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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13: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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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尼日利亚]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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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轮黄日

半轮黄日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半轮黄日作者:[尼日利亚]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排版:skip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13ISBN:9787020122530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

我的从未谋面的祖父和外祖父,

恩沃耶·戴维·阿迪契和阿罗—恩威凯·费利克斯·奥迪圭,

他们未能从比亚法拉战争中幸存下来。

我的外祖母和祖母,

恩瓦布奥杜·雷吉娜·奥迪圭和恩瓦姆巴福尔·阿格尼丝·阿迪

奇埃

都是不平凡的女性,她们活了下来。

谨以此书纪念他们:

Ka fa nodu ndokwa(愿他们安息)。

献给梅利图斯,不论他在何方。

今天我依旧看见它——

干燥,细如铁丝,沐浴着旱季的骄阳与尘土——

充满激情与勇气的细瓦砾堆上,那一块拱顶石。——钦努阿·阿契贝,《芒果秧》,摘自《比亚法拉的圣诞节及其他诗歌》第一部 /  六十年代初1

主人有点古怪;他在国外读书的年头太长,他会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你跟他打招呼,他不见得每次都理你,头发也太密。乌古随姑姑走在小径上,姑姑对他嘀咕了这些话。“不过他是个好人,”她又说,“你只要活干得好,吃得就不会差。你甚至每天都能吃上肉。”她停下来吐痰;只听她吸了口气,啐出一口痰,挂在了草叶上。

乌古不相信有谁每天都能吃上肉,当然也包括他要去伺候的这位主人。不过他没有表示异议,他满心期待,满脑子都在想象着远离村庄的新生活,顾不上说话。他们从汽车站的卡车里下来,已经走了好大一会儿,下午的太阳烤着他的后颈。他并不介意。他做好了在更加灼热的太阳下走更长时间的心理准备。走进大学校门后,眼前出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街道,如此光滑的柏油路面,让他忍不住想把脸颊贴上去。他永远都无法向妹妹阿努利卡形容这里的一切:一座座漆成天蓝色的平房排列有序,像极了衣着体面、彬彬有礼的绅士;平房之间的树篱修剪得非常平整,看上去像是被树叶覆盖的桌面。

姑姑加快了脚步,拖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乌古很想知道,透过薄薄的鞋底,姑姑是不是也能感受到柏油路面越来越烫。他们路过一块街牌,上面写着“奥迪姆街”,乌古默念着“街”这个词,每次看到不太长的英语单词,他都会这样念一念。他们走进一个院落,乌古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芳香,一定是大门口的灌木丛里那一簇簇的白色花朵散发出来的。灌木丛的形状很像纤巧的小山。草坪闪闪发亮,蝴蝶在上面飞舞。“我给主人说了,你学东西很快,Osiso-osiso(很快很快)。”姑姑说。乌古郑重地点点头,其实姑姑已经给他讲过很多遍了,讲得同样多的还有他的好运气是怎么来的:一个星期前,她正在打扫数学系的过道,听到主人说需要一个男仆收拾屋子,她赶紧抢在主人的打字员和办公室通讯员之前接话说,她可以帮忙。“我会学得很快的,姑姑。”乌古说。他瞪大眼睛注视着车库里的小车;小车蓝色的车身上环绕着一条金属杠,仿佛戴着一条项链。“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他叫你,你都要回答‘是,先生!’”“是,先生!”乌古学着姑姑。

他们站在了玻璃门前。乌古强忍着没有伸手去摸水泥墙,尽管他很想知道水泥墙的手感与母亲的茅屋的泥巴墙有何不同,泥巴墙上隐约看得见手指的压痕。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真希望此刻自己就在村子里,在母亲的茅屋里,在阴凉的茅草屋顶下;或在姑姑的茅屋里,那是村里唯一有瓦楞铁皮屋顶的屋子。

姑姑敲了敲玻璃门。乌古看得见门后的白色门帘。一个声音传来:“谁?进来,”说的是英语。

他们脱下拖鞋,走了进去。乌古从未见过这么宽敞的屋子。棕色的沙发摆放成半圆形,沙发之间隔着小茶几,书架上塞满了书,屋子中间的大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插满了红色和白色的塑料花。东西虽多,屋子却仍旧显得宽绰有余。主人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穿着汗衫和短裤。他并没有端坐着,而是斜靠在椅子上,脸完全被书遮住了,似乎忘了他刚刚招呼他们进来。“下午好,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孩子。”乌古的姑姑说。

主人抬起头来。他的肤色非常黑,犹如老树皮,胸毛和腿毛更黑,闪着光泽。他摘下眼镜。“哪个孩子?”“就是您要的男仆,先生。”“噢,对,你带来了男仆。I kpotago ya(你把他带来了)。”主人的伊博语听上去像羽毛一样轻柔。这是一种带英语滑音的伊博语,说这种伊博语的人经常说英语。“他会卖力干活的,”姑姑说,“他绝对是个好孩子。您要他做什么,尽管告诉他。谢谢先生!”

主人咕噜着回应了一句,眼睛盯着乌古和姑姑,脸上却带着几分茫然,似乎他们的到来使他很难记起某件重要的事情。姑姑拍着乌古的肩膀,轻声叮嘱他好好干,而后转身走出去。姑姑走后,主人重新戴上眼镜,看起书来,他依旧斜靠在椅子上,姿势更为放松,双脚也伸了出去。在翻页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书本。

乌古站在门边等着。阳光似水,透过窗户在室内流淌,时不时地,一阵微风把窗帘吹起。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主人翻书的声音。乌古站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挪步,朝书架靠过去,似乎是想躲在里面,过了片刻,他蹲在了地板上,膝盖紧紧夹着他的酒椰袋子。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如此之高,白得似乎到了透亮的地步。他闭上双眼,试着在脑海里描画出这间宽敞的屋子,还有屋子里陌生的家具,但他做不到。他又睁开眼睛,心里再次溢满了惊奇的感觉,他环顾四周,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想想吧,他将坐在这些沙发上,他将擦亮这光滑平坦的地板,他将清洗这些薄如蝉翼的布帘。“Kedu afa gi(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主人问他,吓了他一跳。

乌古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主人坐起身来,又问了一遍。他的身子塞满了整张椅子,浓密的头发在头上高高竖立,双臂肌肉饱满,双肩宽阔有形。乌古本以为主人是一个年龄偏大、身体虚弱的人,此刻不由得担忧起来:他也许无法取悦眼前的主人,他看上去如此青春,充满活力,似乎无所需求。“乌古,先生。”“乌古。你从奥布帕来?”“从奥皮来,先生。”“你的年龄从十二岁到三十岁都有可能。”主人眯缝着双眼,“可能是十三岁。”“十三”这个词是用英语说的。“是的,先生。”

主人又读起书来。乌古站着没动。主人轻轻翻过几页书,抬起了头。“Ngwa(好了),去厨房吧。冰箱里应该有一些你能吃的东西。”“是,先生。”

乌古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进了厨房。他看到一个白色的家伙,几乎与他一样高,知道这就是冰箱。姑姑以前给他讲过。一个很冷的粮仓,她说,吃的东西放在里面不会馊掉。乌古打开冰箱,一股冷气迎面扑来,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橙子、面包、啤酒、饮料:一包又一包,一罐又一罐,每一层都堆满了吃的喝的,最上一层放着一只发亮的烤鸡,几乎是一整只,只差一条鸡腿。乌古伸出手,摸了摸烤鸡。他听到冰箱在喘着粗气。他又摸了摸烤鸡,舔了舔手指,然后撕下剩余的一条鸡腿,吃得一干二净,手里只剩下咬碎且吮过的骨头。接着,他掰下一大块面包,如果家里来了亲戚,带来这么一大块面包做礼物,他会兴高采烈地与弟妹们分享。他吃得飞快,生怕主人进来,不让他吃了。吃完后,他站在水槽边,拼命回想着姑姑给他讲过的话:打开水龙头,水会像泉水一样喷出来。就在这时,主人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印花衬衫和一条长裤。他的脚趾头从皮拖鞋里露出来些许,也许是因为太干净了,看上去女人味十足;总穿着鞋的脚才有这么干净的趾头。“怎么啦?”主人问。“先生?”乌古指了指水槽。

主人走过来打开了金属水龙头。“你应该在房子里四处看一看,把袋子放在走廊的第一间屋子里。我要出去散步,让头脑清醒清醒,i nugo(听到了吗)?”“是,先生。”乌古看着主人从后门走了出去。主人个子不高。他的步子轻快、有活力,很像埃泽阿古,村里的摔跤纪录保持者。

乌古关上水龙头,又拧开,再关上。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如魔法一般的流水,还有胃里芳香的面包,令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穿过起居室,来到走廊。三个卧室的书架和写字台上、浴室的水槽和柜橱里都堆满了书;书房里,书从地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储藏室里,一箱箱的可乐和“总理”牌啤酒旁边,也堆满了旧杂志。有一些摊开倒扣着的书,似乎主人没把它们读完便急急忙忙读起了下一本。乌古辨认着这些书名,大多数都太长、太难。《非参数方法》《非洲概览》《大生物链》《诺曼人对英国的冲击》。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他始终踮着脚,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脚很脏。看得越多,他的决心也越大:一定要让主人满意,一定要留在这个有肉吃、地板也很清凉的地方。他盯着抽水马桶,用手抚摸着黑色的塑料座圈,这时传来了主人的声音。“你在哪里,我的好伙计?”他说的是英语“我的好伙计”。

乌古冲到了起居室。“在这里,先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乌古,先生。”“对,乌古。看这儿,nee anya(看这儿),你知道那是什么?”乌古顺着主人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金属盒子,散布在上面的旋钮看上去有点危险。“不知道,先生,”乌古回答。“那是一台收音电唱两用机。新的,效果非常好。不像那些老式留声机,老得用手摇。靠近它的时候,你一定要特别小心,特别小心才行。一定不要让它碰水。”“是,先生。”“我要去打网球了,完了之后去员工俱乐部。”主人从书桌上拿起几本书,“我也许很晚才回来。你先安顿下来,休息一下。”“是,先生。”

乌古望着主人的车开出了庭院,方才走过去站在收音电唱两用机旁边,仔细观察了一番,不过他没有伸手去摸。他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抚摸着书、窗帘、家具和盘子,天黑了,他打开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发出明亮的光芒,不像家里的棕榈油灯那样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深感惊奇。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正在准备晚饭,双手紧握捣锤,在研钵里捣木薯粉。小妈奇奥凯正在煮一锅清水一样的汤,汤锅就搁在火上架的三块石头上。孩子们从小河边回来了,在面包果树下互相奚落,互相追逐。阿努利卡可能在看着他们。她现在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大伙围坐在灶火边吃饭的时候,弟妹们会拼命争抢汤里的干鱼片,她会把他们分开。她会等到所有的木薯粉都吃光了,再把鱼分给每个孩子,她也会像乌古那样,把最大的一块留给自己。

乌古打开冰箱,又吃了一些面包和鸡肉,他飞快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心怦怦直跳,仿佛是因为跑步导致心跳加速;他又撕下几大块鸡肉,拽下两支鸡翅膀。他把这些东西塞进短裤口袋里,来到自己的卧室。他要把这些鸡肉留着,等姑姑来看他时,让她带给阿努利卡。或许他可以让姑姑带一些给内西纳齐。说不定内西纳齐因此会注意他。他从未搞清楚自己与内西纳齐之间究竟有什么血缘关系,不过他知道1他们属于同一个umunna(宗族),不可能结婚。但他仍然希望母亲不要总把内西纳齐叫成他的妹妹,总对他说:“把这些棕榈油送给内西纳齐妈妈,她不在的话,就交给你妹妹。”

内西纳齐跟他说话的时候口气总是很含糊,眼神也不集中,似乎他在不在她面前都无所谓。有时候内西纳齐叫他奇埃基纳,那是他堂弟的名字,可堂弟长得跟他一点都不像,他说:“是我。”内西纳齐则会回答:“抱歉,乌古哥哥。”听上去很疏远,很客气,让他明白她不愿意再往下聊了。不过乌古喜欢给她家跑腿。他有机会看到内西2纳齐弯腰给燃烧的木柴扇风,或剁碎乌谷叶子,加到母亲的汤锅里,要不就是坐在屋外头,照看弟妹;她的裹裙系得比较低,乌古看得见她乳房的上端。自打她那对尖尖的乳房突兀而起,乌古便不住地想:3它们是像糊糊一样软?还是跟乌贝树上未成熟的果实一样硬?他常常希望阿努利卡的胸部不要那么平坦,让他可以摸一摸——令他不解的是,是什么使得她的乳房发育那么慢,毕竟她与内西纳齐年龄差不多。当然,阿努利卡会啪的一声拍掉他的手,或许甚至打他一耳光,不过他会速战速决——捏一下就跑——如此一来,至少他能做到心里有数,一旦终于有机会抚摸内西纳齐的乳房,最起码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

可是乌古担心,自己也许永远没有机会抚摸内西纳齐的乳房,因为她叔叔已经提出让她去卡诺学做一门生意。等到年底,她母亲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她整天抱着的那一个开始走路了,她就会去北部。乌古想表现得跟家中其他人一样地欣喜和感激。北部毕竟是个有钱赚的地方;乌古知道有人北上做生意,回来后拆掉了茅屋,盖起了带波纹铁皮屋顶的房子。可他害怕北部某个大腹便便的生意人会看中内西纳齐,他知道接下来便会有人带着棕榈酒上她父亲家来,从此他就失去了抚摸那一对乳房的机会。很多个夜晚,他在手淫的时候,先是慢悠悠地抚弄阴茎,而后加大力度,直到一声微弱的呻吟脱口而出,内西纳齐的乳房是他留到最后时刻才让它在脑海里闪现的图像。他总是先想她的脸,她圆润的双颊,象牙白的牙齿,然后想象着她的双臂环绕着他,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此时他才让她的乳房现形;有时候她的乳房感觉很硬,他忍不住想咬一口;其他时候,她的乳房非常柔软,他担心光是想象中用手捏一捏它们,便会让她疼痛难忍。

乌古考虑今晚想一想内西纳齐,不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他在主人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他第一次睡在这样的床上——完全不像家里那种手工编织的酒椰席子。他先是用手压一压柔软又有弹性的床垫,又仔细瞧了瞧上面覆盖的几层布,不知道是该睡在布上面,还是该在睡前把布取下收起来。他爬上床,躺在布上面,身体蜷缩成一团。

他梦见主人在叫他——“乌古,我的好伙计!”——他睁开眼睛,发现主人就站在门口,望着他。或许他根本没做梦。他赶紧爬下床,疑惑地瞅了瞅已经拉上窗帘的窗户。天很晚了?难道这张柔软的床欺骗了他,害得他睡过了头?他一般天一亮就醒了。“早上好,先生!”“这里有股很浓的烤鸡味道。”“对不起,先生。”“烤鸡在哪儿?”

乌古在短裤口袋里乱摸了一通,掏出来一些鸡块。“你们那里的人睡觉的时候还吃东西吗?”主人问。他穿着一件像是女士外套的衣服,心不在焉地捻搓着系在腰间的绳子。“您说什么,先生?”“你是不是想在床上吃烤鸡?”“不是,先生。”“食物不要带出餐厅和厨房。”“是,先生。”“今天必须把厨房和浴室清扫干净。”“是,先生。”

主人转过身,走了。乌古站在屋子中央,浑身发颤,抓着鸡块的手依旧伸着。他多希望用不着走过餐厅,走到厨房。终于,他把鸡块塞进短裤口袋,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屋子。主人坐在餐桌旁,面前的一堆书里放着一个茶杯。4“你知道谁是杀害卢蒙巴的真凶?”正在看杂志的主人抬起头,5问道。“美国人和比利时人。与加丹加省没有关系。”“您说得对,先生,”乌古希望主人不停地说下去,他想听主人洪亮的声音,还有悦耳的夹杂着英语单词的伊博语句子。“你是我的男仆,”主人说。“如果我命令你到大街上,用棍子打一个路过的妇人,你打得她的腿流血受伤,谁该为她的腿伤负责?你还是我?”

乌古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不能确定主人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说烤鸡的事。“卢蒙巴是刚果的总理。你知道刚果在哪里吗?”主人问。“不知道,先生。”

主人立即站起身,走进了书房。乌古既疑惑又害怕,连眼皮都发颤。是不是因为他的英语说得不好,把鸡肉装在口袋里过夜,不知道主人提到的那些陌生地方,所以主人要把他打发回家?主人拿着一大张纸回来了,他展开这张纸,铺在餐桌上,书和杂志被他推到了一边。他用笔指着说:“这是我们的世界,尽管画这张地图的人决定把他们的土地置于我们的头顶。你看,根本不存在头顶和脚底。”主人把图纸拿起来对折,两端相对,中间留下一个窟窿。“我们的世界是圆的,没有尽头。Nee anya(看这儿),这都是水,都是海洋,这是欧洲,这是我们的大陆、非洲,刚果在非洲的中部。上方这里是尼日利亚,恩苏卡在这儿,东南部;这是我们所在的地方。”他用笔轻轻敲了敲。“是的,先生。”“你上过学吗?”“上过小学二年级,先生。不过我学什么都很快。”“小学二年级?多久了?”“到现在很多年了,先生。但是我学什么都很快!”“为什么退学了?”“我父亲的庄稼没有收成,先生。”

主人缓缓地点点头,说:“你父亲为什么不借钱供你读书?”“什么,先生?”“你父亲应该借钱!”主人厉声说,接着又用英语说,“教育是第一位的!如果我们没有知识,不了解剥削,我们如何能够对抗剥削?”“您说得对,先生!”乌古使劲点着头。他一定要尽可能地表现出思维的敏捷,因为主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我要送你去上这所大学的子弟小学。”主人说,手上的笔还在敲打着餐桌上的图纸。

乌古的姑姑对他说过,他尽心伺候主人几年之后,主人会送他去商业学校,他在那里可以学习打字和速记。姑姑也提到过员工子弟小学,只是告诉他,上这所学校的都是这所大学的教师的孩子,他们穿着蓝色的校服和白色的短袜,短袜上面装饰着几缕蕾丝,十分精致,你会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为了区区一双短袜浪费那么多时间。“好的,先生,”他说,“谢谢您,先生。”“我想你在这个年龄才开始上三年级,一定是班上最大的学生,”主人说,“你要赢得同学们的尊重,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最好的学生。明白吗?”“明白,先生!”“坐下,我的好伙计。”

乌古坐在了离主人最远的椅子上,很不自在地把双脚并拢。他更喜欢站着。“关于我们的土地,他们教给你的一切都有两种答案:真实的答案和考试及格所要求的答案。你必须读书,知道两种答案。我会给你书,非常好的书。”主人呷了一口茶。“他们将教给你说,是一个叫芒6戈·帕克的白人发现了尼日尔河。胡说八道。远在芒戈·帕克的爷爷出生之前,我们的人民就在尼日尔河里打鱼了。但在考试的时候,你只能写是芒戈·帕克发现了尼日尔河。”“是,先生。”乌古多希望这个叫芒戈·帕克的人没有给主人带来这么大的不愉快。“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什么,先生?”“唱首歌给我听。”“先生?”“唱首歌。你会唱什么歌?唱吧!”主人一把扯下眼镜。他双眉紧锁,表情严肃。乌古唱起他在父亲的农田里学会的一首老歌。他的心怦怦地敲打着胸膛,疼极了。“Nzogbo nzogbu enyimba enyi(踩呀,踩呀,巨大的象)……”

刚开始乌古的声音很低,但主人用笔敲着桌子说“大声点!”于是他提高了声音,主人还是一个劲地说:“大声点!”直到他扯着嗓子尖叫,主人才满意。乌古反复唱了几遍之后,主人让他停下来。“唱得好,唱得好,”他说,“你会泡茶吗?”“不会,先生。但是我学得很快。”乌古回答。唱歌释放出了他心里郁积的某种情绪,现在他呼吸轻快,心脏也不怦怦乱跳了。有一点他确信无疑:主人非常疯狂。“我基本上都在员工俱乐部吃饭。现在既然你来了,我想我得多带点食物回家。”“先生,我会做饭。”“你做饭?”

乌古点点头。很多个夜晚,他曾在一旁看着母亲做饭。他为母亲生火,火快熄的时候会用扇子扇。他削掉山药和木薯的皮,把它们捣碎,吹掉稻米里的谷壳,拣出豆子里的象鼻虫,剥开洋葱,磨碎胡椒。母亲犯病咳嗽的时候,他常常希望做饭的是他,而不是阿努利卡;阿努利卡对他说过,他花了太多的时间跟做饭的女人混在一起,再这样下去,他恐怕长不出胡子来。“那好,你可以给自己做饭,”主人说,“你需要什么,列一张单子。”“是,先生。”“你不知道怎么去农贸市场,对吧?我会叫乔莫领你去。”“谁是乔莫,先生?”“乔莫收拾庭院。他每周来三次,是个有趣的人,我见过他对着巴豆说话。”主人顿了一下,“反正他明天会来。”

之后,乌古列了一张食品单,交给了主人。

主人盯着单子看了一会儿。“了不起的组合,”主人用英语说,“我猜学校的老师会教你多用一些元音字母。”

乌古不喜欢主人忍不住想笑的表情。“我们还需要一些木料,先生。”他说。“木料?”“用来放您的书,先生。这样我才能把它们归整好。”“哦,对,是书架。我想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多摆几个书架,也许走廊里可以试一试。我会去找工程部的人。”“好的,先生。”“奥登尼博。叫我奥登尼博。”

乌古疑惑地盯着主人。“先生?”“我不叫‘先生’。叫我奥登尼博。”“是,先生。”“奥登尼博是我一辈子的名字。‘先生’这个叫法变幻无常。明天‘先生’可能就是你。”“是,先生——奥登尼博。”

乌古其实更喜欢“先生”这个称呼,叫起来干脆有力。几天后,工程部来了两个人,在走廊里装书架,乌古告诉他们,必须等先生回来;他不会在这张打字机打印了字的白纸上签字。他说“先生”两个字的时候,充满了自豪。“他是乡下来的男仆。”一个工人不屑地说。乌古盯着这个人的脸,低声诅咒急性痢疾永远缠着他和他的子孙后代。他摆放着主人的书,在心里发誓说一定要学会在表格上签字,这些话差点脱口而出。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乌古仔细察看了平房的每一个角落,发现腰果树上有一个蜂窝,太阳最亮的时候,前院会聚集很多蝴蝶,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主人生活起居的节奏做了同样细致入微的了解。每天早晨,他把小贩放在门口的《每日时报》和《文艺复兴》拿进屋,折叠起来连同主人的茶和面包一起摆在餐桌上。他赶在主人吃完早餐之前把欧宝车清洗干净,主人下班回来午睡时,他又把车擦一遍,好让主人开着去网球场。有些天,主人在书房一待便是数小时,乌古走动时便会悄无声息。主人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大声说话时,他会烧好泡茶的开水。他每天擦洗地板。百叶窗板经他擦拭后,在午后的阳光中闪闪发亮;他仔细擦洗浴缸的小缝隙,还把招待主人朋友时盛可乐果的小碟子擦得锃亮。起居室每天至少要招待两位客人,收音电唱两用机播放着像是笛子吹奏的奇怪音乐,音量不大,乌古在厨房或在走廊上熨烫主人衣物,能够清晰地听见起居室里说笑和碰杯的声音。

乌古想做更多的事,想使得主人有更为充足的理由把他留下来,所以一天早晨,他熨起了主人的短袜。这些黑色的罗纹短袜并非皱皱巴巴,但他想熨烫过后,袜子看上去会更平滑。滚烫的电熨斗发出嘶嘶声,等乌古把熨斗举起来,袜子的一半已经粘在了底板上。他惊呆了。主人正在餐桌旁,快吃完早餐了,随时都会过来穿上鞋袜,拿起架子上的文件夹上班去。乌古想把这只袜子藏在椅子下面,冲过去从抽屉里拿一双新的,可他的腿根本动弹不了。他站在原处,手里拿着烫坏的袜子,心里清楚,这个姿势会保持到主人过来为止。“你熨了我的袜子,是不是?”主人问,“你这个无知的笨蛋。”“无知的笨蛋”如音符一般从他的嘴里滑落。“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先生!”“我说过,不要叫我‘先生’。”主人从架子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我要迟到了。”“先生,我再去拿一双行吗?”乌古问。但是主人已经光着脚穿上鞋子,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乌古听到主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驾车远去。他感到胸非常闷;他想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熨那双袜子,熨好那件旅游装后为什么不停下来。有恶鬼在作怪,一定是这个原因。是恶鬼指使他熨袜子的。它们躲在暗处,无所不在。每当他发烧病倒,还有一次,他从树上摔下来,母亲便用树脂黄油涂抹他的身体,一边抹一边嘟哝:“我们将打败它们,它们赢不了。”

乌古向前院走去,修剪过的草坪周围摆放着石头,一块紧挨一块。恶鬼们赢不了。他不会让它们打败自己。草坪中央有一块圆形的无草区,恍如绿色海洋中的一个小岛,岛上栽着一棵纤细的棕榈树。乌古从未见过这么矮的棕榈树,也从未见过枝叶展开的形状如此完美的棕榈树。这棵树看上去不够结实,长不出果实,似乎与这里大多数植物一样,毫无用处。乌古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远处。这么大的空间闲置无用。在他的村子里,村民们耕种家以外的每一小寸土地,栽种有用的蔬菜和香草。他的祖母不用栽种她最喜欢的香草arigbe(阿里贝),因为这种草在哪里都会蓬勃生长。她常说阿里贝让男人的心变软。她告诉乌古,丈夫有三个妻子,她是二房,没有大房或三房那样的特殊地位,所以每次她向丈夫提要求之前,会为他煮加了阿里贝的香辣山药粥。很管用,次次如此。或许这个办法对主人也有效。

乌古四处寻找阿里贝。粉红色的花丛中,一根枝条挑起一个多孔蜂窝的腰果树下,黑色兵蚁沿着树干爬上爬下的柠檬树下,还有即将成熟的果实被鸟啄出大洞的木瓜树下,他都找遍了。然而,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香草;乔莫的除草工作很彻底,很仔细,不需要的植物全都被清理干净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乌古向乔莫打招呼,他点点头,一声不吭,继续干活。乔莫个子不高,身材结实、皱缩,与他经常用空金属罐子瞄准射击的那些植物相比,乌古觉得乔莫更需要灌溉。终于,乔莫抬头看了看乌古。“Afa m bu Jomo(我叫乔莫),”他说,仿佛乌古不7知道他是谁,“一些人叫我肯雅塔,就是那个肯尼亚的伟大人物。我是一个猎人。”

乌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乔莫直视着他的双眼,似乎是想听听乌古做过的了不起的事情。“你捕杀哪种动物?”乌古问。乔莫仿佛正盼着乌古问这个问题,他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乌古坐在通向后院的台阶上聆听。从第一天开始,他便不相信乔莫的故事——赤手空拳击退一只豹子,一枪打死两只狒狒——不过他喜欢听,便把给主人洗衣服的时间推迟到乔莫过来的那几天,乔莫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坐在屋外。乔莫的一举一动不慌不忙,很有章法。不论是耙土,还是浇水,或者栽种,都充满着庄严的智慧。树篱修剪到一半,他会抬起头说:“那是块好肉,”而后走到自行车那里,把手伸进拴在车后的山羊皮袋子里翻找弹弓。有一次,他用一颗小石子从腰果树上射下一只野鸽子,裹在树叶里,放进了山羊皮袋子。“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去碰我的袋子,”他对乌古说,“里面可能有一个人头。”

乌古大笑,不过并不觉得乔莫说的完全是假话。他多希望今天是乔莫上班的日子。有关阿里贝以及讨好主人的最好办法等问题,询问乔莫是最好不过的了。

乌古走出庭院,来到街上,在路边的草丛里仔细寻找,终于看到一棵呼啸的松树的树根旁,有一簇乱蓬蓬的叶子。他从未在主人从员工俱乐部带回来的清淡食物中,闻到辛辣的阿里贝气味;他要用阿里贝炖肉,让主人就着米饭吃,之后再向他求情。“请不要赶我走,先生。我会多干活,弥补烫坏袜子的过错。我会挣钱买一双赔给您。”他并不十分清楚靠什么挣钱赔一双袜子,但他还是计划这样给主人说。

如果阿里贝让主人变得心软,或许乌古将在后院栽种一些,外加一些其他的香草。他会对主人说,子弟小学的校长告诉过主人,乌古不能在一个学期的中间入学,所以在上学之前,他可以拾掇花园。不过他想要实现的愿望也许太多了。如果主人要他走,如果主人不原谅他烫坏了袜子,提香草园有什么用?他飞快地走进厨房,把arigbe(阿里贝)放在台子上,舀出一些大米。

几小时后,乌古听到主人的车辗过沙石路面发出的嘎吱嘎吱声,还有发动机的嗡嗡声,之后停在了车库,他的胃不由得抽紧了。他站在炖肉的炖锅旁,不停地搅动,胃部的痉挛有多厉害,握住汤勺的手就有多紧张。主人会不会不等他有机会献上食物就把他赶走?他如何向家人交代?“下午好,先生——奥登尼博。”主人还没走进厨房,他便开始打招呼。“好,好。”主人回应。他一只手搂着书,另一只手握着公文8包。乌古冲过去帮忙搬书。“先森,您要吃饭吗?”他用英语问道。“吃什么?”

乌古的胃痉挛更厉害了。他担心弯腰把书放在餐桌上的工夫,胃也许会崩裂。“炖肉,先生。”“炖肉?”“是的,先生。很好吃的炖肉,先生。”“那好,我尝一尝。”“好的,先生!”“叫我奥登尼博!”主人厉声说完,走进浴室去冲下午澡。

乌古把饭菜端上餐桌,站在厨房门后,看着主人用叉子把一口米饭和炖肉放进嘴里,而后又吃了一口,大叫:“好吃极了,我的好伙计。”

乌古从门后走了出来。“先生,我可以在一个小园子里种这些香草。做更多这种味道的炖肉。”“小园子?”主人喝了一口水,翻过一页杂志,“不不不。屋外边是乔莫的领地,屋里边是你的领地。劳动分工,我的好伙计。如果需要香草的话,让乔莫种就行了。”乌古觉得用英语说“劳动分工,我的好伙计”动听极了。“是,先生。”他答道,心里却已经想着哪个地方最适合做香草园:男仆宿舍旁边,主人从不去那里。他不能把香草园托付给乔莫,主人不在的时候,他要自己去照看,这样一来,阿里贝,他的宽恕香草,就永远不会用光。到了夜里,乌古才意识到,主人一定是早在回家之前,就已经把袜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乌古逐渐明白了其他的一些事情。他不是个一般的男仆;邻居奥凯凯博士家的男仆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厨房地板上;街尽头那家的男仆与乌古一起去农贸市场采购,但做什么饭菜不由他决定,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们家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也没有给他们书,并且对他们说:“这本书写得非常好,好极了。”

乌古读不懂那些书里的大多数句子,但他特意装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架势。他也不能完全听懂主人与友人之间的谈话,但他听得很仔细,9听他们说,国际社会应该就南非沙佩维尔被杀的黑人采取更多的行动,被俄罗斯击落的间谍飞机根本就是为美国人服务的,戴高乐对阿尔及利亚问题的处理很蹩脚,联合国永远不会除掉刚果加丹加省的冲10伯。主人偶尔会站起来,高举酒杯大声说:“为就读密西西比大学1112的那位勇敢的美国黑人干杯!”“为锡兰干杯!为世界上第一位女总理干杯!”“为古巴对美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杯!”随后,啤酒瓶与玻璃杯、玻璃杯与玻璃杯、啤酒瓶与啤酒瓶碰撞的声音传到乌古的耳朵里,无比悦耳。周末,更多的朋友来访,乌古为他们送饮料时,主人有时候会把他介绍给客人——当然是用英语。“乌古帮我管家。非常聪明的男孩子。”尽管乌古不动声色,继续开启啤酒和可乐的瓶盖,却分明感到一股自豪的暖流从脚趾尖倏忽间传遍了全身。他尤其喜欢主人把他介绍给外国人,比如来自加勒比海、说话结巴的约翰逊先生,还有鼻音很重、眼睛如新鲜叶子一般绿得通透的美国白人莱曼教授。乌古第一次见到莱曼教授时,心里不由一惊,因为他一直以为只有恶鬼才有碧绿如青草的眼睛。

很快,乌古便认识了家里的常客,不用主人招呼便会端上来他们各自的饮料。常客中有印度人帕特尔医生,他喜欢把“金几内亚”牌啤酒和可乐掺着喝。主人称呼他“医生”。每次乌古端上可乐果,主人便说:“医生,你知道可乐果不懂英语,”随后便用伊博语为可乐果祈神祝福。每次帕特尔医生都把后背往沙发上一靠,短腿一伸,开怀大笑,仿佛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笑话。主人掰开可乐果,放在碟子里从一个客人传给另一个客人,帕特尔医生总是拿上一小片,装进衬衫口袋,乌古从未见他吃过。

还有又高又瘦的埃泽卡教授,嗓音嘶哑,说话时让人感觉像是压着嗓子。他总是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看乌古清洗得是否干净。有时他会带来一瓶杜松子酒。其他时候,他都喝茶,还会仔细察看糖碗和奶罐,嘴里嘟哝着:“细菌的威力不容小觑。”

另一位是奥凯奥马,他来的次数最多,待的时间最长。他看上去比其他客人年轻,总穿一条短裤,头发浓密,偏分,高高竖起,比主人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与主人不同的是,他的头发蓬乱无形,似乎他不爱梳理。奥凯奥马喝芬达汽水。一些夜晚,他会手捧一扎纸,大声朗读自己的诗歌,乌古透过厨房门,看到在场的客人都注视着奥凯奥马,表情凝重,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奥凯奥马读完后,主人会拍着手大声说:“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大家不停地鼓掌,直到奥凯奥马大叫:“够了!”

另外还有阿德巴约小姐,她和主人一样喝白兰地,完全不像乌古想象中的大学女老师。姑姑给他讲过一些大学女老师的故事。她应该有所了解,因为她白天在理学院当清洁工,晚上在员工俱乐部做服务员;有时候,老师们还会请她到家里打扫卫生。她说大学女老师在书架上摆放着镜框,里面镶着她们在伊巴丹、英国和美国求学的照片。早餐,她们吃没煮熟的鸡蛋,蛋黄晃晃悠悠,没有凝固,她们戴有弹力的直发假发,穿长至脚踝的连衣裙。她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一对夫妇乘坐豪华的标志404型轿车前来参加在员工俱乐部举办的鸡尾酒会。男方穿一套笔挺的奶油色西装,女方穿一条绿色的连衣裙。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注视着他们手挽手走过来,突然,一阵风吹掉了女人头上的假发。她竟然是秃顶。姑姑说,她们希望看上去像白人,所以用滚烫的梳子拉直头发,可惜这种梳子最终会烧掉她们的头发。

乌古在脑海里描画过那个秃顶女人的形象:很漂亮,鼻子高挺,不是他见惯了的那种扁平的塌鼻子。他想到娴静、雅致等品质,这样的女人无论打喷嚏,还是说话或欢笑,都如小鸡的绒毛般轻柔。然而,主人访客中的那些女人,他在超市和大街上见到的女人,与他的想象不一样。她们大多戴着假发(少数人用线绳把头发编成辫子),却不像娇弱的草茎。她们都是大嗓门。嗓门最大的是阿德巴约小姐。她不是伊博族人;乌古光听她的姓名就能推断出这一点,何况他有一次还在农贸市场上撞见了她和女仆,听到她们俩都说语速极快、不知所云的约鲁巴语。阿德巴约小姐让乌古稍等,想顺道载他回校园,他表示感谢,说还有很多东西要买,之后会坐出租车回去,其实他已经买好了所有的物品。他不想搭她的便车,不喜欢她在起居室里争辩、质疑,嗓门压过了主人。乌古常常必须扼制自己的冲动,不然他一定会在厨房门后大声呵斥,叫阿德巴约小姐闭嘴,当她说主人是诡辩家的时候,乌古的冲动最为强烈。他并不知道“诡辩家”的具体含义,但他不喜欢她这样称呼主人。他也不喜欢她双眼不离主人。即便有另一个人在说话,她本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说话者身上,但她的双眼还是紧盯着主人。星期六晚上,奥凯奥马的玻璃杯掉在地上,乌古进来清扫地板上的玻璃碴。他不紧不慢地扫着。现在他能更清晰地听到他们说话,埃泽卡教授的声音也清楚多了。乌古在厨房里几乎听不清他的话。“对于美国南部正在发生的一切,我们应该以泛非联盟的名义做出更强烈的反应——”埃泽卡教授说。

主人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泛非主义本质上是一个欧洲的概念。”“你跑题了。”埃泽卡教授摇摇头说,脸上是他一贯的傲慢神情。“也许它是一个欧洲概念,”阿德巴约小姐说,“但从整体来看,我们属于同一个种族。”“什么从整体来看?”主人问道,“那是白人从整体来看!难道你们不明白,我们并非人人都一样,只是在白人看来,我们才没有区别。”乌古注意到主人的嗓门自然而然地提高了,喝到第三杯白兰地,他便会举着酒杯开始比划,身体前倾,到了最后,屁股挪到了扶手椅的边缘。夜深时分,主人上床睡觉了,乌古会坐在主人的扶手椅上,想象着自己说一口快速的英语,模仿主人的语调,对着假想的全神贯注的客人口若悬河,“去殖民化”“泛非”等字眼张口即来,他也会不停地挪动屁股,一直挪到椅子的边缘。“我们当然都一样,我们都遭受着白人的压迫,”阿德巴约小姐冷冷地说,“泛非主义无疑是最明智的对策。”“当然,当然,但我认为非洲人唯一的真实身份是部落,”主人说,“我之所以是尼日利亚人,是因为白人创立了尼日利亚,给了我这个身份。我之所以是黑人,是因为白人把‘黑人’建构得尽可能与‘白人’不同。但在白人到来之前,我是伊博族人。”

埃泽卡教授哼了一声,摇摇头,把一条干瘦的腿搁在另一条上。“但是你之所以意识到自己是伊博族人,是因为白人。泛伊博族的理念是面对白人的宰制才产生的。你必须认识到,今天的部落概念也与民族、种族等概念一样,是殖民的产物。”埃泽卡教授又换个方向跷起了二郎腿。“泛伊博族的理念早在白人到来之前就有了!”主人大叫,“去问问你们村里的老辈人,问问你们的历史。”“问题是,奥登尼博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部落主义者,我们有必要让他保持安静。”阿德巴约小姐说。

她接下来的举动让乌古大吃一惊:她大笑着站起身,走到主人跟前,把他的上下唇捏在一起。她似乎站了很长时间,手始终捏着主人的嘴唇。乌古想象着主人被白兰地稀释的口水沾湿了她的手指。他捡着地上的碎玻璃杯,绷紧了身体。他多希望主人的反应不是坐着不动,光摇摇头,似乎整件事很滑稽。

从那以后,阿德巴约小姐构成了一种威胁。她看上去越来越像狐蝠:皱缩的脸,阴沉的气色,像翅膀一样在她身上扑腾的印染连衣裙。乌古最后一个给她端上饮料,在给她开门之前,他要用干毛巾把手擦干,磨蹭好几分钟。他担心她会嫁给主人,把那个说约鲁巴语的女仆带过来,毁掉他的香草园,命令他做什么饭菜,不做什么饭菜。直到他听到了主人和奥凯奥马的对话,才打消了疑虑。“她今天似乎不想回家,”奥凯奥马说,“伙计,你确定不会对她怎么样?”“别胡扯了。”“就算你做了什么,伦敦那边也不会有人知道。”“听着,听着——”“我知道你对她没有那种兴趣,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些女人到底看中了你哪一点。”

奥凯奥马大笑,乌古如释重负。他不希望阿德巴约小姐——或任何女人——侵入他们的生活,扰乱他们的生活。一些夜晚,客人走得早,乌古会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听主人开讲。主人讲的大多是乌古听不懂的事,似乎在白兰地的作用下,他忘记了乌古不是客人。不过这没有关系。乌古想听的是主人低沉的嗓音和受英语影响的悦耳的伊博语,想看的是主人厚厚的眼镜片的反光。

乌古伺候主人四个月后,主人告诉他:“一位特别的女士周末要过来。非常特别。你一定要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会从员工俱乐部购买饭菜。”“可是,先生,我会做饭。”乌古说,他有一种令他难过的不祥预感。“她刚从伦敦回来,我的好伙计,她喜欢吃一种特殊的米饭。我想是炒饭。我不能确定你做出来的米饭适合她的口味。”主人转身要离开。“我能做,先生,”乌古赶紧回答,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炒饭是什么,“让我来做米饭,您去员工俱乐部买烤鸡。”“很有谈判技巧,”主人用英语说,“那好吧。你做米饭。”“是,先生。”乌古说。之后,他像往常一样仔细清扫了房间,擦洗了抽水马桶,但主人看了看,说不够干净,又出门去买了一罐“维姆”去污粉,很严厉地质问乌古,为何不擦洗瓷砖之间的缝隙。乌古又擦洗了一遍。他不停地擦,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胳膊都擦疼了。星期六,做饭的时候,乌古禁不住生起气来。之前主人从未抱怨过他的工作。都是这个女人的错,在主人眼里,这个女人特别到了吃不了他做的饭菜的地步。刚从伦敦回来,怪不得。

门铃响了,乌古轻声诅咒:让这个女人吃屎,肚子肿胀。他听到主人高声地招呼客人,听上去像个孩子,非常兴奋,接下来安静了很长时间,他想象着他们拥抱的情景,她丑陋的身体紧贴着主人。随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呆住了。他一直以为主人的英语比任何人都悦耳,埃泽卡教授比不上,他说的英语几乎听不清,奥凯奥马也不行,说英语感觉像是在说伊博语,节奏与停顿如出一辙,帕特尔的英语像一首声音越来越弱的小调。就连莱曼教授这个白人,说英语时单词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不像主人的英语,给人一种尊贵的感觉。主人的英语是音乐,而乌古此刻听到的这个女人的英语,是魔法。这是一种更优越的语言,更清晰易懂,他在主人的收音机里听到的就是这种英语,娓娓道来,声音清亮,发音清晰,准确无误。他不由想起了用磨快的刀子片山药的感觉,每一刀都能轻而易举地片出完美的形状。“乌古!”主人在叫,“拿可乐来!”

乌古向起居室走去。她散发出椰子的气味。他向她打了一声招呼,眼睛盯着地板,咕哝了一句“下午好”。“你好吗?”她问候道。“我很好,女士。”乌古仍旧没有看她。在他打开可乐瓶盖的工夫,主人说的一句话让她大笑起来。乌古正要把冰凉的可乐倒进她的玻璃杯,她挡住了他的手,说:“不用管了,不用管了。”

她的手有些湿润。“是,女士。”“乌古,你的主人对我说,你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说。她说伊博语比说英语要柔和,非常流畅,他不禁有点失望。他多希望她说伊博语时会磕巴,没料到那么完美的英语居然还配上同样完美的伊博语。“谢谢,女士。”他嘟哝着。眼睛还是紧盯着地板。“你给我们做了什么饭菜,我的好伙计?”主人问,仿佛他事先不知情。他的语气那么轻快活泼,很让乌古心烦。“我现在端上来,先生,”乌古用英语回答,话音刚落,他便后悔自己怎么没说“我这就端上来”,后者听上去更正确,留给她的印象会更深刻。在摆餐具的过程中,他克制着不朝起居室里张望,尽管他听得见她的笑声,还有主人的说话声,带着那种让他心烦的新音色。

她和主人坐在了餐桌旁,乌古终于看了她一眼。她那椭圆形的脸庞光滑得犹如一颗鸡蛋,气色恍若被雨水浇透之后的大地,显得郁郁葱葱,眼睛很大,眼角向上吊着,整个相貌让人感觉她不应该像常人那样走路和说话;她应该待在主人书房里摆放的那只玻璃橱窗里,观众可以欣赏她那曲线玲珑、丰满性感的身材,她将受到保护,完璧无损。她的头发很长,发辫缕缕,垂到脖颈处,末梢是柔软的茸毛。她总是笑意盈盈;牙齿的颜色与眼睛相同,是明亮的白色。乌古不知道自己站在桌旁盯着她看了多久,只听到主人说:“乌古平常的手艺比今天好多了。他会做一种特别好吃的炖肉。”“没有一点味道,不过比味道差当然要强一点,”她说,冲着主人笑了笑,又转过头对乌古说:“乌古,我会教你正确的炒饭方法,不用这么多油。”“是,女士,”乌古回答。他用花生油翻炒米饭,创造了他想象中的炒饭,心里多少希望他们两个吃完之后,便会忙不迭地上洗手间。13然而,此刻他很想做一顿最美味可口的饭菜,好吃的乔洛弗米饭,或者用阿里贝调味的特色炖肉,让她领略一下他的好手艺。他推迟了洗刷餐具的时间,免得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她的声音。他端上茶,把碟子里的饼干重摆一遍,就想多待一会儿,听她说话,不料主人说:“好了,我的好伙计。”她的名字叫奥兰娜。不过主人只有一次叫了14这个名字;他大多叫她nkem,“我的爱”。他们谈论索科托酋长与西区总理之间的争吵,随后主人说什么等到奥兰娜搬来恩苏卡,毕竟只有几星期了。乌古屏住了呼吸,想证实自己没有听错。此刻主人笑了起来,说:“但我们将一起住在这里,我的爱,你还可以保留伊莱亚斯大街的公寓。”

她要搬来恩苏卡。她将住进这座房子里。乌古从厨房门后走开,两眼直视着炉子上的炖锅。他的生活将发生改变。他将学会做炒饭,少用一些油,听她的指令。他感到悲伤,但悲伤并不是全部。他还满心期待,一种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兴奋。

那天晚上,乌古在后院柠檬树旁洗主人的床单,他的视线离开盆里的肥皂水,看见奥兰娜站在后门口望着他。刚开始他坚信这是他的幻象,因为他想得最多的人常常以幻象出现。他总是在想象中与阿努利卡聊天,夜里他自慰完之后,内西纳齐总会短暂现身,脸上浮现着神秘的微笑。然而,奥兰娜本人就站在门口。她正穿过院子,朝他走来。她只穿了一件裹胸裙,她走过来的时候,乌古仿佛在看着一棵黄色的腰果树,风姿绰约,散发成熟韵味。“女士,您需要什么?”他问。他知道如果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感觉一定像黄油,主人打开包装纸、涂抹在面包上的那种黄油。“我来帮你拧干床单。”她指着乌古正在漂洗的床单,乌古缓缓地把滴水的床单拎起来。奥兰娜抓着床单的一角,往后退。“你向那个方向拧。”她说。

乌古向右拧着手里的床单,奥兰娜也向右拧,水在他们的注视下一点点地挤了出来。床单有点滑。“谢谢女士。”乌古说。

她笑了。她的笑容让乌古觉得高大起来。“哦,瞧,那些木瓜快熟了。Lotekwa(记着),别忘了摘。”

她的嗓音,她这个人,都给人优雅之感;她就像泉水喷涌而出时正对着的那块石头,被经年累月翻腾的波浪打磨得光滑圆润,望着她,如同找到了那块石头,谁都知道它是稀有之物。乌古望着奥兰娜走进了房子。

乌古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照顾主人的工作,也不愿他与主人生活中的平衡被打破,然而,见不到她的念头突然间又变得难以承受。晚饭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主人的卧室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奥兰娜正大声地呻吟,声音沙哑,奔放,撩人心弦,与她的形象很不相符。乌古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呻吟声停止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215

奥兰娜和着车载收音机里播送的快活之音的音乐频频点头。她的手搁在奥登尼博的大腿上;他要换挡了,奥兰娜便抬起手,之后再放回来,奥登尼博打趣说她是一个让人分神的爱与美的女神,她哈哈大笑。她坐在奥登尼博身边,无比兴奋,车窗摇下来了,空气里飘浮着灰尘和雷克斯·劳森如梦似幻的节奏。两小时后,奥登尼博得去上课,但仍坚持送她去埃努古机场,尽管她嘴巴上拒绝,心里却巴不得如此。车驶在穿越米利肯山的狭窄公路上,一边是深幽的沟壑,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奥兰娜没有提醒奥登尼博,车开得有点快。她也没有看路边的手写标志牌,上面的字体很潦草:“与其阴间早到,不如阳间迟到。”

快到机场了,奥兰娜失望地看到光滑洁白的飞机正在滑行。奥登尼博把车停在柱廊下的机场入口处。行李搬运工围拢过来,嘴里嚷着:“先生?女士?要搬行李吗?”奥兰娜几乎充耳不闻,因为奥登尼博把她拽入了怀里。“我等不及了,我的爱。”他说,嘴唇压上了她的嘴唇。他嘴里有一股橙子酱的味道。奥兰娜想对他说,她也等不及要搬来恩苏卡,不过奥登尼博肯定知道,他的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奥兰娜感到两腿间涌起一股暖流。

一辆车鸣起了喇叭。一个行李搬运工大叫:“嘿,这个地方是用来上货的,哦!光用来上货!”

奥登尼博终于放开了奥兰娜,跳下车,把她的包从行李箱里取出来。他拎着包送到售票处。“一路平安,ije oma(一路平安)。”他说。“小心开车。”奥兰娜说。

她望着奥登尼博离开,他有着厚实壮硕的身材,下身穿一条卡其布长裤,上身穿一件熨得平展挺括的短袖衬衫。他甩着有力的步子,看上去踌躇满志:拥有这种步态的人不屑于问路,但坚信自己能够到达目的地。他开车走了,奥兰娜低下头,嗅了嗅自己。这天早晨,她一时冲动,在身上拍了一些奥登尼博的“帆船”古龙水,但没有告诉他,因为他肯定会笑话她。他不懂把他的一缕香味带走的迷信做法。至少在一段时间里,这一缕香味似乎可以抑制奥兰娜内心的疑问,让她变得更加像他,更加有信心,少一些质疑。

奥兰娜转身朝着售票员,在一张纸上写下姓名。“下午好,我买一张去拉各斯的单程票。”“奥佐比亚?”售票员痘痕斑斑的脸上笑容怒放,“奥佐比亚酋长的千金?”“是的。”“哦!好啊,女士。我叫行李搬运工带您去贵宾室。”售票员转过身,“伊肯纳!那个笨孩子哪儿去了?伊肯纳!”

奥兰娜摇摇头,笑了。“不,不用。”她又笑了笑,希望对方明白,她不想去贵宾室,并不是他的错。

候机大厅人头攒动。奥兰娜坐在三个衣衫褴褛、穿着拖鞋的小孩子对面,他们时不时地吃吃笑,他们的父亲则严厉地瞪着他们。他们的祖母,一个满脸皱纹、愁眉不展的老妇人坐在离奥兰娜最近的座位上,手里抓着一只手提包,小声地自言自语。奥兰娜闻到了她的裹裙上的霉味;老妇人一定是从年头久远的箱子里翻出了这件裹裙,在这个场合穿。一个清晰的声音宣告,尼日利亚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已经抵达机场,这位父亲倏地跳起来,又坐下。“你一定是在接人。”奥兰娜用伊博语对他说。“对,nwanne m(我弟弟),我弟弟在国外读了四年书,今天回来。”他的奥韦里方言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噢!”奥兰娜想问他,他弟弟从哪个国家回来,学的是什么,但没有问出口。他也许不知道。

老祖母转过头对奥兰娜说:“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去国外留学的人,村里人准备了一支舞蹈。舞蹈队将在伊凯杜鲁迎接我们。”她自豪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黄牙。她的口音更重;很难听明白她的话。“我们村里的女人都嫉妒我,不过她们的儿子大脑空空,而我的儿子能拿到白人的奖学金,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机场广播说,又有一架飞机抵达了机场,这位父亲说:“等一下!是他吗?是他!”

孩子们站起来,父亲命令他们坐下,自己却站起身。老祖母紧抓手提包的手按在了腹部。奥兰娜注视着飞机降落。飞机落地,在跑道上滑行,老祖母尖叫起来,手提包掉到了地上。

奥兰娜大吃一惊。“怎么啦?怎么啦?”“妈妈!”孩子们的父亲也在叫。“飞机为什么不停下来?”老祖母问,双手绝望地捧着头。“Chi m(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真不幸!现在那架飞机要把我儿子带去哪里?你们这些人都骗我吗?”16“妈妈,飞机会停下来的,”奥兰娜说,“停下来之前它都是这么滑行的。”她捡起地上的手提包,握住了老妇长满老茧的手。“飞机会停下来的。”她又说。

飞机完全停下之后,奥兰娜才松开手,老祖母把手抽走,嘟哝着骂了几声那些连飞机都造不好的蠢货。奥兰娜望着这家人急匆匆地朝国际航班抵达出口走去。几分钟后,她走向自己的登机口,不时回头张望,希望能瞅见那位从国外归来的儿子。可惜没有看见。

奥兰娜乘坐的航班一路颠簸。旁边座位上的男子嘎吱嘎吱地咬着苦涩的可乐果,他转过脸,想跟她搭讪,奥兰娜慢慢挪动身子,最后竟紧贴着飞机舱壁。“我只是一定得告诉你,你太美了。”男子说。

奥兰娜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眼睛始终盯着报纸。如果她把这个男子的行为举止告诉奥登尼博,他一定觉得很好笑,对于她的仰慕者,他总是一笑置之,表现出不容置疑的自信。这正是初次见面时他吸引她的地方,那是两年前的六月,在伊巴丹,一个雨天的正午,天空呈现出黄昏才有的靛蓝色。奥兰娜从英国回家度假。她与穆罕默德在一段严肃的关系里。她在大学剧院门口排队买票,奥登尼博排在她前面,刚开始她并未注意到他。如果她的身后不是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白人,如果不是售票员招呼这个白人先上前买票的话,她也许永远不会注意到奥登尼博。“让我来为您服务,先生。”售票员说,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总是处心积虑地模仿“白人”的口音,听上去很滑稽。

奥兰娜虽然恼火,但并不愤怒,因为她知道队伍向前移动的速度很快。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一个身穿褐色旅游装、手握一本书的男子竟然勃然大怒,他就是奥登尼博。他走到队伍最前方,把白人男子送回原位,又对着售货员大吼:“你这个可怜的蠢货!你看见一个白人,他比你的同胞长得好看?你必须向排队的每一个人道歉!快点!”

之前,奥兰娜已经开始思考如何离开穆罕默德,但又能把伤害降低到最小,此时她一直盯着奥登尼博,注意到他的眼镜后边弯成弓状的眉毛,还有厚实的身板。即便奥登尼博没有开口说话,她或许仍然能够看出来他的与众不同,光看他的发型就够了:头发直立,犹如一个高耸的光环。不过他周身的清爽与整洁也毋庸置疑;他不属于那种以邋遢的外表来彰显激进主义思想的人。趁着他从身边走过,奥兰娜微笑着说:“干得好!”这是她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是她头一次主动吸引一个男人的注意力。奥登尼博停下来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奥登尼博。”“我叫奥兰娜。”她回答。后来,她对奥登尼博说,当时空气中似有魔法发生,噼啪作响,而他也说,那一刻,他的欲望之强烈,连腹股沟都隐隐作痛。

当奥兰娜亲身感受到奥登尼博的欲望时,她的惊奇无以复加。她不知道男人生殖器的抽送竟然能够中止记忆,她不知道完全可能到达这样一种境界:无法思考,无法记忆,只能感受。两年了,奥登尼博的欲望强烈如初,他那充满自信的古怪行为和强烈的道德意识一如既往地令她敬畏。然而奥兰娜担心的是,他们之所以相爱如初,是因为这是一场细水长流的恋爱——她只是在回家度假时才能与奥登尼博见面;他们互相写信,互通电话。现在既然她回到了尼日利亚,他们将在一起生活,她不明白奥登尼博怎么可能不表现出一丁点不自信。他太自信了。

奥兰娜望向窗外的云层,如烟的云朵轻轻飘浮,它们多么脆弱啊,她心想。

奥兰娜本不想陪父母共进晚餐,主要是因为他们邀请了奥孔吉酋长。可是母亲走进她的房间,请她参加;他们并非每天都招待这位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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