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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23: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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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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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不存在

猫不存在试读:

文前

将无限只猴子置于无限台打字机前,等待无限长的时间,那么猴子也能完整地写出一部《哈姆雷特》。——波莱尔的无限猴子实验假如有一种物质,注射给猫以后,可以让猫拥有与人一样的智慧,成为与人一样的智慧生命。那么,拒绝给这只小猫注射这种物质,是否就等同于扼杀了一个智慧生命,有道德上或者法律上的罪过?——图利的猫假如这个世界是个天堂,没有任何痛苦与灾难的发生。为了使这个设定成真,自然法则不得不灵活多变:重力有时起作用,有时不会;一个物体有时坚硬,有时柔软,这样一个世界会是一个最好的世界吗?——希克的充斥着灵活多变的自然法则的世界如果图书馆中有一本旧书,记录了你的全部人生,那么你在得知关于自己的预言后,还能否篡改“生命之书”做出的预测呢?——戈德曼的生命之书

刘慈欣珍贵的欧斯亚史烈斯猫(Ojos Azules),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科幻猫,他有着宇宙般宏大的视角。最大的爱好是摆弄线团,一次次让它们毁灭或重生。

韩松神秘的阿拉伯猫(Arabian Mau)有着神秘的思维。身上布满黑色条纹的他,习惯每天夜晚出去狩猎,然后带回难以辨认的,不知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猎物。

亚瑟·C.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亚瑟·C.克拉克爵士,作为一只有着贵族身份的土耳其短毛猫(Turkish Shorthair),其毛色近似土星表面,似乎预言了他与太空不朽的关系,他常在院子凝视星空,思考人类的童年和终结。

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作为美洲本土丛林的奥西猫(Ocicat),对人类社会一直兴趣浓厚,其黑色的左爪成为之后《黑暗的左手》的灵感源头。她常在寒冬的街道上散步,抬头凝视身边的行人,观察着人类的兴衰轮回。

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大个儿的野生狸花猫(Dragon-Li),狂放不羁,能吃能睡,其混乱的生活成为他写作灵感来源之一。他嗜爱猫薄荷,常常吃了之后神游到幻觉中的世界,与真伪难辨的敌人对抗。

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一只幽默的英国短毛灰猫,喜欢讲笑话的家伙,只要有一条毛巾在身边,宇宙中什么样的环境都能适应。他的猫窝有一次不小心被推土机铲平了,只好到处漫游流浪,以捞鱼为生。但始终乐观豁达,相信技术能让猫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瘦脸大蓝猫(Russian Blue),体形修长优雅,非常方便他在自己发现的赛博朋克世界里穿行。在这里,没有人类知道他是一只猫。后来,人类都前往那个世界了,他却选择回到现实。也许制造一个没有人类存在的世界,就是猫的最大愿望。

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凡尔纳是一只出生在1828年的乐观的夏特尔猫(Chartreux),在其柔软的皮毛下有着一颗金属的蒸汽朋克之心,创造了许多在之后被真实创造出来的幻想之物,如潜艇、登月飞船。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威尔斯是一只出生于贫寒家庭的加菲猫(Garfield),毛色斑驳,举手投足带着凝重的气息,眼神饱经沧桑,流露出对未来的忧虑和不安,这为之后猫的想象打开了一个重要的方向。序理解宇宙,从这只猫开始

和猫打交道,是最科幻的事。

上天入地,穿梭古今,是科幻的常规印象,越是身边的熟悉场景,似乎离科幻越远。不过,这次这本书无意讨论科幻该如何,而是提醒大家注意一件事:猫,可不是什么你熟悉的普通玩意儿!

互联网上最有效的传播符号是猫,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科学家对此提供了解释,但大家都知道猫之所以可爱,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像人类”之类的理由。伸出手去触碰那些毛茸茸的猛兽;在屏幕上浏览一个又一个搞怪视频;收集几百个用一次就忘掉的表情包。决定所有这些行为的,是猫代表了一种对人类的致命吸引,可以同时满足两种矛盾的欲望。

猫可以是人类最亲近的陪伴者,也同时根本无法被人类理解。

如果有什么对自然的看法是跨越文化、语言、宗教可以取得共识的,也许就是我们和猫的关系。不同的人对猫产生好奇,又同时每天和它共存。我们把猫放在宗教里,放在科学假设里,放在虚构作品里,放在诗歌和艺术里——总之就是一切超越现实的地方。因为对人类而言,猫实在是一种不合理的生物。它们最大的不合理就是一种强大、独立、可爱,而且还可以和人共存的动物,竟然真的存在。

同样不合理的存在,就是这个宇宙本身。爱因斯坦说过,宇宙最不可理解的就是竟然可以被理解。也许,猫就是宇宙的化身,到人类身边给出提示。

所以有了这本《猫不存在》,一本从你脚边出发,轻柔的肉垫踩过你的头,一跃进入宇宙,闯荡未知次元的书。在这本书里,猫是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的拯救者,你的骑士,你的导师,你的向导,你的梦中情人,你的对手,你的毁灭者,你的命运,你的一切。

跟随猫的脚步,你可以重新了解这个世界,思考我们身边那些千百年来被默认合理却从未得到完美解释的难题,比如:“自行车骑起来为什么不会倒?”或者,“猫到底认为人类是主人还是奴隶?”。前一个问题这次可能还是没有答案,但是第二个问题,我相信你可以在书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如果让我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人类既不是猫的主人,也不是猫的奴隶。就像人类和自然、地球、宇宙的关系一样,我们不是什么大自然的主宰,也不是什么宇宙计算机的运算部件。我们是具有意识能力的智慧生命,是理解宇宙不可理解之奥妙的意义赋予者,是提出和回答问题的自我实现程序。我们如何看待这个宇宙,也就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永远探索下去,是人类的最终使命。

肩负起这个使命,从理解我们身边的猫开始。下面请看第一只猫……兔子瞧幻象骑士作者/万象峰年

如果猫看到的不是完全真实的世界会怎样?

那时候它还不会说话,更没有开启它自己的传奇故事。它是那个时代意义上的,一只普通的猫。

猫第一次被放进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但是有水,有食物,有精心设计的动线。木头的跳板从墙角开始一级级延伸,像高低起伏的琴键一样环绕着整个墙壁。监视器安静地、置身事外地从屋角俯视着房间,记录下这一切。

现在猫置于陌生房间的中央。它先是沿着墙脚嗅了一圈,不紧不慢地建立起一个认识区域。同时,它的目光已经把所有可以攀爬的物体扫了一遍,设计好了几条可能的动线,然后又嗅了嗅第一块木板,轻轻一耸身就跳了上去。

在这个新的高度扫视了一遍屋子,蹭上自己的气味,这让它获得一阵小小的满足感。第二块木板是它无法嗅到的,但是它本能地精确知道,跳上去所需要的力度、角度。仿佛练习了千百遍一样,轻轻一跃,它站在了第二块木板上。

第三块、第四块……不一会儿猫就游历了半面墙,折到另一面墙上。跳上一块完全在它能力范围内的木板的时候,它踩空了。本能比它的意识先一步做出了翻正反射,它有惊无险地落在地上,还没有搞清楚刚才的情况。

休息了一会儿,猫又爬上木板,再次站在那块踩空的木板前。没有问题,木板好好地在那里,完全在能力范围之内,甚至不算一个挑战。它又跳了出去,踩空,落地。

这次它感到了一点恐慌,嗷嗷地叫着主人,或者叫铲屎官,或者叫实验员,那些只有人类才在意的身份。对猫来说很简单,就是那个此时应该出现的人。那个人没有出现。

它接受了只能依靠自己的现状。在一块木板上趴了一阵子,它又来到那个挑战前。这次它看了很久,选择了更远的一块板子。这更难,更危险,但也是唯一的选择。

先是昂起脑袋,然后伏下,弓起腰身,眼睛明亮亮地盯着目标。

它从来都好奇,勇敢,不畏惧挑战。它还不知道它的品质会使它付出怎样的代价。

它跳过去了,踩在了坚实的硬质木板上。松了一口气。世界又恢复正常,然而正常没有持续多久,在跳上下一块更高的板子时,它又摔了下去,就像木板完全不存在一样。

猫吓坏了,又嗷嗷叫了好一阵子,缩在墙角里不敢移动。它期待那个人会进来,像往常那样安慰它,把它抱走,回到原先那个所有看见的都真实存在的屋子里去。它的意识还没法从猫粮和水的量判断出,这个实验还远远没有结束。

如果一个人在一天内撞破了全部的生活幻象会怎样?

小格布过着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次生日。全家人都围着他,烛光照着他们的笑脸,而他此时只想大哭。

小格布今天刚得知了十三个打击人的真相,包括他其实是捡来的孩子。

爸爸妈妈的脸,从他记事起就是爸爸妈妈的脸,他可以冲着他们大吼大叫,也可以跑上去猛地亲一口。现在不是了。他恨自己不该在柜子里睡着,这样就不会偷听到什么,生活就还会像原来那样无忧无虑。

满脸笑的家人在期待地看着他。小格布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吹熄了十一根蜡烛。

黑暗中七嘴八舌的声音提醒他许愿。他还没有来得及想什么,灯就被点亮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落下一滴眼泪。

蛋糕被哄抢一空,他的脸上被抹上奶油,每个人都来抹一把。在唱歌跳舞声中,他的视线模糊了。

以前生日过后,他感觉像失宠的孩子。这次他不知道,得到或者失去都不能让他安心,家人不管是冷淡还是热情都让他如芒在背,一切都乱透了。

小格布躲上城市的眺望台。长椅上躺着让他羡慕的醉鬼,鸽子在小圆石铺的地面觅食。他攥了攥手上的蛋糕屑,没有扔给鸽子。

对爸爸妈妈的生气明明已经平复了很多,他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可是还有什么东西卡在心头,让他窝火。究竟是什么呢?

一只白猫在石头护栏上走过来,小格布张开了手掌。在猫低头的时候,他说:“小白,那些事……我不知道该怪谁,只好来跟你说了。”

猫埋头舔着蛋糕屑,发出沙沙的声音。白房子一层层向山下展开,反射着下午的太阳光。吸收了热量的沥青路上蒸腾着热浪,把景物扭曲变形。远远的井口旁边有人在排着队冲凉。更多人顶着大太阳,躲在房子的阴影里赶路。一些老得快掉零件的,却总能被修好的汽车行驶在街道上。山脚下是城市的尽头,巨大的半透明屏障竖立在城市外围,像水族箱的玻璃,看起来比山顶还高。那些屏障引诱着小格布的视线。

学校里教过,大人们也无数遍地盯着小格布的眼睛告诫过:外面是一个不可知的充满危险的世界,千万不要受到好奇心的引诱——好奇心会害死猫。

小格布早就在心里偷偷地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有一个小宝库,里面收集了背包、水壶、干粮,还有指南针、火柴这些小东西。他每个晚上都想象着冒险的旅程和外面世界的样子。他计划着,有一天一定要走出屏障去。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生气的原因。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是捡来的孩子,跑出去不就变成逃避了吗?“我要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他问小白。

小白把蛋糕屑舔得干干净净的,还舔了舔嘴吧,轻轻地“喵喵”叫了几声。“我真想变成你。”小格布说。

猫望着山下的城市,它的眼睛水晶般透明,像晴朗的天空。小格布扒在护栏上,看着小白看的方向。屏障后面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景象,有时是一片蔚蓝,有时有霞光在闪烁,有时静默如白昼。现在那后面慢慢涌起一阵黄尘。过了一阵子,黄尘扑上屏障的半腰,越卷越高。屏障发出喧嚣的沙粒撞击的声音。如果在这里都能听到,说明——沙尘暴!

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沙尘暴。

天色暗下来。

小白的耳朵下压,身上的毛竖起,直起上半身警觉地看着远处。

小格布安慰小白说:“没事的,从来没有沙尘暴能闯进来。”

风呼啸着,喧嚣声越来越大,黄尘已经快扑上屏障的顶部,屏障剧烈抖动起来。城市里不知什么地方的大喇叭响起警报声,它从来没有响过。整个城市被警报声凝住了几秒,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屏障就碎裂了。一阵黄尘化作一条巨蛇冲进来,沿着街道分成几个头,很快就扩散成几片黄云。整个城市突然响起比警报声还持久的号叫。“幻象!幻象入侵了!”眺望台上有人绝望地喊起来。“快跑!”小格布压低声音对小白说。话音还没落,猫已经一溜烟跑没了。

小格布赶紧往家跑。半路上黄沙席卷过来,把脸割得生疼。山下的房屋已经变成了大朵大朵的火焰。火焰是凝固的,像红色的晶体,一路烧上来。火红晶体像一面墙向上生长,张牙舞爪。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真正的幻象。他看到花店门口的花变成了骷髅的手臂,还冒着青烟,粘着烧焦的皮肉。老板娘大叫一声把花扔在地上。很快花店也看不见了。火焰的幻象占领了一切,吞没了道路。小格布被火焰围在中间,就像一只坠入花心的虫子。火焰没有温度,也没有实体,但仍然要下很大的决心才敢撞进那些火焰的墙里。一辆汽车一头扎进路边的餐馆,玻璃和桌椅碎了一地。小格布什么都看不见,是根据声音猜出来的。一个轮子滚过来他才透过火焰幻象隐约看见,吓得退了一步。他摸着路边的灯杆凭着记忆找路。路上也有很多摸索着的人,他们摸在一起,抱成一团,发抖,大哭。

这难不倒小格布,他闭着眼睛,不受幻象的干扰。前面有灼热感传来,还有什么东西差点把他绊倒。小格布赶紧停下,一点点靠近,发现是一堆正在燃烧的汽车挡在路上。他不敢闭上眼睛了,但是路也过不去了。

他躲进街边的一家杂货店里。屋里像一头怪兽的腹腔,暗红色的肠子在墙上蠕动,喷着血雾。店主一家在角落瑟瑟发抖。课堂上学过,那些微小的幻象机器会混杂在沙尘里,无孔不入。小格布从衣服褶皱里抓下来一把沙子,沙子中间那些黑色的小颗粒,就是幻象机器吧?不对,大人说它们小得看不见,就像尘埃,无孔不入,侵占一切。

想到这里小格布更生气了,他的计划刚遇到一个难题,现在又被彻底破坏了。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离开家人,城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建好。唉。

小格布在杂货店里躲了许久,店主一家人不停摸索着不同的物品,念叨着它们的名字。开始有城市警卫队来疏散人群,小格布跟着人群,沿着警卫队拉出的绳子走。这时道路已经变成了幽暗的溪流,没过膝盖,旁边是遮天蔽日的苍老的古树。溪流里时不时浮现黑色细长的水生物,棘刺划过水面,让人脊背发凉。看到一个小女孩骑在爸爸肩膀上,小格布鼻子又一酸。

人群没有回到各自的住处,而是来到一个大山洞,这是很多年前挖出来的。山洞口有几道气流门把沙尘隔离在外面,幻象骤然消失了,只有人们身上的沙砾还在努力制造着一些残影。人们进入洞口的大厅,等候清洗。人群中,爸爸妈妈冲过来把小格布抱住,摸了又摸,要把他摸下一层皮来。“我们还能出去吗?”小格布问。

妈妈抓住他的手说:“外面不安全,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我们会有新的家的。”

小格布望向山洞里面。里面黝黑黝黑的,有几盏老旧的灯延伸到深处,很快就被黑暗吞没了。“我要一辈子住在这里吗?”小格布接着问。

爸爸皱了皱眉头,拍拍他的肩膀说:“也许会有人找到办法的。”

小格布把手抽了出来。他明白了,城市不会被重建了。

市民聚齐以后,小格布跟着爸妈和人群走向黑暗里。他在课上听到过,人类本来遍布在地球,幻象武器失控后,人类退到几个大陆,然后是几块保护区,然后是几个城市,然后城市之间失去了联络。现在,他们要退回到山洞里了。人群无声地裹挟着小格布,把他带向深处。后面的大铁门正嘎吱嘎吱降下来。

有一个声音在小格布脑海里叫喊着:“不要!我不要在这里躲一辈子!”

小格布一咬牙,溜出了人群。他给守门的警卫留了句话,让他转告自己的爸爸妈妈,然后就跑上了街道。大铁门在身后轰隆关上。

他感到一阵孤单和害怕,于是拼命跑起来。跑了几步,他看到眼前完全陌生的城市,一阵恐慌袭来,他又往回跑,却只看到大铁门的影子。“爸爸!妈妈!”他拍打着铁门,然而铁门纹丝不动,沙尘暴的呼啸把他的叫声卷走。

小格布的嗓子喊哑了。在沙子把铁门彻底埋葬之前,小格布离开了这里。一路穿过古老的森林,几次被路上的东西绊倒,蹚过水里的怪蛇,躲避着倾倒的树木。他凭着记忆找到去城市边缘的路,钻出了已经倒塌的屏障。

城市外面的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熔岩在大地上流淌,从一个个火山口里涌出,流入另一些火山口里。火山口连绵不绝,延伸到天边。地面上硫黄蒸气缭绕,一些蒸气升腾起来,变成干枯的飞鸟,警觉地绕着人盘旋一圈,又消散了。

小格布迈出一步,踩在软软的东西上,是沙子。他走了一小段,摸到一根木桩,木桩上系着一根粗麻绳。听大人说过,在城市的早期,会有探险队出去探路,建立小的前哨站,城市和前哨站之间的路就用绳子相连。小格布拉扯一下,发现绳子的另一头已经被埋到了沙堆里。

前面有一堵残墙,小格布费了好大劲才爬到残墙上,向四面打望。前面是暗红色的丘陵,后面是隆起的黑色的森林。嘴巴已经开始有些干了,他不知道任何方向。

就要落下去的太阳在黄扑扑的天空后冷冷地望着他。

这没什么。他对自己说。然而踏上向往已久的旅途,比想象中难得多。这不像拥抱新的世界,像是在背叛什么。“需要带路吗?”一个声音响起。

小格布低头看去,白猫蹲在残墙的另一边。“小白?”他惊讶地问。“我可没死。”白猫的嘴巴动了一下,声音听起来细细软软的,带着高冷。“为什么你会说话?”“我是被改造过的猫,为了更好地……”“和人相处?”

猫不置可否。它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格布,用挑剔的声音说道:“你的勇气可嘉,但是嘛,我很怀疑你能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刚才你说你认识路?”小格布提醒小白刚才说的话。“哦,嗯……”小白端正身子,“我可以钻出城市,经常走走,我的地盘很大。”小白说道。“你知道别的城市吗?”他心想,如果能找到别的城市,爸爸妈妈就能过上新的生活。“没见过。”“你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小格布用怀疑的语气说。“在城市里吗?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说话。”“好吧,我同意。在大部分时候。”小格布说,“带路吧。”“带路?”小白惊讶地说,“去哪儿?”“嗯,去……”小格布四下望望,思考着这个问题,“让我想想。”

小白端坐在旁边。一只硫黄蒸气鸟在旁边转圈。小白的眼睛随着它转,就要坐不住了。“你想好了再叫我。”它扑向小鸟去了。“去你没去过的地方!我要看看连你都没有见过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城市。喂!”

过了一会儿小白气喘吁吁地走回来。“好,那就往东边,再东边。我一直想知道那边有什么。”

他们往东走去,经过沙丘、灌木丛和被沙子灌满的房子。“这是灌木丛吗?”小格布摸着地上的一丛矮树惊讶地问。“是的,灌木丛,那是给猫乘凉的。”

小格布还没有见过大片大片的灌木丛。他想象着夕阳下,一丛一丛的小树手拉着手,爬满了大地。但是他只能看见冒烟的熔岩沼泽。爬到“火山口”上面看路时,他壮着胆子往火山口里瞄了一眼,里面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瞪着天空,布满血丝,血红的岩浆从眼框里溢出来,吓得他滚了下来。路过露出沙丘的屋顶时他才相信,原来人类真的曾经遍布大地。“你见过吗?”他问猫,“真实的世界。”“我也希望我见过。”“哦,真倒霉。”“没什么,生活而已。”

生活。小格布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口渴的感觉也更加强烈了,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他总会幻想自己一个人去外面的世界探险,现在他真的一个人了,才发现有很多事情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小白看起来却心不在焉,它每路过一处都要检查一番,经常追逐着飞鸟跑远了。

小格布问:“你以前还和人类在一起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小白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我是一个向导员。”它说。“向导?哪里?”

小白歪歪头:“这个世界。”“哦……”小格布舔舔嘴唇。这么说自己不是唯一想要走进这个世界的人。他感到欣慰。“后来,那些人呢?”

小白踮起脚,迈着步子走上前去了。不知道它怎么可以走得这么轻盈,留下一串小爪印。

不一会儿沙子就再次灌满了鞋子,小格布只好又停下来倒出沙子。后来他累得没有力气去管沙子了,可是沙子很快就磨破了脚,他走得越来越慢。“炊烟,大地上应该满是炊烟。那好像要烧木头,对了,还应该有森林。楼房在森林里吗?”小格布已经饿得眼睛发昏,拖着重重的双脚。

天色已经暗下来,吸收了阳光的幻象机器还在指挥岩浆发出暗红色的光来,大地一片扭动的暗红色,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我要死了。”小格布说。“什么?”小白显得有点紧张。“我饿了,走不动了,我会死在这里,可能会先渴死。那些人也是这样死掉的吧?”小格布心想,爸爸妈妈会伤心的吧。“你为什么不早说?”小白责备。“你能怎么办?你只是一只猫。”“一只猫恰好知道人类留下来的一个补给点。”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那个小小的地窖里。小格布使出吃奶的劲打开了两个黄豆罐头,递给小白一个。他们甚至找到了几支蜡烛。烛光照得这个小空间暖融融的,像在用不能拒绝的语气说:今晚就停留在这里吧。“我怀念起木叶街上的鱼汤店,每次从店前走过,那香味都让人回味。”小白舔着嘴巴说。“可惜,再也没有了。”小格布说。说实话,这罐头还挺好吃的,这也是再也没有了的从前的事物。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曾经存在过,然后渐渐消失,被幻象占据。

在地窖上面,他们发现了一个已经倒塌的小木屋。小格布在小木屋的废墟中挖出了一本笔记本。打开笔记本,沙子一缕缕地流下。上面记录着“探险者的日记”。从日记上看,探险者正是从小格布的城市出发的,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返程的途中,探险者的队友一个个死去或者失踪,探险者的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他在最后的日记里说,要搬到东边的大湖边去。“我们应该去大湖边,说不定那里有别人。”小格布说。“东边没有大湖,二十年前也没有。”小白冷冷地说,“那里是一片死亡峡谷,只有一座不知道路况的大桥。”“说不定有呢?”“没人比我熟悉地形。”

小格布露出怀疑的神情。“哼。”小白转过脸去,“人类总是一厢情愿,对真相视而不见。”“好吧,我应该信任你。”小格布不再坚持。他把笔记本平整了一下摆放在地窖里。

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小白叫小格布出来看。小格布爬出地窖,再也没法转动脖子。

满天的星星,就像被弄翻在地毯上的糖,就像,天上的沙。“那是真的吗?”小格布问。“我没法回答。”小白说。“在城市里看到的不是这样,只有几颗。有人说星星也是幻象,我们还争吵起来了。”“你相信吗?”“我……”小格布想说相信,但是他也怀疑过。他朝天上伸出手,却什么也摸不到。没有人能告诉他,那是因为遥远,还是因为幻象。“你经常这样看星星吗?”小格布问。“总是。”

小白的身影在星光下安静纯白,毛尖上沾着星光。不用去触摸,小格布也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

小格布躺在地上望着星空,想象着更多更遥远的世界。“你说,会不会有一个那样的世界?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可以信任。星星在遥远的天上,人们走过长长的路去到那里,它就真的在那里。”

小白安静了很久。小格布以为它睡着了。“这又是一厢情愿,是吗?”小格布独自想着这个问题,眼角流下泪来。

一只柔软又略微带刺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又走回去趴下了。

脸上火辣辣的,真实而温暖。小格布伸手摸了一下那个毛茸茸的毛团。毛团紧张地抖了一下,走开了。小格布撇了撇嘴,渐渐睡着了。小白在离小格布不远又不近的沙地上刨了个窝,舔了一会儿毛,蜷成小小的一团睡下了,身体随着呼吸起伏着。

星光和岩浆在他们的身上流淌过。

第二天,带上尽可能多的物资出发,小格布还是决定继续往东走,不管那里有没有大湖。小白都坚持要走在前面。

两天后,沙子渐渐变少,脚下长出草来。岩浆沼泽变成了荒芜平坦的地面,巨大尖长的骨头从土中穿出,编织成林。“林”间的小路引导着向东的方向,二人索性沿着这条不存在的路走。

走路早已经变成机械运动,乏味而无聊。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小白毫无征兆地停下来,一只前脚悬在地面上。“小心,前面就是峡谷了。”小白说。

地面像往常一样延伸向前,看不出一点异样。小格布将信将疑地靠上去,把脚一点点往前试探,果然,空了一格。他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这时他才注意到峡谷里呼啸的风声。

小白计算了一下,又四处嗅了一圈,说:“再往北一段距离,就是大桥了。大桥很长,不知道路况,我从来没有走过去过。”

小格布犹豫了。“你要是决定回头,我还记得路。”小白说,“回到山洞里,至少能跟家人一起好好活着。”

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诱惑。小格布想到,爸爸妈妈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还会编织出闪闪发光的希望——那些地平线上的闪烁着光辉的城市。为了让小格布在有生之年不活在绝望中,他们也会强迫自己去相信那些希望。漆黑的山洞中人们闪闪发光的眼睛浮现在小格布的眼前。

不会有人去实现那些希望的,除了自己。

他一咬牙说:“我想走走看。”“未知又神秘的地方!充满危险!你真的要去吗?”“你不是一直想去东边的再东边看看吗?”“哦……是吗?那走吧。”小白说。

小白带着路,走了没多远,耳朵便警觉地转向左边。那边的天黑了下来,并且黑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过来,天边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沙尘暴!”

他们加快了脚步。“今年的沙尘暴比往年的都大。”小白边跑边说,“前面五公里处有一辆车,埋在墙边,能暂时躲一躲,我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场沙尘暴。最近的补给点还有一天的路程,我们跑不到那里的。天哪,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快跑!”

他们找到车子,沙尘暴已经追了上来。一条巨大的沙虫张着由成千上万个小口组成的大口扑过来,每一个小口都像在发出锋利的尖笑。小格布叫小白帮忙拖走盖在车上的油毡布,刨开沙子,小格布到车里试了一下,车子竟然还能发动起来。这是一辆越野车,他们一踩油门就擦着墙蹿出了沙坑,把一身的沙土抖落下来。“等等,你会开车吗?”小白惊恐地问。“在爸爸工作的修车厂,爸爸教过我,你就当我会吧,管不了那么多了!”小格布说着又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冲上一个小沙丘,左右摇摆了几下,勉强稳住,又一头扎进骨刺的森林,向前奔去。

小白在车里翻了几个跟头,一爪子钩进皮沙发才稳下来。它紧紧抠着皮沙发,一动也不敢动。“等一下……情况有些失控。这样很危险,我不在地面上认不清路,而且,我看不见窗外。”“你知道大桥的方向吗?”

小白跳到椅背上。“大概吧,峡谷也大概在那里……”小白还想说什么,沙尘暴的边缘裹着汽车噼里啪啦像一团蜂窝滚滚向前。它没再说话。

开了十几分钟,车子开上一个巨大的陡坡,然后顺着沙子滑了下去。小白支起脑袋,说:“保持这个方向,前面是不是有一个小坡?”车子一震,果然经过一个小坡。小白接着说:“向左!三个连续的小坡。”小格布急打方向盘,车子连甩尾带颠簸经过了三个小沙坡。小白继续指挥:“右转回去,一直走。”

这时,小白语气严肃地说:“前面不远就是大桥。我见过的很多座桥都因为年久失修断掉了,我不知道这座桥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也许我们会摔下去,也许会撞上堵在路中间的车。现在是做出选择的最后机会。”

沙尘暴舔着车尾,沙虫的巨嘴越张越大,随时准备一口吞过来。车子甩出的沙子立刻被它吞噬,吸纳成为它自己的力量,声音大到几乎听不见说话声了。

大风把地上的积沙卷起,露出一座建筑的一角。玻璃窗上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天光,拍打着闪闪发光的沙砾,仿佛昔日的光辉。小格布看得愣了一瞬。“我想冒这个险!”小格布大声向小白喊道,“如果你也愿意,我们就开过去。”“我有九条命,丢掉一条也没什么。就在前面,直角右转!”

小格布猛打方向盘,开上了一条硬质的路面。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出狂暴的声音,车速一下子提高了一截,沙虫的尖啸声被甩在后面。

荒原突然消失了,桥面显现出来。“你看。”小白声音轻得像一张纸一样。“什么?”小格布问。他在紧张地握住方向盘。“大湖。”

小格布朝窗外望去,惊讶得忘记了方向盘。桥的正下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湖,像一口深蓝幽暗的大井。小格布发现,之所以他觉得像一口大井,是因为大湖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是幽黑的无底洞,散发着无声的力量,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吸进去。陡峭的水墙往外延伸,渐渐有了蓝色,小浪花悬在巨大的水墙上,仿佛凝固了一样。那一圈水墙缓缓地转动,大桥只像穿过其上的一条细丝。在这细丝上,车子也静止在了这个巨口上方。

巨口用一种永恒的听不见的声音低语:来吧,融入我们。“你是对的,真的有大湖。”小白说。

小格布浑身颤抖。一股恐惧从心底升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好奇心会把他们引向毁灭,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看到真相,没有能力去走进这个世界。

小白在他的胳膊上挠了一爪子。小格布甩着胳膊,龇牙咧嘴。胳膊上留下四道血印。“是意外,车子太颠簸了。”小白说。

小格布气乎乎地拍着喇叭,又疼得直吸气。车子冲出大桥尽头,四轮悬空冲下一个沙坡,方向盘毫无作用,四周的景物飞快旋转掠过,什么都看不清。车子在沙坡上不受控制地翻滚,人和猫都尖叫起来。最后咣当一声,车子头朝下扎在沙子里。

人和猫从车里爬出来。

小格布“哇”的一声吐出来。“都怪你。”“是你开的车。”小白甩着身上的沙子说。“这里是哪里?”

发着幽幽蓝光的花草遍布大地,萤火虫在草间飞舞。几只猫在草丛中走过,又隐没到草丛里了,它们没有在沙地上留下爪印。“我没来过。”小白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一座废弃的建筑透过幻象隐约出现在跟前,玻璃门被沙子半埋住。建筑有五层楼高,大部分还在地面上。小格布用肩膀推开玻璃门,爬进去。小白嗅着空气里的气息,显得焦躁不安。“进去找找线索。”小格布说。

他们走进去。这里被沙尘入侵得不多,幻象只有门口薄薄的一层。小格布在大厅里看到一个科技公司的标志,大厅旁边是一个全是屏幕的小房间,他在这里找到一个手电筒,但是不亮了。这里面几乎全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的东西。密码门失效了,半掩着。干净的走廊上有一盏应急灯还在时不时闪一下。其他的大部分设施他都不认识。小格布点燃一根从补给点拿的蜡烛。小白的身子压低,瞳孔扩大,脚步变得又小又轻。它的影子投在墙上,反而把他俩吓了一跳。“别怕,我走前面。”小格布用不太自信的声音说。

来到一间办公室,一只真正的蜥蜴从窗户的破洞飞快地钻了出去。阳光从缝隙中透过来,照出空气中飘着的一些尘埃,几只萤火虫努力在空中变幻出来。小白紧张得对这些活物和幻象都无动于衷了。小格布嘲笑它胆小,它竟然没有反驳。

打开一个柜子的抽屉,档案整齐地摆放在抽屉里,上面依稀有“幻象测试”的字样,日期停留在一百多年前,仿佛还散发着油墨味。

要往楼上走的时候,小白停住了。“你不上来吗?”小格布问。“不了,我不喜欢这里的感觉。”小白蹲在大厅门口说。

小格布独自走上楼。这里的地面是软软的材料,走起来没有声音。蜡烛的烛泪滴在地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啪嗒啪嗒声,总像有东西在后面跟着。楼上的房间标着用某种规则编写的编号,小格布感觉有点眼熟。一些房间里摆放着成排的玻璃缸,把蜡烛凑近看,里面有一些干枯的皮毛。有一个房间里是几个大笼子,笼门敞开着,铁丝已扭曲变形。

小格布在一个房间的编号前停住了,推门走进去。这个房间尤其安静,烛光覆盖了整个房间后,小格布发现这里没有窗户。墙上有一圈奇怪的板子,高低起伏,像一个奇怪的陈列架。不,像幽谷峭壁上的台阶。台阶不是连续的,在几个地方缺了几块,又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峭壁上有一些幽暗的反光。小格布走近了看,墙上镶嵌着米粒大小的黑色颗粒。除此外房间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两个动物食盆放在角落,一个“眼睛”在屋角上反射出和峭壁一样幽暗的光,是一个已经不工作的摄像头。

小格布感觉到胸闷,呼吸也变得急促。要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停下来,蹲下,伸手到门的下端摸了摸。粗糙的,无数道爪印刻在门板下面。“这是什么地方?”小格布站在楼梯口问小白。

小白蹲在门前,从光亮里缓缓地回过头来。“我不知道。”

喧嚣的声音渐渐逼近。“你知道。你的耳朵上有一小串编号,和一个房间的编号一样。”

小白浑身抖动起来,像得了一场重感冒,眼睛仿佛在哀求。

沙尘暴赶到了这里,一股狂沙从门缝里涌进来,吹得小白身上的毛整个膨胀起来。沙虫的大口出现在门外。小白一动不动地站在狂风里。小格布冲上去,关上门,抱住小白。“就在这里,我在同幻象的缠斗中被训练成了一个向导员。”小白慢慢把故事告诉了小格布。“我不知道该不该恨那个实验员。”小白靠在小格布肚子旁说,“他欺骗了我,但是他又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他让我陷入那个实验,又给我争取了另一个改造项目,把我带出实验室,然后又用谎言让我留下。他参与了研究幻象武器,又因为向媒体泄密,没有告别就被带走,从此消失。他许诺我的事情也就成了空。”

大厅里的这个角落被烛光照亮,外面风声呼啸。几只幻象猫在一小片幽蓝的草丛里嬉戏。小格布的手刚触摸到小白的毛尖上。“所有的温存都是欺骗的前奏,这是我的下意识告诉我的道理。”小白说。

小格布的手僵住了。“幻象灾难到来后,实验员把我训练成为人类的向导员。私下里,他会揉搓我的头,挠我的下巴,甚至会带我回家,睡在他的床上。可是一到实验的时候,他就会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告诉我一切都会顺利。我明白他爱我,所以我选择忍受。”“那很痛苦,是吗?”“我的痛苦也让他痛苦。当我变得聪明后我明白过来,是我对世界的好奇把我带向了这个角色。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性。”它低下声音,“我花了很多年才走出来。可是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他。”

小格布轻轻吻向小白的脑袋。“我怨恨过我的家人,理解了他们又离开了他们。这些都不是因为我不爱他们。很多时候,猫只会说‘喵喵’,人类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互相明白的。如果还有机会弥补的话……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又变回了一只猫。”

小白把头低下来,缩到小格布的怀里。

再次推开门的时候,沙尘暴已经过去了,阳光照耀下来。人和猫眯着眼睛,慢慢走进光明中。离开这片幻象草原的时候,小白用猫的语言向幻象的猫打了声招呼,虽然它们并不能听见。

这个峡谷地带曾经是一条科技谷,很多研究所的遗迹散落在这里。他们发现有些地方被人翻检过,不知是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在峡谷带的尽头,地面的幻象变成了平整的巨大的方砖,每一块砖都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这些方砖是一个大殿的地面,大殿的柱子比方砖更宽,直插云霄,消失在半空。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巨大的球状物体。走近其中一个,小格布吓得后退了几步。他认出这是之前看到的火山口中的眼球,它们不知道被谁挖了出来扔在这里,还带着血迹,混合着疑惑和惊恐,望着来客或天空。小白说,这是幻象武器被设计出来的千奇百怪的心理打击方式之一,它们中的一部分到现在还没有失效。

小白望了一眼小格布,小格布点点头。他们继续往前走。

在大殿的深处,他们发现了一口真实存在的巨大的锅,比方砖更大,楼房和它比起来也只是锅边上的石子,多年的风沙也只灌满了大锅的底部,就连幻象也覆盖不住它的轮廓。“这是一个天线。”小白解释说。“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大的天线?”小格布兴奋又不解。“天线自身就是一种东西,这是一种望远镜。”

望远镜。小格布望了望大锅朝向的天空。“这么说,星星是真实存在的?”“曾经,这是一个常识。”“没有什么是常识。”小格布痴迷地望着天空。虽然是白天,但他知道,那里真的有星星,从前的人也不是那么糟糕,他们有勇气相信看到的东西,并为它建造了这个巨大的家伙。他不禁想象,在这个大家伙建成的时候,那些科学家会怎样在它下面唱歌、跳舞、拥抱。他简直要兴奋地喊起来。

大锅上坠下来的流沙让他回到现实。大锅的旁边有一座三层小楼,小楼里堆着已经生锈的计算机。楼顶的房间里有一架小型望远镜,这是可以直接用肉眼看的。

小格布推开窗,用望远镜望去。他看到了光辉的草原、骨刺森林、不可能存在的大海,还有远处嶙嶙的山脉。一座悬崖上立着一座灯塔。等到傍晚他又看了一遍,灯塔亮起了光。“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对小白说。“哪里?哦,也许吧。我……我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去看看。”“有可能是幻象。”

小格布顿了顿,温柔地说:“你不用再隐藏自己的天性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猫。”“我……”小白欲言又止地说,“谢谢你。”

等到晚上小格布又看了一遍,灯塔的光柱刺穿黑暗,甚至不用望远镜也能隐隐分辨,就像天边的一颗闪烁的星星。他说:“幻象没有这么强的光。如果是一个真实的信号,它一定很重要。”

小白的语气再次变得严肃:“你必须谨慎做这个决定。到那里至少要三天的路程,那个悬崖,人能不能爬上去?会不会是个陷阱?我根本不知道。但是如果你要去,我会跟你去。”“我要去。”小格布说,“我不想丢下你。我们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组合。”

三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悬崖下。从这里望去,峭壁依然被幻象占据。酸性的瀑布从峭壁上流下,巨大的鲸骨在半壁上支出来,酸雾笼罩着瀑布,遮挡住了岩石。让人望而却步的表象下面隐藏的是真正的危险。“我来探路。”小白说,“跟紧我。”

它钻进瀑布,跳上一块块看不见的石头,每经过一块安全的石头,它就会在石头上转一圈。小格布紧跟着那四只白色的爪子,努力保持它们在视线里,否则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升入空中,向未知的光亮靠去。

路途中还有鸦群来捣乱,啄食鲸骨上的残渣。酸浆乌贼从瀑布中伸出触手把乌鸦卷进酸液中。有时候触手会伸到跟前,小格布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它。那瀑布中总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小格布,但是他不敢多看,生怕错过一步。跟着小白,每一步都能踩在坚实的石头上,令人安心。

就在他眼睛发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小白说:“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们睡在一个小小的岩窝里。小格布分配了所剩无几的罐头。晚上能看见灯塔的光柱扫过黑森林的林梢,映出巨大的节肢动物的轮廓。

第二天脚下已经变成了一片雾海。他们继续往上走。“小心,这是真实的雾气,雾气打湿石头会变滑。”小白说。

一开始他们走得很慢,太阳升高后,路越来越好走。他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峭壁上总能找到落脚的石头,小白总能用最快的时间把它们找出来。哪怕对猫来说,这也太过熟练了。

快要爬到悬崖顶上时,路途突然转了方向,他们向里钻进一个岩洞。小格布弓着身子爬了半天,从一个洞口钻出了悬崖顶。

小格布惊呆了,一个城市出现在眼前,灯塔就耸立在城市中间。

他是从一个地下通道出口钻出来的,随后他就忘记了是哪个口,因为这里有很多地下通道口。街道又小又窄,街上行走的是一群猫。小白不知跑去哪里了。猫都好奇地扭过头来,盯着闯入的人类。一辆半人高的巴士开过来,使劲按着喇叭,小格布赶紧跳开。他感觉到巴士带起的风,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巴士里的猫纷纷伸出头来张望,小格布看到巴士被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街上的猫又趁机围上来一点,疑惑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可能是小格布身上的气味,让它们保持着敬意。楼房和树屋里的猫也纷纷从窗户探出头来。

小格布注意到,这里的建筑分成两种:一种是用铁皮搭起来的楼房,在墙外有一根用麻绳缠成的柱子作为楼梯,一些好奇的猫还挂在楼梯上。这种楼房会伸出很多平板的小阳台。另一种是搭在树上的小木屋,一棵树上可以有十几个小木屋。

天空中还有好些猫,它们走在空中轨道上。这些空中轨道连通着楼房和城市的不同区域,比街道还多,让城市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大的毛线团。

在这些猫里面没有看见小白的影子。小格布叫着小白,却被猫居民团团围住了。十几条尾巴交错摩擦着,十几个鼻子凑过来,十几张脸严肃认真地分析。一只额头上挂着警示灯的花猫喝退了围观的猫,它亲自凑过来闻了闻,发出为难的咕噜声。

这时,猫们全都望向了空中。小白出现在一条空中轨道上。不知道传递了什么信息,猫们给小格布让出了一条道。小白朝小格布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跟过去。

小格布在街道上跑。小白在空中轨道上跑,时不时从一条轨道跳到另一条轨道。城市是由一层层的平台搭成的。小格布跑向越来越高的平台。一路的猫转动着脖子目送着他们。小格布看到种猫草的农场、小饼干店、美毛铺子、干洗浴室、高大的殿堂,每隔一百步就会有一个猫厕所,种着猫薄荷的街心公园挤满了排队打滚的猫。

他们停在一个广场上,广场的比例看起来比其他的猫建筑都大。有一些猫躺在广场上晒太阳,支着脑袋望着来人,也不愿起来。

小白走到一座比人还高的雕塑前。雕塑像一块石碑,石壁像峭壁一样嶙峋,石壁上镶嵌着一块块石板,有些地方的石板缺失了,让小格布想起研究所实验室里的墙壁。“这是城市纪念碑。这块墙壁是我的痛苦记忆,也是向导员们共同的痛苦记忆。欢迎来到崖顶城。”“你是谁?”“我是这个城市的创建者。”小白说。“这么说,我一路上看到的你都是假的?”“嗯,不……我是说,这确实很伤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小格布连连后退。“如果你愿意听我说……”

小格布拔腿就跑,不顾小白在后面叫喊。他一直跑啊跑,跑上城市最高的平台,来到灯塔下。灯塔的楼梯竟然可以容纳人类通行。小格布一口气冲上灯塔,气喘吁吁,混合着抽泣。

山崖下的幻海翻滚不息,变幻莫测。崖顶上的风吹过来,吹干了眼泪,新的眼泪又涌出来。

白猫蹲在栏杆上,面对着城市,等待着小格布平静下来,就像它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一百年一样。“我们不是天生对人类怀着警惕,但是这种情感已经刻在血液里,延续了上百年。”小白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多好。”“最开始,我召集了一批向导员,我们趁幻象还没有侵袭到这里的时候建立了城市,把城市保护起来,然后怀着逃离人类的念头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在这期间我们派出探险队,探索了人类的遗迹,阅读了人类的文明,看到了人类曾经建造的追求真相的庞大工程。我们发现人类曾经和我们一样对世界怀着强烈的好奇。经过漫长的争论后,我们相信猫和人有一天会重新走到一起,联手打败幻象。于是我们在城市的最高处建造了这座灯塔,它隐藏在重重幻象之上,我们希望有人会寻着光亮爬上来。那个人一定足够好奇,足够勇敢,足够智慧。然而五十年过去了,我们没有等到一个人,人类反而日渐萎缩,就要枯萎了。我们为自己的高傲感到后悔,大家本可以不用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小白垂下头,望着渐渐落下去的太阳。“于是我鼓起勇气接近你们、接近你,又怀着警惕观察你,带着无法摆脱的高傲考验你。我就是这样矛盾,一直在犯错,并不比人类更高贵。但是我想努力成为光亮。我不后悔认识你,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人类。”

沉默隔在他们两个中间,空气已经缓缓变化。“对不起。”小白终于说道。

小格布的眼泪又流下来,他没有说话。

小白说:“我从来不敢回到那个实验室。你让我想清楚了我对实验员的感情。我不会再因为幻象去否定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那组成了我的光亮。即使幻象里也会有真实的东西。我想起了实验员说过的话,他让我学会说话是为了给我说‘不’的能力。也许他一直希望我亲口说出这个字吧。在被带走的前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个睡前故事:一只猫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他们会成为幻象骑士,在幻象中追逐真相,最终有一天幻象会被打败。”

白猫从夕阳的余辉中转过身来,最后一缕阳光抚过毛尖,给它镀上了一层白金色。它的眼睛晴朗、透亮,就像明天和今日以后所有的晴天。“现在,我想问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很感激你。”“幻象……骑士?”小格布微微张开口。“这是给最勇敢的向导员的称号。”“谁的向导员?”“这个世界上所有还有勇气去探索世界的人。”

小格布咬了咬嘴唇。“当然,我愿意。我不再害怕幻象了,我能分辨真相,我要成为幻象骑士。我们要一起打败幻象!”

这时候,崖顶城的灯光已经渐渐亮起来,猫们爬上楼房、大树,钻回屋子里。另一些猫背着探险包、扛着工具,走向城市边缘。雾气在黑森林上空升起,巨怪的身影开始隐现。

小白久久地扫视着这个城市里的一切,说道:“即使是被改造过的猫,也不是无限延续生命的。我只有几年可以活了。很抱歉最后不能和你一起打败幻象。这些年里我们保存了能搜集到的人类知识,然而还有更广阔的大地没有踏足,搜集知识和解读知识都需要人类的帮助。我们要找到更多的幻象骑士。”

小格布抽泣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他试着把手放在小白背上的毛尖上,谨慎地落下,终于,埋进了毛茸茸的软毯里。小白翻起肚皮,在护栏上打了个滚。“喀喀。”后面发出一声声响。一只大块头的橘猫严肃地望着他们。

小白爬起来,朝它鞠了个躬,又点点头。

橘猫也点点头,走进了灯塔。

光柱刹那间如利剑射入黑暗,横扫过黑森林,席卷过怒涛。小格布的心已经飞到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万象峰年科幻作家。擅长多种风格,以混合现实、奇观和情感而著称。代表作《点亮时间的人》获得2019年引力奖,《三界》获得第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后冰川时代纪事》获得第十九届银河奖。赛虎散步道作者/苏莞雯一

散步的猫回来了。

大门识别出它的名字“赛虎”,绿灯为它点亮。和往常一样,今天它有高于工作人员的美食待遇。饱餐一顿后,它蹬上体检车间的履带,四肢松弛下来,等待例行检查——对它来说就像个固定的按摩仪式。

经过1号车间时,猫接受了全身扫描,然后听到“身体机能正常”的系统音。2号车间在它黑白色的毛发上喷洒了水雾,给出判断:“思维绑定负荷能力下降17%。”

猫打了个哈欠。如今思维网络的发达,带来了一些麻烦的共振,人们时不时都要遭受一阵头疼。于是,绑定无杂念的动物思维作为减震器成了主流做法,多数人会选择猫,因为猫足够稳定,而赛虎更是猫中翘楚。无论在屋檐上、树梢上、汽车前盖上,还是车把手上,它都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

由于表现超凡,有成千上万人申请与赛虎的思维绑定。它处于中枢神经般的神圣地位,协调着人们的思维活动。

猫睁开眼,抬头看到已经是7号车间了。有机械手臂抬起它的前爪,放下,又检查了后爪:“伤口面积增加,迟钝指数上升36%。”“对思维用户的威胁指数上升78%。”8号车间如是说。

猫觉得今天的仪式有点费时。晚餐的余味还在嘴边,它认真地舔了舔那儿,身体被履带送往了另一个地方。它还从来没到过这个区域,面前是一道帘子,里面望去像是桑拿房——它并不知道若是真被送进去了,就要被迅速催眠,进入无痛销毁程序。

履带是暂停状态,系统音响起:“等待确诊报告。10,9,8,7……”

猫听着连续的系统音,觉得厌烦,干脆趴到履带上打算睡一觉。刚闭上眼,它的四肢就离开了履带。它被什么人抱了起来,塞入闷热的怀里,又经历了一阵急急忙忙的奔逃。

它被放下来时,嗅到了电路板的气味。这是一个仓库,地上堆满了电脑、仪器和各种工具。面前的人是……猫认得这个人,他是这家动物思维开发公司的员工,名字……想起来了,叫阿达。

猫烦躁地站起来,想让阿达放它出去。阿达却反复揉着猫的头:“有……我在,没……事的……”

阿达一紧张说话就会磕磕绊绊,这让他有过不少噩梦般的经历。几年前他对与人相处这件事失去信心,来到了这家以机器和动物为主的公司工作。

猫没能离开仓库,这状况持续了两天。两天内,阿达去了又来,小声说给猫准备了好东西:“赛虎,过来试试这个,我改良后的仓鼠跑轮。”

猫瞅见了一个银灿灿的破烂。“你早就想出去活动了吧?”阿达用手拍拍跑轮的不锈钢内跑道,又把猫放在上面,“这样就可以继续散步了。”

猫勉为其难地动了动四肢,觉得这玩意儿可真难用,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散架。它宁愿乘着一个叫思维Wi-Fi的东西,去思维网络里头散步。

阿达回到角落开始捣鼓一些工具,猫觉得时机已到,便闭上眼松弛身体,抓住机会上线了。

思维网络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信号器就是一切。

在不稳定的世界里,忠诚稳定的信号器比金子更管用。

猫不喜欢去思维网络的公共区域,虽然那些地方像集市一样热闹。它有自己的地盘,是一块漂亮的环形陆地,面积不大,但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头算得上美好。一开始还有不少人光顾这儿,但现在它成了服务器不稳定的高危陆地,来的人越来越少。猫从不担心不稳定的事,这样更好,这里成了它的专属散步道。

今天的道路依然宽敞,偶尔有两三个身体连缀在一起的西装与制服时不时飘过,那都是些信号差劲的人。

猫沉浸下来,感受思维的振动,然后充满气势地从一角滑出。它在思维网络的散步方式与众不同,吸取了花样滑冰的精髓。兴许是一不小心和思维网络谈了场恋爱,因而此中的花开草长、谷子收获,它都想要舒展身姿去感受,去表现,去呼应。人类的冰上跳跃旋转极限不过四五周,它轻轻松松就是八周半,落地之后还能迅速前空翻两圈。

几圈过后,散步道上冒出了杂物。猫一眼就望见了,它没有任何准备动作就来了一个腾空旋转——猛抬起头的同时转身跳跃,这是它的风格。

落地时它稍微减速,同时听到有人在喊它。它视线聚焦,望见一件眼熟的衣裳,是宽大的卡其色卫衣,从袖子末端露出瘦巴巴的手。它抬头向上,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头颅——是阿达。“你来做什么?”猫开口了。在思维网络里,猫的语言和人的语言没多大区别。“你终于能看见我了?”阿达兴奋起来,他撩开衣裳,让猫瞧见他皮肤上贴满的电极片和金属管,“为了强化信号来见你,我改良了好几遍。但你滑行的速度太快了,我只好在你的散步道上设下了路障……”

猫没有停下,继续滑行。像这样狂热的粉丝它见得多了,总不能为所有人都停下来。“你绑定的思维用户太多了。”阿达追着猫说,“抑郁症就是超负荷的副作用。我会想办法治疗你……”

猫听到了“抑郁症”三个字,这倒是耳熟。过去一段时间,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从万千用户那儿流动到猫的身上,结成了名叫抑郁症的瘤子。那瘤子猫一上线就见着了,在右后腿的地方,但那不妨碍它一圈又一圈充满气势地滑行。它只是在滑行途中顺便低下头,不出声地舔舔瘤子。

瘤子忽然有了动静,在腿上流动起来,途经的部位一下子变得热辣又沉重。猫开始龇牙咧嘴,它决定加速滑行。只要身边有风,痛感就不会那样火辣。二

那天从思维网络下线后,猫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它成天望着仓库的玻璃窗,那里映出的自己毛发稀疏,琥珀色的眼眸嵌在干瘦的脸上。望着望着,它又把刚刚咽下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一定是缺乏散步才会这样,它想。而阻碍它散步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絮絮叨叨,看起来格外神经兮兮。“你从来不流泪,但眼中总是含着水……每次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需要我。”阿达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说,“你一定是和我一样才会每天独自去散步……”

他在身上贴了几十张电极片,连着几十条金属管,又在地面蜷起身体,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胸膛轻轻起伏。

他按下一个按钮,给自己连上电流,很快就被痛感折磨得满地打滚。“啊……呜啊……”他瘦弱的身体蜷起又展开,身上粗细不同的管子摇摇晃晃。

猫冷眼看着阿达在这仓库里头反复折腾自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虽然他说过这样可以刺激大脑,从而提升思维信号的强度,但猫也没搞懂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它只注意到了阿达的手。

阿达又扭动起来了,似乎很疼,疼得几乎抬不起手,但还是竭力将手指伸向猫。

这不断伸来的手是否意味着某种仪式?猫琢磨了两秒,又将目光移向别处。“咚咚。”外头传来敲门声。

阿达急急忙忙关掉电流跳起来,他首先将猫藏进一个笼子里,在上面盖上黑布,然后披上衣服,将身体挡着门。

声音又响了,十分规律,不像是人在敲门。“什么事……我在忙……”阿达身体微颤,支支吾吾。

敲门声不再继续,但安静只持续了三秒,接着,门被“轰”地撞开。猫受惊跳起,撞到了笼子。它听到履带的声音在房内不停转动,推倒了一些工具。最后,猫眼前的黑布被彻底掀开。它看见了,动手的果然是一台无趣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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