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7 14:42:47

点击下载

作者:(清)曹雪芹,(清)高鹗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红楼梦

红楼梦试读:

导读

谭旭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博士后。曾担任北京师范大学团委副书记,现为北京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目前中国最活跃的新锐文学批评家、青年儿童文学学者、少儿出版研究专家和儿童文学作家、诗人。已出版8部童诗集、8部文学理论批评著作,主编、翻译童书近200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多家媒介曾撰文评价其创作成果和学术研究成果。曾获北京师范大学励耘学术奖一等奖、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儿童文学》杂志“十大魅力诗人”奖等。2009年被评为北京市首批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

说起《红楼梦》,只要识字的人都知道它是中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之一,而且从事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人,几乎没有不读《红楼梦》的。记得有一位大作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人,是写不好长篇小说的。”这话看似有些绝对,却是对《红楼梦》艺术价值的肯定。《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也是世界文学经典巨著之一。最初的《红楼梦》以手抄本形式流传,只有前八十回。此后,《红楼梦》续作纷纷出笼,最为红学界关注的版本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现通行的续作是由高鹗续全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书中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背景,以贾宝玉、林黛玉爱情悲剧为主线,着重描写荣、宁二府由盛到衰的过程。即从家族命运和青年的爱情生活两个角度来全面地描写封建社会末世的人性世态及种种无法调和的矛盾。《红楼梦》给现代和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两种叙事模式:一种是家族叙述模式,另一种是宏大叙事模式。此外,《红楼梦》在人物塑造和社会文化内涵有机融入方面,也值得后来者学习。因此,不熟读《红楼梦》就做不了大作家也是很有道理的。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繁华的姑苏城中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叫做葫芦庙。庙旁住着一户姓甄的人家,主人甄士隐,洒脱大方;妻子封氏,贤淑温柔,夫妻二人仅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英莲,一家人生活恬淡幸福。

夏日里的一天,甄士隐在书房里看书,不知不觉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那道人问那和尚,“你带着这蠢物,打算去哪里?”那和尚回答:“你放心吧,现在正好有一批痴男怨女都要去人间经历,我让这蠢物也去经历一番。”那道人道:“近日又有孽缘下凡历劫?”那和尚笑着回答:“这件事还真是稀奇呢,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棵绛珠草,神瑛侍者,就是那青埂峰下的灵石,经常去浇灌这绛珠草,后来这绛珠草修行成了仙女,因为这灌溉之恩未报,一直忧郁伤感,警幻仙子便问绛珠草要不要这次一起下凡去报恩,那绛珠仙女便回答:‘他曾以甘露灌溉,我并无这种神水可以还他的恩德。如今他要去人间,我便也去,只把我一生的眼泪还给他,也就偿还了。’因为这一段传奇,便引出了无数故事。”

那和尚说:“人世间那些自诩的爱情,不过是私尝禁果,暗约私奔的一些无知轻率,并非真正的爱情。这一帮入世的痴男怨女,大概是与他们不同的。”道人说:“那我们也一起到人间,如果能令几个人明白道理,也不枉辛苦一场。”那和尚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和我一起去人间看看。”道人回答说:“行,我跟你一起去。”

那甄士隐听得很清楚,却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蠢物”是什么东西,就上前询问,两人笑道:“这事不能对你说得太明白,不过倒可以给你看看这个‘蠢物’。”说着,取出一块宝玉递给甄士隐。甄士隐看到上面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还没看清楚,那和尚便说已经到了警幻仙子宫中,强行从甄士隐手中夺了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巨响,甄士隐猛然惊醒。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自己还在家中,原来是南柯一梦。此时,奶妈抱着女儿英莲过来了,甄士隐逗着女儿玩,小女孩咿咿呀呀,十分可爱,吵着要上街。甄士隐便抱着她来到门口。这时却走过来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两个人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看见甄士隐抱着女儿,那和尚便大哭,对甄士隐说:“你把这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孩子抱着干嘛,还不如给我呢!”甄士隐听了,只觉得这个和尚是个疯子,便转身进了家门。那和尚还在他身后大笑,口中喃喃念着:“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甄士隐听到这几句话,心中觉得不祥,正要出门问他们究竟,却听见那道士对和尚说:“咱们就此分手,各自干各自的去,事情了结时,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再一起去太虚幻境。”说完,两个人便不见了踪影。甄士隐这时才想起自己梦中之事,后悔不已,心想:这两个人原来就是那两个仙人啊!

甄士隐正在后悔间,忽然看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落魄书生贾雨村走了出来。这贾雨村是个读书人,到他这一代,家族没落,只剩得他一个人,于前年来到此地,盘缠用尽,只得暂时寄住庙中,每日靠卖字作文为生。

雨村见了甄士隐,忙施礼,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莫非是街市上有什么新闻?”士隐笑着说:“那倒不是。刚才因女儿啼哭吵闹,所以抱她出来瞧瞧热闹,正是无聊,你来得正好,到我的书房坐坐,咱们聊聊天解闷。”说着,便叫人把女儿抱进去,自己与雨村携手来到书房。两人刚聊了几句,忽然有客来访,甄士隐只得向雨村谢了罪,出去见客了。

贾雨村等得无聊,便翻书解闷。忽然看见窗外有个女子摘花,生得眉清目秀,风姿动人。雨村便看呆了,这女子本是甄家丫鬟,摘了花刚要走,抬头看见窗内有人,衣服破旧,却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边转身回避,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雨村见她回顾,以为有意于他,心中狂喜,又听到前面甄士隐在请客人吃饭,也就不再等,从后门离开了。

这天正值中秋,甄士隐趁着月色到葫芦庙中来邀请雨村一起喝酒。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酒酣耳热之际,雨村情不自禁,对月高声吟咏。甄士隐听了,大声叫好。然雨村叹自己如今落魄潦倒,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无力筹办。士隐听了,便道:“你何不早说!路费我帮你准备,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当即就叫书童拿五十两白银和两套冬衣给雨村,又嘱咐道:“十九日就是黄道吉日,你乘船西上,等到你金榜题名时,我们再一起喝酒!”雨村收了银子和衣服,客套一番,仍然喝酒谈笑。直喝到半夜,二人方散。次日,甄士隐想起昨夜的事情,准备再写两封荐书,拜托京里的朋友照顾雨村,于是叫人往庙里去请他,无奈雨村已经走了,士隐只得作罢。

光阴易逝,倏忽又到元宵佳节。甄家叫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烟火花灯,半夜,霍启去了趟厕所,等他出来,哪里有英莲的踪影?甄士隐夫妇得知,苦苦寻找,但毫无音讯。夫妻二人只有这一个女儿,如今丢了,伤心欲绝。不到一个月,就因思女成疾,病卧床上。

祸不单行,到了三月十五,隔壁葫芦庙失火,甄家全部家产化为灰烬,只逃出甄家夫妇和几个家人,只得投奔岳丈封肃。甄士隐是读书人,根本不会经营,加上那封肃又哄又骗,弄得甄家越发捉襟见肘,家中艰难。封肃见状,反倒抱怨他们好吃懒做,甄士隐见遇人不淑,心中悔恨,加上思念女儿,抑郁成病,渐渐地落魄不堪。

这一天,甄士隐拄了拐杖挣扎着到街边散心,看见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腌臜,衣着破烂,口内念着:“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士隐听了,便问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如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就叫《好了歌》。”士隐一闻此言,心中大彻大悟,就笑着说:“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一下,如何?”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便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甄士隐便跟着疯道人飘然而去。甄士隐的妻子封氏听闻,哭得死去活来,只好依靠着父亲封肃度日。

一天,那甄家丫鬟娇杏在门前买线,巧遇见本府新太爷贾雨村到任。当晚,便有公差到封家请了封肃去衙门问话,次日,雨村又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了一封密信给封肃,要娶娇杏做妾。封肃巴不得奉承新任太爷,连夜就用一乘小轿把娇杏送进了贾雨村府中。原来娇杏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那个丫鬟,贾雨村在甄士隐赠银之后,上京赶考,一举得中进士,如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见了娇杏,以为甄士隐移居到了此地,故此叫人来请,封肃便把英莲丢失、甄士隐出家之事说了,雨村叹息了一回。

这贾雨村虽有才干,素日却贪污钱财,滥用酷刑,不得人心。不到一年,就被革了职。雨村心中虽然悔恨,脸上却不露出,交代过公事,将历年搜刮的钱财和家人一起送回原籍,自己却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

第二回 冷子兴演说贾家事林黛玉初入荣国府

这一天,贾雨村游历到扬州,听说今年的盐政是林如海。林家人丁单薄,林家夫妇二人只有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二人爱如珍宝,见这孩子生得聪明清秀,便欲请位老师教她读书识字。

雨村听说后,便托了朋友关系,谋得此职,在林家安身。一年后,这女学生因母亲贾氏病逝哀痛过度,旧病复发,多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便到城外漫步,欣赏村野风光。

这日贾雨村正在村中的酒肆里喝酒,不料竟遇见了老朋友冷子兴,两人便闲谈起来。雨村问:“近日京中可有什么新闻异事吗?”子兴道:“新闻没有,倒是京中的荣国府贾府,出了一件异事。”雨村听说是贾家,便问究竟。冷子兴说:“贾府有位公子,生来嘴里便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家里就给他取名叫做宝玉。如今七八岁了,淘气异常,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说奇不奇?”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又道:“贾府中的女儿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叫元春,如今被选入宫当娘娘去了。二小姐迎春,三小姐是偏房所生,名叫探春,四小姐是宁府贾珍的亲妹子,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疼爱孙女,都跟着祖母生活,听说个个不错。”两人又闲聊几句,子兴道:“天也晚了,我们进城再谈。”二人起身刚要走,雨村又遇见了当日同案参革的张如圭。见到雨村,张如圭便告诉雨村京中再次起用旧日革职官员的事,冷子兴听了,便叫雨村去托林如海的关系,到京中去求贾政推荐。雨村领会,两人随便聊了两句,便作别各自回家。

次日贾雨村就去找林如海,林如海正要找人送女儿林黛玉到祖母家,因此满口答应,又托了贾府内兄引荐。贾雨村只作不知,故意问何人,如海便笑道:“若论,他们与你还是同谱呢,是贾府荣公的子孙:大内兄贾赦现袭一等将军,字恩侯,二内兄贾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你大可放心。”雨村心中十分高兴,于是跟着林黛玉一起进京。

到了京城后,雨村便到贾府拜访。这贾政素来最喜欢读书人,何况又有妹丈致意,更是尽心尽力,不久便帮雨村谋得金陵应天府的优差。雨村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林黛玉刚一下船,便有荣国府的人来接。黛玉自知如今寄人篱下,因此处处留心在意。一路行来,果然是公府侯门,气派非常,处处雕梁画栋,朱栏玉砌。进了荣国府,到了上房,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奶奶,黛玉便知是外祖母史氏太君,也就是舅舅贾赦、贾政的母亲。黛玉刚要下拜,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一时哭过了,贾母又一一指给黛玉认人,黛玉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叫请姑娘们来。不一会儿,只见三个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姑娘来了。黛玉忙起身相见,只见迎春温柔沉默,和善可亲;探春却是俊朗高挑,顾盼神飞,见之忘俗;惜春还小,一团孩子气。三人的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大家行了礼,归了坐。

众人见黛玉看起来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便问常服何药,如何不好好疗治。黛玉道:“我从会吃饭时便吃药,直到今日,都不见效。听说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当然不愿意。和尚就说:‘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见哭声,除父母之外,所有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此生平安。’疯疯癫癫的,也没人理会他的话。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正说着,只听后院中有笑语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正在纳闷是何人这样放诞无礼,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美人进来了。此人一身的彩绣,金碧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虽是美貌非凡,却隐约有些凌厉之气。

黛玉连忙起身拜见,贾母只笑着打趣,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的内侄女,学名王熙凤。黛玉忙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只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一面又拉着黛玉的手,问东问西,一面吩咐下面婆子们打扫房间,安置行李。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又趁便跟王夫人回了几件事,王夫人微笑点头不语。撤了茶果后,贾母又叫黛玉去见两个舅舅。贾赦的妻子邢氏忙起身带了黛玉告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黛玉到了宁府,听过了舅舅贾赦的吩咐,又坐了一刻,便告辞回荣府,去拜见二舅舅贾政。进了荣府,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坐在炕上,叮嘱说:“你舅舅今日不在,以后再见面。你三个姊妹都极好,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去庙里还愿去了,还未回来,晚上你便看见了,你以后不要理会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一一答应着,这时有个丫鬟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往贾母处来,又将凤姐的屋子指给黛玉看,嘱咐说:“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

众人吃了饭,便坐下来闲聊。这时,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早听说过这个宝玉玩劣异常,心想:“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已经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面若冠玉,色如春花,胸前挂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大吃一惊,心想:“好奇怪,怎么如此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只见这宝玉给贾母请了安,贾母又叫他去给王夫人请安,回来时,贾母才叫他去见妹妹。宝玉早已看见黛玉坐在那里,真是美得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风。

宝玉细细打量了黛玉一番,又走近黛玉身边坐下,问黛玉的名字,黛玉说了名,又道:“无字。”宝玉笑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妹妹眉尖若蹙,用‘颦颦’为字,岂不是很美!”宝玉又问黛玉:“你有玉没有?”众人不解,黛玉忖度一番,便回答道:“我没有那个。想你那玉也是一件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

宝玉听了,顿时发起狂来,摘下那玉,狠命往地下一摔,哭道:“这个神仙似的妹妹都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我也不要它了!”吓得众人一拥而上,争去拾玉。贾母哄了他一番,从丫鬟手中接过通灵宝玉,亲自给他戴上。宝玉也就不闹了。

这时奶娘来问黛玉的房舍,贾母见两个孩子又小,又甚是和睦,便安排住在一处。于是,黛玉和丫鬟紫鹃、雪雁等人住在碧纱橱内,宝玉和丫鬟袭人、奶娘等人住在碧纱橱外。

当晚,袭人见里面黛玉还没睡,便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紫鹃便说:“林姑娘正在伤心呢,说:‘今天才来,就惹出事来,倘若他摔坏了玉,岂不是我的过错!’”袭人忙劝解了一番,大家又聊了几句,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黛玉和姐妹们见过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王夫人和凤姐正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又有几个人在说话。黛玉不知原委,探春等人却都晓得是在议论金陵城中薛家姨母的儿子薛蟠的官司,听说是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审理。如今舅舅王子腾知道了,叫他进京来。

黛玉等人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就出来往寡嫂李纨房中来了。这李纨是贾政的长子贾珠之妻,字宫裁。贾珠夭亡后,她年轻守寡,只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名叫贾兰,已经入学攻书。所以每日只以针线女红为主,侍奉长辈,教养儿子,陪侍姑娘们读书做针线,其余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林黛玉自进府以来,见贾母疼爱,众姐妹和气,便也安心住下了。

第三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贾雨村刚到应天府上任,不料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原来是薛家因争买婢女,倚财仗势,打死人命一案。雨村听了原告的叙述,正要发签叫人立刻将凶犯拿来拷问,只见旁边站着的一个门子对他使眼色,雨村心里纳闷,便叫退堂,到内室细问这门子。门子拿出一张“护官符”给雨村看,正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门子又道:“这‘护官符’上写的,都是本省极有权势的富贵大家,一旦得罪,别说当官,只怕性命难保,所以叫做护官符。这四家都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如今打死人的薛家,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家世交亲友在外的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依你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概也知道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躲?不瞒老爷说,那打死人的薛蟠早已准备进京,并非为人命官司而逃。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些小事,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如今待我细说给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本地一个小乡绅,名唤冯渊,他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便一眼看上了,要娶回家去,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给了薛家,打算卷了两家的银子逃跑。谁知又没走脱,被两家捉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便吆喝着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死,然后只管带了家人走他的路。这且别说,老爷你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笑着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她!”

雨村叹息道:“真是薄命女儿!且不要议论她,只眼下这官司,如何了结?”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如今反没主意了!小的听说老爷补升此任,便是贾府的关系,这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老爷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他们。”雨村假意说道:“事关人命,岂可徇私枉法?”门子听了,只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只是如今的世上是行不通的。老爷还是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说怎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开堂,只管虚张声势,薛家有的是钱,老爷多断点烧埋银子与冯家,那冯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人,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等我再斟酌斟酌。”

次日坐堂,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一大笔的烧埋银子,也就罢了。雨村了结此案,又写了两封书信,寄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邀功。因为此事都是葫芦庙内沙弥门子所出的主意,雨村后来到底寻了个由头,远远地充发了他才罢休。

那薛蟠幼年丧父,因薛母王氏溺爱纵容,加上家中巨富,所以性情蛮横傲慢,不学无术,终日只是斗鸡走马,游山玩水;妹妹薛宝钗却是博学多才,莹润娴雅,已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薛蟠素闻得京中繁华,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生意,其实都不过为游览风光。

薛母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本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一进了京,便执意往贾府会见亲戚姐妹,薛蟠无法,只得一路奔往荣国府来。那时王夫人已知官司一事了结,又见哥哥王子腾到外地,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见薛家进京来,便极力留住,薛母也有此意,就在荣国府中住下了。

第四回 贾宝玉初游太虚境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这日,宁府中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便准备了酒宴,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一时宝玉倦怠,欲睡午觉,贾母命人好生安置,贾蓉之妻秦氏忙笑着回道:“我们这里有收拾好的屋子,老祖宗只管放心交给我就是。”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自然放心。

然宝玉挑剔,秦氏只好带他到自己屋里去。刚进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只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壁上挂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宝玉含笑说道:“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住得了。”说着亲自铺好床铺,众人伏侍宝玉卧好,便都散了。

宝玉刚闭上眼睛,便恍惚睡去,好似悠悠荡荡,随了秦氏,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野,又听山后有个女孩在唱歌。歌声未息,那边便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美若天仙。

宝玉见是仙姑,十分欢喜,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你带我到处走走吧。”那仙姑笑着说:“我住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是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门掌管人间的痴男怨女,风月情愁。这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只有仙茶、美酒,歌姬舞者,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你是否愿意去呢?”宝玉听说,便跟着这仙姑去了,只见一座牌坊,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转过牌坊,就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中感叹,又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一排配殿,都有匾额对联。宝玉看了,就向仙姑道:“麻烦你带我到各司中游玩一下,好不好?”仙姑道:“此各司中放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是凡眼尘躯,不能先知的。”宝玉听了,再三央求,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随便看看算了。”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几个大橱柜,都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挑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柜上的封条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再看下面的两个橱柜上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另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柜开了,拿出一本册子来,看了不明白,就丢了这本册子,又去开了副册的橱柜,拿起一本册来,但看了还是不明白,便又扔在一边,再去取“正册”看。正看得专注时,那仙姑怕泄露了天机,就掩了卷册,向宝玉笑道:“随我去游玩吧,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宝玉恍恍惚惚,弃了卷册,随警幻到了一处宫殿,只闻一缕幽香,也不知何物。宝玉问及,警幻便笑道:“此香尘世所无,名叫‘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尝过,只觉清香淳美,又问名字。警幻道:“此茶名叫‘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不一会儿,便有小丫鬟来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宝玉见此酒清香甘洌,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音乐奏起,听她唱的是:开辟鸿蒙——刚唱了一句,警幻就说:“此曲《红楼梦》不比尘世中的曲子,想你未必明白,如果不先看稿子,后听曲子,你就会听得味同嚼蜡。”说着,便回头叫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边看着文字,一边听着曲子。

没多久,宝玉却已经听得快要睡着了,警幻只得感叹对牛弹琴,把宝玉送到一处香闺绣阁中休息,宝玉见里面有一位女子,名叫可卿。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只见荆棘遍地,狼虎成群,迎面一道黑水。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不要往前,赶快回头!”宝玉忙止步问道:“这是何处?”警幻道:“这里是迷津。如果堕落其中,就万劫不复了。”话犹未了,只见迷津里的许多夜叉鬼怪要将宝玉拖下去,吓得宝玉汗如雨下,失声喊出:“可卿救我!”袭人等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秦氏此时正在房外,忽听宝玉在梦中唤她的小名,心中纳闷:“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又不好问,只得罢了。

这天,城外的一户姓王的贫寒人家里也有故事。这家的男主人小名叫狗儿,妻子刘氏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名叫青儿,儿子名叫板儿,都不过四五岁。因狗儿白天替人做些活计,刘氏又操持田地家务,青儿、板儿无人看管,狗儿就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生活。因已近腊月,家里无钱过年,刘姥姥便出主意道:“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他们府里的二小姐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何不去走动走动,要是她念旧,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这狗儿名利心最重,听见如此一说,便催刘姥姥前去。次日一早,刘姥姥便带板儿进了城。来到荣府,先找到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见刘姥姥如此而来,一心卖弄自己的体面,便叫小丫头到厅上悄悄地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没有。

这里周瑞家的又说:“我们这里都有规矩的,照理,我是不管这客来客往的,既然你大老远的诚心诚意来投奔我,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如今太太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你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说:“这凤姑娘这么年轻,就有本事当这样的家。”正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跟周瑞家的嘀咕了几句,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到贾琏的住处来。周瑞家的先找着凤姐的心腹大丫头平儿,将刘姥姥的来历说明,平儿听了,便拿了个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周瑞家的听了,便出去引刘姥姥进入院来。上了台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刘姥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面而来,也辨不出是何气味,只觉得满屋中的物件都耀眼闪光,使人头晕目眩。

等了不久,刘姥姥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地招手叫她。刘姥姥于是带了板儿下炕,到了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她唧咕了一会儿,才带她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凤姐家常也是一身皮草,金贵大方,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拨着手炉里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茶。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顾拨手炉里的灰,又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凤姐这才忙着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又叫刘姥姥坐。刘姥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板儿躲在背后,哄他出来作揖,他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来了这里太寒酸,姑奶奶看着也不像话。”凤姐笑道:“这话说得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也就是个旧日的空架子罢了。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得闲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给板儿吃,又问些闲话。不一会儿,周瑞家的回来,回凤姐说:“太太说了,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费心,若有什么话,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只得勉强说道:“今日初次见姑奶奶,论理不该说,只是大老远的奔了来,也只好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蓉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住刘姥姥,问道:“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轻裘宝带,华服美冠。刘姥姥更是扭扭捏捏起来。贾蓉说完了事,退了出去。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转身回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喝茶,出了好久一会儿神,又笑道:“罢了,你先去。晚饭后你来再说。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了一声,方才慢慢地退出去。

这里刘姥姥才接着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来,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只得带了投奔了来。”说着又推板儿,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便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吃了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大早就往这里赶,哪里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叫快传饭来。

不一会儿,刘姥姥吃完了饭,又拉了板儿过来,咂着嘴道谢。凤姐笑道:“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就照应才是。但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了别人也未必信。今日你既大老远来了,又是头一次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天太太给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去。”

刘姥姥喜得眉开眼笑,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怎样,您老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她说得粗鄙,连忙使眼色。凤姐笑而不睬,只叫平儿把银子拿来,又拿一吊钱给刘姥姥坐车回去,凤姐又客套了几句,便站了起来。

刘姥姥拿了银子钱,千恩万谢地随了周瑞家的出来。周瑞家的一出门就埋怨刘姥姥不会说话,刘姥姥笑道:“我见了她,心眼里只顾着爱了,哪里还说得上来话呢!”二人说着,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自是不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激不尽,从后门去了。

第五回 比通灵宝玉识金锁探宝钗黛玉露酸意

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出门,便来给王夫人回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家常去了。周瑞家的便往梨香院来,见到王夫人和薛姨妈正在说些家务人情。周瑞家的不敢惊动,就进了里间。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正和丫鬟莺儿一起描花样子。见她进来,宝钗放下笔,笑着让坐。

周瑞家的一面在炕沿上坐了,一面说:“姑娘可好?这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去,难道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道:“哪里的话。我那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门。”周瑞家的道:“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也该趁早请个好大夫来治断了根才是。”

宝钗听了,笑道:“这病还亏了一个癞头和尚,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引子,倒还有点效。”

周瑞家的便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宝钗笑道:“这个方子可真把人琐碎死了。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引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这药可有名字?”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做‘冷香丸’,如今好不容易配成了一料,从家里带了来,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来答应,回了刘姥姥的事。

刚要退出,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花样十二枝。给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哥。”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吧,又想着她们。”薛姨妈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周瑞家的拿着花匣子,顺路先到迎春、探春、惜春住处来,只见迎春和探春正在窗下下围棋,二人住了棋,道了谢,命丫鬟们收了花。周瑞家的又见惜春正在外面,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于是将花匣打开,让惜春取了花儿去。

周瑞家的便往凤姐处来,见了平儿,周瑞家的说了送花一事,平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平儿手里拿出两枝来,吩咐小丫鬟:“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然后叫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找黛玉,此时黛玉正在宝玉房中,两人解九连环做戏。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派我送花儿给姑娘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伸手接过。黛玉看了看,便问道:“单送我一个,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不敢言语。宝玉便问了几句闲话,听周瑞家的说宝钗病了,又打发人去问候宝钗。

过了几日,宝玉去看望宝钗,薛姨妈忙叫人倒热茶来,又叫宝玉去暖和的里间坐着。宝玉走进里间,看见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痊愈了?”宝钗抬头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命莺儿斟茶来。见他挂着通灵宝玉,宝钗便要看看。宝玉便凑近一些,把通灵宝玉摘下来,递给宝钗。宝钗托在掌上细看,只见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又见正面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写着: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着,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发什么呆?”莺儿笑嘻嘻地说:“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也要看宝钗的金锁。宝钗被缠不过,将那金锁拿出来给宝玉看,上面果然写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只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和我的是一对。”又闻见宝钗身上一阵阵幽香,就问宝钗:“什么香这么好闻?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道。”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八成是我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也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着说:“又混闹了,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音未了,林黛玉走了进来,一见两人,便笑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宝玉忙起身让座,宝钗笑问:“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就更不明白了。”黛玉笑着遮掩,说道:“今日他来了,明天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

这里薛姨妈又留宝、黛二人吃饭,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也叫取了斗篷来预备着,又出去叫跟宝玉的小厮们都各自散去。因宝玉提起酒糟鹅掌来,薛姨妈就赶忙也把自己糟的拿来,又灌了最上等的酒来。这里宝玉说道:“不必暖了,我就爱喝冷的。”薛姨妈忙说:“这可不好,喝了冷酒,写字手会发抖的。”宝钗也笑着劝说,宝玉听宝钗说得有理,便放下冷酒,叫人暖了再喝。

正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来给黛玉送手炉,黛玉便借此奚落,问道:“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冷笑着说道:“亏你倒听她的话!平日我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呢!”宝玉听这话,只嘻嘻地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小性儿,也不理睬。

宝玉和姊妹们说笑的,正心甜意洽,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心中不自在,黛玉见了,一面悄悄推宝玉,一面冷笑着对李嬷嬷说道:“往常老太太也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也不行,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该在这里吃?”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又叫宝玉只管尽情吃喝,李嬷嬷见状,也就吩咐了小丫头们几句,自己先回家去了。

一时薛、林二人吃完了饭,又喝完了茶,黛玉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着倦眼说:“我和你一起走。”黛玉听说,便起身告辞,二人一起回房。

第六回 秦可卿魂归离恨天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这日到了贾敬的寿辰,因贾敬长年在城外道观清修,不理俗事,贾珍便将各种果品食物,装了十六大捧盒,让贾蓉带领家人送去,贾蓉听了,立即率领家人去了。

渐渐地就有人来宁府贺寿。先是贾琏、贾蔷,接着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都来了,贾珍和尤氏迎接进去。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座。听说秦氏病着,王夫人就问起秦氏的病来,尤氏道:“她这个病得得也奇。上月中秋后,便一日比一日懒,瞧着竟是很不好。昨日冯紫英荐了一个大夫说,竟是个重病,若过得了今年也就不妨了,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略好些,别的仍不怎么见效。”

凤姐素日与秦氏交情甚好,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吃完饭,凤姐和宝玉就去看望秦氏,宝玉见她形容枯槁,又想起当日在这里做的那个关于可卿的梦,不禁大哭起来,凤姐看了难过,又见宝玉如此,怕烦扰了她,安慰了几句便和宝玉一起回了东府。

这日夜间,凤姐和平儿早已睡下,凤姐刚蒙想睡,恍惚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眼下马上又有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喜事。要知道,这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万不可忘了那句‘盛筵必散’的俗语。”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露。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于是念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欲问时,只听有人回道:“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急忙穿衣,往王夫人处来。此时合家皆知,莫不悲嚎痛哭。因近日林如海去世,黛玉回家去了,宝玉每日形单影只,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只觉心中如被戳了一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袭人等人慌忙上来扶着,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只说不相干,便爬起来,立刻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得由他。

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痛哭一番,又来见过尤氏。谁知尤氏却犯了旧疾,诸事不理。贾珍却哭得泪人一般。

举丧期间,贾珍只管肆意奢华,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外面虽然排场极大,但里面尤氏卧病在床,不能料理事务,各王侯公府的诰命夫人又纷纷前来吊丧,便去委托凤姐料理。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卖弄才干,问过王夫人意见,便应了下来。贾珍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交给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办就怎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体面好看就行。”

一时女眷散了,凤姐立即叫来彩明,造了簿册,又传来升媳妇,要来人口花名册查看,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次日,凤姐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俱已到齐,只听凤姐跟来升媳妇说道:“既托了我,就要依着我行,错一点儿,我可不管是谁,一概按例马上处理。”说着,便吩咐按花名册一个个地唤进来看视。

看完了人,便吩咐道:“这二十个人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只管人客来往倒茶,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就管本家亲戚茶饭,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这四个人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就是他们四个赔偿。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们四个赔偿。这八个监收祭礼。这八个只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一起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剩下的人按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所有物件,直到草木树苗,或丢或坏,就是守这处的人赔偿。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赌钱或是打架拌嘴的人,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规,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哪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时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接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过来。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事完了,自然有赏。”说罢,又吩咐按数发给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人来客往,一时都井井有条了。

凤姐每天不畏辛苦,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这日按名查点,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凤姐叫人传来,那人已经吓得惊慌失措,凤姐冷笑问道:“你比他们有体面些?所以敢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都来得早,只有今日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凤姐方欲说话时,见荣国府四个执事的人进来,都是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叫彩明要了帖子念,听了一共四件东西,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算清了再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又见宁国府里的要支牌领物的,凤姐都料理清楚,打发去了,又发放这人。

凤姐说道:“我若是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按规矩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告诉来升,革他一个月的银米!”众人听说,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又吩咐,“散了罢。”自此,众人兢兢业业,不敢偷闲。

第七回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眼见秦可卿的出殡日期临近,凤姐任重事多,事务更繁。当时又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和家眷回南,准备礼物,写家信问候;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生、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无数事情,忙得凤姐茶饭无心,坐卧不得清净。然凤姐素性好强,只恐落人褒贬,因此费尽精神,事事筹划得十分周到,合族上下无不称叹佩服。

到了天明吉时,宁国府大殡浩浩荡荡,光艳夺目,如压地银山一般。走了不远,路旁便是各家王府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北静王世荣,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也不以王位自居,如今也换了素服来探丧上祭。宁国府家人看见北静王轿子,立刻回报贾珍等人,贾珍、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北静王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相称,十分谦逊。

北静王又问起宝玉,贾政急忙叫宝玉脱了孝服前来拜见。宝玉素闻北静王才貌双全、风流潇洒,今日见来叫他,自是欢喜,急忙赶来参见。只见北静王端坐在轿内,面如美玉,目似朗星。北静王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宝玉,看了通灵宝玉,又问及读书等语,看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言谈清朗有致,北静王极力夸赞了一番,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给宝玉做见面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给贾政过目。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然后北静王自回王府,宁、荣两府诸人自去送殡不提。

宁府丧事完毕,荣府又有喜事。原来元春加封贵妃,皇上准了省亲一事,荣府中便开始修盖省亲别院,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年余工夫,方才建成。王夫人又叫贾蔷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将梨香院腾挪出来,请了教习在此处教演戏曲,以备元春省亲使用,又派家中老妪带领管理。又叫林之孝家的去请十个小尼姑、小道姑来,因家庙铁槛寺中没有住持,林之孝家的便说外面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原本也是读书仕宦之家的小姐,现法名妙玉。文墨极通,经文也熟,模样又极好……王夫人不等说完,便说:“既这样,我们就下帖子请她来。”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自去准备。

贾府中管事诸人,直到十月方才准备妥当。贾政又请了贾母等人进园,色色斟酌一番,再无遗漏,方才上本。皇上奏准: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过年也不曾安生。

转眼就要到元宵,从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地方,又有关防太监巡察,各处关防,又有许多小太监指示贾宅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等。外面又有工部官员、五城兵备道等衙门打扫街道,撵逐闲人。家里贾赦等人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直到十四日,方才安排妥当。这一夜,贾府上下人等都不曾睡。

到了十五日傍晚,园内各处焕然一新,贾母等人都按品服大妆,珠光宝气,府里上下人等都是静悄悄地等着,无一人敢咳嗽。正等得不耐烦,忽见一个太监骑马而来,贾政便问他消息。太监道:“还早呢!”于是贾母等人叫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凤姐则传人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刚点完蜡烛,就有十来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拍手,大家会意,知道是元妃来了,就各按方位站住。贾赦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带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又静悄悄地等了好一会儿,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走来,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过会儿又是一对,也是如此。直到过了十来对,才听见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又有龙旌凤旌、雉羽宫扇等全副执事陈设,后面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在路旁跪下,又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等来,那舆抬进大门,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元妃进了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纱绫扎成的花灯灿烂辉煌,精致非常,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贾妃看园内外如此豪华,心中也感叹奢华太过。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登舟游玩,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都系着水晶玻璃做成的各色风灯,岸边的柳树、杏树此时都用各色绸绫纸绢做成无数花叶,粘于枝上,每一株又悬灯数盏,池中的花灯均用螺蚌羽毛之类做成,船上也系着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争相辉映,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不久弃舟上岸,只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有“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叫人换“省亲别墅”四字。入了园中,只见处处火树银花,灯火煌煌。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到了贾母正室,贾妃一手搀着贾母,一手搀着王夫人,三个人心里都有许多话,一时说不出,只是呜咽流泪。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人,都在旁围绕,也垂泪无言。半日,贾妃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儿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不容易今日回家,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儿我儿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了!”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妃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

此后,两府掌家执事人丁,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在厅外行礼。贾妃又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回道:“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忙叫快请。一时,薛姨妈等人进来,欲行国礼,忙叫免了,贾妃见宝、林二人如娇花软玉一般,忙叫上前。贾妃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人也上来叩见贾母等人,贾母等人连忙扶起,命人款待。

这里母女姊妹会聚闲谈,贾政也在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礼,又隔帘含泪对父亲说:“田舍之家,虽是贫寒,却能聚天伦之乐,如今咱家富贵已极,却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也含泪,贾妃又叮嘱父亲“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说:“园中所有亭台轩馆,都是宝玉所题,还请贵妃赐名为幸。”元妃听闻宝玉能题诗,便含笑说:“果进益了。”又叫快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了国礼,元妃将宝玉揽在怀里,又抚着宝玉的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此时尤氏、凤姐等人上来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带路,同大家一起步行到园门前,只见灯光火树,照得门口辉煌华丽。进了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等处,一路游览徘徊。只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贾妃极力赞叹,又劝贾母:“以后不可太过奢华。”到了正殿,大开筵宴,贾妃在上,贾母等人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媳妇们亲自捧羹把盏伺候。

宴罢,元妃为省亲别院题名“大观园”,又叫众姐妹各题一匾一诗,随意发挥,因贾妃最爱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大处,又叫宝玉再各赋五言律诗一首。宝玉只得答应了,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自忖难与薛、林争衡,只随便做了一首,林黛玉本想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料贾妃只叫做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诗应景。贾妃看过姊妹们的诗作,称赏一番,又笑道:“到底是薛、林二位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及。”

此时宝玉刚作出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做怡红院一首,草稿里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瞥见,便趁众人不注意,推他道:“贵人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做‘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笑道:“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韩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宝玉听了,豁然开朗,笑道:“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也悄悄地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又怕他耽延工夫,就抽身走开了。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才,自是不快,见宝玉构思太苦,便悄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吧。”说完,自己吟成,搓成纸团,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比自己所作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忙写完呈上。贾妃看了,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最好,又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叫探春誊录出方才的诗,传到外厢给贾政等人看。元春又赐给宝玉和贾兰琼酥金脍等物。

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太监跑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呈上,不久,点了四出戏。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情状。贾妃看了甚是高兴,又另外赏赐一番。

不久,又有太监送来各色赏赐之物,贾妃看了甚妥,便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众人谢了恩,执事太监便催道:“已丑正三刻,请娘娘起驾回宫。”贾妃听了,又滚下泪来,却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地不忍放,再三叮咛:“不须挂念,好生保养。若明年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人已哭得哽噎难言。贾妃虽不忍别,无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只得上舆回宫去了。

第八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这天晚上,贾母说薛宝钗是将笄之年,又素来喜欢宝钗稳重平和,正巧她过生日,便出资二十两,唤了凤姐安排戏酒。到了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大家说笑时,贾母便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食物,便依着贾母的喜好说了出来,贾母更加高兴。到了次日,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其余都是贾府诸人。

原来林黛玉自进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倒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暂且靠后了。如今薛宝钗一来,大家见宝钗如此绝色姿容,为人又豁达大方,不似黛玉这般清高孤傲,都喜欢亲近她,暗地里说黛玉不如宝钗,因此黛玉心中常常不忿,宝钗却似浑然不觉。

这日点戏时,贾母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点了一出《山门》。贾母又命凤姐点,凤姐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喜欢插科打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更加高兴。到了晚间戏散,贾母叫人把那个小旦和小丑带进来瞧,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看不看得出来?”宝钗心内知道,只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史湘云便接口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听了,忙对湘云使眼色。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叫翠缕收拾好包袱。翠缕道:“忙什么,等回去时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天一早就走。留在这里看人家的眼色,有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上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恼我,岂不辜负了我的好心?”湘云把手一摔,说道:“你别花言巧语地哄我。我原不如你林妹妹,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宝玉急得赌咒发誓,湘云说:“大正月里,你这些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又爱恼人又会辖制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忿忿地进里间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黛玉也不理他,冷笑道:“你们拿我比戏子取笑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你安的是什么心?莫非她和我玩笑,她就自轻自贱了?她是公侯的小姐,我是民间的丫头嘛!你也是好心,偏偏人家不领你的情,也生气了。你又拿我做人情,倒说我小性子,爱恼人!她得罪了我,与你何干?”宝玉见如此说,越想越无趣,也懒得分辩,自己转身回房。林黛玉见他去了,越发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闷闷不乐。袭人深知原因,却不敢说,只得说些闲话,便说道:“今日摆酒唱戏,明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又笑道:“这怎么说话呢?大正月里的,姊妹们都是欢欢喜喜的,你又怎么了?”宝玉冷笑道:“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些,岂不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她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到这里,不觉眼泪下来了。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句,不禁大哭起来,爬起来填了一支《寄生草》,自觉心无挂碍,便上床睡了。

黛玉见宝玉去了,晚上便来找袭人,袭人将那曲子拿来递给黛玉看。黛玉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宝钗一起看。宝钗看了,笑道:“这都是我昨天一支曲子惹出来的。明天认真参起禅来,我岂不是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得粉碎。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湘云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连林姐姐的机锋都答不上来,你还参禅呢。”宝玉以为自己已经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只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笑罢了。”说着,四人仍旧和好如初。

四人正说笑,忽然有人来说,宫里娘娘差人送出了一个灯谜,叫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做一个进去。四人听说,一起到了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上面有个灯谜。小太监又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却称赞难猜,其实一早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人也都解了,贾环、贾兰等人也都猜了,各自写在纸上。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致,便也叫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让他们姊妹每人各做一个灯谜,写了挂在灯上。又预备下各色玩物。贾政下朝回来,见贾母高兴,又在元宵佳节,晚上也来承欢取乐。

因贾政在这里,大家都拘谨起来,贾母见了,便撵贾政去歇息,好让他们取乐。贾政也知道这意思,连忙答应了退出去。

第九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元春自那日临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叫探春将那日所有的题咏依次抄录,又叫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下谕,命宝钗等人到园中居住,不可封锁禁锢,又叫宝玉也进去读书。

贾政等人接了这谕,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没多日,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于是,到了二十二日,大家一齐搬了进去:薛宝钗住在蘅芜苑,林黛玉住在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在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在怡红院。园内顿时花枝招展,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宝玉进园以来,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消磨时光,又叫茗烟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和传奇故事买来看,又拿了几套雅致的藏在床头下,无人时看,把那些粗俗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这天早上,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坐着看书。正看到“落红成阵”时,一阵风来,树上的桃花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下来,又怕脚步践踏了花瓣,便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一回头,却见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宝玉笑道:“你来得正好,把这些落花扫起来,放在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仍旧把花糟蹋了。在那犄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花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土里化了,岂不干净?”宝玉听了有理,笑道:“待我放下书,来帮你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慌忙藏之不迭,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捣鬼,趁早给我瞧瞧。”宝玉道:“好妹妹,你看了可别告诉别人。真是好书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接过书来,从头看去,不一会儿已经看完,心里还默默记诵。

宝玉又道:“妹妹,你说这书好不好看?”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立刻大怒,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说这些混账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眼圈也红了,转身就走。宝玉哀求不已,林黛玉见了,又“噗嗤”一声笑了,揉着眼睛说:“吓成这样,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也是书上的混账话,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刚掩埋好花瓣,只见袭人走来,催着宝玉回房换衣服会客去了。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刚走到梨香院墙脚处,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便停下来侧耳细听。听得如醉如痴,便坐在一块山石上,细细体会“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正在感怀,忽然香菱走来邀黛玉一起下棋。黛玉便和香菱一起回了潇湘馆,两人下了几盘棋,香菱就回去了。

第十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这天,怡红院里的小丫头佳蕙正在怡红院跟丫头红玉闲谈,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叫红玉去取东西,佳蕙见有事就走了,红玉便到宝钗院内取东西。刚到沁芳亭畔,只见小丫头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看红玉,那红玉装着和坠儿说话,也去看贾芸,四目相对,红玉脸上一红,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到了怡红院中,和宝玉说了一回没要紧的散话,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便起身告辞。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问坠儿:“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是叫小红。你问她做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我倒挑了一块。”坠儿便向贾芸索要。贾芸心中一动,便将自己的一块手帕取出来给坠儿,坠儿接了手帕,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

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懒懒地歪在床上,似有蒙之态。这时,薛蟠派人来请他喝酒,原来,明日是薛蟠的生日。因此,宝玉与众人直喝到晚间方散。

林黛玉见宝玉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听说宝玉回来,便到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已关,黛玉以手叩门。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听见有人叫门,也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天再来!”林黛玉以为院内的丫头没听出她的声音,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听了,竟是回去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又想到自己在家诸事随意,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寄人篱下,若是赌气,也没意思。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声,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独自在墙角边花荫之下,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忽听“吱喽”一声,院门打开,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等人送了出来。黛玉本要上去问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便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那晚,林黛玉含着泪,直到二更方才睡下。

次日是饯花节,闺中女儿都要祭饯花神,所以大观园中的人都一早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人在园内玩耍,独不见黛玉。宝钗便往潇湘馆来找黛玉。正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便取出扇子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穿花度柳,宝钗一路蹑手蹑脚,一直跟到滴翠亭上,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四面是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刚要回来,听见滴翠亭里边有人说话,便站住细听,听见里面正在说什么贾芸,又说手帕之事。

宝钗心中大吃一惊,又听到里面的人说要开窗看看是否有人,宝钗想道:“这些背地里偷情的人,果然心机不错。听声音,像是宝玉房里的红玉,她最是个刁钻难缠的丫头,如今躲也躲不及了,不如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就听宝钗如此说着,两个人都吓怔了。宝钗反而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没见林姑娘啊。”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呢,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又故意进去找了一遍,口里说道:“难道钻在山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

坠儿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见宝钗去远了,便拉红玉说道:“了不得!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倘若走漏了风声,可怎么办呢?”红玉听了,冷笑道:“便是听了又怎样,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人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

这时红玉看见凤姐招手叫人,忙跑到凤姐跟前,堆笑问道:“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见她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问道:“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给绣匠的工钱,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她,再把里头的一个小荷包拿来。”

红玉转身便去了,回来时凤姐正在李纨屋里,红玉便上来回话,话未说完,李纨就称赞道:“这孩子倒是好声口,又说得齐全!”凤姐笑道:“好孩子,明天你服侍我去,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又问名字,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红玉,林之孝的女儿。”凤姐听了,便说道:“既这么着,明天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你跟我去。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长些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纨回去了。

这日林黛玉因夜间失寐,起来迟了,又听说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连忙梳洗出门。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来了,林黛玉也不理他,径直往外走。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昨日中午的事,只是打躬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宝玉,径直出了院门,找别的姊妹去了。

宝玉心中纳闷,自思昨日再没有冲撞她的地方,却不知黛玉为何生气。一面想,一面随后跟了来。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只得跟了她,离了钗、黛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说话,探春这里正和宝玉说,要是出门看见好字画,或是新奇精致的玩物,替她带些来。只见宝钗在那边笑道:“明显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说体己话去。我听一句就不行?”探春、宝玉二人忙笑着过来了。

宝玉见黛玉不在,便知她是躲着自己,低头看见各色落花,重重地落了一地,见宝钗她们往外头去,宝玉等她们走远了,便把那落花兜了起来,往那日与林黛玉同葬桃花的地方走去。快到花冢时,忽然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哭得好不伤感。宝玉看出是黛玉,听见她念诗,宝玉先是点头感叹,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几句,想起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不觉心碎肠断,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正在伤感,忽听见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痴,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长叹一声,便转身就走,宝玉悲恸了一场,见黛玉躲开了,只得自己下山往怡红院来,抬头看见林黛玉在前面走,连忙赶上去,在黛玉身后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不由得站住了,问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和姑娘一桌子吃饭,一个床上睡觉,比别人都亲密和气。如今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天两天的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样才好。弄得我是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听了这个话,便说道:“你既这么说,为什么昨晚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要是这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发什么誓呢。”宝玉道:“真是没有见到你。只有宝姐姐去坐了一会儿。”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头们懒得动,只是你的那些姑娘们得罪了我倒是事小,倘若日后得罪了什么宝姑娘、贝姑娘,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两人正说着,见丫头来请吃饭,便一起往前头来了。

第十一回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林黛玉情重痴公子

这日宝玉到冯紫英家喝酒,薛蟠、蒋玉菡,还有歌女云儿都在这里,大家彼此见过,便依次坐下,摆上酒来。冯紫英就叫拿大杯来敬酒。宝玉笑道:“如此滥饮,既易醉又无趣。不如我出个酒令来,如果有人不遵,就连罚十大杯,逐出席外斟酒。”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大声叫好。

宝玉拿起酒杯一气饮干,先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有理,惟独薛蟠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宝玉饮了一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蒋玉菡也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完,饮了一杯,拿起一朵花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都依了,薛蟠却跳起来喧嚷:“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哪里有宝贝?”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倒不好意思起来,众人告诉了缘故,蒋玉菡忙起身赔罪。

后来宝玉出席,蒋玉菡也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宝玉便叫他:“我有一句话问你,贵班中有个叫琪官的,如今名驰天下,我却无缘一见。他在哪里?”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想了一想,便把自己的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琪官也将自己的一条大红汗巾解了下来,递与宝玉,说道:“这汗巾是茜香国女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连忙接了,又将身上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给了琪官。见薛蟠也出来了,二人于是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见扇子上的玉坠没了,睡觉时又见他腰里有一条大红汗巾,只说道:“你把我的汗巾还给我。”宝玉此时才想起那条汗巾是袭人的,心中后悔不该给人,脸上却不好意思。到了次日,袭人看见那条大红汗巾系在自己腰里,知道是宝玉夜间换了,忙解了下来,掷在一个空箱子里。

宝玉正在梳洗,袭人说:“昨天二奶奶叫红玉过去,我就做主打发她去了。还有,端午的节礼也赏了,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样,我去老太太屋里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天叫你进去谢恩呢。”

宝玉听了,问道:“怎么林姑娘的不同我的一样,宝姐姐的倒同我的一样?别是弄错了吧?”袭人道:“每份都有标签呢,怎么会错呢!”宝玉听了,叫过晴雯来,说:“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叫她爱什么就留什么。”晴雯答应着拿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姑娘说,叫二爷自己留着。”

宝玉洗了脸出门,见林黛玉在前面走。宝玉忙赶上去问道:“我的东西叫你选,你怎么不要?”林黛玉便说道:“我没这么大福气,比不得宝姑娘,有什么金什么玉,我不过是草木人罢了!”宝玉听她提出“金玉”二字来,便说道:“这都是别人说的,我心里要有这个想法,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猜疑,忙又笑道:“你也不用发誓,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只是一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两人正说着,只见宝钗过来,二人便走开了。

晚间,宝钗到贾母处请安,猛然听见宝玉说:“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宝钗左腕上正巧有一串,见宝玉问她,只得褪下来。宝钗生得肌肤丰泽,一时竟褪不下来。宝玉在一旁看着宝钗雪白的酥臂,又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眉目如画,妩媚温柔,不觉看呆了,宝钗把串子递给他,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这样,倒不好意思,丢下串子,回身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嘴里咬着帕子笑。宝钗问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刚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正巧打在宝玉眼上,宝玉“哎哟”一声,吓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

一时凤姐也来了,说起初一要到清虚观打醮看戏,约了宝钗、宝玉、黛玉等人去看戏。又见贾母要去,所以一家子黑压压的都到齐了。观里的张道士进来请安,众人说着话。

正说着,只见凤姐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前儿还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张道士哈哈大笑:“你瞧,我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符早已有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拿了个盘子托出符来。凤姐又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吓我一跳。不说你是送符,倒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大笑。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一下。”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宝玉,放在盘内。那张道士战战兢兢地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到观里各处游玩了一回,方才上楼。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贾母跟前笑道:“众人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这是他们传道的法器,都愿意做敬贺之礼,给哥儿留着玩。”贾母便说道:“你也胡闹。出家人何必这样,这不能收。”无奈张道士执意不肯,贾母只好叫人接了。这张道士又婉转提他见过的一家小姐,说亲与宝玉。贾母回说不管她根基富贵,只模样、性格好,配得上,就来告诉云云。

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便叫个小丫头捧着方才那一盘子东西,一件一件的挑给贾母看。贾母看见里面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也带着一个。”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宝玉道:“我怎么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独别人带的东西上更加留心。”宝钗只装没听见,宝玉又偷偷将那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黛玉见了,越发心里不舒服。

到了第二日,宝玉赌气不去看戏,口口声声只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贾母也就不去看戏了。宝玉心里放不下黛玉,不时来问。林黛玉怕他有个好歹,就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不舒服,今见林黛玉如此说,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算是白认得你了。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连你也奚落我!”林黛玉听说,便冷笑着说道:“我哪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就拿我撒性子。”

宝玉听了,只噎得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狠命一摔,又要找东西来砸,只说:“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得哽咽难语。紫鹃、雪雁等人也忙来解劝,又叫了袭人来。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便拉着他的手,劝道:“你同妹妹拌嘴,也犯不着砸玉,若砸坏了,叫她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林黛玉听了这话,直说到自己心坎上,越发伤心,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接住,又劝黛玉,宝玉见林黛玉又是啼哭,又是气促,又是泪,又是汗,不胜怯弱,见她这样难受,自己又替不了,心里后悔,也滴下泪来。

哭了一会儿,袭人劝宝玉道:“你就看这玉上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一把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就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以后也不戴它了!”

里头只顾着闹,外面的人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偏生遇见了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真是没有一天不操心的。俗语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咽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也不管了。”说着,又将袭人、紫鹃两个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方才平服。

众人去后,宝、黛二人,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只想着这“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来。翌日,宝玉又到潇湘馆来,黛玉瞅了他半天,咬着牙用指头狠命地在他额角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来擦眼泪。宝玉心里本有无限的话,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因此也滚下泪来,便用衫袖去拭泪。林黛玉虽然哭着,却看见他穿着新衣服,竟拿衣袖去拭泪,便将枕边搭的一方手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忙接住帕子拭了泪,又拉了林黛玉的手,说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一天大似一天了,别人看见像什么话?”

一句没说完,只见凤姐跳了进来,笑道:“这会子拉着手哭,昨天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还不快跟我到老太太跟前去,叫老人家也放心。”说着拉了二人就走,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老祖宗叫我去说合,我赶到那里一看,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说得满屋人都笑起来。

第十二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王夫人便置办了酒席请薛家母女,大家坐了一坐就无兴散了。宝玉正在房中闷闷不乐,偏巧晴雯上来给宝玉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说了晴雯几句,晴雯就与他争辩起来。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赶忙过来劝解,晴雯素日是个嘴里从不饶人的主儿,句句尖刻犀利,宝玉越发动了气,便要去回王夫人叫晴雯出去,众人见拦不住了,只得跪下央求。这时林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林黛玉见此情景,笑道:“大节下的,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扑哧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便出门去了,晚间回来,已经带了几分酒意,踉跄着回到自己院内,见院中乘凉榻上有个人睡着,以为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宝玉将她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早上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拉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晴雯见宝玉一身酒气,就叫他去洗了澡来吃果子,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去拿果子来吃。”晴雯笑道:“我慌张得很,连扇子都跌了,倘若再打破了盘子,只怕更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比如那扇子,你就是要撕着玩也行啊!”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扇子来给我撕,我最喜欢撕了。”宝玉听了,便笑着把自己的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扇子,“哧哧”地撕成几半。麝月这时正好走过来,宝玉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二人都大笑。麝月却不知为何。

次日,史湘云来了。贾母叫湘云去逛园子,湘云便带着丫鬟翠缕起身往园子去,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蔷薇架下。翠缕看见文采辉煌的一个金麒麟,忙捡了起来,又拿着史湘云的麒麟瞧,笑着说:“这个倒和姑娘的麒麟是一对儿呢。”湘云看了,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湘云连忙将麒麟藏起,和宝玉一起进了怡红院。

袭人见湘云来了,连忙迎出来,宝玉笑着说:“你早该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了半天,却找不到。湘云将手一撒,“你瞧瞧,这个是不是?”宝玉见了非常高兴,便笑道:“幸亏你捡到了,在哪里捡的?”

史湘云笑道:“幸亏是个玩意,明日当官的倘若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这时,袭人一面斟了茶来,一面笑着对湘云说:“你来了正好,我还有几件针线活要烦你做呢。”正说着话,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贾雨村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相会。”袭人听了,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换衣服,一面抱怨:“这个贾雨村真讨厌,每回必要见我,我又不愿同这些人往来。”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着说道:“主雅客来勤,你也该常会这些做官的人,谈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将来也好应酬世务!”宝玉听了道:“姑娘快请别的屋里坐坐,恐怕我这里污了你的经济学问。”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不过得去,抬脚就走了。幸亏是宝姑娘有涵养,要是林姑娘,不知又要闹到什么样。”

宝玉道:“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不然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林黛玉正好悄悄地走来,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不禁流下泪来,也不进去,便转身回去。

这里宝玉换了衣裳出来,正见林黛玉在前面,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怕人看见,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要死啊,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我忘了情,也就顾不得死活了。”林黛玉嘲笑道:“你死了倒不要紧,只是丢下了什么金,什么麒麟,可怎么办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林黛玉见了,又自悔自己造次,一面安慰他,一面凑上前替他拭汗。

宝玉瞅了她半天,说道:“你放心吧。你总是因为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病。若是心里宽慰些,这病也不会一日重似一日了。”林黛玉听了这话,只觉得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宝玉也怔怔地望着黛玉,两人对望,却又无言。半晌,林黛玉咳了一声,又滴下泪来,转身便要走。宝玉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再说一句话。”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推开,只说:“不用说了,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玉还站着发呆,袭人正巧来送扇子给他,宝玉痴痴的,只以为是黛玉,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心事,从来不敢说,如今我说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别人,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推他,宝玉一时醒过来,见是袭人,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心下暗自思索。正揣度间,宝钗从那边走来,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我正要麻烦她做双鞋呢。”宝钗听见这话,又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现在就不会体谅人呢。云丫头从小没了父母,又寄人篱下住在叔叔家里,他们家嫌费用大,所有针线活都是云丫头做。她在家里,天天做针线活到三更,若是替别人做一点,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叹道:“偏生我们那个小爷,这些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针线活上的人做,我又没这么多时间做。”宝钗笑道:“那我替你做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那晚上我亲自送过来。”两人一路说着,各自回去了。

第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这天,贾政刚送了贾雨村回来,被宝玉撞了个满怀,又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倒有些生气。忽然又有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的长史官来了,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忙出来迎接,那长史官只说道:“下官奉王命而来,只有一件事相求。我们王府里的小旦琪官,最近多日不见,王爷叫我各处访察。有人说,他近日和府里那位衔玉的令郎交情匪浅,因此求老大人转告令郎,将琪官放回,也免了下官操劳寻觅。”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叫人立刻唤宝玉前来,宝玉见贾政生气,又惊又怕,只好推说不知。贾政还未说话,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既说不知此人,琪官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大惊,只得说了蒋玉菡的下落,那长史官冷笑一声,告辞而去。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叫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刚一回来,又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乱跑,贾政便喝住贾环。贾环见他父亲盛怒,忙上前跪下,乘机说道:“刚才看见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又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来问,小厮们刚要去叫,贾环说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便叫众人退下,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贾政已经气得面如金纸,只一迭声叫“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索子捆上,立刻打死!”

宝玉见那长史官问琪官的事,便知不妙,哪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往里面报信,贾政的小厮就逼着去了。贾政一见宝玉,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结交戏子,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话,只喝令“堵起嘴来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来打,贾政只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咬着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得不祥了,忙上前劝夺。贾政哪里肯听,那板子越发下得狠了。

众人一看打得不祥了,忙叫人进去送信。王夫人一听,急忙赶来,进房一看,宝玉早已被打得动弹不得,贾政还要打,王夫人忙一把抱住板子,哭道:“老爷管教儿子虽然应该,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一个孽障,老爷既要打死他,先打死我算了,我们娘儿俩在阴司里也有个依靠!”说着,趴在宝玉身上大哭。

贾政听了此话,长叹一声,向椅上一坐,泪如雨下。这时又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贾母在窗外颤巍巍地说道:“你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贾政见母亲来了,连忙迎接出来,贾母一面痛骂贾政,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直哭。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又劝贾母保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肯出去!”贾政听说,忙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众人围着宝玉,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袭人见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缘故,才知道为了琪官、金钏儿的事。焙茗又说那琪官的事情大概是薛大爷调唆的,金钏儿的事是环三爷在老爷面前造的谣。袭人听了,刚一回来,只听见贾母吩咐“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将宝玉送到怡红院内的床上躺好,袭人这才进来服侍。

第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见贾母、王夫人等人去后,袭人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着泪解下他的衣服看,只见腿上半截都是青紫,伤痕都肿了起来。袭人正在心疼,只见宝钗送了药来。宝钗把药递给袭人,又问宝玉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满口道谢,又让宝钗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便点头叹道:“早听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刚说了半句忙又咽住,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宝钗又问袭人道:“姨父怎么动这么大的气?”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原来不知道有贾环的话,又听袭人说出薛蟠来,怕宝钗多心,忙制止袭人说:“薛大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乱猜。”宝钗见他被打成这样,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自己,心中感动,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是宝兄弟素日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我哥哥就是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教唆,他本来就是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从不知道防嫌避讳。袭人姑娘只见过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哪见过我哥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袭人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自己的话,早已明白自己造次了,听宝钗如此一说,更觉羞愧无言。宝钗又安慰了宝玉几句,便告辞去了,袭人连忙送出门去。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恍惚听见悲戚之声,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却是林黛玉。只见黛玉满面泪光,哭得气噎喉堵,看了宝玉,只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都改了吧!”宝玉长叹一声,说道:“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我就为你们死了,也是情愿的!”正说着,只见院外有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见凤姐来了,连忙要从后院走,宝玉一把拉住她,问道:“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林黛玉急得跺脚,说道:“你瞧瞧我这眼睛,她又该取笑了。”宝玉听了,赶忙放手。黛玉刚出后院,凤姐等一伙人就进来,问候了一番。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等人也都进来看望。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袭人刚送她们出去,回来听见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想了一想,便到上房去见王夫人。王夫人问了宝玉的情况,又叫彩云来,吩咐道:“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彩云于是去拿两个玻璃小瓶来,一个是“木樨清露”,一个是“玫瑰清露”。王夫人道:“那是皇上的贡品,你没看见鹅黄笺子?好生替他收着。”袭人刚要走时,王夫人见房内无人,又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袭人只说不知,又道:“我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不由得伤感起来,只哭道:“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只是如今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就剩了宝玉一个儿子,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戚,也陪着落泪。又说:“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不如以后还是让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好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忙问道:“宝玉难道和谁有私情不成?”袭人于是把那年夏天宝玉将自己当成黛玉之事说了出来,王夫人听了,心里越发感激袭人,忙笑道:“我的儿,你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答应着去了。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心里记挂黛玉,又怕袭人阻拦,先叫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一去,宝玉便拿了两条家常用的旧手帕,叫晴雯送给黛玉去。晴雯听了,十分不解,不好多问,只得拿了手帕到潇湘馆来。到了潇湘馆,晴雯道:“二爷叫送手帕来给姑娘。”黛玉问道:“这手帕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东西,叫他留着送别人吧,我这会儿不用。”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纳闷,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吧。”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会出宝玉赠帕定情的意思来,神魂驰荡,情思绵缠,便令人掌灯,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赋诗写情。

宝钗那日听了袭人的话,便趁回家看母亲的机会劝了薛蟠几句,薛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见宝钗劝他,母亲又说宝玉挨打是他教唆的,早已急得乱跳,瞪着两眼嚷道:“何苦来!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是非,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吧。妈急得这个样,你还越闹越大!”薛蟠正在气头上,也不知轻重,便说宝钗道:“好妹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以前妈跟我说,你这金要挑有玉的才可配,你如今见宝玉有那东西,自然护着他。”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气哭了。薛蟠见妹妹哭了,知道自己莽撞,便赌气回房了。

宝钗满心委屈气愤,含泪别了母亲回来,在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胡乱整理一下,便回家看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站在花荫下,黛玉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又哭得红肿,便在后面笑道:“姐姐自己也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宝玉。”宝钗听见林黛玉刻薄她,也不回头,径直回家去了。这里林黛玉远远地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一拨拨人都花簇簇地向怡红院内去了,黛玉想起有父母亲人的好处来,又暗自感叹自己命薄,不禁泪流满面。紫鹃见了,从背后走来,劝黛玉回潇湘馆。

进了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又听见廊上的鹦鹉长叹一声,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黛玉吃了药,便在月洞窗内坐着,逗着鹦鹉念诗。

薛宝钗回到家中,只见妈妈正在梳头,又忍不住哭起来。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我昨日吃了酒,回来得晚,路上撞了邪,也不知胡说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哥哥如此说,又笑了,啐了他一口,和妈妈进园子去了。

薛姨妈和宝钗到了怡红院中,见宝玉躺在榻上,贾母等人都在这里,王夫人问着:“你想吃什么?”宝玉就说起旧年的小荷叶小莲蓬的汤来,贾母只一迭声地叫人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又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问了好几处地方,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一瞧,原来是四副银模子,上面凿着各种花样,有菊花、梅花的,也有莲蓬、菱角的,共有三四十种式样,打造得十分精巧。薛姨妈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做碗汤还这样。若不说出来,我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凤姐也不等人说话,笑道:“姑妈哪里晓得,这是以前备了御膳的,借点新荷叶的清香,也就是汤好罢了。”说着便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么多做什么?”凤姐笑道:“这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日宝兄弟提起来了,我就顺便孝敬老太太、姑妈、太太也吃吃,托赖我也尝个新。”贾母听了,十分喜悦,连薛姨妈也赞凤姐伶俐剔透。凤姐便回头吩咐下人:“说给厨房里,只管添补做了,在我的账上领银子。”下人答应着去了。

第十五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这日,探春偶尔起了个念头,想邀约园中姐妹众人起个诗社,于是写了个请柬,叫翠墨送去给宝玉。宝玉正无聊,展开花笺一看,喜得眉开眼笑,跟了翠墨就走。来到秋爽斋,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经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笑着说道:“倒是探丫头雅得很!既然要起诗社,我自荐掌坛。”大家商议了一番,又各自取了笔名,李纨定了“稻香老农”,探春因最爱芭蕉,就称“蕉下客”,黛玉被封为了“潇湘妃子”,薛宝钗用了“蘅芜君”,宝玉就用了“怡红公子”,迎春住的是紫菱洲,就叫“菱洲”,惜春在藕香榭,就叫“藕榭”。

李纨又说:“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我们三个人便各分一件事。我一个社长,菱洲、藕榭二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众人依了。

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头,我先作个东道,此刻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李纨道:“方才我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何不就咏起它来?”迎春听了,便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诗来,作七言律诗,又叫小丫头随口说了几个字,限了“盆”、“魂”、“痕”、“昏”四字为韵。

丫鬟预备下四份纸笔,又点了一支“梦甜香”,以香为限,香若燃尽而诗稿未成便要罚。大家便各自悄然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说笑。一时大家都写了出来,黛玉也不理会。李纨道:“我们若看完了诗,还不交卷的是必罚的。”于是大家先看探春的,写道是: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次看宝钗的是: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写的是: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却推宝钗的诗,大家又催黛玉的稿子。只见黛玉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众人看她写的是: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跟别人的心思不一样。”又看下面道是: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然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还是蘅芜君为尊。怡红公子最后一名,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我是社长,自然依我,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了,只得罢了。

宝玉道:“起个社名才好吧?”探春道:“可巧是海棠诗开端,就叫海棠社。”大家都同意了,又商议了一回,各自回去。

回房以后,宝玉忽想起忘了史湘云,便立刻到贾母屋里,吵着要贾母叫人接去。次日午后,史湘云来了,宝玉才放了心,又把起社的始末缘由告诉她,史湘云一时高兴,就说:“明日就罚我先做个东道如何?”众人道:“这就妙了。”一时大家散了,各自回房。

宝钗邀了湘云住在蘅芜苑。晚上,湘云、宝钗在灯下计议如何做东拟题,宝钗便对湘云说道:“既要请客,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方便,又要不得罪人,你在家里一个月就那几串钱,都拿出来也不够,你婶子若听见你干这没要紧的事,越发要抱怨你了!”一席话提醒了湘云,湘云也踌躇起来。

宝钗道:“要不我帮你出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前儿送了几篓大螃蟹来。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如今你只说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我跟哥哥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是又省事又热闹?”湘云听了,心中十分感激宝钗,两人又商议诗题。

湘云笑道:“昨日作了海棠诗,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想了一想,说道:“菊花诗前人作得太多了,不如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赋景咏物,又新鲜,又大方。”湘云也叫好,两人一番商议,拟了十二个题目出来,湘云又问韵,宝钗说:“咱们只出题不拘韵。明日将这十二首贴在墙上。谁爱作哪一首就作哪一首,才高者为尊。”湘云道:“这倒也好。”二人商议妥当,方才熄灯安寝。

第十六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次日,湘云便说请贾母等人赏桂花吃螃蟹,贾母果然高兴,中午便带了王夫人、凤姐等人进园来。酒宴就摆在藕香榭上,贾母见了赞道:“这茶想得周到,而且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我预备的。”贾母道:“我就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说着,众人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吃过了螃蟹,王夫人便跟贾母说:“这里风大,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着。”贾母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都回去吧。”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等姐妹们答应着送出园外,又仍旧回来,叫人将残席收拾了另摆。

湘云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又把不限韵的事一说,宝玉便道:“这才是正理,我最不喜欢限韵。”林黛玉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便倚栏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大家吃完了螃蟹,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黛玉放下了钓竿,拿起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来,喝了一口酒,蘸笔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标了一个“潇”字。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把墙上头一个《忆菊》勾了,标了一个“蘅”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标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勾了《簪菊》。史湘云也走来,将《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标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如今你到底是旧主人,不如就叫枕霞旧友。”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将“湘”字改成了“霞”字。不一会儿十二诗俱已作出,交给迎春一并誊录出来。李纨等人从头看起。众人看一首,赞一首。李纨笑道:“待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只得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

大家又评论一回,又要了热螃蟹来吃。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于是,众人又咏起来。平儿吃过螃蟹,刚回房,见到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和一些野菜。

刘姥姥见了平儿,忙跳下地来问好,周瑞家的见平儿脸上有酒意,便知是园子里吃了螃蟹过来的,说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那么三大篓,只怕有七八十斤呢。上上下下的人算起来,也就够了。”平儿道:“哪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字的吃两个罢了。”

刘姥姥道:“这样的螃蟹,今年值五分银子一斤。再搭上酒菜,只怕倒得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平儿也不在意,只问刘姥姥:“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只怕天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径直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周瑞家的笑着回来,说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地告诉二奶奶,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请了来我见一见。’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姥姥这就跟我们过去吧!”说着,催刘姥姥去贾母那里。刘姥姥一听,扭捏着不去,平儿当然不依,同周瑞家的一起,拉着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第十七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刘姥姥一进贾母房中,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请了安。贾母也欠身问好,又叫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

贾母便和刘姥姥讲些闲话,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有些见识,贾母越发高兴,凤姐见贾母欢喜,说道:“我们这里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也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又命人去先抓果子给板儿吃,带他外头玩去。刘姥姥便把一些乡村中所见所闻说给贾母听,贾母益发得了趣味。

凤姐见刘姥姥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又叫到贾母这里来。刘姥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来说。那刘姥姥见贾母高兴,这些哥儿、姐儿都爱听,便编出些话来说给众人听。贾母一时有了困意,众人就散了。

次日天气晴朗,因贾母要在园子里请刘姥姥,李纨清晨便起来了,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打扫落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又恐老太太高兴,干脆把船上的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又令小厮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正乱着,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摘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叫碧月捧了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

贾母挑了一朵大红的,回头又看见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刘姥姥一头。贾母和众人大笑。刘姥姥也笑道:“我如今也成个老风流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