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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20: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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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谷川俊太郎,高伟健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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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生活试读:

木瓜树

我的姨母名叫花子,是个十分俊俏的美人。她的丈夫名叫正,是过继到花子家的童养婿,生得也是十分英俊。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两个总是病恹恹的,生前大半辈子也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姨母年轻时得过肾结石,大夫都说这病没救了,可姨母硬是跟病魔斗争了好多年,周围人都说姨母有股天生的倔劲儿。姨夫也染上过结核病,不过病情并不要紧,加上他天生心细,处处留心注意,所以姨夫最后活到了七十多岁。

我的外祖父,也就是我母亲和姨母的父亲,名叫长田桃藏,是政友会的国会议员。不过,外祖父的心可不在政治上,一年到头净搞些奇奇怪怪的投资。战时为了避难,我和母亲曾搬到外祖父置办的位于京都淀城的宅子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喜欢摆弄各种机器,所以当我在杂物间里发现一台废弃的小型发动机时,我高兴得又蹦又跳。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要把那台发动机用在何处。

大人们总是教导我说:“你能活着,都要感谢你的外祖父。”据说,这是因为我父母在最浓情蜜意时结了婚,压根儿就不想要孩子。眼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外祖父突然说想抱外孙子了,所以我才侥幸活了下来。我还听说,我母亲剖宫产生我时,我父亲正在医院的走廊里玩当时正流行的悠悠球。

生下我以后,母亲的心思就全被我勾走了。母亲对我十分疼爱,但顾及我是独生子,怕我养成娇生惯养的坏毛病,所以常常比较收敛。相比之下,我的姨母就更加疼爱我了。因为没有孩子,她恨不得把我含在嘴里。还记得小时候,我故意把口水流在姨母的手掌上,可她却把我的口水舔得干干净净,当时我见到姨母这样做还恶心了好一阵儿呢。

外祖父的大宅子坐落在淀城的护城河边,从城外只需穿过护城河上的小桥就能到达。战争时期,外祖父把宅子的一半都拿来出租了。后来听说,当时掌管宅子的好像是外祖父的小妾还是什么的。至于这个女人什么样,我只记得当时自己很纳闷,为什么一个女人要整天戴着假发呢?除此以外,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后来,由于大宅子维持不下去,我和父亲又住在东京,所以战争结束后,姨夫和姨母就来到东京,在东京租了一块地,建了一座在当时看来十分时髦的轻型钢结构住宅。

搬家的时候,姨夫带来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因为喜欢园艺,姨夫拿来好多花盆、铲子、锄头、铁锹之类的老物件。除了这些,不知为何,姨夫还带来好多棚板。当然了,考虑到自己的病情,什么痰盂、便桶、夜壶,也都不忘带过来。而姨母则带了好几个糊着水牛皮的中式箱包、柳条箱和躺柜,里面装的都是些白绸布、衬领、丝绵之类的东西。

在东京的这段时间,姨夫把精力全都花在了理财和疗养上。而姨母则帮忙照看起了孩子。妻子说姨母对儿子和女儿太溺爱了,就跟当年对我一样,再这样下去孩子可就被惯坏了,于是便在我们家和姨母家之间竖了一堵竹篱笆墙。

前些天收拾了一下姨夫和姨母的衣柜,光旧相片就装了满满两大箱。还有一些写在和纸上的户籍证明之类的东西,不过由于我学识浅薄,根本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因为儿子搞音乐,所以姨母生前常常弹奏的三味线也就归了他。

姨夫在自家的阳台下种了几株木瓜树,以前淀城的宅子里也有这种树。木瓜的黄色果肉黏黏的,有种独特的香味,需要用勺子挖着吃。父亲虽然对姨夫的园艺爱好不感兴趣,但对这木瓜却是情有独钟。姨夫去世以后,这些木瓜树就再也没人打理了。虽然枝叶还是那么茂密,可还没熟的果子却落了一地。我想,这些果子也只有鸟儿会吃了吧。(OMC,1987.10)

余裕

“余裕”开始不时出现在广告词中也就是最近十来年的事情。现在,日本人的生活有了余裕,也敢谈余裕了,这是我们勤奋拼搏的结果。有人认为,从四个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搬到大公寓里,住十二个榻榻米大的卧室就是一种余裕,这也不无道理。

但是,一想到房贷还要交给儿女偿还,是不是觉得就连花大价钱购置的皮制睡椅也不是那么舒服了?眼前空间上的余裕未必能让你的心也变得豁然。当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余裕这个好听的词给骗了的时候,余裕本身也就瞬间消失了。

要想心中有余裕,必先经济有富余。想必有很多人赞同这种看法。但是,经济上有了余裕,心中就一定有余裕吗?想想,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你也有这种看法,不要觉得自己伪善,或许这只是一种自然的心理。

曾经看过一个讲述因纽特人如何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的故事。当因纽特人在茫茫冰原上寻觅食物时,如果食物耗尽,老人便会主动留在原地,而其他人则会抛下老人继续前行。这样的老人看起来与“余裕”没有半点儿关系,但是,为什么又觉得他们面对生命的态度,或者说面对死亡的态度中,有种从容和淡然之感呢?

一个是腰缠万贯,时刻担心财富付之一炬的大富翁,一个是一穷二白,浪迹于田野路边的懒汉,这两人谁更从容自在?想必有很多人认为是懒汉。但真的让你去当懒汉,肯定谁都不愿意。当今社会的人们被物质和金钱这一对镣铐牢牢禁锢着,好像没有这些,余裕也就无从谈起一样。事实上,这不过是深谙其道的商家抓住了人性中贪得无厌的弱点,从而营造出的假象罢了。

要想变得从容、淡然,必先获得空间上的余裕。如果心中不畅快,时刻感觉自己处在高峰时段拥挤不堪的电车里的话,是无法体会余裕之感的。至于内心因何烦乱,欲望也好,情感也罢,思绪也好,信仰也罢,只要内心被填满,没有丝毫挪动的空间,就会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而且内心一旦被束缚,人就会丧失活力,也无法与他人进行心灵上的沟通。

世上既有怎么都恨不起来的恶人,也有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的好人。虽然表面上我们以善恶对错来判断是非曲直,但事实上我们心里清楚得很,人心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可不是以一两个既定标准去衡量世间万物的。我们害怕成为某一价值观的忠实拥趸,即使这种价值观百利而无一害也不行。

当内心留有余地,哪怕一丝缝隙时,心中就会产生一种东西。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与互相纠缠的情感和思绪并存,能使紧绷的情感和思绪有所松动。也许这种东西也是情感和思绪的一种,但它每次又会让即将凝滞下来的情感和思绪重新活跃起来。这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就是所谓的余裕。

相对于人类居住的地球,余裕就好比宇宙中的真空地带。相对于人生中的一个个瞬间,余裕就是一种永恒。它是心外之心,是抛开内心的束缚,从外部审视自己的眼睛。所谓的轻松幽默的心态,便来自内心的余裕。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余裕的话,那么余裕也就无关金钱和物质的多少,也无关信仰虔诚与否,更无所谓你有怎样的价值观,接受过怎样的教育。当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我们开始用是否有余裕而非其他标准去衡量世界时,我们的判断才会更加深刻而有意义。当然,我也希望这种判断本身也是有余裕的。(《日本经济新闻》,1988.7.5)

恋爱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

最初的时候我被孕育于母亲的子宫里。我的身体和母亲的身体是融为一体的。这种愉快舒适的感觉,想必至今也难以磨灭,依然作为一种潜意识,潜藏在我的身体里。我虽然脱离了母亲的子宫,拥有了自己的身体,但是这副躯体却时常想回归母亲的子宫。我就这样跟母亲撒娇。

母亲在作为人的同时,也意味着自然本身。当我看着阳光照射下闪耀着的平缓温柔的山丘时,当我踏入散发着鱼腥味的海水里时,当皮肤的毛孔感受着微风舔舐时,当我用赤裸的脚踝搅动泥沙时,我感受到一种欲壑难填的憧憬和渴望,以及混杂着敬畏与亲近的古怪情绪,在为之愉快的同时也为之痛苦不堪。

我已无法分辨,想同母亲融为一体的欲望,以及想融入自然的欲望,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是,逐渐地,相对于长生不灭的自然,母亲更多地作为终将死去的人类挡在我面前。母亲教给我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企图让我融入一个与自然秩序不同的人类社会秩序中去。我反抗过,排斥过,最终还是接受了。正如我的身体从母亲的子宫中剥离开来一样,我的心也与母亲的心渐行渐远。于是我开始寻找能代替母亲的人。

所谓恋爱,不过是我的身体与另一个人的身体的邂逅。与自然不同,人类不是空有一副躯体,因此,当谈到躯体的时候,我们自然无法忽视寄宿于体内的心灵和灵魂,但是,说到底身体和心灵原本只是语言上加以区别的概念,其实是一个东西。然而,虽然每一个人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心灵,是人类所特有的,但是支配着心灵同时也受心灵支配的人人都有的身体,却是属于超越人类的自然的东西。可以说,人类正是在这种矛盾中生活着的。

心灵与身体的这种充满矛盾的关系,是人与自然的矛盾关系的产物。如果说在矛盾中寻求和谐的诉求是两者共同的特点的话,那么恋爱在作为人与人之间的纠葛的同时,也可以说是人与自然斗争的一种形式。这种境况下的和平是多么来之不易,想必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所谓恋爱,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和他人产生纠葛,而在当事人和对方的背后,都隐藏着超越了人类的自然。恋爱中的人,总能从对方的身后感受到某种超越对方的东西。那种神秘存在的深邃感觉,会让人变得盲目。但是,在这种盲目状态下,人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事物。世界会在崭新的联系下涅槃重生。自然,你可以看到一种和散文相比更加符合诗歌意蕴的新气象。

从母亲的身体中剥离开来的我的身体和心灵,究竟是从何时起,觉察到除母亲之外的另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的呢?莫名的欲望,一方面让我将目光转向《世界美术全集》上登载的大理石裸体雕像照片,以及幼时与玩伴玩过的医生扮演游戏,另一方面,又让我对小学时同年级的一个女孩儿念念不忘,那张脸不是别的任何人,就单单是这个女孩儿。恋爱虽然得益于性,但同时又企图超越性。

渴望与宇宙融为一体是人类整个肉体与心灵最深处的欲望,恋爱是不是这种欲望的体现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从肉体的欲望直接导向了宗教这种现象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了。我在那张让我迷醉的脸上所看到的东西,或许就可以称之为“诗”。不管在我发现那副容颜与心灵时而相似时而不似这个过程,到底花费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目光邂逅容颜,肉体邂逅肉体,心灵邂逅心灵。所谓邂逅,用语言形容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有三种形式,其实只有一种。虽然现实生活中只有肉体是可以伸手触摸感知的,但是拥有语言之力的人的心灵,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描绘出很多这个世界所没有的东西。人能够以他人的肉体和心灵为媒介,超越自己的死亡,爱上这个宇宙。不管多么高雅的恋爱心理的背后,都隐藏着无比原始粗犷的自然,这一点,我们不可遗忘。

在我最初的爱情诗歌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呼唤着心中的人儿/世界回头一眼/随即我从这个尘世消失不见。”爱情较之其他人际关系,更加揭示出人的利己主义,同时,也超越个体,将人导向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世界。那种喜悦和无依无靠,正是爱情的滋味。人们根据自己的经验,并且穷尽想象,将之付诸语言。

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离开了另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很多人无法忍受这种麻烦,选择逃至荒野,隐居在寺庙,幸运的是,他们的这种付出并不具有使人类灭绝的强大破坏力。

恋爱虽然是件小题大做的事,但是谁都没有嘲笑它的资格。(作品社:《恋歌1》序,1985.10)

熟悉的歌

布谷鸟在《岁时记》中被当作夏天的鸟儿,而在北欧,则更多地被认为是春天的使者。作曲家弗雷德里克·戴留斯生于英国,父母为德国人,他生平的大部分时间却是在法国度过的。他创作了一首为管弦乐而准备的小乐曲《孟春初闻杜鹃啼》,其中的一部分貌似是根据挪威作曲家爱德华·格里格创作的挪威民谣的旋律而创作的,但在我听来,这首乐曲同沃恩·威廉斯以及爱德华·埃尔加的小乐曲一样,透露出浓浓的英国风情。

我第一次听到戴留斯的名字,是几年前在电视上看到肯·罗素为BBC拍摄的电影的时候。电影中,罗素将创作出这样美妙动听的抒情音乐的作曲家,描述成一个深受性病折磨的脾气暴躁的老人。

从小时候开始,夏天的时候我都是在位于群马县高原上父亲的一处山间小屋度过的。因此,我早已听惯了布谷鸟的叫声。听到布谷鸟和杜鹃的叫声,年幼的我不知为何会感到很安心。多年之后我在美国的新英格兰旅行的时候,之所以感觉很亲切,多半是因为那里跟群马县的高原很像吧。

新英格兰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知更鸟是我评判乐曲的标准

因为我生长在知更鸟生长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生来是只杜鹃

我要以他的名义起誓

他那熟悉的歌曲是最美的歌曲

周围的鸟啼究竟会带给人什么样的感受呢?又将如何引导他的人生呢?对此,我一无所知。住在东京的我,即使现在也的确能听到鸟儿的叫声,但是我却写不出狄金森那样的诗句。或许是因为我弄丢了倾听婉转鸟鸣的听力吧。

在日本,布谷鸟古称“闲古鸟”(郭公鸟),被认为是寂寞的代名词。而在用黑管演奏出来的戴留斯的乐曲中,布谷鸟的叫声也不知为何听来有些沉郁,如同清梦中听闻其啼鸣一样。在芭蕉的名句“多愁的我,尽让他寂寞吧,闲古鸟”中,也透出一股同样的萧索之气。

从现代人的语感来考虑的话,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忧郁了,却还要求让自己更加寂寞,这略微带有自虐倾向。而在古语词典中,“寂”这个词的意思是“失去了本来的生机与活力,感到空虚寂寥,并且希望回归原来富有活力或理想的状态”,这与英语的“miss”一词意思相近。也许芭蕉也希望从布谷鸟的叫声中获得救赎,摆脱郁闷的状态吧。

鸟的啼鸣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传达着生命的讯息。近来,在十字路口时常听到电子合成的鸟鸣声,对此,我感到非常不快,因为那是虚假不真实的东西。分辨真假鸟鸣这种程度的听力,我还是有的。(共同通信社,1988.4.7)

没有路的路

看过一部奇怪的短片。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女的,但是因为其举止十分粗暴,所以我猜测多半是个男的)没头没脑地一直往前走着。他翻过栅栏,碰到房子也不敲门直接破门而入,横穿公园,踩坏汽车(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将汽车踩坏,但是从他动作的势头来看会给人这种感觉),漫无目的,就如同哥斯拉怪兽一样,伴着巨大的破坏声朝前走。就是这样一个短片。

因为是用第一人称视角拍摄的,所以给观众一种自己在向前走的错觉,并且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解放感。这就是无视道路时的快感吗?这时,我想起了小时候令人愉悦的一段经历,到了冬天,家后面的田都冻上了,我从中横穿而过去上小学。这种愉悦,不仅是因为可以抄近路,还因为给人一种不被道路束缚肆意而行的感觉。那块庄稼地很久以前就变成了住宅区,如今在其中央广场上,竖着一块附带地图的告示牌,上面写着:私有土地,禁止横穿,请沿道路通行!

话虽如此,我外出的时候,多半还是沿着道路走的。沿着道路走方便,而且,大概还因为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除了道路以外没有其他路可走,所以没有办法,只能乖乖沿着道路走了。不过说心里话,翻越栅栏横穿私人庭院,或者不脱鞋穿过房间,或者飞檐走壁地前往地铁站,这些肆意妄为的行为虽然令人愉悦,但是这样不走寻常路,最终会招致牢狱之灾,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刻意避开了这些没有路的路。

如果你去美国,即使是走在一些荒无人烟的荒野上的时候,如若有人宣称这是私人领地而开枪将你打死,你也无话可说。所以说,道路这种东西,如果有的话,那么你沿着它走会既安全又便利,但是另一方面,想要脱离常轨的欲望则一直潜藏在人类灵魂的深处,蠢蠢欲动,纠缠不休。我说这些,你们可能会将我的意思理解为关于人生或道德的说教,这正是道路这个词让人困扰之处,如果你们要这样理解,我也不甚介意。

开车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幻想自己开的是一辆坦克。当然我并不是想杀人搞破坏,只是觉得如果开的是一辆坦克的话,就可以开到没有路的地方去了。坦克的那种旁若无人的行驶轨迹,也许就是人类利己主义心理的完美呈现吧。受到年轻人欢迎的四轮驱动越野车,也许可以说就是这种欲壑难填的坦克吧。这种越野车会破坏林道,发出强烈的噪声,这自然令人困扰,但是我们也都很清楚,文明产物中不知附带了多少人类的暴力欲望。

不想顺着道路循规蹈矩地走的时候,去沙漠里走走就好了。这一点自然谁都能想到。但是,完全无路可寻的时候,不仅不方便,而且让人很不安。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看起地图来十分不便,因此不管左拐右拐,信步而行,这自然乐得自由,但是若因此而殒命的话,则难免令人遗憾。但是,最近好像研发出了利用卫星实现定位的技术,所以以上这些担心貌似也是多余的了。(《东京新闻》,1988.9.3)

随性

昨晚我去附近的韩国料理店,吃了一种卷饼。它是将果酱煎饼那样薄皮的煎饼,包上切得细细的八种蔬菜、鸡蛋、蘑菇等卷着吃的一种食物。清淡细腻,非常美味。除此之外,还吃了叫“穷人煎饼”的东西。我不知道里面的馅儿是什么,总之是像小烧饼那样的东西。顾名思义,也许以前穷人经常吃这个,也非常好吃。由于还没吃饱,我又吃了朝鲜生拌牛肉、韩式拌菜和牛脊肉。还吃了洋葱与浅蜊的煎鸡蛋卷。最后吃了泡菜饭。餐后点心环节就着柚子茶吃了芝麻饼干。忘记说了,在这之前还吃了韩式盐辛,有点儿酸,但更多的是辣,我吃不完,拿塑料盒装着带回家了。然后今天午饭时将它吃完了。

我这样一一列举出来,也许听起来像是吃了很多一样,但是实际上也就八分饱,正好。除此之外我感觉还吃了其他的什么,但是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这也许是因为我记忆力不好,但是一般来说,人们对于美食,也就记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大快朵颐的那种满足感,这就够了。反倒是吃了难吃的东西一肚子火的时候记得很清楚,特别是在很贵的一家寿司店吃得不高兴的话,很久很久之后一直记恨着,不是吗?我也有两三次吃过终生难忘的美食,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会想要每天都吃这些一直心心念念的好吃的。在我看来,过分讲究饮食的话就跟自我意识过剩一样,并不会让你的心情美丽。

今天早上吃的是羊角面包,胡萝卜、青椒和莴苣做成的沙拉,半根香肠,像是德国香肠。还吃了将蒸熟的红薯切成薄片后用黄油煎炸的红薯片,这种做法有些奇怪,还喝了可可茶。红薯是父亲爱吃的食物,我也遗传了父亲的这一喜好。早饭的时候和坐在旁边的人就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讨论,我们的讨论兼顾具体与抽象,并没有影响食欲。晚上吃了前面说到过的韩式盐辛、烧煮沙丁鱼、羊栖菜与油炸豆腐拼盘,就着芜菁泡菜吃了茶泡饭。和邻座的人没有进行讨论,山南海北地聊了会儿天。

我的饮食是随性的。我想一般人的饮食也基本都是随性的吧。不是的话,就有些奇怪了。如果我们每天都用女性杂志上的碗碟,吃着女性杂志上的美食的话,会让我觉得日常生活从我们身边溜走不见了,会让我觉得过上了爱情剧的生活,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脑仁儿疼。

餐厅这种地方,以前是偶尔才去几次,如今是大家经常去。所以如今我们没有闲工夫对着端上来的每一道美味佳肴表达自己的惊叹。几年前我和父亲在巴黎的一家餐厅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因为喉咙做了放射治疗,声带僵硬,吃着吃着就噎着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服务生马上拿来了新的碗碟和餐巾,着实让我震惊。仔细想想,也许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高级餐厅有这样的服务水平一点儿也不奇怪,但是服务生们接力般地将碗碟和餐巾从这个人的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时,态度非常自然,这让我印象深刻。我不记得那个时候吃了什么,但我想这不能说明那家餐厅的菜不好吃。

父亲与我不一样,他是个馋猫儿。好吃的东西他会大加赞赏,难吃的东西他就破口大骂。好吃难吃的标准只在于父亲自身的味觉,所以即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美味,只要不合父亲的胃口,就会成为他痛骂的对象。比如说夹馅面包,父亲就不喜欢吃。每次母亲吃这个的时候,就会听到父亲叫喊着:“这种东西是最最最难吃的!”不过庆幸的是,母亲对此都是置若罔闻、一笑了之,所以我能够在不对夹馅面包产生偏见的心态下长大成人。五月份父亲就年满九十四岁了,最近他迷恋上了在新宿高野卖的一种杧果汁,由于父亲是以“打”为单位购买的,所以前几天我去买的时候,店家还问我,您买这么多是做什么用的啊?(《美食》,1989)

葬礼考

我并不讨厌出席葬礼,感觉比参加婚礼好多了。虽然最近有内涵的悼词越来越少了,但是跟婚礼的祝词比起来,悼词还能在比较不枯燥的心境下听完。大概是因为悼词中不需要说那些祝福的话吧。虽然我没怎么参加过婚礼,但是可以想象到,所谓婚礼,不可避免地要充满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好祝福。出席婚礼的人必须围绕着面前的这对年轻新人的美好未来展开想象。

但是想着想着,你会担心,在这个房价飞涨的时代他们将以何为居,以后有了孩子的话,为了孩子的学费他们得辛苦工作多少年,还得担心万一孩子厌学或者学坏了怎么办,进一步想,还会想到万一将来夫妻关系不好以致离婚,两人日子都会过得艰难,甚至还会担心以后的养老问题。总之,你越想着要祝福眼前的新人,担心的种子越会在心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你意识到新郎新娘今后的生活并不是一片美好光明的同时,却还要硬挤出一副让人感觉充满希望的笑脸,边吃着放凉了的龙虾,边笑脸相迎地说着祝福的话语,想来,出席婚礼必定是件很难受的事吧。在这一点上,出席葬礼就要轻松多了。因为葬礼上你不需要思考未来,所以你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也不会因为思考未来而变得情绪低落。即使你要思考未来,你所想的,至多也只不过是世俗理解中的死者往生后的世界,你至多也只能幻想一下这种不知所云的地方而已,由于这种思索根本就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答案,所以反而会轻松很多。

但是遗憾的是,近来没有线香那高雅清幽气味的葬礼变多了。没有线香气味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催眠的语速奇快的读经声,没有了这两者,葬礼的魅力就要大打折扣了。近来的葬礼过分“白化”了,让人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家法国餐厅一样。这些葬礼多半以白色为背景,装饰着一张大大的死者照片,其前面摆放上一张铺上白布的长方形桌子。周围满是白色的菊花,前来吊唁的人以一朵白色菊花来代替线香供奉于死者照片前。基本变成了这样的安排。

而在寺庙举行的葬礼,从颜色上来说有很多金色、红色、绿色等更加绚丽的颜色,不禁让人联想到,或许死后真的有极乐世界,死者不用再为思考未来而烦恼,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一片素白的现代葬礼,加上西方人创作的《安魂曲》作为背景音乐,则不会让人想得那么乐观超脱,反而让人怀疑:死者之前所声称的没有宗教信仰是骗人的,他其实是个基督教徒。这些无尽的怀疑逐渐发酵,挥之不去。

而且,奉上白色菊花本没什么,但是那时令人困惑的是,该向谁鞠躬行礼呢?由于故人的照片就摆在眼前,行礼的话就必然会同故人四目相对。虽然最终变成了面向死者行告别礼,但是作为我来说,不管是上帝也好佛祖也好,总归想面对着一个并非死者本人的对象来鞠躬行礼,拜托他对死者多加关照。这种反差多少让人感觉心中没底。

素白的灵堂如同医院的病房般干净明亮,而前来吊唁的自己也不由得有种仿佛是来医院探望病人般的感觉。如果在线香的烟雾缭绕下显得昏暗的灵堂内部,有一尊半闭着眼睛的金光闪闪的佛像的话,那么死亡看起来就成了一种不可捉摸、深奥难懂的东西,但是看到聚光灯下浮现出来的故人的照片,不知不觉地又感觉故人就近在咫尺,在悼词当中也往往自由无拘束地回忆起往事。

也就是说,近来的葬礼的做法是尽可能地将死者同死亡分离开来。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这种做法而折服,想向他们敬酒一杯,但是现在竟然会蹦出来“由于我现在还没准备好,还请稍微等待一下”这样任性的悼词,不管怎么宣传轻松氛围,轻松到这种程度的话,难道不觉得对于死亡有点儿失礼吗?

想要宣示光明的未来,在婚礼上展示就已经足够了,如果强行将美好未来的概念塞进葬礼里来的话,则此世和彼世之间的界限将不复存在。我想,至少让我们在葬礼的时候暂时忘却这世间的忧愁和烦恼吧。(《母亲的朋友》,1989.4)

风景与音乐

我因一些事务从杉并的家中开车前往日本桥。去的时候利用调频广播收听贝多芬的《田园》,到了目的地时依然没有听完。考虑到进了停车场之后似乎就不能收听了,我把车停在路边继续收听非常喜欢的终乐章的一节(其实仅仅为几小节)。这种时候,如果能照着乐谱进行说明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我没有这种天才,只能代之以“嗒——啦啦啦——嗒,嗒——啦嗒啦啦”这样的哼唱了。懂的人自然会懂吧。

回去的时候,我又用CD听了“贝多”的《热情奏鸣曲》。顺便一提,“贝多”的叫法并不是来自他的家人,而是中原中也在《小丑的歌》这首诗中用来称呼贝多芬的。“贝多和舒伯,都早已作古/连早已作古这件事/亦无人知晓……”年轻的时候我为贝多芬的才华所倾倒,对有人将舒伯特称为“舒伯”倒不在意,但总会想,“贝多”是什么嘛,这就是亵渎伟大的贝多芬,还曾为此愤慨不已,但如今我不再那么吹毛求疵了。格伦·古尔德用非常细腻舒缓的节奏弹奏我非常喜欢的《热情奏鸣曲》的第二乐章——稍快的行板的主题和变奏。而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年轻时听的施纳贝尔弹奏的版本,所以古尔德的演奏在我听来总感觉稍微有一些刻意。回去的时候走的高速公路,到家的时候才听到第三乐章的一半。因为感觉这种快板听到一半不听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所以我就这样熄火停车了。

能够毫不介意地中途暂停音乐,可能是SP唱片时代带来的恶习。因为在SP唱片中单面仅五分钟就结束了,因而音乐总变得碎片化。那时候,我总是将刻有自己喜欢的那段旋律的一面反复听,很少完整地听完全曲。进入LP唱片时代后,要把唱针准确地放到自己喜欢的时段需要花费一番功夫,不过有了CD之后,就出现了部分重复播放这样便利的功能。但是,这样一来,喜欢的旋律很快就会黯然失色,让人产生厌烦的感觉。便利的功能中总是附带着隐患。

我喜欢一边坐在车中飞速移动一边听音乐。车窗外闪过的风景和音乐合二为一,有一种畅快感。三十多年前我买的第一辆车是雪铁龙的2CV,当然并没有配备车载收音机,所以我自己买了一个便宜的便携式收音机悬挂在仪表盘上。后来我因工作原因去慕尼黑奥运会的时候,买了当时还很新鲜的飞利浦车载音响,自己动手将它安装在了我的丰田卡力那(Carina)上。我将自己喜欢的音乐都录到一盘磁带上来听,朋友武满彻听过后嘲弄我说:“你喜欢的音乐貌似都是基督教圣歌之类的东西啊。”确实,相比起快节奏的音乐,我更喜欢舒缓的旋律以及与之相配的和弦。

乘坐国际航班的时候,比起食物菜单,我更喜欢先看音乐单。如果有我喜欢的音乐那当然好,前不久坐的是哪国的航班来着,他们把本国一位新进指挥家指挥演奏过的该国现代音乐做成了一个特辑。虽然很难说让我很享受,但确实让我学到了些东西,受益不少。但是,他们家经济舱的耳机则让我难以忍受,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颜色,还必须塞进耳朵里。没有让我患上中耳炎真是个奇迹。

我曾经在乘坐直升机参观大峡谷时聆听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直升机从飞机场起飞后暂时在平坦的林地上空飞行,那个时候我听的是《火之战车》。突然间深达一千六百米的峡谷在下方如巨兽般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音乐一瞬间切换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小学馆:《经典·国际》,1990.5)

昼寝

“昼寝”是一个多么爽快的词啊。虽然“睡懒觉”也令人难以舍弃,但总有一种闹别扭般的小家子气,词义本身也有稍微缩小的趋势。与此相对的,“昼寝”就显得落落大方多了。根据时间和场合的不同,把“昼寝”拖延至晚上也没有关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漫不经心的意味。

对那些认为“昼寝”一词过于缺乏诗意的人来说,也许“午睡”这个词更对他们的胃口。虽然“午睡”这个词在日常交流中很少轻易使用,却是一个优雅有品位的词语。但是我认为,要想用好这个词,需要稍微花费一些金钱。穿着日式大裤衩拿着扇子啪嗒啪嗒摇这样的风格,就算可以称为“昼寝”,也实在难以称为“午睡”。

要想享受真正的“午睡”,则必须有与之相配套的一些装备。比如说,如果是在海上午睡的话,小舟、渔船、渡轮之类是不够格的。至少得是二十英尺(约六米)长的游艇才好,必须是在这些所谓的豪华游轮的甲板上才够格。此外,对“午睡”来说,当事人的年龄和人生经验也是不容忽视的要素。对二十岁上下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来说,他们是不配享受“午睡”的。对那些依靠父母供养、享受着温暖家庭港湾的年轻人来说,用“昼寝”来描述他们已经完全够用了。要想使用“午睡”一词,就算不用苛求花甲之年,至少也要等到满头青丝中已隐现两三白发才好。

对嫌弃以上这些讲究太过烦琐的人来说,有一个词“siesta”适合他们。反正这是个外国词语,谁用、如何用,都无所谓了。因为它的正确意思和语感等,谁都不了解。然而根据我的了解,拉丁语系的诸多民族在“siesta”的过程中,进行着某种与生产相关的活动。这种文化习惯日本人是适应不来的吧。“昼寝”,原本应该是一种孤独的享受。幼儿园的孩子们所进行的集体午睡,只能称为“午睡”,而不是“昼寝”。在“siesta”中所伴随的生产行为也是独自一人无法施行的,在以“无为”为第一要义的“昼寝”当中,即使有很多以快乐收尾,但终究无法与生产挂钩的行为,但硬要把那些手脚激烈运动、让人大汗淋漓的基本上等同于劳动的行为也牵扯进来的话,则是很荒谬的事了。

吃过午饭后,人自然感觉眼皮变重,这时,不管多么高尚的思想,其焦点都变得模糊;任你是多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都在睡意蒙眬的现实面前举手投降。人这时的意志力都已经转移到床上或者被窝里了,而这种意志力的深处则潜伏着一抹内疚,这就是“昼寝”不可或缺的隐藏韵味……但是,可笑的是,要想达到一听到“昼寝”这个词就心荡神驰的境界,对我来说,需要长达五十余年的勤奋努力。[《午睡》(Siesta),1990年夏]

停驴场

我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六十多年,因而那种生来第一次见到的风景和事物变得越来越少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反过来说,只要我有机会接触那些罕见的事物,它们给我的惊喜也是远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深刻而弥足珍贵的。虽说如此,我也不禁怀疑,说不定我只不过是为自己还保有那种感受能力感到惊喜而已。

担当向导的大学生诺雷丁(Noureddine)君面对我们自信满满地说:“我要带你们见识你们至今都没看到过的东西。”还对我们说:“猜猜看是什么?”我们当然猜不出来,而且,作为我们来说,我们自认为比年仅二十八岁的他人生经验丰富多了,不把他说的东西放在眼里。这是发生在位于摩洛哥南部,与南撒哈拉沙漠接壤的一个叫里萨尼(Rissani)的城市的故事。

但是,突然间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风景的确是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在一个约有棒球场大的广场上,极目所见拴着无数的驴子,如同高峰时候的新宿站一样,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白色沙尘漫天弥漫,嘈杂的驴叫声不绝于耳。这里不是停车场,而是停驴场。原来那天刚好是建城纪念日,附近的人们都把驮载行李的驴拴在此处。

从驴身上卸下来的鞍在周围堆积如山。我不禁好奇:该怎么分辨出哪个是自己的鞍呢,哦,不,首先到底能不能从驴群中找出自己的驴子呢?然而我们根本就来不及提出自己的疑问,只是呆立在一旁,陶醉在这毫不夸张地说是生来第一次见到的光景之中。同行的摄影师为了从更好的角度拍下好的照片,爬上石壁,但在按下快门前大概突然感到这番场景是照片所传达不了的,于是中途放弃了。

一开始只看出是一群一群的驴,这时开始一头一头地清晰地映入眼帘。它们正如我们印象中的驴一样,有的因前脚被绳子系牢而放弃了挣扎,在那儿垂头丧气,有的不知为何朝着天空嗯啊嗯啊地叫唤着。而最吸引我们眼球的,则是在一片混乱中依然勇敢地想要同母驴交配的公驴。

看来,驴这种动物,根据时间和场合的不同,也不是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容易放弃的生物啊。它们不断地挑逗着周围的异性,徒劳地朝着天空蹬腿。同行的一位女士感叹道:“唉,太大了。”这至少可以说是对它们的一种安慰了。

然而,这个停驴场的光景在罕见的同时,对我来说,又莫名其妙地让人怀念,感到安心。弥漫的味道,我在一开始也没有觉得恶臭难闻。因为在如今已变成大型超市停车场的以前的田地里,孩提时代的我的确曾闻到过这种气味。

诺雷丁君在家中十一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目前在菲斯大学攻读语言学硕士学位,他非常喜欢日本。一路上他从广岛、长崎说到索尼、本田,非常单纯地赞美着日本的事物,我们则只好无言以对。但是他也有着另一面,他会将停驴场的风景不遗余力、略带夸张地介绍给我们这些无所谓的游客。我们不知道他对现代化强加给人类的矛盾了解多少,我们也没有因为眼前的光景而沉浸在乡愁中显得傲慢自大,但是,比起停车场和大型超市,眼前的停驴场和这座小城,更能让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世生活的种种。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我们的感情是相通的。

我们在绵延至撒哈拉沙漠的沙丘上欣赏了那天的日落。突然从白天的喧嚣归于万籁俱寂,显得极不真实。但是,我深切地体悟到了这一点:喧嚣生于静寂,终又回归静寂。[《绅士》(Esquire),1991.2]

以看待土豆般的眼光

我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脸。虽说偶尔也会在理发店的镜子中撞见自己的脸,但因为我没有底气,所以立刻就移开了视线。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经意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的话,我一定是带着一脸不悦的表情。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画家真的很了不起。我非常喜欢伦勃朗的自画像,在很久之前,我曾经买来一幅他的铜版自画像,视若珍宝。那画像正好是在与我当时年龄相仿的时候画的,只见一个平凡的大叔坐在窗前朝这边看着。到底不像是自己给自己画的。

画像中的伦勃朗以看着掉落在那里的一个土豆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没有任何沉思的样子,但是其表情实在是栩栩如生。说是栩栩如生的表情,听起来可能感觉是精力十足的样子,其实不是,他的表情,怎么说呢,应该是和世上一般的中年男子一样抑郁的样子。虽说是抑郁的表情,但确实是栩栩如生。

没有自我意识,像看着另一个人一样看着自己。我也曾想像这样用语言文字来给自己画一个自画像,但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当然明白用文字描写与用画描绘是不同的,但我也深知不管是文字还是画,都是以之前的自己为原型进行创作的,所以这个愿望还是实现不了啊。

但是伦勃朗在更年轻的时候就认真地画着自己稚气毕露的、令人感觉羞耻的自画像。如果我们循着年龄的轨迹探索他自画像的变化的话,我们就会兴味盎然地发现伦勃朗这个人物逐渐成长成熟的全过程。我们也会确信,他年轻时的自画像就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没有弄虚作假。

因为没有绘画才能,所以我不曾画过自画像,不过倒是给自己拍过照片。这也许是出于一种自恋心理,但原因不止于此,也可以解释为照相机这种器械会自然地鼓动自己对自身这一近在咫尺的拍照对象产生兴趣。

我曾拍过镜子里的自己,拍自己的侧脸,拍自己害羞的样子,或者刻意地盯着自己(也即盯着照相机)来自拍。年轻的时候真是无知得可以。这之后,我虽然用自拍器和朋友一起自拍,但是不再一个人自拍了。直到差不多十年前,我买了摄像机之后,才又不可思议地想站到镜头前了。

由于摄像机里的画面是动的,所以就算想要装腔作势也会迅速露出马脚。我在镜头前眨眼示意,吐舌头,将脚掌心伸到镜头前,自然地开始自己逗弄自己,所以很是轻松愉快。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也许只不过是自己扮演自己罢了。

虽说不是所有的画家都这样,但是我认为,画家比作家更能不受自我意识之类的多余的东西打扰,更容易拥有正视现实自我的目光。我曾尝试着写诗来给自己画自画像,但也终究不过变成自己的一个仿制品而已。如果抛开自画像这样的主题来写的话,一定能够展现出更加真实的自己,我认为语言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清春》,1991.4)

翘望春天的书信(前略)

不知为何,突然想给你写信。

那之后你过得可好?话虽如此,明明我们昨晚刚打电话聊过来着。

那之后我睡着了。在梦中看到大江健三郎正骑着自行车。正想跟他打声招呼,突然意识到这么做不好。因为是梦,所以很快就明白了。大江先生的自行车车筐里,装着胡萝卜。

等到醒来已是早上了。

院子里杂草丛生,而杂草也已经枯萎了。想到自己的秃头后变得不高兴起来,感觉自己与院子里杂草的情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只不过院子马上就会重新绿意盎然,而我的秃头则荒芜一片,华发难生矣。

换个话题吧。

你这个人太善良了。有时候太过善良也是一种恶。

再换个话题吧。

你不知道什么是超再生式收音机吧?我知道。它使用反馈线圈来进行操作。当向检波真空二极管发射电流使之刚好产生谐振时,施加正反馈。在调节其幅度时,需要用到小小的可变电容器,或者将检波管的帘栅极电压改为可变电阻。怎么样?无聊吗?

我想起昨晚睡觉之前看过一本杂志,是少见的诗歌杂志。里面有一首永濑清子的诗——《一直在原野之上》。我将开头的一节抄给你看:

因我一直急于求成

致使其他毫无建树

我为了什么而如此地心急火燎呢?

思虑再三 我只是急着规划自己成长的脚步

——明明那脚步永不会停歇——

而且,明明只会让我舍弃很多很多的美好——

好诗呀!你也偶尔读读诗吧。

马上就到春天了。我家今年添了一个小宝宝。所以春天也越来越有春天的暖意了。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的孩子。我跟你说过吗?我已经笑出声了。

写得过多的话电话里就没啥聊的了。就到此为止吧。书不尽言。某月某日某君书桌[《贺卡时代》(Card Age),1992.3]

遇见自我

我一方面认为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与自我相遇,一方面又觉得迄今为止尚未邂逅真正的自我。

每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自然都会面对着自己的脸,会发现眼睑的皮肤变得松弛,皱纹也变多了。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己的老爸了,于是郁闷不已。不知不觉中会与年轻时候自己的脸进行比较。虽然也会考虑如今的容颜与以前比较到底哪个更好,但没有结论。只会悲伤地感叹:啊,这是我吗?我十分清楚,这些根本就算不上同自我相遇。

脸在长年累月中的确会发生变化。可以这样说吗,脸变了的话身体内部也变了?我认为,哦,不,我愿意这样相信,不看镜子我都知道身体内部变了。是因为同自我相遇了所以才变了吗?我更倾向于认为,因为遇见了他人自己才会变化。正是由于遇见了他人,才同时有了机会遇见自我,话虽如此,其原理过程并不容易解释清楚。与他人相遇仿佛战争一样,是拼命的事。

胜新太郎在某个场合说过这样的话:“与自己这样的人打交道,自己也是十分辛苦的。但是,若是有一天同自己打交道变得简单了,那首先说明你自己变成了一个无聊的人。”我对这句话大为赞同。因为我从未想过同自己打交道会是一件辛苦的事。我是个比胜新太郎更加悠闲乐观的人,虽说可以在不与自己、不与他人、不与世道发生冲突的前提下活下去,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敷衍、欺骗自己罢了。

真实情况难道不是任何人同自己打交道都是件辛苦事吗?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经常倾向于将这些辛苦麻烦产生的原因推给他人而不是自己吗?在认识到这个令自己头疼的自我之前,我们是无法认识真正的自我的吧。虽说能够完美地避免同自我相遇也是一种活法。

我如今已年过花甲,所认识的自我自然也过了六十岁。虽说是已过六十岁,但我发现六十岁的自我之中还隐藏着三岁的自我、二十岁的自我、四十岁的自我时,我惊愕不已。在遇见现在的自我之前,我还得遇见过去的自我,真是麻烦。这个过程可以称为一种洗礼吧,虽说有这般感觉,但即使经过洗礼后自己也并不会变得愈加洁白无瑕,也不会涅槃重生,有时反而会因为零部件松脱而陷入麻烦。

虽说遇见过去的自我事出无奈,但随着年龄增长会逐渐有决心马上与未来的自我相遇。也就是说,抛开衰老和死亡是无法同自己打交道的。到了差不多也该同自我告别的时候能够泰然处之,这一点即便对自我要求宽松的我来说,也还是有一些棘手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会稍微对自己有些兴趣吧。但是我们没有觉察到的那些隐藏起来的真心话究竟是什么呢?找出这些东西的真相也许也算是晚年生活的一种乐趣吧。我们也算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实吧。

自己的心自己不可能不了解,这样想就是大谬了。或许,自己的心比他人的心更加难懂。更何况藏在心灵深处的灵魂,就更加难懂了。我们就在这种对自己的心和灵魂一无所知的前提下生活着。我也真是大胆呀!(《朝日新闻》,1993.2.8)

老收音机的“怀旧”

有一本书叫《婴儿潮时代的收音机》(Radios of the Baby Boom Era)。其是在美国出版的,在日本买的话一册高达六千日元。全套书一共六册,将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六〇年间在美国销售的收音机按照生产商分类介绍,并配有照片。每天晚上我都在床上反复地看着这本书。我究竟在干什么呀。

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后不久,在日本也可以买到美国产的收音机了。话虽如此,当时还是少年的我自然是买不起了,只不过一再恳求店主让他拿给我看了几眼而已。而这一看,就让我对它一见钟情。不是说自己家没有收音机,也不是说收听的节目不一样。尽管如此,我一直牵挂着它,终日闷闷不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可能这就是一种病吧,并且在几年前复发了。得益于日本经济的发展,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收音机也沦落至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的地位了,这对收音机来说算是不走运吧。在疾病的潜伏期间,偶尔也不是没有症状发作,但是这次稍微有点儿严重,我开始踏进了收集古旧收音机的泥潭。虽然我不懂欧姆定律,但由于从小喜欢摆弄焊烙铁,所以我不嫌麻烦地沉迷于修理收音机,让坏掉的收音机可以重新发出声音。

这些爷爷奶奶辈的老旧的收音机当中,新一点儿的四十多年了,旧一点儿的七十多年了。如今再让它们工作听来有点儿哀伤,但是无法发声的坏掉的收音机,不管外观多么好看,还是难以说能继续存活下去。就收音机来说,总的来说我还是属于“外貌协会”那种的,但也还是会在意其性能。毕竟声音听起来不费劲儿的自然最好。

还有一本书叫《美国人生活中的便携式收音机》(The Portable Radio in American Life)。这本书与前面说的那本不同,文字比配图多,我只是跳着读的,但是书的开头给我印象最深,开头说“这是一本考古学方面的书”,作者是亚利桑那大学的人类学教授。我不是学者,对学术研究也没有什么期待,仅仅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喜欢花时间做一些实地调查,像旅行目的地的古董店、各地的跳蚤市场、收音机爱好者之间的交流交换集会之类的。

不久前有一个“向柬埔寨捐赠收音机献爱心”的活动。到今天,世界上还存在着收音机是唯一获取信息手段的贫穷落后地区。我也乐于将自己不用的半导体收音机捐出去,就拿着它去了附近的收集点,当时我控制不住地盯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收音机看。幸运的是,我的收集仅限于电子管收音机,因而隐藏在我善意行为背后的“卑鄙”想法并没有被别人觉察到。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朋友的时候,好几个人瞬间就变了脸色。

收集收音机也算是人类众多兴趣中的一种吧。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打高尔夫、养盆栽,而偏偏喜欢收集收音机,我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说是喜欢,当然这种喜欢背后也隐藏着很多深刻的心理动机,比如说理所当然地认为在万物瞬息万变、日新月异的现代,古旧的东西也拥有了一种价值。

古旧收音机的魅力之一在于它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就好像有名的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一样,它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娇弱的乡愁。萩原朔太郎反复描写的那种被称为“怀旧”(nostalgia)的情感,与此也有些相同之处吧。于是收音机也慢慢开始承载了一种足以诱发怀旧契机的历史。

我丝毫没有想过要回到现实中的少年时代。虽然那时候的收音机技术古老落后,但依然魅力不减。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想从过去的旧物件中找寻与每个人自身相关的回忆吧。而收音机作为历史的一个细节,也在我们思索“何谓人类”的自我提问当中提供了一种参考答案。[《IBM用户》(IBM USERS),1993.2]

通信、汇款、读书、电视剧,以及工作

六月九日(星期四)

来信。中部电力公司的宣传杂志《交流》《中央公论》《文学界》等,小泉文夫的著作《音乐的本源》,两部集英社文库本《这就是我的温柔》,诗歌杂志《地表》,福岛县现代诗人协会会报,西武日产营销广告册,中银生活护理讲座申请表,村上隆个人展通知,餐厅哈格顿(HAGETEN)的营销广告册,土岐小百合诗歌明信片,安东商店付款通知单,筑摩书房版税支付通知,荒竹出版社约稿,《零售》(Retail)杂志约稿,原美术馆“荒川修作绘画展”指南,布村宽追悼会通知,诗歌杂志《苏芳花》。

去信。给福冈启介先生的感谢信。拒绝荒竹出版社约稿。

汇款。安东商店,赞同对器官移植法相关意见进行公告委员会。

读书。《文春周刊》《朝日周刊》《美铃》(MISUZU),玉置保巳《游戏的头脑》,河合隼雄《儿童的宇宙》。

电视剧。《蓝天下的化妆广告员》最后一集。六月十日(星期五)

来信。北岛作品《波动》《文艺春秋》,日本基督教海外医疗协会《合作共存》,八岳高原音乐节介绍说明书,羽仁进执导电影《活着》首映式介绍,音乐之友社再版通知,《人事信用调查录》刊载通知,集英社付款通知,“飞驒国际音乐节东京特别公演”邀请函,伊势丹降价特卖广告册,原一男《全身小说家》首映式介绍,拨号服务付款通知单,《青木瓜之味》首映式介绍,NTT(日本电报电话公司)电话费收据。

去信。缺席通知二,出席通知一。

汇款。特赦组织(Amnesty)美术明信片价款。

读书。《新潮》,立花隆对话篇《生、死、神秘体验》。

工作。翻译《花生漫画》。河合隼雄著作集月报。六月十一日(星期六)

来信。中江俊夫诗集《气体状》,于勒·拉弗格诗集《月亮圣母颂赞》,高田宏作品《走向海角》,《吉田健一作品集》别卷,宫下攀《永恒124》,《园艺趣味》,《口袋》(IN·POCKET),《语言》,诗歌杂志《心象》,无线电器古董俱乐部会刊,《飞行教室》三人对谈邀约,反对器官移植过急立法化紧急联络委员会来信,左岸咖啡馆来信,日兴证券株式会社市场调研部联系卡,住友信用卡公司“圣海伦火山特惠游”预约申请书,麦克兰德事务所搬迁通知,疑似同一精神病患者寄来的两张匿名明信片,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英国现代设计展”开幕式特别展邀请函,骏台文库株式会社版税账单,萩野令子展介绍,乌林科(URINKO)剧团公演邀请,熊本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刊,酒田朗读会联系,岩波书店发行通知,岩波书店版税付款书,新潮社支付通知书,上落合町来信,阿罗比(AROBI)概念演讲邀请。

读书。河合隼雄《闲言碎语集》。

电视剧。超级电视台《情报最前线》《恋爱的骚动》。

工作。翻译《花生漫画》。河合隼雄著作集月报。六月十二日(星期日)

来信。丰多摩同学会会员名册。

读书。无线电器古董俱乐部会刊,中江俊夫诗集《气体状》。

电视剧。NHK(日本广播协会)特别剧《父与子的对话》。

工作。翻译《花生漫画》。河合隼雄著作集月报。创作短诗一首。六月十三日(星期一)

来信。一诚堂古书目录,混声合唱曲《向着地平线的彼方》两部,五味太郎《俳句如何》,司茜诗集《思若狭》《行动者》,录像带《卡门》,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JASRAC)一九九四年度大会资料,《面向成人的生日派对》约稿,积水房屋株式会社土地调查表,日本文艺著作权保护同盟关于著作物使用申请的介绍,疑似同一精神病患者寄来的匿名明信片两张,粹意气协会诗朗诵餐会邀请,欧文·斯特纳(Irving Stettner)展介绍,迈势(Maxus)电脑升级服务公司营销广告,日本国际电报电话公司(KDD)使用说明书及收据,南天子画廊版画展介绍,住友信用卡账单,非洲象国际保护基金会日本分部新闻(AEF News),岩波书店发行通知,东京巨蛋展介绍,芝高康造展介绍,最佳通信服务公司新闻(OCS News),最佳视频合集营销广告。

读书。《文学界》,弗雷德里克·福赛斯(Frederick Forsyth)《上帝的拳头》上卷。

工作。翻译《花生漫画》,创作短诗二首。(《零售》,1994年秋)

老年痴呆症母亲的来信

晚上,当我结束工作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在我的书桌上,放着母亲给我的信,几乎每晚如是。说是信,其实是母亲在当时我常用的信纸上,用我的铅笔写下的歪歪斜斜的字,列举着一件一件事,像是笔记一样。有不少是在写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很明显,这不是母亲写好后送过来的,而是她蹒跚着(多半是喝醉了)爬到我位于二楼的房间后坐在那里写的。由于母亲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因而很多内容都是重复的。但是,这些文字中所饱含的感情,确确实实是从母亲心里最深处生发出来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就算我想要安慰和开解母亲,那些感情就像扎根于灵魂深处的癌症一样折磨着母亲,有时候我想,我所写的回信大概无济于事吧。

好几次来这儿,想跟你说说话,但又想着,作为一个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的母亲,让还年轻的你不开心的话,我也很难过,所以我就那么回去了。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就一件事,今晚如果你不想动的话,什么都不用做就好了,反正保姆或者其他人也都可以做的。这一句话清楚地让我明白,什么时候死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我果然还是很寂寞很寂寞啊。

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的时候,同情我,也关心体贴我,很温柔。但是一到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的时候,态度又变得很冷淡很冷淡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你的……(此处中断)

我到这儿来,丝毫没有想要打扰你工作。我刚刚顺着黑暗的夜路散步去了。一边散步,我一边想,其他人家是不是也跟我家一样呢。但是到处都灯火通明,我不由得感叹今天晚上的这一刻真是愉快。

今晚我又来了。我期待着什么时候你能开车带我和孙女出去玩一玩。今晚我好像长高了一寸。我好像稍微有点儿明白,人啊,不管是男人女人,都必须能够一个人活下去。我觉得我过去将你父亲彻三看得过于了不起了。既然我也是一个人,那么我是不是也必须相应地做点儿什么呢?我好像领悟到了:不是依靠彻三活下去,而是依靠自己活下去。

母亲的信中混有两三封没扔掉的父亲彻三的回信:

十二月二十一日深夜三点

对你最近的举动,我羞愧不已,终至伤心。刚刚看了你写的东西,我也切身地感受到了你认为我不爱你,这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对你的爱都没有改变。请不要怀疑,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

我说出那些尖酸过激的话只是一时之气,我多次忘记你吩咐的事,同一件事过了一分钟就忘了,还要你提醒十多次,这让我感觉身为人之悲哀,以致说出那些粗暴的话来,这都是我个人性格有缺陷所致,但是与对你的爱无关。并且,你由此怀疑我对你的爱,未免本末倒置。我一直忙于工作,工作中被打扰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这时候就算我发脾气,那也跟对你的爱没有关系。(后略)

由于当时有关老年痴呆症的知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不管是父亲还是我感觉母亲难以伺候,但其实这只不过是借口而已。我很后悔。比起工作,父亲和我都应该优先考虑母亲的。不是通过文字书信,而是一起陪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脸颊,让她安心。

不过,母亲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写信。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有一本畅销书叫《少年时代》,母亲非常羡慕,经常写信,这让我敬佩不已。另外,打个小广告,最近我编辑出版了一本书叫《母亲的情书》,集结了父母结婚前的往来书信。如今将其同母亲晚年的书信一起重读后,痛彻心扉地体悟到:母亲真是由始至终都在对父亲的爱中活着啊。婚后父亲似乎出轨了好几次,这段记忆在母亲患上老年痴呆后依然折磨着她。但是,我认为,这里所展示的信对母亲来说并不是羞耻,而是骄傲。(《零售》,1994年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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