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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16:3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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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伊坂幸太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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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重力小丑试读:

乔丹球棒

春从二楼落下来了。

但凡听我这么说的人,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有人会指责我滥用辞藻、故作高雅,以为那是我异想天开的比喻方式。要么就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四季可不是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哦。”

春,是我弟弟的名字。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弟弟,不是那个水面上飘落樱花瓣的季节。

春比我小两岁。他出生那天,正好是巴勃罗・毕加索因急性肺水肿去世那天,亦即一九七三年四月八日。

弟弟出生那天,我十分兴奋。尽管我自己不可能记得当时的场景,但一定是那样的没错。至少,我当时肯定没注意到双亲的苦恼,以及周围那些人冷漠的目光。

弟弟从二楼掉下来那天,是十六年后,也就是他念高中的时候。

念大学的我当时在家无所事事,正好有人打来了电话。还记得当时已是黄昏,大概六点左右。“老哥,我有事要求你。”

弟弟从没对我说过“有事要求你”。“我想让你帮我带个东西过来。”“什么?”“乔丹球棒。”

我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总算想起来了。“啊,那个乔丹球棒啊。”

那时美国有一个名叫迈克尔・乔丹的篮球运动员,可能现在还很活跃吧。

在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前期,乔丹可是名副其实的现役篮球之神。得分王、MVP、称霸NBA、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球场上仿佛不存在他办不到的事情。

这位篮球之神还年轻时,我父亲曾经去美国旅游。当时父亲的身体还没有受到癌症的侵蚀,顺带一提,我母亲也还健在。

父亲回国后,得意洋洋掏出来的礼物,就是那个有着迈克尔・乔丹签名的木制球棒。还是双色的。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会选择那样的礼物。为什么要在打棒球用的球棒上签名,为什么是迈克尔・乔丹。

我们甚至无法判断那个签名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鉴于我和春都具备假装高兴的基本礼仪,尽管没有假意争抢,还是把球棒带到户外,挥了几下装装样子。

几年后,看到迈克尔・乔丹从篮球场隐退,玩起了棒球时,我不禁吃了一惊。不仅很难想象篮球之神向其他体育事业发起挑战,勤勉练习的身影,更觉得父亲带回来的那根球棒仿佛成了某种征兆。“对,就是那根乔丹球棒。”春很认真地回答。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哥哥,快帮我拿过来,开车过来。我现在在学校,我们高中。你知道校门后面那个面包店吧。拜托了,全靠哥哥你了。”“现在就去。”我颇为激动地回答。

我从后院仓库里翻出乔丹球棒,开着父亲的车就出发了。记得把球棒扔进仓库时我们好像对母亲说过什么借口,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春早已等在面包店门前。我随便找了个地儿把车停下,把球棒递了给他。“谢谢。”他微笑着对我说,那笑容里甚至还带点崇敬,“那我们走吧。”“啊?”我莫名其妙地说,“到哪儿去?”“去教训他们。”

我赶忙追上说走就走的弟弟。

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仿佛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目的地和需要完成的使命。就像“冬天”结束之后,渐渐走向舞台入口的“春天”那样。我手忙脚乱地跟在意气风发的弟弟身后,不明就里。

走进校园后,我要求他把事情经过给我解释一遍,因为我感觉自己至少有权利知悉这些。他只回了我一句“我们要到体育器材仓库去”,然后就拿着球棒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向我解释起来。

他们班上有个趾高气扬的女生,因为爸爸是县政府议员,就对所有同学颐指气使。最糟糕的是,她长得还很丑。于是有几个很不喜欢她的男生聚集起来,正在策划。“策划什么?”“班上的男同学似乎很生气,要搞她。”“搞她是什么意思?”“就是强奸的意思。”

我吃了一惊,马上发起怒来。“真的吗?”“他们说要干她。”

春极度厌恶用“干”这种抽象的动词来轻浮地描述性行为。“那跟乔丹球棒有什么关系?”“我要赶走他们。”

当时春的行动是那么简洁明白,那么华丽动人。

我们来到器材仓库,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女生的悲鸣,和好几个男生的声音。

因为兴奋而沙哑的男声听起来无比刺耳。

等我回过神来,春已经冲了过去。连盯上猎物的猫科动物都要比他谨慎。他像支离弦的箭一样,顺着体育馆一侧的应急台阶冲上了二楼。

我慌忙跑到窗户旁,窥视里面的情形。

春从二楼掉下来了。

我看到了。我弟弟从外面打开窗户,双手举起乔丹球棒,猛地跳了下来。他膝盖一曲,如同降落在高级地毯上一般,轻巧地着地。我以为他要直起身子,怎知他却像弹簧一样猛地挥起了球棒。

球棒依次砸向三个男生。不知是否是巧合,三个人竟由矮到高地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对手试图起身,春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球棒击中男人的后脑勺,发出击打太鼓的声音。

不到一分钟,场上还站着的人就只剩下春了。“太厉害了。”我这才走了进去,感慨道。

三个男生在地上挣扎扭动。其中一个人的裤子已经退到了膝盖以下。真丑陋啊,我心想。

春倒是很冷静。连大气都没有喘,右手拿着乔丹球棒,平静地站着。

可惜事情还不算完。“春君,谢谢你。”倒在地上的女孩子站起来走到了春身边。明明几分钟前还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现在却全然看不出胆怯和动摇。连被掀起的裙子都没有扯回去,那女生就带着这么诡异而俗媚的气息,握住了春的手。“你救了我。”

春的动作依旧迅雷不及掩耳。

他猛地一转乔丹球棒,用握把指着女生,像突刺一般戳中了她的腹部。力道极大,毫不手软。

女生捂着横膈膜处倒下了。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是呼吸有些困难。等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马上开始了连篇的辱骂。

弟弟面不改色,表情冷淡。“我又不是来救你的。”

我不禁感到甚为愉悦,还开心地拍了拍春的肩膀。之后,我们俩离开了体育馆。“那女人真的很讨厌。”“我懂。”我说。“要不是他们的手段太卑劣,我才不会管。”“我懂。”我又说了一遍,“不过,什么样的手段才叫不卑劣呢?”“比如用球棒揍一顿,类似的方法多得是啊。”他挥舞着乔丹球棒说。“那样就很有品吗?”

想必对春来说,区分有品没品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涉及性行为吧。

其实我有点担心春会遭到报复。被他用球棒揍了的那几个男生虽然不至于伤到住院,但还是跑了好几趟医院才算痊愈,而受到侮辱绝不忍气吞声,是不良少年的正常想法才对。

就算晚上睡觉时,我也会担心弟弟被他们叫出去痛殴一顿,总是惊醒过来,为此有些慢性睡眠不足。

可是,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春并没有遭到报复。

可能是因为他也用球棒把那女生给揍了吧。

公平的人一般都不会受人非难。

后来又过了十年。

我马上要开始唠唠叨叨讲述的,是有关遗传因子和纵火案的故事。这是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事,确切地说,是我弟弟的事。

人性本色

春之所以对“涉及性的事物”抱有近乎憎恶的感情,是有原因的。而且是非常简单明了的原因。

春与我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我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父亲却不同。

一般人听到这里,大抵都会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们通常会认为我是母亲带着嫁进来的孩子,春则是母亲与现在这个丈夫生的孩子。

其实不对。全错。首先,我们的双亲从未离过婚,也没有再婚过。

记得是我一岁的时候,当时临近夏天,母亲被突然闯进家里的男人袭击了。说白了就是被强暴了。那时候她怀上的就是春。

我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可能记得,但想不起来了。如今也不打算想起来。

事情发生十天后,犯人被抓住了。是个惯犯,还未成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经验丰富的强奸犯。专门挑忘记关门、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闯进家去行凶。威胁妈妈说要对孩子施暴,以此来强暴女性。虽然办法老套,却很有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手段甚至值得赞赏。据说那人有时还会盯上小学生,因此作为一个强奸犯,他算是比较没品的那种。

当然,罪犯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被送到少管所去了。

那人在仙台市内独自犯下超过三十起强暴案,被害人有十岁的小女孩,还有四十岁的孕妇,行为如此恶劣,他却只在少管所待了几年,装出一副已经反省了的样子,就这么被饶恕了。因为他尚未成年。因为他没有杀人。因为强奸充其量跟交通事故差不多。

少年犯的个人信息不会让被害者家属得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透露。当时的法律机制就是如此。

我刚满二十岁时曾经浏览当时报纸上的报道,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后来发现有一份报纸上刊登了强奸发生的现场地图,只记得当时自己简直要气炸了。

那张地图上,像游戏完成标志一样画满了小旗。我当时猛然意识到,真正的敌人恐怕不只那个强奸犯而已。

那个标了三十多处犯罪现场的地图,俨然是犯人的功勋记录。

总之,若没有人类本源的“性”的劣根性,春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抱着球棒从器材仓库出来的春表情并不爽快。他笑着对我说:“如果没有哥哥,我可就伤脑筋了。”目光却茫然地投向远方。

春最敬爱的甘地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要断绝人类的情欲,就必须限制食物摄入,或彻底断食。”

想必当时的春就想用球棒来代替食物完成那项事业吧。至少他不是为了拯救那个蠢女人而去的。而是为了将人类的原罪,作为人性的“性”从根源上剔除,这才挥舞着乔丹球棒跳了下去。

那以后,我偶尔会做梦。

握着乔丹球棒的春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一刻的那张床上,挥舞球棒,狠狠砸向正在侵犯母亲的男人的后脑勺。

我在梦中的行动从来只有一种。大叫着“住手”试图挡住球棒。“白痴,真的打下去你就无法出生了!”我大叫着。

可当我回过头去,却看到母亲的连衣裙被掀起,正在被恶徒强暴。我轮番看着母亲和春,摇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干脆捂住耳朵大叫起来,想痛骂那个并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无法作出决定。然后我会惊醒,感觉再糟糕不过了。

吐司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公司真的被烧了。

当然,楼龄五年的二十层建筑不可能因为一个点着的垃圾袋就被烧毁,那样只会被火警探测器浇灭。可是,因为人为纵火导致自己的公司被烧,这个消息却也挺打击人的。可能有人觉得“这地方烧了也无所谓”,甚至有可能有人认为“这地方就该烧掉”。

东侧出入口外面是员工用的自行车停放点,里面就是纵火现场,那里堆满了可燃垃圾的袋子。由于我的公司保管着大量个人信息,每天都会出现山一样的文件。那些文件全部都要进碎纸机,再放到大楼背后等专业人员来收,这次被烧的就是那堆碎纸。

足有五平方米的空间被烧了。到处都扯着黄色警戒线,站着不知道是不是警察的制服人员,见人就说“现场严禁入内”。“哟。”我听到有人打招呼,转头一看,是跟我同一期入职的高木。“这可是纵火啊,纵火。”“搞什么,你好像很高兴嘛。”“最近仙台市内的连续纵火案不是很热闹嘛。很可能就是那个,连续纵火之一。你没看新闻吗?我可兴奋了,这不,一大早就来看看火候如何。”

火候如何,那不是紫外线烤肤沙龙和烤肉店里用的词吗?“原来你为了这种事还是可以不迟到的嘛。”虽然我们部门不同,但高木的迟到却是全公司闻名的。“人类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时刻还真不会迟到。”说这种话居然也不会脸红,“人类之谜。”

我再次看向被火烧黑的墙壁。其实,比起自家公司被纵火,还有别的事情更让我惊讶。

昨晚春在我公寓的电话机上留言了。“哥哥的公司可能会被人纵火,你最好小心一点。”这就是他的留言内容。

当时我觉得这种冷笑话真不适合春的性格,便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他竟然说中了。“春说对了。”“怎么了?”高木反问。“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你看这面墙像不像烤焦的吐司。”“据说是有人泼汽油点的火,结果很快被管理员发现了,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犯人还没被抓到吗?”“没被抓到。不过动机可能是压力吧。”高木嘴上说“可能”,语气倒是十分肯定,“以往的纵火案,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释放压力。或者是因为遗传基因。”“遗传基因啊。”

我们公司就是处理“遗传基因信息”的企业。在这座二十层大楼靠近屋顶的地方挂着一个大大的“G”字招牌,那是“遗传基因”,即“GENE”的首字母。“纵火是不会遗传的。”我一脸认真地回答。“也对啊。”高木晃着头说。

其实我不太喜欢遗传基因决定一切的说法。

我指着墙壁说:“说不定我们公司招人怨恨了。”“谁知道呢。如果是连续纵火案,那就不存在特殊的怨恨吧?因为犯人作案都是随机的。完全随机。话说回来,你听说了吗,药房的药被偷了。”“哦。”我假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大约一周前,公司药房里的安眠药――确切地说是睡眠诱发剂――不知被谁偷走了,还引发了一阵骚动。“有人偷偷摸摸地把不知道是安定还是罗眠乐给偷跑了。”

那哪叫偷偷摸摸啊,我在心里否定道。“搞不好那是某种征兆哦。偷窃之后纵火,下次可能还会发生更可怕的案子。”“安眠药肯定是哪个失眠严重的同事偷走的吧。”“像我这种,光是待在公司里就能睡着了。”“也不是全体员工都具备你这种优秀的体质嘛。”

我走向办公楼大门,高木也跟在旁边。“好久没去喝一杯了,不如你请客吧。”“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不要脸的。”

他闻言噘起了嘴。“我上回不是给你介绍侦探了吗。”“你说那个啊。”

我所在的公司跟信用调查机构和侦探事务所来往比较频繁。尽管遗传基因检验和亲子鉴定绝不是什么可疑的犯罪行为,但跑来委托我们的客户中难免有那么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无论是提交的文件还是他们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透露着不良的企图。尽管这种客人并不多,但也绝非不存在。

因此,我们有时不得不对客户进行背景调查,便与几所信用调查机构缔结了非正式的合作关系,随时调查那些可疑的客户。

高木所在的,正是负责与调查机构交涉签约的部门。

两个月前,我曾让高木给我介绍一位那方面的专家,让他从自己丰富的人脉中找个优秀又靠谱的侦探,介绍给我。“我可还没管你要介绍费呢。”“我请你还不行嘛。”我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因为他给我介绍的侦探确实优秀,我对其颇有好感。

我转头看向烧焦的墙壁,同时思考着好几件事。

首先,纵火犯是否真的企图烧毁整座大楼。其次,吐司上烤焦的部分真的会致癌吗?随即我又想道:春到底是怎么预言到我的公司会被纵火的?

轨道电车

那天下午,春打电话到公司来了。“老哥,你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十分轻快。他还是头一次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而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号码的。

我夹着听筒,没来由地想起十年前的“乔丹球棒”,不由得挺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会被纵火的?”“我没说绝对,只是觉得有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并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明天能见一面吗?”接着又说,“明天周六,我们一块去看望老爸吧。”“到时候你会给我解释吧?”“我想跟你讲点好玩的。”“我不想听好玩的,我想听解释。”

春似乎被逗乐了,只说了一句:“是关于纵火和涂鸦的事情啊,老哥。”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他就把电话挂了。我放下听筒,虽然心里痒痒的,却不至于火急火燎,急得直跺脚。“泉水先生,刚才那是你弟弟吗?”

坐我旁边的后勤部女员工微笑着问我。这女孩二十几岁,经常在转接电话时弄错别人的名字,但很少被责骂,我却总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看来就算重复同样的失误,有的人就是不会挨骂。“你跟弟弟关系很好吗?”“很好。”我想也不想就回答。“真羡慕你,因为我是独生女。”“嗯,家里有个兄弟姐妹确实很好。”“真的吗?你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啊?”“帅气,幽默,运动神经发达。”毕竟,举着球棒从二楼蹦下来都能毫发无损。“真不错啊。”不知为何她开始两眼发光,应该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吧,“听你这么说,他好像很完美呢。”“他还很擅长画画,艺术细胞也不错。”“要真是那种人,肯定很抢手吧?”“非常抢手。”尽管我很怀疑“抢手”这个词到底算不算得上正式的日语,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好像对女性不感兴趣。”“原来是那种啊,”她大概在问是否是同性恋吧。“说起来可复杂了。”“人生还是复杂点比较好。”她陶醉地说,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每天做后勤的无聊生活,有感而发吧。

我不禁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轨道电车》,那本小说最后就出现了哀叹人生无聊的描述。高中老师说:“芥川想写的无非就是这句话而已。”让我们这帮学生顿时气愤起来,搞什么搞,原来只读最后一句就行了啊。“我的名字叫泉水,弟弟的名字叫春。”“两个的英译都是Spring呢。”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脑筋还挺快。“没错。”

其实,我们并没有正式询问过父母替我们起名的初衷。不过我推测,那可能是为了让我和弟弟之间保持某种关系吧。“你们可是兄弟。”小时候有点什么事,母亲就会对我们这样说。每次我都会生气地反驳:“你不说我也知道,没必要每次都唠唠叨叨的。”“话说回来,”她换了个话题,“昨天那场火,真的是人为纵火吗?”“其实我根本没看新闻,今早来上班才知道的。”“看电视会腐蚀大脑,奶奶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社长好像对纵火一事挺高兴的。今天课长出席全体大会回来后说的,因为电视拍到了大楼,相当于免费宣传。”“可是看电视的不都是大脑被腐蚀的人吗?”“纵火犯一定是个小孩子,高中生之类的。”她断言道。还皱着小脸说,最近这些未成年人越来越凶残了。“肯定是因为太无聊了才干的。”

我不禁想起袭击母亲的未成年犯。当然,现在他已成年,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了。根据专家所说,少年犯罪的数量似乎并未增加,也没有越来越凶残。甚至有人据此说:“完全没有必要修改《少年法》。”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无论犯罪数量是否增减,统计结果如何,我母亲受到侵犯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那个真凶如今过得优哉游哉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世界上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觉得强暴不过尔尔。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不当回事的人要比预想中的多得多。

实际上我有个亲戚就曾经说:“少年犯罪中,强奸案例的比例很大,况且又没有出人命,何必计较那么多呢。”说这些话的,是相信书本就是全世界的叔父,除此之外,他还说:“能保住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

可是,我想,无论多么平常的犯罪,受害者的人生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这跟什么社会影响,事件的多发性,统计数据和法律一概无关。一些常见的犯罪,就算陈腐得上不了电影,还是会让人落入不幸的深渊。

顺带一提,从那以后,我就当那个叔父从来不存在了。“不过就算再无聊,也不该烧别人的房子啊。”我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心里却想着芥川龙之介的《轨道电车》。

埃格斯特朗

晚上,我去了跟高木约好见面的居酒屋。这个有老婆孩子的人居然带了个不认识的女人来,不过他身边经常出现各种不同的女性。轻浮的浪子。“这位是谁?”“我刚认识的。”他说着,看了女人一眼,“对吧?”

女人也歪着头对他笑。

我强忍住咂舌的冲动。我最讨厌那种裙子短得让人觉得是故意走光,浑身媚俗气质的女性。讨厌之余,还想把日本经济不景气的现状都怪罪到这个女人身上,因为只可能是那样。澳大利亚的火车撞死袋鼠,下了单的炸鸡块总也不送上来,全是这个浓妆女人的错。“我劝你还是别见到个女的就去搭讪。”“为什么?”“你家人会伤心。”服务员送上豆腐,我下了一筷子。“搭讪会把家人打散。”他低声说了句无聊的冷笑话,然后又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别那么严肃嘛。”说罢夹了一块刺身,“其实我在寻找最合适的二十三条。”

这是他最爱的口头禅,我听着就烦。“二十三条是什么?”女人凑了过来,一股劣质香水味儿。“我们从事与遗传基因有关的工作。”他洋洋自得地说了起来。这人酷爱介绍自己的公司。我忍住一声叹息,我不怎么喜欢谈论工作上的事情。“遗传基因?”“就是人类基因组啊,人类基因组。”他似乎很喜欢让对方听得云里雾里,“你听说过DNA吧?细胞核里存在着一种被称为DNA的双螺旋结构。”说着,他还用手指摆出双螺旋的样子,“就是两条扭成这样的东西。DNA聚在一起,就成了染色体。”高木说到这里,突然面露苦涩,朝我看了过来,“我刚才想了想,你说这螺旋的宽度是不是一定的呢?”“宽度?”“DNA不是呈螺旋状弯曲的嘛,我说的是它转一圈的宽度,那是一定的吗?长度有多少来着?刚进公司时的培训课上可能提到过。”“谁知道。”就算我记得,也不想告诉他。“那就是遗传基因吗?”“严格来说不是。DNA中只有一部分是遗传基因。”我不爽地更正道。老子为啥要跟这个深V大胸的妖艳女子谈论DNA啊!“一部分是什么意思嘛?”“其实无所谓啦。”高木挠挠头,“简单来说,假设一本厚厚的电话簿是DNA,那就是两本为一套的,因为是双螺旋结构。”“白页和黄页呗。”女人说了句挺好玩的比喻。“没错没错。然后呢,电话簿上一般不都罗列很多无聊的地址电话嘛。一点都不好看。可是呢,每隔几页就会有一段很有趣的文字夹杂在里面,那些很有趣的部分就是遗传基因。在DNA中,只有包含一定特殊意义的部分才叫遗传基因。”“人家听不懂。”“听不懂也没事。最关键的是,人类细胞中存在着四十六个那样的DNA组合,也就是说,染色体一共有四十六条。”“可你刚才说的是二十三条。”“很敏锐嘛。”高木笑了起来,“听好了,只有男人和女人结合,才能产生人类。”紧接着,他露出淫邪的笑容,“换句话说,就是男人的一半遗传基因和女人的一半遗传基因相结合,变成完整的四十六条染色体。”“所以才说二十三?”“没错没错,假设我跟你要生孩子。”“来生啊。”女人开始夸张地扭动身子,并在高木身上蹭来蹭去。

我实在看不下去高木那张淫荡的脸。为了掩饰不快,我伸手抓起了啤酒。“我就在寻找跟自己的染色体最为搭配的二十三条染色体。而那,”他做作地深吸一口气,卖了个关子,“而那,说不定就是你。”

我不由得为高木那得意的样子深深感叹了一番。现在要是有谁问我“最崇拜的人是谁”,我搞不好会说出他的名字来。

女人不知怎么的,突然看着我说:“你们那个跟遗传基因相关的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各种工作。”“遗传基因的有求必应屋。”我戏谑地回答。

事实上,我们公司的那些业务确实很不严肃。无非是一个突然厌倦了研究的学者碰巧很有钱,就开了这么个公司。社长的名字叫“仁”。

经常能在小说或电影中见到一个词,就是调节遗传基因组合,生成优秀的人工遗传基因,那种东西被称为“Generich”。其中的“Gene”就是遗传基因,“Rich”指的是富裕。其词义想必就是二者①的结合。所以社长在自我介绍时会自称“仁Rich[1]”,并自得其乐。他的意思应该是“有钱仁”吧,只是个文字游戏而已。不过,社长的为人并不坏。

高木飘飘然地继续着话题。“比如说,现在不是能用DNA来进行亲子鉴定了吗?我们公司就负责做‘这孩子真是我儿子吗’,‘我的父亲跟我有血缘关系吗’之类的检验。”

听到亲子鉴定一词,我不由得愣住了。“或者检查一些由DNA传播的遗传性疾病。”“好厉害哟,也就是说,孩子还没出生就能查出他会不会得病?”“算是吧。”

为了耍帅这家伙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了。确实,现在已渐渐研究出哪个遗传基因与什么疾病有所关联,就在我们坐在乌烟瘴气的居酒屋里喝酒的这段时间,有人就在别的地方不断发现导致遗传性疾病的基因。

可是,对胎儿进行全面检查,将致病基因修复的技术并不存在,至少现在还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现实。搞不好哪天我父亲的癌症也能用口服药物来治疗,可是,现在还不行。这就是现实。“承接一切有关未来的检查。”这是社长经常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他还模仿以前某部著名电影的台词,将其作为公司的广告语,以此招揽客户。“选择未来。”

总而言之,我公司的目标是,包揽DNA诊断、产前诊断、不孕不育治疗、精子库、DNA库等一切与“未来”有关的业务。“所以呢,我可不是个单纯的花心大萝卜哦。”“说得你好像燃烧着使命感一样啊。”我喝了一口已经没有泡沫的啤酒。“对,寻找二十三条的使命。”女人尖声笑着站了起来。那高悬于膝盖上方的迷你裙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皱着眉头,忍无可忍,随即想起弟弟以前说的一句话:“我当然不讨厌女人,也不抗拒性行为,只是不喜欢被遗传基因和本能所控制罢了。”现在我有点理解他的心情了。“你要去洗手间吗?”高木问女人。“我改变想法了,打算回家去。”女人懒懒地回答。“啊?”“我男朋友快回来了。”她的语气中毫无厌恶之情。

高木顿时傻了眼,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离开居酒屋的背影。那是根本不给挽留余地、干脆利落的退场。

不过,她走到一半突然又折了回来。“对了对了,双螺旋每三十四埃格斯特朗回旋一次哦。你知道一埃格斯特朗等于一百亿分之一米吧?可你知道,那个单位是以瑞典一位物理学家的名字命名的吗?”她飞快地说。“呃。”我不小心哼了一声。“刚才感觉你们好像不知道,所以说出来让你们参考参考。”她挤了挤眼睛,马上又露出一副低智商的媚笑。然后有节奏地摇晃着手臂和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惊得目瞪口呆,两个人一直喝到居酒屋打烊。高木说:“我们还是老实喝酒吧。”我便回答,是啊。

涂鸦艺术

周六我跟弟弟见面了。

一大早就是晴天,但我却钻进了跟天气没什么关系的地下通道。春就在那条充斥着香蕉水气味和涂鸦的地下通道里等着我。“老哥,好久不见。”他把手里的拖把靠到墙上。“有半年没见了吧。”“不对,上回不是见过吗?我把那什么遗传基因检查的东西交给你时。”“哦。”若是简单的基因检查,只要用棉签在嘴里抹一抹就行。在我的劝说之下,春接受了那个检查。我告诉他,那个检查能查出奥兹海默征的患病几率、过敏的原因,以及患癌症的几率,所以他动心了。“检查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我不敢说还没把检查样本送出去,于是含糊道“你再等等吧”。①

这里是供行人使用的地下通道,用来穿越在来线[2]仙台站的轨道,连通车站东西两侧。

春正在擦拭布满一整面墙的喷漆涂鸦。“那帮臭小鬼,刚擦干净又给我喷上了。”“他们帮你保住工作,不是挺好的嘛。”“呵呵。”他放下拖把,浸到旁边那桶液体里。

他正在擦拭的,是我们一般称为涂鸦艺术的东西,我经常在新闻上听到这个词。说白了就是用喷漆在公共场合的墙或招牌上画的涂鸦。

市内的墙壁大多都没逃过那帮艺术家的魔爪,可谓状况惨烈。满大街的店铺墙壁和卷帘门,甚至大楼的招牌上,都布满了年轻人的涂鸦。“这里有好几个小团伙。”春百无聊赖地解释道,“‘看我们涂了这么多,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诸如此类的白痴宣言,无聊得要死。”“跟公猫撒尿一个道理吗?”“嗯,话说回来,猫在自己的地盘里撒尿,其实也是某种喷漆行为。”

据说年轻人们会在包里塞满喷漆瓶,趁深夜聚集在一起,开足汽车引擎,飞快地在墙壁上留下涂鸦,再飞快地离开。“真抓不住他们吗?”“比较难。他们总是哗啦一下冒出来,再哗啦一下跑掉。那些小孩子还会互相包庇,也没有证据,自然没办法抓到。政府实在没办法,就在墙上装了监控摄像头,但也不能指望有什么效果。”“心眼真够坏的。”“涂鸦倒是很早以前就有了。比如古罗马那个被火山灰湮没的城市庞贝,城中的墙上就到处都是涂鸦。有诽谤中伤,也有选举推荐,基本上跟现在没什么两样。‘贝拉利乌斯,你这个小偷’、‘推选撒比奴斯当建设委员’之类的,笑死人了。那可是公元前的城市啊。所以说,自古就有白痴一样的人。”“那个庞贝城里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呢?”

春的工作是擦除涂鸦。市内第一个自称涂鸦清除专家的,恐怕就是他了吧。“一般药剂根本擦不掉。”春不断研究、改善方法,终于研发出了有效的药剂。并颇为自豪地说:“我可能是全日本清除涂鸦最拿手的人了。”

将拖把按到墙上,有节奏地擦拭,涂鸦就神奇地消失了。

我猛然瞥见几个装有洗涤剂和涂料的容器,不禁露出了笑容。

它们是按从左及右由高到矮排列的。

春对这些特别讲究。每每会自己决定一个顺序或计划,然后开始一门心思地执行。

有一次,他说父亲书房里的书不是按照五十音顺序排列的,简直无法忍受,便花了好几天时间专门跑去整理。要是新年贺卡不是按照编号从小到大叠放,他就会一直生闷气。一旦开始讲究,那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都是不会听的。

小时候过马路,踩到斑马线白色部分和黑色部分的次数不一样他就不开心,然后就会如此调整步幅,因此母亲每次带他出门都要劳累一番。还有辟邪招福方面。总之,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嫌累,可能是天生性格如此吧。“话说回来。”春停下动作,“前段时间,仙台电视台还做了一期涂鸦艺术的节目呢。”“看电视好像会让脑子腐坏。”“我也觉得。”春笑着说,“不过因为我是干这一行的,就去看了。”“活到老学到老啊。”“记者找到正在涂鸦的年轻人进行采访来着。”“电视台的人居然抓到他们了?”“不能算抓,可能是觉得采访真人比较好玩吧。比起社会秩序,那些人更在乎好不好玩。”春耸耸肩,“电视台的记者这样问:‘这家店的人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哦,你知道他们把墙壁恢复原样要花多少钱吗?’我觉得这个切入点真不错。”“是啊,缺乏创意,但还不错。”“结果那年轻人的回答让我震惊了。‘如果真的不喜欢自家店铺的墙壁被涂鸦,那就找个保安看着呀。如果真的不喜欢,还不努力保护,被涂鸦了也是他们自作自受。’”“自作自受这个词用错了吧?”“他还激动得大吼大叫。”“于是你就生气了。”“我不喜欢强词夺理的年轻人。”春挠挠头,“我当时想,既然如此,我也要往他家墙上喷点东西。”“好主意。”

我们为这个轻率的决定同时大笑起来,我忘了春在这种时候其实是很认真的。事实上,春在不久之后就执行了那个决定,只是我当时还像个迟钝的政治家,对此毫无察觉罢了。“就算是标记领地的东西,这玩意儿本身其实也算是艺术吧。”我敲敲旁边的一幅涂鸦。我单纯地想,既然它们都被称为涂鸦艺术了,那应该就是一门“艺术”。“绘制涂鸦的那些人确实是这么想的,实际上只是想获得认可而已。”“获得认可?”“身份标识。”春说得文绉绉的,“为了证明自己真正存在于此处,拥有不同于他人的个性。那帮小屁孩无非就是自我表现欲旺盛而已。”“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一样啊。”“确实,每个人都一样。”春的表情阴沉了下来,“可是就为了这点理由,往人家千辛万苦贷了几十年款盖起来的家上乱涂乱画,简直太可恶了。对了,你知道涂鸦艺术的规矩吗?”“规矩?”“他们是有规矩的。”春扳起了手指,“第一,‘绝对不能被发现’;第二,‘迅速涂鸦’;第三,‘不能遮盖比自己实力高的涂鸦’。”“‘迅速涂鸦’听起来有点奇怪啊。”“不愧是老哥。”“对吧?”“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太奇怪了。‘迅速涂鸦’跟‘艺术’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春挥舞着拖把,提高音量说,“只有创作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才能称之为‘艺术’,不是吗?与自己的作品进行深度交流,最终令自己满意,或判定自己永远都无法满意,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啊。随随便便,‘赶紧画完赶紧跑’的东西怎么能叫‘艺术’呢?怕被警察抓住而草草完成的怎么能叫‘艺术’呢?那只是涂鸦,是借口罢了。”完全称不上艺术,充其量只能叫献艺,春坚持道。而且是“新手献艺”。“你对艺术要求很高啊。”“那当然,我对艺术是有那么一点点讲究的。”春龇牙咧嘴地说,“我体内的毕加索之血不能容忍他们。”

他放下拖把,在地道里来回踱步。

他指着墙上一幅又一幅涂鸦。“老哥,我最不能容忍这些画画丑得要死还一个劲儿臭屁的人了。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跟我一样是人类。”“看来你生气不是因为涂鸦这种行为,而是为了涂鸦本身太糟糕啊。”说白了,并非出于正义感。“没错。”春满不在乎地回答,“看到难看的涂鸦我真的很生气。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帮人简直就是尼安德特人。”他冲着墙壁扬了扬下巴。“尼安德特?”“老哥也在学校里学过吧?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教的都是尼安德特人最终进化成了科罗马农人,其实不是的。”“在学校只能学到一件事,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事’。”“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根本就是两回事,他们在历史的某个时期完成了势力交替,现在这个是最主流的说法。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尼安德特人最后灭亡了。而现在的人类,都是科罗马农人,也就是智人的后代。”

春有时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知道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有什么区别吗?两者都靠狩猎为生,也都会使用工具。啊,不过有人说科罗马农人实际上是靠农业为生的。总之,这两个人种在地球上共同生活了好几万年。明明是不同的动物,却实现了共存。不过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个决定性的差异。”“什么啊?”

春冲我伸出手掌,挺起胸膛说:“科罗马农人拥有对艺术的热爱啊,老哥。”

天生毕加索

我应该把春的艺术天赋也稍微介绍一下。

当时我在上初中,春上小学五年级。

春的学校里有个老师认为油画比水彩画更能激发孩子的想象力,所以全校学生就莫名其妙地搞起了油画,把衣服弄得一团糟。

最后,春的油画拔得了全县大赛的头筹。

直到那时,我们一家人才初次注意到春的艺术天赋,并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听到获奖消息后,母亲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大喊一声“太厉害了”。刚下班回来的父亲则用右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那个周末,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县政府的展览馆。

春的作品被醒目地摆在会场正中央。我至今还能清楚地想起当时的情景。屋子中央的墙上挂着我弟弟的画,那让我感到骄傲无比。标题旁边还贴着一朵小花,那是一等奖的标志。

我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大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是一幅风景画。画面左边是悬崖,那个质感实在太难以言说了。就像刚经历过台风,出现了山体滑坡。折断的树木堆在悬崖底下,上面覆满了泥土和岩石。悬崖崩掉的一角露出貌似黏土的山体。层层叠叠的褐色和黄色,立体感鲜明,逼真得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里掉落一些碎块。我甚至觉得,山体滑坡就发生在自己眼前。画面右侧是一片水田,刚收割下来的水稻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尽管描绘得并不具体,却让人觉得仿佛能一把捞起几根金黄的稻穗。稻茎被雨水打湿了,田埂上还有一圈圈的水花。啊,原来雨还没停,台风还没过去呢。我当时感受到了非常逼真的现场感,仿佛自己脚下的鞋子都被浸湿了。

那张画与实物并不相像,构图也是歪斜的。但也因此给观赏者带来了某种不安的压迫感。①

后来我有幸见到了岸田刘生[3]的《道路、堤岸与墙垣》,体会到了类似的感动。那是一幅让人忍不住想感叹“这不是普通的风景”的风景画。比照片还要真实。

比我晚来几步的父母也呆立在画前。对本以为只是小学生画作的他们来说,看到如此超乎想象的作品,想必除了目瞪口呆,再也做不出别的反应了。

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一大群人。“这是小学生画的?”有个家庭主妇又惊又疑地说。我感到很骄傲。

最近我看到据说是毕加索十二三岁时画的画,觉得确实是令人惊愕的优秀作品,同时认为春的风景画一点也不输他。而且毕加索还大放厥词,说自己“小时候就跟拉斐尔一样厉害了”,相反我弟弟比他低调,搞不好还更优秀。

春面对周围人的赞赏,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自称审查员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向我们走了过来。“你家孩子可能是天才呢。”她很认真地说。

父亲挠着头说:“我们当父母的才最震惊呢。”“一定是遗传得好吧。”审查员摇晃着酒桶一样的身体,露出讨人厌的笑容。“哪里哪里,我们夫妇俩完全不行,根本没有那种天赋。”

其实,我的父母连画个车站前的路线图都能搞得乱七八糟。至于我,想在纸上画个像样的杯子都不太可能。“我不是说你们,是说他父亲的遗传。”审查员压低声音说。

就连只是初中生的我都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到明显的恶意。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父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

当时还没有人告诉我春出生的真相。

镇上有几个人知道母亲被强暴的事。不会有错。除了当事人,所有人都爱听八卦,所以流言像水一般渗透进整个镇。

现在回想起来,我跟春在外面玩投球时,偶尔能看到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太婆交头接耳地经过;有时候去买东西,也能碰到根本不认识的夫妇用看苍蝇一样的眼神看我们。小道消息就像传话游戏一样越传越歪,人们渐渐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

当时作案的青年早已搬到了别处,虽然他最后回来了,但最终还是我们这些受害者沦为他人的笑柄。“容我更正一下,泉水和春都是我的儿子。”父亲太伟大了。“我很清楚,很清楚。”审查员轮番看着我和父亲的脸,轻蔑地撇了撇嘴,“很清楚。”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友善,“两个都很像父亲啊。”

春和父亲长得并不像,那当然了,因为春的DNA里完全没有父亲的遗传基因。可当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那个女人还是头一个。

后来我听父亲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听说那个担任审查员的画家自己开了一间绘画教室,见到春的画比自家学生的好了那么多,就有点恼羞成怒了。”“可是她也不该那样说话啊。”“所以春才会生气啊。”

当时挺起胸膛与女审查员对峙的正是春。“我跟爸爸长得不像碍着你什么事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哦。”女人耸了耸肩。心里恐怕在想,遗传了强奸犯基因的小孩子果然很讨厌啊。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你对我和哥哥有什么不满吗?”春一把抓住裱着自己作品的画框,毫不犹豫地取了下来。

他回到女人面前。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呆地在一边看着。“阿姨,你的孩子肯定都是肥猪吧。”

或许当时的春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面对针对遗传基因的中伤,就必须回以遗传基因的中伤。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挥起画框。片刻之后,就听到一声惨叫。

原来春用画框狠狠地揍了那女人的屁股。

那一下就像打中了一床棉被。我不明就里,疑惑地愣在那里。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母亲。“快住手!”她大叫一声,试图把春拉住。

尽管如此,春还是揍了女人好几下。女审查员脚下一滑,向前栽倒在地。

这时母亲才终于夺下了画框,又说了一次:“快住手。”

但母亲并没有言语所表现的那般气愤。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她拿过画框后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竟微微一笑。咦?我觉得那实在太难以理解了。紧接着,母亲竟然又举起从春手上夺过来的画框,亲自往趴在地上的审查员的屁股上来了一下。

审查员又发出一声惨叫。春和我同时惊讶地看向母亲。

最后,我们被带到了县政府职员的休息室里,狠狠挨了一顿批,春的第一名也被取消了。不过一家人谁都没感到半分遗憾。

在回去的车上,春一直问我:“我们是兄弟吧?”由于我不明白他的不安来自何处,便吓唬他说:“不知道呢,我又不像你那么会画画。”结果他大哭着说最讨厌画画了。自那之后的好几年里,春在手工课和绘画课上都拒绝画画。

弟弟当时是否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父亲的事情呢?父亲对我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不过他可能确实有些预感。他一定有种讨厌的预感,知道自己很可能跟你只有二分之一的血缘关系。”“可是啊,”我终于憋不住了,“可是看到母亲用画框揍那女人,我真的吓了一跳。”“简直太棒了。”父亲也含着泪笑了起来。对了,这段对话发生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还记得当时父亲举着装满啤酒的杯子,对我说:“干杯。”父亲很喜欢说“干杯”,我也回了一句“干杯”。

纵火案守则I

如今,弟弟已长成二十几岁的青年,在我面前对着涂鸦愤愤不平。“尼安德特人不画画,现在学界普遍是这样认为的。相比起来,科罗马农人留下的壁画却极其精美。只画得出如此下流的涂鸦,绝对都是尼安德特人。”

春发着莫名其妙的牢骚,然后又开始清洗墙壁。

用拖把擦拭几个来回,喷在墙上的涂鸦就神奇地消失了,仿佛蒸发在了空气中。“能再等我十分钟吗?应该很快就好了,然后我们一块儿去看老爸吧。”

我靠在地下通道的墙壁上,静静地看弟弟工作。他有节奏地挥动拖把在墙上擦拭,不时将其浸到桶里,然后再换一个地方。我觉得他的动作本身就是某种行为艺术。貌似白领的男人经过通道,一群高中生走了过去,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看一眼工作着的春,露出钦佩的表情。“刚才你不是提到涂鸦艺术的规矩吗?说不能盖住比自己技术更好的涂鸦。”“没错,那是基本规矩。”拖把“啪”地响了一声。“那如果你来画呢?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可是,就算洗掉了,还是会有人画上新的涂鸦,不是吗?‘帮我擦干净了啊,真是太感谢了,既然有了一块新地方,就让我喷一幅新作品吧’之类的,年轻人肯定都会这样想。既然如此,还不如你亲自上阵,把他们的地盘都占掉。”“其实我也想画来着。”春微微一笑。“你要画画吗?”我马上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幅风景画。“嗯,反正得到许可了,可以在像这样的地道里作画。”“政府居然批准?”“因为他们也知道我工作有多努力啊。勤奋的人不仅能得到报酬和机遇,同时还有信赖。而且我提出了条件,要是他们不喜欢我的画,我就自己擦掉。”春的表情起了变化,眼睛眯起,眼角出现皱纹,似笑非笑。但又马上温柔下来。很早以前,只要春一笑,我们一家人都会觉得很幸福。“等我把这些擦掉,就画他一整面墙。”春张开双手,两面肮脏的墙壁仿佛瞬间成了一片沃野。“什么时候弄?”“我打算今晚就搞。”“一晚上画出来吗?”“一晚就够了。”“可刚才不知哪位青年艺术家好像说过,‘飞快画出来的画不叫艺术’啊。”“天才不需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春低声回答。“管自己叫天才的天才,也就那么回事了。”

几个女高中生推着自行车走进通道,尖声喧闹着。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春则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耐心等候一场风暴过去。她们经过我们俩身边时,女生们瞥了一眼春,意味深长地冲彼此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春的外表很有魅力,很吸引人。看过他的人很容易连路都走不动。

她们的身影消失后,我才总算有机会切入正题。我们两兄弟,不,应该说我们这一家人都有个共通的特点,就是非常在意的事情总是无法直接说出口。总要先东拉西扯一番,以正餐结束后开始吃点心的心态,引出最想谈论的话题。“前天那个电话留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会被人放火?”你该不会是真凶吧?我差点脱口而出。“你说那个啊⋯⋯”春凑了过来,“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是吗是吗?”“你知道最近仙台不断发生纵火案吧?”“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公司会被放火。”“为什么我会知道,那是因为,我发现了规律。”“规律?莫非能看出接下来我的公司也会被放火吗?”“我不敢绝对肯定,不过很可能是那个地点附近的楼房,所以才给你打了电话。”“你是靠规律看出来的吗?”“我发现,连续纵火案的案发现场,都有涂鸦。”

23

春走向通往西出口的楼梯。涂鸦已被清洗干净。尽管原本的墙面已经老化,谈不上有多漂亮,但至少算恢复原状了。“喂,你再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刚才那个什么规律。”

春看了一眼手表,一边将水桶和拖把塞进车里一边说:“等看完父亲再跟你说。”“别卖关子嘛。”“卖关子是掌握知识的人的特权。”“催促是不知道的人的特权。或者说是兄长的特权。”“说白了,兄长就是仗着比我早生几年作威作福的人。”“迈克尔・乔丹可是一辈子都没赢过他哥哥哦。他最有名的故事就是特意选择了‘23’号球衣,为的是祈祷自己能有穿‘45’号球衣的哥哥一半厉害。”我故意说了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再看一眼手表,快到中午了。春的车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他往咪表里塞了张千元钞票,按了几个按钮,然后坐进车里,白色的四驱车发动了起来。车里到处散落着书和杂志,车顶有个天窗,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晚上还能看到星星吧?”“我要是看着星星开车,不出三十秒自己就能变星星了。”春苦笑道。“至少能哄副驾的女孩子开心嘛,然后再讲点浪漫的情话。你比星星还美⋯⋯之类的。”“如果那也叫浪漫,我就要鄙视全世界的浪漫了。”“也对。”不得不承认,我也觉得那句话挺蠢的。“应该说,要是真有哪个女孩子听到那句话会高兴,还挺恐怖的。”

春从没谈过恋爱。

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找不到对象。

春的外表极具魅力。大大的眼睛,仿佛要把你整个儿吞噬的锐利目光;眉毛是漂亮的直线,高挺的鼻子看起来很有气质。不像美男子那般孱弱,而像只寡言但敏锐的猛兽,像一头豹子。高贵的豹子。

从小学起,试图接近春的女性就数不胜数。我甚至真的在他生日、圣诞节和毕业典礼时清点过家中收到的来自女孩子们的礼物,数到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了。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大美人,春都不为所动。他不会被诱惑,不接受介绍,吹捧和激将法也都无效。或许这也成为他魅力的一部分,那些声称“只要自己开口,没有不能攻陷的男人”的女孩纷纷贴到春身边,又纷纷遭到无视,带着受伤的自尊心大败而归。当然,也有许多纯情专一的女孩子折戟而返。我在一边看着,总觉得莫名有趣。

还有一些女孩子试图通过我来拿下弟弟,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尽管我因被百般利用而苦不堪言,却没对弟弟抱怨半句。

甚至有如今被称为跟踪狂的那种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春上大学时遇到的那个女生。她跟春同年级,经常跑到我家来,给我的父亲平添了很多烦恼。那个圆脸女生长着一张平凡的面孔,但那股子执着劲儿却非常可怕。

每天往家里打无声电话,偷偷跟踪春。头一次来我家时还编造了一个什么“节足动物研究会”的社团头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春确实对昆虫很感兴趣。现在想来还挺可笑的,她跑到我家来,用假冒的身份试图接近我们一家人,那种用心程度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父亲管她叫“夏子”,因为会追在“春”后面甩都甩不掉的就只有“夏”了。母亲当时已卧病在床,反复进出医院,因此,我和父亲就成了最主要的受害者。我们骨子里都是好人,就这么被她巧言说服了一次又一次。她有个习惯动作,一慌神就会用手摸耳朵,我们甚至都被她传染了那个习惯。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段疯狂的尾随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唯一确定的是,春到最后都没有接受夏子小姐的感情。

总之,春向来和“与性相关的东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他可能跟女性交往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春总是说“人不该谈论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我还见过他朋友调侃他:“你跟女朋友在一块时也一脸的不高兴。”他回道:“那玩意儿就跟修行是一样的。”

以前我提到遗传基因时,他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哥哥,每个人都是被遗传基因控制的吧?”

当时很流行利己的遗传基因一说,父母舍命拯救孩子,雄性螳螂明知自己会被吃掉也要交配,无非都是为了将自己的遗传基因流传下去。“可能是吧。”我随口回了一句,“为了保证基因流传,人性受到了操纵。男人想受女性欢迎,会有性欲,还有性行为带来的快感,说到底都是为了方便基因延续。要是做爱不舒服,人类早就灭绝了。”“真白痴。”“机制就是这么完美。”我一直认为生物的本能是一个非常宏大且完美的机制。“男人花心肯定是想跟女性发生性关系。”春说,“从基因学角度来分析,就是为了创造出各种基因组合的后代,增加存活的可能性。变异越多越好。大家总是找各种理由,归根结底,还不是被基因操纵了。”“嗯,不过基因也没有明确告诉他应该出轨。”我只强调了这一点。当时有很多人误以为基因是决定了人类一切的神奇物质,其实那是不对的。若基因能够决定人类的行为,那就意味着春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变成强奸魔。我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可是老哥,你也不能否认真的有某种力量,让所有生物本能地尽一切努力延续自己的基因,难道不是吗?”“是啊,那种力量肯定存在。”我承认,“你不喜欢吗?”“我只是很不爽,不想让自己屈从于那种力量。”“你的意思是,想远离与性有关的行为,一辈子都不做爱吗?”

说完,我不禁想起托尔斯泰的《克罗采奏鸣曲》,小说的主人公斥责一名厌恶性行为的男人时,说了这样的话。“‘如果你要否定性爱,那你说说,人类到底如何存续。’”我凭直觉引用道,“‘那我们可都要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春在读那本小说。他露出愉快的神色,似乎在回想书中的文字。“‘那,为什么我们必须存在呢?’”他也引用了一句话来反驳我。紧接着,我们俩同时为这舞台剧一般的对话爆笑起来。“老哥,你最近去看望过父亲吗?”在驾驶席上的春说。“工作太忙。”我撒了个谎。虽然工作是很忙,但我只是装作忙碌,其实在做别的事情,或者说在计划复仇。不管怎么说,如果有必要,我还是能空出时间来的。“那是个强敌。”“啊?”我不明所以。“癌症。”春转动方向盘,漫不经心地说。

父亲两年前被诊断出胃癌,马上进行了手术。手术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父亲很快就出院了。可是,最近他再次被诊断出有癌细胞,不得不第二次入院。父亲的手术被安排在两周后,我现在十分悲观。“父亲很顽强。”我告诉他。“对手也很顽强。”

春说得没错。癌症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强敌。伪装成全军覆没,其实只是暂时撤退,一直潜伏到时机来临,再发动突袭――我最痛恨这种行为了。他们仿佛在向人类发起战争,还一直拉长战线,进行极为有效的攻击。

我们二人沉默了片刻,车子沿着单向双车道的县道一路向北行驶。

我隐约想起父亲的脸,然后开始思考癌症的事情。“你听说过细胞分裂吧?”我说。“大概听过。”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题春并没有吃惊。“其实细胞分裂也是有一定寿命的。因为染色体两端分布着名叫端粒的东西,那东西就代表了寿命。”“端粒?”“TTAGGG的重复部分。”“TTAGGG?”春反问,“老哥你刚才在念咒吗?”他笑着说。“唉,这种无聊的话题不谈也罢。”

意外的是,春竟催促我说:“不,我想听。”后来我转念一想,春当时搞不好已经知道什么是“端粒”了。

车子进入右转车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等待对面的车先过。“细胞中有名为DNA的设计图,你只要把它当成生成蛋白质的设计图就好。由腺嘌呤、胸腺嘧啶、鸟嘌呤、胞嘧啶四种碱基构成,各取其首字母,写作A、T、G、C。遗传基因就是由这四种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的。”“仅由四个字母?”“没错,仅由四个字母。你应该知道DNA被称为双螺旋结构吧?”“我见过那样的图。像两架旋梯拼在一起,旋梯中间还是相连的,像竹梯一样。”“你很清楚嘛。说白了,那条双螺旋台阶上就写着刚才提到的A呀C呀的字母。另一边的螺旋同样也写着字母。每个A连接的另一边都是T,G和C连接在一起。只有A和T,G和C这两组组合。”“是绝对的吗?”春问。“绝对。”我点头道,“如果是正确的基因设计图,就绝对是那样的。”“G和C,A和T的组合啊⋯⋯”“所以,只要弄清楚其中一条螺旋的内容,也就弄清了另一条螺旋的内容。例如,一边螺旋上是GATC的排列,那么,另一边螺旋上的排列肯定是CTAG。都是有规律的。”“连基因也有规律吗?”春皱了皱眉。“涂鸦的规矩,纵火的规律,DNA的规律,世界上到处充斥着这样的东西。”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那些A啊G啊的暗号,到底有什么作用?”“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读取三组字母排列,来制作与之对应的氨基酸。”我不太喜欢解释遗传基因,便冷冷地回答道,“制造氨基酸即蛋白质的,就是遗传基因。不过也有一部分编码的作用不是这个。”“还存在不制造蛋白质的编码?”“有些部分被认为是无意义的,但确切来说也并非真的无意义,只是我们还不清楚它们的功能。现在有人弄清楚了其中一些机能,虽然还不太确定,但好像有记忆染色体折叠方式的部分,还有人说发现了发出制造蛋白质指令的部分。换句话说,那些非遗传基因部分并非就是垃圾。”“原来如此。”春点了点头,“那么‘垃圾区’这个叫法会引来误会呢。因为它们本来并不是垃圾,只是人们还不了解它们的机能。”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你居然还知道垃圾区啊。”我吃了一惊,盯着春的侧脸。严格来说,非遗传基因部分被称为“隔离区”,但也有人把那些部分当成垃圾,将其称为“垃圾区”。

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还不是老哥提到了垃圾,我脑子里一下就跳出那个词了。”“这也能反射性地说出‘垃圾区’这个专业术语?”“搞不好在哪儿听过。”“搞不好你其实很懂遗传基因学吧?”莫非他在耍他老哥玩?“我只不过在哪里听到过而已。”春似乎很伤脑筋,飞快地眨了眨眼。

我并没有被他说服,但还是决定把话题继续下去。“而刚才提到的端粒,也存在于非遗传基因部分,具体指的就是TTAGGG编码部分。简单说来,DNA末端都会有TTAGGG这个排列。看上去就像上下都有个盖子,保护上下末端的盖子。然而,每复制一次设计图,那个端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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