他讲述自己孤苦的身世,但是她表现的却是一颗坚强的奋斗心。姐弟般的感情,最后竟发展成男女的爱情了。

静文以拯救一个弱小的弟弟般的心情,去照顾宇平,宇平也因为静文的安慰和鼓励,对人生才有了新的希望。

静文记得在那寒冷的北方的雪夜里,她为宇平的弟弟补习完毕,走出曹家大门的时候,宇平也跟着出来了。地上积雪已经有三四寸厚,天空还飘着雪花。宇平说:“天太晚了,我送送你。”

晚,静文并不怕,但是在这雪夜里,有人陪伴着走一程谈谈话,倒是别有趣味,何况是宇平呢?他们是暑假里才认识的,现在已经半年了。爱情发展得很快,当她决定在毕业后为他多留下来一年时,他们不过才订交四个月。秋深在西山看红叶时,她就把她的决定先透露给好友秀云知道,反而忍到这个雪夜才告诉宇平。

雪夜很静,胡同里很少有街灯,老远的距离才有一盏,高高地悬在电线杆上。他们不由得挨近了,两人的手也握在一起。静文说:“你的手真冷,出来应当把大衣穿上。”

但是宇平说:“不但手冷,心也冷。”

静文听了,不禁紧紧地握住宇平的手:“为什么心也冷,又是情绪不好了吗?”

宇平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听见两人的脚底下,扑唧扑唧的踏着雪地的声音。宇平终于又开口了:“正月里很少下雪的,今年特别冷,……”

静文打岔地笑说:“就至于冷到心里去了?”“不是,”宇平也笑了,“想到距离你毕业,只有四个月了。”“又怎么样?”静文好像是在试探宇平的口气。“那时你就要远走高飞了!”“宇平,记得我四年前离家北来的时候,我母亲对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她舍不得我,可又阻拦不了我的……”“雄心大志!”宇平很快地给接上了。“你既了解我千里迢迢来读书,为的是什么,就好了。”“可是我对你也有像你母亲一样的心情啊!”

这回轮到静文沉默了,知道宇平舍不得她,她心中感到满足了,隐藏了许久的心意,到这时才吐露出来。“母亲最近来信说,如果我在北平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她也不反对我多留一年。你愿意吗?”“真的?”宇平又惊奇又高兴,像孩子般地站在雪地里,把静文的身子扳过来,注视着她。“为我留下来吧!如果没有你……”他竟哽咽住了。

静文倚在宇平的怀里轻轻地说:“我就是为你留下的。”然后她又说:“等你毕业后,我们一同远走高飞,去开创理想的天地!”“还有一个宁静安乐的家庭!”宇平补充说。

毕业了,她几乎是一手拿着毕业文凭,一手拿着中学的聘书和宇平结婚了。婚礼是再简单没有,她不是形式主义者,何况他们也没有经济基础。

小家庭的生活,的确是如宇平所说的,宁静而安乐。宇平还有一年毕业,经济方面全靠静文维持,她不在乎这个,只要宇平能够无后顾之忧地读他的书。

静文在中学里教书,兴趣很高,第一天的晚上,她就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然后她又对宇平说:“看学校里有这么多不合理的现象,我下了决心,有一天我要自己办起一所理想的中学。”“谈何容易?”宇平随便说一句。“只要努力做去,还怕不成功吗?我们有两个人的力量。”“是的,我可以到你的中学里教英文呀!”

宇平正在灯下研读他的英文课,所以就这样不在意地说了,但是静文听了却认真似的说:“只教教英文就算了吗?不行,你有你的前途。”

宇平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他如今满足的是他宁静安乐的家庭生活,并不是拼命向前去创造理想。

但是静文的理想,在她服务教育界的前十五年,也并没有达成,那是因为一年后当宇平刚刚毕业,就发生了七七芦沟桥事变,他们一路南下,终于回到静文的家乡。静文的母亲那时已经病重,静文一面教书,一面要服侍母亲汤药。说母亲不幸吗?她确是辛苦了一生,还没有享受到辛苦的成果,她就死了。静文痛失慈母,但母亲却在临死时说,她能够看见女儿回来,知道女婿的好人品,又能死在女儿的怀抱里,她就满足了。人生不就是这些吗?

静文虽然和母亲一样地坚强,但是她和母亲并不抱同样的观念,她不以为人生只是这些;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她何必远到千里外去读大学呢?但是在母亲去世后的一大段时间,她还是要照顾弟弟和妹妹的,因此她暂时只在离家乡不远的中学教教书,最重要的任务,是帮助弟弟和妹妹完成他们的学业。她鼓励宇平到重庆去找机会,但是宇平表示他宁愿留在小城里陪伴静文,所以他也在同校教书。

宇平只求在不安定的生活中安定下来,静文却忍不住要在安定中去开创更进一步的事业。在家乡中学里,两三年的工夫,她就被聘为教务主任。但是,那样的向前跨了一步,并不能令她满足,家乡的中学才有多大呢?总共不过是八间瓦房、六班学生,那是抗战时期一间典型的小城中的中学而已。

她很着急,长久在乡下住下去,就要终生埋在那里了。她终于在安定中动起来,她决定和宇平赤手空拳到重庆去找机会。

静文的决定,宇平只有顺从,他一直敬重她,他对她的爱情中,也总是掺合了感激的成分。所以他不容易去反对她的意见。而且有许多事,也总是她都给安排好了的,他又有什么可再多说呢!

走进了重庆的教育界,又是从头做起,一时也不容易安定下来,两人中只有一个能进学校教书,静文进去了。这样又继续教了几年书,宇平的工作,却数度转变,但他也能安忍于那样的变动,只求赶快安定下来就好。

静文又做了教务主任,但是不久就抗战胜利了。再一次的变动,他们又先后复员到了南京和上海,夫妻暂时分开。有人约静文到东北去办中学,她去了沈阳,学校刚办起来,也为宇平在沈阳找到一份工作。但是刚住下来,时局又有变化了,关外的人,都涌向关里。宇平首先回到生长地北平,不动的北平也在动荡了。不久,他们又前后离开北平途经上海、广州、香港,终于来到了台湾。

做梦也没有想到来台湾的,但是真的来了,这里北师大的同学很多。她再执教鞭,宇平也又走上了教坛。等到静文再一次做了教务主任,她可不愿意宇平再教书了,她看出宇平那种太安于现状的性格,不免躁急而烦恼。日月蹉跎,离开大学已经十几年了,初入社会是在中学教书,十几年后岗位仍不变,教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她像责备一个懒惰的孩子似的说:“你太喜欢安逸了,你把我当做了一个沙发椅,坐下来,就懒得动了!”又说,“也许你该独自去闯闯,社会上还是有许多值得做的事呢!”

宇平怀疑地问:“难道教书不是一种最好的服务?你也是在教书啊!”“教书?你就以一生做一个中学教员为满足了吗?与其我们同在一起教书,不如各人去开创各人的路,我们双线出发,一个男人怎么能没有事业呢?”

什么才是静文所谓的事业呢?辉煌的成就,像英雄胸前的勋章吧?这样,宇平终于怀着静文的事业心,离开台北,到了台中。

起初,仿佛是不错,宇平和朋友买了一块农场的地,又种葡萄又养鸡,等到蛋打鸡飞,酸葡萄没收成,他只有再远走一步,到了高雄。

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静文开始自己办学校了。她原可以叫他回来的,但是宇平表示高雄的事情略有开展,虽然事实上他只是在一个公营机关谋到一个股长的位置。

静文有说不出的恼恨。宇平每次回台北,她都因为忙着学校的工作而冷待他。有一次他回来后就病倒了,她看他恹恹地躺在床上,辗转呻吟,早年那种怜悯、照顾他的心情似乎又死灰复燃了。叫他回来找个工作算了,还是守在她的身边吧。但她矜持地不先开口,她以为他会向她提到这一要求的。岂知他的热度刚一减退,就立刻收拾收拾回高雄去了,他着急地说,高雄有一些待办的公事等他,非赶快回去处理不可。

那个使他俩重归于好的机会稍纵即逝,宇平又在高雄待下去了,她没有再提出要他回来的话,他也仿佛又安于那数月才往返一次的高雄台北两地的生活了。她恨他的无情,因此就在表面上更加地冷淡他。点点滴滴的误会,日积月累,已在他们之间形成一条不可跨越的大河,他们现在只是一对挂名的夫妻,谁不知道他们是貌合神离的一对呢?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一两个月,三四个月,现在,竟是半年一次了。

静文难得跟朋友谈起他们夫妇间的生活,即使有许多朋友都知道这情形,可是谁也不向她问起。只有秀云例外,因为关系特别密切的缘故;但即使是秀云,静文也很少跟她说起。有一次,静文责备秀云,为什么大学毕业,又曾到国外走一趟,竟一点服务人群的热诚都没有呢?到底是大小姐出身,喜欢安逸的生活。

秀云笑了笑,说:“如果我觉得冯启光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的话,我为什么不全心全意把我自己摆在家里呢?家庭是两个单位合成的个体,总要有一个退居一旁的,只有那特别有才干的夫妇,才能双轨进行啊!”

秀云的话是由衷的,但仿佛是歪打正着,说在静文的心上了,她听了抿着嘴笑了笑,秀云忽然发现情形不对,连忙抱歉地说:“我可不是指你啊!”“就是指我也没有关系。秀云,我何尝不愿意在家里做贤妻良母?如果他是一个有事业心的男人。秀云,你应当比别人更了解我,许多年来,我只是想事业是该我们两人去共同努力的,我也不断地鼓励和帮助他向前,但是现在弄得我歇不下来了,他却毫无进展。”“宇平也尽了他的努力了,不要怪他吧。”秀云说。“啊!你也像一般人一样的,以为宇平是受了委屈吗?”“不是那意思,宇平和你结婚是他的幸福,他曾许多次对我表示过,但是……”秀云没有再说下去了,静文也不愿再谈这些烦恼的事,她的坚强的个性告诉她,多说不如多做,何况她对办教育的热诚又是这么高呢!

她对宇平也仿佛有点什么怀疑,但是她的怀疑,又被她的坚强的个性给压制住了,不去想,只去做,就能消灭痛苦,制造快乐。

……

但是今天的宇平,竟然带来了一个翡翠别针送给她,算是庆祝他们结婚二十五年的纪念品。究竟是可喜呢?还是滑稽呢?四 银色庆祝会

新闻记者是没有星期日的,但是星期日的报馆毕竟还是冷清得多。宋琼英还没有学会记者的油条作风,所以,她虽然要赶到母校去参加为校长举行的庆祝会,却还是把两篇没有太大时间性的教育专栏访问稿,赶着在下午写出来。交了这两篇稿,晚上她就可以不必回报馆了。

星期日,公路车上的乘客也和平常不同,没有上学的、上班的,却有不少家庭主妇和小孩。住在市区的,全家出动到郊区去呼吸清新的空气;住在郊区的,全家出动到城里去游逛购物。琼英上了车,没有座位,便手握住皮环站着,她那“星期日乘客不同”的结论,也就是在她环视一番之后得到的。

想到了乘客的家庭,思想的环,不由得就绕到校长的家庭去了,她不知道曹先生今天是不是会从高雄来给校长祝贺?希望到了学校能看见曹先生才好。她又怔怔地想到了安立明,出国的事情不知道弄妥了没有?他在高雄服务,却一趟趟地跑来台北办手续。还有立明的姐姐,病况如何了呢?

不知怎么,想到立明姐弟的情感、遭遇,她的心情竟一下子沉重起来。人世间有许多事情的安排,真是奇怪极了,为什么她会遇见安立明,又认识了立明的姐姐,而他的姐姐偏偏又是……

急煞车使车子震了一下,车上的孩子们哎呀呀地惊喊着,把琼英的思路也打断了。她向窗外看看,原来就到站了!如果不是前面一辆自行车冲过来,她搭的车绝不会急煞车,那她就要坐过站了。她赶快向车门走去。

又回到母校了。

急急忙忙地往山坡上走去,远远看见明明女子中学的校门,琼英的心头立刻就涌起了无限的亲切感。

校园里静悄悄的,这时人们大概都已经集中在家事楼里了。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琼英不慌不忙地踱着慢步,浏览着校园内的新建筑。学校的花也仿佛越来越多了,她知道这不表示校长特别喜欢花,这只是园工不断分秧种植的一点成绩。她记得一位来自北平的老师,曾跟她们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前清皇室的一位公子哥儿,喜欢养花,也懂得花。民国以后,这位无一技之长的公子哥儿,把家当都坐吃山空了,只留下一些珍贵的花。最后他在某大学农学院里找到一份园丁的工作。人们也许觉得那对于一个没落的王孙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孰不知他做园丁不是为糊口,而是为保存他的珍贵的花儿。他得了农学院园丁的这份差事后,便把自己的花儿也全部搬到农学院的花房里去。他整日赏花、浇花、养花,名利地位,他都不在乎。这是一个极富浪漫意味的爱花者的故事。

当老师把这段故事讲给她们这班学生听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曾为那故事的美丽和凄凉惊叹不置。她的感受和别人不同,因为,她也是个和花有关系的人啊!

花,是她一生的转捩点。想到卖花奉养母亲的日子,有无限辛酸。是在采花的清晨,她遇见恩重如山的校长,她能有今天,也全靠她的帮助和鼓励。

校长原来主张她学教育的,但她还是选择了新闻。她知道自己没有教育家的忍耐,却觉得如果能够采访人生世相,才是她最大的愿望。校长说,她不懂得新闻是怎么回事,虽然她每天要看报。那也许是因为她在大学读书的时候,除了燕京大学以外,任何大学都没有新闻系。校长对于“新闻”陌生极了,“新闻这玩意儿”,是校长的口头语,她常常问琼英“新闻这玩意儿是怎么个学法”“新闻这玩意儿讲究还不少呢”这类的话。

这样想时,琼英独自笑起来了。校长是一个刻苦努力而固执己见的女性,她的事业成功在这上面,她的婚姻失败也在这上面,是不是呢?

琼英来到校园围墙边了。有一只鸟儿飞过墙头,天色已经暗下来。竹篱笆改成空心砖围墙,是学校的重要建设之一。但是,因为墙围起来了,墙里和墙外的世界也就完全隔绝了,如果这道墙在早几年就修建起来的话,她怎么还能每天和校长见面呢?篱笆对她是有无限温情的,她从篱笆的缝隙中看见操场,看见女学生快乐的生活,因而使她产生了无限的羡慕之情;也是从篱笆的空隙中,她看见校长,认识她,和她交谈。记得父亲死后,极少的储蓄不久便花光了。母亲肩不能负重,手不能握笔的,她就被迫辍了学。邻居善心的伯伯介绍她去卖花,她就做了,那时候她只知为眼前生活发愁,很少想及自己的前途,可以说在糊涂中竟不知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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