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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6: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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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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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

蟠虺试读:

○壹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

曾本之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这两句话。

为了写这封信,刚刚过完七十岁生日的曾本之累得又是喘气,又是叹气,好不容易写满两张信笺,突然丢下毛笔,腾出手来一把接一把地将两张纸撕碎到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字。从信的内容以及行文的语气来看,曾本之写了又撕的信是给自己所钟爱的某位弟子。在当下能达到钟爱级别的弟子只有女婿郑雄。前不久曾本之的七十寿宴就是郑雄操办的,因为曾本之有话在先,连家人一起不超过两桌。别人都觉得难办的事,郑雄办得格外得体,既有普通人家的简朴温馨气氛,又不失学界泰斗的端庄典雅风范。那位人称老省长的不速之客评价这寿宴是曾侯乙尊盘级的。作为青铜重器中极品的曾侯乙尊盘,是王者用来盛酒和温酒的一套器皿,其存在的意义被视为国宝中的国宝。用如此器物作为评价,可见曾本之七十寿宴的确非同寻常。倒回去八年,如此级别的弟子,算上郑雄,一共有两位。八年前,一群文质彬彬的警察当着曾本之的面,将另一位弟子带走以后,该弟子的名字就在曾本之的记忆中消失了。后来,曾本之多次尝试重写“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作为开头语的书信,重新写出来的内容与先前写过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临到需要回到书信的开头,写上与之对话的弟子的名字时,曾本之又开始陷入深深的困惑。他不清楚自己是要写给作为女婿的弟子郑雄,还是不想记起名字的那一位,最终不得不再次撕碎已经写好的每一个文字,只留下满屋的叹息。这种叹息不像是针对被撕了好几遍的这封信,更像是为了某个人。

在可以称为从前的一九九○年代某天,一位堪称时尚尤物的女子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望着玫瑰兴叹,如果有哪位男士用写信的方式求爱,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对方。这故事被人传来传去,终于来到东湖的花前月下,已过去差不多二十年,满世界的男人都已习惯宁肯每天上门送一束玫瑰花,也懒得写情书求爱,连带一应其他书信都不愿意动笔手写了。不管是谁,这时候若能收到一封从邮筒到邮局再到邮递员,最后才到收信人手里的有着墨香墨彩的书信,简直比只花两元钱买张彩票就中了大奖还稀罕。

皓首苍颜的曾本之是如今仍将写信与收信作为日常对外联系方式的极端少数之人。他不喜欢打电话,也不习惯发电子邮件,手机短信也是只看不写,只收不发。熟悉他的人都说这才是大师意识:等到这个年龄层的人集体回归历史,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批纸质书信就会变成珍稀之物而身价百倍。在曾本之的日常生活里,本是几十年如一日普普通通的往来书信,却在某个没有丝毫预兆的时刻,突然变得异常吊诡。

曾本之刚刚收到一封信。

正是这封信,将很平常的事情,变得极不平常。

一般人通信往来都是用简体字,曾本之研究的专业与众不同,邮递员送来的书信中偶尔有英法德日等文字,大多数写信人是用繁体字,他自然也用繁体字写回信。

这一次,曾本之收到的是一封用甲骨文写的信。

更为古怪的是,用甲骨文写信的人,死于一九八九年夏天。二十多年前,那次没有仪式的生命告别,从灵魂放飞,孤灯守灵,到扶棺下葬,清明立碑,曾本之从头到尾都在现场。

这个早已死去的人用甲骨文写信,其信封上的地址不是曾本之工作的楚学院,而是写着“省博物馆背后,进东湖公园大门,过小梅岭、可竹轩,道路尽头俗称老鼠尾的半岛最前端先月亭前,周一下午四点十分独坐在此的曾本之先生亲启”。

这段文字描述的正是曾本之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放松神经的地方,除了家人,外人不应当知道。当然,信封上的这些文字不是甲骨文,而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标准楷体汉字。

独坐之际,太阳将先月亭顶尖尖的影子,从曾本之身子的右边无声无息地移到左边。

无聊之际,曾本之捡起身边的一块蚌壳,随手一扔,正好扔在先月亭影子顶尖之处。他想起当年在随州擂鼓墩发掘曾侯乙大墓,周边村子里的小女孩最喜欢用花布做的沙包往地上画的方格子里抛掷,并跳来跳去地玩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身边还有不少蚌壳,曾本之连续三次精准地将它们扔到先月亭影子顶尖之处后,忽然觉得用它们打水漂更有意思。他试了一下,重量适中的蚌壳在水面上弹起又落下,落下又弹起,将一道比女人身上的曲线还要美丽的弧线,渐次推向湖心,最终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

可以肯定,湖面上刚刚响过一声春雷,清水幽幽的那种静,柳枝悠悠的那种软,还有内心深处的那种空荡荡,都是只有突如其来的雷声刚刚响过才有的模样。曾本之坐在伸向湖心的细长半岛顶端,往前多走一步,便是秀色诱人的湖水。两只野鸭从面前游过,小脑袋甩动的水珠,几乎溅到他的脚背上。野鸭还没走远,一条金色的鲤鱼就从水底钻出来,像淘气的小猫那样,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一圈又一圈。最享受的还是那些来了就不肯离去的春风,将一缕缕的阳光,不停地吹在人的身上,落在哪里,哪里的毛孔就舒舒服服地张开了。这种无法拒绝的舒适,让曾本之像醉了一样,眼睛不必闭上,人却进入梦乡。仿佛过了很久,曾本之正自由地从满是青铜重器的大殿,深入到一堆被黄土掩埋的甲骨文中,并一眼看中那块最大的龟甲片。当他伸手拿起龟甲片时,一声沉雷落到地面上。青铜重器和甲骨文的梦境,一下子化成春光无限的东湖碧水。

已经有一阵子了,每个星期,多不会超过两次,但也不会少于一次,载有甲骨文的梦境,就会造访睡意正浓的曾本之。

他将眼前的景物怔怔地看过几遍。

梦中的那一声沉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你是不是姓曾?”

曾本之惊讶地回头望去,一个穿邮递员制服的男人站在身后。

男人继续问:“你叫曾本之吗?我这里有一封寄给他的信。”

从错愕中清醒过来的曾本之肯定地点了点头,并按邮递员的要求亮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证。

邮递员将信交给他之前,实在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自己在东亭邮局当了三十几年的邮递员,这一带尽是文化单位,文化人一多稀奇古怪的信件就多。但与曾本之收到的这封信相比,先前那些古怪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邮政局的人一致认为是恶作剧,同时又都觉得好奇,他才决定试试看。没想到这么古怪的信,还真有更加古怪的人收。

曾本之接过信件,只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曾本之也想看个究竟,能将信寄到如此古怪的地方,写信的人肯定对自己各方面的情况相当了解。既然如此熟悉,又何必要玩这种小把戏呢?当着邮递员的面,曾本之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取出一张旧得发黄的信笺。

在看清楚信的内容之后,他马上想到,世界上最后一片安宁之地终于不再属于自己了。“这是什么,是画的画,还是写的字?”

突然出现在曾本之眼前的四个字,让也想看个稀奇的邮递员不知为何物。

曾本之盯着那四个字发呆的原因,并非不认识它们,而是一眼看出,这四个字,从字迹气韵到纸张,实在是太熟悉了。“这是甲骨文!”

曾本之没有乱方寸,还记得耐心地向邮递员做解释。

邮递员对甲骨文没有兴趣,他想了解,既然在如此古怪的收信地址背后,还有更加古怪的甲骨文文字,它所书写的内容是什么,是不是解决了世界上的某个不解之谜?曾本之不再满足邮递员的好奇心,对他说,邮政法的核心是确保公民通信自由,而这种自由的核心则是确保公民的隐私权。邮递员自然知道这些,他都离开好几步了,还忍不住嘟哝几句。“别拿甲骨文吓唬人,我看你也是睁眼瞎。”

曾本之没有接话,他已经在琢磨,像晴空霹雳一样来到眼前的甲骨文书信。一张薄纸上虽然写着世上罕见的文字,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或许是先前某件事,中途被停止,如今要重新开始了;或许是先前有种论述,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现在必须说话了。总之都是表示,有什么事情从此要大变样了。

甲骨文书信上只竖着写了四个字。

如此言简意赅符合曾本之的职业习惯。

同样,它也表明写信人具有与曾本之相同的职业素养。

四个甲骨文文字是:拯之承启!

在四个甲骨文文字的左下方,还有一方红彤彤的印章:郝嘉。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曾本之对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依然仅次于自己的名字。

○贰

人身上若是没有一点古怪的东西那就不是人。

人生当中若是没有遇上一两件奇异的事情那就不是人生。

曾本之揣着那封古怪的信件坐在家里,本是等女婿郑雄回来说话。离政府规定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一位老朋友打来的电话,让他改了主意。

老朋友也是不爱打电话,而喜欢写信的一类,也是因为急了,才费力地找出曾本之的电话号码。家里的电话铃响,一般都是找安静。曾本之虽然坐在电话机旁,也懒得伸手接一下。安静从阳台跑回客厅,对着电话非常客气地说了几句,便将话筒塞给曾本之:“马教授找你!”对电话有些麻木的曾本之,直到拿起话筒,听见楚学院的同事马跃之的声音后,情绪上才振作一些。

马跃之在楚学院也是栋梁之材,虽然做的也是关于楚学的学问,方向上与曾本之完全不同。有两句形容楚学院的话:知者之之也,不知者之之乎。前一句是表示对曾本之和马跃之的尊崇,后一句则是对楚学研究者各有所长,同时各有所短的形象描述。马跃之专攻漆器和丝绸,是这个方向上声名显赫的学术权威,但对甲骨文和青铜重器从不轻言。曾本之也是如此,凡是与漆器、丝绸相关的问题,任何时候都不会乱说一个字。如果说他俩之间真的有什么心结,那也是研究方向不同造成的。比如马跃之人前人后都爱说,自己之所以人微言轻,是因为研究的东西都是轻飘飘的,不比曾本之,开口闭口、睁眼闭眼都是重器,想不让社会重视都不行。曾本之每次闻听,都要回敬马跃之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从古至今丝绸总是与美女联系在一起,研究丝绸就等于是研究女人。马跃之上大学时谈恋爱的对象是一个校花级的女生,大学刚毕业就选了一个不算“市花”,起码也是水果湖“湖花”的柳琴把婚结了。相比之下,曾本之就差远了,四十岁之前,无论多么努力,就是没有相中哪个女人,也没有哪个女人面带桃红羞涩地多看他几眼,惨淡经营到四十岁,碰上在水果湖一家银行做出纳员的安静,总算点了一下千金之首,答应嫁给他。

曾本之对着话筒说:“好久没听到跃之兄丝绸般的声音了!”

电话那头的马跃之马上回答说:“彼此彼此,我也好久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铜臭了!”

一旁听着的安静马上冲着话筒说:“什么好久,你们有没有时间概念?上个星期你还来我家冲着曾侯乙尊盘照片发呆,柳琴还笑你是不是从那上面看出一大美人来!”

马跃之在那边哈哈大笑:“你们女人真是无醋不过日子。我只是想问,又不是女大十八变,怎么彩色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比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显得皱纹多一些,就打翻了两只醋坛子。”“还是本之说得对,你长着桃花眼,看什么都像看丝绸。等着吧,等柳琴活到九十岁时,她脸上肯定全是丝绸!”安静继续冲着话筒说,“在别人面前你俩是一对老顽固,你俩单独在一起,就成了一对老顽童。”

曾本之在电话这边笑,马跃之在电话那边笑。

他俩这样说话是有渊源的。当年马跃之结婚时,曾本之没料到自己的婚姻将会是比研究的青铜重器更难的难题,作为伴郎,他在婚礼上幽默地说,马跃之研究丝绸,就真的找了个丝绸般美丽的妻子,他要借马跃之的吉瑞祝福自己,既然是研究青铜重器的,将来就找一个浑身铜臭的女人做老婆。本是一句给婚礼助兴的玩笑话,没想到却一语成谶,当了半辈子光棍,最后真的和一个整天与钞票打交道的银行出纳员做了夫妻。

笑话几句,马跃之才说正经事。他刚听说,宁波那边有个活动,可以去两个人,邀请方想让他俩去。他自然很想去,可以一路上与曾本之好好聊聊天。马跃之也清楚,曾本之这些年外出参加活动都是由郑雄作陪,他要曾本之破例一次,就不要带上郑雄,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换了别人,这样说话肯定要弄出矛盾来。因为二人关系很好,再难听的话,只要是马跃之说的,曾本之就不会计较,反过来也一样。马跃之也不是真要言语伤人,一旦发现自己的冷幽默太冷了,就会想办法绕回来。果然,马跃之接着就来了一个转折,说自己打电话来是想确认一下,宁波的活动,曾本之若去他就去,曾本之若是不去,他也就懒得去了。

曾本之揣着那封用甲骨文写的信回家时,安静就对他说过这事,也是楚学院打电话来通知的。安静不等曾本之回来商量,就替他答应了。曾本之将这件事的过程连同安静的原话一并与马跃之说了。安静替他做主的理由是,男人活到这个年纪要多多外出走动,让外面的新鲜东西刺激一下神经,成天待在一个地方,死死地想一个问题,老年痴呆会来得更快。奇怪的是安静一向只要女婿郑雄陪曾本之出差,这一次她竟然破例要曾本之拉上马跃之。

马跃之笑着说,自己现在太想患老年痴呆症,不想活得太明白,痴痴呆呆的多好,说什么都可以,较真的话,难听的话,刺耳的话,装疯卖傻倚老卖老的话,哪怕站到水果湖的十字街头喊口号骂谁,也不会有人计较。

两个人在电话里将去宁波的事敲定后,马跃之还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曾本之觉得奇怪,如此拖泥带水并非马跃之的性格,这么拐着弯一想,他便认定,马跃之还有什么话想说。于是,他将闲话打住,直截了当地问马跃之,是不是还有不方便的话要对自己说。

曾本之认真地问,马跃之只能跟着认真地回答:“郑雄下午是不是参加了省里的一个会议?”

曾本之一向对行政上的会议不感兴趣,不管是媒体如何连篇累牍的报道,官衔带长字的人唾沫横飞的宣讲,他都记不住,偏偏记住今天下午的会,是因为郑雄在家里说过,这是新省长上任后的第一个会。如果郑雄仅仅只是如此说一说,曾本之也不一定能够记住。郑雄说过之后,马上找出几本楚学研究的新书,说是看看有没有值得借鉴的新的研究成果。郑雄将那些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通后,嫌它们只会炒剩饭。被郑雄瞧不起的这些书,其中就有马跃之的如何保护春秋墓葬中出土丝绸的专著。曾本之拿起马跃之的书提醒郑雄,这本专著学术水平相当高,不仅要读,还要好好读,否则就会在楚学界掉队落伍。郑雄没有说一定读,也没有说一定不读,只是说十本马跃之的书堆在一起,也比不上曾本之的一本书。

马跃之继续说:“下午的会,原本没有安排郑雄发言,因为时间宽裕才让郑雄在最后时刻说几分钟。哪想到他一开口就恭维新上任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

马跃之将郑雄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曾本之听后,免不了要评论一通:“堂堂中原霸主统辖的范围有好几个省,一介省长,怎么能与‘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相比?就说现在,综合实力排名每况愈下,都要向二十名看齐了,对得起天时地利吗!退一步去想,就算省长能干,可以称为楚庄王,上面那位管他和领导他的省委书记又是什么呢?楚庄王虽然少年就登上大位,上面并没有太上皇,楚国历史中也从没有过太上皇。是因为父亲楚穆王死得太突然,楚庄王才无奈接管楚国权力。所以呀,郑雄这样乱形容比喻,有僭越和礼坏之嫌。”

马跃之到底是修养深厚,说起话来,像风一样顺畅,像水一样透彻,一句句话,一个个字,都是对事实的说明。马跃之甚至故意自贬,妻子太能干了也不是好事,像这些事情,如果不是柳琴在水果湖一带有太多的朋友和熟人,按一般情况,半年之后自己能不能听到这样的消息还很难说。这种事没听到也就罢了,一旦听到了,如果不告诉曾本之,就太对不起二人之间几十年的友情。在修养同样深厚的曾本之听来,马跃之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都像那把国宝级的越王勾践剑,有诗意很优雅地戳着他的心窝。

毕竟郑雄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是住家女婿,曾本之不好显得很生气,又不能不表示生气,他说:“放眼大别山前,长江两岸,金戈铁马的楚庄王不知道去了哪里,溜须大夫倒是车水马龙,十里长街都容不下。”

马跃之再说话时,反而有些劝导的意思:“新官上任,说几句祝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用不着太责备郑雄了。人家现在是副厅长,哪怕在家里也要给他留点面子。”

恰恰是后面这句话,让曾本之暗暗作了决定,暂时不在郑雄面前提及用甲骨文写的那封信。可是这种事既然发生了,独自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他便约马跃之,明天上午在楚学院见面。

放下电话,曾本之回到书房,对着墙上那幅精心装饰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呆坐了一阵。这张比实物要大几倍的黑白照片,拍摄于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刚出土之时,是曾本之最喜欢的,也是他个人生活中的唯一饰物。与之对坐时,别人看到的是一个老男人对既往辉煌的留恋,看不到他那胸膛深处涌动的心潮,比龙王庙下面,长江与汉水交汇时形成的暗流还要汹涌。看了一阵,大约是内心有了别的想法,曾本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走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前,对着上面那些比女人的烫发还要复杂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仔细地察看起来。

书房的门没有关,但曾本之还是没有听见门铃声。

安静在厨房里喊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跑过来,一把夺下放大镜,嘴里免不了抱怨:“这辈子天天抱着青铜重器都没看够,回到家里还要用放大镜看照片,哪有这样做学问的?”曾本之也不说什么,等到弄明白安静只是让他去开门时,女儿曾小安已带着外孙楚楚推门进来了。不待曾本之说什么,楚楚一个前扑,将自己的身子挂在曾本之的脖子上。安静这时也不再抱怨曾本之了,转而对楚楚说:“天下万事万物,只有你这小东西,能将外公的魂从那些破铜烂铁上找回来。”

楚楚正要开口说话,曾本之伸手捂住他的嘴,笑着说:“你帮我出一口气,回头外婆就会朝我刮一场台风。外公愿意当外婆的出气筒,你就不要管闲事了。”

曾本之并没有用力,楚楚还能呜呜地说:“那外婆也要向外公学习,管青铜的,就不要管丝绸;管甲骨文的,就不要管漆器!”

虽然声音不是太清晰,大家还是听清了。

几个人正在笑个不停,门铃又响了。

不用问,也不用想,这时候,只能是下班回家的郑雄。

郑雄一进门,家里的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郑雄还在门后换拖鞋,曾本之就问道:“今天开了几个会?”

郑雄顺口说:“不多,就下午一个会,先前的副省长超越常务副省长升级为省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家都去捧场。”

曾本之说:“这种会有什么好开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不抓紧时间搞点自己的研究,难道后半辈子就用耍嘴皮子来对付?”

郑雄不慌不忙地回答:“楚学这一块就那么多东西,最重要的青铜重器都被您研究透了,该做结论的都做了结论,该著书立说的全部著书立说了。您在前面登峰造极,后生晚辈只有做些大树底下乘凉的事。从我开始,您门下的弟子早就达成共识,这辈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击那些不相信楚学真理的谬论,让青铜重器成为当代重器。”

曾本之说:“当了几年副厅长,就只狡辩的才能大有长进。”

郑雄不敢笑,又不能不笑,他将嘴角咧两下,又让眉梢扬两下:“如果没有当这个副厅长,还真不清楚有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来的。学术上的事情,如果想防患于未然,不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半点机会,只有占住这个位置,才发现这个位置有多么重要。”

曾本之盯着郑雄不再说话,直到他去了卫生间,曾本之才转身回到书房,重新拿起放大镜时,却不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而是盯着一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有一串甲骨文的龟甲。只要他将书房的门关起来,家里的人想进来说话,或者看看他是否需要添些茶水,必须在门外小声叫上几次。这一点就连楚楚也不例外,小小年纪就会趴在门上,一遍遍地叫外公,非要听到外公的声音才敢推门进来。曾本之好几次将手伸进口袋里,想将下午在东湖边收到的那封信再拿出来品一品,最终还是将伸进口袋的手,原样退出来。

家里的各种声音在渐次消失。郑雄多少年如一日地用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小声说:“曾老师也早点休息。不好意思,我们先睡了!”

从与曾小安结婚起,一晃八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郑雄总是称曾本之为老师,从未叫过爸爸。刚开始不管是别人还是家里人都觉得怪怪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毕竟将岳父称做老师、将丈夫称做老师的先例不少,这样称呼的人无一不是学界权威。马跃之曾酸溜溜地说过,可惜柳琴没有给他生个女儿,否则也要让女婿称自己为老师。无论配得上或者配不上这样的雅称,曾本之一向不会对这类闲话做出反应。

接下来安静在外面敲门,他一定要站起来,走上几步,正好在书房中央与推门进来的安静轻轻拥抱一下,脸贴着脸,相互说一声晚安。

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曾本之才将那封古怪的来信取出来,摊在写字台上,用放大镜细细看了很久。

○叁

与马跃之见面之前,曾本之先在自家楼内的电梯里见到一只小蜜蜂,随后顺理成章地想到马跃之的妻子柳琴。

上次与马跃之畅谈时,马跃之兴奋得像是一名刚去武汉大学看过樱花,得知原来世上美女如此之多的大学男生。马跃之如此高兴的原因是自己还能和柳琴做爱。让这对老夫妻重操旧业的原因则是柳琴从随州出差回来,突然说起要带上他去当蜂农。在省养蜂学会工作的柳琴没有让马跃之太惊讶,她这次去随州,在离曾侯乙大墓不远的一家汽车改装厂里见到一款养蜂专用汽车,车上有一间供夫妻二人休息的房间,房间里有空调、电视、淋浴设备等。柳琴说,这种养蜂汽车特别适合情侣使用。两个相爱的男女,自己驾着养蜂汽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遇到收费站就走绿色通道,不用交一分钱的过境费或通行费,见到有花开放的美景,就停下车欣赏几天,并将蜂巢里的蜜摇出来卖了,有数不清的小打工仔替自己挣钱,沿途的日常花费也就有了。柳琴连开车的线路都设计好,每年五月从武汉出发,往北一站站地先到河南、陕西、内蒙古,再到甘肃、青海、西藏,然后从云南、贵州、广西、湖南绕回来,正好一年时间,国内所有开花的季节都赶上了。不仅不用花一分钱,还有可能小赚一笔。这美好的遐想使得这对老夫老妻动情了。等到恢复平静时才想起来,他俩都不会开车。柳琴因此对马跃之说,她一定要鼓动曾小安如此试验一回。马跃之觉得她是异想天开,正在读现当代汉语言文学博士的曾小安还好说,郑雄有厅长官职在身,岂能够如此自由散漫?

曾本之刚想到柳琴,柳琴就出现在他家楼下。

从事考古工作的人反应都比较慢,这是他们的工作特性决定的。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建筑工人,一天就能挖几立方米的基坑。一个年过六旬的农民驾驭一头老牛,一天能耕三亩地。一个考古工作者,守着各式各样的先进设备,三天下来都挖不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陶罐;如果是发掘一尊青铜重器,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让其全部显形。

曾本之的思绪从柳琴还是这么漂亮,再慢吞吞地意识到这个退休女人不在家侍候马跃之,先是让省养蜂学会返聘,几年之后按规定不能返聘了,又自觉自愿地留下来当义工时,柳琴已经说了一大通话,其中包括她最喜欢说的几句名言:男人所谓上班就是不用听老婆的唠叨了,所谓下班则是不用看老板的脸色了。女人不同,女人上班是为了回家后更好唠叨,女人下班则是为了让老板的脸色更加难看。

柳琴是来找曾小安的。论年龄辈分,柳琴与曾家交往应当首选安静,偏偏柳琴十次当中有九次半是找曾小安。当然,这事也还有某种天意,柳琴比安静大几岁,模样一点不显老,与曾小安站在一起,哪怕努力认真辨认,也只敢说她们长得像姐妹。看不出她们兴趣有多相同,但她俩就是有事没事黏在一起,不是逛街就是泡吧。弄得曾小安经常上午出去,直到晚九点以后才回家,人进屋了心在外面,还要抱着手机与柳琴窃窃私语一番。

柳琴嗔怪曾本之将自己的老公拐跑了,还说:“两个老男人黏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意思,不如趁着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弹,多陪陪老婆。”

曾本之就说:“我也想驾驶养蜂汽车,带着老婆周游列国,只是这把年纪了,哪怕有驾驶执照,人家也不会让我开车。”

柳琴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可她还是笑出声来,而且还称马跃之是老顽童,家里的事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往外说。曾本之也笑,让她快点打电话,叫曾小安下楼。

柳琴却说:“不能打电话,一定要爬到你家楼上,亲自将曾小安接出来,免得有人见不着曾小安,会跑遍武汉三镇找醋吃。”

看着柳琴进了自己家的单元门,曾本之才继续往楚学院走去。

楚学院离东湖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千多米,虽然临近双向八车道的东湖路,却很幽静。曾本之从进门起,只要碰到人,对方都会礼节性地主动打招呼。这类寒暄,最突出的是它的仪式感,缺了又不行,多了又让人不舒服。好在电梯里没有别人,曾本之独自上到六楼,正要打开挂有“楚弓楚得”门牌的办公室,忽然发现南边隔壁“楚乙越凫”室的门是开着的。

曾本之愣了愣,然后大声问:“谁在屋里?”

片刻后,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是我!我叫万乙,是新来的!”

曾本之这才走过去:“听说了,在南京大学读的博士?南京大学重视田野考古,学问越好越像做体力活的。你这样子好像有悖南京大学的传统啊!”

后面的这些话,是曾本之站在门牌为“楚乙越凫”的办公室正中间说的。曾本之刚刚得知楚学院安排万乙在“楚乙越凫”室办公,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间屋子空置八年都没被人动过一张纸。曾本之要万乙将行政科配给的新椅子退回去,书柜上了锁的不要动,没上锁的也不要动,每本书、每张纸都要保持原来的模样,就连那本八年前的台历也不要多翻动一下。

万乙小心翼翼地表示:“如果旧的东西一点也不让动,我在这屋里只怕转身都很困难!”

曾本之武断地回应说:“如何转身那是你自己的事!”

万乙心有不甘,就说:“听他们说,之前是您的得意门生郝文章在这屋里办公!”

曾本之面露愠色:“住嘴!不要再说了!”

万乙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坚持往下说:“郝文章不是因为盗窃曾侯乙尊盘,被法院判处服刑八年吗?像他这样就算服刑期满,也不可能恢复公职回到‘楚乙越凫’室的!”

曾本之轻轻动了两下手指,示意万乙走近一些,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说了一句:“叫你不要再提这个名字,如果你非要这样说话,你在楚学院就是连蜣螂都不如的那种东西。”

万乙说:“什么叫蜣螂?蜣螂是什么东西?”

曾本之说:“找你的小学启蒙老师问去。”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曾本之站在屋子中间出神,不再说任何话。

临走时,他才重新开口说了五个字:“记住我的话!”

曾本之刚回到“楚弓楚得”室,万乙就跟了过来,主动帮忙开窗户换空气,烧开水泡茶,还在征得曾本之的同意后,将存放在桌面上的一堆邮件,一一剪开封口,再放回原处。

曾本之看着万乙做完这些,心里有话,却不愿意说出来。

万乙显然发现曾本之的嘴唇动了两下,就主动说:“曾老师如果有事就请吩咐。院里让我暂时在‘楚乙越凫’室办公,就是要我优先帮您跑腿,然后才是搞研究。”

曾本之嘴里发出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何意思的两声哼哼。年轻的青铜重器研究者已经退到门口了,曾本之才示意让他转回来。曾本之还是不说话,像握别一样将万乙的手拿到眼前看了一阵。万乙的手十分粗糙,从指尖到手背,没有一丝读书人特有的白嫩,反倒像那群天天在黄鹂路西段东亭邮局门口等待临时工作机会的乡村中人。

曾本之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先前没有的柔情:“往后你可以每个月来我这里聊一次。”

喜出望外的万乙找不到别的话作为表示,张口将心里最想说,又没机会说,实在憋得不能再憋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一定会按时来打扰曾老师。确定来楚学院工作之后,我就想好了第一个研究方向,用失蜡法复制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不置可否地说:“年轻人都是这样,喜欢挑战难度最大的课题!”

万乙胆大起来:“我好喜欢楚学院!头一天报到,见所有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一个带楚字成语的门牌,那种感觉实在太浪漫了。我一直觉得浪漫古典是楚与秦的最大文化区别。”

曾本之不冷不热地说:“有浪漫就有恶俗。”

万乙说:“不管怎么样,总比要到历史中去寻找浪漫的地方好!”

曾本之说:“以后每天上班,先将自己的门牌擦干净。”

万乙带着欢天喜地的表情离开后,曾本之在走廊里走了走。

南边隔壁挂着“楚才晋用”门牌的办公室是马跃之的,到现在还锁着门。再往前走,那扇挂着“楚越之急”门牌的办公室是为郑雄保留的。从前郑雄天天在这屋里进出,现在来得少了,无人擦拭的门牌上灰蒙蒙的,像是心脏病人的脸色那样暗淡无光。与“楚越之急”相邻也是靠北边最后一扇门上挂着“楚馆秦楼”的门牌,实际上是楚学院的会议室。到此就得转身往回走。曾本之总是这样,平时在“楚弓楚得”室做些研究,累了困了便开门出来在走廊里走几个来回,先往东,再往西,从不违规。往西走过现在安排给万乙使用的“楚乙越凫”,就到了走廊的另一端,那里有一扇门,挂着的门牌上写的成语是既大器又狂放响当当硬邦邦的“楚璧隋珍”。

与六楼的其他门牌相比,“楚璧隋珍”要洁净亮堂许多,大约是擦拭太多的缘故,那木制的门牌上竟然出现一般古玩古董上才有的包浆。“楚璧隋珍”室基本上是空着的。但也没有彻底空置。往年省博物馆展出的一级以上青铜重器,除了实在搬不动的曾侯乙编钟,其他稍小一些的鼎簋等器物,每年都要搬到这间屋子里进行例行检查。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博物馆可以自己做这些事了,为了突显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的权威性,唯独保留曾侯乙尊盘必须送到“楚璧隋珍”室年检的规定。这项特权的保留,也得益于郑雄出面据理力争,才给楚学院和曾本之保住这点颜面。郑雄说的话确实很难被驳倒,不用说是省博物馆,就是在整个大中华文化圈,曾侯乙尊盘是迄今为止唯一不可仿制的国宝级青铜重器。在楚学院“楚璧隋珍”室进行年检,可以使曾本之这样的学界泰斗顺便进行零距离观测研究。像曾侯乙尊盘这样天下无双复杂精美的国宝,哪怕一万年弄不清楚它的奥秘,也绝对不可以采用物理取样方式进行破解,唯一可行的研究方法就是肉眼观测,在时间、温度、湿度和光线相对固定的条件下,观测的效果自然要好很多。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就是这屋子叫“楚璧隋珍”的原因,却不知“楚璧隋珍”室的真正主人正是那封甲骨文书信的签名者郝嘉。二十多年前,郝嘉在“楚璧隋珍”室可以望见东湖的窗口纵身一跃飞天而去。

曾本之有“楚璧隋珍”室的钥匙,而且总是随身放在裤袋里。这一次,他将手伸进裤袋里,取出来的只是一块白手绢。曾本之用白手绢在那门牌上细心地擦了好一阵。擦拭完毕,他后退一步,对着门牌再站一会儿,这才略有恍惚地回到“楚弓楚得”室。

不等曾本之回过神,马跃之就来了。一年四季,马跃之身上的衣服都是用丝绸做的,他曾说过,死后穿的寿衣也必须是丝绸的。一头皓发,再配上飘飘的丝绸衣服,马跃之给人的印象真的有些飘飘欲仙。

神仙风格的马跃之见面就说了一大实话:“我在一楼碰到新来的万博士,他想将多余的椅子退回去,行政科却不收。问是怎么回事,他说被你骂了!”

曾本之说:“我没骂他,只是不让他在‘楚乙越凫’室里乱搬乱动。”

马跃之说:“你就不要狡辩了,难道说放狗屁是骂人,放犬屁就不是骂人?万博士问蜣螂是什么?连蜣螂都不如的那种东西又是什么?我告诉他,蜣螂就是屎壳郎,比屎壳郎还不如的东西有很多种,在楚学院六楼,这种东西指的是鼻屎!”

曾本之说:“好了,你就不要说了,我也是一时兴起才失态的!”

马跃之说:“依我看,这是楚学院书记所做的最有专业精神的一件事。让万乙待在‘楚乙越凫’室做研究,可以算做是保持优良传统之举。”

曾本之说:“此话怎讲?”

马跃之说:“说实话,万博士的气质还真有点像‘楚乙越凫’从前的主人郝文章!”

曾本之不由得感慨地说:“他刚见面就敢与我顶嘴,这一点还真有点像。不过,最像的还是他那双手,我仔细看过,那才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手!”

马跃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说过,研究青铜重器的人不能只看论文著作,还要与本之兄比比手才行。用这个标准来评价楚学院的那些接班人,当年有个郝文章,如今就数万乙万博士。不是我说,连柳琴都说,看看郑雄那双手,真是越来越嫩,越来越伪娘了,真的回楚学院,只能改行跟着我与漆器丝绸为伍了。”

曾本之马上表示:“这话可是从你自己嘴里迸出来的!前几天你还手摸着‘楚才晋用’门牌发牢骚,说楚庄王身上的王袍哪怕是嫦娥养的蚕,七仙女织的丝绸,王母娘娘亲手绣成的,也不如随便一个糟老头用破铜烂铁做的破烂玩意儿。以后你再这么说,我可不依你了!”

马跃之板着脸说:“心里有不快说说还不行吗?别说两千年前的丝绸,就是三千年前的丝绸也没什么用,盗墓贼不要,文物贩子不收,大贪官看不上眼,小贪官嫌麻烦,暴发户怕沾着晦气,小三和二奶又当它们是一堆破烂。看看从你手上经过的那些破铜烂铁,动不动就是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人民币。要是发几句牢骚都不让,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曾本之明白这是玩笑话,也跟着说:“你也不要太贪,人生在世有所得必有所失。青铜重器说起来好听,追究起来,哪一件背后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重则诛灭九族,轻的也要五马分尸。你手里的丝绸就不一样了,你所看到的是丝绸背后的美人柔媚,玉体横陈,灯红酒绿和莺歌燕舞。”

马跃之说:“这话也对,丝绸后面只有风花雪月,青铜重器里里外外全是刀光剑影。只可惜风花雪月再美,也只能做那些刀光剑影的陪衬。就像现在,研究丝绸的我只能做研究青铜重器的曾老泰斗的陪衬。”

曾本之说:“你还想陪什么衬?看看你家那位,臭美得连安静都看不上,出门逛街非要拉上小一代人的曾小安才觉得不丢份儿。”

说到这里,曾本之忽然一转话题,小声问:“柳琴说郑雄越来越伪娘,有没有当面说给曾小安听?”

马跃之说:“肯定说过,柳琴将曾小安当成返老还童的仙丹,一天到晚尽同曾小安聊些时髦话题。我想起来了,是曾小安主动说郑雄很伪娘的。有天晚上柳琴在家里看电视,看得好好的,非要将我从书房里拖出来,看那个比女人还女人的人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得知,从甲骨文开始的汉语又前进了一大步,发明创造了‘伪娘’这个词。柳琴说是曾小安教她的,曾小安教她时,顺便用这个词将郑雄形容了一番。曾小安说郑雄很伪娘是有几分道理,像我们这样纯粹搞研究,只对历史真相负责。自打当上副厅长,郑雄就不能再对历史真相负责,首先得对管着他的高官负责。所以,但凡当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伪娘。就像昨天下午的会上,郑雄恭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就是一种伪娘,只不过这种伪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莲,三分之一是王熙凤,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盘丝洞的蜘蛛精。”

曾本之不由自主地叹口气:“我算是佩服到家了,天下做朋友的关系再好,也没有谁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人家的女婿。”

马跃之说:“幸亏我是几十年如一日,从一开始就反对你选郑雄做女婿,否则,还以为我心里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

曾本之说:“鬼话!你还能有什么打算。柳琴能生育时你怕毁了她的花容月貌,等到想要她生育时,又生不出来。你只要有个儿子,哪怕是痴呆疯癫二百五,我也要让小安做你家的媳妇!”

马跃之说:“罢罢罢!除了郑雄,还有郝文章。真有儿子,我绝不会让他给你女儿当小三!”

二人互相取笑一阵,曾本之又说:“这伪娘的事,你可要管住柳琴的舌头,切不可在别人面前透露半个字。”

马跃之说:“你尽管放心。柳琴爱护闺蜜胜过老伴。她和曾小安常常不知去哪儿待上一整天,如果她不肯说,哪怕用分居来威胁也没有用。”

曾本之笑起来:“你说这话的唯一效果是自己威胁自己,只有你才害怕分居!”

马跃之笑得更开心:“这你就不懂,只要我真的生气了,柳琴就会让着我。”

曾本之说:“空口无凭,请举例说明。”

马跃之说:“这几年武汉三镇的女人像是患了花痴,柳琴也跟着凑热闹,每逢樱花开花就要去武汉大学看看。以往我没注意,那天柳琴又说要同曾小安一起去看樱花,随后果真一整天不见人影。”

曾本之插话说:“这事恐怕有蹊跷,小安有花粉过敏症,特别是樱花开的时候,躲都来不及,不会自讨苦吃的。”

马跃之说:“正是这样。我也是听你无意提及曾小安有这种毛病。所以,那天晚上柳琴回来,说樱花如何美丽时,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冲着她说了那句狠话。她才终于漏了一点口风,说是陪曾小安去汉阳看一个朋友。”

曾本之心里一阵颤动,却咬紧牙关不做任何表示。

马跃之等了一会儿,见曾本之一直没有追问的意思,反而替他着急:“我对此事是有严重疑问的,你自己可不能太麻痹大意!汉阳只有两样东西著名,一是动物园,二是江北监狱。汉阳的女人都往汉口和武昌跑,她俩像坐公交车坐反了方向,反而往汉阳跑,可是每次出门柳琴总是坐着曾小安开的那辆香槟色越野车,岂不是奇了怪了!”

又等了一会儿,见曾本之始终是一副免开金口的样子,马跃之只好说:“你们家的事,你肯定比我清楚,我就不管了,我只管柳琴。她答应往后自觉接受我的监督,外出时会将当天买零食什么的小票拿回来给我看,小票上面都有店名和地址,一看就明白她去了哪儿。”

曾本之终于回应了一句:“你这样管夫人,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变成伪娘!”

马跃之笑起来:“伪娘这词是我教给你的,才一会儿工夫,你就用得比我熟练许多。这也是我佩服本之兄的地方,别人都说与你相比,世道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心里是真的觉得比你差远了。就说这甲骨文吧,从入楚学这一行开始,就没有见过有人将它当回事。大家都认为,将楚简弄通弄懂就足够了。就只有你笨得可以,硬是从《说文》开始,往后倒着学习,学了春秋战国的秦简和楚简,然后学金文,最后才学甲骨文。那时我们都笑你是曾笨之。一九九三年十月,在荆州纪南城旁边的郭店一号墓里,挖出七百二十六枚有文字的楚简,一共有一万三千多个楚字,都说这是轰动全世界的考古大发现,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最早的原装书。对我们来说,最轰动的是之前笨得出奇的本之兄。那些楚简,别人能认出大概就相当不错,一遇到有争议的地方,就只有听你的了。几乎每个字,往后你能说出它在《说文》中变化成什么样,往前你也知道它在金文和甲骨文时是什么样。就是那一次,我在心里彻底向你投降了。说实话,你这个大师的地位,就是那时候打下基础的。我也是在那之后才对你的破铜烂铁看着顺眼了。”

曾本之说:“看顺眼了也没用,青铜还是青铜,不像跃之兄你,一边研究丝绸,一边用丝绸将自己打扮成超龄美男子!”

马跃之大笑着站起来,走到一尊经过修复的楚鼎面前,摸一摸,又退后两步端详一番。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投射在楚鼎上,那层古铜绿闪烁着翡翠光泽。而阳光照不到的部位,青铜楚鼎以它千年修得的庄重与威严,散发着一股无可阻挡的正气。“楚地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

这话是曾本之多年前说过的。

即便是在处处显得老旧的办公室里,楚鼎的浩然之气依然令人感慨。毫无疑问这种气质出自唯楚鼎独有的那种束腰样式。相同时期的秦鼎霸气十足,更多的是一种得势不饶人的蛮横,是一种虎视眈眈欲将天下万物尽归自己所奴役的气焰。与大腹便便的秦鼎不同,楚鼎用一道优雅的束腰将自己与同等物什区别开来,正如世间脊梁坚挺腰撑傲骨之人,自当思哲高尚雄美万方,以诗情气节岁月境界为人生最重,其他权力、地位、财富以及荣誉,都是很轻的东西。沿袭殷商的秦鼎象征政治强权,所以当年秦地有大规模杀伐发生,必然要毁其家祠宗庙,夺其青铜重器,以实现江山更迭。山水孕育的楚鼎浓缩人格魅力,因而楚地最为悲叹的只是贵贱不明,等列不辨的礼崩乐坏。

相比那尊青铜楚鼎,马跃之在正面墙上那幅曾侯乙尊盘彩色照面前停留的时间更长。

曾本之有些好奇,就问他:“跃之兄最近是对曾侯乙尊盘有兴趣,还是对青铜重器摄影有兴趣?上个星期在我家书房,你也在那幅曾侯乙尊盘照片前面站着不动,像是看美女一样。如果是看美女,你赶紧去武汉展览馆,报纸上说那里的车模如何如何,好多五十多岁的老汉在那里围着看。你这七十多岁的老汉去看看怕什么!”

马跃之一边继续看,一边回答:“我有些觉得,这张照片与你家的那张照片有哪里不对!”

曾本之说:“都是博物馆提供的,可能是彩色与黑白的区别吧!”

马跃之安静了一阵,再坐下来,二人相对,各饮了一杯清茶。

突然间,马跃之说:“本之兄有吉兆啊!”

曾本之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想羞煞我呀!”

马跃之说:“是真的,我闻到本之兄身上有股异香!”

曾本之说:“你不要以为我也是伪娘吧?”

马跃之说:“我不是开玩笑,隔着茶几,都能闻到有香气袭人!”

话说到此,曾本之忽然明白过来,他将那封信取出来,递了过去:“请跃之兄看看这封信。”

马跃之接过信后,放在自己的鼻尖上深深地嗅了一下,有些自鸣得意地对曾本之说:“我说得没错吧,这信笺上确实有股异香。”

曾本之没有接话,只是示意让他看了信再说。

马跃之将写在信笺正中间的四个甲骨文文字平放着看了看,又对着窗口的阳光看了看。他不太有把握地问:“这不是金文吧?”从曾本之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之后,马跃之依然有些犹豫地说:“前面一个字好认,一个人掉进坑里,有人伸手拉他起来,是为拯救的拯字。第二个字肯定是‘之’。第三个字好像是‘承’,最后面这个字,‘拯之承’这句话的思路来猜,应当是‘启’——对吗?”曾本之再次点头确认之后,马跃之才放心地表示,“这像是有人在发布预告,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不会是像一九四二年延安搞‘抢救运动’,或者像一九八三年要清除知识界的精神污染吧!”

曾本之又将信封递过去。

马跃之将上面的文字匆匆扫了一遍便叫起来:“看起来这个人比我还了解你。相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周一下午四点半到东湖边临水赏花的雅兴。”

曾本之说:“哪里有雅兴,只是图个清静。”

马跃之说:“又不是研究青铜重器,这么轻松的事,也不叫上我。”

曾本之说:“时间不长,也就那次曾侯乙尊盘出事之后开始的。”

马跃之心里一愣,表面上还显得若无其事,再开口时,已将话题转回那封信上:“本之兄是要我帮忙判断写信的人是谁?写这封信的目的?”

曾本之说:“是的,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跃之说:“到底是大师,搞研究时甲骨文和青铜重器一起来。现在又想人与事同时弄清楚。”

曾本之说:“跃之兄莫开玩笑,除了我,你是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连安静那里我都瞒着没有做声。”

马跃之说:“你真的没有与郑雄说?”

曾本之不高兴了:“若是与郑雄说了,我就不会与你说。”

马跃之会意地点点头后,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

他先从字开始分析,现在一般人写字都用电脑,用圆珠笔和钢笔的都越来越少,能用毛笔写字的人就更少了。全世界研究甲骨文的人只有五百多人,他们当中能用毛笔写甲骨文,而且还活着的大概不会超过十个。正因为人数极少,这些人便显得格外执著,为人做事也格外古典,只有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此不合常理的招数。除此之外,在那些练习书法的人当中,也还有一些人专攻甲骨文风格。书法家写甲骨文,其技法无外乎是对原始甲骨文的模仿,普遍看不到几千年前的祖先为条件所限,只能用刀锋利器在龟甲或者牛肩胛骨上刻写的痕迹,其文字风格表象的暴戾、狂猛、犀利是那个时代文明的无奈,而非真的就是无奈的文明。夏商周时代的甲骨文,主要用于祭祀,用于朝拜天地和对不明事物的求知。这种时候,连五体投地、以身代牲的举动都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够带着失敬的心态,用一些不雅的举止来表达景仰呢?

曾本之收到的信中,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没有书法家在对原始甲骨文刻意模仿时,误将粗暴、鄙俗、衰微当成风格的痕迹。相反,那种自然天成的峻傲瑰丽与深邃雄伟,恰恰体现了甲骨文时期,文明初步兴起的那种令人身心愉悦的景象。又因为甲骨文总共只发现两千多个字,其中还有相当部分至今无法辨读。信中的“拯之承启”四个字,正好是甲骨文所能够书写的。换做一般书法家,可能从金文、秦简或者楚简中找些字来替代,再不然就用拆字拼字的方法,写出甲骨文中本来没有的字,不用过于典雅的“拯之承启”,而换成直截了当的四个字:开始救人!据此判断,只有成天与甲骨文打交道,对甲骨文背后的历史与文化有较深研究的人,才能写出这种能够体现夏商周时代人文气节的甲骨文。

马跃之的这些判断,曾本之深表认同。

他自己也发现写信的人与平常人的习惯不同。

曾本之在撕开信封的那一刻,虽然人在野外,风清水阔,也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墨香。

现在的人用毛笔写字,即便是书法家与水墨画家,早就习惯用现成的墨汁写字作画。这种墨汁是越新鲜越好,存放的时间稍一长,墨汁里的成分就会产生不良反应,且不说书写时的感觉会变差,普通人能察觉到的气味与色泽也会发生变化。现在的水墨作品,拿到手里是闻不到墨香的。

曾本之收到的这封怪信却不同。

仅从邮戳上的日期来看,已在邮路上走了三天。

三天之后,曾本之将信函捧在手上时,先闻到一种幽幽的沉香。这不是荣宝斋等专营商店里卖出来的墨汁所能有的。只有用存放上百年的古墨现研现用的墨汁才具有如此芝兰之香。古墨是用松烟、油烟,再加入珍珠、玉屑、龙脑、麝香等名贵药材,经过一系列繁琐的工序,千锤万杵而成,否则哪会温软如玉,幽香恒久。

曾本之举起信笺,让马跃之对着阳光看“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墨迹,又用放大镜看墨迹中的物质。那些放大镜刚好能够分辨的颗粒,以一种细微之细,细微之微,极为均匀地分布在墨迹之上,如此质地好似马跃之研究了几十年的古丝绸。

毕生专注楚学研究的曾本之和马跃之,对于纸的发明和使用,是起源于西汉早期的放马滩纸,还是开始于东汉蔡伦纸的历史纠结,原则上不会涉及。但楚学院里其他同事所做的相关研究,虽然不能详尽掌握,也时常有所耳闻。比如现在最流行的古字画辨伪,首要一项即是闻其墨香:古时的读书人用墨极为讲究,先贤们就更为挑剔了。如果在一幅号称某先贤的水墨作品上闻不到半点墨香,更不说有某种异味,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同事,就会像对待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免得坏了自己的嗅觉。其次是看其墨迹:墨迹如何,首先在于研墨。研墨要重按轻研,手按在墨上的力量应稍重,按得轻,发墨就慢。研墨的时候则急躁不得,速度一快,墨粒就会变粗。此外还得身直向定,研墨时,墨与砚面要垂直,若是倾斜,研的时候墨易出角,这样的脆角很容易崩裂,形成墨团或者大颗粒,让墨质显得不均匀;所谓向定,就是说研墨时应始终按照顺时针方向,不能一会儿顺着来,一会儿逆着来,否则,墨汁中易起泡沫,影响书写的效果。

看看研究得差不多了时,曾本之想起一句话:研墨如病夫,是说人有点毛病时,身体虚弱,其力度反而适合研墨。他觉得从墨迹上看,这墨是一位身体较为虚弱的人研出来的。马跃之倒不是特意抬杠,他笑着提醒说,古时文人还有红袖添香的习惯,妙龄女子除了陪着读书,重要的还是写字作画时,在一旁帮着研墨。因为女子的身手力度小,加上性格的柔韧,也是最适合研墨不过了。

闻也闻了,看也看了,说也说了,笑也笑了,二人随后便认真起来。

马跃之说:“本之兄心中肯定已有结论,只是还有点犹豫,所以想要老弟我助一臂之力,或者做个见证。”

曾本之说:“说结论为时尚早,想请跃之兄做个见证的意思却是有的。这个时代,科技越发达,装神弄鬼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马跃之说:“只要心里没鬼,别人再怎么装弄,也伤不了自己的半根毫毛。”

曾本之说:“此话极是,我是要先弄清楚自己心里有没有鬼!”

马跃之说:“岂止是你,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在与死人打交道,确实有替自己弄弄清楚的必要。”

曾本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与之前没有两样,他说:“你相信‘拯之承启’四个字,真的出自郝嘉之手?”

曾本之总算亲口说出此前一直不愿说出的人名。

作为人名的郝嘉二字,从古怪的信件现身的那一刻,就一直以红色印章的形式出现在用甲骨文写出来的“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左下方。那红红的方块,一会儿像血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早霞的色彩。一九八九年夏天的那个早晨,孤独地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郝嘉,正是在这两种颜色中既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地去往生命的终点。悄无声息是对公共社会而言,轰轰烈烈则是在许多人心里。

马跃之反而将声调提高一些:“我也只能这样想了。若是郝嘉之外,还有人能与他媲美,那可真是高人中的高人!”

二人都在小心翼翼回避的某个东西一旦被捅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多了。

马跃之十分怀疑,一九八九年夏天去世的郝嘉果真能够变成鬼魂,二十年后将重新介入人间事务,要“拯之承启”什么?用现代汉语来说,他要“开始拯救”什么?从事楚学研究,免不了要参与一些考古活动,所谓考古,说绝对点就是挖掘古墓。迄今为止一些最为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对那些大型墓葬挖掘的结果。当今中国被绝对禁止,但红黑二道最想进行考古与盗墓两类挖掘的历史遗迹,都是超大型王陵。这些年,曾本之听同行说过,也亲身经历过一些与鬼魂相关的灵异事情。有鬼魂和没鬼魂,这样普普通通的议论与幻想,对整个楚学院的同行来说,只是没有多少意义的笑料与谈资。

说归说,马跃之与曾本之的想法一样,真正让他们觉得不安的或者说是难以把握的,是人为的装神弄鬼。为此,在整个上午的对谈之后,他们最终做了如下结论:郝嘉作为楚学院与他俩同辈的同事,死亡是毫无疑义的事实,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身为死者的郝嘉,二十年后,写给曾本之的信也是毫无疑义的事实,“拯之承启”四个字所表达的内容也是不能否定的。用他俩的话说,这两个结论,一个是矛,一个是盾。既不能说这样的结论,等于没有任何结论。也不能说,这是一点结论也没有的结论。郝嘉已经死于二十年前是一条线索,郝嘉死了二十年后突然给当年的同事写信又是一条线索。

所以,在结论之外,还有一个结论。

那就是必须耐心等待郝嘉再次来信。

就算这种通信没有丁点重大历史意义,凭其看不见,摸不着的奇趣,作为死者的郝嘉也许会再试一次。

从楚学院办公楼出来后,他俩在大门口握过手,正要分头走开,曾本之忽然紧走两步靠近马跃之:“柳琴再去汉阳时,你给我打个招呼。”

马跃之将曾本之看了好几眼才回答:“你要收买我当狗特务,也得出个价呀!”

曾本之说:“这哪叫特务,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孩子的动向,又不是侦察老伴有没有红杏出墙。”“我宁可去调查自己家的红杏,也不会去查曾本之的老伴,那不是自寻绝路。”马跃之一边说,一边将话题扭转了,“如果郝嘉真有灵魂存在,他一定知道今天上午我们谈话的所有内容。”

曾本之想了想才回答:“对!鬼魂是无所不在的。”“等有了第二封信就好办了。不然,就像曾侯乙尊盘,天底下只有独此一份,说什么都不能不让人相信,但也不能不让人不相信!”

像是说漏了嘴,马跃之突然打住,并且不等曾本之回应,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肆

“有一种怪梦,从武汉到北京、上海,再到东京、纽约和巴黎,全世界大约只有五个人会遇上。按照怪梦出现的规律,这五个人当中,前四位只是偶尔到相同主题的梦中逛一逛。就像大多数男人,被法律上称为配偶的女人拖去新建成的楚河汉街逛上一整天,然后女人遇上谁就对谁说,遇不上谁就对自己的配偶说,从这街口到那街头,从美食店到美容院,从上身的波霸文胸到下身的情趣内裤,从汉街上的痰,到楚河里的水,像那几个说电视评书的教授,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说个没完。被称为配偶的男人缺少这份审美修养,万般无奈地跟在也被称为配偶的女人身后,胡乱走,胡乱看,胡乱想,最终只记得像散落在青铜重器旁边几只陶片一样的东西,譬如其他人都不会留意的一处街角和在人人都会留意的人堆中爱得太张扬的老夫少妻等等。所谓到此一游,也符合如此四位的梦中状态,醒来时无非零星记得几样龟甲、牛肩胛骨或者说是龙骨,稍不注意就会被当做隔夜的异味,在刷牙时刷得一干二净。五个人中的最后一位就不同了。梦里的一切他都不会忘记,不仅是龟甲、牛肩胛骨等称为龙骨的东西,还将那些旁人看一百遍也分不清笔画的甲骨文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用于醒来后,只是睁开眼睛,手脚膀胱仍保持熟睡状态的清晨的第一次思考。”

这番关于怪梦的议论对象是楚学家曾本之先生。

说话的郑雄还不知道,就在自己替曾本之表白之际,曾本之已从梦见甲骨文,升华为与甲骨文实实在在地撞了一个满怀。

不算在阴暗处的那些蝇营狗苟,能够用如此开放的话语公开议论曾本之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那些对收藏在大英博物馆和大都会博物馆的甲骨文,像英文一样熟悉的外籍中国古代史研究者,都会闻曾本之其名而肃然起敬,平常国人就更不便多嘴饶舌了。整个武汉三镇唯有在省文化厅当副厅长的郑雄可以将曾本之说得汪洋恣肆,因为他既是曾本之的女婿,又是曾本之的大弟子。郑雄提起此番闲话的前提,是他认为有关各方对特殊人才需要特别的重视。

郑雄在省直机关厅局级干部中素来以才华著称。所谓才华,大部分表现在口才出众上,这也是水果湖一带的机关单位看人用人的重要指标。郑雄能从楚学院院长任上,升职为文化厅副厅长,且大家一致看好他很快就要接任厅长,原因也在于此。作为当年楚国核心区域所在省份,外地人对楚学的认知大多来自南边的邻省。这两年的情况有所逆转,总结起来原因不少,最为直接的只有两点:第一是作为楚学权威曾本之先生扎实的学问与学说;第二是曾本之的大弟子、文化厅副厅长郑雄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曾本之的研究成果与心得,做了卓有成效并且深入人心的鼓说与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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